第二十四章

晚飯以後,闖王同牛金星等回到書房,繼續密談。他望著李巖說:

「林泉,我來到河南,雖然人馬已有十多萬,但還不能算站住腳步。得蒙足下不棄,前來相助,這實是天以足下賜我。對於我們今後用兵作戰方略,務請不吝賜教。」

李巖正要回答,闖王的親兵頭目進來,說夫人和紅帥來了。說畢就退到門口,掀起簾子。高夫人在前,紅娘子在後,笑容可掬地走了進來。牛、宋、李巖趕快起立相迎,闖王也為著紅娘子站了起來。高夫人說:

「聽說牛先生和軍師都在這書房裡,紅娘子要來拜謁二位。我沒有事,陪著她一起來了。」

牛金星和宋獻策連說「不敢」。紅娘子先向闖王施禮,隨即分別向牛、宋施禮。坐下以後,牛金星和宋獻策都說了些客氣話,還稱讚了她破杞縣救李公子的事。紅娘子知道他們正在談論重要題目,打算起身告辭,卻不料牛金星問道:

「紅娘子將軍,上個月軍師從開封來到軍中,只談到你數月前在豫東起義的事,至於如何起義,卻知道得不甚詳細。將軍能這樣毅然起義,不避艱險,破城劫獄,實為千載奇聞。到底你是如何起義的?」

紅娘子抿嘴一笑,不願多談,望望高夫人,眼神裡似乎在問:「怎麼談好呢?」高夫人也笑一笑,對金星說:

「你們不是同闖王有重要事情商量麼?」

自成說:「我也想聽聽紅娘子是怎樣起義的,說說不妨。」

高夫人又望紅娘子一眼,見她不肯說話,便對大家說:「這事情很簡單,她上午已經對我講了。只因她年紀輕輕的,又有姿色,從十四五歲起,就在江湖上受人欺侮。無奈她人窮志不窮,生就的品行端正,脾氣倔強,一身硬骨,不管誰威逼利誘,死不肯從。後來她人長樹大,出脫得更加俊俏,在江湖上也有名了。那班有錢有勢的浪蕩公子、花花太歲,想打她壞主意的人越發多了。偏偏她的師傅又亡故了,由她率領著跑馬賣解的班子,許多事兒得由她拋頭露面,受人欺負的時候更多了。因為她經常在豫東賣藝,遇到受人欺負,鬧得不可開交時,多蒙李公子仗義相助,替她排難解圍,所以她對李公子感恩不盡。前年冬天,我在永寧縣境內遇到她,她就對我談到李公子兄弟二人。」高夫人轉向李巖,微露笑容,說:「就是那次同她偶爾相遇,我才初次聽到李公子兄弟大名。」

宋獻策望著紅娘子說:「這以前的情形,我完全清楚。只是你是如何決定起義的,在開封傳說紛紜。請談談經過如何?」

「有什麼可談呢?談起來只有叫人生氣!」紅娘子收了笑容,搖搖頭,噓口長氣,「這一年來,好多江湖熟人和我手下的夥計們見我日子不好混,都慫恿我不如造反,表示願意擁戴我做首領。大家這樣甘心擁戴我,並不是我有多大本領,只是因為我平日在江湖上講義氣,別人有急難肯盡心幫助,處事公正無私。可是我不願造反,對他們說:『我不是怕死,是怕我這個女流之輩,挑不起領兵打仗的重擔!』他們說:『怕什麼?你做首領,我們齊心輔佐,有什麼山翻不過去?樊梨花、穆桂英也都是父母生的!』我說:『那都是唱本兒上的女英雄,不是真的,況且她們不是造朝廷的反啊。』他們又說:『永樂年間唐賽兒在山東造反,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難道不是真的?』還有人多識得幾個字,古事知道得多一些,說了許多古時候婦女造反的名字。他們說王莽時候,就有一個沒有出嫁的女子遲昭平[1],率領幾千人馬起義,連打勝仗。可我還是有顧慮。唉,處在這樣有天無日的昏暗世界,我上幾代積下來說不盡的深仇大恨,我自家又親嘗到百般苦楚,假若我是個鬚眉丈夫,不用大家勸,早八百年造反啦!」

金星問:「後來你怎麼忽然造反了?」

「唉,不反不行啊!」停一停,她接著說,「我在商丘地方賣解,一個惡霸財主將我騙到他的後花園,竟圖恃強將我留下。我忍著一肚子怒火,好言對他說我是清白良家女子,賣藝不賣身。他嬉皮笑臉地伸手就要拉我,我打回他的手。他又不要臉追著拉我。我啪一耳刮打過去,打得他鼻口開花,鮮血噴流。他大叫著我造反了,喊來一大群悍奴惡僕,要把我捆起來狠打。我唰啦一聲拔出寶劍,說:『快點放我出去,休得近前!』那群悍奴惡僕小看我是個姑娘,將我團團圍住,舞刀弄杖,一齊向我攻打,還不斷說一些下流話。我牙一咬,心一橫,說道:『反就反了吧,先殺了這班禽獸再說!』我登時殺死了三個人,傷了幾個,趁他們驚慌後退,縱身上了牆頭。那群禽獸見我上了牆,又吶喊著撲過來,還有人用飛磚打我。我將身子一閃,躲開了一塊飛磚,從臂上取下彈弓,一彈打倒了那個在背後督陣的混賬惡霸,又連著打傷了兩個惡僕,然後縱身跳下高牆,衝出大院,同我的一班子夥計會合。夥計們因知我在後院殺起來,已經有一部分人攻進前院。這時看見我決心造反,大家高興,一陣吶喊,從前院殺到後院,殺了惡霸全家,搶了銀錢、騾馬,收拾了細軟,放火燒了宅子,只留下糧倉不燒,將糧食散給饑民。我從此樹起了造反大旗,招兵買馬,在豫東一帶鬧了起來。」

金星問:「後來你怎麼見到大公子了?」

紅娘子說:「造反以後,闖蕩了四個多月,下一步應該怎麼走,我沒轍了。上月底,我把人馬從虞城、碭山一帶暗暗地拉到陳留境內,打算派人到開封找伯言大公子問計。恰好打聽到大公子從開封回杞縣,我就冷不防在半路上截住他,佯裝將他劫走,為的是使他日後不受連累。我將他請到軍中,問他下一步我該怎麼走。他見我已經逼上梁山,只有大幹下去,就囑咐我四句話,當日黃昏就帶著他的僕人們回杞縣李家寨了。我壓根兒沒打算留住他……」

闖王插問:「哪四句話?」

李巖代答:「那四句話是『兵精糧足,不守一地;嚴整軍紀,多行仁義』。」

宋獻策說:「好!好!這四句話與闖王過去十餘年用兵方略不謀而合!」

高夫人接著說:「李公子的仇家得到消息就造起謠來。後來還有謠言說紅娘子進攻開封沒有成功,順便把李公子擄到軍中,真是捕風捉影的鬼話!開封是一座有一百多萬人口的省城,紅娘子那時手下只有千把人馬,兵少力單,自顧不暇,做夢也不會去攻開封!」

紅娘子覺得話已說完,想著闖王同軍師等人還有要事商議,便望著高夫人說:「不耽誤他們商議軍國大事,咱們回後院吧?」

高夫人點頭說:「好,咱們走吧。」

大家把高夫人和紅娘子送到書房門外,回來重新坐下。李巖見闖王催他快說出胸中的方略大計,便欠身說:

「麾下問起此事,鄙意以為最重要的莫如乘此時機,經營河南。有一個立腳之地,則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以目前情況言,明朝確實如大廈將傾,無力可支。然而戰爭之事,變化萬端,不能不思及意外變故,預立於不敗之地。兵法上說:『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鄙意請闖王以河南為根本,建一牢靠立腳地,也就是這個意思。」

自成說:「你在神垕寫來的書子裡也說到此事,那意見很好,我反覆讀了幾遍,也讓牛先生和軍師看過。只是河南不像陝西,大部分都是平原,無險可守,四面受敵,從前說是『四戰之地』,利於作戰,不利於固守。足下比我想得仔細,願聽聽詳細高見。」

李巖說:「『固國不以山溪之險』。自古作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以說:『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吳起對魏文侯論山川形勢,反覆說『在德不在險』,實是千古名言。今日將軍來到河南,正值朝廷失德,百姓離心,國力十分疲敝,官軍十分虛弱,倘不乘此大好時機,經營河南,更待何時?《兵法》云:『先至而得天下之眾者為衢地。』衢地就是地廣人眾,四通八達之地。河南對全國來說,就是衢地,所以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今豫東豫中尚不十分殘破,人口眾多,土地肥沃,宜於農桑,這正是天以河南資將軍。只要布德施仁,百姓擁戴,兵強糧足,處處制敵,便不怕河南是『四戰之地』。」

宋獻策見闖王猶豫不定,也說:「林泉兄所論甚是。百姓擁戴,上下一心,就是人和。得此人和,雖處千里平原,可以興邦;失此人和,雖有山河之固,可以亡國。」

李自成注意聽著,但未作聲。他總覺得兩三年內還有一些惡戰要打,明朝絕不會讓他有時間在河南安安穩穩地召集流亡,散發耕牛種子,使百姓休養生息。十二年的流動作戰,東西馳騁,倏忽千里,破城不守,取糧於敵,在李自成已經形成了一套經驗和習慣。如今雖然形勢起了變化,但是這變化來得太快,他的思想還不能完全適應。他考慮未來的作戰多,卻不肯多考慮如何在大局未定的時候搶著在中原先佔據兩三府地方,設官授職,招集流亡,恢復生產,作為根本。

牛金星也同意李巖的建議。看見闖王仍在思慮,他故意問李巖:

「林泉,你看,經營河南,當從何處著手?」

李巖說:「小弟前日書中曾言,『以宛、洛為後距』,即是以經營洛陽、南陽為先,這是根本中的根本。」

闖王笑著問:「『後距』兩個字怎麼講法?你那封書子寫得實在好,只是這兩個字我不大明白,因為忙,也沒有來得及向他們二位問問。」

金星代李巖回答:「後距就是公雞爪子後邊的那個腳趾。有這個後邊的腳趾,它斗架時候,不管站立、跳躍,都特別得力。」

闖王笑著點頭:「啊,原來是這樣講法!這字眼兒用得很好,很恰當。林泉,請你詳細講一講你的高見。」

李巖趕快解釋說:「洛陽號稱居天下之中,西有函谷之險,東有虎牢之固。以一旅守函谷就可以使陝西官軍不能出潼關向東。況且崤函兩山對峙,地勢險要,處處可以設伏。虎牢關在汜水縣境,自古為防守洛陽的東邊門戶,斷崖百丈,中間一路可通,易守難攻。洛陽城北十里是邙山,好像是洛陽的外郭。邙山之外是黃河,只要守住孟津,就隔斷了敵軍北來之路。洛陽南面有龍門,古稱伊闕,也很險要。其實自洛陽往南,處處可守。熊耳山、伏牛山,綿亙數百里,成了洛陽的天然屏障。倘若在攻克洛陽之後,分兵南下汝州、葉縣,奪取南陽及其附屬州縣,就可以使宛、洛連成一片,互為犄角。駐一軍於南陽,分偏師守鄧州,則湖廣的官軍不能從襄陽、鄖陽進入中原,陝西的官軍也不能自商州、武關東來。宛、洛鞏固,就可以由洛陽出成皋,從南陽出葉縣,東取鄭州、許昌,會師開封,東進商丘,直逼徐、碭,由方城、舞陽,東取郾城、汝南,席捲陳州、穎州[2],迴翔於江淮之間。到了這時,以河南為根本的作戰方略就算成功,可以進一步與明朝爭奪天下。古人把爭天下比做『逐鹿中原』。只有穩據中原,才能定鹿死誰手。」

牛金星拍了一下手掌,說:「說得是,說得是。我平日與獻策也曾如此議論。務請闖王俯采此議,作為當前用兵方略。」

闖王含笑點頭,說:「等咱們攻下洛陽,看情形再作決定。」

李巖又說:「自古爭天下,有無立足地,至關重要。劉邦以關中為根本,遂能北出燕、趙,東略齊、魯,逐鹿中原,滅項羽而統一天下。李淵父子據太原、河東為根本,西取長安,然後東出潼關,與王世充爭奪東都,收取中原而次第統一全國。朱元璋先據南京為根本,西滅陳友諒,東滅方國珍、張士誠,然後出師北伐,驅逐蒙元。」

宋獻策補充說:「黃巢善於用兵,然其失敗甚速,非其兵不精,戰不勇。其故有二:一為起義十幾年中,不知經營一個立足地方,到了長安,亦未能在關中善為經營,使百姓樂為之用,關中一帶生產破壞殆盡,而黃巢的軍糧亦斷了來源;二為內部背叛,朱溫首先降唐。然如黃巢有一立足地,退有所守,足食足兵,即關中殘破,也能立於不敗之地;朱溫降唐,亦未必即亡。」

李自成覺得他們的話很有道理,但是他和老八隊的大小將領都是陝西人,對陝西有一種特別的鄉土感情。他笑著說:

「你們各位所言,很有道理。將來咱們如能以關中為根本,豈不更好?」

金星說:「古稱秦關百二,帶礪山河,加上強兵良馬多出西北,故長安為古代建都之地。然而千餘年來,氣運消長,變化甚大。唐朝雖然建都長安,卻以洛陽為東都。自唐以後,直至北宋,建都均在中原。其故何在?蓋自近古以還,京師供應日繁,糧食、布帛、財賦及各種所需之物,多仰給東南數省,不能依靠關中。自揚州至開封有運河可通,開封至洛陽則黃河堪資運輸。自洛陽而西,有三門、砥柱之險,漕運艱難。故自隋至中唐,天下上運糧食多存儲於洛陽。此盛唐之所以大力經營東都的根本原因。北宋承五代之舊制,建都開封,以中原為根本,而以長安為外鎮。開封無險可守。以宋太祖之深謀遠慮,豈不知此?蓋因中原人口多於關中數倍,而東南財富為國家所依賴,此近古形勢變化,不得不爾。如今闖王如以宛、洛為根本,連中原為一體,此實策之上者。」

李自成頗為心動,說:「你們的建議確實很好。等破了洛陽之後,同眾將領好生商議商議。咱們目前雖有十多萬人,但其中有將士們的隨營眷屬,有各色工匠、伙夫、馬伕等等,還有辦各種事務的人,實際上戰兵不超過六萬,其中勉強算得上精兵的不過一萬多人。靠目前這點兵力,縱橫中原有餘,據守一地,四面應敵,就不足了。另外,咱們軍中讀書識字的人太少,各營辦文墨的人十分缺乏。如將來在各州縣設官授職,治理地方,沒有多的粗通文墨的人,職掌刑獄簿書,事情也不好辦。」

李巖說:「闖王如此謙恭下士,思賢若渴,我想讀書人慢慢都會來到麾下,助成大業。」

牛金星正要接著說話,忽見雙喜進來,就把已到口邊的話嚥了下去。雙喜向闖王稟報說,從神垕來的人馬,已經有兩千人到了郝搖旗那裡,其餘的人馬將在今晚三更時候全數趕到。

李巖因為自己的人馬初到,需要親自回營照料,就請雙喜去問紅娘子,是不是同回營去。雙喜進去片刻,回來說:

「紅姐姐說,請李公子略等片刻,她馬上就跟公子一起動身。」

紅娘子回到軍帳,看見地上鋪著很厚的麥秸和乾草,感到十分滿意。她心疼健婦們多日來實在疲勞,催大家趕快睡覺。大家一躺下去,轉眼就睡熟了,有人還輕微地打著鼾聲。紅娘子坐在被窩中,不覺微笑。她看見舖位緊挨著她的紅霞還沒有入睡,從枕頭上睜著眼睛看她。她小聲說:

「紅霞,今晚咱們這地鋪又柔軟,又暖和!」

「紅帥……」

「怎麼你還要稱我紅帥?今天到了闖王這裡,只有闖王一個人是元帥,別人都不是。」

「唉,叫慣了口,沒有辦法。再說,我們不叫你紅帥叫什麼?」

「他們這裡,下邊人稱呼將領們都是叫這將爺,那將爺,聽起來怪親切。你們就叫我紅將爺吧。」

「你是女將,怎麼好稱爺呢?何況,你還是一個姑娘?」

紅娘子不覺失笑,說:「啊,這話也是,這個爺字被他們男人家占穩了,咱們不必去爭它。你們以後怎麼叫我,咱們今晚不議論啦。你剛才要對我說什麼話?」

紅霞從枕上抬起頭來,悄聲說:「紅帥,如今不再愁咱們是一支孤軍,不再怕被別人吃掉,諸事順心,你也該……」

「什麼?」

「你也該替自家的終身大事操心了……」

紅娘子的臉一紅,小聲罵道:「放屁!光練兵打仗就操不完的心,還操別的閒心!」

她趕快倒下去,鑽進被窩,在枕上打個哈欠。過了很長一陣,翻了個身,好像睡熟了。當紅霞入了睡鄉以後,紅娘子仍然沒有睡著。今天投到闖王帳下和拜高夫人為義母,本來就夠她心情興奮,偏偏紅霞又提起來她的婚事,使她更難入睡。

那時女子結婚的年齡一般在十七八歲。在一般人家,倘若有誰家姑娘像她這樣年紀不出嫁,別人會笑話的,會說她要扎老女墳哩。她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何嘗不放在心上?在舅舅死之前,原是將她許配了人家的。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的夫婿,也沒有看見過那一家的任何人。她長到十八歲時,師傅曾托人捎信兒到家鄉去,請媒人找她的公公商量,在跑馬賣解的班子中替他們完了終身大事。但後來聽說她的婆家全家逃荒在外,不知下落。不久,她的師傅病故,由她領起來這個三十多人的班子。一則事情太忙,她沒有工夫操心這件事,二則她害怕一旦生兒育女,就妨礙她繼續在繩上馬上賣藝,全班人的生活就不好辦了。她只好暫時不管自己的婚姻大事,拖著就拖著吧。

自從同李巖率師往豫西來投闖王,她也曾偶然想到過終身大事。但自己畢竟是一個姑娘,關於婚姻的種種心事,她只能深深地鎖在心裡,不能對紅霞等手下人吐露出來。上個月,因為聽到在杞縣有人造謠說她把李公子擄到軍中,強迫李公子跟她成親,她覺得受到很大侮辱。如今儘管她救出了李巖,而且湯夫人已經死了,她又一向敬佩李公子,但是她想,即令她永不出嫁,也絕不能向李公子吐露心事!

她暗暗歎了口氣,想著如果母親在世,這事情就好辦了。倘有母親在世,這事情何用她自己操心!猛然想起來一家的苦難,特別是想起來苦命的母親,紅娘子立刻就將婚姻大事拋在一邊了。母親和弟弟慘死的往事,清清楚楚地浮現在她心上,使她心痛如割,熱淚奔湧。

她是生下來不到一年,就抱在母親懷裡外出討飯的。那時家中僅有的七分宅地和墳地也賣了,一家人搬到村邊的破廟裡。幾年之內,叔父死在獄中,奶奶餓死在床上,十三歲的小姑姑賣給別人做丫頭,隨即因受不住打罵而上吊,七歲的姐姐賣給別人做童養媳,也被折磨而死。她三歲時,添了一個弟弟。父親被東家打發與別的長工同去大名府挑鹽,累死在途中。為了養活她姐弟兩個,母親就去鄰村的一個財主家做女僕。那財主家的管莊頭子見她媽眉目俊秀,就百生方想娶她做小。母親死不答應。一天黃昏以後,母親從鄰村回到廟裡,哭了一夜,把僅有的一碗玉米面烙成一個餅子,放在床頭,把她叫醒,摟住她哭著說:「你以後要多照顧你弟弟,出去要飯時別叫狗咬著你們。」她看著媽點點頭,又睡著了。等到天明,她一乍醒來,看見母親在樑上吊死了。她把弟弟搖醒,拉著他大哭著往村裡跑。弟弟不知道媽媽已經死了,叫著:「媽呀,媽呀,我餓呀!」村裡人把母親用破蓆子捲了,埋在亂葬墳裡。好心的大人們對她說:「你帶著弟弟去找你舅舅吧,要不,你倆沒大人照料,都會餓死凍死的。」她沒有辦法,帶著弟弟往舅舅家去。她一手提著討飯籃子,一手拉著三歲的弟弟,邊哭邊往舅舅家走。到舅舅家有十五里,中間隔著兩座小山頭。弟弟走不動,她背著他走。走到一半路,她也餓了,走不動了。她背著弟弟,歇歇,走走,哭哭。走了大半天,剛翻過第二個小山頭,她的兩眼發黑,頭一暈,栽倒下去。弟弟從她的背上摔下來,滾下山坡,她自己也不省人事了。後來遇著一個好心的過路人,和她舅舅是同村子的,將她送到舅舅家去。可是弟弟從幾丈高的懸崖上滾下去,已經死了。直到她懂事以後,才知道她母親是那晚從鄰村回來,在路上被管莊頭子強姦,羞憤不過才上吊的。起義之後,她總在想著要回家鄉報仇,但沒有機會。

紅娘子用被子蒙著頭,想著,哭著,大半個枕頭都被她的熱淚濕透了。有時她想,要是弟弟活著,如今也會像雙喜那樣……

這時候,李巖還沒有睡。他對明天的事情作了一番佈置後,把李侔單獨留下,剪亮蠟燭,低聲說道:

「德齊,我這些日子雖然十分疲勞,但今日到了闖王老營,所見所聞,使我心中到現在還不能平靜。我想趁此時候,同你談談。今後我們在闖王這裡如何立身行事,更要心中清楚。」

「要不要把紅娘子請來,一起談談?」

「不用。她太累,恐怕早已睡著了。」

「哥認為闖王如何?」李侔首先這樣問,因闖王給他的印象極好。

「如你昨天說的,十分使人敬佩。我原以為闖王身上必有一股草莽氣味。今日一見,始知大為不然。他出身草莽,而鋒芒不露,謙和之光照人。他胸懷大志,奮發有為,而又自奉儉約,對將士如待家人。他的軍紀嚴明,令行禁止,上下齊一。目前不但在軍中威德崇隆,深得將士之心,而且豫西百姓也莫不視如救星。」

李侔笑著說:「起初紅娘子建議我們來投闖王,今日看來,這一步走得很是。」

「這一步確實走得很是。但是我今日聞見之下,感想甚多,至今心中尚難平靜。」

「哥何故如此?」

「唉,一句話很難說完。」

李侔悄聲問:「是不是怕同闖王手下將領們不易相處?」

「不然。今日闖王帳下的親信大將,已經認識了兩個。高一功是闖王內弟,待人誠懇,平易近人。劉捷軒在軍中地位甚高,鐵匠出身,粗獷豪邁,不失草莽英雄本色,但性情異常爽直,肝膽照人。聽說他在戰場上勇猛無比,日常處事十分正直,這樣人最易相處。」

「既然如此,哥為何心中不寧?」

「唉,這心情確實複雜。平日朋友間對我謬加稱許,說什麼文武全才,其實咱們平日所講的武,不過是書生紙上談兵,毫無實際閱歷。今日一看闖王騎兵操練,極其認真,全從實戰著眼。又聽說匠作營所屬各種作坊,除火器坊尚未建立外,都很齊全。凡我們所曾想到的,闖王這裡全已有了;我們沒有想到的,闖王這裡也已有了,想到了。闖王起義至今,十載以上,馳驅數省,身經百戰,見聞極廣,故進入豫西以來雖然諸事草創,可是已具備了宏偉規模。我平日自視甚高,今日爽然若失,恨無真才實學,以報闖王知遇之恩。」

「哥說得很是,弟也略有同感。但古人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們只要盡忠輔佐闖王,總還是有可用之處。獻策今日做闖王軍師,言聽計從,難道他在軍事上不也是毫無實際閱歷?」

「獻策的情況不同。他來投闖王,獻出『十八子當主神器』的《讖記》,證明闖王是奉天承運,必得天下。闖王在連年受挫之後,得此《讖記》,其對全軍上下的鼓舞,可想而知。何況,有此《讖記》,對其他群雄來說,亦可以借天命為之號召。獻策立此大功,當然應受闖王殊遇。另外,你我與獻策相識數載,知道他確有非我們所及之處。我說的不是他那一套風角、六壬、奇門遁甲之類。這一套,我們不信,連他自己也未必真信。我常說,獻策是隱於星相卜筮的奇人,奔走於公侯之門而不為屈,家無隔宿之糧而能濟朋友之急,身不滿五尺而心雄萬夫,未曾力學而博通三教九流;剖析時事,瞭如指掌;天下山川形勢,羅列胸中。他雖未親歷行伍,但多年留心武事,於兵法陣圖涉獵甚多,且能揣摩鑽研,深有會心。我去年在開封住時,常同他作竟夜之談。十七史重大戰爭他談起來如數家珍,不唯能詳述戰事經過,而且能指出雙方勝敗變化之前因後果,剖析入微,使人信服,聽而忘倦。獻策常博訪老兵退卒,詢問戚繼光練兵作戰事跡,與戚繼光的《練兵實紀》《紀效新書》相印證,故對近代軍旅之事,亦深有研究,非一般徒弄《孫子兵法》,泥古不化者可比。」

「哥,據你看,他獻的什麼《讖記》……」

李巖立刻做個手勢,使李侔不要說下去,微笑一下,悄聲說:「陳涉造反,將『陳勝王』三個字寫成帛書[3]塞入魚腹,然後剖魚出書,又令吳廣假裝狐鳴,都是藉以煽惑大眾。劉邦起義,未必真有斬白蛇一事。韓山童想造反,使其黨羽埋一獨眼石人[4]於黃河岸上,藉以煽動修河饑民起事。獻策所獻《讖記》,難道不也是魚腹帛書之類?但我們既自誓效忠闖王,唯恐其不早建大業。如此等《讖記》,寧可信其有,不可疑其無。子英年輕無知,不明利害,你要告誡他在此等事上說話千萬小心。一言說錯,會惹殺身之禍。切記,切記!」

李侔連忙說:「我明天一早就告誡老七,要他處處說話謹慎。」

李巖又說:「還有,前幾天在路上時候,我聽見老七對人說,大哥一到闖王軍中,準會使闖王的大軍氣像一新。當時我正有事,沒有管他。你明天要對他說,像這樣的糊塗話不唯不許再出口,連想也不許想。我們在杞縣時候,因聽慣了官紳們對義軍誹謗之詞,不明真相,情有可原。如今來到闖王軍中,處處都使我們自愧無知,千萬不可再有從前想法,不可再隨便胡說。」

李侔問:「哥,你今日同牛啟東見了面,覺得此人如何?」

李巖答道:「很難說。雖然我與啟東系丁卯同年,但多年並無來往。今日見面,自然十分親熱,一見如故。」

李侔說:「啟東既是哥的鄉試同年,又與獻策是好朋友,去年獻策在省城設法救他,我們也曾勉盡薄力。我想,我們如有見不到的地方,或有什麼困難,他定會隨時相助。」

「這個自然。不過我們初到闖王這裡,總得事事謹慎,不可粗心大意。闖王治軍甚嚴。我們對手下人切不可放縱,犯了闖王軍規。」

「是,是。我很明白。」

停一停,李巖又說:「德齊,我剛才有幾句話,意猶未盡。許多讀書人,一受宋以來理學之害,二受八股科舉之害,往往讀書一生,毫無實學,問兵、農不知,問錢、谷不知,問經邦濟民之策,瞠目不知所答。有少數人能打破科舉制藝藩籬,涉獵一些雜學,便在朋輩中談政言兵,旁若無人,自以為管、樂[5]再世,諸葛復生。其實,陳涉、吳廣等首難英雄和劉邦、朱洪武等創業之主,都不是讀書人。自古以來有真才實學的讀書人,都只能因人成事,做人輔佐。你我是世家公子出身,又涉獵了幾部經世致用的書,平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多麼了不起。如今來到闖王帳下,雖只一日,耳目為之一新,胸襟為之一開。自今往後,我們千萬不可再存往日的狂妄習氣和想法。切記,切記!」

李侔因哥哥不惜重複,諄諄告誡,明白哥哥一則確實見到闖王后十分敬佩,二則也用心很深。他連連點頭稱是,並且說:「哥說的這些話,我一定記在心中。」


[1]遲昭平——平原人。公元21年(新莽地皇二年)起義。

[2]陳州、穎州——陳州是今河南淮陽。穎州是今安徽阜陽。

[3]帛書——陳涉、吳廣在帛上寫「陳勝王」三個紅字塞進魚腹中,士卒買魚烹食,發現帛書。又使吳廣燒著篝火,潛入戍營地旁邊的野廟中,偽裝狐鳴,叫道:「大楚興,陳勝王。」

[4]石人——元朝末年,韓山童借白蓮教起義,預先在黃河兩岸製造童謠:「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使其同黨在黃陵岡黃河岸上埋一獨眼石人,讓修河饑民掘出,煽動起事。

[5]管、樂——管仲,春秋時齊人。樂毅,戰國時燕人。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