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午申時左右,袁時中率領兩萬多人馬從圉鎮出發。慧梅率領親兵,騎著戰馬,將袁時中送出南門。她對丈夫既有惱恨,也有夫妻之情,恨與愛交織心頭。她明白此刻送他出發,既是生離,也是死別,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夫妻生活了。這時腹中胎兒又輕輕蠕動,使她越發滿懷酸痛,幾乎要滾出眼淚。袁時中看到慧梅淚汪汪的樣子,又感動又滿意,想道:「她畢竟有夫妻之情!」他再次囑咐袁時泰說:
「從此刻起,她既是你的嫂嫂,又是你的主將,你千萬要聽從她的話。」
袁時泰點頭說:「哥,請你放心。倘若抵擋不住,你趕快退回,我們迎你進寨。」
將袁時中送走以後,慧梅便吩咐人將朱成矩、袁時泰和守寨的主要將領都請來議事。過了片刻,大家都來了,一共有七八個人。小闖營這邊,除邵時信參加外,王大牛、慧劍也參加了。會議開始,慧梅先說道:
「目前情況十分吃緊,望各位與我同心同德,不能有半點二心。雖說我是一個女流,年歲又輕,可是戰場上的事還有些閱歷。立功者我要重重獎賞;倘有違抗軍令的,休說我鐵面無情。軍令大似山,不管是誰,哪怕是袁將爺的至親好友,也休想違抗我的軍令。我先說到這裡,下面請朱先生說一說這寨如何守法。」
朱成矩看到慧梅這副神氣,儼然是威嚴的大將模樣,心中暗暗吃驚。他把以前同袁時中等商量多次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無非是說南門和東門重要,南門外的大廟尤其重要。慧梅聽後,問大家意見如何。大家都同意朱成矩的話,別無意見。慧梅自己先站起來,右手按著劍柄,說道:
「諸將聽令!」
眾人趕快起立,望著慧梅。像這樣肅立聽令的情況,在小袁營中是從來少有的。今天大家懾於慧梅的神態莊嚴,又熟聞闖營中的一些規矩,所以一齊肅立,連朱成矩和袁時泰也不敢隨便。
慧梅掃了大家一眼,接著說道:「南門由我親自把守,倘若闖營人馬殺到南門,我開寨門放我們將爺進來,我自己還可以帶人馬衝出去抵擋一陣。東門由時泰把守。萬一敵兵追得緊急,南門外大廟阻擋不住,我這裡來不及開門,我們將爺可以繞寨而走,由東門進寨。時泰,這東門你一定要小心,到時候要接你哥哥進寨。倘若有誤,儘管你是我兄弟,休怪我軍法無情。」
時泰恭敬地說:「嫂子放心,我一定遵命行事。」
慧梅又望著朱成矩說道:「朱先生,大廟原有二千人馬,請你再帶一千人馬進駐大廟,死守住大廟周圍的堡壘。守大廟十分要緊。大廟失去,寨也難守;大廟存在,寨就好守。」
朱成矩聽了心中暗喜,這不光是因為大廟重要,而且也符合他的心意。他最害怕的是困守寨中,守又守不住,跑又跑不掉,與袁時中同歸於盡,而到了大廟,他可守可走,就有更多的選擇餘地。他馬上答道:
「聽從太太吩咐,我就進駐大廟。」
慧梅又對大家說:「我們守寨也好,守大廟也好,將士們都很辛苦。趁今天尚未打仗,我要拿出銀子,每個弟兄,每個做頭目的,一律賞賜。各位意下如何?」
眾將領聽了這話都感到高興。因為以前弄到銀子,袁時中都吩咐入庫,弟兄們確實很苦,現在賞賜一點銀子,可以鼓舞士氣。朱成矩便問道:
「不知太太要賞賜多少?」
慧梅向大家問:「每個弟兄要賞賜多少呢?」
一個大頭目說:「一個弟兄賞一兩,小頭目賞二兩,大頭目賞四兩。太太你看如何?」
慧梅說:「如今鼓舞士氣要緊,要是庫裡銀子不夠,我這裡還可以拿出一點體己。我看不要賞得太少。常言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個時候我們不要吝嗇銀子。」
朱成矩馬上說:「用不著太太拿出體己銀子。我們軍中銀子尚有不少,大概有將近五萬之數。」
慧梅說:「既然如此,我就做一個主張:每個弟兄,不管是馬伕,還是火頭軍,一律賞銀二兩,小頭目五兩,大頭目十兩或二十兩,由你們斟酌。像你們幾位,每人一百兩。」
眾人一聽這話,喜出望外,心想畢竟太太是從闖王身邊來的,用銀子大手大腳,和袁將軍很不一樣。像這樣的賞法,在小袁營是破天荒的事。這事決定之後,慧梅對朱成矩說:
「人馬你立刻帶著出城。賞賜銀子的事由邵時信來辦。你告訴管庫的人,讓他們聽從邵時信的吩咐,不得違命。」
朱成矩說:「我現在就把總管叫來,命他聽時信老兄的吩咐。」
慧梅又下令各個頭目,按照她的吩咐,該守寨的守寨,該守大廟的守大廟,沒有她的將令,不得擅離職守,私到別處去走動。
散會以後,慧梅回到自己房中。也許是緊張勞累之故,她感到腹中胎兒常常在動。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是胎兒在蹬腿?在轉身?在握著小拳頭掙扎?儘管她恨袁時中,但一想到胎兒,她又感到不能對袁時中見死不救。如果袁時中被殺了,她即使能活下去,將來小孩長大,問她爸爸是怎麼死的,她如何對孩子說話呀!想到這裡,她倒在床上,抽泣起來。
呂二嬸、慧劍等趕快進來勸她。呂二嬸說:
「姑娘,你的處境我們都清楚,明白你的難處。我處在你這地步,也是要大哭的。可是姑娘啊,你現在是圉鎮守寨的主將,千斤擔子挑在你的肩上,一切事都由你一人做主。你快不要哭了,打起精神來干正經事吧。」
慧梅要她們暫且出去,又傳令邵時信和王大牛將人馬準備好,她馬上要到南寨門坐鎮。南寨門門樓只許小闖營的男女親軍上去。南門的鑰匙交給邵時信掌管。南門下邊由王大牛率領二百男兵把守。傳過將令以後,慧梅的神態變得很鎮靜,顯然她已經下狠心拿定了主意,對呂二嬸說:
「二嬸,你幫我收拾收拾,我要去坐鎮南門。」
呂二嬸端來洗臉水。慧梅洗去了淚痕,穿上綿甲,外罩黑羔皮紅緞斗篷,戴上風帽,一身打扮得十分精神。她來到南門寨樓,看見裡邊已經安放了木炭火盆。她又視察了寨牆,看見由南門往東的寨牆上站著小袁營的將士,正在寒風中瑟縮。她吩咐把小頭目們叫來,對他們說:
「目前仗還沒有打到圉鎮,你們都下去吧,在附近的屋子裡躲避風寒,不必守在寨牆上。一旦有了消息,聽我號令,立刻重新上寨。」
一聽這話,頭目們都十分高興,心中稱讚慧梅通情達理,體諒將士。
小袁營的守兵下去以後,慧梅站在寨牆上繼續看了一陣,然後回到寨門樓中,坐在火盆邊沉默不語,反覆想著她所拿的主意。慧劍悄悄地向她問道:
「梅姐,要是姑爺敗陣回來,後邊有補之大哥追趕,我們怎麼辦呢?」
慧梅慢慢地說:「你不要多問,臨時聽我的將令行事。」
慧劍剛剛退出,王大牛來了,也向慧梅詢問同樣的問題。慧梅作了差不多同樣的回答。王大牛不得要領,默默退下。慧梅明白「小闖營」男女將士的心情,心中歎道:「我不會對不起你們!」她懷念往日在高夫人身邊的生活,想起了那些姐妹,在心中哽咽問道:
「慧英姐,要是你處在我的地位,會不會下狠心呢?」
黃昏時候,天開始下起雪來。起初是干雪子兒,灑在瓦上、地上,磚頭台階上,發出來細碎聲音。沒有多久,雪子兒變成了輕飄的、沒有一點聲音的雪片,又變成鵝毛大雪。不到一頓飯的時間,整個圉鎮都蒙上一層白色。不知誰家的一條黑狗在街上尋食,正用嘴拱著一堆骨頭,脊背上也變成白色。慧梅下了寨牆,先看了看南門的把守情形,然後走向女兵們休息的大屋子。她一進門,慧劍一聲口令,女兵們立時從火邊起立。慧梅一個一個地看看她們,想著明天就要同她們永遠離開,不禁心痛如割。她說道:
「你們好好休息吧,今晚要飽餐一頓。夜裡要是不打仗,三更以後讓你們再飽餐一頓,說不定明天早晨就沒時間吃東西了。」
說完以後,她又向男兵們住的院子走去,對他們說了相同的話。
她回到寨門樓,將邵時信叫來,向他問道:「邵哥,我們在小袁營已經半年多了,你在頭目中有沒有交朋友?有沒有可以談私話的朋友?」
邵時信吃了一驚,說:「姑娘為什麼這樣問我?難道還怕我變心麼?」
「邵哥,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是想,我們只有四百多人。倘若你在守寨的小袁營頭目中有走得近的朋友,在目前對我們會有用處。」
「有一個姓王的,手下有三百多弟兄,現在仍在寨內。他平常跟我來往較多,人倒蠻忠厚的,可是我沒有同他談過別的私話。不知姑娘問這事情,有啥打算?」
「倘若這時候能讓他跟我們走在一條路上,縱然只有三百多人,也很有用。」
邵時信明白了,說:「既然這樣,我去找他談談。他如果肯聽我的話,我就帶他來,由姑娘當面吩咐他,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姑娘說一句話比我說十句話還頂用。」
慧梅對邵時信小聲囑咐幾句話。時信明白了她的用心,趕快帶著二百兩銀子去了。
慧梅默默地思前想後,越想心中越痛苦,取出笛子,坐在火邊吹了起來。
沒有北風。雪片在寨牆上和曠野裡靜靜地飄落。寨門樓四角的鐵馬兒寂然無聲。寨內,馬棚中的戰馬沒有叫聲,樹上的鳥兒互相偎依著縮在窩中。啊,多瘆人的寂靜!在這嚴寒的、大戰將臨的小市鎮上,只剩下忽高忽低、忽緊忽慢的笛聲不歇。
寨門樓內,擁擠著坐在兩個火堆和一個火盆周圍的女兵們,起初還偶爾有零星的悄聲細語,隨即沒有了。有的女兵低下頭去,久久地不再抬起。有的女兵靜靜地注視著慧梅,一邊想著她的痛苦和不幸,一邊聽著笛聲,一個個眼眶中含著熱淚。
笛聲暫時停止,慧劍揩去了噙在大眼角的淚珠,站在慧梅的面前問道:
「梅姐,如今戰事這麼緊急,你的心情又不好,你還有心思吹笛子麼?」
慧梅沒有理她,又吹了起來。外邊,雪仍在飄著。開始起了北風,寨門樓的四角鐵馬兒叮咚響。她吹著吹著就忍不住站了起來,越吹情緒越激動,心思越紛亂。腹中的胎兒又在蠕動。胎兒的蠕動使她真實地感到自己快要做母親了,這不是什麼「喜」,而是天大的不幸。她一面吹笛子,一面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自問:如果我活下去,孩子長大以後,問自己的爸爸,我怎麼回答呢?我說了真話,他會不會恨我呢?她又多少次想到,她今年虛歲只有二十一,這悠悠一生還有幾十年,縱然高夫人可憐她、疼惜她,可是幾十年的寡婦生活,她怎麼過下去?身邊又帶著一個有殺父之仇的兒子,別人會怎麼看待她呢?這些思想幾天來就常常出現在她心頭,現在更一古腦兒纏繞著她。她沒法對別人說出她的悲苦,就借笛子來傾訴自己的感情。
她吹著吹著,走出寨門樓,站在寨垛裡邊,面對曠野,繼續在深深的雪地上吹。風在頭上刮著,雪在週身飄著,她都毫不在乎。慧劍和幾個女兵跟著她,靜靜地立在風雪中,一個比一個心情沉重。最後,她的手指凍僵了,麻木了,而笛聲也低沉下來,遲鈍起來,漸漸微弱,接續不上,終於停止,但是在空中,在遠處,在鵝毛大雪中,似乎還有不盡的餘音同風聲和在一起。
慧梅默默地走回寨門樓,抖去風帽和斗篷上的雪,頓去馬靴上的雪,在火盆邊坐下去,一句話沒有說,將凍硬的雙手放在火上烤著。
約莫二更過後,雪停了,風止了。邵時信將那個姓王的頭目帶來了。這個頭目本來就不贊成袁時中背叛闖王,如今因闖王派兵來打,更加愁悶,不知如何是好。邵時信同他私下談話後,他立即表示願意聽邵時信的話,就隨著來見慧梅。他恭敬地向慧梅行禮,慧梅含笑說道:「目前情勢很緊迫,不必講禮了。你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那頭目不敢落座,說:「在太太面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慧梅說:「目前不要講這種禮了,只要你有一顆忠心,比什麼都好。」
那頭目說:「我雖是小袁營的人,可是我也知道是是非非,所以我是不願跟闖營人馬打仗的。只是我人微言輕,在我們將爺面前說不上話。太太叫我來,不知有什麼吩咐?」
「目前我是一寨之主,這寨裡的大事都由我主持。我需要你給我做事,你肯不肯呢?」
「只要太太肯使用我,我別的沒有,倒是有一顆忠心。」
「你手下有多少弟兄?」
「也只有三百多一點。人馬不多,不知太太如何使用?」
「我現在不用。今晚寨中十分緊急,你的人馬要隨時準備,不許脫掉衣甲。我馬上下令將你的人馬調往十字街口。這十字街口十分重要,倘若有人在寨中搗鬼,你要牢牢守住十字街口,不許失掉。」
姓王的頭目有點吃驚,問道:「太太,難道寨裡頭還會有變?」
慧梅說:「打仗的事情我有經驗,勝利的時候一切都好,困難的時候要謹防萬一。你守住十字街口,沒有我的允准,任何人不許通過。只要你能守住,日後我重重有賞。現在你馬上照我的吩咐去辦。以後的事,你聽從邵大哥安排就是了。」
姓王的頭目說了一聲「遵令」,行個禮,隨邵時信退了下去。過了一會兒,邵時信又單獨回來,小聲告訴慧梅:據姓王的頭目說,袁時泰在東門不斷地派人給北門和西門的守軍傳什麼機密話,又兩次派人縋下城牆,同大廟的朱成矩傳遞消息,到底有什麼詭計,弄不清楚。慧梅聽了,十分吃驚,說道:「看來袁時泰是想在闖王大軍來到時,對我們下毒手!」
邵時信問:「姑娘,我們怎麼辦?」
慧梅說:「我現在請他來當面談談,你看怎樣?」
邵時信搖頭說:「不妥,現在最好不要驚動他。萬一他不肯來,事情不是弄僵了?」
慧梅覺得這話也有道理,就不再多說,讓邵時信走了。
這天夜裡,她不曾睡覺,有時到城頭上看一看,有時又回到屋中。她心神不寧,總在想著袁時中逃回圉鎮的事,想著自己已經拿定的主意,也想著腹中的胎兒。後來她想起高夫人托尼姑傳的話,說到時候會有人來接她回去。她在心中猜想:是什麼人來接我呢?莫非是邢姐姐來接我?雙喜哥來接我?……儘管不住地胡思亂想,卻有一件事她沒有忘記,就是時時刻刻防備著袁時泰的突然襲擊,一再囑咐邵時信率領那個姓王的頭目守好十字街口。她還親自到那裡去查看一次。
四更時候,朱成矩派人到南門向她稟報,說夜間已經在三十里外同李過打了一仗,袁時中正在往圉鎮逃回,後邊有追兵,天明以後可能會逃回圉鎮。她立刻將這消息傳知寨中各個大頭目,要大家做好準備,迎接袁將爺回寨。
將要天明的時候,又來新的稟報,說袁時中離圉鎮只有十幾里路了。慧梅得到這個消息,立刻又傳知各個大頭目速來她的宅中商議軍情。
傳話的人一走,她將邵時信、王大牛、慧劍三人叫到面前,說出了她的主意。三人聽了都大吃一驚,沒有料到她如此果斷行事,不顧私情,同時又感到這主張正是他們所想的,只是一夜來都不敢向慧梅說出。他們立刻按照慧梅的吩咐各自準備去了。
不一會兒,十幾個大頭目紛紛來到,只有袁時泰推說事忙,分不開身,派他手下的一個頭目來代他參加議事。他們的親兵都被女兵們擋在二門以外,叫他們在前院的東西廂房烤火休息。他們知道這是太太住處的老規矩,並未起疑,肅靜地步入內院上房。邵時信、王大牛、慧劍三人已經在上房等候。上房簷下站立著慧梅的許多女親兵,肅靜無聲。慧梅從裡間走出,示意使大家分左右兩行坐下。她在正中主將的位置坐下,背後有四個女兵仗劍侍立。慧劍不能同男人們混坐一起,侍立在她的右邊。儘管二門內和堂屋內只有女兵,但是來參加議事的大頭目們都感到氣氛森嚴,開始領教慧梅的厲害。
這是慧梅平生第一次由自己處理一件大事,想保持鎮靜很不容易,沒法兒掩飾住自己的神色緊張和心情激動。大頭目們看出來她的心情不一般,但仍然沒有起疑。他們明白,處此危險關頭,袁時中生死難保,她是一個年輕女流,神態異常是理所當然。等大家坐定以後,慧梅說道:
「我們的人馬已經戰敗,袁將爺正在往圉鎮奔來,後邊有闖營的人馬追趕。如今光靠大廟的將士恐怕難以抵擋,我打算等將爺回來時,親自開南門衝殺出去,迎接將爺進寨。以後我們就死守圉鎮,直到闖營退走。你們各位意下如何?」
大家紛紛點頭說:「太太這麼決定非常好。只要把將爺迎進寨內,是可以堅守的。寨內糧草、火藥都準備得很多。」
慧梅聽了,忽然臉色一變,手抓劍柄說道:「可是我剛才得到消息,說我們寨內軍心不穩。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正在密查。如今你們各位,倘若是忠心耿耿的,就不要害怕。暫時要委屈你們留在這裡,等袁將爺回來後,自然放你們出去。你們的家眷和親兵,我一個都不傷害,你們可以放心。現在請你們把兵器放下。」
眾頭目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打算抗拒,但是簷下的眾多女兵已經進來,立在他們背後,誰也不敢以身試劍鋒。邵時信和王大牛起身,把十幾個頭目的兵器都收了。同時,他們帶來的親兵們的武器也在前院被收了。
慧梅又說道:「我不是怕你們背叛,可是軍中之事不能不多加小心。如今光收了兵器還不行,還得委屈大家,暫時捆綁起來。等袁將爺回來,立刻鬆綁。到那時你們各位罵我也好,恨我也好,我不計較。」
說著,她的親兵們又拿來繩子,將大頭目們都綁了起來。他們的親兵也在前院被綁了。
慧梅厲聲命令:「關起來,不許他們亂動!」
立刻,這些頭目們被鎖進了後院一間嚴實的小房中,而他們的親兵們被關在前院一個地方。慧梅又對邵時信說:「不要虧待他們。要派人看守好。我現在上城去了,一切按我的吩咐行事。」
於是她帶著慧劍和女兵們重新奔上城頭。這時只聽見馬蹄聲、吶喊聲由遠而近,似乎已快到大廟附近。慧梅佇立寨頭,向遠處凝望。雲散了。天晴了。紅通通的太陽出來了。遠望原野,一片白色,樹枝上也是白色。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出現了正在奔逃的人馬影子。
慧梅的心頭緊縮,一句話不說,只是出神地凝望,想從敗退的人馬中找到她的丈夫。一時沒有看見,她的心頭猛然一涼,不免有點悲哀。但差不多就在同時,她又暗覺寬慰,心中說道:「天呀,這樣倒乾淨些,最好不要再同他見面!」
逃回的人馬更近了,約有一兩千人,衝過了二里外的那座大廟。大廟一帶的守軍在朱成矩的率領下迎擊追兵,發生混戰。追兵暫時受阻了。
慧梅仍然在逃回的人馬中尋找丈夫。終於,她發現一匹馬的顏色很像他常騎的馬,隨即認出來那騎馬的人正是袁時中,可是他的盔已經失落,斗篷也沒有了。趁著追兵在大廟一帶混戰,他直往南門奔來。慧梅咬緊牙齒,臉色灰白,再一次下了狠心,從臂上取下寶弓,從袋中抽出羽箭。然而她沒有將弓舉起。胎兒在她腹中蠕動。她望著丈夫狼狽奔來,不覺手指微微打顫,心頭一陣刺痛,等待他有什麼話說。
袁時中一馬衝在前邊,奔上吊橋,仰頭望著妻子,大聲呼喚:「快開門!趕快開門!」
慧梅站在寨垛裡邊,望著丈夫,不答一言,臉上更加蒼白。慧劍和女兵們暗中舉起弓來,但是誰也不敢射箭。袁時中在吊橋上十分焦急,又一次大聲呼喚:
「你趕快開門哪!馬上追兵就要到了,快快開門!」
慧梅從兩個積著白雪的寨垛中間探出身子,顫聲答道:「你不用進寨了,趕快逃走吧。這寨已經歸了闖王,我不能讓你進來。」
「你難道不念及我們夫妻之情?」
「念及夫妻之情,我不用箭射你,你趕快走吧。我是闖營的人,我要對得起闖王。你當初不該不聽我的話,背叛了闖王。官人,你現在趕快走吧!」
袁時中大罵起來,吆喝手下人馬:「攻寨!趕快攻寨!」
慧梅害怕寨中有變,舉弓搭箭,望著丈夫顫聲說:「你快走吧!你是我的丈夫,我不忍心殺死你,可是你再不走我就要射箭了!」
袁時中想著她斷不肯向自己射箭,繼續懇求說:「好太太,你不要忘了我們的夫妻之情。我們是夫妻呀!你不要對不起你腹中的胎兒!你不要忘記,你既嫁了我,生是袁家的人,死是袁家的鬼。火速開門!開門!」
慧梅再也不敢耽誤了。她害怕寨內有變,尤其害怕這時袁時泰從東門殺來,北門和西門的小袁營人馬響應。她要下決心了,可是腹中的胎兒又在蠕動。為腹中兒她又一陣心酸,但是她毅然說道:「官人,請舉起你的馬鞭子來!」
袁時中現在所用的馬鞭子原是慧梅心愛的舊物,還是在他尚未背叛闖王時贈送他的。他趕快舉起鞭子,大聲懇求:「請念及夫妻恩情,火速開門!」
突然,鞭子柄中了一箭,鞭子從他的手中飛落。他正在驚駭,聽見慧梅在寨上說道:
「你背叛闖王,又不聽我的苦勸回頭。我同你恩情已絕,只有大義滅親,休說別話。為著腹中胎兒,我不願親手殺你。可是倘若你不速走,就會像鞭子一樣!」
袁時中恨恨地冷笑一聲,咬牙切齒,勒轉馬頭,繞寨向東逃去。恰在這時,劉玉尺率領斷後的一千左右潰兵趕到,知道慧梅變心,不開南門,便向時中呼喊:「從東門進寨!從東門……」他的話剛說一半,頭部中箭,栽下戰馬。同時,慧梅向左右女兵下令:「趕快射箭!」於是上百名女兵一陣亂箭射下,正在向東奔跑的小袁營將士紛紛倒地。
慧梅擔心袁時泰開東門放他哥哥進寨,吩咐慧劍立刻帶領一批女兵從寨牆上向東門殺去。她自己走下寨牆,跨上戰馬,來到十字路口,對邵時信說:
「邵哥,我們趕快去奪取東門!」
於是王大牛的男兵們和姓王的頭目率領的三百多弟兄都隨著她向東門奔去。
袁時泰正要打開東門,慧梅的人馬已經殺到,在東門裡邊發生混戰。慧劍帶著女兵也從寨牆上殺到。殺了一陣,將袁時泰殺死,將東門奪到手中。
袁時中見東門不能進,後邊追兵已至,便倉惶向北逃去。
慧梅吩咐在十字街口和寨牆上豎起陪嫁親軍帶來的「闖」字旗,並派人到西門和北門一帶向小袁營的將士傳諭:不許亂動;凡願意投降闖王的一律不殺,願回家鄉的給資遣散。然後她回到住宅,想著袁時中大概逃不多遠就會被李過的人馬追上殺死,同時想到腹中胎兒,想到自己早就決定的一件事,連胎兒也不能保全,突然倒在床上,放聲大哭。
她痛哭一陣,下床洗去淚痕,梳好頭髮。她詢問了寨外的戰事情況,有人告她說袁姑爺向北逃命,跑了幾里,被李過的人馬追上,已經殺了。她心中猛一震動,面色如土。又有人告她說,張鼐率領一支騎兵在南門外等候開門,聲稱奉高夫人之命來接她回去。她不覺說出:「啊,我的天,竟是他來接我!」她竭力遮掩住內心的激動,用冷靜的聲音問道:「為什麼不趕快打開南門?」
慧劍說:「鑰匙在邵大哥身上。邵大哥到北門一帶安撫小袁營的將士們去了,已經有人去找他要南門鑰匙。」
慧梅揮手命女兵們都去休息,只將呂二嬸和慧劍留下。她的心中悲痛,神色淒慘,長歎一聲,進她住的裡間屋中取什麼東西,邊走邊自言自語地哽咽說:
「我多麼想見他一面,可是……」
張鼐奉高夫人之命來接慧梅回去。臨動身時,高夫人叮囑他:「小鼐子,只要慧梅沒給袁時中殺害,你一定要將她接回!」他多麼想看見慧梅!興沖沖地進了圉鎮南門,正在走著,忽然看見慧劍帶著四個女兵,不住抽泣,滿臉淚痕,牽著慧梅騎的白馬,捧著慧梅常用的寶劍和笛子,另外還有一個紅綢小包,迎著他走來。他趕緊跳下馬,吃驚地問:
「慧梅在哪裡?你們要往哪兒去?」
五個姑娘哭得說不出話來。張鼐又問了一遍,慧劍才忍住哭泣說道:「慧梅姐姐自盡了。她臨自盡前吩咐我們將白馬、寶劍、笛子都送還給你,另外還有一個沒有做成的香囊。她說,請你不要去見她了,免得你傷心。」
張鼐問:「她為什麼要自盡?你們為什麼不勸阻她?」
慧劍說:「她吩咐以後,冷不防就用短劍自刎了。」
張鼐迸出熱淚,不再說話,直向慧梅住的地方奔去。
邵時信在匆忙中從庫中取出若干匹白麻布,使小闖營全體男女都為慧梅戴孝。街上、院裡、房坡上,一片白雪。從慧梅住宅的大門外到頭進院落、二進院落,雪地上站滿了男女親軍,全是白布包頭,一片哭聲。
張鼐看著這情景,聽著這哭聲,心幾乎要碎裂了。但是他忍著沒有哭,沒有說話,大踏步穿過兩進院落,直進上房。
慧梅的屍首已經放在一張床上,擺在正中,身上蓋著錦被,臉上蓋著一張阡紙。張鼐來到後,呂二嬸將阡紙取去。她的喉嚨被自己用短劍割斷,但在張鼐來到前,呂二嬸已經用溫水洗去血污,並且用一根白線將傷口縫合。呂二嬸忽然注意到死者的一隻眼睛還在半睜著,便哭著說道:
「姑娘!你雖然沒有看見高夫人和慧英她們,可是你平日想看見的人已經看見一個了,請你把眼睛閉起來吧!」說罷,她用指頭將慧梅的眼皮閉攏。
站立在屍體附近的女兵們又一次放聲大哭。張鼐也哭了起來。
呂二嬸哭著對張鼐說:「慧梅姑娘昨兒對我說,她是闖王和夫人的不孝女兒,無面目再見他們。又說她很想念老府中的那些姐妹們,怕是見不到了。我聽著這話不吉利,可是沒想到她會尋短見。她真是能下狠心,一抹脖子就去了兩條性命!」
張鼐望著慧梅哽咽說:「慧梅,我們的大軍就要去占襄陽,打下江山也快了。可憐你死得太早,看不見了。你臨死又為闖王立一大功。要是你放袁時中進到寨內,我們將寨攻破,不知得死傷多少將士。慧梅,慧梅!我說的話你聽見了麼?」
滿屋中都是抽泣和嗚咽聲。慧劍和守靈的幾個女兵哭著叫道:「梅姐!梅姐!」
忽然一匹戰馬奔到大門外停住,隨即王從周匆匆進來。自撤離開封城外之後,他就被挑到高夫人身邊做了親兵。他走進上房,向邵時信和張鼐一插手,說道:
「你們都不要難過,老神仙來到了!」
張鼐趕快問:「老神仙在哪兒?」
「你走後,夫人擔心慧梅姑娘在混戰中會有三長兩短,命老神仙立即動身趕來,以備萬一。我是隨老神仙來的。他快到圉鎮寨門外了。」
所有人都因這消息產生了一線希望。邵時信和張鼐立刻奔往寨門去迎接尚炯。呂二嬸輕輕地搖搖頭,對死者用幽幽的悲聲說:
「姑娘,大家都不願你死,可惜你走得太急了!」
大門外一陣馬蹄聲。許多男女兵擁往大門外,向南望著,用又悲又喜的聲音紛紛叫著:
「到了!到了!神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