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劉澤清在黃河北岸的陳橋驛休兵三日,於七月十四日先派一營渡河,在柳園渡立下營寨。前四天,王燮從北岸密檄城內,告以渡河日期,並說有杞縣五萬義勇百姓前來接濟,要求高巡撫和陳總兵看見柳園渡火光就派兵勇出城,雙方會師,打通從河南岸到開封北門的通道,運糧食接濟城中。城中官紳軍民異常振奮,立時準備了出城作戰的兵勇,先籌措了兩萬銀子犒賞。沒想到劉澤清的一營人剛立好營,義軍騎兵和火器營就從東、南、西三面環攻。劉營將士中炮死傷甚多,爭相奪船。義軍隨即一齊猛攻,勢不可擋。官軍全營潰亂,溺死的不計其數。從此以後,開封居民再也不盼望援兵和糧食接濟了。

八月初旬的一個下午,大約申時過後,張成仁從張民表的宅中出來,懷中揣著五兩銀子,手中提著一包草藥。他很久沒有在街上露面了,如今是骨瘦如柴,走路的時候腿腳無力,就像是害過大病的老年人那種神氣。他因為父親已經餓死,剩下一家人也隨時都會餓死,所以今天不得已又來到伯父家中,要求周濟。一年多來,他替張民表抄過許多稿子和多部稀見的好書。張民表喜歡他的小字寫得工整,常常稱讚,也答應給他一些銀子;實際上今年已經給過兩次。

張民表近來生活與往日也大不同了。開封城中的名流學者自顧不暇,沒有人再有閒心來同他飲酒賞月,談詩論文。風雅的生活被飢餓與憂愁代替。他是以草書馳名中州的,過去經常有人向他要「墨寶」,近來求他寫字的人幾乎絕跡了。但他時常被請到城上去看一看,在城樓上坐一坐,走一走。因為他是極有名望的文人學者,又是名門公子,父親在萬曆朝做過尚書,所以他在城頭上露一下面,可以稍稍安定守城軍民的心。

今天張成仁到他那裡時,他剛剛從城上回來,看見張成仁已經餓得走了相,問了問家裡情況,安慰道:

「開封城萬不會失守。莫看眼下城中日子很艱難,其實流賊也有困難。闖、曹二賊同床異夢,絕不能長久屯兵於開封城下。」說畢,就吩咐僕人稱了五兩銀子交給成仁,又說道:「你拿回去先用吧,以後如有困難,我還會周濟你的。」

張民表家裡還開著很大的藥鋪。近幾天來開封城中的藥材店,凡是能夠充飢的藥材如像干山藥、茯苓、蓮肉、地黃、天門冬等都被有錢人搶購一空;接著,像何首烏、川芎、當歸、廣桂、芍葯、白朮、肉蓯蓉、菟絲子、車前子乃至杜仲、川烏、草烏、柴胡、白芷、桔梗、蒺藜等也都被搶購一空。張民表的管家看到這種情況,也從自家藥鋪中盡可能把這類藥材運進公館,以備將來使用。張民表吩咐僕人包一些中藥給張成仁。張成仁感激萬分,當下給張民表磕了一個頭,落下感激的眼淚,告辭出來。

這時街上冷冷清清,有的大街上甚至一個行人都沒有。多麼繁華的一座省會,而今淒淒慘慘,如同地獄一般。他走過一個糞場,看見幾個人蹲在水坑邊,將剛剛從糞池子裡舀出來的小桶大糞倒進竹篩子,然後將竹篩子放到水坑裡晃啊晃啊,使大糞變得稀碎,從篩子縫中流走,把白色的不住活動的蛆蟲留在篩子裡邊。他近來雖不出門,卻常聽說有人從糞中淘出蛆蟲充飢,如今果然親眼看見了。

慘淡的斜陽照在荒涼的亂葬場上,照在灰色的屋瓦上,到處都是陰森森的。因為缺柴,所有的樹最近幾乎被人鋸完了。只有那滿地的干樹葉,一時還未被掃盡,在秋風中滿地亂滾。在深巷中一些暗房子裡邊,好像有人影在活動。究竟是人影還是鬼影,張成仁覺得沒有把握。他十分害怕,忽然起一身雞皮疙瘩,根根毛髮都豎了起來。他近來常常聽說,城中有許多地方發生人吃人的事情。半個月前,官軍從河北強迫五百個百姓運糧食過河,結果被李自成的人馬捉住,剁了右手,任其自便。很多人逃到城下,有的死在城壕中,有一部分人從水門進了城,一夜間被兵丁們全部殺死,將肉吃了,將頭賣給別人,一顆人頭七錢銀子。這事情千真萬確。另外,不久前曾有官軍半夜縋下城去「摸營」。有的人一出去就投了義軍;有的去附近村中將百姓殺死,把頭提回來,先向周王府報功領賞,然後重價賣給別人吃。因恐被人們認出面孔,故意在被殺者的臉上和頭上亂砍幾刀,詭稱是格鬥被殺。然而後來到底露了馬腳,不僅有人認出來死者是郊外的親戚和相識,還有人看見有的死人頭不長鬍子,耳垂上帶有窟眼,顯然是用婦女的頭混充「流賊」首級。現在官府已經明白實情,禁止兵丁們半夜再縋城「摸營」。

忽然他聽見背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兩個人緊緊地尾隨著他。這兩個人的眼窩深陷,目光陰冷,十分可怕。他們顯然比他強壯,腳步很快,越走離他越近。他恐慌至極,幾乎渾身都癱軟了。他想要大喊「救命!」,可是在這冷僻的胡同裡有誰能夠聽見呢?縱然聽見,又有誰敢出來救他呢?危急萬分之際,忽然從右邊的一條胡同中走出兩個人,他一看,原來一個是王鐵口,一個是他的堂兄弟德耀。王鐵口手中提著寶劍,德耀手中提著大刀,另外一隻手中抓著一包東西。他們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遇見張成仁,德耀趕快上前喊道:

「哥!哥!」

張成仁明白自己得救了,在心中暗慶更生;趕快撲到德耀和王鐵口面前,回頭看時,那追趕他的兩個人已經停住腳步,遲疑片刻,回頭走了。

王鐵口帶著抱怨的口氣說道:「成仁,你太不小心了。一個人跑出來做什麼?」

張成仁說:「我到民表大伯家去了。我不能看著一家老少都餓死,去請民表大伯周濟周濟。」

德耀問:「大伯可周濟咱了?」

張成仁噙著感激的淚花說:「大伯到底跟別人不同!他給了我一點銀子,又給了這一包草藥!要是不死,我一輩子不會忘下他老人家的眷顧!」

王鐵口說:「不管怎麼,以後一個人不要出來。你是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出來之後,說不定遇到歹人,性命難保。尤其是黃昏時候,你千萬不要離家。」

成仁點頭說:「我實在是太大意了!剛才背後那兩個人就是在追我,要是你們晚來一步,我就完了。你們兩個怎麼會走到一起的?」

鐵口說:「我現在也在宋門一帶,跟德耀常能見面。今日德耀說一定要回家來看一看,我就跟他約好了一起回來。他是年輕小伙子,我也懂得一些武藝。我們兩個在一起,沒有人敢來害我們。」

張成仁一面聽著,一面把他們兩個打量一眼。看見德耀身上縫著一個布條,上寫「義勇」二字;王鐵口穿的是官軍的號衣,打扮得像軍官模樣。成仁不覺後悔起來:當日別人曾讓他到義勇大社去當個文書,他卻不願離開家。如果當時去了,如今也穿上號衣,或者在身上縫一個布條,自然會安全多了。他尤其羨慕王鐵口。過去他們兩家相處雖很和睦,可是他心中對鐵口總有些輕視,認為江湖上的人,走的不是正道,而他張成仁卻是聖賢門徒,黌門秀才,走的科舉「正途」,日後就是舉人、進士,光前裕後。誰知王鐵口因為久混江湖,熟人很多,加上稍通文墨,略懂武藝,如今在陳永福軍中受到重視,比他這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強得多了。

他們又往前走了不遠,聽見一片大人小孩的哭聲從胡同中傳出。小孩的哭叫更其慘不忍聞。他們都十分驚恐,那哭叫聲分明是從自家院中傳出的,也有些哭叫聲是從左右鄰舍中傳出的,中間還夾著婦女和老人的哀告聲。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他們又往前走幾步。看見自家的大門和左鄰右舍的大門一律洞開,與往日情景完全不同,好像有軍隊在裡邊出出進進,同時也聽到了兵丁的威逼聲和吆喝聲。他們越發驚恐了,趕快向自家大門走去。張成仁一面走一面心跳得厲害,腿又發軟,暗暗地呼叫:

「天哪!天哪!」

近來開封城中,夜間常有兵丁和義勇突然到百姓家中把一切可以吃的東西和銀錢搶走,這已經司空見慣,更可怕的是有不少地方被兵丁衝進院子,把人拉走、殺掉,分吃人肉。儘管在這一帶還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但因為到處傳說,令人害怕,所以有些人家這時便搬到一起住,或者把幾家院子打通,互相幫助,一家有事,大家吆喊。近來張成仁家的院子也有了很大變化:原來霍婆子住的兩間東屋,有一間已經拆毀,和東鄰接通了;西邊有一段小的院牆也拆了一個豁口,可以和西鄰隨便來往。

張成仁等一進前院就看見有許多兵丁正在東邊鄰院到處搜糧。還有幾個兵丁把一個六七歲的小孩拉在院中,扭住兩隻胳膊,另外一個兵拿著一把納底子的長針往小孩的皮肉裡面刺,已經刺進幾根。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跪在旁邊哭著求饒。但兵士們毫不心軟,根本不聽。那個拿針的兵丁嚷著:

「你們說不說?糧食到底藏在哪裡?你們不說,我就再刺一根。」

於是一根鋼針又刺進小孩的皮肉裡。小孩放聲哭叫,慘不忍聞。大人們拚命磕頭,為孩子哀求饒命。

王鐵口等瞥了一眼,無暇多管,就直往二門裡邊走去,聽見上房裡頭也在哭,也在叫,也在哀求。張成仁和德耀臉上已經沒有一點血色了。王鐵口明白這時候不能對兵丁們有一點觸犯,否則馬上就會被殺。所以他偷偷地把手中的寶劍插進鞘中,又小聲叫德耀也把刀插入鞘中,然後廝跟著走進上房。

兵丁們正在上房中逼問藏糧的地方,威脅著要用大針刺進招弟和小寶的皮肉中去。奶奶已經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時把小寶摟在懷中,跪在地下,不住磕頭。香蘭摟著招弟,也跪在地下。婆媳倆一面哭,一面哀告饒命。德秀也撲在小寶身上,用自己的身體遮住小寶。幾個兵丁翻箱倒櫃,把東西扔得亂七八糟;另有一個小軍官、兩個兵丁站在奶奶和香蘭面前,要把小寶和招弟從她們懷中拉出來。奶奶拚命地不放小寶,哭得極慘。正在這時,王鐵口已經走到他們面前。那軍官一看王鐵口也是一身軍官裝束,就暫時停下來。王鐵口馬上拱手施禮,賠笑說道:

「老兄,辛苦了。」

小軍官看著王鐵口,覺得有些面熟。王鐵口一把拉住他,笑道:

「怎麼,你忘了我麼?」

軍官說:「我好像同老爺有點面熟。老爺尊姓?」

王鐵口說:「我如今是總鎮衙門裡步兵營的書記官,原是在相國寺擺卦攤的王鐵口,江湖上人人盡知。」

他一露自己的牌子,那小軍官馬上改變了態度,拱手說:「啊,是王老爺,久仰!久仰!近來常聽人說老爺在步兵營高就了,可是一直沒有機緣拜見。老爺是貴人多忘事。大約一年半以前,王老爺曾經給我看過相,批過八字,細推流年,說我在去年要有一官半職,不想果然應了;又說我今年會有凶險,只要過了這一關,就會大富大貴。如今他媽的圍在城中,又缺糧又要打仗,難道不是凶險麼?王老爺,請你鐵口吐真話,我這一關能過去不能過?」

王鐵口故意在他臉上打量片刻,笑著說道:「老兄,務請放心!今年被圍在開封城中,的確是一場浩劫,許多人將很難渡過這一關。不過老兄自有吉星高照。我看你臉上雖有菜色,蓋多日半饑半飽所致,要緊的是老兄的印堂沒一點灰暗之氣。如今老兄的運正走在兩眉之間,乃是逢凶化吉的開朗氣色,所以請你完全不用擔心。不過遇此年頭,還要發菩薩心腸,多積陰騭。常言道:五官八字雖強,無德不能承受。老兄氣色不壞,能多做幾分好事,氣色定會更佳。我雖然現在也成了軍官,但我到底是王鐵口,說一句就是一句。我從前靠看相算命,養家餬口,結交朋友,也沒有說過半句奉承話。」

小軍官十分高興,說:「真的麼?如果這樣,將來開封解圍之後,我要重謝老爺。老爺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王鐵口說:「我就住在這個院中,那南屋就是我的家。這一位是張秀才,是這院裡的房東,也是我的莫逆之交。現在這個小孩子,是我乾兒子。我自己沒有兒子。這個小孩如同我親生兒子一樣。請老兄高抬貴手,不要逼他們太甚。也請老兄關照弟兄們,不要再搜糧了。這位張秀才,地無一畝,又不經商,靠教蒙館度日,一向日子十分貧寒,家中連一粒糧食都沒有留存的,有時我從軍營回來,帶點東西救救他們一家的命。老兄千萬看在我的情面上饒了他們。」

軍官聽王鐵口說得很誠懇,就馬上揮手讓兵丁們停止搜糧,並且對王鐵口說:「不瞞王老爺說,我們也是奉上邊的命令,萬不得已,拿著令箭,到處搜糧。許多街道已經搜了兩遍。這條街道沒有大戶人家,是一條窮街,所以捱延到今天才來搜糧。如今不看金面看佛面,看在尊駕的佛面上,我們就不在張秀才家中搜糧了。聽說尊駕在鎮台衙門人緣極好,上下拉扯得很活,就是總社李老爺那裡,話也可以隨便去說。我這小小的軍官,以後仰仗尊駕看顧的日子多著呢!」然後他又轉過臉去對一個小頭目說:「怎麼?還在敲敲打打幹什麼?」

小頭目說:「這個地方敲著是空的,糧食一定埋在這個地方。」

張成仁一聽駭慌了。他確實有一隻缸埋在那裡,其中盛著半缸糧食。不料他正在著慌,忽聽王鐵口打個哈哈說:「什麼糧食!那個地方是被老鼠掏空了,你不要瞎猜。」隨即又遞眼色給那軍官。軍官揮揮手說:

「管他下邊空不空,說不搜就不搜了。你聽我的,給王老爺一個面子。」

那小頭目不敢再敲,但顯然很不滿意。王鐵口見狀,把那軍官的袖子一拉,說:「請到西邊屋裡說句話。」

軍官隨著他到了西屋。王鐵口從袖中取出一兩多碎銀子,說:「老兄請不要嫌少,我今日回來就帶了這麼一點散碎銀子,請收下讓弟兄們隨便喝杯茶吧。」

軍官不肯要,說:「我知道你們文職軍官也很窮,欠餉很久,我怎麼能要你的銀子!」

王鐵口硬把銀子塞進他手中,說:「我知道你不會要,可是弟兄們總得喝杯茶。你收下,我另有話說。」

那軍官方把銀子揣進懷裡,恭敬而親熱地說道:「請王老爺吩咐。」

王鐵口說:「如今到處都在死人,所以正是大丈夫積陰德的時候。閣下年紀很輕,趁此時候,多救幾條人命,積下陰德,就可以逢凶化吉。開封解圍之後,一定會步步高陞,青雲直上。我說的這些都是良心話,也是經驗之談,請不要當成耳旁風。」

軍官歎口氣說:「王老爺說的完全是真實話,我們這些當兵當官的何嘗不知。我們現在困守開封,每天搜糧,起初名曰買糧,實際也是敲詐勒索,不知逼死了多少人命。如今到處搜尋糧食,天天都逼死人。況且把別人的糧食搜來,我們有了吃的,老百姓就只好餓死。有些小孩子身上紮了幾十根大針,又驚怕又流血,又疼痛,又飢餓,過幾天也很難再活下去。這事情我們過去從來沒做過,如今就天天做。許多殷實人家,一天幾次被搜,這一股兵丁搜過,那一股兵丁又來。老百姓恨死我們,私下都在議論:『保開封保的是大官,是周王府,死的是平民百姓。』王老爺,說句良心話,如今開封百姓,恨兵不恨賊啊。」

王鐵口點點頭:「你算是把話說透了。確實我也常聽說,百姓不恨賊只恨兵。說恨兵也不完全對,因為兵是沒有權的,上邊指到哪裡,你們走到哪裡,說到底還是恨上邊。可這是咱兩個的體己話,對別人是不好說的。我也是一名官員,不應該說這些話。可是人總得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不然將來百姓會恨死我們,恨到無可再恨的時候,會與我們拚命,同歸於盡,那時我們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他說時神色沉重,飽含感情。那年輕軍官聽了十分感動。兩個人又感歎了一番,然後一起回到上房。兵丁們都在坐著等候。那年輕軍官揮揮手說:

「走吧,咱們離開這裡,以後不許再來啦。」

兵丁退出以後,到了鄰院。這時東西兩鄰繼續哭聲連天,聽著撕心裂肝。大家心中明白:東鄰的一個小孩是弟兄三房合守的一棵獨苗;西鄰有三個小孩,兩男一女。如今這東西鄰四個孩子都在被兵丁不住地用鋼針刺進皮肉。在哭聲中還夾雜著鞭子打人的聲音、叱罵的聲音、威逼的聲音,還有大人的哭聲、叫聲和哀求聲也混在一起。張成仁實在不忍聽,對王鐵口拱拱手說:

「王大哥,你會說話,又是一位官員,你幫鄰居們去講講情吧。」

王鐵口使個眼色說:「你真是書生!如今什麼時候,各人自顧不暇,你還想叫我去替別人講情!我們現在只能各人自掃門前雪,能夠保住自己不死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大家覺得王鐵口的話說得很對,都不敢再提鄰居家的事了。小寶還在奶奶的懷中哭泣,奶奶說:

「小寶,你撿了一條性命,快不要哭了。你王大伯剛才說了一句謊話,說你是他的乾兒子。你現在給他磕個頭,真的認他做干老子吧,他救了你的性命。」

說著,把小寶推出來,向鐵口磕了個頭。香蘭讓招弟也跪下去給鐵口磕了個頭。鐵口從懷中掏出來一包糧,說:

「我今天弄到了這點粗糧,也只有三四斤,能救一天命就救一天吧。」

他把粗糧遞給張成仁,成仁夫婦和奶奶都千恩萬謝。成仁又問道:

「王大哥,剛才你到西屋去,是不是給了那軍官一點銀子?」

王鐵口矢口否認:「我一點銀子也沒有給他。我今天回來時沒帶一分銀子。」

從進上房時起,德耀就一直很不平靜,聽見侄兒侄女的哭聲,他幾乎要拔出刀來,同那小軍官和兵丁們拚命。忍到現在,軍官和兵丁們走了,他還是緊咬著牙齒沒有說話。這時看見王鐵口把粗糧拿出來,他才把手中提的包也遞給嫂嫂,說道:

「這是一點野草。在靠東北城邊有一個很大的荒坡,是亂葬墳場,長了些稀稀的草。如今大家都去那裡搶草,我也去搶了一些,拿回來你們煮一煮吃吧。」

東西兩院的哭聲和叫聲漸漸地止住了。分明是那些搜糧的官兵得到了糧食,退出去了。王鐵口和張成仁都坐下來,相對歎息,又談了一些外邊的情況。王鐵口對張成仁使個眼色。張成仁站起來,跟著他來到西屋。王鐵口小聲說:

「成仁,有兩件事兒,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要告訴第二個人;萬一走漏出去,是要殺頭的。」

成仁神色緊張,吃吃地說:「大哥,你說吧,我對誰都不說。」

「第一件事,我聽說李闖王給巡撫和陳總兵下有密書,勸巡撫和陳總兵放城中老弱婦女出城逃命。出去的人,他一個不殺,婦女一個不辱,願往親戚家去的,他派兵護送。」

「果有此事?」

「巡撫和陳總兵因怕此事擾亂軍民的心,所以不許外傳一個字。李闖王的密書已經來了幾天了,只是上邊的主意還未定。他們一怕老弱婦女放出城去,城中情況會完全被李自成知道;二怕百姓都想出城逃生,引起城中大亂,不戰自潰;三怕兵丁們散了心,不願再拚死守城。」

成仁沉吟說:「可是放老弱婦女出城,古人也有此辦法。」

「看來是非放老弱婦女出城不行。」

「何以見得?」

「近來城中絕糧,救兵無望,巡撫等封疆之臣已經束手無策。大勢如此,不趁早放出老弱婦女何待?」

張成仁想到自己的一家老弱婦女,不知如何是好,不再言語。過了片刻,王鐵口用更低聲音說道:

「還有另一件事兒,十分奇怪。聽說,李光壂吩咐他家中的奴僕夥計們秘密造船。從來開封城中沒有人造過船的,可是李光壂為造這船已經催了幾次,你說這是什麼意思?」

張成仁大驚:「怎麼會有這樣的話?這是怎麼回事兒?」

「我是混跡三教九流,到處都有朋友,這是一個好朋友悄悄告我說的,他就在義勇大社裡頭替李光壂辦事,也算李光壂的一個心腹。」

張成仁脫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說開封會被水淹?」

王鐵口揮手不讓他再說下去,小聲答道:「我也在疑心。李光壂家中造船這事太怪,也說不定開封會被水淹。」

「這太怪了。目前正是天旱,黃河水並不大啊。」

「什麼事情都有出人意外的時候。我現在告訴你這件事,你可千萬不要露一點口風。我們只要自己心中有數,預先準備幾塊大的木頭,就不會馬上淹死。好,話就說到這裡,出去千萬千萬別走一點風聲,這可是要殺頭的話呀!」

張成仁點點頭,隨著王鐵口又回到上房。這時天已經黑了。

王鐵口對德耀說:「走,咱倆一起回宋門去吧。再晚了,就是咱倆一起走,也說不定會吃虧的。」

十六日下午,巡撫衙門向全城居民傳諭:從十七日起到十九日止,連著三天,每天辰時至申時,五門開放,婦女老弱可以出城逃生,壯年男子不許混出城去。

這消息在全城居民中引起很大震動。好幾天前,人們已聽說李自成曾給巡撫一封密書,說他體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見全城百姓同歸於盡,要高巡撫速將老弱婦女放出城去。可是巡撫、按院和開封知府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堅決否認李自成曾有這封書子送進城中。一般老百姓對這封書子的傳說半信半疑,直到現在到處敲鑼傳諭,才證實確有此事。這傳諭既給人們帶來希望,也同時給人們帶來各種疑慮和將要生離死別的悲傷。一天來人們紛紛議論,有的人擔心闖王人馬未必像傳說的那樣不隨便殺戮老弱、姦淫婦女;有的人擔心出城以後未必能不受到羅汝才人馬的苦害。多數人家在開封近處沒有親故,必須走到百里以外才能找到暫時安身之處,可是到處盜賊如麻,婦女們如何能夠走脫?這些都使人們產生各種疑慮,所以聽到傳諭以後,家家都在議論,家家都有哭聲。

張成仁家也不例外。成仁和妻子香蘭,婚後恩恩愛愛,不曾有過反目的時候,如今正在困苦中相守,忽然間來了這意外的事,香蘭走不走呢?按香蘭的意思,她寧願跟丈夫餓死在一起,不願意單獨逃生。可是成仁苦勸她逃生,因為她若逃生,可以把小寶帶出城去。這個男孩是一家的命根子,不能讓他餓死在開封。還有招弟要不要也帶走?實際上香蘭早已餓得皮包骨頭,走路沒有一把力氣,單帶著小寶一個孩子已是萬分困難,倘若再把招弟帶走,母子三人都走不動,只好餓死荒郊。另外,香蘭與婆母的感情就像親母女一樣,如果讓婆母也出城去,她已病了多日,連站都站不穩,怎麼能夠走路?倘若把婆母留在城中,香蘭又覺於心不忍。還有妹妹德秀,正是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出不出城呢?如不出城,只有餓死;如果出城,又多麼令人擔心!

一家人商量來商量去,只有抱頭痛哭。正在這時,王鐵口回來了。他對成仁夫妻說:

「我回來正是為著此事。這是難得的逃生良機!不乘此時逃走,難道讓一家人全都餓死不成?」

成仁說:「我擔心她們出去,舉目無親,無處可以存身。」

鐵口說:「出去以後再說以後的話。只要能夠出去,就多了步活路,比死在城內好。再說,難道你們就沒有親戚在開封近處?」

成仁的母親餓得有氣無力地說:「有親戚,可是不在近處,在蘭陽西鄉,離這裡一百幾十里路,是我的娘家。如今我的兄弟還活著,人雖窮,暫時在那裡住幾個月還是可以的。」

鐵口聽了點頭說:「這就很好。如今往東去還比較安穩。一邊討飯,一邊慢慢走,終能走到蘭陽縣境。好在是蘭陽西鄉,那就又近了一步。」

母親問道:「到底闖王人馬是不是真的都那麼好,不姦淫婦女,不殺害百姓?」

鐵口說:「我實話對你說,闖王人馬並不像官軍那麼壞。小寶媽不是出西城采過青麼?難道還沒有親眼看見?」

香蘭說:「那一次我同妹妹一起出去,確實人馬都不到大堤以內。有幾個采青婦女在大堤邊遇見了闖王人馬,他們連問也不問,十分規矩,再好不過。」

鐵口說:「著啦!耳聽是虛,眼見是實!既然親見闖王人馬的軍紀很好,何必多疑?」

成仁夫妻說:「唉,我們實在是被愚弄的日子久了,總是不很放心。」

鐵口說:「我再向你們說明白,這駐在曹門和宋門一帶的,是闖王手下大將田見秀的人馬。杞縣李公子的人馬駐在城東南一帶。這位田見秀,人們都知道是個吃齋念佛的活菩薩;李公子當年作過《勸賑歌》,也十分體恤百姓。李姑娘[1]帶著小寶出城,我看就從宋門出去最好。再說,往蘭陽也只有出宋門最為方便。」

母親聽了這話,感到稍微寬心,說:「你說出宋門好,那就讓李姑娘明日帶著小寶出宋門去試一試吧,倘若能夠逃出兩條命,也是我們張家的大幸。」

張成仁又問:「你看德秀這姑娘要不要跟她嫂子一起出城?」

王鐵口向德秀打量了一眼,心裡也覺得難作主張。德秀已不是小姑娘了,儘管餓得走了相,但兩隻眼睛仍像秋水一般明亮,皮膚細白,真像俗話說的:小家碧玉。萬一出城去有了好歹,他怎麼對得起成仁一家?可是不出城,難道讓這個好姑娘也餓死不成?他想了一下,忽然有了主意,說道:

「明日先讓小寶媽帶著小寶出城。明天一天我們對城外情況必然知道得更多,倘若出城婦女果然受到闖營保護,沒有三長兩短,後天早晨再讓德秀出城不遲。」

成仁說:「那時候就沒有人跟她一道了。」

鐵口說:「這不難。我算定明天出城的人只是一部分,還有很多人心懷疑慮,想出城又不敢出城,到後天還會有很多人出城。明天我會在熟人中找一位可靠的大娘,後天早起帶德秀一起逃出。」

大家聽了王鐵口的這番話,讓香蘭帶著小寶先出城逃生的主意定了。母親流著眼淚說:

「唉!要是她霍大嬸兒還在世,該有多好!」

當天夜裡,香蘭哄小寶睡了以後,在黑暗中一面哭一面將需要帶的衣服和鞋子都收拾停當,包在一個小包袱裡邊,又找了一個籃子,還準備了一根棍子。這棍子為的是怕上路以後,萬一走不動,可以當枴杖拄著;遇著狗時,可以防身。一面準備著這些東西,一面小聲哭著同丈夫談了許多話。他們商量著以後萬一都能活下去,如何見面;萬一有一方不幸死去,另一方應當怎麼辦。他們明白這次分手就是永別,以後見面很難,不是雙雙死去,就是有一方先死,所以彼此千囑咐萬叮嚀,說不盡的傷心。

黎明時候,香蘭早早起來,煮了一些東西,要同小寶在走之前吃一點才能出城去。這煮的一鍋東西中,有張成仁從張民表家取回的中藥,其中有茯苓、天門冬和桔梗等等,另外還摻了一點點雜糧,含著濃厚的藥味。小寶被哄著也吃了一碗,一面吃一面哭,說他不吃藥。

吃過之後,一家人依依哭別。婆婆捨不得小寶,放聲悲哭,隨後一面哭一面囑咐兒媳:

「李姑娘呀,不管多麼艱難,要把小寶拉扯成人。他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傳宗接代就靠這一棵獨苗。倘若出城後你能夠活在人世,逢年過節,不要忘了替餓死在開封城內的婆婆、丈夫在露天地裡燒一些紙錢!你縱然拉棍兒討飯,也不要使小寶餓死!……」

招弟知道媽媽要帶弟弟出城逃生,死抓住母親衣襟,放聲大哭說:

「媽媽也帶我走吧!媽媽也帶我走吧!」

這哭聲撕裂著香蘭的心,也撕裂著全家人的心。德秀抱著招弟,用好言哄她,讓她不要拖住媽媽,但招弟卻不理,竭力掙扎著,要同媽媽一道出城。香蘭見招弟哭得這麼慘痛,也痛哭起來,不忍動身。小寶見姐姐哭,媽媽哭,他也號啕大哭起來。祖母怕耽誤了媳婦出城,把招弟攬到懷裡,哄她說:

「招弟,你聽奶奶說。小寶是男孩子,你不能同他比,他是一家的命根子。讓小寶隨媽媽逃走吧,先救活弟弟要緊。你可惜不是一個男孩子。」

招弟聽奶奶這麼一講,心中明白了:在生與死的問題上,她也不能同弟弟比,應該讓媽媽帶著弟弟走。於是她不再大哭大鬧,變為低聲抽泣。香蘭牽著小寶,哭哭啼啼動身。一家人都送出大門,忍不住又哭了一陣。成仁揮手讓他們走去,然後把母親攙回院裡,閂上了大門。

昨日下午,王鐵口和德耀已約好今晨在宋門等候香蘭和小寶。這時果然在城門附近遇見了。從宋門出去的婦女,約有兩三千人,小孩們也在裡邊擁擠著。但因有兵丁守門,大家有點害怕;同時因為大家都餓得瘦弱無力,好像風一吹就會倒下,所以擠得不算厲害。香蘭與德耀灑淚相別後,已經走出一丈開外,又回過頭來囑咐道:

「德耀呀,要常常回家去望一望。你哥是一個書獃子,百無一能,只會讀書。娘快餓死啦。你一定常回去看一眼,兄弟!」

她哭,德耀也哭,小寶也哭。她和小寶被捲在擁擠的人流中出了城門。


[1]姑娘——河南風俗,長輩稱晚輩婦女為姑娘,前邊冠她的娘家姓氏。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