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密縣城中的官紳大戶,近三四天來不斷得到省城戰事的消息。各種消息都對李自成十分不利,使他們感到寬心和振奮。尤其昨天他們聽到鄭州李仙風行轅傳來的謠言之後,更是歡喜鼓舞。據謠言說:保定總督楊文岳從封丘渡過黃河,有兩萬人於夜間潛入開封北門,李自成毫無所覺。半夜開封城內官軍步兵大開西門殺出,同時騎兵出南門包抄,李巡撫也親自指揮大軍從鄭州截斷中牟大道。李自成冷不防遭到官軍夜襲,幾乎潰不成軍,僥倖逃到中牟附近又被伏兵截殺,將士大批死傷潰散,所餘無幾,拚死保護他向西南奪路逃竄。謠言還說:李自成箭傷沉重,躺在門板上逃跑,不能騎馬。另有一個重要的消息是:皇上因洛陽失陷,福王被殺,決定對李仙風嚴加治罪,同時命薊遼總督率領十萬邊軍鐵騎星夜前來河南,專力剿滅「闖賊」,又命楊嗣昌火速出川,全力「剿獻」,兼顧河南。
密縣城中的官紳們一則都認為李自成確已潰不成軍,二則看見這從西邊來的一隊人馬有很多婦女,既想搶奪騾馬輜重,更想搶掠年輕婦女,所以把平日害怕「流賊」的思想都拋到爪哇國了。
高夫人吩咐張材去後,回頭來到慧梅身邊。從南門衝出的這群鄉勇,分為左右兩支,每支有一個騎馬的土豪在後督戰,包抄而來。慧梅手執弓箭,面露輕蔑微笑,十分鎮定。慧英等十幾個女兵也都手執弓箭,注目敵人。當練勇來到五十步左右時,慧梅用有力的低聲說:
「射!」
練勇中登時有幾個人中箭倒地,但仗恃他們人多,依然喊殺前進。說時遲那時快,又一批利箭射出後,倒下的練勇更多,而那兩個督戰的土豪也同時從馬上栽了下去。兩支練勇的隊伍崩潰了,好像鳥驚獸駭,拚命逃竄,有的人連手中的兵器也拋掉了。慧梅向慧英使個眼色,讓她同親兵姐妹們留在高夫人身邊,自己帶著五十名健婦追殺逃敵。那些健婦雖是初次臨陣,卻因敵人已敗,更加增添了膽氣,乘勝縱馬,殺個痛快。
高夫人見城中出來的練勇已被殺敗,命慧梅立刻收兵,回頭向東殺去。東邊,幾百練勇已經被男女騎兵衝殺得散成幾股,仍在憑險抵抗,等候救兵。高夫人親自督率慧梅的一支人馬來到,迅速將一股練勇趕離開一座小山包,殺得四散逃竄。劉希堯已經殺敗了前邊的敵人,正要回頭來迎接高夫人和紅娘子,不料剛走不遠,從左邊樹林中一聲吶喊,殺出來一千多練勇,發生了混戰。這是從附近幾座山寨中糾集的人馬,都想來奪取義軍的婦女和騾馬。紅娘子正要馳援劉希堯,卻看見從東門又殺出來幾百練勇。她對慧劍說:
「你保護夫人,我去收拾這群野狗!」
高夫人在一群女兵的簇擁中立馬土丘,指揮戰鬥。突然有一百多練勇從一道溝中蜂擁而出,衝到土丘前邊,吶喊殺來。慧劍一看敵人已到面前,弓箭不及施放,就將大青騾的鐙子一磕,舉起寶劍衝向敵人。緊隨在身邊的還有七八個女兵,雖然都沒有戰鬥經歷,且是才學的武藝,但她們在危急關頭都奮不顧身,殺向前去。那些鄉勇沒想到這些姑娘竟然如此不要性命,尤其那個騎大青騾子的姑娘武藝高強,猛不可擋,登時紛紛後退。慧劍正在追殺,大青騾子驀失前蹄,向前栽去,將慧劍摔了下來。慧劍顧不得左手擦傷,迅速跳起。一個鄉勇從面前的一棵樹後躥出,用槍刺來。她用劍將槍頭格開,上前一步,揮劍猛砍,將鄉勇砍死,而寶劍也深深砍入樹身。剎那之間,又一枝紅纓槍從右邊刺來。她來不及從樹上拔掉寶劍,將身子一閃,右手抓住槍桿,打算奪來使用。但是那個青年小伙子的氣力大,奪不過來,另一個鄉勇已經從左邊撲來。她匆忙中趁勢將抓住槍桿子的右手一送,那個同她奪槍的小伙子立腳不住,踉蹌後退,連人帶槍跌進深溝。她立刻向左飛起一腳,恰踢中撲來的鄉勇腕上,那一口向她劈來的寶刀飛出去五尺開外,噹啷落地。這個人也很兇猛,向她飛來一腳,打算踢中她的心窩。慧劍退了半步,以驚人的敏捷抓住飛來的腳跟,向上一掂,向前一送,將敵人送出四五尺遠,仰面倒地,後腦碰著一塊大石頭,再也沒有掙扎起來。忽見白光一閃,一口刀又從左邊劈來。慧劍半側身將左手一舉,抓住敵人右腕,使敵人的大刀落不下來,卻猛出右拳,正打在敵人胸口,將敵人打得仰面倒地。慧劍正要取樹上寶劍,忽有一個敵人從背後撲來,攔腰將她抱住,同時看見幾個男人向她跑來,連聲歡呼:「捉活的!捉活的!」她想用力甩開抱住她的敵人,但未成功,而另外兩個敵人已經撲到面前。這兩個敵人都認為她已經無能為力,只能等待就縛,不提防她猛起一腳,將一個敵人踢倒,又一拳捅在敵人肋窩,登時蹲了下去,吐了大口鮮血,不能站起。她趁機轉過頭去,看見拚死力抱著她的敵人有一雙大眼睛,嘴裡橫噙著一把短刀。她沒法奪到短刀,卻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叉開,向敵人的兩眼一戳,並不用力,只是低聲怒喝:「鬆手!」敵人疼痛地大叫一聲,驀然鬆手,捂著受傷的眼睛轉身逃命,鮮血從他的指縫間向手背上奔流。
慧英和慧珠等殺散了別的撲到高夫人面前的鄉勇,繼續射殺潰逃的敵人。高夫人勒馬來尋慧劍,看見慧劍已經從榆樹身上取下寶劍,殺死了被她打傷在地不能逃命的敵人,正向大青騾走去。高夫人問道:
「慧劍,你沒有掛綵麼?」
慧劍站住回答:「沒有,夫人。正殺得起勁,他們都逃啦。」
大青騾雖然一隻蹄踏進地洞,打個前栽,幸而並未受傷,如今若無其事地在溝岸上吃著青草,遇著有血污的青草就避開,因為它不喜歡那種腥味。慧劍來到它的身邊,拿起絲韁,在它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它抬起頭,向主人望望,嗅了嗅主人右手袖頭上的血跡,靜靜地不動了,等待著主人認鐙上鞍。
這時,一陣馬蹄聲從北邊傳來。慧英、慧劍、女親兵們和健婦們都看見高夫人正向北望,滿面含笑。大家隨著高夫人用鞭梢指的土丘轉彎處望去,看見紅娘子和慧梅率領一百多健婦,押著一群俘虜,帶著很多人頭,牽著奪得的十來匹騾馬,鳴鑼,吹角,歡呼著來了。
剛才當紅娘子率領一隊健婦去抵擋從東門殺出來的數百敵人時,她原以為很容易將敵人殺散,不料這一支敵人旗幟鮮明,部伍整齊,顯然是城中練勇的精銳。紅娘子帶著女親兵走在最前,連射死幾個敵人,不但不見敵人驚慌奔逃,反而更兇猛地喊殺前進。她想著自己身邊的一百多健婦都是才學武藝,又是初經陣仗,絕不能率領她們硬衝,便吩咐各哨頭目務須沉著,各率本哨姐妹緩緩後退,不許亂隊。她自己帶著親兵斷後,不斷射倒敵人,迫使敵人也只敢緩緩追趕,不能追得太近。當退到一個土堤上時,地形稍較開闊,騎兵容易發揮優長。她對親兵頭目說:
「你看,那個騎紅馬的是個總頭領,只要除掉這傢伙,殺敗這一隊練勇就不困難。」
親兵頭目問:「咱們直衝到他的面前將他斬了?」
「不。看樣兒他是個會武藝的人。萬一殺不了他,咱們反而陷入包圍。今天不能硬拚,要特別謹慎。」
「用箭射死他?」
「不,我想捉活的獻給夫人。」
「怎麼個捉法?」
「你們每人手中拿三支箭,等我一聲說射,你們就齊射他的左右家丁和心腹狗黨,活捉他的活兒由我來做。」
一面練勇總團的藍色大旗跟隨著這一位魁梧的首領前進,已經到七十步以內了。親兵頭目偷向紅娘子的臉上望一眼,小聲問:「射麼?」紅娘子沒有作聲,把勁弓掛回臂上,取下彈弓,摸出三個泥丸。敵人已經進到五十步內,開始利用開闊地勢分三路向守在堤上的健婦營衝來。那個練勇首領舉刀大叫:「殺過堤去!殺過堤去!」紅娘子忽然回頭向右方招手大呼:
「男兵們,趕快從右方包抄,截斷敵人的退路,不許有一個逃回城去!」
練勇首領大吃一驚,略一遲疑,向左張望。紅娘子立即下令:「射!」同時她一彈打中那人右手,鋼刀噹啷落地;又一彈打中左手,使他登時丟掉了絲韁,沒法控馭坐騎,不能勒轉馬頭逃跑;第三彈打中從後邊來救他的騎馬大漢的一隻眼睛,落下馬去。紅娘子的戰馬如箭一般疾,已經衝到練勇首領的跟前,右手舉劍一晃,左手抓住他的腰帶一搡,將敵人搡落馬下。「捆起來!」她吩咐一句,繼續向前衝去,一劍劈死正在馬上驚慌失措的旗手,只見大旗一晃,倒落下去。有一百多練勇拚死撲來,要搶救他們的首領,被紅娘子連斬數人,同時全部健婦從土堤上向紛亂的鄉勇殺來,而慧梅恰在此時率領一隊健婦和男兵包抄敵後,截斷歸路。敵人兵敗如山倒,不管有路沒路,四散逃命,逃不脫的就跪地求饒。城頭上站滿了人,原來不斷替練勇吶喊助威,不住敲鼓。這時,城頭上的人們仍在注目戰場,但是鼓聲啞了,吶喊聲停了,只有一些人小聲驚呼:「看,看!我的天呀!」同時有一隻烏鴉呀呀地哀鳴著飛過城樓。
紅娘子同慧梅合兵一處,整了隊伍。這一次因為殺得巧,健婦們雖有十幾個掛綵的,卻只有一人死亡。紅娘子同慧梅率領得勝的人馬,押著俘虜,帶著很多人頭,向高夫人立馬等待的土丘走去。
馬世耀也殺敗了另一路敵人,除殺死多人外,也帶回一群俘虜和十幾匹騾馬。所有男女將士集合在土丘前,按部伍排隊,掩埋了二十幾個陣亡的弟兄和姐妹,給帶傷的作了安排,然後殺掉俘獲的鄉勇,將人頭掛在大路兩旁的樹上。高夫人命令留下紅娘子捉獲的那個練勇首領,交給一個小頭目押著他不許逃掉,然後率領全軍啟程。
約莫走了十五里路,人馬停在一個荒涼少人的山街上休息打尖。高夫人因為急於想知道闖王攻開封失利的真實消息,在一個碾盤上坐下來,向張材吩咐:
「將城裡的那個士紳帶來!」
被捉到的士紳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魁梧漢子,名叫李守耕,是本城世家出身,又是武舉人和廩膳秀才[1]兩重功名。他的父親曾在山東做知縣,天啟年間死於徐鴻儒之反,受到朝廷褒揚,追贈光祿寺卿,並蔭一子入監[2]。李守耕家中十分富有,在鄉黨中被稱為文武全才,勇於任事,又憑借先人餘蔭,所以被推舉為密縣練勇總團兩個副團總之一(正團總由知縣兼任)。他被幾個健婦押到高夫人面前,不覺心中一愣:「這是何人?」隨即恍然明白:「啊,此人必是人們哄傳的闖賊的女人高氏!」張材見他有點倔強,不肯跪下,照他的屁股上猛踢一腳,使他不得不雙膝跪地。他昂著頭,心中說道:「橫豎老子活不成,要死得不辱先人!」高夫人問過他的姓名、家世,本想接著就問他開封戰事消息,卻故意先問他城中練勇人數和防備情況,好像大有進攻密縣城池的意思。李守耕雖然自知必死,但寧死不願縣城失守,撒謊說:
「城中練勇有兩千五百餘人,今日出城者不足半數。除練勇之外,尚有丁壯男女數千,緊急時均會上城殺賊。城頭上平時預備磚石甚多,還有大小弓弩,各種火器,火藥十分充足。爾等倘欲攻城一試,徒送死耳!」
高夫人從嘴角流露出輕蔑的冷笑,忽然問道:「你想死還是想活?」
「我自己親率練勇剿賊,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剿賊得勝,功在桑梓;不幸被殺,流芳千古。你們今日殺我,你們也活不了多久,不久將被大軍剿滅。」
高夫人又冷笑一聲,說:「你們這班紳士惡棍,我見得多啦,常常在臨死之前還要說些夢話!」
「夢話?非也!你們李闖王進攻省城大敗,汝知之乎?你們的將士死傷慘重,已經潰不成軍。連你們李闖王本人也在開封城下中箭,生死難保,況且你們破洛陽,戕福王,犯了不赦之罪。福藩殿下為當今聖上親叔,朝廷豈能甘休?日內必將調集各省兵力,會師中州,圍剿爾等。又聞朝廷己命薊遼總督洪大人率領關寧鐵騎來河南會剿爾等,限期剿滅。昨聞督師輔臣楊大人正從四川趕回,將要重新坐鎮襄陽,爾等烏合之眾,豈能持久?我今日不幸落到你們手中,萬無生理;大丈夫為國捐軀,也是應該,獨恨不能多殺逆賊耳!要殺速殺,不必多問!」
高夫人問:「李闖王如何攻開封未成,你聽說了麼?」
李守耕說:「此系天意。大明三百年江山,深恩厚澤,沾及草木,豈能容汝輩志得意遂!你們原指望乘省城未作防備,混入城門,恰好是自投陷阱,三四百騎兵都死在新鄭門[3]的吊橋上和城門下邊,連你們李闖王身邊的那個姓張的小將也完啦。豈非天意不容爾等逆賊……」
所有的人聽到張鼐陣亡都心中一驚。高夫人一聲斷喝,不許敵人再往下說,吩咐速速拉到街外斬了。李守耕渾身微顫,但猶強裝鎮定,在往街外走時又強回頭看了一眼,然後邊走邊恨恨地說:
「哈哈,不意老子今日竟死在女賊手中!你們的將領在開封城下死傷成堆,今日殺死我一個練勇首腦也算不得你們勝利!」
片刻間,李守耕已被張材斬首,將首級掛在街邊樹上。高夫人和她的左右將士,包括紅娘子和馬世耀在內,雖然不相信李守耕的話,但也不能夠完全不信,所以人人心中都感到沉重,高夫人擔心闖王的箭傷會真的不輕,更擔心張鼐已死於開封城下,忍不住說了一句:
「難道那個衝進開封的是小鼐子麼?」
大家都明白必是張鼐無疑,但是沒人作聲。慧英偷偷地向慧梅望了一眼,看見慧梅的臉色灰白,緊閉嘴唇,眼睛飽含熱淚,右手將馬鞭子用力攥緊。她明白這位姑娘的心,立刻將眼光移向紅娘子。紅娘子很關心闖王和戰事不利情況,同時也很關心李巖兄弟,尤其使她放不下心的是李巖初經戰場。她在心中暗想:「還沒有聽到他的一點消息,也許不會有三長兩短?」
片刻沉默後,高夫人從碾盤上站起來,吩咐人馬啟程,並且說道:
「不要聽信剛才這個死貨造謠惑眾的話。你們沿路遇到百姓,要不斷打聽消息,特別是要詢問從東邊來的窮百姓。」
人馬繼續向東進發。一路之上,將領們每遇到窮百姓就打聽開封的戰事消息和闖王的大軍行蹤。半天之內,他們聽到了不少消息,說法各不相同。中午過後,從百姓口中探知闖王大軍並未受大的損失,已經整師西來,到了新鄭和許昌之間的長葛縣附近,老營駐紮在一個什麼鎮上,休兵徵糧。高夫人十分高興,命人馬轉向東南前進。
又走了幾十里,約莫一更時候,人馬剛紮營休息,忽得探馬稟報:大約有一千五百步兵和數百騎兵打著闖營旗號,黃昏時從東開來,在十里外的小山那邊安下營寨。高夫人和紅娘子又驚又喜,立刻命一個小校率領二十名騎兵奔去察看,問清是誰的人馬,來此何干,並要問清楚闖王和李公子現在何處歇馬,闖王的傷勢究竟如何,張鼐和別的將領們是否全都平安。小校走後,高夫人和紅娘子以及左右男女親隨,都懷著不安的期待心情,等候小校探明情況歸來。
經過三天山路行軍,今天又經過激烈戰鬥,步騎兵都很困乏,除輪流放哨的士兵外,都已經圍繞著一堆堆的營火睡去了。
在下弦月和稀疏的星光下,這一片丘陵連綿的原野上,既充滿著活躍的生命,又很靜謐。馬在靜靜地吃著野草;吃草聲經常同什麼人輕微的鼾聲混合。樹枝上不時有宿鳥被通紅的火光驚醒,跳向別枝或飛往稍遠的林木,重新睡下。大青騾也在吃草。它的韁繩綁在一棵小樹上,而它的主人就靠著這棵小樹睡熟了。
高夫人同紅娘子、馬世耀在火邊說話等候,吩咐左右男女親兵們都去睡覺,但張材、慧英等,平日高夫人不睡他們都照例不睡。紅娘子身邊兩三個最得力的女親兵也是這樣。慧梅在巡視過健婦營宿營地之後也來到高夫人的面前,坐在火邊。高夫人望著她說:
「你休息去吧,今天你夠累啦。」
慧梅說:「我不睏。我等等消息。」
忽然,傳來了自遠而來的一隊馬蹄聲。高夫人同大家停止談話,側耳傾聽,心中忽然高興,隨即又忐忑不安。過了不久,一隊騎馬的將士來到了宿營地。高夫人和大家急切地從火邊站起來,向著一大群跳下馬來的人們注目等候。隨即大家看見,前去探事的小校引著李友來了。高夫人不等來將插手行禮,趕快問道:
「益三,你怎麼帶著人馬到這搭兒來了?看見闖王了麼?」
「回夫人,我見到了闖王。我率領騎兵剛到尉氏境內,我們的大軍已經從開封撤回,也到了尉氏境內。闖王是在向著洧川和長葛的大道往西走。闖王……」
高夫人又急著問:「你在什麼地方見到了闖王?」
「闖王得到探馬稟報,知道我的行蹤,派飛騎傳下將令,命我前去見他。我在長葛以東見到闖王,他命我速去攻破密縣,收集糧食、騾馬。」
「為什麼這樣急?」
「不能耽誤。風聞登封的那個李際遇將派人去占密縣,所以我們得搶先一步。他怕我的兵力不夠,撥給我一千步兵。我奉軍令後不敢在尉氏境內停留,星夜回師,繞過新鄭縣城不攻,向密縣奔來。因步兵行軍疲勞,在此休息一夜,明日趕到密縣城下。」
「闖王的傷勢如何?都坐下吧。他的傷勢你總知道!」
李友同大家在火邊坐下,說:「原來在路上聽到不少謠傳,有的說得十分可怕,後來我親眼看見闖王,才知道傷勢不要緊,已經快好啦。」
「可損壞了一隻眼睛?」
「沒有。箭中在左眼下邊,離眼珠還有半寸多遠。」
「箭傷很深麼?」
「也不很深。十七日,我們的大軍已經開始撤退,闖王要親自再看看開封守城情況,以備下次來攻。他同總哨劉爺帶著二三十個親兵來到西城壕外,離城牆大約有一百五十步,正在察看,城頭上放出一陣弩箭……」
高夫人一驚,忙問:「是弩箭?」
李友說:「不是咱們常見的大弩。是守城人特做的一種很小的弩,箭桿像筷子一樣,力量也小。守城人只求其製造時省工省料,一天可以製造很多,供城頭應急之需。當時城上亂弩齊發,可是多數都射不到闖王面前就落到地上,所以大家都不以為意。冷不防有幾支箭射得較遠,闖王沒有躲避,竟然中了流矢。當時將小箭拔出,流血不少。經老神仙上了金創止血神效丹,血就不流了。」
高夫人的心突然落地,接著問道:「別的將領死傷如何?」
「聽說重要將領都沒有死傷。」
「李公子兄弟都平安麼?」
「都沒事兒。」
慧英看見慧梅的神色仍然沉重,趕快問道:「益三哥,小張爺可平安麼?」
李友偷瞟慧梅一眼,故意沉吟片刻,然後向高夫人和慧英問道:「你們可知道小張鼐奇襲開封西門的經過麼?嗨!嗨!……」
高夫人見李友並無笑容,心中有點發涼,說道:「你只管說出來吧,該說的不必隱瞞。」
李友歎口氣說:「他呀,嗨,這員小將!嘿嘿!……」
高夫人的心頭驀然緊縮。慧英也心頭一涼。紅娘子的剛剛覺得欣慰的心情陡然沉重。大家鴉雀無聲,等待著李友說出來他遲遲不肯說出的消息。李友望望大家,看見慧梅的臉色灰白,狠狠地咬著下嘴唇,噙著眼淚,低下頭去,不讓別人看見,於是他哈哈地笑起來,說道:
「他呀,連一根汗毛也沒有丟失!」
大家愣了一下,心忽然落實了。紅娘子偷瞟了慧梅一眼,在心中說了一句:「謝天謝地!」火堆周圍的氣氛登時輕鬆,人人的臉上有了笑容。慧梅的臉上恢復了血色,幾乎滾出來欣喜的眼淚。馬世耀向李友問道:
「益三,聽說保定的官軍到了開封,同我軍打了一場血戰,可是真的?」
李友笑著說:「屁的血戰!楊文岳率領的保定兵逗留封丘一帶,在我們大軍撤離開封時尚未過河。」
高夫人也笑著說:「俗話說:十里沒真信。官紳大戶們都喜歡造謠說我軍如何吃敗仗,早已是常事兒啦!」
紅娘子問:「有謠言說李仙風派兵回救開封,可是真有此事?」
李友哈哈大笑,說:「李仙風困守鄭州,等待朝廷處分是真,回救開封是假。」隨後他收了笑容說,「有一樁事兒對守城有利,倒是真的。陳永福率領一千多人馬,趁我軍十分疲乏,冷不防繞過閻家寨,從西關外偷越營地,被我軍發覺,截殺一陣,剩下幾百人越過城壕,叫守城官軍開水門放進城去。開封有了陳永福這員有經驗的副將,軍事上就有主持人啦。」
紅娘子說:「可惜沒有將陳永福截住捉獲!」
高夫人說:「大軍作戰,總難免有疏忽之處。陳永福駐守開封日久,他手下的將士們又多是開封一帶的人,地理熟悉,所以才敢於如此大膽,行險成功。」
談話變得活躍起來。李友回答大家的詢問,不免將他所聽到的戰場新聞都倒了出來。但是高夫人最關心的是闖王下一步將怎麼辦。她從火堆邊站起來,向五六丈外的一棵松樹走去。李友跟去,站在她的面前。她低聲問道:
「益三,朝廷派洪承疇來河南的謠言你聽到了麼?」
李友說:「闖王沒有提起,可是將士們在開封城外都知道這謠言了。」
高夫人又問:「你沒聽說這謠言可靠麼?」
「也許可靠。不過,如今咱們闖王手下人馬眾多,縱然洪承疇率幾萬邊兵前來,也不必擔心。」
高夫人在心中說:「啊,一定是闖王急著回伏牛山中,八成也猜想朝廷派洪承疇來河南的謠言不是假的!」她隨即又問:
「闖王沒有問你洛陽失去的情況?」
「沒有。他只問張敬軒到底是怎樣破了襄陽,我說在得勝寨還不知詳細。看來闖王很關心張敬軒那邊的事。」
高夫人說:「是呀,襄陽是楊嗣昌的根本,經營得鐵桶相似,如何輕易給敬軒破了,我們在得勝寨真不清楚。楊嗣昌現在何處?也不清楚。襄陽與河南搭界,這些事倒是跟咱們很有干係!」
約莫四更天氣,李友才辭別高夫人,走出宿營地,帶著被呼叫醒來的、睡眼惺忪的親兵們上馬而去。
[1]廩膳秀才——又稱廩生、廩膳生員。明制:生員(即秀才)經歲試或科試列入優等,由公家供給膳食,以示獎勵,稱為廩膳生員,簡稱廩生。
[2]入監——入國子監讀書的縮語,取得這種資格的稱作監生。監生資格可以用捐錢買到,也可以靠先人立功取得,後者稱為「蔭監」。
[3]新鄭門——開封城的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