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當遼東緊急,洪承疇肩負著明朝的命運匆匆出關時,中原局勢正醞釀著新的重大變化。
自從回到伏牛山中以後,李自成將大部分精力投入練兵。他在開封城下所受的箭傷不重,很快就完全治好,僅在左眼下面留下一個不很顯著的傷疤。
到了四月上旬,正是俗話說的青黃不接時候,糧食困難的情況明顯地出現了。雖然破洛陽時得到了很多金銀財寶和糧食,但因為人馬日眾,還得救濟百姓,糧食消耗很快,長久下去,必將坐吃山空。闖王和牛金星、宋獻策等經常商議,認為必須攻下富裕繁華的開封,才能解決困難。
為準備第二次攻打開封,李自成採納宋獻策的建議,命令張鼐的火器營加緊訓練。他每天出寨觀操,必去火器營停留很久。
四月下旬的一天上午,他率領劉宗敏等去火器營看試放新鑄成的兩尊大炮。到了現場,但見每尊大炮前都已擺好一張供桌,紅紙牌位上寫著「大炮將軍之神位」。炮身上貼著紅紙,上寫「開炮大吉」。牌位前擺著紙糊的三牲供品,清酒一壺,香爐一隻,瓦燭台一對。先由軍師宋獻策偕火器營主將張鼐,沐手焚香,向炮神虔誠三拜。宋又默誦事前擬就的幾句禱詞,抓起酒壺,斟滿杯子,澆在地上。隨後,四名炮手十字披紅,先向闖王等跪下行禮,再走到炮前,虔敬地跪下叩了三個頭,站起身,以酒澆地。接著別的士兵撤去供桌,炮手們開始裝藥。一個人先從炮口裝進幾斤火藥,另一炮手用長杵將火藥捅進炮膛底部,向接近底部的炮眼兒插進用紙加火藥做的引線,繼續裝藥,捅緊,裝入鐵彈。張鼐請闖王等後退十丈之外,立身大石背後,其餘眾多將士也都退到遠處,或藏身石後,或立在大樹之側。張鼐只後退三四丈遠,將手中小旗一揮,說聲:「點!」兩尊大炮的引線同時點燃。四個炮手立刻退到張鼐身邊,神情緊張,一齊注視迅速燃短的引線。劉宗敏叫道:
「張鼐速退!」
張鼐沒作聲,直立不動,彷彿沒有聽見。他的神情鎮靜,等候火線著完。火線原是邊燃燒邊發出哧哧微聲,到炮眼外的部分著完時,微小的響聲忽止,所有人的心都收縮了。在極其短暫的片刻,一切出奇地寂靜。高一功猛叫一聲:
「張鼐速退!」
張鼐似乎沒有聽見,繼續凝神等候,擔心引線有點潮濕,會在炮眼內熄滅。
突然,炮眼紅光一閃,緊接著炮口噴出火光,轟然兩聲,腳下土地一跳,群山震動,霎時間大炮前一片硝煙。在大炮響時,所有在附近看試新炮的人都本能地將腰身一貓,躲在大石或大樹後邊;四名炮手也往下猛一蹲,同時驚呼:「小張爺!」張鼐看見紅光時趕快張開嘴巴,並不躲避。炮響之後,他迅速跑近大炮,用手摸一摸,放下心來,高興地回頭大聲說:
「成功啦!成功啦!既沒有炸裂,也沒有熱得燙手。好,弟兄們,再放一次!」
當炮手們又興奮又快活地掃清炮膛,準備重新裝藥的時候,闖王和眾文武都走近來了。檢視炮身、炮架,不住稱讚。過了一刻工夫,有一弟兄從對面二里外的小山腳下飛馬馳回稟報:兩顆炮彈都打到對面山腰,一顆彈打斷一棵松樹,一顆彈入地一尺多深。闖王更加高興,對宋獻策說:
「有幾十尊這種大炮,下次攻開封不用愁了!」
劉宗敏正要說話,看見吳汝義帶兩個親兵騎馬奔來,便對汝義說:
「子傑,剛試了新炮,十分成功,可惜你晚了一步。你莫急,馬上還要再來一次。」
吳汝義下馬笑著說:「我聽見了炮聲。只要成功,下次攻開封就狠用炮轟。闖王,我有事前來稟報,真是意料不到!」
闖王愕然:「什麼事意料不到?」
吳汝義引闖王離開圍觀大炮的眾兵將六七丈遠,小聲向他稟明。李自成確實意料不到,起初感到驚奇,隨即就十分高興。他對吳汝義說:
「等再試一次大炮,我就同軍師和捷軒回老營。看來我們的大事該成功啦!」
於是李自成和吳汝義重回到大炮旁邊,觀看裝藥。
吃午飯以前,李自成等回到老營。在路上,劉宗敏等已經知道羅汝才從棗陽境內派專人前來得勝寨,帶有書子一封和許多貴重禮物,向闖王問候並表示想念之意。在看雲草堂坐下以後,大家將羅汝才的書子看了一遍,沒有來得及仔細議論,午飯便擺了上來,而平時常同闖王一起用飯的老醫生尚炯也進來了。李自成向吳汝義問:
「下書人是什麼人?為何不請來吃飯?」
吳汝義說:「我問過他,他說是曹操的遠房兄弟,比曹操小幾歲,名叫羅汝明,起小跟曹操當親兵,如今在曹營中管點雜事,不曾帶兵。」
李自成眨眨眼睛,默思片刻,忽然說:「啊,我見過他,幾年前見過他!他臉上有幾顆碎麻子,嘴唇厚厚的,是不是?」
「就是他。你的記性真好!」
「是的。他這個人略識幾個字兒,我不知道他的表字,只記得他排行老十。既然是他,何不請來吃飯?」
吳汝義笑著說:「他說他雖是曹帥的本家兄弟,在義軍中卻是名微職卑,高低不肯前來。還說他同闖王坐在一個桌上吃飯,反而很受拘束。他要等闖王吃畢午飯,再來拜見。」自成忍不住笑起來,說:「豈有此理!既然是奉曹帥之命遠道下書,縱然是一名普通小校,我們也要以禮相待,何況他是曹帥的本家兄弟!你再去請他一次,對他說:倘若他不肯來,我就要親自去請啦。」
吳汝義又去請羅汝明。
宋獻策說:「曹操著他的本家兄弟前來,必有重大緣故。闖王可猜想曹操的真意何在?」
自成說:「我同曹操雖是同縣人,又燒過香,磕過頭,八拜作交,可是後來我見他貪酒好色,總想投降朝廷,就同他逐漸疏遠,遇事各不相謀。眼下差人前來見我,書信中說些思念的話,必是一則見我們聲勢日盛,二則他跟敬軒相處得不甚融洽。至於別的緣故,猜不透,猜不透。要是他的心思我能全猜透,他就不是曹操了。」
牛金星說:「莫非曹操有意來就闖王?」
自成暫時不說出自己的想法,只說:「他近來已經有十幾萬人馬,又沒吃敗仗,未必會來就我。看羅十怎麼說。我想曹操除書信之外,一定會另外交代有話。」
高一功說:「倘若曹操同敬軒犯了生澀,肯來相就,當然很好。不過他這個人……」
看見吳汝義陪著羅十來了,高一功趕快將餘下的半句話嚥下肚裡。李自成立即起身相迎,親熱地說:
「啊呀,老十兄弟,已經有五年不見啦!沒想到汝才哥心中還有個結拜兄弟李自成,差你前來伏牛山中看我!」
羅汝明一進門就要跪下去叩頭行禮,被闖王一把抓住,說道:「在軍中,老弟兄見面,何必多禮!」他介紹羅汝明同牛、宋、李巖認識,—一互施平禮,然後同劉宗敏、高一功、尚炯等也見了禮。坐下以後,說了些泛泛的閒話。李自成很想知道曹操差羅十來伏牛山見他的真正用意,但他只是察言觀色,並不明問,裝得若無其事。
午飯端上來了。因為今天來了客人,加了兩樣菜和一壺黃酒。平時吃飯,闖王總是坐在主人位置上,而讓牛金星坐在首席客位,宋獻策第二,李巖第三,劉宗敏等將領和老神仙,可以隨便。如今牛、宋等心中都明白闖王有意借此機會拉攏羅汝才,所以一致謙讓,非要羅汝明坐首席不可。羅汝明自然是堅不就座,一定要坐在闖王身邊。闖王起初望著大家互相謙讓,拉扯,只是笑而不語,後來便說道:
「你們都這樣謙讓下去,我們日頭偏西也別想吃飯。我是闖王,請大家聽從我的將令照辦:牛先生、軍師、李公子,仍照平日就座。老十挨著林泉坐,其餘的我不管,隨便。」說畢,他抓著羅十的一隻胳膊,硬往緊挨李巖的一把椅子上一按,不許這個名微職卑的客人起來。
大家已經問明了羅汝明的表字叫子亮,在吃飯時談話更覺親切。牛、宋和李巖等都稱他的表字,而自成常叫他老十或十弟。以闖王身份之尊,竟然幾次給他敬酒,別人自然也向他敬酒,十分熱火。但到他有三分酒意時,闖王馬上阻止別人再向他勸酒,說:「我們老十的酒量有限,大概同我的酒量差不多,你們都不要勸他多喝了。」隨羅十來的有二百騎兵,都在附近的軍帳中落腳。闖王向吳汝義問:
「隨老十來的弟兄們有酒吃麼!誰在陪他們吃酒?他們連日路上辛苦,午飯後讓他們好生歇息!」
羅汝才派其親信羅汝明從棗陽境來到闖王這裡,表面上只是下書問候,祝賀李自成攻破洛陽,並表其思念之情,實際上另有打算,只等汝明回去後便做出重大決策。汝明遵照曹操密囑,只是處處小心,事事留意,而不肯吐露他來闖營的真正目的。從他來到以後直到現在,處處感到闖營上下對他很親熱,並沒有因為近來兵勢強大就小看曹營,也沒有因為闖王和汝才之間曾經犯過生澀就記在心上。特別使他滿意的是,李自成對他這個下書人沒擺絲毫架子,這方面同張獻忠大不一樣。他已經略有酒意,見李自成很少吃酒,側著頭向自成問道:
「李哥今日兵強馬壯,打開了多好局面,何苦仍然像往日一樣不飲多酒,不穿好衣,不吃美食,也不喜愛美女?」
自成笑著說:「十弟,我也是血肉之人呀,也有七情六慾。你說的這幾樣我並非不想要,可是萬一我放縱了自己,沉湎酒色,就不能全心全意做事了。我栽過多次跟頭,幾乎完蛋,吃過大虧啊,都因為我不灰心,不放縱自己,咬著牙不倒下去,苦熬苦幹,才有今日!」
羅十心中佩服,又說:「以你如今的兵力,還怕在河南站不住腳,再栽跟頭麼?」
自成說:「連開封都攻打不開,算得什麼兵力強大!兩三年內不再受大挫折,才能說在河南站住腳步。」
羅十點頭,不覺喝下去半杯酒,又說:「在我們曹營將士眼中,李哥在河南就算是站住腳步啦,不像曹營和西營東奔西跑。」
「我能在伏牛山安穩練兵,多半靠你們西、曹兩營在湖廣拖住丁啟睿和左良玉等人的大軍。我常在心裡說:汝才哥近來可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他替羅十斟滿杯子,說,「請十弟喝乾這杯酒,算是我敬汝才哥和曹營全體將士的。」
眾人因見闖王敬酒,都跟著紛紛敬酒,全是稱讚曹操和曹營的。當談到張獻忠時,劉宗敏忍不住對羅十說:
「子亮老弟,對敬軒你們可得留一手啊!」
羅汝明心中一動,但馬上笑著說:「沒有啥,沒有啥。西、曹兩營是水幫魚,魚幫水,誰也離不開誰。」
自成點頭說:「老十說得很是。倘不是西、曹兩營同心協力,也不會縱橫四川,打敗楊嗣昌,破了襄陽。平心而論,敬軒實有過人之處,比我強得多了。」
劉宗敏心中不服,問道:「他什麼地方比你強得多?」
自成說:「就拿他與曹操同心協力結成一股繩兒說,我就不及。曹哥和我既是小同鄉,又換過金蘭譜,可說是生死之交,在諸家義軍中誰人不知?可是曹哥能與敬軒並肩攜手,不能與我並肩攜手,豈不是敬軒有過我的長處麼?」
宋獻策瞟了羅十一眼,對闖王說:「這是機緣,機緣。機緣之來也有早有晚,逢時而至,非可強求。」說畢,哈哈大笑。
羅汝明也哈哈大笑,在心裡說:「來了!來了!我沒喝醉,別想掏出我的實話。君子不開口,神仙猜不透。」
午飯以後,李自成親自將羅汝明送到客房休息,並到隨他來的二百騎兵駐地,打了招呼,寒暄一陣,然後回到老營西偏院的清靜書房,踱來踱去。今日上午,當他在試炮場邊乍聽到吳汝義的稟報,登時不用思索,就認為是羅汝才有意脫離張獻忠,前來就他。從他同羅十見面後的情況看來,對方並沒有露出有意前來相就的苗頭。難道果真是泛泛地問候麼?不會。莫非狡猾的曹操派人下書,僅僅是為將來走一步閒棋?……
他正在獨自猜測,吳汝義和雙喜進來了。雙喜是上午奉命去幾處兵營中辦事,中午不在老營,所以剛才才知道羅十前來下書的事。李自成先向雙喜問:
「幾件事兒都辦了?」
雙喜恭敬回答:「是,都辦了。我補之大哥得到從登封回來的細作稟報:新任河南巡撫高名衡派人到登封見李際遇,要給李際遇副將職銜,同我為敵。」
闖王忙問:「李際遇可答應了?」
「聽說尚在猶豫。」
「軍師可知道此事?」
「我剛才到花廳見了軍師,已經向他稟報了。」
「軍師沒有回去休息?請他快來。」李自成又轉向吳汝義,「你去請牛先生、林泉也快來。吩咐老營司務,今晚我就在這裡為羅十接風。」
吳汝義沒有馬上走,遲疑一下,問道:「闖王,這個羅十你可很熟識?」
自成感到這話問得奇怪,說:「我只在曹營中同他見過一兩次面,並不熟識。你知道他的底細?」
吳汝義低聲說:「我們老營中有人知道他的底細,聽說他前幾年專替曹操做黑活,刺殺過兩三個同曹操不合的起義首領。他是個不怕死的鬼,曹操叫他刺殺誰他就去幹,心目中只有曹操。」
「唔,我也風聞,沒想到竟然是他!」李自成並沒有再說別的話,轉過頭去對雙喜說,「羅十休息以後,你陪他到各處看看。下午你就不要做別的事了。」
吳汝義說:「闖王,羅十這個人,你可得防著他啊!萬一一時大意,冷不防被他……」
李自成淡然一笑,揮手說:「你快去請牛先生、林泉吧。」
吳汝義又說:「對羅十這個人,務請小心在意!」
李自成沒有回答,又開始在屋中踱來踱去,低頭沉思。吳汝義不敢打擾他,轉身走出去了。
李自成和謀士們在書房中先討論了李際遇的問題。這是一個不容易對付的地頭蛇,既然高名衡正在派人勸說他接受朝廷招撫,李自成就必須趕快想辦法拖住他保持中立。可是兩個月來,李自成已經派人破了嵩縣、密縣,還破了登封縣,威逼到李際遇的眼皮底下了。李際遇當然又害怕,又不高興。這個問題,李自成早就明白。如今經過商議,決定由李巖修書一封,派李侔攜書信、禮物,連夜動身,前往登封玉寨,面見李際遇,勸說他不要受朝廷官職,並且答應今後只要官軍不到登封,義軍也不前去。因為事情緊急,商定之後,李巖就離開書房,為李侔今夜動身赴玉寨作準備去了。
李自成隨即向牛、宋二人問道:「據你們二位看,曹操派羅十來,究竟何意?」
牛金星沉吟說:「我想,絕非泛泛地前來問候。定是曹操與張敬軒之間不甚融洽,有離開敬軒之心,前來試探。」
自成問:「試探什麼?」
牛金星想了一想,回答說:「來看看闖王對他的態度,再決定是否離開敬軒,前來相就。」
李自成也有此猜想,但是他輕輕搖頭,說道:「未必吧。曹操和敬軒一樣,都是起義後自樹旗號,不是高闖王部將,所以平日總認為他們的資望在我之上,見我繼稱闖王,有奪取江山之志,心中不服。況且,汝才同我是拜身,我自來稱他為兄。按常情說,他很難屈身奉我為主。」
宋獻策忽然笑著說:「我明白了。曹操同張帥合夥,也是萬不得已,必有難言之苦。因此他有意來河南依靠闖王,以避左良玉的進攻。他來依靠闖王,卻不是奉闖王為主。他與張帥合夥,就是如此。」
自成說:「如若他懷著這種打算,我們如何對他?」
獻策說:「如他確是懷著這樣打算,請闖王務必表示竭誠歡迎,請他前來,愈快愈好。」闖王問:「他來了以後怎麼辦?」
獻策說:「我們只憂其不來相就,不患其來到後同床異夢。目前大勢,與三年前大不相同。從朝廷方面說,確實到了山窮水盡地步,崩潰之勢已近瓜熟蒂落。曹操在群雄中資望較高,近來聽說又有了十幾萬人馬,雖然大多是烏合之眾,沒有機會整練,但畢竟是一股較大的力量。他或隨張帥,或來就我,或投降朝廷,都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如果曹操有就我之心,派羅十前來試探,請闖王千萬勿失良機。縱然曹操尚無此意,我們也不妨因勢利導,在他同張帥之間略施離間。」
自成笑著說:「離間可以不必。曹帥派羅十前來,我們應該待之以誠,切不可當著他談論敬軒的不是,更不可貿然勸汝才捨敬軒前來就我。」
正談著,高一功走了進來。他先向闖王說了準備讓李侔給李際遇帶的禮物,然後問道:
「曹操派遣羅十來下書問候,到底是什麼用意?相距數百里,還在打仗,僅僅是問候問候麼?」
自成說:「我們也正在談論此事,看來不光是閒來問候。」
「我聽說羅十是曹操養的刺客,做過幾次重要黑活。」
「剛才子宜對我一說,我也想起來了。」
「莫非他是來做黑活的?」
闖王搖頭,說:「不會,不會。我同汝才之間往日無仇,今日無冤,他何故派人刺我?況且羅十帶著二百騎兵前來,難道刺了我之後,這二百騎兵能逃得走麼?」
高一功仍不放心,想了片刻,又說:「會不會是出自敬軒的意思?汝才跟敬軒合夥。會不會是敬軒見楊嗣昌已死,急於奪取江山,所以要對你下手?」
李自成很自信地說:「汝才別的事可以聽他,這樣的事不會聽他。汝才不是傻蛋,他為何替別人做傷天害理的事?再說,汝才也會明白,羅十來行刺未必能夠得手;縱然僥倖得手,他的二百騎兵必然逃不回去,而且他也永遠成了闖營的死敵。他何苦啊?」
一功說:「倘能刺了一個李闖王,他們拋掉二百人算得什麼!沒有了你,闖營也就完了。」
牛金星說:「凡事以小心為上。行刺之事,雖不必信其必有,也不可疏忽無備。我們表面上熱情款待,暗中有備就是。」
高一功向自成問:「我在閒談之中,問明羅十的真正來意如何?」
自成說:「何必要問?一問就露出我們多心了。倘若汝才派他來果然另有用意,他必會自己說出,何必要問?」
過了兩天,李自成仍然不明白羅汝明來見他的真意何在。有時同宋獻策等談及此事,他忍不住笑罵道:「媽的,羅汝才是有名的琉璃猴子,他差來的下書人也是個琉璃猴子!」但是他斷定羅汝明絕非無故而來,必定是曹操與張獻忠有了不睦之處。他決計拆散兩人,將汝才拉到自己這邊來,於是他一再叮囑老營將領:對羅汝明和隨他來的二百騎兵要加意款待,切不可妄論曹營短長,尤其要緊的是談到曹帥時務要格外尊重,多說讚揚的話。住了三天,羅汝明對闖王說次日要返回曹營覆命,闖王也不強留,叫吳汝義拿出二百兩銀子贈送汝明,三百兩銀子和二百匹綢緞犒賞隨來的士兵。
晚上,設宴為羅汝明送行。酒席上宋獻策和牛金星都說出希望曹帥來河南與闖王會合,以後同心協力,共建大業的話。劉宗敏等相陪諸將附和,十分殷切。羅汝明總是笑而不答,或者來一個「王顧左右而言他」。李自成在燭光下對羅汝明暗觀神色,心中不覺罵道:「琉璃猴子!」但是他對宋獻策等人笑著說:
「你們急什麼?我們汝才哥今年如不能來,明年來也可以,他何時願意都可以,不要勉強。我這個人無德無能,只有一顆誠心,對曹帥不敢強邀,聽其自然。」
晚宴以後,李自成將羅汝明邀進書房,要高一功也去,隨便閒談。他談的多是家鄉米脂一帶的風土人情,人事變化,以及他同羅汝才的少年生活,後來如何成為結拜兄弟,如何各自起義,如何一起去攻打鳳陽等等,對兩人之間的不和,一字不提。羅汝明拿話試探闖王:
「李哥,你同張敬軒也是朋友,你看敬軒如何?」
李自成笑著說:「敬軒嘛,長處很多,只有一個短處大概你也明白,不用我說。」
汝明問:「什麼短處?」
「不能容人。」他暗中打量汝明的神情,隨即又添了一句,「不過他對我曹哥還是很尊敬的,對曹哥他不會有盛氣凌人的架勢,也不會嫉妒。」
汝明又挑逗一句:「李哥,倘若敬軒來河南,你肯容他麼?」
自成說:「為什麼不能容他?朋友嘛,要多想著『和衷共濟』四字,事情就好辦了。」
「可是常言道:一個槽上拴不下倆叫驢!」
「我這裡的槽上,三條叫驢也可以拴,越多越好。」
羅汝明哈哈大笑。又說了幾句閒話,聽見鼓打三更,便起身告辭說:「李哥,天色不早,我們該休息啦。明天我還要上路哩。」
李自成說:「休息也好。談起我同汝才少年往事,不覺已到深夜!汝明,不用回你的住處,驚動別人,就睡在這書房裡吧。我平時也睡在這裡,便於讀書做事。這裡有現成被子,咱倆不妨同榻而眠。」
「可是李哥,你是闖王,我是曹營中的小人物,怎麼敢睡在你的床上!」
「不要說這個話。既然汝才同我是拜身,你就如同我的兄弟,又是我的老朋友,說什麼你是曹營中的小人物?就同我睡在這張床上吧,不必外氣!」
高一功幾次向李自成使眼色,都沒得到理會,到這時只好拉著羅汝明的手說道:「汝明,請你到我的住處睡覺,比這裡舒服得多,何必擠在一個床上?」
自成說:「一功,你走吧。我同汝明同榻而眠,還可以多談一談。你快走吧!」
高一功見自成主意已定,只好退出。到了外邊,他對值夜的親兵們暗囑小心在意,但又不便言明。他叫醒了吳汝義和雙喜,說了闖王留羅十同榻而眠的話,他們都覺吃驚。雙喜要去書房守夜,一功搖頭說:
「萬不能惹怒闖王,只可在窗外常聽動靜。」
吳汝義抱怨說:「我說過幾次,這個羅汝明原是專為曹操作刺客的,必須多多提防,他總是一笑置之!」
書房的那張床上,疊了兩個被窩。羅汝明說他夜間有小解的習慣,為著上下榻自由,睡在外邊。李自成頭朝東,羅汝明頭朝西。各人都按軍中習慣,未脫去內邊衣褲,並且將寶劍和匕首都放在隨時可以摸到的地方。四更時候,李自成仍未睡著,暗想著能否將曹操拉來,還想著天明後如何親自給曹操寫信……
忽然覺察到客人轉動身子,李自成立刻抓緊枕邊的匕首柄,剛才的一切思緒都停了。
繼而覺察到客人已經從被中小心坐起,分明是不肯將他驚動。他故意發出輕微鼾聲,裝作自己確實是酣睡未醒。
繼而覺察到客人披衣服,手碰劍柄。李自成一面繼續打鼾,一面將匕首握得更緊,並且準備好隨時可以一躍而起。
繼而覺察到客人下床,穿好鞋子,似乎轉身向床,李自成繼續打鼾,心中暗問:「他要動手麼?」悄悄用眼縫窺伺客人。
繼而看見客人將落下的一半被子放在床上,向書房外走去。李自成放下心來,轉身面對牆壁,但將匕首換個地方,握匕首柄的手仍未放鬆。等客人回來,重新上床睡下,他開始不再握匕首柄,打算趁天未明稍睡一陣。
李自成剛剛矇矓一陣,寨中開始有頭遍雞啼。他習慣地一乍而醒,趕快下床,不小心將客人驚醒。客人問他:
「李哥,你夜裡睡得好麼?」
「很好。因為身上乏,一夜未醒一次!天氣還早,你只管睡吧,睡吧。」
但客人準備五更動身,也跟著他穿衣起床。一個親兵送來半臉盆溫水,李自成讓客人先洗,然後自己用殘水洗了。他正要坐下去給羅汝才寫信,羅汝明走到他身邊,滿臉堆笑,說:
「李哥,這幾天,我看你待人確實一片真誠。我回到曹營,一定要將你的真心誠意告訴汝才哥。他有意來你這裡,只是眾將還在猶豫。倘若汝才哥決定來河南,我半月後再來一趟。」
李自成緊緊地抓住羅汝明的手,說:「老弟,你回去後千萬告訴汝才哥,我誠心誠意等著他來!我絕不會虧待他,凡事多聽他的。我的將士也都是他的將士,沒人不聽他的。羅十,我等你早日再來。你一定再來一趟!」
「我一定再來,一定再來!」
天色黎明,李自成騎上烏龍駒,將汝明送出五里以外。隨著羅十去曹營代李自成回拜的是劉體純。他帶了闖王的親筆書信和許多貴重禮物,還有三百名騎兵跟隨。
打發走羅汝明之後,李自成和宋獻策一心掛念著李際遇的消息。過了幾天,李侔回來了。李際遇答應不受朝廷職銜,不與闖王的義軍為敵。這結果原在意料之內。只要李際遇在登封保持中立,李自成也就放心了。
半個月後,羅汝明果然跟劉體純又來了。羅汝才已表示願意來河南與闖王合營,只是有些具體問題要進一步確定。從此闖、曹兩營信使往來不斷,都瞞著西營耳目。為著今後大計,趁著曹操未來合營,五月間就由牛金星和宋獻策佈置一番,李自成祭告天地,宣佈正式稱號為「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到了七月間,合營事完全成熟,李自成親自率一兩萬將士往淅川境迎接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