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城破之後,按照事前決定,李過一進城就佔領知府衙門,在府衙中指揮一切。他派人捉拿逃藏的現任官吏和鄉宦,將許多官吏和鄉宦陸續捉到,偏偏那個商丘知縣梁以樟,是負責全城防務的人,竟然到處都找不到。直到幾天以後,才知道他當時藏在一堆死屍下面,在夜間逃了出去。
大約巳時左右,李自成等騎馬進了西門。這時城裡秩序還沒有完全安寧下來,有些地方還在殺人,還在搶劫,姦淫的事情也不斷發生。李自成擰起雙眉,向劉宗敏問道:
「為什麼進城一個多時辰了,還是這麼亂?」
劉宗敏回答:「一則城中軍民頑抗,不是投降獻城,所以勢必要多殺一些人。二則如今隊伍這麼雜,有我們老府的,也有曹營的,還有小袁營的,一時很亂也難免,不像我們破洛陽時的情形了。」
闖王感到這樣亂下去不行,就派人去見李過,讓他立即派人拿著令箭在城裡巡邏,傳諭「封刀」。不管什麼人,凡是在傳諭「封刀」後繼續姦淫婦女或隨便殺人的,都要斬首。吩咐以後,他們又繼續向前走去,在一個十字路口,闖王看到有好幾處房子正在燃燒,趕緊又下一道命令:不許點火燒燬房子,已經點著的要趕緊撲滅。
這時,羅汝才也帶著一群人來了,他們會合成一路,一同往府衙門奔去。
在知府衙門的二門裡邊,已綁著許多人,一望而知,有些是官吏,有些是鄉紳。李友很神氣地站在院子中心。一個書吏模樣的人恭敬地站在他旁邊,向他指認這些被綁起來的人:誰做什麼官,誰家裡有錢,誰是一方惡霸。凡被指出來的,都拉到一邊,聽候發落。
闖王和曹操進入院中後,看了一會兒。李友過來請示:對這些被指認出來的壞東西,是否現在就處置。闖王點點頭,說:
「立刻處置吧,以息民憤,不要留下禍根。」
於是,李友一聲命令,不管三七二十一,那些被指認出來的官吏、鄉宦和富豪,全部被押了出去,推出西城門外斬首。
闖王剛想同李過談談安撫城內百姓的事,忽然又有人推著一個花白鬍鬚的鄉宦走了進來,一問,原來是曾經做過工部尚書的周士樸。還在沒有進攻商丘之前,闖王已經接到不少百姓控告周士樸的狀子,告他如何酷害百姓。闖王親自問道:
「周士樸,你有罪,自己知道麼?」
周士樸穿著僕人的衣服,看上去很像一個簡樸的老頭子。他聽到問話,趕緊跪下答道:
「將軍,我回到家鄉以來,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沒有犯過什麼罪。」
闖王未及答言,旁邊鑽出一個僕人打扮的人來,指著周士樸對闖王說:「闖王不要信他的。他家裡有十四窖銀子,埋的地方,我都知道,我帶你們去扒出來。他為富不仁,酷害一方,千萬不能饒了他。」
闖王點點頭,望著周士樸說:「周士樸,你不要狡賴,你的罪惡我全知道。好,推出去!」
又有幾個百姓,走過來對李過說,剛才那個替李友指認別人的書吏,自己也不是一個好東西,坑害過許多好人,現在為要救他自己的狗命,才向義軍假獻慇勤。李過把那人打量了一眼,說:「我看他就不像個好東西。」便吩咐李友說:「這樣吧,你先把他綁起來,鎖在府衙門外,看控告他的老百姓多不多。要是真有大罪,仍然斬首;要是罪惡不大,就放了他去。」結果這人綁出去沒有多久,便有許多人來控告。李友也沒有再向李過稟報,便下令將他斬了。
在院裡,李過告訴闖王,他已下令進城的義軍,不許再殺人,不許搶劫,不許姦淫婦女。闖王等果然聽見有人騎馬在街上奔跑著,大聲呼喊:
「封刀了!封刀了!不許再殺人了!再殺人者償命!」
闖王問道:「侯府怎麼樣?」
李過說:「進城後,我就派人到侯府門前,不許兵丁隨便進去。現在大公子侯方域還在南京,二公子侯方夏兩三天前護送家眷從東門逃走。如今侯府只剩下一些留下看門的夥計、奴僕。」
闖王說:「縱然沒有了主人,也不許別人進入侯府。」
羅汝才微微一笑,完全明白闖王的用心。
闖王又命李過率領攻城人馬駐紮到城外,城內只留一千五百人:老府一千人,曹營五百人。劉宗敏留在城內,由田見秀協助他,主持城中一切大事。
吩咐完畢,李自成就同羅汝才等退出城外,回到各自駐紮的村莊。他知道小袁營的士兵心裡不會高興,便把袁時中叫到大元帥帳中,問了些軍中情況,勉勵幾句,接著說道:
「你要告訴弟兄們,如今我們是在打江山,行事要像個打江山的樣子。要為民除害,不能騷擾百姓。雖然說過抗拒的要屠城,可是實際上我們從來不屠城,只殺那些公然抗拒的人,並不多殺無辜。今天我看見有許多老百姓被殺了。我從西門進去時,看見路邊躺著婦女屍體,有的褲子也被扒掉了。這在老府將士中是嚴厲禁止的。可是如今人雜,到底是誰做的壞事,一時說不清楚。你要嚴令你手下將士:不管是誰,都要嚴遵軍令,按我的曉諭辦事。封刀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封刀以後,再不許有姦淫燒殺的事兒發生。」
袁時中肅立恭聽,心裡很感害怕,鬢角間微微滲出汗珠。他知道他的部下確有不少殺人、放火、搶劫、姦淫的事。他不敢有一句分辯,連聲說:
「是,是。我一定遵命,約束部下,不許再犯軍紀。」
闖王微微一笑,用溫和的口氣說:「你不要害怕,我這樣囑咐是待你好啊。本來嘛,咱們現在人多勢眾,不像從前容易做到有令則行,有禁則止。俗話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十個指頭還不一般齊呢。何況我本來曾向商丘下諭:開門投降,秋毫無犯;膽敢據守,全城屠戮。我上面的那些話也不是專對小袁營說的;就是我們老八隊的那些人,也還有幹壞事的呢。」
大約三天以後,李自成為慶祝攻下商丘,歡宴重要將領和一些讀書人。宴會是在城內田見秀駐的地方舉行,也就是大鄉宦周士樸的宅子。
宴會尚未開始,客人們都坐在大廳中談閒話。闖王面帶微笑,聽大家談天說地。在座的讀書人知道闖王喜歡聽前朝古代各種學問,尤喜聽歷朝興亡成敗故事,所以話題集中在這些方面。大家各逞才學,談得十分熱鬧。劉玉尺本是豪放性格,這時話特別多,對於一切學問,幾乎是無所不知。李自成對於他的博學感到佩服,可是又總覺得此人有點像張獻忠手下的徐以顯,在心裡對自己說:「這不是一個正派人。」聽了一會兒,他回頭對吳汝義小聲說:
「子宜,你親自去催請大將軍,就說客人已經到齊了,只等他來坐席。」
說話之間,羅汝才到達了。大家趕快起立迎接。羅汝才抱歉地笑道:
「我來晚了一步,請大元帥不要見罪。」
自成笑著說:「快請入席吧,就等你來開宴了。」
八樣下酒菜已經端上來,多是冷菜和粿碟。劉玉尺一席上文人較多,喝得高興,又開始談古論今起來。只聽劉宗敏哈哈大笑,說:
「劉軍師,我是打鐵匠出身的大老粗,根本不相信你的這個故事,別拿書本上的話唬我們這號少讀詩書的武將!」
因為劉宗敏的聲音特別洪亮,又似乎帶有酒意,引起了整個大廳的注意。闖王是陪著羅汝才、李巖兄弟、袁時中、牛金星、田見秀一席,而劉宗敏是陪著吉珪、宋獻策、劉玉尺、朱成矩、劉靜逸和曹操的親信將領孫繩祖坐在鄰席。李自成轉過頭去,向劉宗敏和劉玉尺笑著問:
「你們談的什麼有趣的題目?叫我們大家都聽聽如何?」
曹操唯恐小袁營不生事端,立刻說:「捷軒,剛才劉軍師說的什麼?他可是滿腹學問的人,談起前朝古代的陳事兒是內行,咱們可得多聽他的!」
劉宗敏勉強笑著說:「大將軍,劉軍師剛才說的故事你聽到了麼?」
「我正在同大元帥飲酒,一句也不曾聽見。」他又鼓勵劉玉尺,「玉尺,我這個大老粗很尊重有學問的人,愛聽人們談古論今。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故事?」
人們為著酒宴前助興,紛紛催促劉玉尺將他談過的故事再說一遍。袁時中在稠人廣眾中不敢向劉玉尺使眼色,只頻頻地望朱成矩。朱成矩也怕同劉宗敏鬧彆扭,就趕快用右腳對劉玉尺的腳尖碰了一下。劉玉尺正要重述他剛才講的故事,忽然被朱成矩踢了一下,不免遲疑。他又望望周圍的面孔,看見劉宗敏正在用嘲笑的眼神看他,想著不能使闖營文武誤認為小袁營無人,於是他先站起來向闖王敬酒,向曹帥敬酒,又向劉宗敏和全體文武敬酒,然後心有所恃地笑著說:
「玉尺不學無知,如有妄言,務請恕罪。我剛才說到漢朝名將李廣,也只是想借此說明古時名將確有非凡地方。比如李廣吧,有一天他出去打獵,忽然看見路旁蹲著一隻猛虎,嚇了一跳,趕緊射出一箭,把猛虎射死了。後來一看,才知道射中的原來不是猛虎,而是一塊石頭。因為李廣是有名的神箭手,力氣又大,那箭一直射進石頭裡面去,不但箭頭,連箭桿、箭尾巴上的雕翎也都射進去了。這名之曰:『射石沒羽』。你們說,這樣的神力驚人不驚人?」
旁邊有幾個讀書人都附和著說:「是啊,這射石沒羽的故事確是千古傳誦。李廣要生在今日,一定也是闖王麾下的一員大將。」
牛金星和宋獻策都熟知這個兩千年來膾炙人口的故事,李自成也是熟知的。他們心中都有些糊塗:捷軒為什麼在這個故事上挑毛病?吉珪用鼓勵的眼色望劉宗敏,看他這個讀書很少的大將如何同劉玉尺抬槓。許多眼睛也都望著劉宗敏,等他說話。劉宗敏哈哈一笑,滿飲一杯,說道:
「玉尺,你認為這個故事是真有其事麼?你別看我是個粗人,有些事情我也愛用腦子想一想。哪有射箭把箭桿也射到石頭中去的呢?這事絕不可信。」
劉玉尺平時善於察言觀色,在一般情況下他不會去同劉宗敏爭論,但這時喝了幾杯酒,正處在興奮狀態,便立即說道:
「這可是《史記》上寫得明明白白的呀!《史記》是千古不朽之作,上同《左傳》、《國策》,下同《漢書》,都是光輝萬丈的。那射石沒羽的故事在《史記·李將軍列傳》中寫得明明白白,《漢書》中也記了此事,豈玉尺所敢杜撰?」
劉宗敏笑了一笑,說道:「你們讀書人滿肚子喝的都是墨汁,說話都是憑著書上來的。我這個大老粗,斗大的字兒識不了幾車,可是我啥事都喜歡看一看,想一想。就拿射箭來說吧,我們從十來歲就學起,到現在三十幾歲,自己不知道射過多少箭,也看將士們射過無數箭,哪有箭射在石頭上,會把箭桿也射進去的呢?就是一塊泥也不行,你射進去不到一半,泥就把箭桿吸住了。除非射塊豆腐,才可以射得進去。」說到這裡,他自己哈哈大笑了一通,又繼續說道:「說射石可以把羽毛也射進去,我看這是瞎扯。要不,大家試一試,看誰能射進去。不一定射石頭,就射磚頭、土坯也行,試一試看。」
這番話說得劉玉尺和一些秀才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李自成、牛金星和宋獻策都覺得劉宗敏的見解十分新鮮,出乎他們意外,心中不能不為之點頭。連曹操也不能不改變態度,向闖王點頭說:「捷軒真是個有見識的聰明人!」有些秀才震於宗敏的威名,又看見他眼裡流露的嘲笑神氣,縱然心中想著這射箭的事可能還有例外,也不敢在他面前抬槓。牛金星看見高一功在看他,分明是要他說句話,免得劉玉尺下不了台,於是他笑著說道:
「劉爺說得有道理。射石沒羽的故事,本來值得懷疑,我也留意過此事,記得班固的《漢書》寫到這件事時,就把沒羽兩字改成沒鏃,這鏃就是箭頭。《漢書》上只是說把箭頭射到石頭裡去了。」
劉宗敏笑道:「這也不行,箭頭也射不進石頭的。從來我還沒有見過誰能把箭頭射到石頭裡去。你們有誰見過麼?我們大元帥射箭是有名的,能夠挽強弓,百步之外,能穿透雙重綿甲。可是,我看,他也射不進石頭。闖王,你能不能啊?」
自成笑著說:「那當然不能。」
袁宗第也在座上笑起來,說:「在商洛山中,我去捉周山那一次,我的箭射完了,被困在一個土丘上。闖王去接應我,一箭射到一座懸崖上,箭頭被彈了回來,那石頭被射掉了一點皮,這是我親眼看見的。闖王,你忘了沒有?」
闖王說:「是的,那一次拉了滿弓,箭射到石頭上又彈回來了,石頭被碰掉一點,還迸出了火星。捷軒有經驗,說得對:箭是穿不進石頭的。」
劉宗敏說:「你們瞧,我們大元帥,那麼有膂力,也不過把石頭碰掉點皮,迸出火星來。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怎麼就相信書上說的句句都是對的呢?我看書上說的話有對的,也有不對的,不要讀了書反而被書愚了。」
當他們談話的時候,李巖一直注意地聽著。他看出來劉宗敏今天是要拿這個題目將劉玉尺等人一軍,使他們不要誇誇其談。但是他又覺得不應使劉玉尺等人太難堪,便望一眼宋獻策,希望宋獻策出來圓圓場。誰知宋獻策也是個喜歡雜學的人,看過許多雜書,這時聽他們談得熱鬧,便也插話說:
「這射石沒羽的事情,古書上倒是幾個地方都提到,不專是對李廣說的。司馬遷寫在李廣身上,別人就寫在另外一人身上,其實都不足憑信。」
「軍師,不知還有哪些書上提到過射石沒羽,敢望賜教。」劉玉尺不相信宋獻策會讀過多少書,一面問,一面嘴角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
宋獻策想了一想,說:「噢,想起來了,好像我讀《呂氏春秋》的時候,在《精通》這一篇上,有那麼一句話:『養由基射兕中石,石乃飲羽。』這兕就是現在的犀牛、野牛,養由基要射兕,結果射到石頭上,連箭桿後面的雕翎都射進石頭裡了。我當時看了也沒有留意,只想著可見並非光是李廣有這本領。」
李侔年輕氣盛,聽到這裡,忍不住插言說:「還有,還有。我看過劉向在《新序》中也說到楚熊渠子夜行,見到一塊石頭,以為是一個老虎臥著呢,彎弓射了一箭,把箭完全射進去了,連羽毛也射進去了。」
大家驚奇地望著李侔,沒想到李巖這個兄弟也是如此博學。同時對射石沒羽的事情也就更加恍然明白了。劉宗敏笑道:
「你看看,我隨便一提,他們幾位都是讀書多的人,就引出別的例子來了,可見此事完全是瞎扯。」
李巖不願李侔在闖王軍中顯露鋒芒,趕快給他使個眼色,要他不要多嘴。但李侔討厭劉玉尺,已經憋了很久,不管哥哥的眼色,又說道:
「其實,我從前讀《史記·李將軍列傳》時,曾對照《漢書》,都不是說的『射石沒羽』。《史記》上說的是『沒鏃』,《漢書》上說的是『沒矢』。剛才劉軍師說《史記》和《漢書》上寫李廣『射石沒羽』,恐怕也是一時記錯了。當然,《漢書》上說的『沒矢』,那『矢』字是包括箭桿而言,箭羽也在其中,可是畢竟未曾使用『沒羽』二字。如今說的『沒羽』不是書上原話,大概是從『飲羽』來的。這『飲羽』二字倒是最早見於《呂氏春秋》。」
劉玉尺不禁臉孔通紅,只覺熱辣辣的,不知說什麼話好。袁時中覺得自己的臉上很沒光彩,雖然依然掛著笑容,但那笑已經僵了。
闖王和曹操交換了一個微笑,都覺得十分有意思。闖王怕劉玉尺面上下不來,趕忙舉起酒杯,向全體說:
「好,好。大家都說得好。請趕快喝酒,酒已經涼了。請,請!」
劉玉尺感到孤立和難堪。他懷著暗氣,不得不端起杯子,對劉宗敏勉強笑著說:
「劉將軍果然高見,高見。」
劉宗敏說:「其實你們各位學問比我高得多,對於射箭也是內行,只是你們太相信書本,喝的墨汁多了,把古人的話句句都當成是真的,不敢懷疑。我這個大老粗就是講究點實際,古人說得對的,當然我們要信,說得不合情理,我就不信。哪有一個人說話句句都是對的呢?」
李巖笑道:「是的,連孟夫子也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書上不可靠的東西很多,有時顛倒黑白,有時隱善揚惡,有的地方是傳聞之誤,也有的地方是有意栽贓,種種情況,不勝枚舉。」
大家聽了這話,紛紛點頭。
李自成送走羅汝才以後,留下袁時中和劉玉尺繼續談話;除宋獻策以外,沒有叫別人相陪。他十分親切地說:
「時中,你要告訴手下將士們,從今往後,心中千萬再別存在小袁營和闖營的畛域之見。要是仍存那樣見識,就辜負我重看你的一片心了。我倘若不重看你,便不會將養女許配給你。慧梅雖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可是我們夫妻看待她比親生女兒還重。不管是論公論私,等到大功告成之後,我絕不會虧待於你,也不會虧待了你手下的有功之人。你是我的親信愛將,也是我的嬌婿,所以你的小袁營跟曹營不同。日後不應該還有什麼小袁營和闖營之別,應該化為一體。我要一視同仁,手掌手背都是肉。你們也要明白,小袁營就是闖營,就是老府人馬。我這是肺腑之言,你們要記在心中,還要傳諭你們手下的眾人知道!」
袁時中趕快站起來說:「蒙大元帥如此厚愛,末將粉身難報。大元帥的這番鈞諭,末將一定牢記心中,也要曉諭手下文武們一體知悉。」
劉玉尺隨袁時中肅然起立,聽時中說畢,緊跟著躬身說道:「今日回到駐地之後,即便將大元帥鈞諭,曉諭眾頭領知悉。大家天天盼望的也正是化除畛域,不講陝豫,不分內外,不論新舊,化為一體,同心協力為大元帥打下個一統天下。玉尺與袁將軍常言,方今天下擾攘,群雄並起,到頭來不過是為新聖人[1]清道耳。嗣後得聞大元帥上應圖讖,下副民望,方知天命攸歸,必得天下無疑。小袁營全營將士,追隨袁將軍矢志相投,願效馳驅,實望使天下百姓早見天日,重獲太平之樂。今後小袁營中倘有誰敢懷二心,人神不容。按我們袁將軍之意,既然投了闖王麾下,且又得成為姻親,今後這小袁營的稱呼也就不應再要了。至於新的稱呼,當依大元帥明示遵行。只有如此,方算得小袁營與老府諸營一例看待,化為一體。」
闖王欣然點頭說:「請坐下,坐下,不必拘禮。玉尺居一營軍師之位,這番話說得很好,說得很好。此事不必太急。你們暫時只心中明白我的好意就行,不必急於向將士們宣諭。全軍建制,正在由宋軍師和牛先生擬就,破了開封後將宣佈施行。小袁營這稱呼就用到那時候吧。」
袁時中和劉玉尺唯唯稱是。
宋獻策一直在對他們察言觀色,但是也不能斷定他們話中有多少不是真心。等闖王說完上邊幾句話以後,他也對袁時中和劉玉尺說:
「倘若大元帥把你們當外人看待,也不會今天就對你們說出來肺腑之言。這完全是為著你們好。論往日關係,曹帥與大元帥同鄉里,又是拜把兄弟,可是像剛才那樣的肺腑之言,大元帥對曹帥是不肯說的。」
袁時中欠身說:「大元帥和宋軍師不把我當外人看待,我完全明白,所以一輩子要對大元帥感恩圖報,不會有第二個想法。」
闖王又說:「今日我進城來時已經吩咐老營總管,給你送去三千兩銀子和二百匹綢緞犒賞將士,恐怕早已送到你的老營,交到劉靜逸手中了。」
袁時中又說了一些感激的話。
「大元帥對小袁營如同對李補之、袁漢舉、劉明遠諸營一樣看待,有功即賞,有過則罰。今日因小袁營將士歸老府不久,所以特頒犒賞,以示優遇。」宋獻策說著,又轉望劉玉尺,親切地笑道,「玉尺兄,剛才酒宴上捷軒將軍同你抬了幾句槓,請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每次在背後談論,極其佩服你有才學,有智謀。今日他吃酒稍多。他這個人,你們大概都清楚,待朋友和部下一片赤誠,肝膽照人,語言爽快,所以全軍上下都愛戴他。有的人受過他的重責,事後還是喜歡他,打心眼裡尊敬他。玉尺兄,你可不要將今天的小事兒放在心上!」
劉玉尺趕快說:「軍師,我怎麼能那樣糊塗?今日小弟酒宴妄談,不過為大家助興耳。」說畢大笑,笑得十分坦然。
袁時中說:「玉尺也是個爽快人,他絕不會放在心上。」
李自成點頭說:「這樣才好。咱們是起義大軍,大家真誠相待,不習慣講究小節,更無虛飾。捷軒對我忠心耿耿,可是他有時也會搶白我幾句。我喜歡他這種秉性脾氣。你們同他相處日久,必定也會喜歡他的。」
袁時中同劉玉尺告辭後,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
「你看他們兩個怎樣?」
宋獻策沉吟說:「我看,劉玉尺這個人很不可靠。袁時中事事靠他謀劃,使我最不放心,必先除掉此人才好。」
「時中說的話跟劉玉尺說的話差不多,看來好像出自真心。」
宋獻策轉動著眼珠:「我怕這些好聽的話是他倆事前商量好的。」
「還是暫不動劉玉尺為好,免得時中不安。我既將慧梅作為養女許配給他,務要使他安心才是。」闖王默然片刻,又笑著說,「邵時信和呂二嬸都對夫人說,時中同慧梅小兩口如今很能和睦相處,這倒使我放心。」
「我也放心了。要不然,我如何對得起夫人和慧梅姑娘?」
他們相對一笑,隨即騎馬巡視城中的幾個地方去了。
當闖王同宋獻策還逗留在商丘城內時,袁時中和劉玉尺已經回到小袁營了。朱成矩、劉靜逸等都在袁時中屋中等候,並在小聲議論。當初討論投闖的利弊時,劉靜逸和有的頭目就持懷疑態度,甚至表示反對。由於贊成投闖一派佔上風,袁時中才決定去漯河附近謁見闖王。闖王決定將養女嫁給他,喜訊傳回軍中,全營歡躍,是投闖派的黃金日子。但是自從袁時中偕新夫人回到軍中,尤其是到了睢州,懷疑派很快地佔了上風,連袁時中和劉玉尺也有了後悔心情。到商丘三天來,小袁營三萬人馬被夾在闖、曹兩營數十萬人馬中間,處處不能自由,而陝西將士們的鄉土觀念很重,把小袁營的頭目和士兵都當做外鄉人看待,這就使袁時中和劉玉尺更加後悔。
袁時中屏退閒人,將剛才闖王和宋獻策的話複述一遍。大家感到吃驚,有人不覺說出:「這不是準備吃掉咱們小袁營麼?」正待商量對策,邵時信奉慧梅命來見時中,說高夫人和牛、宋、劉宗敏等幾位大將的夫人都到了慧梅帳中,請他趕快去拜見她們。邵時信的話剛說完,有人飛步進來稟報:曹帥軍師吉老爺已經進了村子,請袁時中趕快出迎。袁時中對邵時信說:
「邵哥,請你回太太話,我接了吉軍師稍談片刻,便去拜見高夫人和各位嬸娘、大嫂。今晚敬備水酒,請太太懇留高夫人和各位嬸娘、大嫂吃飯。」說畢,他對時信一拱手,便帶劉玉尺、朱成矩二人往大門外迎接吉珪。劉玉尺在二門內拉他停了一步,湊近他的耳朵說:
「吉子玉此來,雖是閒訪,說不定會有測探之意,請不要對他露出一句口風,招惹是非。將軍快去拜見高夫人和幾位嬸娘輩夫人要緊,對各位夫人務必恭敬,說話小心。今晚請將軍送走各位夫人之後,就留宿太太帳中。對太太要特別慇勤,也要多說些對闖王感恩圖報的話。」
袁時中低聲說:「我今晚還要跟你們商議大事哩。」
「不。我要留吉子玉在此飲酒,晚上同他單獨密談一陣,十分重要。將軍只管留在太太帳中,不必再回來。事後倘子玉出賣,玉尺甘受屠戮,將軍不受牽連。」他看見袁時中有猶豫神色,又補充說:「至於金姨太太,務請將軍暫時忘下,不再親近。務必,務必!」
袁時中完全明白了玉尺的精細用心,微笑點頭,繼續向外走去。
[1]新聖人——新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