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時中心中十分沉重和憤懣,一路上濃眉不展,默無一語。快到小袁營駐紮的村子時,看見劉玉尺站在路旁迎候。軍師滿面堆笑,拱手說:
「恭喜將軍!」
袁時中感到愕然,正要說話,卻見軍師向他使眼色,隨即又說:
「剛才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所以要向將軍賀喜。我平日所擔心的是闖王仍把將軍作客將看待,今日之事使我的擔心全消了。大元帥對曹營的黃龍那樣處分,對咱營的老王如此處分,正顯出大元帥對曹營客客氣氣,看待咱營如同老府諸營一樣。他巴不得咱營處處替他爭氣,恨鐵不成鋼啊!」
袁時中是十分乖覺的人,恍然明白了劉玉尺的深刻用心,慌忙點頭說:
「你說得對,說得對。」
劉玉尺又說:「今後我們全營當更加奮勉,整飭軍律,一心為大元帥盡忠效命,報答他的深恩厚愛。」
袁時中的親兵們有的向劉玉尺投以憤憤不平的眼色,有的感到惶惑。大家又望望袁時中,卻奇怪時中完全聽信玉尺,微笑點頭,連說:「我明白。我明白。」
袁時中看出來親兵們的不忿神色,愈明白劉玉尺提醒他的話有多麼要緊,多麼及時。當他來到老營門外時,許多將士都在等候著他。他帶著坦然的微笑下馬,向大家掃了一眼,走進大帳。
大家看見時中面帶笑容,右手悠閒地擺動著馬鞭子,感到莫名其妙,也不好急著問。時中坐下以後,劉玉尺先揮手使親兵和不關緊要的人全部退出,然後在時中旁邊坐下。時中登時收起臉上笑容,望著大家,用嚴峻的口氣小聲說:
「事情的經過你們都知道啦,目前務必要小心謹慎,萬不能使別人抓住把柄。不許將士們對闖王、對老府說出一句閒話!你們要傳諭各人手下將士:有誰敢私下裡對闖王發一句怨言,我知道後立即斬首!」
有一個將領說:「可是眾心不服……」
袁時中一搖頭將他的話頭阻止,說道:「此時但求不再替我惹禍,講說不著眾心不服。寧可枉殺幾個好弟兄,也不能讓別人找到借口,突然吃掉我的小袁營。」
另一個將領說:「像這樣住在別人矮簷下,終不是長久之計。還不如……」
「莫慌。我自有計較。你們稍不忍耐,咱們小袁營就一起完事。」袁時中趕快用手勢將他阻止,又望著大家提高聲音說,「你們要恪遵大元帥鈞諭,整飭營規,加緊操練,嚴禁將士們飲酒賭博,打架鬥毆,騷擾百姓。有敢違反的,不論何人,一律治罪。我是言出法隨,你們要好生傳諭將士,不要以身試法!」
眾將退出以後,大帳中只剩下袁時中、劉玉尺、朱成矩和劉靜逸四人。他輕輕地吁一口氣,然後向三位謀士問道:
「目前咱們小袁營的情況很不好,你們各位有什麼高明主意?」
劉靜逸是反對投闖的,本來有滿腹牢騷,但眼前一則小袁營處境甚危,他想著應該同劉玉尺和衷共濟,以對付老府吞併為急務,二則也怕得罪了劉玉尺,所以他苦笑一下,說:
「如能化客為主,自是上策,但恐甚難。既不能化客為主,應以速走為妙。」
劉玉尺因沒有受到劉靜逸的責難,頓感輕鬆,向朱成矩問:
「朱兄有何妙策?」
朱成矩憂慮地說:「我也想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但恐欲走不能,反成大禍。目前闖王讓我小袁營駐紮於闖、曹兩營之間,兩邊夾持,豈不是防我逃走?我軍只有三萬將士,闖、曹兩營數十萬,騎兵又多,欲求安然逃走,豈是容易的事?」
劉玉尺態度鎮靜,輕捻短鬚,用極其平靜的聲音說道:
「當時我們決計投闖,求親,今日決計離開,都有道理。蓋此一時,彼一時也。從目前看來,縱然闖王無意吃掉小袁營,我們也應離開,不必久居『闖』字旗下。何況闖王已經將小袁營化為老府一隊,以部曲看待我們。未來吉凶,明若觀火,不走何待?」
朱成矩問:「如何走法?」
袁時中問:「何時可走?」
劉玉尺含笑回答:「山人昨夜卜一文王神課[1],知道半月內即可全師遠走高飛。但究竟如何走法,到時再定。」
袁時中又問:「往哪兒逃走?」
「東南為宜。」
「你算準了可以全營逃走?」
「此是何等大事,山人豈敢妄言。」
劉玉尺每當想出奇謀妙計,心中得意,談起話來,常學著諸葛亮,自稱「山人」。現在袁時中等聽他又自稱「山人」,相信他必有妙計,心情為之稍寬。袁時中笑著說:
「但願軍師有神機妙算,使小袁營得能平安走脫!」
「將軍,山人先走一步。晚飯之後,請將軍在大帳稍候,山人再來與將軍細談。」劉玉尺站起來,帶著十分自信的神氣,先向袁時中躬身一揖,又向朱、劉二人略一拱手,匆匆地走出帳去。他給袁時中等留下了一團希望和疑問。
回到自己的軍帳以後,劉玉尺即刻找出一份未完成的文稿,進行補充和修改。
這是他到商丘以後,利用夜間趕寫的一篇稿子。他是一個用心很深的人,不到拿出來的時候,不肯對任何人提起,甚至對袁時中也瞞得很死。
將稿子補充修改完畢,他吩咐一個職司抄寫的新入伙貧苦童生,就坐在他的帳中謄抄一份。這個童生看完文稿,感到惶惑,悄聲問道:
「軍師,目前全營將士對闖王和老府多有怨言,抄寫這份稿子給誰看呀?」
劉玉尺嚴厲地看他一眼,說:「你快抄吧,休得多問!」
晚飯以後,劉玉尺來到袁時中的大帳,從懷中掏出文稿,請時中過目。時中就著燭光看了一遍,心中大覺奇怪。文稿上的字兒他大體上都能認識,只是對個別句子略覺費解。他怕自己文理淺,誤解了稿子的意思,說道:
「軍師,請你替我念一遍,有些句子你得講解一下。」
劉玉尺笑一笑,就替他一邊小聲念一邊小聲講解。這是模仿《千字文》和《百家姓》的通俗四言押韻體,歌頌李自成不平凡的出身:降生時如何有紅光照屋,瑞鳥翔鳴;母親夢一穿黃緞龍袍的人撲入懷中,驀然驚醒,遂生自成。接著寫李自成幼年穎悟多力,異於常兒,常在牧羊時獨坐高處,命村中牧童向他朝拜,山呼萬歲。跟著寫他如何起義,如何屢敗官軍,威震中原。下邊有一段是劉玉尺的得意之筆,他不覺稍微提高聲音,拉開腔調,朗朗念道:
誕膺天命,
乃武乃文。
身應星宿,
名著圖讖。
弔民伐罪,
四海歸心。
澤及枯骨,
萬姓逢春。
德邁湯、武,
古今絕倫。
袁時中叫劉玉尺停住,問他「誕膺天命」是什麼意思。劉玉尺解釋說就是「承受天命」的意思,是借《尚書》[2]上的一句稱頌周文王的話。時中點點頭,又問:
「有人說李闖王是天上的破軍星下凡,原是罵他的話。你這一句說他『身應星宿』,怕不妥吧?」
劉玉尺笑著回答:「有人說他是破軍星降世,是因見他到處破軍殺將,隨便猜想之詞。然而像他這樣人,必應天上星宿無疑。倘有人問起闖王究系何種星宿降世,你就說是紫微星降世。闖王和老府的人們聽到必甚高興。」
「說闖王是紫微星降世,有沒有依據?」
「沒有依據。紫微星是帝星,是人君之像,所以這麼說闖王必甚高興。」
「難道像這樣大事也可以信口開河?」
「自古信口開河的荒唐事兒多著哩。漢朝人編造劉邦斬白蛇的故事,又說他在芒碭山中躲藏的地方上有五色雲,誰看見了?像這類生編的故事哪一個朝代沒有?請將軍儘管大膽地說,其結果呀,哼哼,只有好處,決無壞處。」
袁時中仍不放心,又問:「倘若闖王和牛、宋等人問我何以知道是紫微星降世,我用什麼話兒回答?」
「將軍只推到我身上,說是聽我說的。」
「他們會當面問你!」
「我但願他們問我。」
「你如何回答?」
「我同宋獻策一樣,奇門、遁甲、風角、六壬、天文、地理,樣樣涉獵。我還精通望氣,老宋未必勝我。我會說:多年來紫微垣帝星不明,正是因為紫微星已降人間,如今那紫微垣最北一星不過是空起來的帝座而已。」
「他們會問你,你怎麼知道帝星就應在闖王身上?」
「我當然知道!到商丘以來,我每夜更深人靜,遙望闖王駐地,有一道紅光直射紫微垣最北一星,故知闖王身應帝星,來日必登九五[3]。」
「別人為什麼都未看見?」
「將軍,別人不懂望氣,如何能夠看見?」
「聽說宋軍師也精通望氣。他若不信,說你胡謅,豈不糟了?」
劉玉尺狡猾地一笑,說:「將軍也太老實了!李闖王自宋軍師獻《讖記》之後,自以為必得天下,而老府將士莫不祝願他早登大位。我的話一旦出口,誰敢不信?誰不拍手附和?宋軍師縱然心中不信,他在表面上也不敢獨持異議。倘若他敢說他不曾看見有紅光上通紫微,闖王和將士們定會說他不精於望氣,枉為軍師。我諒他非跟著我說話不可!」
袁時中想了想,仍有點擔心。他沉吟片刻,說道:
「闖王平日不喜聽奉承話,你也是知道的。我知你想要我將這篇稿子送呈闖王,以表我對他擁戴之誠。可是,玉尺,說不定我會反受責備。」
「將軍之見差矣。我寫的這些奉承話都沒有超過宋獻策的《讖記》。他可能對你說幾句謙遜的話,但心裡一定很高興。」
袁時中到這時才放了心,笑著說:「什麼闖王是紫微星下凡,你真會胡謅!」
劉玉尺說:「古人胡謅在前,我不過稍加更改耳。《後漢書》上說:劉秀做皇帝以後,把他的少年同伴嚴子陵接進宮中,談了一天,晚上同榻而眠。嚴子陵睡熟以後,無意中將一隻腳伸到劉秀的肚子上。第二天,掌管天文的太史官上奏,說昨夜客星犯御座甚急。光武帝笑著說:『我同故人嚴子陵同睡在一張床上罷了。』御座也就是紫微星。興古人胡謅,不興今人生編麼?」
「嗨,你們讀書多的人,引古證今,橫豎都有道理,死蛤蟆能說成活的!」袁時中哈哈大笑,停一停,他又問,「這下邊幾句是寫咱小袁營的?」
劉玉尺趕快說:「非有下邊幾句不能收尾,敲了一陣家什才落到鼓點上。」隨即他小聲念道:
勉我將士,
務識天命。
矢勤矢勇,
盡心盡忠。
擁戴闖王,
早成大功。
子子孫孫,
共享恩榮。
倘有二心,
天地不容!
袁時中聽罷,又小聲問道:「軍師,你以為單憑這個文稿,就能使他對我們小袁營不起疑心?肯放我走掉?」
「我已經將棋路想好,請將軍依計而行,定可順利逃走。」
「下步棋如何走?」
「將軍今夜一定得到太太帳中去住,將文稿讀給太太聽,問她可有什麼地方應該修改。」
「我斷定她只有滿意,不會有什麼挑剔。」
「要緊的就是使太太滿意,知道此事,明日上午就可以傳進高夫人的耳朵。」
「下一步棋如何走法?」
「請將軍明日親自見牛、宋二人,請他們將稿子審閱修改,並說你要命刻字匠連夜刻出,印成小本兒,分發小袁營將士背熟。」
「你真要命人刻板?」
「當然,當然。」
「牛、宋二人必會將此事稟報闖王,闖王不會阻止麼?」
「替他宣揚,他當然不會阻止。」
「這兩步棋都走了,闖王能信任我麼?」
「還得將軍殺幾個人。」
「殺什麼人?」
「殺幾個弟兄。為要使闖王真正化除猜疑,視將軍如心腹,非殺幾個人頭不可。當然除此之外,還要責打一批人,直至打死。」
袁時中臉色忽然沉重,含著幾分惱怒,默思不語,心裡說:「我沒發瘋!」劉玉尺猜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說話,一個親兵進來,對袁時中說:
「太太差人來說,她預備了幾樣葷素小菜,幾杯好酒,等待將爺回去。」
劉玉尺不等袁時中說話,代他吩咐:「你告訴太太帳下來人,說咱們將爺正在同軍師談話,馬上就回太太帳中。」
袁時中的親兵說一聲:「是!」轉身退出。
袁時中抱怨說:「玉尺,你怎麼這樣性急?」
「自從太太同將軍成親以來,很少對將軍如此慇勤體貼,斷不可拂了她的美意。我怕將軍猶豫,所以趕快代將軍回答。」
袁時中苦笑說:「唉,你不明白,我近來少去金姨太帳中,她已經哭了幾次,所以我原想今夜宿在她的帳中。」
「我何嘗不明白將軍心思,可是將軍幾乎誤了大事!目前小袁營能否存在,能否伺機逃走,決於將軍能否獲得闖王歡心。今晚所議之事,全是為此。在此緊迫時候,只能百方使太太在高夫人前替將軍多進美言,豈可惹她生氣?況太太今晚如此舉動,其中必有緣故。」
「什麼緣故?」
「我也猜測不透。總之必有緣故,請將軍務必快去太太帳中。剛才的話,請聽我簡單扼要說完,不敢多耽擱時間。」
「你快說吧。」
「今日老王因酒後失言,被闖王斬了,在小袁營將士中頗多不平。從明日起,抓幾個說出怨言的頭目和士兵斬首,過三天再殺幾個。另外還要重責一批人。借此表將軍忠於闖王之心。」
袁時中猶豫地說:「這樣事我不忍做。」
「情勢緊迫。俗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為著事業成功,不但要殺死敵人,有時還得狠著心殺自己人,殺自己身邊的人,殺身邊有功的人。老子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4]。聖人把百姓當做芻狗,他還是聖人。該殺自己人時就得狠心,不能講婦人之仁!」
袁時中無奈地點點頭,歎口氣說:「你替我斟酌辦吧。說實話,今日老王冤枉被斬,我現在心中還十分難過。」
劉玉尺說:「你在太太面前,倘若她提到此事,你不但要談笑自若,還要說殺得很是。」
「這個……很難。」
「不,你至少不能在太太面前露出來你的不平。漢光武的親哥哥被更始[5]殺了,光武趕快馳回宛城,深自引過,不自稱昆陽戰功,不敢替哥哥服喪,飲食言笑如平常。更始沒有殺他,反而拜他為破虜大將軍,封為武信侯。何況老王只是你的部下,並不是你的兄弟,何必為他的被斬難過?」他將那份文稿塞進時中手裡,說道,「我的話說完了,請將軍快去太太帳中。」
袁時中默默起身,往慧梅的住處走去。
今天下午,慧梅從邵時信口中聽說了老王被斬的事,起初她認為闖王斬得好,暗中抱怨袁時中對手下人不加管教,縱容了邪氣上升。但是過了一陣,她的想法變了。她仔細思忖:時中在她面前從沒有說過對老府不滿的話,更沒有流露過絲毫不忠於闖王的心思。每次來她帳中,他總是恩恩愛愛,為得到她的歡心,不惜低三下四。特別是近來他幾乎每夜都離不開她,壓根兒不去孫氏帳中,也很少宿在金氏帳中。可見時中對老王的表現原不知情,他只是一時管教不嚴罷了。作出這樣判斷之後,她便吩咐準備幾樣可口的葷素菜餚,為他解悶。
慧梅平時晚上從不打扮,可是今晚,她摘下寶劍,脫去箭袖戎裝,換上了一身桃紅繡花短襖,下系蔥綠百褶裙,還對著銅鏡薄施脂粉,淡描蛾眉,希望以自己的溫柔嫵媚撫平丈夫心頭可能產生的不快。
袁時中一路上心思十分混亂。他忽而想著如何按照劉玉尺的計策去慧梅面前演戲;忽而又想到金姨太,覺得近來很對不起她,本來答應今晚宿在她的帳中,現在又不去了。他想金氏對他處處體貼,當他有苦惱時總是百法兒逗他高興,同床共枕時更是放浪,風騷,熱得似火,憑什麼要冷落她呢?
他的親兵們像往日一樣,到女兵帳篷前就被擋住。在往日,袁時中對此並不生氣,有時反覺有趣。可是今晚,他幾乎不能忍受這樣待遇。他橫掃了幾個女兵一眼,就大步往帳中走去。
呂二嬸聽見他的腳步聲,趕快從慧梅的大帳中出來迎接,笑著說:「姑娘在帳中等候多時了!」隨即她一邊替時中掀開簾子,一邊向帳中稟報:「姑爺大駕來到!」袁時中對呂二嬸不打招呼,昂然進帳。可是他突然被眼前的景像一驚,不禁心旌搖晃,片刻之前對慧梅的惱怒心情登時化為烏有,不停地打量著站起來用溫柔的笑臉迎接他的妻子。妻子向他說一句什麼話,他沒有聽清,只是癡癡地看她,忘記坐下,在心中驚歎說:
「十個金氏也抵不上一個她!」
慧梅被時中看得不好意思,向一側轉過臉孔,心裡打趣說:「他好像不認識我!」呂二嬸笑著問道:
「姑娘,酒菜快涼了,就端上來吧?」
慧梅說:「快端吧。」
呂二嬸退出以後,袁時中又像饞貓似的望著慧梅。慧梅既覺得甜蜜,又覺得不好意思,低頭迴避他的眼睛。她生怕丈夫會猛然忍耐不住,跳起來將她摟住,被帳外的女兵們從門簾縫兒或小窗孔兒看見,於是她溫柔地看丈夫一眼,輕聲說:「我幫呂二嬸端菜去。」趕快走了出去。
一會兒,慧梅同呂二嬸將四個冷盤和四個熱盤、兩把盛著熱黃酒的喇叭口錫壺、兩雙紅漆筷、兩隻青花鴛鴦戲蓮瓷酒盅,擺在從村中富戶家找來的半舊小方桌上。呂二嬸笑瞇瞇地退出。
慧梅替丈夫斟了滿杯酒,雙手遞給他,然後為自己斟了半杯。時中一直看著她輕盈的動作。她的每一舉手,每一個有意無意的眼波,以及嘴角靜靜兒綻出的甜的淺笑,雲髻上簡單首飾的銀鈴搖響,都使他心神飄蕩。加上紅燭高照,慧梅身穿的紅襖和旁邊的繡被似乎都有微香散出,更使他未飲酒先有醉意。他舉起杯子,笑視慧梅,說:「請!」慧梅嫣然一笑,輕舉杯,淺入唇,只算是嘗了一下,卻用明亮而多情的眼睛望著丈夫將滿盅酒一口喝盡,趕快又替他斟滿一盅。時中笑著問道:
「太太,你今晚怎麼想起來陪我飲酒?這可是咱倆成親以來的第一遭呀!」
「我聽說你今日下午心中不快,所以親自準備幾樣小菜,兩壺黃酒,替官人解悶。」
「啊,你是為著這個!」袁時中心中說,故意問道,「我有什麼心中不快?」
慧梅笑道:「你還瞞我?我聽說闖王殺了你的一個鄉親老王,他是你老營中的一個頭目,你也受了責備,不是麼?」
袁時中又飲了一滿杯,自己斟上,神情十分坦然,笑著說:「嗨,我沒有想到,咱倆是恩愛夫妻,心連著心,每夜同枕共被,在枕上無話不談,你竟然到如今還不明白我這個人!」吃了一口炒肉片,喝下去一口酒,他接著說:「我是忠心耿耿擁戴闖王,隨闖王建功立業。可恨的是,我部下竟然有人跟我不是一樣想法,還想過草寇生活,酒後有怨言,對闖王大大不敬。闖王斬了老王是應該的,不斬幾個人不能夠壓住邪氣。闖王今日一動怒,我的事兒就好辦了。從明日起,我要通令全營:凡敢對大元帥和老府口出怨言的,輕則責打,重則砍頭,絕不姑息!哼,我不信有誰的野性子我馴不熟!」
慧梅見丈夫對闖王一片忠心,感動得湧出淚花,在心裡說:「唉,不枉我嫁給了他!」她用筷子夾了一段焦炸八塊的雞大腿沾了點椒麻鹽,送到丈夫面前的醋水碟裡,動情地說:
「你倘若肯這樣,闖王一定會高興的。」
夫妻倆邊談邊吃,十分融洽。慧梅頻頻敬酒,暗中抱歉過去自己不該對丈夫冷冷淡淡。袁時中吃了一陣酒後,從懷中掏出來劉玉尺擬的文稿,遞到她面前說:
「你在闖王老營讀過書,識文斷字。請你看看這篇稿子行不行。」
慧梅不知是什麼稿子,接在手中,從頭到尾念了一遍,不禁叫道:
「我的天,這唱詞兒編得真好!是你編的?」
「是我命劉軍師起的稿子,我又幫他推敲推敲。你看行麼?」
慧梅心中十分讚賞,但是她沒有說話,只是臉上掛著快活而激動的微笑,用光彩照人的眼睛看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首飾上的小銀鈴隨著點頭發出十分悅耳的微響。這笑容,這眼神,這熱烈而含蓄的點頭不語,只有一個年輕妻子獨對著心愛的丈夫時才有。當她不自持地注視著丈夫的眼睛時,她想著明天上午一定要去看高夫人,將時中的這一片忠心說給她聽。
袁時中將凳子移到妻子身邊,湊近她的臉問道:「你看,有什麼地方寫得不夠?那些寫闖王的出身和行事的地方有沒有寫得不對的?」
慧梅重新細看稿子,同時用肩膀抗他一下,暗中推開從背後摟在她腰中的一隻手,悄聲說:「帳外有人!」當那只強壯的胳膊和大手從她的腰間縮走後,她又說:「你快吃酒吧,再不吃就冷了。」
袁時中問道:「有沒有要修改的地方?」
慧梅笑望著丈夫,輕輕搖頭,將稿子還給他。雖然她知道稿子中提到的有些事並不實在,但是她沒有說話。例如:稿子裡寫闖王生下時有紅光照屋,她就從未聽說過。關於闖王母親夢見穿黃衣人進屋,驚醒後生下闖王的事兒,她知道原來軍中只說闖王父親到米脂縣一座也叫作華山的小山上廟中求子,生下闖王,所以闖王的乳名叫華來兒,訛成黃來兒,又附會成黃衣人進屋生闖王。關於滎陽大會的事兒,也是捕風捉影的話;所傳闖王在會議中說的話全是虛的。但慧梅像老府的眾多將士一樣,十分愛戴闖王,所以凡是頌揚闖王的傳說都不闢謠,反而熱心傳播,久而久之,連他們自己也相信了。她現在對袁時中拿給她看的稿子,只關心頌揚得是否到家,其他全不在意。她多情地望著丈夫,讚歎說:
「這稿子寫得真好!」
「只要你說不錯,我明日一早就去找牛先生和宋軍師,請他們二位過目。倘若他們二位也認可,我就下令咱們小袁營中的刻字匠火速刻版板。」
「要印出來張貼麼?」
「何止張貼!我要下令小袁營三萬將士每日念三遍,不許忘記一個字兒。我要全體將士從今往後,心中只有一個人,就是闖王;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保闖王打天下。」
慧梅呆呆地凝視丈夫,眼睛裡又一次湧出來激動的淚花,在心裡歎息說:「我的天,他是多麼好啊!」她很想站起來撲進丈夫懷裡,同他摟抱一起,親他的臉,親他的濃眉,親他的手,也讓丈夫盡情地摟她,親她。同時她更加後悔過去那些日子對丈夫那樣冷淡,不禁滾下了兩珠熱淚。
袁時中看出劉玉尺的妙計已經在慧梅身上成功。他發現妻子過去的矜持已被一股熱情和嫵媚所取代,這熱情和嫵媚是如此不可抗拒,使他簡直不能自持。他在心裡說:「我脫離闖營時,非把她活著帶走不可!」
帳簾外輕咳一聲,呂二嬸笑瞇瞇地進來,問道:「酒還用麼?時光不早,姑爺忙了一整天,該安歇了。」
袁時中巴不得趕快就寢,說道:「快把酒菜拿走吧,我明日一早還有事哩。」
慧梅幫呂二嬸收拾完小方桌後,俯身去打開繡被,一股薰香散出。袁時中忽然不能忍耐,吹滅蠟燭,將慧梅摟到懷裡。在往日,慧梅會推他一下,接著是低下頭去,沒有別的反應。而今晚她一反常態,緊緊地偎依著他,將半邊臉頰貼在他的胸前。時中狂熱地吻她幾下,小聲問道:
「倘若我日後離開老府,到處打仗,你肯跟隨我麼?」
「夫妻本應該雙棲雙飛,你這話何必問我?」
「我把你當成了心尖肉,害怕你有時會不肯跟隨我去。」
「瞎說!為闖王打江山,你縱然走到天涯海角,出生入死,我永遠同你一道!」
袁時中不由得歎息一聲,又吻了一下妻子。慧梅悄聲說:「讓我取掉首飾。這小銀鈴一動就響!」她取掉首飾,放在枕邊,破天荒地替丈夫解外衣紐扣。袁時中撫摸著她的肩膀,悄聲說:
「我今晚才知道你真愛我!」他又摟住了她。
慧梅忽然停住,默然片刻,情緒緊張地說:「官人,你莫摟我。我有一句體己話,體己話……」
袁時中疑是老府中有人說他的壞話,情緒也緊張起來,催她快點說出。她忽然緊摟住丈夫的脖子,嘴唇湊近他的耳朵,輕微顫抖地悄聲說:
「我,我,我有……有喜啦。」
袁時中猛地將她抱起來,快活地小聲問道:「真的?真的?可是真的?」
「你莫嚷,近處有女兵巡邏!」
扒城之後,闖、曹大軍又有五天停在商丘未動,繼續向附近各州縣催徵糧草,以備大軍長圍開封之需。而在這幾天之內,袁時中和小袁營突然被數十萬大軍所注目,變成了擁戴闖王的榜樣,尤其獲得李自成的歡心和倚信。當然,曹操和吉珪對袁時中的忠誠並不相信,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等著看笑話。李巖兄弟也有懷疑,甚至劉宗敏和李過也感覺袁時中不是個正派人,但是沒有人肯對闖王明言,縱然有些看法,也不好在闖王面前說出沒有把柄的二話。
劉玉尺寫的那篇稿子,以袁時中親自編寫的名義,請牛、宋看過,略有增飾,又由宋獻策呈請闖王審閱,然後迅速地仿照民間流行式樣刻成木版,印成小書。袁時中傳下口諭,集中許多隨軍眷屬,邊印刷邊疊成小本,用針線縫好,切了毛邊,散發各哨頭目,由文書教給士兵背誦。絕大多數士兵是文盲,都得死背口歌,背好的有獎勵,不用心的受斥責。還沒離開商丘城外,在小袁營中已經出現了背誦《將士必讀》的熱潮。老府將士是闖王的嫡系人馬,又多系陝西人,紛紛向小袁營索討此書,爭相傳誦。曹操為著敷衍一下,也當著闖王面囑咐袁時中:「小袁啊,你印的那個小本兒編得很好,可得趕快給我曹營幾千本。你給老府將士不給我曹營將士,這樣偏心我可不答應!」
時中欠身笑著說:「眼下趕印不及,所以沒有恭送寶帳。日內定當送上,不敢有誤。」
曹操又說:「你只要記在心上就好。你夫人是大元帥的養女,就跟我的侄女兒一般。我曹營人馬眾多,你不送給我幾千本,我不但要責備你,見了我侄女兒的時候,也少不得要數說幾句。」
這後一句話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但直到後來袁時中叛變逃走,他沒有再提過這件事兒。
袁時中一邊下令全營將士背熟《將士必讀》,一邊陸續處分了十幾個頭目和士兵,因為他們在人前說出了對闖王不敬的話。有一個小頭目,綽號叫松話簍子。一次,當有人說李闖王有帝王之分,幾年後要稱萬歲時,他眨眨眼睛,說:「人只能活幾十歲,上百歲的極少,千歲萬歲都是空話。」隨即有人將他的松話稟報袁時中,打了他五十皮鞭,又將他插箭游營。一時小袁營中人人小心,生怕無意中說了錯話,橫禍飛身。但是人們心中並不恨袁時中,倒是同情他在闖王和老府大將們的威勢之下不得不然。
離開商丘之前,袁時中不但真正成了李自成的心腹愛將,也真正受到了「乘龍快婿」的看待。為著他的騎兵不多,李自成賜給他五百匹戰馬,另外給他幾百副盔甲、二百張好弓、五十件火器。向開封進兵前夕,李自成叫他和劉玉尺參與密議,散會後又單獨留下他深談很久。看見他如此忠於闖王,如此得闖王歡心,慧梅心中感到幸福和驕傲。從商丘出發以後,每到宿營時,便有一股神秘力量促使她趕快脫去戎裝,洗去征塵,重梳雲鬟。往往,袁時中或去老府議事,或在本營中同眾將議事,她就坐在紅燭下默默等候,時中不回來她不就寢;有一晚,她一直等到三更以後。
儘管袁時中已經得到了李自成的寵信,但是絲毫沒有改變他脫離闖王的決心。大軍一天天向開封走近,而他要率部逃走的日子也一天天地臨近。
闖、曹大軍的主力由寧陵、睢州,經杞縣到陳留停下;偏師略向西北,到蘭陽西南停下,與到達陳留的主力匯合。經過睢州時,小袁營奉命留下三千步兵糾合百姓扒城。劉玉尺為部署扒城事在睢州停了一天。
因杞縣城和通許城都要拆毀,袁時中又向闖王請求將拆毀兩城的任務也交給小袁營,好使大軍休息。李自成欣然同意。闖、曹大軍在陳留和蘭陽一帶休息,收割麥子,停了四天。而杞縣和通許兩城,在第四天也全部拆毀了。這天中午,袁時中應召去陳留縣境謁見闖王,稟報扒城和徵集糧草情況。闖王聽了,十分滿意,特別賞了一千兩銀子慰勞小袁營將士,並命他將全營開赴朱仙鎮西北,離開封城十五里處駐紮。袁時中當即請求:小袁營將士一則連日扒城疲勞,二則尚有上千石糧食散在鄉間,不曾歸攏,需要在杞縣多留一天或兩天。李自成點頭說:「既然這樣,你的小袁營就在杞縣停留兩天好啦,限定大後天黃昏前,開到開封城外安營紮寨,不可耽擱。」
袁時中起立躬身回答:「謹遵不誤!」
他留在闖王老營吃晚飯,又見了高夫人。高夫人說:
「聽說你們小夫妻十分和睦恩愛,我同闖王都很高興。慧梅不像她慧英姐,在我身邊從來不管事,除練兵和打仗外,沒有多的心眼兒。我有時說她:『梅呀,你這樣一任天真,不學著操心世事,日後別人將你賣啦、吃啦,你還在鼓裡坐著!』她說:『我永遠跟著你和慧英姐,學操什麼心呀!』我說:『傻丫頭,你終究要嫁人的!』瞧瞧,果然如今已經出嫁了。幸好你待她好,夫妻同心保闖王打天下,我不必再為她掛心了。」高夫人邊說邊笑,眼睛裡似有淚光。
袁時中對高夫人說了些慧梅的好話,並說他絕不會虧待慧梅,使高夫人更覺寬慰。
闖王的大軍先走,老營二更開拔。袁時中送走闖王和高夫人以後,才動身馳回杞縣。劉玉尺和朱成矩等都在他的老營。他先同他們見面,匆匆地說明情況。劉靜逸因一直對玉尺不滿,向時中問道:
「軍師妙算如神,我不敢有何話說。只是,我軍脫離闖王之後,有何穩著可走?」
袁時中說:「我想第一步先到豫皖交界處靜觀大勢,再作道理。」
劉靜逸尖刻地說:「當日有人要將軍向闖王求親,以為絕妙上策。今日我軍背叛而去,對太太如何安置?」
袁時中說:「決計將她帶走。」
劉靜逸又問:「她原是闖王與高夫人養女,情逾骨肉。她若不肯背叛闖王,將軍如何是好?」
「她近日對我十分體貼,夫妻一心,必會隨我同走。」
「不然,不然。太太之所以愛將軍,是因為將軍誓保闖王。一旦將軍背叛闖王,難保不夫妻反目,勢如仇敵。」
「這個……」
朱成矩插言:「靜逸兄不必擔憂。臨走時可以騙她一同上路;上路之後,就不由她不一起背叛闖王。」
「不然,不然。據我看,闖王必派大軍來追,不免大殺大砍。一旦闖兵追到,發生混戰,太太內應,如何是好?」
時中說:「她同我情重如山,料想她不會背叛自己丈夫。」
「我看不然……」劉靜逸冷笑,他風聞慧梅原來心中另外有人,實不想嫁給時中,但是他不能說出,只好接著說,「縱然太太不肯背叛將軍,她身邊的四五百男女親軍都願為闖王效死,不由太太做主,到那時如何對付?」
袁時中:「這個……」
劉玉尺冷冷地說:「到萬不得已時,只有採取壯士斷腕一著,有何難哉!」
劉靜逸也冷冷地說:「未必有那麼乾脆!」
袁時中不願他兩個爭吵起來,趕快擺手說:「快四更了,各自快去就寢,明日再議好啦。」
他正懷著不愉快的心情往慧梅住處走去,劉玉尺從背後追來,小聲說:
「請將軍在太太面前一如平日,千萬不要露出一點形跡。」
時中點點頭,說道:「萬一她……我可是不忍心啊!」
「到時再說。從今夜到明天,將軍要百般待她好,使她不會有半點兒疑心。我軍不必在杞縣停留兩天,明晚就走,方能出闖王不意。」
「我明白。我明白。」
「還有,那個邵時信是個乖覺人,明晚臨走前要設法瞞著太太將他除掉。」
「好,剪去太太的身邊羽翼!」
「請將軍對日後諸事放心。睢州唐老爺同丁督師有鄉誼,原是世交,他願意盡力見督師為將軍說項。」
「你在睢州部署扒城時同他談過此事?」
「談過。」
「何不對我早說?」
「早說無益。」
「啊,你真周密!」
慧梅住的地方是杞縣城內一家鄉紳的宅子。二更過後,慧梅催呂二嬸回廂房休息,她獨自繼續等候。三更過了,她聽見遠處有馬蹄聲向近處走來,她正用心諦聽,那馬蹄聲忽然轉往別處,漸漸遠了,聽不見了。她想哭,但沒有哭,深深地歎了口氣,胡亂想道:在不愛丈夫時她沒有嘗過等候他的苦惱滋味,如今真心愛他,反而這般地嘗受苦惱,夫妻間的事兒就這麼沒有道理!
又一支蠟燭燃盡,她又換了一支。實在睏倦,支持不住,但不肯單獨上床,只好靠在椅背上閉目栽盹。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同袁時中並馬而行,人馬前呼後擁,說是奉命出征。她正在馬上觀望風景,忽被呂二嬸叫醒。她剛睜開睡眼,便聽見袁時中已經走進二門,正向上房走來。呂二嬸迅速退出,替他掀開門簾。慧梅喜不自勝,趕快到門口迎接。也許由於她太愛時中,竟像初戀人久別重逢,心頭怦怦地跳了起來。
袁時中一進上房,忍不住就去抱她。慧梅怕被呂二嬸從簾外看見,一回身躲開了丈夫的手,還報他的是含著笑意的、深情而幸福的眼波。時中狂熱地向她撲去,她又躲開,走向紅燭。她的腳步,她的體態,是那麼矯健而輕盈。當丈夫又追上她時,她忽然吹滅紅燭,低頭不動,一任丈夫摟抱,百般溫存。時中將她抱進裡間,邊走邊悄聲問道:
「你今晚打扮得真美,簡直要我的命。你近來為什麼喜歡打扮?」
「你快放下我。放下我我對你說。」時中將她放下後,她偎依在丈夫胸前,接著悄聲說道,「官人,有兩句古話,我記得下一句,上一句忘記了。」
「什麼古話?」
「女為悅己者容。」
「啊,上一句是『士為知己者死』。」袁時中明白慧梅的用意,接著說,「拿我來說,闖王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就應該不惜粉身碎骨為他盡忠。」
慧梅舉手撫摸著丈夫的臉頰,說道:「啊,官人,你的記性真好!」
時中趁機試探:「你會不會一輩子像這樣愛我?」
「你為什麼這樣問我?真奇怪!」
時中遮掩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著女人的心常常是靠不住的。」
慧梅生氣地說:「瞎說!只有男人善變,豈是女人善變!我既嫁給你,就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袁家的鬼。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何況你是闖王的愛將,誓死擁戴闖王!」
第二天清晨,慧梅尚在熟睡,袁時中為著部署軍事,沒有驚動她,悄悄地起床了。他走了幾步,轉回來站在床前,重新看看慧梅的臉孔和蓬鬆的頭髮,俯身向她臉上吻了一下,心裡說:
「只要你跟我一心,隨我逃走,我就不會狠心對你!」
這天,袁時中繼續派人向移駐開封附近的老府運送徵集來的糧食和草料,暗中將他的三萬人馬調集到杞縣附近,將一切應變方略都同幾個最親信的謀士和將領周密準備。到了下午,邵時信覺察出小袁營的人馬不像是準備往朱仙鎮開拔,但是沒料到會有叛變。黃昏時候,他覺得情況更可懷疑,小袁營似將有背叛行事,趕快去見慧梅。一進慧梅的住宅二門,看見袁時中笑嘻嘻地出來,慧梅也是滿面喜氣,送他到簾子外邊。他趁時中沒有看見他,將身子一閃,躲進女兵房中。他不去向慧梅報告他的疑心了。
晚飯以後,袁時中派他的親信中軍來告訴慧梅,從速準備,二更起程,全營離開杞縣。慧梅心中興奮,問道:
「不是原定後天方去開封城外麼?」
中軍恭敬地回答:「回太太,大元帥傳下緊急口諭,說是有意外軍情,命我們小袁營暫不前往開封,火速整裝待命。」
慧梅心中狐疑,但是絕未想到小袁營將要叛逃。她一邊下令火速準備,一邊派人將邵時信找來。時信因軍師劉玉尺派人叫他,正待前去,忽聞慧梅呼喚,便先來詢問何事。慧梅說:「邵哥,忽然軍情緊急,不知何事。你就留在我身邊,以便隨時商量。」
「可是劉軍師喚我前去,不知有何吩咐。」
「啊,你去吧。」等邵時信走出二門,慧梅又將他喚回,說,「你哪兒也不要去,管他軍師不軍師!」
當「小闖營」男女將士一切準備停當時,袁時中匆匆進來,將慧梅叫進臥室,從懷中取出闖王的火急手諭,遞給慧梅。慧梅看是闖王字跡,上寫道:
大元帥手諭:頃得確報,丁啟睿糾集楊文岳、左良玉共約十餘萬人馬,奔救開封。令仰袁時中接到此手諭後,即刻率領全營三萬將士,火速馳赴陳州附近堵御。如不能攔阻敵軍,可退至豫皖交界,然後從側背牽制。本大元帥將另派大軍,迎頭痛擊,予以全殲。切切凜遵勿誤!
慧梅興奮地問道:「何時出發?」
「即刻出發。」
慧梅向窗外吩咐:「傳我將令,男女將士整隊,隨大軍迎剿官軍!」
袁時中說:「倘若你覺著身子不好,可率領你的男女將士暫回老府,不必隨我作戰。」
慧梅一愣,說道:「什麼話,遇打仗時我怎好同你分開!」
時中說:「你同我一起也好。我已派兩千名精兵,步騎都有,隨你『小闖營』前後護衛,縱然發生混戰,可保你萬無一失。」
「哼,我在戰場上不是個紙糊的女將!」
一更以後,小袁營三萬大軍將慧梅的「小闖營」裹在中間,匆匆地向東南出發了。
邵時信終覺不能放心,留下一個親兵藏在杞縣城內,喬裝難民,在他的衣服裡縫了一個字條,對他說:
「大軍走後,你趕快奔往朱仙鎮一帶,找到老府,將衣中的字條兒呈給闖王!」
[1]文王神課——舊日流行的卜卦方法的一種。按照《易經》卜卦方法,用三個銅錢代替蓍草。
[2]《尚書》——「誕膺天命」出自《尚書·武成》。
[3]九五——指帝王之位。
[4]芻狗——用草扎的狗,祭鬼神時作犧牲。
[5]更始——東漢南陽人劉玄,在王莽末年被綠林、新市、平林諸起義軍擁戴稱帝,年號更始,世稱更始帝,後被赤眉軍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