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仁的母親已經死了三天,屍體埋在後院,家中只剩下他孤單單一個人了。
今天早晨他起來時,太陽已經很高。近來他聽從鄰人勸告,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睡覺,以減少體力消耗。
現在鍋裡還剩有一點食物。那是一件舊羊皮襖,羊毛刮光了,皮子放在水裡泡了兩天,又放在鍋裡煮了很長時間,終於煮得厚起來,可以咬得動了,但是幾天來已經吃得差不多,現在只剩下很小的一塊了。
他把那一小塊皮子熱了一熱,發現這食物連吃個半飽都不夠,怎麼辦呢?他忽然想到前天放在一個角落裡的老鼠籠。他並沒有抱太大奢望,只是姑且看一看。不料走近鼠籠看時,果然有一隻很大的老鼠被關在籠裡,正急得不住地走動。他喜出望外,幾乎要大聲叫出來。他把籠子放進水缸裡泡了一陣,一直等他確信老鼠已被淹死,才打開籠門,取出死鼠。取的時候,他還有點不放心,唯恐老鼠裝死,萬一突然跑掉,他就沒什麼好吃的了。
鼠肉煮好後,他把羊皮也熱了熱,盛在一隻碗裡。雖然沒有一點鹽,完全是淡的,但也覺得這是一頓豐盛的午餐,彷彿生平從未吃過這樣的美味。他不想吃光,但實在是餓久了,這食物的誘惑力使他狠狠心全部吃了下去。吃完之後,他覺得十分疲倦,就又倒在床上,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彷彿過了一陣,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天要去貢院參加鄉試。抬頭一看,只見妻子正在替他收拾考籃。母親在上房對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燒香磕頭,虔誠地替他許願。然後一家人將他送出大門。分明是大人事前教會的,只見小寶跑出來對他叫道:
「爸爸,爸爸,我夢見你考中了,考中了。」
他笑一笑,摸一摸小寶的頭頂說:「我是要考中的。我考中了,一家人都喜歡。」
他離開了家,自己提著考籃往北走去。在貢院大門外,已經熙熙攘攘,滿是趕考的秀才。他正要提著考籃向貢院大門走去,忽然聽見有人在叫他。連叫了兩三聲,他才聽清楚是熟識的聲音,但總沒看見是什麼人。那聲音繼續在叫,他就答應了一聲。隨著這一聲答應,他突然醒過來,怔了一下,睜開眼睛,才聽清楚叫他的人站在窗外。原來是東鄰和西鄰的兩個鄰居。兩個人的聲音都十分焦急和驚慌,叫道:
「張秀才,張秀才!你快點起來,黃河決口了!決口了!滿城人都在說黃河決口了!」
張成仁忽然坐起,連聲問:「真的?真的?」
馬家寨地勢比朱家寨高得多,所以馬家寨的河堤被官軍掘開之後,流勢更猛,直向東南奔騰而下。在開封西北大約十里處,兩股黃流匯合一起,主流繼續向東南奔湧而去。但也分出一些支流,淹沒了開封西郊和東郊的大片地方,又從西郊流向南郊。
黃河從兩個口子轉移河道,而在開封城北和城東則發出了像海潮一般巨大的聲音,在城中心都可以聽得清楚,十分嚇人。
開封城中的官紳軍民,凡是走得動的都登上北城、東城和西城觀望水勢。還有人用梯子爬上了大相國寺的大雄寶殿屋脊,也有人登上了鐘樓和鼓樓,更有幾個力氣大一些的年輕人爬上了鐵塔的上面第二層。但爬上這第二層也就累得差不多了,像往年能夠爬上鐵塔頂層的人已是一個也沒有了。
這時已是下午申時左右,慘淡的斜陽照著茫茫黃水,淹了郊區,漸漸地向城牆逼近。
黃澍和李光壂都站在北城上。陳永福和他的幾個將領也站在北城的西北角。黃澍最關心的是闖、曹人馬是否淹死,所以他又同李光壂向東走去,那裡可以望見城北和城東許多地方的義軍營盤。他們看到許多義軍已經逃走,有的義軍轉移不及就被黃水淹沒了,人馬的屍體浮在水面上。黃澍和李光壂拍手稱快,說道:
「好了,好了,開封得救了!上天保佑,開封得救了!」
幾天前黃澍秘密地派人向嚴雲京送去蠟丸書,送書人沒有返回,河北的消息杳然,使他十分放心不下。會不會那個人中途被闖王的人馬捉去?會不會過黃河的時候淹死在黃水中?現在看到黃水滔滔而來,他不但放下心來,而且還為自己慶賀。他想著事過之後,朝廷對「壬癸之計」必將重賞,今後飛黃騰達,已是指日可待。
黃昏以後,大水湧到城邊,西城和北城的羊馬牆,有很多地方被水沖塌或泡塌。洪水越過羊馬牆,到了城根。城北關還殘存的少數空房,很快就倒塌了,有些木料隨水漂走。黃水開始從北月城門的縫隙中流入月城。黃澍和李光壂趕快來到北城門上。雖然如今城中燈油用盡,沒有燈光和火把照亮,可是憑著陰曆十六的月色,他們還是能看見月城內已經到處是水,雖然不深,卻在不斷地往上漲。
他們立刻下了城頭,督率士兵和義勇,堵塞月城縫隙。黃澍不斷地破口大罵,總覺得人們不夠盡力。其實,大家早已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黃澍生怕月城門堵不住,出了事情,局面將不可收拾。他見大家動作遲緩,就又增加了二三十人,並命人去搬運沙袋。月城門本來用沙袋堵了三尺高,如今大水是從三尺以上的門縫衝進來,所以必須用沙袋將月城門上邊將近一丈高完全堵死。這樣忙了一陣之後,黃澍發現腳下的水快淹到大腿了,擔心自己走不脫,就同李光壂一起退回大城門以內。
他和李光壂重新上到城頭,指揮大家加緊堵塞月城門。他還是不住地罵,並一再叫道:「誰不用力,一律斬首;用力的,重重有賞!」
李光壂提醒他說:「如今大家已經散了心了,請黃老爺不要罵得太重。」
黃澍不滿意地說:「這些奴才們,愚民們,你不狠罵,他們就不肯用力。開封安危,千鈞一髮呀,老兄!」
下邊人們在黑沉沉的門洞中堵塞漏洞。有人罵道:「媽的!你賞給老子一千兩銀子,一萬兩銀子,一粒糧食也買不到,誰要你的重賞!」
又一個罵道:「斬首?斬你娘的×!天天為你們守城啊,守城啊,人都餓死完了,還要守城,誰還有力氣來堵這屌門!」
一罵開頭,旁邊接話的人就更多了:
「守什麼城?都是為了保周王一家和他們這些騎在老百姓頭上的官老爺!」
「開封城中的百姓都快死完了,你王八蛋還這麼凶,有本事自己來堵堵看!」
「咱們不堵了,大家同歸於盡吧,反正遲早幾天內總是餓死!」
「我一家人只剩下我一個,我活下去也沒有意思了!」
「你還想活?你能夠活下去?就是保住開封不被水淹,你一樣得餓死!」
這時月城門內的水更深了,有的人實在沒有力氣,在水中晃一晃,站立不穩,倒了下去。有的人發出了呻吟聲。大城門內也有水灌進來了。黃澍跺腳大罵,下令將大城門趕快堵死,免得大水進來時堵塞不及。
月城門裡的人聽說要把大城門堵死,大家都害怕了,因為那樣一來,他們就連一條退路也沒有了。這時在月城門率領眾人堵塞縫隙的三個頭目馬上商量了一下,叫大家趕快退入大城門,不要死在月城裡邊。大家聽了這話,一哄奔向大城門。但許多人因為實在飢餓,而且又在水中,沒有奔到大城門就倒下去爬不起來了。這時一個頭目對他的同伴說道:
「好兄弟們,我們逃也逃不走了,逃走也是餓死,乾脆和城裡的親王、郡王、官紳老爺們同歸於盡吧。」
一個兵丁馬上答道:「好,同歸於盡,老子不活了。」
另一個兵丁邊說邊往回走:「我有辦法:把這個腰槓取下來,挪開中間幾個沙包,門馬上就衝開了,同城裡頭的王八蛋們一起同歸於盡吧!」
於是三個人回到黑暗的月城門洞,挪去中間沙包,就去取腰槓。可是外邊水的壓力太大,腰槓被門擠得緊緊的,根本抬不動。三個人都走到腰槓的一頭,拚命地抬起來,終於使腰槓的一頭離開了牆洞。同時大門立刻就壓迫過來,只聽喀嚓一聲,腰槓斷了,水推城門,城門推沙包後移。有的沙包倒了。月城門再也關不住了,只剩下一把大鐵鎖還掛在門上嘩啦嘩啦地晃動。不過片刻之後,鐵鎖晃掉了,也可能是斷了,洪水兇猛地衝了進來,這三個人連叫一聲都沒有,就被水沖沒了。月城內的水立刻漲了一人多高,原來堆在裡邊的沙包和一個頂著月城門的石碑都被衝到一旁。這時大城門還沒有完全關好,洪水很快又衝開了大城門。本來洪水並不是直衝北門而來,而是順著城牆向東流去。月城門偏朝東北,不是面對洪流。倘若不是防洪的「義勇」百姓自己抽去腰槓,移動沙包,月城門斷無被衝開之理。月城門僅僅門縫進水,對那麼大的東京汴梁決無危險。何況在月城門縫進水的情況下,臨時用沙包堵死主城門,完全來得及。所以開封的毀滅,一毀於北岸官軍過河掘堤,二毀於守城的「義勇」百姓痛恨王府官紳。
黃澍和李光壂見「壬癸之計」已經釀成大禍,全開封城很快就要沉沒在黃水之中,恐怖萬分。黃澍既怕自己身家難保,又想到自己是建議掘河的罪魁禍首,一下子渾身癱軟,幾乎站立不住,完全沒有了一點主意。高名衡和陳永福從西北城角派人趕來,責問是怎麼回事,又傳下巡撫嚴諭:立刻堵塞北門,不顧一切,務須堵住!隨即陳永福派了一營官兵趕來,交黃澍指揮。李光壂也抽調了一營義勇大社的人到北門堵水。但是這些官兵和義勇事前既沒有準備堵水的東西,又加上人人飢餓,體力十分衰弱,對著奔湧咆哮的黃水,毫無辦法。他們勉強抬些沙包扔進水中,登時就被沖走。後來北門的兩扇包著鐵皮的大門也被沖掉,隨流而去。
李光壂一看情況不妙,叫黃澍趕快將理刑廳衙門移到高處,他自己也要回去料理家事。黃澍此時已經沒有主意,亡魂失魄,望著兇猛進城的大水連連頓腳,絕望地悲呼:
「完了!完了!我也完了!」
李光壂勉強安慰他說:「黃老爺不必害怕。雖然開封釀成大禍,可是流賊必定也會淹死大半。李自成的老營已被淹沒,說不定闖賊本人也被淹死了。縱然他能逃出黃水,也無力再圍開封。朝廷對黃老爺不會怪罪的。」
黃澍聽後,心中稍覺安慰。李光壂見他驚魂稍定,便不再等候,帶著家丁匆匆離開。可是沒走多遠,劉子彬忽然趕來,把他叫住,又一起回到黃澍身邊。劉子彬比較鎮定,望著他們說:
「我剛從東城來,看了那裡的水勢,我有一計可以救開封,至少可救一半開封。」
黃澍急問:「你有什麼妙計,快說!」
劉子彬說:「如今北門已經沒法想了。西城門還沒有衝開,那裡水也很大。倒是曹門和宋門外面水勢平緩,大水從應城郡王花園向東南流去。倘若現在將曹門、宋門打開,黃水可以出曹門、宋門向東流去,城裡就不至於完全淹沒。這是自古以來常用的洩洪辦法。」
經他一說,黃澍立刻想到了上古鯀「堙」洪水、禹用「疏導」辦法而結果大不一樣的故事。李光壂也想起來洩洪是前人救開封城的有效辦法,於是他馬上說:
「黃老爺你看如何?我看此計可行!」
黃澍立刻說:「好,好,這是用疏導的辦法……」
李光壂不等他說下去,就接著說道:「既是這樣,趁現在水還不太深,打開曹門和宋門,再遲就打不開了。這事交給我去辦吧。」
黃澍點頭同意。李光壂立刻帶著家丁走了。
黃澍又在城上呆呆地站了一陣。這時在蒼茫的月色中,滿城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沒有洪水奔流,到處是水聲、哭聲、喊聲和廟宇的鐘聲。大大小小的廟宇都在緊急地敲鐘,告訴人們洪水已經入城。整個景像是那樣恐怖,黃澍完全呆住了。劉子彬拉了他一下,說:
「黃老爺,趕快同我回署去吧。」
幾個月前,為著守城方便,黃澍將他的理刑廳衙門搬到了曹門裡邊,可是那裡的地勢較低,等他和劉子彬趕回時,水已經漲得很高。所好的是,幾天來他暗暗地命僕人家丁準備了木筏。由於他回得太遲,已經耽誤了一些時間。等他和他的姨太太、劉子彬夫婦登上木筏,洪水已經衝來,有兩個丫環,因為年齡小,身體弱,竟被洪水沖走了。未及搬上木筏的錢財珠寶也大部分被沖走。等他們乘著木筏來到曹門附近時,整個這一帶已成了一片汪洋。
這時水已經到了南門。南門外也是水,那是從西城外流過來的。南門內外的水差不多都跟城牆平了。水還在繼續上漲。黃澍驚魂未定,忽然得到稟報,說曹門和宋門已經打開,兩股大水正從城內流出。黃澍趕快上了曹門城牆,望了望,果見兩股洪流奔湧而出,心中生出一線希望:
「好了,好了,這樣城中的洪水就可以減弱了。」
站在黃澍身邊的劉子彬發現自己想的辦法果然有效,也不禁暗暗高興。他想,事後很可能因為他出了這個主意,救了城中無數生靈,被朝廷記一大功。
可是天明以後,他們發現,雖然曹門和宋門洩去了一部分洪水,但是因為許多地方洪水漫過城牆,所以城內水勢依然猛漲,全城幾乎已經完全沉入水中。留存在水面上的只有鐘樓和鼓樓的上半截、各個大衙門的屋脊和富家大戶的高樓屋脊、相國寺大雄寶殿的屋頂、周王府的假山和紫禁城中的宮殿頂以及各王府的假山、屋脊。另外沒有完全淹沒的是山貨店街的部分地方和土街中段的一段街道。還有一座鐵塔矗立在滔滔洪水之中。其餘大街小巷,但見一片茫茫大水,連屋脊都看不見了。
張成仁被鄰居叫醒以後,只聽見滿城的哭聲、喊聲、鐘聲,完全沒有了一點主意,在屋裡屋外轉了幾圈後,忽然想起王鐵口曾經對他暗暗囑咐,說開封城可能被大水淹沒,要他準備一根木料,臨時抱住還可以逃命。木料倒是現成的,霍婆子住的那一間東房早已拆了,大梁還剩下兩根,扔在西屋簷下的牆根地方。但是自己是這樣虛弱,大水來了,他怎麼有力氣把這木料抱緊呢?又怎麼經得起在水中浸泡呢?後來他想還是找一個牢靠辦法吧,於是他將剩餘的糧食從地下挖出來,裝進一個小口袋裡,綁在身上,又將他從前常常背誦的幾本艾南英等名家選定的「時文」以及他自己從歷科會試和鄉試闈墨中選抄的好文章包成一包,又到上房將祖宗的神主從條幾上「請」下來,連同幾件舊衣服都包在一個包袱裡,也綁在背上,這才艱艱難難地將家中的一把舊梯子拖出來,靠在西房簷上。他想,如果大水來到,他就爬上西房,再由西房轉到上房,坐在屋脊上。過了一陣,他聽見水聲愈來愈大,好像就要衝到附近,他認為是該爬上房坡的時候了,但他沒有立刻爬梯子,而是先走進後院,跪在埋葬母親的土堆旁,磕了一個頭,哭著說:
「娘啊,不孝兒子照顧不了你老人家的屍體了。兒子沒有辦法,只有一個人上房頂逃命去了。娘啊……」
他又磕了一個頭,顫巍巍地站起來,走進院中。他剛要往梯子上爬,忽然有一隻手拉住他的衣服,同時有個聲音在背後喊道:
「先生,先生!你不要爬房坡,不要爬房坡!」
張成仁扭頭一看,原來是東鄰一個叫春生的少年。這少年今年十七八歲,以前曾經跟他讀過兩年蒙學。他當即說道:
「春生,大水已經來了,趕快逃命要緊。」
「先生,爬房坡不行。你到俺家院裡去吧!」
成仁正在奇怪,春生的父親也急急忙忙地來了,喊道:
「張先生,你快到俺家院裡去,咱們一起逃命吧!」
「你們有啥辦法逃命?」
「如今水勢很大,這房子經不起水沖。你千萬不要上房坡,快到俺家院裡去。我們正在扎一個筏子,你就同我們一起坐筏子逃命吧。」
來到東院後,成仁就要同他們一起去扎筏子,春生父親說:「張先生,你是秀才,沒做過這種活,你站在一邊等著吧。」
筏子本來已快紮好,現在又加了一根木料,重新綁牢。春生家男女五口人都出來了,吃的東西也都拿出來放在筏子上。春生的母親哭哭啼啼,這也捨不得扔,那也要往筏子上擱,被春生父親跺著腳罵了幾句,只好不帶了。
大家正要上筏,春生父親一眼看見張成仁還穿著長袍,叫道:「秀才啊秀才,你快把長袍脫了吧!萬一落進水中,腿被長袍裹住,人就死得更快。」
張成仁從來沒有穿過短裝,現在經春生父親一提醒,才不得已脫了長袍。
他們剛剛在筏上坐定,大水已經來到,一下子就衝倒了垣牆。木筏在院裡漂了起來。幸而春生父子都懂得一點水性,準備了兩根長竹竿拿在手裡,使木筏不會撞著屋簷。他們並不急於讓筏子隨水漂流,希望在院裡能留多久就留多久。春生從房簷爬上屋脊,將一根繩子繫在堂屋的獸頭[1]上,然後下到筏上,拿著繩子的另一頭,這樣木筏就不會被水浪打走,總在院裡。
水愈漲愈高,很快把東西偏房和臨街的房子完全淹沒了。春生父親用竹竿在水裡試了試,竟有一丈多深。這時張成仁才感到春生父子真是好心人;如果他留在家裡,現在真是太危險了。正這麼想著,忽聽「轟」然一聲,他家的堂屋在水中倒下去了;又是「轟」然一聲,春生家的偏房也倒下去了,只剩上房還沒有倒。木筏仍然圍著上房,在水浪中顛簸。又過了好久,上房終於倒塌了。春生鬆開繩子,木筏隨著洪水向南漂去。
此時已是十八日早晨。當筏子被衝到州橋附近時,忽然從對面來了一隻大木筏,筏上坐了十來個人,男女都有。眼看春生家的小木筏就要被大木筏撞翻,幸而這時從大木筏上伸出了一根篙,將小木筏點開了。張成仁抬頭一看,見大木筏上坐的並非別人,就是張民表和他的妻、妾、僕人,還有一個頂小的兒子。張成仁趕緊叫了一聲:
「大伯!」
張民表這時才看清這個短裝打扮的人就是成仁,於是問道:
「成仁,你們一家人呢?」
成仁哽咽著說:「我們一家就剩我一個了,這筏上坐的是我的鄰居。」
「你有沒有東西吃啊?」
「我只有兩升雜糧,帶在身上。」
張民表命僕人用一根帶鉤的竹竿將小筏子拉到近邊來,然後又命人拿出二兩銀子和一些雜糧交給成仁,說道:
「你既然逃了出來,這就是不幸中的萬幸。過了這一大劫,你就可以好生讀書了。」
張成仁千恩萬謝了一番,又問道:「大伯,你筏子上堆了這麼多油紙包,是什麼東西?如今東西可是越輕越好啊!」
張民表回答:「這些東西是有點沉,但是非帶不行。我幾十年的心血都在這裡。這裡有我的文稿兩百卷,有很多還是你替我謄抄的。另外還有一些字畫,有晉唐人的墨跡。還有一些經我圈點過的宋、元版書。這些東西我都不能不帶啊!」
說完以後,僕人將帶鉤的竹竿一鬆,兩隻筏子頓時被洪流衝開,各向一方。過了片刻,春生家的筏子在一座高牆下停住了。張成仁回頭去看張民表的大木筏,幾乎驚叫起來。
原來,有許多落在水裡的人,望見這隻大木筏,都紛紛游過來,要上筏子。張民表不忍心見死不救,便聽任這些人往筏子上爬。誰知由於一邊人太多,使筏子失去平衡,突然翻了下去。張民表和他的妻、妾、孩子、僕人以及所有的字畫、書籍、文稿,全部掉進水中。只聽見他們驚叫了一聲,便再也沒有露出頭來。倒是一個僕人,抓住了一根木頭,另一隻手抓著張家的小少爺,隨水流去。還有一些紙張也在黃水中時隱時現。
張成仁目睹這一切,又是驚駭,又是難過,幾乎要哭出聲來,心中歎息:
「唉,一代文人,風流名士,完了,完了!」
不知為什麼,一個漩流將木筏衝向東來。張成仁坐在木筏上,看見相國寺南邊和左右,大部分民房都已經淹沒;相國寺的房簷也沒在水中,只露出一條屋脊,屋脊上擠滿了人。有的人顯然是隻身爬上屋脊,而親人沒有能爬上去,因此正在四下尋找,發出哀痛的呼叫聲。在山門外有一片回水,水上漂著許多屍體,還有許多房屋倒塌之後,木材也隨著回流漂浮,同屍體擠在一起。
黃昏時候,張成仁乘坐的木筏撐到鼓樓下邊,想找一個存身的地方,可是忽然聽見鼓樓上邊傳來一片哀號:「不要殺我呀!不要吃我呀!」慘不忍聞。他們趕快用篙一點,離開了鼓樓。
這時暮色更重了,往哪兒去呢?四周望望,到處是洪水,到處是屍體,到處是倒塌的房屋,到處都可聽見人們的呼救聲、哀號聲和哭喊親人聲。他們的木筏就在這恐怖的氣氛中無目的地漂流著。夜間,他們所擔心的不是洪水會把木筏衝到哪裡去,而是擔心有人會泅水來搶上他們的木筏,把筏子弄翻。後來他們想到西北的城牆較高,大概不會被水淹沒,就在月色中將木筏向西北撐去。路過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時,隱約地看見衙門大堂的屋脊上也有人,也傳來哭聲和叫聲。
第二天是九月十九日,天明以後,他們的木筏到了西門附近。這一帶地勢較高,城頭露出水面。他們將木筏靠攏城牆,艱難地爬上城去。因為都餓得沒有力氣,張成仁和春生家的幾個女人都差點跌進水中,幸而水面離城頭不過兩尺左右,在春生父子的幫助下都平安地爬了上去。城上已經有很多人,有官紳,也有軍民。張成仁和鄰居們找了一個地方坐下去,背靠著城垛休息。春生家帶了一點乾糧,這時拿出來大家嚼了幾口。張成仁也把自己帶的一包糧食拿出來和鄰居們共用。然而兩家的糧食都只有一點點,怎麼夠吃到得救呢?他們互相望望,感到絕望。如果沒有人來救,他們不是要餓死城頭麼?萬一再下起雨來,如何是好?一串可怕的疑問使他們都埋下頭去,不再說話。
[1]獸頭——屋脊兩端的鴟吻,河南人俗稱獸或獸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