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當傅宗龍和楊文岳被崇禎督催著向汝寧進兵時,洪承疇也被催逼著向錦州進兵。關外和關內兩支人馬的作戰行動都牢牢地受著紫禁城內的皇帝控制,而洪承疇比傅宗龍等更為被動,更為不得已地將援救錦州的大軍投入戰鬥。
七月將盡,在寧遠[1]城外的曠野裡和連綿不斷的山岡上,草木開始變黃。這裡的秋天本來就比關內來得早,加上今夏乾旱,影響了農事,田園一片荒涼,再加上四處大軍雲集,騾馬吃光了沿官路附近的青草,使秋色比往年來得更早。
從海邊到寧遠城,每隔不遠,便有一個儲存軍糧的地方,四圍修著土寨、箭樓、碉堡,有不少明軍駐守,旗幟在風中飄揚。
一日午後,洪承疇帶著一群將軍、幕僚和扈從兵士,立馬海邊,正回頭向覺華島[2]和大海張望。他們上午去了覺華島,剛剛乘船回來;因為風浪陡起,擔心糧船有失,所以立馬回顧。望了一陣,洪承疇頗為感慨地說:
「國家籌措軍糧很不容易,從海路運來,也不容易。現在風力還算平常,海上已經是波濤大作。可見渤海中常有糧船覆沒,不足為奇。」
一個中年文官,騎馬立在旁邊。他是朝廷派來不久的總監軍、兵部職方司郎中張若麒。聽了洪承疇的話,趕快接著說:
「大人所言極是。正因為軍糧來之不易,所以皇上才急著要解錦州之圍,免得勞師糜餉。」
候補道銜、行轅贊畫劉子政在馬上聽了張若麒的話,微微冷笑,正要說話,看見洪承疇使個眼色,只得忍住。洪承疇叫道:
「吳將軍!」
「卑鎮在!」一位只有三十出頭年紀的總兵官在馬上拱手回答,策馬趨前。
洪承疇等吳三桂來到近處,態度溫和地對他說:「這覺華島和寧遠城外是軍糧囤積重地,大軍命脈所在,可不能有絲毫疏忽。後天將軍就要前赴松山[3],務望在明天一日之內,將如何防守寧遠和覺華島之事部署妥帖,以備不虞。只要寧遠和覺華島固若金湯,我軍就無後顧之憂,可以大膽與敵人周旋於錦州城外。」
「卑鎮一定遵照大人指示去辦,絕不敢有絲毫疏忽,請大人放心。」
洪承疇望著他含笑點頭,說:「月所將軍,倘若各處鎮將都似將軍這樣盡其職責,朝廷何憂!」
「大人過獎,愧不敢當。」
在洪承疇眼中,吳三桂是八個總兵中比較重要的一個。他明白吳三桂是關外人,家族和親戚中有不少人是關外的有名武將。如果他能為朝廷忠心效力,許多武將都會跟著他效力;何況他是固守錦州的祖大壽的親外甥,而祖家不僅在錦州城內有一批重要將領,就在寧遠城內也很有根基。想到這裡,洪承疇有意要同他拉攏,就問道:
「令尊大人[4]近日身體可好?常有書子來麼?」
吳三桂在馬上欠身說:「謝大人。家大人近日荷蒙皇上厚恩,得能閒居京師,優遊林下。雖已年近花甲,尚稱健旺。昨日曾有信來,只說解救錦州要緊,皇上為此事放心不下,上朝時也常常詢問關外軍情,不免歎氣。」
洪承疇心頭猛一沉重,但不露聲色,點點頭,策馬回城。剛走不過兩里,忽然駐馬路旁,向右邊三里外一片生滿蘆葦的海灘望了一陣,用鞭子指著,對吳三桂說:
「月所將軍,請派人將那片蘆葦燒掉,不可大意。」
「是,大人,我現在就命人前去燒掉。」
在吳三桂命一個小校帶人去燒蘆葦時,洪承疇駐馬等候。監軍張若麒向洪承疇笑著說:
「制台大人久歷戎行,自然是處處謹慎,但以卑職看來,此地距錦州尚遠,斷不會有敵騎前來;這海灘附近也沒有糧食,縱然來到,也不會到那個蘆葦灘去。」
洪承疇說:「兵戎之事,不可不多加小心,一則要提防細作前來燒糧,二則要提防戰事萬一變化。平日尚需講安不忘危,何況今日說不上一個安字。」
等蘆葦灘幾處火煙起後,洪承疇帶著一行人馬進城。快進城門時,吳三桂對劉子政拱手說道:
「政翁,請駕臨寒舍小敘,肯賞光麼?」
劉子政拱手賠笑說:「制台大人原是命學生今晚到貴轅拜謁,就明日如何進軍松山的事,與將軍一談。俟學生晚飯之後,叩謁如何?」
吳三桂笑道:「何必等晚飯後方賜輝光,難道寒舍連蔬菜水酒都款待不起麼?」
張若麒已經接受了吳三桂的邀請,在馬上回頭說:「政老不必推辭,我們都去吳將軍公館叨擾。借此機緣,你我長談,拜領明教,幸何如之!」
劉子政知道吳三桂是一個好客的人,看出他頗具誠意,同時也聽出來張若麒有意同他談談對敵作戰的看法。他討厭這個年輕浮躁、好大喜功的人。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他猶豫一下,便請洪承疇的一位幕僚轉告制台,說他晚飯時要到吳公館去,不能在行轅奉陪。
吳三桂的書房雖然比較寬敞,但到底是武將家風:畫棟雕樑和琳琅滿目的陳設,使人感到豪華有餘而清雅不足。書房中也有琴,也有劍。作為裝飾,還有兩架子不倫不類的書籍,有些書上落滿了塵埃。也有不少古玩放在架上,用劉子政的眼光一看,知道其中多數都是贗品。幾幅名人字畫掛在牆上,有唐寅的畫,董其昌的字。當時董字最為流行,但劉子政看了,覺得好像也不是真跡。有一副對聯,是吳三桂的一個幕僚寫的:
深院花前留劍影;
幽房燈下散書聲。
正看著對聯,馬紹愉來到了,是吳三桂特意請他來吃晚飯的。
馬紹愉和張若麒同在兵部衙門任職,兩人關係甚密。張若麒受命監軍之後,就推薦馬紹愉也來軍中,為的是一則遇事好一起商量,二則讓馬紹愉能乘機立下一點軍功,得一條陞遷捷徑。馬紹愉對於車戰本來一竅不通,由於張若麒一手保薦,說他可教練兵車,得到皇上欽准,同他一起來到關外贊畫軍務。他現在什麼事也不做,就住在寧遠城中,只等錦州解圍之後,因軍功獲得優敘。
當下他同大家寒暄幾句,話題就轉到那副對聯上。張若麒和馬紹愉都隨口讚揚不止。他們是進士出身,在吳三桂眼中,說話較有斤兩。吳三桂心中高興,不住哈哈大笑。一個幕僚也說:
「我們鎮台大人善於舞劍,也喜歡讀書,所以這副對聯做得十分貼切。」
吳三桂說:「可惜裱得不好。下次有人進京,應該送到裱褙胡同墨緣齋湯家裱店重新裱一裱。」
於是有人建議最好送胡家裱店,說湯家裱店雖系祖傳,但是近來徒有虛名,裱工實際不如胡家。吳三桂點頭表示同意。這時他忽然發現劉子政一直笑而不言,彷彿心中並不稱讚。他感到有些奇怪,就問道:
「政翁原是方家,請看這對聯究竟如何?」
劉子政說:「近世書家多受董文敏[5]流風熏染,不能獨闢蹊徑。這位先生的書法雖然也是從董字化出,但已經打破藩籬,直向唐人求法,頗有李北海的味道。所以單就書法而言,也算上品。可惜對聯中缺少寄托,亦少雄健之氣。軍門乃當今關外虎將,國家干城。此聯雖比吟風弄月之作高了一籌,但可惜文而不武,雅而不雄。」
吳三桂每遇文官,必請書寫屏聯。今日已為張若麒和馬紹愉準備了紙墨。現在見劉子政自視甚高,便先請劉寫副對聯,有意將他一軍,使他不要隨意褒貶。張若麒和馬紹愉在旁催促,目的是想看劉的笑話。張若麒在心中說:
「一個行伍出身的老頭子,從軍前僅僅是個秀才,過蒙總督器重,不知收斂,處處想露鋒芒,未免太不自量!」
劉子政看出來大家是想看他的笑話,特別是張若麒的神情令他極其厭惡。他胸有成竹,有意在這件小事上使張若麒輩不敢對他輕視。於是他搖搖頭,淡淡一笑,表示推辭,說他少年從軍,讀書不多,未博一第,實不敢揮毫露醜,見笑大方。吳三桂說:「請政老隨便寫一副,留下墨寶,使陋室生輝,也不負此生良遇。」
張若麒也含著諷刺的語意說:「政老胸富韜略,閒注兵書,足見學養深厚,何必謙遜乃爾!」
劉子政不得已又一笑,說:「既然苦辭不獲,只好勉強獻醜了。」隨即略一沉思,揮筆寫成一聯,字如碗大,鐵畫銀鉤,雄健有力,又很瀟灑,不帶半點俗氣。一個幕僚搖頭晃腦地念道:
常思遼海風濤急;
欲報君王聖眷深。
吳三桂大為叫好,眾幕僚也紛紛叫好。張若麒心中暗暗吃驚,不敢再輕視劉子政非科甲出身。
吳三桂又請張若麒寫副對聯。張一時想不出這樣自然、貼切、寓意甚佳的對聯,只好寫副稱頌武將功勳的前人對聯,敷衍過去。馬紹愉堅辭不寫,吳三桂也不勉強。
吳三桂想起劉子政要談的公事,問道:「制台大人有何鈞諭?」
劉子政說,「制台大人命學生向軍門說的是兩件事:一是要軍門務必留下一位謹慎得力將領,防護糧草;二是請軍門奉勸左夫人不要隨大軍去救錦州。」
吳三桂說:「家舅母一定要去,實在無法勸阻。前天我多說了幾句,她就將我痛責一頓,說我不念國家之急,也不念舅父之難。」
大家談到左夫人,都覺得她在女流中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雖然並不帶兵打仗,卻是弓馬嫻熟,性情豪爽,頗有男子氣概。幾年之前,她知道祖大壽在大凌河作戰被俘,投降了滿洲,被皇太極放回錦州。祖大壽假裝突圍逃回,答應將錦州獻給清朝。左夫人堅決反對投降,勸祖大壽說:「你既然回來了,投降之事可以作罷。我們死守錦州,你自己向朝廷上表謝罪,把你如何戰敗被俘,不得已投降建虜,賺回性命,仍然盡忠報國,這一片誠意,如實上奏,聽憑皇上處分。事關千秋名節,萬萬不可背主降敵!」後來祖大壽果然聽她的話,將被俘經過上奏皇上。崇禎特意赦免他的罪,仍叫他駐守錦州。這件事在遼東幾乎每個人都知道,所以大家談起左夫人,都帶有幾分敬意。張若麒和劉子政自從到寧遠城以來,也經常遠遠望見左夫人,雖然年逾五旬,卻能開勁弓,騎烈馬,每日率領僕婢,出城練習騎射,也知道她家裡養了二三百個家丁,成為死士,武藝精強。
張若麒贊同左夫人去,認為援錦必可得勝,此去並無妨礙。劉子政搖頭表示不同意,認為援錦勝敗現在還看不出來,前路困難甚多,不必讓左夫人冒此凶險。
張若麒說:「政老未免過於擔憂。我們這次用兵與往日不同。洪總督久歷戎行,對於用兵作戰,非一般大臣可比。八個總兵官,俱是久經戰陣,卓著勞績。十餘萬人馬,也是早已摩拳擦掌,只待一戰。解錦州之圍,看來並不如政老所想的那麼困難。一旦大軍過了松山,建虜見我兵勢甚強,自會退去。若不退去,內外夾擊,我軍必勝。」
劉子政冷冷一笑說:「自從萬曆末年以來,幾次用兵,都是起初認為必勝,而最後以失敗告終。建虜雖是新興的夷狄,可是在打仗上請不要輕看。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知己不知彼,每戰必敗。我們今日正要慎於料敵,先求不敗,而後求勝。我軍並非不能打勝,但勝利須從謹慎與艱難中來。」
張若麒力圖壓服劉子政,便說:「目前皇上催戰甚急,我們只有進,沒有退。豈可未曾臨敵,先自畏懼?政老,吾輩食君之祿,要體諒皇上催戰的苦心。」
劉子政立刻頂了回去:「雖有皇上催戰,但勝敗關乎國家安危,豈可作孤注一擲!」
「目前士氣甚旺,且常有小勝。」
「士氣甚旺,也是徒具其表。張大人可曾到各營仔細看看,親與士卒交談?至於所謂小勝,不過是雙方小股遭遇,互有殺傷,無關大局。真正戰爭是雙方面都拿出全力,一決勝負,如今還根本談不到。倘若只看見偶有小勝,只看見抓到幾個人,殺掉幾個人,而不從根本著眼,這就容易上當失策。」
吳三桂看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相持不下,劉子政已經有幾番想說出更厲害的話,只是暫時忍住而已,再繼續爭持下去,必然不歡而散。他趕緊笑著起身,請他們到花廳入席。
酒宴上,吳三桂有意不談軍事,以求大家愉快吃酒。他叫出幾個歌妓出來侑酒,清唱一曲,但終不能使席上氣氛歡樂。於是他揮退了歌妓,歎口氣說:
「敝鎮久居關外,連一個歌妓也沒有好的。你們三位都是從京城來的,像這些歌妓自然不在你們眼下。什麼時候,戰爭平息,我也想到京城裡去飽飽眼福。」
下邊幕僚們就紛紛談到北京的妓女情況。張若麒為著誇耀他交遊甚廣,談到田皇親府上喜歡設酒宴請客,每宴必有歌妓侑酒。馬紹愉與田皇親不認識,但馬上接口說:
「田皇親明年又要去江南,預料必有美姬攜回。吳大人將來如去北京,可以到皇親府上一飽眼福。」
吳三桂笑道:「我與田皇親素昧平生,他不請我,我如何好去?」
張若麒說:「這,有何難哉!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可以告訴田皇親設宴相邀,以上賓款待將軍。到那時紅袖奉觴,玉指調弦,歌喉婉轉,眼波傳情,恐將軍……哈哈哈哈!」
吳三桂也哈哈大笑,舉杯敬酒。賓主在歡笑中各飲一杯,只有劉子政敷衍舉杯,強作笑容,在心中感歎:
「唉,十萬大軍之命就握在這班人手中!」
這時忽報總督行轅來人,說制台大人請劉老爺早回,有要事商議。劉子政趕快起身告辭。吳三桂將他送出二門。席上的人們都在猜測,有人說:
「可能從京城來有緊急文書,不然洪大人不會差人來催他回去。」
張若麒心中猜到,必定是兵部陳尚書得到了他的密書,寫信來催洪承疇火速進兵。但他對此事不露出一個字,只是冷言冷語地說:
「不管如何,坐失戎機,皇上絕不答應。」
正談著,左夫人派人來告訴吳三桂,說她剛才已面謁制台大人。蒙制台同意,她將率領家丁隨大軍去解錦州之圍。並說已備了四色禮物,送到張大人住處,交手下人收了,以報其催促大軍援救錦州之情。張若麒表示了謝意。
吳三桂趁此機會,也送了張若麒、馬紹愉一些禮物、銀子。他們推辭一陣,也都收下。吳三桂平素十分好客,特別是喜歡拉攏從北京來的官僚,每逢有京官來此,必邀吃酒,必送禮物,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第二天早晨,洪承疇率領大軍從寧遠出發。
張若麒同馬紹愉走在一起。馬紹愉不相信能打勝仗,啟程之後,轉過一個海灣,就策馬向前,與張若麒並馬而行,小聲嘀咕了一句:
「望大人保重,以防不虞。」
張若麒點點頭,心中明白。昨晚從吳公館出來後,他們就回到監軍駐節宅中作了一番深談。馬紹愉認為對「東虜」遲早要講一個「和」字,目前皇上和本兵力主進兵,目的在能打出一個「和」字,在勝中求和。張同意他的看法,但對勝利抱著較大的僥倖心理。
八位總兵官除吳三桂外,都早已到了高橋和松山一帶。吳三桂的部分人馬也到了高橋附近,只是他本人為部署寧遠這個軍事重地的防守,須到明天才能動身。從高橋到松山大約三十里路,眾多軍營,倚山傍海,星羅棋布。旌旗蔽野,刀槍如林,鼓角互應。自從遼陽戰役以後,這是明朝最大的一次出師。劉子政看著這雄壯的軍容,心中反而懷著沉重的憂慮。他想到昨晚洪承疇收到的陳新甲的催戰書信,深為洪承疇不斷受朝廷的逼迫擔憂,心中歎息:
「朝廷別無廟算,唯求僥倖,豈非置將士生命與國家安危於不顧!」
自從來到關外以後,洪承疇駐節寧遠,已經來塔山、杏山、高橋[6]和松山一帶視察過一次。今天是他將老營推進到松山與杏山之間,順路再作視察。他最不放心的是高橋到塔山附近屯糧的地方。這裡是丘陵地帶,無險山峻谷作屏障,最容易被敵人的騎兵偷襲,也容易被截斷大路。他一直騎馬走到海邊,指示該地守軍將領應如何防備偷襲。現在,他立馬高處,遙望塔山土城和東邊海中的筆架山[7],又望望海面上和海灣處點綴的糧船和漁船,口氣沉重地說:
「此地是大軍命脈所繫,不能有半點疏忽。倘有閃失,則糧源斷絕,全軍必將不戰瓦解,所以我對此處十分放心不下。」
一旁的遼東巡撫邱民仰說:「這裡是白廣恩將軍駐地,現有一個游擊守護軍糧。看來需要再增加守兵,並派一位參將指揮。」
「好,今天就告訴白將軍照辦。監軍大人以為如何?」
張若麒正在瞭望一個海灣處的成群漁船,回頭答道:「大人所慮極是。凡是屯糧之處,都得加意防守。」
洪承疇本來打算到松山附近之後,命各軍每前進一步都搶先掘壕立寨,步步為營,不急於向錦州進逼,但是昨晚他接到陳新甲的密書,使他沒法採取穩紮穩打辦法。如今想到那封密書中的口氣,心中仍然十分不快。
當天晚上,他駐在高橋,與劉子政等二三親信幕僚密商軍事。大家鑒於遼陽之役和大凌河之役兩次大敗經驗,力主且戰且守,並於不戰時操練人馬,步步向錦州進逼。他們認為與敵人相持數月,等到糧盡,清兵必然軍心不固,那時全師出擊,方可獲勝。洪承疇又將陳新甲的催戰書子拿出,指著其中一段,命一位幕僚讀出。那位幕僚讀道:
近接三協之報,雲敵又欲入犯。果爾則內外交困,勢莫可支。一年以來,台臺[8]麾兵援錦,費餉數十萬而錦圍未解,內地又困。斯時台臺滯兵松、錦,徘徊顧望,不進山海則三協虛單,若往遼西則寶山空返[9],何以副聖明而謝朝中文武諸臣之望乎?主憂臣辱,台臺諒亦清夜有所不安也!
洪承疇苦笑說:「我身任總督,掛兵部尚書銜,與陳方垣是平輩同僚,論資歷他算後進。在這封書子中,他用如此口氣脅迫,豈非無因?」
一個幕僚說:「必定是皇上焦急,本兵方如此說話。另外,張監軍並不深知敵我之情,好像勝利如操左券,也會使本兵對解錦州之圍急於求成。」
劉子政說:「朝廷不明情況,遙控於千里之外,使統兵大員動輒得咎,如何可以取勝!」
他們密議到深夜,決定給皇上上一道奏本,詳陳利害,提出且戰且守,逐步向錦州進逼的方略。同時給陳新甲寫封長信,內容大致相同。因為劉子政通曉關外形勢,且慷慨敢言,決定派他攜帶奏本和給陳新甲的書信回京,還要他向陳新甲面陳利害。
第二天拂曉,劉子政來向洪承疇辭行。他深知幾個總兵官大半怯戰,而且人各一心,因此預感到大軍前途十分不妙。他用憂慮的目光望著洪承疇說:
「卑職深知大人處境艱難,在軍中諸事掣肘,縱慾持重,奈朝中與監軍唯知促戰何!望大人先占長山地勢,俯視錦州,然後相機而動。只要不予敵以可乘之機,稍延時日,敵必自退。但恐大人被迫不過,貿然一戰。」
洪承疇苦笑說:「先生放心走吧,幸而在我身邊監軍者尚非中使[10]。」
在劉子政起程回京的第二天,洪承疇又接到催促進兵的手諭。張若麒催戰更急,盛氣凌人。洪承疇害怕獲罪,不得不向清營進逼。
明軍八總兵的人馬在洪承疇指揮下拔營前進。八月初,有五萬人過了松山,佔領了松山與錦州之間的一帶山頭。步兵大軍在山上樹立木城,安好炮架。嶺下駐紮的多是騎兵,環繞松山三面,設立營柵。兩山之間,共列七處營壘,外邊掘了長壕。
洪承疇偕邱民仰登上松山高處,俯瞰不規則的錦州城。房舍街巷,歷歷在目。遼代建築的十三層寶塔,兀立在藍天下,背後襯著一縷白雲。適遇順風,隱約地傳過來塔上鈴聲。一道稱作女兒河的沙河流經松山與錦州之間,曲折如帶。包圍錦州的清兵都在離城二里以外的地方安營立寨,外掘三重壕溝,以防城內明兵突圍。另外,清軍面對松山和左邊的大架山上也有許多營壘,防禦嚴密,多是騎兵。
仔細觀察了一陣,洪承疇看不出清營的弱處何在。正在尋思,忽見一隊騎兵約二三百人,擁著一員女將,從山後出來,直馳清營附近,張望片刻,等清兵大隊準備衝出時,又迅速馳往別處。如此窺探了三處敵營,方馳返吳三桂的營寨。邱民仰不覺歎道:
「左夫人解救錦州心切,不惜自往察探敵兵虛實。今日上午,我到吳鎮營中,她對我說,錦州樵蘇斷絕,勢難久守,請我轉懇大人,乘我士氣方銳,火速進攻敵壘,內外夾擊,以救危城軍民。不知大人決定何時進兵?」
洪承疇說:「錦州城內不見一棵樹木,足見已經薪柴燒盡,恐怕傢俱門窗也燒得差不多了。解救錦州之圍,你我同心。只是遍觀敵壘,看不出從何處可以下手。不管如何,明日出兵,以試敵人虛實。」
第二天早晨,明軍出動三千騎兵,分為三支,直衝清兵營壘,偵察虛實。馬蹄動地,喊殺震天。在松山一帶紮寨的各營人馬,吶喊擂鼓助威。騎兵衝近清營時,清營三處營門忽開,馳出三支騎兵迎戰,人數倍於明軍。明騎兵稍事接殺,便向後退,進入步兵營中。清兵氣勢甚銳,追擊不放,打算衝擊明軍的步兵營。明軍故意放清軍進來,火炮齊發,箭如雨下。清軍死傷很重,趕快退回。
隨即清軍大隊又來,多是騎兵,共約一萬餘人,從松山西面向東進攻,爭奪松山的高嶺。明兵奮勇抵抗,使清軍不得前進。明軍反攻,也難得手。這時被圍困在錦州城中的祖大壽乘機派兵呼噪出城,夾擊清兵,但是遇到清兵掘的又寬又深的壕溝,越不過去,有很多人在壕溝外中了炮火弩箭,死傷滿地。鏖戰多時,錦州明軍和松山明軍終難會合。祖大壽只得鳴鑼收兵回城。在松山西北面激戰的明清兩軍死傷相當,各自收兵。
經過這次接戰,洪承疇更確知清軍防守堅固,一時難於取勝,與祖大壽在錦州城外會師的希望很難實現。他知道各總兵本來就存心互相觀望,不肯向前,倘若原來就不旺盛的明軍士氣一旦受挫,則各營勢必會軍心動搖。從幾個俘虜口中,他得知清營中傳說老憨王[11]即將由瀋陽啟程,親率滿、蒙大軍前來。他料想未來數日之後必有一場惡戰。敵方等到老憨王的援軍來到,一定會全力以赴,進行決戰;而他麾下諸將恐怕沒幾個甘心為國家效死疆場。想到這裡,他不再希望僥倖勝利,只求避免遼陽之役的那種敗局再次出現。
當天晚上,他兩次派親信幕僚去吳三桂營中,勸左夫人速回寧遠。因為他擔心一旦決戰不利,左夫人陣亡或被清兵所俘,祖大壽沒有顧戀,就會向敵人獻出錦州投降。
第二天上午,洪承疇在松山西南面的老營中召集諸將會議,以盡忠報國勖勉諸將,要大家掘壕固守,等候決戰,並將如何保護海邊軍糧的事,作了認真籌劃,特別將保護筆架山軍糧的責任交給王樸,守高橋的責任交給唐通,而使白廣恩全營駐守松山西麓,以備決戰。送出諸將的時候,他將吳三桂叫住,問道:
「月所將軍,令舅母已經動身回寧遠了麼?」
吳三桂回答:「家舅母已遵照大人勸諭,於今早率領奴僕家丁起身,想此時已過高橋了。」
「未能一鼓解錦州之圍,使令舅母愴然返回,本轅殊覺內疚!」
「眼下情勢如此困難,這也怨不得大人。昨日當敵人大舉來犯之時,家舅母率家丁雜在將士中間,親自射死幾個敵人,也算為救錦州出了力量。她說雖未看見錦州解圍,也不算虛來一趟。只是今早動身時候,她勒馬高崗,向錦州城望了一陣,忍不住長歎一聲,落下淚來,說她今生怕不能同家舅父再見面了。」
洪承疇說:「兩軍決戰就在數日之內。倘若上荷皇上威靈,下賴將士努力,一戰成功,錦州之圍也就解了。」
吳三桂剛走,張若麒派飛騎送來書信一封,建議乘喝竿未至,以全力進攻清營。洪承疇看過書子,心裡說:「老夫久在行間,多年督師。你這個狂躁書生,懂得什麼!」但是他臉上沒有露出一點厭惡表情,反而含笑向來人問:
「張監軍仍在海邊?」
「是,大人,他在視察海運軍糧。」
洪承疇笑一笑,說:「你回稟監軍大人,這書中的意思我全明白了。」
他希望在決戰到來時,各營能固守數日,先挫敵人銳氣,再行反攻,於是親赴各緊要去處,巡視營壘,鼓勵將士。
[1]寧遠——今遼寧省興城。
[2]覺華島——在寧遠東南海中,今寫作菊花島。
[3]松山——原叫松山堡,在錦州西南三十里處。是明朝宣德年間為軍事需要而建築的一座小城,置中屯前千戶所於此。今為松山鎮所在地。
[4]令尊大人——指吳三桂的父親吳襄,原為遼東總兵,居住北京。
[5]董文敏——董其昌謚文敏公。
[6]塔山、杏山、高橋——在寧遠和松山之間,都是當時重要的軍事據點,而塔山和杏山尤為重要。
[7]筆架山——在塔山附近海邊,落潮時可以與陸地相通,為當時明軍儲糧重地。
[8]台臺——台字是一般尊敬的稱謂。臺字是對尚書、總督一級官僚的尊稱。洪承疇以兵部尚書銜實任薊遼總督,所以陳新甲在書信中尊稱他台臺。
[9]寶山空返——意思是本來應該打勝仗卻無功而返。
[10]中使——太監。
[11]老憨王——又稱「老憨」,「喝竿」,滿洲語音譯,指滿洲皇帝。北方民族自古稱國王為「汗」,轉為滿洲語的憨、喝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