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官軍看見義軍的騎兵從樹林中衝出,登時驚慌大亂,許多將士都想逃跑。幸而傅宗龍和楊文岳都還沉著,而傅是一出師就抱定必死決心。他對將領們大聲說:「今日在此決戰,將領們有後退者立即斬首!」說話之間,他看見一個軍官正策馬向東北逃走,立刻命人追去捉回,當即命親兵用尚方劍在他面前斬了。這樣一來,果然許多人都不敢再逃。賀人龍、李國奇和虎大威三個總兵官也都把各自的人馬在孟家莊外匆匆布成陣勢,準備迎戰。傅宗龍對賀人龍和李國奇說:

「你們兩位大帥隨老夫來到河南剿賊,今日在此與賊相逢,只能前進,不可後退。倘若後退,必然敗北,不唯老夫將受國法,兩位將軍也不能倖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何況流賊只有數千騎兵,我們有數萬人馬,只要一鼓作氣,不難將流賊殺敗。立大功,報皇恩,在此一舉。兩位將軍,機不可失!」

賀人龍和李國奇都唯唯稱是。賀人龍甚至慷慨說道:「請大人放心,人龍決意死戰。」

後來李過的人馬來近了,布成了一字長蛇陣,步步進逼。這時官軍只能趕快迎敵,不可猶豫,萬一軍心動搖,將成不可收拾之勢。於是傅宗龍揮舞令旗,大呼:「擂鼓!賀將軍,李將軍,上前殺賊!」同時楊文岳也馳到保定軍中,在馬上大呼:「虎將軍,上前殺賊!」

官軍陣地上戰鼓齊鳴,喊殺震天。可是賀人龍、李國奇、虎大威都不將令旗向前揮動,更不策馬衝出。他們一邊眼望敵人,一邊互相觀望。在幾鎮官軍中,賀人龍的騎兵較多,接近兩千之數,也比較精銳,可是賀瘋子不唯按兵不動,還暗令騎兵和步兵列陣他的周圍,一則保護他自己,二則避免他的精兵被義軍衝散。富有經驗的虎大威見此情狀,照樣行事。

經傅宗龍一再催促,李國奇不得已率領人馬出陣去了,可是同李過的騎兵剛一接觸,他的人馬就立即亂了陣勢,轉身逃跑。賀人龍見李國奇敗下陣來,並不接應,反而率領他自己的人馬向東北逃走。虎大威見賀人龍走了,也趕緊率領人馬跟著逃走。李國奇敗陣以後,本來還想設法收攏一些人馬,退回孟家莊,現在一看賀人龍、虎大威都向東北方向逃走,猜到他們要逃往項城,也就率領自己的殘兵向項城逃去。整個戰場頓時陷入崩潰局面。幸而傅宗龍和楊文岳各有自己的督標營。在這緊要關頭,督標營將士都能懷著一顆忠心,死保各自的總督不散,且戰且退。在退的過程中,有一次竟被義軍衝進來,發生混戰,傅宗龍的尚方劍和皇帝的敕書在混戰中丟失,他自己也險些兒被義軍活捉了去,多虧親兵親將們死命保護,才得逃脫。

李過在馬上看見官軍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隨著三個總兵官向東北潰逃,其中有不少騎兵;另一部分的隊伍沒有潰亂,還能在退走中輪番還擊,看來無疑是兩個總督的標營親軍和家丁將士。於是他率領自己的主力去追趕三個總兵官,而只派一小部分人馬對兩個總督尾追不放。他認為只要把三個總兵官消滅了,或者殺散了,兩個總督是很容易對付的,只需截斷孟家莊通往項城的道路,就可在某個地方將他們包圍起來,全部消滅。

傅宗龍和楊文岳一面抵擋,一面沿路收攏潰散人馬。黃昏時候,隊伍來到一個地方,名叫火燒店,距項城約二十里路,只有十分荒涼的一條小街,已見不到一個百姓。周圍有一道寨牆。寨牆的許多地方已經傾塌,人馬可以從缺口進出。傅宗龍和楊文岳倚馬密商。楊文岳還想再逃,但傅宗龍說:「如果再逃,走不到項城,我們就會被流賊殺散。如今人困馬乏,不如就在這裡死守待援。」於是人馬就在火燒店停下來,一邊休息,一邊埋鍋造飯。傅宗龍和楊文岳並轡巡視各處,知道跟來的人馬還有一萬出頭。這時追兵因為全是步兵,尚在四五里以外。傅宗龍和楊文岳下了馬,步入一座荒蕪廟院中。傅宗龍說:

「楊大人,學生以戴罪之身,奉命出京。皇上要學生率領關中將士,來河南剿滅流賊。不想今日一戰,竟然潰不成軍,實在無顏上對皇上,下對關中和中原百姓。」

楊文岳安慰他說:「勝敗兵家常事,傅大人不必難過。數年以來,官軍每遇賊兵,總是驚慌潰逃,所以學生常常主張持重,不敢輕易浪戰。」

傅宗龍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歎口氣說:「並非學生不肯持重,實在是皇上一再催逼,明知戰也未必有功,不戰則必然獲罪,兩難之間,必選其一,所以學生就決定一戰,寧死於沙場,不死於西市。大丈夫豈能重對獄吏!」

楊文岳說:「大人苦衷,僕亦深知。事到如今,我們也只有在此地死守待援。幸而混戰中我們身邊的將士還沒有潰散,只要你我二人鎮靜指揮,鼓勵將士們奮發忠義,齊心一德,還可以固守數日。丁督師近在商城、潢川一帶,左昆山也在信陽以東,料想他們會來援救。萬一他們不來,我們再退不遲。何況賀人龍、李國奇、虎大威三帥逃走不遠,今夜我們一面向皇上飛奏敗軍危急情況,一面飛檄三帥回師火燒店,另外也飛檄丁督師和左鎮速來相救。」

傅宗龍說:「正是這個主意。我們現在部署軍事去吧。部署以後,我們各自向朝廷飛奏,不用聯名了。」

楊文岳說:「如今我們應該重新劃清汛地。學生身邊人馬較少,這東南一帶歸學生防守,西北一帶守寨之事請大人擔負起來。」

傅宗龍說:「好吧,我們已經是大致這樣分汛防守的,只再稍作調動就可。」

於是傅宗龍命官軍趕快掘壕,他自己也親自背土,親自掘壕,與士卒同甘苦。這是他自做官以來從未幹過的事,今日為著鼓勵士氣,第一次放下了架子。

忙碌了一陣,他才回到住處,準備給皇上草擬奏本。這時他才想起,在孟家莊混戰時,他的尚方劍已經失去,皇上給他的敕書也一起丟失了。只有他的總督銀印因綁在自己腰間,僥倖得以保存。對於這幾件事,到底怎麼措辭,怎麼敘述得既不脫離實際,又不至於替自己加重罪責,他很費躊躇,不禁長歎一聲。

傅宗龍開始親自草擬奏本。原來幾個掌文案的幕僚,有的失蹤了,有的死在混戰之中,還有一個帶了重傷,所以儘管他老眼昏花,也不得不親自提筆。

剛剛寫了幾句,楊文岳又匆匆來見,向他說道:「傅大人,據學生看來,目前我們還是不宜在此死守。現已得知敵將是一隻虎李過。今天下午他正在忙於追殺三位逃帥。我看追殺之後,他必然回師包圍我們。聽說敵人有數萬之眾,尚在後邊。等敵人大軍完全到來,我們四面被圍,豈不是在火燒店坐以待斃?走,走,速走為上!」

傅宗龍說:「我的主意已定,與其死在火燒店外,不如就死於火燒店內。如今楊大人不過想要奔往項城或奔往沈丘。據我看,我們奔不到項城,也奔不到沈丘,只要一離開火燒店,就會被擊潰在曠野之中。所以我是寧死此地,不再逃走。」

楊文岳見他決心不逃,只得說道:「文岳身為保定總督,絕不單獨逃走。不管死活,我都同傅大人在一起,請大人放心。」說罷,他就回自己駐地去了。

傅宗龍繼續動筆寫奏章。寫完後,找不到人謄寫,只得隨便叫一個小字並不好的年輕幕僚謄抄一遍。同時他又親筆寫一封給賀人龍和李國奇的書信,叫他們火速回師,救援火燒店。寫完之後,自己看了一遍,由於匆忙之中,心情很亂,雖是短短的一封信,卻掉了好幾個字,還錯了一個最普通的字。他將掉的字補上,錯的字改正。然後他又提筆,準備給丁啟睿寫一封信。正在這時,外邊忽然人聲嘈雜,十分混亂。他大驚失色,毛筆不覺落在地上。他迅速奔出屋子,大聲問道:

「什麼事?什麼事?」

原來,楊文岳從傅宗龍那裡回來後,就發現他的人馬這裡一群,那裡一股,嘁嘁喳喳地說話。他傳令大家不許擅離防地。剛剛傳令下去,營中亂得更甚。忽然有一股人馬越出壕溝向東南逃跑,第二股又跟著逃跑。他知道這是生死關頭,立刻傳下嚴諭:有擅自逃跑者,為首軍官,一律斬首。他的尚方劍沒有失掉,趕快從黃緞套中取出,拔劍出鞘,以示令出法隨。可是沒有人聽他的命令,也沒有人害怕他的尚方劍。人馬更亂了,逃走的人也更多了。他的中軍張副將跑到他面前,慌張地請求說:

「大人!快走,快走!軍心已亂,不可收拾,不要徒然死在這裡。」

楊文岳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張副將說:「將士們都認為守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不願死守,紛紛逃走。請大人趕快上馬。」

楊文岳說:「我不走!我剛才同傅大人商量好共守此地,以待援兵到來。如今話剛出口,我自己就先走,如何對得起傅大人?如何上對朝廷?」

張副將說:「大人,如今事變突然,已經沒法阻止。請大人趕快上馬吧!」

「用尚方寶劍斬幾個將官,我看誰還敢走!」

周圍將領一聽,都連聲說:「斬不得,斬不得。軍心已變,那樣會激起更大的亂子。」

在紛亂中,幾個將領同時圍到他身邊,互相使個眼色,張副將便上前挽住他,另外一個將領也從另一邊挽住他。大家又一起催促:「請大人上馬,上馬!」一面勸,一面就把他抬起來硬往馬上送。他一看大勢已經如此,只得跨上馬去,心裡想:「這太對不起傅仲綸[1]了。」剛剛抓好轡頭,後邊有個將領就在他的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那馬立即向東跑去。他的親兵親將和標營人馬,簇擁著他,一起逃出了火燒店。數千保定將士一哄而逃。

傅宗龍聽說楊文岳已經逃走,連連頓腳,大聲叫道:「天乎!天乎!」他沒有再說什麼話,心情混亂,兩腿打顫,幾乎站立不住。到底應該怎麼辦,他糊塗了。正在這時,監軍任大人和中軍副將陳將軍一起走到他身邊,同時勸他趕快率軍往陳州逃走。他彷彿沒有聽見,問道:

「你們說什麼話?什麼話?」

他們又說了一遍,同時別的親將也七言八語,勸他率軍逃往陳州,不可耽誤。他清醒過來,說道:

「我明白了,你們是怕死啊!剛才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做一個忠臣,還是做一個逃帥?現在我已經決定了,我傅宗龍早就應該死了。蒙皇上把我從獄中赦出,並叫我督師剿賊。今日不幸陷於此地,我只能與諸君併力決戰,不能像別人一樣逃走。你們把所有游擊以上將領全部找來聽訓。」

立時三刻,所有的裨將都奔到他面前,聽他訓話。有的人還抱著一些幻想,以為他會指揮他們逃走。傅宗龍忽然間落下淚來,對將領們說:

「如今情勢危急,宗龍決心以一死上報國恩。你們大家願意逃命的只管逃走,我自己絕不離此地一步。」

大家聽他這麼一說,都覺得沒有辦法。這些將領,有的是他親手提拔的,有的是故舊親戚,有的與他有同鄉關係,也有的雖然與他沒有特殊關係,但確實被他的一片忠心所感動,還有的料想逃出火燒店,也會被追殺不放,所以一時竟沒有人再說逃走的話。傅宗龍接著說:

「既然諸君都不願意作逃將,那就聽我吩咐,共守此地。」

於是他把身邊所剩的六七千人分出來一部分,填補了保定軍的防地,將主要力量仍然擺在西北一帶。部署完畢,他又安慰大家,說他相信賀人龍和李國奇二位,接到他的書信,一定會回兵相救;又說他馬上還要給督師丁大人和左將軍寫信,請他們趕快前來相救。最後他說:

「要死守此地,以待救兵。數日之內,必有救兵前來,望諸君不辜負朝廷……」

說到這裡,他忽又想起皇恩浩蕩,而自己尚未報答萬一,不覺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將領們低下頭去,深為感動。

今天李過使用較少的兵力,打敗了傅宗龍和楊文岳,他自己親自追趕逃走的賀人龍、李國奇和虎大威,雖然沒有將這三個大將殺死或者捉獲,但是抓住了很多俘虜,又奪得了很多騾馬、輜重、火器。因為所向披靡,所以義軍的傷亡非常輕微。像這樣漂亮的勝仗,在以往許多年中也很少見到。

黃昏以後,他率兵轉回,駐紮在火燒店西北方面。正在埋鍋造飯,忽然得到稟報,說是一部分官軍從東南角逃走了。他立即下令馬世耀、李友等各率人馬去追趕逃敵,同時下令立刻截斷火燒店周圍的各個路口,防止官兵繼續逃跑。

部署以後,他自己來到火燒店寨外,察看動靜,發現寨中官兵還相當多,並無逃意。他派人設法捉來一個官兵,略加審問,知道逃走的只是楊文岳,傅宗龍決意死守待援。

當天夜間,他派人向闖王稟報作戰大捷的消息,並說他在五天之內,將暫不攻寨,避免將士無謂死傷;五天之後,如果傅宗龍仍在死守,他就下令攻打進去。

以後兩天,他果然按兵不動,只是向寨中打炮。寨裡邊也向外邊不斷打炮。為了消耗寨中火藥,往往在寨中正想停止打炮的時候,義軍又故意施放幾炮,引起寨中還擊。

三天以後,從闖王那裡來了口諭,嘉獎全軍。來人還告訴李過:因為闖王大軍駐屯西平、遂平之間,又派出一部分人馬佯裝向確山、信陽一帶移動,所以左良玉和丁啟睿已經不敢北來。

又過了一天,將士們等不及了,紛紛請戰。而曹營將士受不住這樣的單調生活,求戰更急。最後,楊承祖也親自來找李過,用半帶玩笑半帶嘲諷的口氣說道:

「補之哥,打仗沒有不死傷人的。我們死傷,官軍更死傷。你為什麼一定不聽將士們的勸說,還是按兵不動呀?」

「老弟,你看我李過是不是膽怯的人?我看你不會這麼想吧?」

「誰不知道你的綽號叫『一隻虎』?」

「不管我是不是一隻老虎,現在我就是要按兵不動。如今官軍好比牢中的死囚,斷了糧食就會自己餓死。我們何必一定要讓自己的將士遭受傷亡?」他笑了一笑,繼續說,「倘若貴營將士在這裡耐不下去,我就派你率領他們去攻破商水、扶溝兩縣,你看如何?」

楊承祖非常高興。原來他就想著,傅宗龍的輜重已經丟得差不多了,這裡既沒有多的糧草,也沒有多的金銀珠寶,更沒有女人,攻開了火燒店油水也很小。現在聽見李過說要他去攻兩座富裕的縣城,不由喜出望外,馬上答道:

「只要補之哥下令,小弟遵命而行,不敢怠慢。」

李過笑道:「我下令容易,只是賢弟須聽從我三項囑咐,不許違反。」

楊承祖趕快問道:「哪三項?」

李過說:「第一,不許騷擾百姓,姦淫婦女,妄殺平民。第二,要將擄獲的糧食、財物,六成交公,四成歸你的將士所有。這你都能辦到麼?」

楊承祖點頭說:「能辦到,能辦到。第三項是什麼?」

李過說:「第三項容易,你破了商水、扶溝之後,不許在外逗留,立即率領全營人馬返回元帥駐地。」

楊承祖說:「這第三項更容易辦到。我一定件件都遵照補之大哥的軍令行事。」

這天夜間,楊承祖率領曹營的步騎兵,暗暗地離開了火燒店。

到了十四日,義軍捉到一個出寨來的官兵,經過審問,知道寨內早在十一日糧食就吃盡了,三天來靠殺騾馬充飢;還有的官兵被義軍炮火打死,別人就分吃他的死屍。

「火藥和箭還有多少?」李過問道。

「也快完啦,將爺。」

當天夜裡,義軍又不斷佯攻,一直攻到寨壕邊,使官軍不得已又打炮放箭。

到了十七日五更,義軍又發動一次佯攻,卻發現寨內官軍不再打炮,也不再放箭,只是發出吶喊之聲。李過親自走到寨壕附近,聽那吶喊的聲音,原來一點也不威武雄壯,有時零零落落,有時有氣無力。他微微一笑,對周圍偏將們說:

「破寨的時候到了。」

他下令全軍將士,白天好生休息,同時要多準備捉俘虜的麻繩,又將包圍在東邊的義軍撤走許多。晚飯以後,他將劉體純叫到面前,小聲授以密計。他自己又到官軍寨壕前,細聽動靜,然後回到軍帳內,召集諸將,說道:

「傅宗龍即將逃跑。我們要大獲全勝,就在今天夜裡。兩天後我們就可以奏凱班師了。」說到這裡,他站起來,聲音威嚴地說:「眾將聽令!」

傅宗龍在火燒店被圍的當天夜裡,派自己最忠實的家奴盧三,帶著兩名騎兵衝出,給賀人龍和李國奇送去一封手書,要他們火速還兵來救。

初九日黎明。一陣炮聲將傅宗龍驚醒。他焦急地向左右問:

「是賊兵來攻麼?」

左右回答:「不是,又是賊兵佯攻。大人太辛苦了,請再睡一陣吧。這裡壕溝挖得深,萬無一失,請大人安心再睡一陣。」

自從被圍以後,由於義軍不斷打炮,寨中僅有的一些房屋都被打毀,所以大家乾脆離開房屋,在寨牆旁邊挖些壕溝,睡在裡面。因有時壕溝裡面也落了炮彈,這才又改進辦法,把木板、門板,凡是能夠找到的,都找來鋪在壕溝上,有的在板上再蓋一層土。近幾天來,傅宗龍就在壕溝裡睡眠,在壕溝裡辦公。過去他曾多次統兵打仗,但像這樣狼狽、這樣辛苦和絕望的滋味,還是第一次嘗到。

現在他剛矇矓睡去,就夢見賀人龍、李國奇率人馬殺了回來,在東北角同義軍作戰。敵軍正招架不住,忽然從南邊又有人馬殺來。傅宗龍認出是左良玉的旗幟,大為興奮,說道:「蒼天在上!終於都來了!」剛剛說罷,果然兩支人馬都殺敗了流賊,官軍一片歡呼。他立刻跨上戰馬,帶領標營親軍馳出火燒店追殺逃賊。正追之間,忽然馬失前蹄,將他從馬鞍上跌了下來。他剛剛從地上翻身起來,看見大股敵人返回,幾個人同時用槍刺他。他又看見自己的部下都在近邊,卻沒有人敢過來。他大叫一聲:「快來救我!」忽然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幾個親兵和僕人聽見叫聲,奔到他身邊,說:「大人莫怕。大人莫怕。賊兵在寨外虛張聲勢,沒有進來。」

這時天色更亮了一些,他突然發現盧三也夾在親兵和僕人中間,只是衣服破爛,人很憔悴,好像變了個人一樣。傅宗龍半信半疑地望了望他,問道:

「你是盧三?」

盧三撲通跪下,說:「奴才是盧三,老爺。」

傅宗龍問:「你回來了?」

「奴才剛才回來,因見老爺未醒,不敢驚動。」

「你見到賀、李二帥沒有?」

「賀、李二帥那天先奔到項城,沒有多停,又奔到沈丘。奴才一直追到沈丘,才見到他們。他們兩鎮的人馬已經剩下不多,變成了驚弓之鳥。他們看罷老爺的手書,都說要先整頓人馬,才能回救老爺,可是嘴裡那麼說,實際是面有難色。奴才在沈丘住了兩天,不得要領,後來連見他們也見不到了。他們的手下人對我說:『你就住在這裡吧,火燒店你也回不去了。楊大人已經逃走,只剩下傅大人孤軍死守,看來也是幾天的事情。』奴才後來好不容易見到李帥。李帥說:『我所剩人馬不多,賀帥無心回救,我孤掌難鳴,實在沒有辦法。』奴才沒有想到這二位大帥竟如此害怕流賊,眼看火燒店就要被賊攻破,坐視不救,毫無心肝!奴才大哭一場,離開了沈丘。」

傅宗龍又問了楊文岳和虎大威的消息,對盧三歎口氣說:「這裡也確實不好支持了,你其實用不著回來,何必死在一起呢?」

從十一日起,官軍開始殺騾馬而食,也將他們偷襲時捉到的義軍俘虜殺了吃。勉強又支持了幾天,到十八日,營中的火藥、鉛子、箭都完了,騾馬也完了,一片絕望空氣籠罩著火燒店。傅宗龍知道最後的一刻到了。二更時候,他召集諸將,部署如何突圍。這時除死傷以外,大約還有六千人,馬已吃光,全部成了步兵。

經過緊張的準備,三更時候,官軍分三路殺出。傅宗龍本人居中。衝出以後,他們遇到義軍掘的兩道壕溝。第一道壕溝只有少數義軍把守,沖的時候,官軍死傷了一批人,但畢竟衝了過去。到了第二道壕溝,義軍猛力截殺,官軍飢餓疲睏,不是對手,一部分跪下投降,一部分當場被殺死,餘下的人全部潰散。戰場上到處響起義軍的呼喊聲:

「活捉傅宗龍!不殺陝西鄉親,只捉傅宗龍一人!」

傅宗龍所率領的兩千人比較能戰,將領也都是他的親信,隨著他且戰且走,但人數也越來越少,有的投降,有的在黑暗中離開隊伍,自逃性命。

天明以後,離火燒店漸漸遠了,殺聲漸漸遠了,火把漸漸遠了。傅宗龍疲憊不堪,飢餓不堪,在曠野中休息一陣,喝了一點冰涼的溪水。過不了多久,聽見追兵又漸漸地近了,趕快由親兵護著,繼續逃跑。

中午時候,離項城還有八里。沒想到跑了半夜,竟然只跑了十里多一點,時間都在曲曲折折、東轉西轉的荒野上打發掉了。現在忽然遙遙望見項城的城樓,儘管傅宗龍身邊只剩下十來個人,大家心中還是出現了新的希望。但這八里路能否最後走完呢?忽然背後喊聲又起,傅宗龍實在走不動了,對大家說:

「你們各自逃生去吧,不要管我!」

盧三攙著他說:「老爺,你不能死在這裡!這裡離項城不遠,到項城就有救了!」

背後的喊聲越發近了,並且已經看見人和刀槍的影子在陽光下晃動。傅宗龍身邊的人再也顧不得他,四散逃走,只剩下盧三,繼續攙扶著他。

傅宗龍的鞋子本來就在逃跑中丟掉了一隻,現在另一隻也丟掉了。兩隻腳都磨出了血,疼痛難忍,走路更加艱難。忽然前邊不到半里處的樹林中有一隊官軍騎兵出現,號衣上有一「賀」字,旗幟上也有「賀」字。傅宗龍覺得惶惑:怎麼賀人龍的人馬會在這裡迎接他呢?盧三眼睛比較尖,看清那號衣和旗幟果然是賀人龍的,不覺又驚又喜。可是他在沈丘時分明知道賀人龍是不會來救的,這一支人馬究竟從何處冒了出來?他感到不放心。正在這時,一名小校騎馬來迎,馳到傅宗龍面前,插手行禮,大聲稟報:

「我們是賀鎮人馬,在此迎接軍門大人!」

傅宗龍問道:「賀總兵現在何處?」

小校說:「他與李鎮大人正從沈丘前來。因探知大人昨夜突圍,先派五百騎兵來尋找大人。」說畢,他與幾個騎兵跳下馬來,要將傅宗龍扶上馬去。

傅宗龍心中發疑,不肯上馬。正在遲疑,背後追兵更近,呼喊著:「殺散前面官兵,活捉傅宗龍!」小校強扶傅宗龍上馬,一面扶,一面說:「大人速速上馬,不可耽誤!」

後邊喊聲又起:「賀鎮的鄉親們,請留下傅宗龍。我們不殺鄉親,你們走吧,請留下傅宗龍!」

可是這邊的五百騎兵已經迎了上來,一個個控弦引矢,望著對面的追兵。一個將領對追兵說道:「你們誰敢加害傅大人,休想逃掉我們的手!」他又對傅宗龍拱手說道:「請大人速往項城!」然後向手下一個小將下令:「將橋拆掉,帶二百人斷後,不能讓一個流賊過河!」

到這時,傅宗龍方才相信來迎接他的確是官軍。他聽見這些人說話都是賀人龍的家鄉延安府一帶聲音,而且看他們那樣對待追兵,不像有什麼詭計。他開始有點安心,在眾騎兵的簇擁中直往項城的南門奔去。

離項城大約還有四里遠,傅宗龍看出來這救他的一支騎兵有種種可疑。雖然他做陝西總督只有幾個月,可是對於賀人龍和李國奇手下的許多將士都是認識的,有的還說過話,怎麼這五百騎兵中沒有一個面孔是他熟悉的呢?另外,儘管他們的號衣是賀人龍的號衣,也不乾淨,也有破了的,可是他們都顯得很精神,不像官軍樣子。還有,這些人的戰馬都喂得比較好,不像官軍的戰馬餓得瘦骨嶙峋。他回頭尋找盧三,看見盧三緊跟在馬後,正對他使眼色。他忽然完全明白了,便向前來迎接他的將領問:

「你是誰?」

那將領拱手回答:「請傅大人不必多問,趕快隨我逃命。」

傅宗龍怒目而視:「你果然是賊!到底你是誰?」

那將領忽然露出笑臉,說道:「實話告你:我是闖王手下的將領劉體純。」

傅宗龍心中一驚,但立刻威嚴地說:「你既是流賊將領,何不趕快殺我?」

劉體純說:「闖王有令,只要你叫開項城城門,饒你一條狗命。」

傅宗龍明白了暫時不殺他的原因,不再說話,心中盤算如何應付。

到了南門吊橋外,這五百騎兵馬上停住,讓傅宗龍的馬站在前邊,左邊有人緊緊地拉著馬韁。劉體純向傅宗龍說:

「傅大人,請你親自叫開城門,我們好趕快進城。」

傅宗龍一語不發。

劉體純只好向城上大呼:「我們是跟隨陝西總督傅大人的親軍!請趕快開城門,讓總督大人進城!」

城頭上站滿守城的人,但沒有一個人答話。有幾個人似乎在商議。

城下又在叫門,並對城上說:「你們看得很清,這馬上騎的就是傅大人。難道你們瞎了眼睛?」

城上人猶豫了,說道:「好吧,你們等一等,但不能全都進來。」有人好像離開了城頭,準備下去開門。

劉體純向左右使個眼色,準備城門一開,吊橋一放,立刻衝進城去。

正在這時,傅宗龍突然向城上大呼:「我是陝西總督,不幸落入賊手,左右全都是賊,你們切勿上當!」

劉體純「呸」一聲,向傅宗龍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將手一揮,全部騎兵迅速退到強弩的射程以外。劉體純對傅宗龍罵道:

「老狗,我就猜到你不識抬舉!」

傅宗龍倔強地說:「哼!我是朝廷大臣,要殺就殺,豈能為賊賺城以緩死哉?」

劉體純將嘴一扭,那個牽著傅宗龍的馬韁的壯士將傅宗龍拉下馬來,抽刀向他的頭部砍去。傅宗龍倒在地下,人們上前將他的耳朵、鼻子割掉,又在他身上連砍幾刀。

城上開始發炮。劉體純趕緊揮軍後退,離開了南門,繼續向遠處退走。

這時盧三從一個隱蔽處跑了出來,走到傅宗龍面前,將他背起來,一直跑到城下,大哭叫門。過了許久,城上人看見義軍確實已經退遠,趕快開門放入。傅宗龍在城門下邊斷了最後的一口氣。

劉體純回到李過那裡,向李過稟報經過情形。李過稱讚他做得乾淨,沒有讓傅宗龍逃脫,隨後又告他說:

「闖王來諭,叫我們消滅傅宗龍之後火速班師,另外還有仗打。」

劉體純問:「是第二次攻打開封麼?」

李過說:「見了闖王方能知道。你快休息去吧。」


[1]仲綸——傅宗龍的字。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