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九月十三日下午,黃澍在慘淡的斜陽中,騎著一匹瘦骨嶙峋的棗紅馬,從巡撫衙門出來,回到理刑廳衙門院中。他被人扶著下馬,直接往後邊的簽押房走去。走了幾步,他回頭看見棗紅馬正被馬伕牽往西偏院馬房中去。那馬不小心碰著一塊石頭,打個前栽,幾乎要倒下去,於是他心一狠,吩咐管事的說:

「把這匹馬宰了吧,每個人分一斤馬肉。剩下的留到明天晚上再分。」

他沒有說明為什麼明天晚上要分馬肉。僕人們更不管他明天不明天,一聽說要殺老爺這匹心愛的坐騎,都高興地往西偏院走去。

黃澍走進簽押房,文案師爺劉子彬已經在那裡等他。劉子彬臉孔已經瘦得走了相,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小聲向黃澍問道:

「老爺去朝見周王殿下,殿下有何鈞諭?」

黃澍苦笑,搖搖頭,接著小聲談了他去周王府的經過。

原來,當他去到王府時,周王正在奉先殿祈禱,管事的劉承奉出來接見了他。他把目前的危急情形向劉承奉說明後,便問周王有何諭示。劉承奉說,周王這兩天常在宮中哭泣,宮中也已經絕糧了,可是各家郡王、奉國將軍,更其絕糧得可憐,紛紛前來哀求周王。周王沒法周濟他們,唯有相對流淚。黃澍隨即說道:

「承奉大人,目前開封危在旦夕,無力再守。下官今日進宮,是為著拯救一城生靈。從前曾有壬癸之計,看來勢在必行。但此事十分重大,地方疆吏不敢擅自決定,特命下官進宮來面懇王爺殿下做主。」

劉承奉吃了一驚,隨即恢復鎮靜,低聲說道:

「這計策王爺知道,可是到底能行不能行,王爺也說不準。王爺怕的是大水一來,開封全城不保。」

「開封城外有一道羊馬牆,大水碰著羊馬牆,水勢已經緩和了,加上開封城基有五丈厚,不要說大水在幾天內會流過去,縱然長久泡也泡不塌。反之,流賊在城外受了大水一淹,必遭漂沒,不漂沒的必會退走。流賊退走,北岸官兵就可以用糧食接濟城中。」

「萬一黃水來得很猛,漫過城牆,豈不全城生靈同歸於盡?」

「大水來時,北城地勢較高,絕不會漫過城牆。」

「王爺怕的是全城軍民死於洪水之中。」

「如今天氣放晴,流賊即將攻城。萬一三兩天內城中瓦解,不戰自潰,流賊進城,不但軍民百姓沒法逃命,連王爺殿下和宮眷也難逃出流賊之手。」

劉承奉因為知道周王對壬癸之計不敢做主,因此聽了黃澍這番話,雖然心動,仍然沉吟不語。黃澍又問了幾次,劉承奉只是沉吟、歎氣,既不說可行,也不說不可行。

正在這時,周王已離開奉先殿,知道黃澍前來求見,便命一個太監出來向黃澍傳諭。黃澍立刻跪下恭聽,只聽那太監說道:

「王爺殿下有口諭:寡人闔宮數百口,糧食已盡,不知如何是好。巡撫與黃推官有何妙計,只管斟酌去行,但要從速。」

黃澍馬上磕頭,說聲「領旨」,便辭別劉承奉,出了王府。他認為,雖然周王沒有指明要行壬癸之計,但有了上面這段旨意,將來萬一皇上追究,便可敷衍過去。

現在他把經過情形告訴劉子彬後,劉子彬也很高興,接著問道:

「老爺去見撫台大人,他可有什麼吩咐?」

黃澍又搖了搖頭,苦笑說:「撫台大人說他已經智窮力竭,萬不得已只好以一死上報皇恩。」

「壬癸之計,他如何決斷?」

「他不置可否。我問得急了,他竟歎口長氣,落下眼淚,我就不好再問了。」

「當然啦,這是最後一著棋,關係重大,連周王殿下都只說了一句話,像撫台大人這樣宦海浮沉多年,如何敢輕易說出可否。」

「我看他心中也未嘗不想行壬癸之計,只是怕擔責任罷了。」

「老爺去巡撫衙門時,可有別人在座?」

「陳軍門也在那裡。」

「他的意思如何?」

「陳大人對目前危局瞭若指掌,他也親眼看見義軍在向城邊搬運大炮,準備攻城。不過他說他料到流賊未必真的攻城,因為流賊現在師老兵疲,士氣十分不振,加上城壕水已灌滿,流賊想接近城牆十分困難,所以他們不會認真攻城。如今怕的是流賊只要向城上打幾炮,吶喊幾聲,守城軍民就會豎起白旗,開門迎賊,或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到那時想彈壓也彈壓不住。」

「陳鎮台不愧是有閱歷的大將,這話說得很透。」

「可是我一提到壬癸之計,他就不置可否。問得急了,他只回答說:『我是武將,智謀非我所長。我能戰則戰,不能戰也唯有自盡以報皇恩。』」

「他們都不肯明白說出自己的主張,看來只有老爺來作出決斷了。」

黃澍歎一口氣說:「是啊,我本來還想去見見知府老爺,可是又想,見了他也無濟於事。況且聽說前天他太太在吃東西的時候,看見僕人端來的一碗東西裡頭有一節人的手指,她立刻就嚇昏了,已經吃進肚裡的東西又都吐出來,從那時起就一病不起,弄得我們知府也心緒不寧。我去見他也沒有用,如今事不得已,這壬癸之計就由我們決定了吧。」

「老爺看日子定在哪天?」

黃澍正要回答,忽然姨太太驚慌地進來,哭聲嚷道:「天呀,你們還在這裡商量事情!咱們衙門中已經亂起來了,馬上就要你殺我,我殺你,你們還不快去看看。」

黃澍大驚,連聲詢問:「什麼事?什麼事?你快說!什麼事呀?」

姨太太說:「你不是叫他們把那匹馬殺死麼?大家都只分一斤肉,衙役兵丁全是一樣。可是張新貴這東西倚仗著老爺一向對他好,他就非要兩斤不可。分肉的人說不行,旁邊的人也說不行。他馬上就拔出刀子,對分肉的人說:『你說不行,我連你的心肝一起吃掉!』那分肉的人一看他要動手,就賠笑說:『好兄弟,何必這麼生氣?』趕快割下兩斤肉,往他手中一扔,故意使肉落到地上。張新貴彎下身去拾肉,這分肉的奴才跳起來一刀將他砍死了。張新貴剛死,一群奴才都圍上來,要分他的死屍,也有說不行,不同意分吃張新貴的肉。兩下裡越吵越凶,就要動武。老爺,你趕快去吧,馬上就互相砍殺起來了!」

黃澍沒有聽完,立刻就往西偏院奔去。劉子彬緊緊地跟在後邊。黃澍到了西偏院,那些人正在爭吵,都把刀劍拔了出來。黃澍大怒,衝上去就要破口大罵。劉子彬急忙在背後將他的衣襟拉了一下。黃澍猛地省悟,明白此刻絕不是怒罵僕人和衙役的時候。他略一思索,就走前兩步,雙膝跪到地上,叫道:

「你們趕快殺了我吧,殺了我吧,你們既然想吃肉,就把我的肉分給你們吃了吧,你們不要吃別的人。」

那些人一看老爺跪在地上,都害怕起來,有的趕緊去攙他,有的慌忙跪下,也有的偷偷溜走。黃澍看大家不再爭吵,才站了起來,吩咐說:

「我們受苦也只這兩天了,你們每人有一斤肉,可以暫時填填肚。分不完的肉,我黃某絕不私自吃掉,留到明天再給大家分一次。這張新貴跟我多年,也出過力氣,我不忍看他被眾人吃掉,我也不忍看我的僕人互相殘殺。我現在只求你們將張新貴埋到後花園中,讓他安心地歸天去吧。」

說到這裡,他不由得落下眼淚。眾人忙說:「請老爺放心,我們馬上就去埋他。」立刻就有人去抬張新貴的死屍。

黃澍又囑咐管家親自去後花園照料,這才同劉子彬重新回到簽押房來。坐下以後,黃澍慨然說道:「我黃某官職不高,擔子卻重。我絕不能坐等開封瓦解,死於流賊之手!」

劉子彬問:「馬上差人往河北去麼?」

「趁近來圍城的流賊疲勞萬分,士氣衰落,防守十分鬆懈,今晚就差人繞道下游,赴黃河北岸面見嚴大人,請他於明日或後日夜間,依照前計行事。」

「這兩天秋月極明,容易被堤上賊兵看見,能成功麼?」

「敵兵鬆懈,必無防備。」停一停,他又用嚴重的口氣對這位親信幕僚說,「子彬,倘若你我都能平安活下去,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劉子彬趕快說:「請老爺放心,我寧死也不會洩漏一字。」

黃澍說:「請你快去安排出城的人,我要去休息一下,頭暈得厲害。」

劉子彬起身告辭走了。

黃澍由姨太太攙扶著,往內宅走去,邊走邊低聲囑咐:「你趕快帶一個可靠的丫頭,將值錢的東西打成包袱。」

「又不能出城,這值錢的東西還用得著麼?」

黃澍沒有回答,用很有深意的眼神望她一眼,不再說話。

新任河南巡按御史嚴雲京在北京陛辭以後,於五月上旬到了封丘。那時開封情況已經不妙,所以嚴雲京不敢渡過黃河,逗留在北岸的封丘城中。

五月二十日,黃澍趁李自成的人馬還沒有合圍,帶著少數親隨渡過黃河,在封丘住了三天,同嚴雲京詳細研究了開封形勢。他們都認為,開封被圍之勢已經定了。而開封人口眾多,號稱百萬,糧食都靠外邊運來,一旦被圍日久,很難固守。他們商量了一條計策:從開封西北的黃河南岸掘開河堤,用黃水去淹死闖、曹大軍,至少使闖、曹大軍不能順利圍城。為著不張揚出去,他們稱這個辦法為「壬癸之計」。

計策商定之後,六月十四日就由黃河北岸派兵坐船過河在朱家口掘開了河堤。使他們遺憾的是,當時天旱日久,水勢十分平緩,僅僅能把城壕灌滿,對闖、曹人馬毫無傷害。七、八月間,黃澍同嚴雲京又有過一次密書往還,重新研究水淹義軍的事,但什麼時候再行此計,第一要等待黃河秋汛到來,第二要等待黃澍從開封城送來消息。

進入九月以來,秋雨連綿,河水暴漲,一望浩渺,奔流沖刷堤岸,洶湧澎湃。這正是決口「淹」賊的好時機,可是開封城內遲遲沒有消息。嚴雲京天天等候著開封來人,總是等不到。他想,難道現在開封竟被圍困得完全沒有人能夠出城了麼?他不敢對別人露出心事,只能私下焦急歎氣。

九月十四日黎明,嚴雲京被僕人從床上叫醒。僕人告他說,從開封城中來了一個下書人。嚴雲京一聽,趕快披衣下床,來到外間。下書人向他跪下磕頭,將一個蠟丸雙手呈上。僕人去接蠟丸,嚴雲京等不及,伸手抓了過來。立刻對著燭光,破了蠟丸,看上面寫的什麼。

那是黃澍的筆跡,寫在一張小小的紙片上。雖然也有上下款,但嚴雲京無暇去看,一眼就望到那主要的語句,寫的是:

全城絕糧,潰在旦夕。壬癸之計,速賜斟酌。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雲天,跪呈絕筆。

嚴雲京把這幾句話反覆看了三遍,納入袖中,又向來人問了開封城中的情形,深深地歎了口氣,隨即命僕人將來人帶下去吃飯、休息。那下書人跪在地下問道:

「大人,要不要小的帶回書返回城中?」

嚴雲京本想讓這個人帶封回書給黃澍,安定城中軍民之心,但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閃,馬上就覺得不妥:萬一此人被「流賊」抓到,豈不洩露機密?於是他對下書人說:

「你就留在我這裡吧,不用回開封去了。」

在僕人服侍下,嚴雲京梳洗完畢,匆匆地吃過早飯,便去找總兵官卜從善商議此事。按照明朝中葉以來重文輕武的官場習俗,嚴雲京是不必去拜訪卜從善的,只要派人把他請來就行了。但目前時勢不同,武將手中有兵,緩急之間還得靠武將救命,所以嚴雲京穿好衣服後,就乘轎子去封丘城外拜訪卜從善。

卜從善聽說嚴雲京親自來訪,趕快走出營門恭迎。進入軍帳,坐下以後,嚴雲京從袖中掏出黃澍的密書,說道:「請將軍過目。」

卜從善雖是武將,卻粗通文墨,在官場中日子較久,對於文官那一套遇事互相推諉,不敢承擔責任的習氣,十分清楚,所以他拿起黃澍的書子,仔細推敲了一番,猜到他們的密計十分狠毒,卻故意裝作不解,抬起頭來說道:

「大人,這黃推官的書子裡並沒有說明要我們採用什麼辦法啊。」

嚴雲京笑一笑說:「將軍沒有看明白這書子裡說的『壬癸之計』,就是請我派人偷決河堤,水淹闖賊之計。按五行,北方壬癸水,所以壬癸就是指水,而且黃河在開封之北,用壬癸更為恰切。這是五月間我同黃推官約定的暗語,以免計議洩漏。」

卜從善又欠身說道:「雖然他說的是水,可是他只是請按台大人趕快斟酌斟酌,並沒有要求我們派人決河。」

嚴雲京到此時才知道卜從善並不簡單,便笑著說:「官場行文,大抵如此。其實他的意思完全明白,你看這『全城絕糧,潰在旦夕』,豈不是望救心切?而他也知道現在除決河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救開封,所以接著就說『壬癸之計,速賜斟酌』,這不是很清楚了麼?而且後邊又說『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雲天,跪呈絕筆』,就是說他已沒有別的辦法,這是他死以前的絕筆,請我斟酌一下,趕快採用『壬癸之計』。」

卜從善裝著才看明白,「啊」了一聲,連連點頭,說:「大人說得很是。只是像這樣大事,豈可瞞著督師大人?」

嚴雲京說:「當然要稟明督師大人。我現在只是先同你私下商量,等我們商定了,再去面稟督師大人。督師大人也要聽我們說出辦法,他才能表示可否。」

卜從善說:「上有督師、按院,又有監軍御史,只要你們列位大人說出主張,我一定按照上峰鈞諭去做,絕不會耽誤大事。」

侯恂駐節封丘城中,已經兩個月掛零了。他明白左良玉新敗之後,一時元氣難以恢復,斷不會再次來河南作戰。在封丘雖然有四個總兵官,但人馬不到兩萬,並無一員名將。卜從善只因為是河南援剿總兵,五月間先到封丘,防守黃河,所以獲得他的倚信,實際也是一個庸才。每天他都在愁悶中打發時光,或同清客下棋、看戲、聽曲而已。昨天接到皇上催戰的嚴厲手諭之後,他真是彷徨無計。今天又接到兵部十萬火急檄文,說是「據探報,流賊趁開封絕糧,兵民無力據守,將於日內大舉攻城」。檄文也是催他火速派兵渡河,運糧食接濟城中。侯恂明白渡河不能,不運糧接濟開封也不行。倘若開封失陷,他不僅要重新入獄,八成連性命也保不住了。

等嚴雲京和卜從善坐下之後,他將兵部的十萬火急檄文交他們看過,憂心如焚地問道:

「目前開封情勢緊迫,朝廷一再督催接濟。你們二位有何善策?」

嚴雲京先說道:「北岸兵力單薄,實在無力渡河。況且秋汛正漲,縱然兵力充足,船隻不夠,如何渡法?縱然兵多船多,也不能渡河:未近南岸,就會被流賊的炮火擊中,船沉人亡。」

侯恂轉望卜從善,問道:「卜將軍有何良策?」

卜從善站起身說:「請督師大人吩咐。敝鎮只能遵令而行,實無良策。」

侯恂示意卜從善坐下,深深歎一口氣,說:「為愛惜將士性命,老夫只好等待重入詔獄。河南是我桑梓之邦,豈肯坐視淪亡?實在沒有解救良策啊!」

嚴雲京說:「眼下只有一個辦法,也許可以破流賊數十萬之眾,救開封一城生靈。」

侯恂趕快問道:「有何辦法?」

嚴雲京從袖中取出黃澍的書信交給侯恂,說道:「我剛才已同卜將軍作了商量,認為此計可行,請大人斟酌決定。」

侯恂一看就明白嚴雲京與黃澍早有密議,要將黃河掘口,放水淹「賊」。他將書子交還嚴雲京,輕輕搖頭,小聲說:

「此系險著!」

嚴雲京說:「請大人不必擔憂。據黃推官說,黃水斷不會漫過城牆。」

侯恂說:「我是河南人,比黃推官清楚。黃河在開封這一段,倘若河水平槽,高出開封三丈。一旦潰決,開封城很難保全。」

嚴雲京說:「黃水決堤之後,水勢必將分散,下游必然受災,然而請大人放心,斷不會漫過城牆。只要開封保全,藩封與全城軍民無恙,其他不足論矣。」

侯恂沉默片刻,不敢有所主張。倘若他不同意,數日內「流賊」破城,嚴雲京會攻擊他畏怯游移,阻撓淹「賊」之計,他必將再次入獄,不免死於西市。如他同意,開封淹沒怎好?他何以上對朝廷下對桑梓父老?他知道嚴雲京已經決意決堤,只好歎息說:

「老夫心中無主,實乏善策,唯憑嚴大人與卜將軍斟酌行事。」

嚴雲京說:「此事極關重要,請大人萬勿向他人洩露。」

侯恂微微冷笑說:「老夫尚不至此!」嚴雲京向卜從善使個眼色,一同辭出,重新密議去了。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