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革裡眼離開後,羅汝才見吉珪依然眉頭深鎖,笑道:「怎麼啦?還在替老革擔憂麼?」

「不是替老革,是替你曹帥擔憂!」

「我有什麼好擔憂的?你是說那『瘤子』指的是我?嘿嘿,就算指的是我,這『瘤子』太大了,只怕割『瘤子』的刀子還沒出世!」

「寧可把事情想得壞一點,千萬不要輕忽。」

汝寧會師後,羅汝才與吉珪經常談論、剖析李自成的各種意向和作為。兩人談得最多的當然是有關稱王建國的事,與此相連的則是繳獲分成和軍餉、獎金的發放。羅汝才對李自成幾度慷慨地多分錢糧給曹營感到高興,認為這是為了換取自己對稱王建國一事的支持;只是在自身名號未定之前,他不想明確地表示擁戴。而吉珪則擔心李自成的舉動是為了收買曹營人心,由此帶來的後果是吉是凶十分難說。這時羅汝才聽了吉珪的話,又想起這個老問題,說道:

「好吧,你說,怎樣才是『把事情想得壞一點』?怎樣才是『不輕忽』?」

「我總覺得闖王這次單獨把老革召來很奇怪。他對老革的解釋也經不起推敲。你信他的話嗎?什麼『就連捷軒、玉峰、李過等幾位大將也都還不知道』,好像他同老革的關係竟超過了他同幾位老弟兄的關係,這不是鬼話麼?他會對老革那麼倚信?照我看,在革左五營中,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老革!」

聽吉珪這麼一說,羅汝才也心中一動。畢竟是從桿子中滾爬過來的人,黑吃黑的事見得太多了,但他還是不太相信:

「殺人總得有個理由,不能平白無故地就把人給滅了;再說老革也沒妨礙他李自成什麼呀!」

「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擔心的是李自成要黑了你,他又怕老革跟你走得太近,所以把他召來跟你一鍋端!」

「黑了我?」羅汝才哈哈大笑幾聲,「他不怕我二十萬人馬大鬧天宮?」

「正因為怕,所以他才小恩小惠地想把你的人馬籠絡住。」

「你想要我怎麼辦?」

吉珪的手指在茶几上輕輕地敲了一會兒,停下來,果斷地說:

「先去城外軍營中住幾天,等老革平安返回駐地後,你再搬回這裡來。」

「不至於吧,」羅汝才遲疑地搖搖頭,「他敢明火執仗地打上門來?」

「防人之心不可無。你還記得徐以顯對敬軒說的『六字真言』麼?」

「心狠、手辣、臉厚。」

「我看,你們三個亂世英雄中,只有你大將軍宅心仁厚;自成和敬軒純屬一丘之貉。自成表面上裝出一副寬宏大度的模樣,真要心狠手辣起來,會比敬軒有過之而無不及!」

兩人爭執半天,最後羅汝才同意明天去城外軍營視察,並在營中多住幾天。本來吉珪要他今晚就住到軍營去,但他想起最近連續多日為他伴眠、梳頭、捶背的一個襄陽女子杏兒,將她帶往軍營不妥,留在府中又有點不捨,便決定過了今晚再走。他並且對吉珪說:

「你可以今天先去,不一定與我同行。」

吉珪不高興地說:「這是什麼話?難道我是貪生怕死之輩?既然大將軍決定明天去軍營視察,我自然也明天一路走!」

李自成五更起床後,在親兵的服侍下簡單地漱洗一番,進了早餐,順手拿起一本《貞觀政要》來閱讀。他不想過早地前往羅府,因為羅汝才不像自己這樣黎明即起;去得太早,府門未開,反而會橫生枝節。但他今天心思較亂,眼睛望著書上,腦中卻想著別的事情。昨晚殺革裡眼的一幕又浮現眼前。他想,今天去羅府動手,儘管設想很周密,但會不會百密一疏,又發生什麼意外呢?殺了羅汝才後,能將他手下的將士都鎮住麼?二十萬人馬啊,可不是小數字,萬一被人挑起來造反,麻煩就大了。雖說李過的人馬已對曹營形成包圍,主要的通道都已嚴密把守,但若真的發生嘩變,廝殺起來,損失還是不可估量。還有賀錦、劉希堯、藺養成以及現駐湘北的馬守應,在獲知革裡眼被殺後能站在自己一邊麼?這樣思來想去,李自成甚至產生了後悔的念頭:也許還是應該拉住曹操,讓他擁戴自己稱王?唉,革裡眼已經殺了,沒有回頭路可走,只好一不做二不休……

雙喜進來稟報:「父帥,時候到了。」

「李強、李友都來了麼?」

「來了,就在門外。」

李強、李友進來向李自成行了禮。李自成向李友問道:「五百士兵都已準備好了?軍師的部署你都明白了嗎?」

「稟報大元帥,一切都準備好了。」

「要注意,在我們進去之前,你這五百人不要打草驚蛇。我們進去後,你要看住所有的門,不許任何人進出,還要防止有人翻牆而出。」

「是!絕不讓一人逃脫!」

李自成又望著李強說:「我們進去後,雙喜跟我帶五十人直接去曹操的寢室;你帶另外五十人去找吉珪。吉珪的住處你都弄清楚了嗎?」

還在半個月前,宋獻策已通過幾次拜訪,弄清了羅府的房屋格局,並畫了一幅圖。昨天下午,他在給雙喜、李強和李友交代今天的行動方案時,特地把圖取出來,邊說邊作了詳細的指點。而三個人都曾去羅府參加過宴會,所以一看圖,很快便清楚了府內的各個院落、各條路徑。

「吉珪的住處好找。」李強點頭,又問道,「找到他後,可要先宣佈他的罪狀?」

李自成搖搖頭:「不用同他廢話,殺了他後鎮住他的親兵就行;也不要割首級,保留全屍。」

吩咐完畢,一行人步出倡義府。李自成跨上烏龍駒,與雙喜、李強帶著一百人直奔羅府而去。遵照命令,所有人的刀劍都掛在腰間,不許抽出來,以免對方生疑。李友率領五百人從另外一條路繞過去。他們要等李自成進府後再將整個府邸包圍起來。

李自成來到羅府門前,下了馬,帶著一干人直往大門內走去。羅府的守衛見李自成清早前來,都很意外,他們恭敬地向李自成拱手行禮。一個小頭目笑著迎上來,正待詢問,雙喜威嚴地說道:

「大元帥有要事找大將軍。」

「是!」小頭目高聲叫道:「傳:大元帥有要事找大將軍!」

「不用傳,」雙喜趕緊制止,「我們自己進去。」

看見前面有個士兵正急步進去通報,李自成與雙喜交換一個眼色,又回過頭來對那個小頭目略一點頭,便大步跟著前面的士兵走去。走到一個岔路口,李強帶著五十人向另外一個院落拐去。

羅汝才在不打仗的日子裡,晚上必定有女人相伴,而第二天通常要到辰時才起身。到襄陽後,他又新弄了幾個年輕標緻的婦女,其中最讓他滿意的是一個叫杏兒的十八歲姑娘。她原是一個財主家的丫頭,專門伺候財主的母親。她生得面目清秀,性格又溫柔,財主一直想打她的主意,只因老母離不開她,所以始終未能得手。闖羅聯軍攻入襄陽後,財主家被抄,杏兒到了羅府。第一晚羅汝才就明白她還是個處女,不由多了幾分憐惜。幾次接觸後,發現她雖然不如有些女人妖媚,卻溫存而善體人意。每晚臨睡前,她都要替羅汝才捶背、渾身按摩,令他非常舒服。早上起來,她又仔細地替他篦頭、梳頭,再一次為他捶背、按摩。問她從哪裡學來這套好手法;她嫣然一笑說:「給老太太捶了幾年的腰背,再笨的人也學會了。」她的另一個長處是,不貪財,不像有些女人,一夜纏綿之後,就想得到賞賜。她從不開口要任何東西。當贈給她首飾、綢緞時,她並不細看那些物件,而是含情脈脈地注視著羅汝才,顯然她更在乎的是贈者的一片心意。羅汝才一輩子玩過的女人連自己也數不清,有些連名字都不記得,而這個並不風流的杏兒卻意外地喚醒了他久已麻木的一縷情思。最近十來天,他幾乎每晚都讓杏兒來陪宿,並且已經想著要將她正式收房。

今天起床後,杏兒照例為他篦頭、梳頭、捶背、按摩。羅汝才時而閉眼享受,時而又張開眼來從銅鏡中欣賞背後那一張白皙秀麗的臉。杏兒的呼吸帶著年輕女人特有的氣息吹到他脖子上,使他一陣癢酥酥,忽然對今天要移住軍營的決定感到後悔。心裡說:真是庸人自擾,多此一舉!但已經答應了吉珪,不好更改了。他暗歎一口氣,對杏兒說:

「今天我要去城外軍營巡視,幾天後才能回來。」

「老爺在軍營,有人給你梳頭麼?」杏兒自來羅府,就一直呼羅汝才為「老爺」。羅汝才和手下人幾次糾正她:是大將軍,不是老爺。但她常常忘了,還是脫口就稱「老爺」。

「有親兵給我梳頭。在軍營中一切都是親兵伺候。真打起仗來,睡覺連衣服都不脫,哪裡還顧得上梳頭。」

「有人給老爺捶背麼?」

「看你,剛說過軍營一切都與家裡不同,怎麼又問?傻丫頭!」

以前,羅汝才出去打仗,也同別的女人說過類似的話。那些女人都是先想到她們自己;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也是為了自己。唯獨這個杏兒,一句都不提自己,只操心對方在外面怎麼生活。羅汝才不禁問道:

「你怎麼光想我的事兒,不想想你自己呀?」

「杏兒是下人,有什麼好想的?」

「你就不想咱倆顛鸞倒鳳的事兒?」

「老爺壞。杏兒不想那事兒。」杏兒聽過戲,知道「顛鸞倒鳳」的意思。

「你不想,我想!」羅汝才一把將杏兒摟進懷裡,「這次從軍營回來,我要大擺幾桌酒,將你收房。從此你就是我的如夫人!」

杏兒緊緊地偎在羅汝才胸前,小聲呢喃:「杏兒願一輩子伺候老爺,一輩子替老爺捶背、梳頭。」

羅汝才扳過她的臉來正要吻下去,忽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本能地把杏兒一推,跳起來要去取掛在床架上的寶劍,李自成一干人已大踏步跨進房門,兩個壯碩的士兵飛快地跑到他身邊,一邊一個將他抓住。李自成厲聲說道:

「羅汝才,你與我聯營兩年,心裡念念不忘投降官府。三打開封時,你暗通高名衡;南下湖廣,你又陰相勾結左良玉;妄圖裡應外合,置我……」

羅汝才以不屑的眼神望著李自成正在動著的嘴,沒有認真去聽他說的什麼話,只是心裡歎息:悔不聽吉珪之言,晚走了一天!看見李自成的嘴巴不動了,他才冷笑道:

「自成,這兒沒有外人,不用演戲了。通不通官府,我心裡清楚,你心裡也清楚,用不著多說。你想殺我,是因為你急巴巴地想稱王,擔心我礙你的手腳。可是你想過沒有?你殺了我,曹營的二十萬大軍會同你拚命!」

「曹營將士都是好樣的,他們絕不願跟著你投降官府。」

羅汝才聽聽房外毫無動靜,明白隨身的親兵多半已被制伏,自己決難逃過這一劫,於是說道:

「自成,如果你還有點天良,我的家小都在這裡,你放了他們!」

「這你放心,罪不及妻孥,何況你我還是拜把兄弟。公事歸公事,私誼歸私誼。你的家小,我都會照顧;你的兒子,我一定把他撫養成人。」

羅汝才回頭望望,看見杏兒正躲在梳妝台後邊,一雙大眼睛驚恐地瞪著自己,不由心中深歎一口氣,又對李自成說:

「這丫頭是個好人,你隨便賞給哪個將領都行,不要殺她!」

李自成點點頭,正待說什麼,突然,杏兒從梳妝台上操起一把平日替羅汝才修剪鬍鬚的剪刀,便朝著李自成直撲過來。這個意外的舉動令所有的人大吃一驚。李自成往後一躲,衣服的前襟已被劃出一道口子。杏兒又舉起剪刀刺去,雙喜上前一刀將她砍死在地。

當杏兒衝出之際,兩個抓著羅汝才的士兵同時手一鬆想去保護李自成。羅汝才趁機掙脫出來,一個箭步便去床邊取劍。剛剛把劍拿到手,一個士兵趕上去從背後狠狠地砍了他一刀。羅汝才往前一撲,又向後一退,仰面倒下。李自成走過來低頭看他。他露出一絲笑容,喘著粗氣吐出一句「你會比我死得更慘」,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李自成讓李友留下守住羅府,交代了三件事:一、挑兩副上好的棺木,裝殮羅汝才和吉珪;二、保護羅汝才的家小;府內的男女傭僕和親兵,只要不抵抗,一律不許傷害;絕不容許強姦、調戲婦女;三、府內所有的財產都不許動。如有士兵違紀,立斬無赦。

交代完畢,李自成率領雙喜、李強等返回倡義府。他先回書房休息,讓雙喜去前面的議事廳看看動靜。按照昨天的安排,今天上午將把賀錦、劉希堯、藺養成召進府來,先由劉宗敏、宋獻策向他們通報羅汝才與賀一龍的罪行,等李自成回府後,再親自與他們交談。下午,曹營的大將們也將應召前來,那將是更加重要的一次會議。

雙喜很快回來稟報,說賀錦等三人早就到了,劉、宋還在同他們交談。李自成站起身來,一低頭發現自己還穿著被杏兒刺破前襟的衣服,趕快吩咐親兵另取一件來換上,隨後緩步來到議事廳。

劉、宋與賀錦等看見李自成進門,都站起身來行禮。李自成親切地向賀錦等點頭。坐下後,他向劉、宋問道:

「都談過了嗎?」

宋獻策說:「羅汝才與賀一龍勾結官府、妄圖置我義軍於死地的滔天罪行,捷軒都同三位將軍談了。高名衡、左良玉先後給羅汝才的密札,我也給三位看了。三位都表示衷心擁戴大元帥誅除叛逆,杜絕亂萌。」

李自成轉向賀錦等:「這就好。自從你們惠然來歸,我就把你們視同自己的子弟兵,無論調兵遣將、發放糧餉,都是一視同仁。你們三營將士的忠勇奮發,我也都看在眼裡。對賀一龍,我本來有很高的期許,讓他在鄂東獨當一面,正是希望他能大有作為。沒有想到他會同羅汝才串通一氣,竟然要投降官府,顛撲義軍。這次召他來襄陽,本想同他好好談一談。只要他能知錯就改,我會不計前愆,繼續委以重任。不料他一回襄陽,就跑到羅汝才那裡去密謀叛亂。如果讓他們得逞,我們,也包括你們三營的傷亡損失將不可估量。萬般無奈,我只好壯士斷腕,將他們兩人繩之以法。但我們畢竟曾經風雨同舟,老羅與我還是拜把兄弟,所以我會給以禮葬,我還要親臨致祭。他們的家小,我會予以撫養。他們的財產,也都不會動它。」

這些話,劉、宋剛才已大體說過。賀錦等對於革裡眼被殺都有兔死狐悲之感,也不相信曹革二人會投降左良玉。革左五營在崇禎十三年冬有過表面上接受明監軍道楊卓然招安的經歷,而到十四年又重新起義,與張獻忠聯合行動。豐富的閱歷使他們知道曹革不可能在此時去向倉惶逃竄的左良玉輸誠效命。但他們明白,今天這裡不是發表疑問的場合,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汝寧會師以來,李自成的確待他們不薄。所以剛才聽了劉、宋的通報,他們都表示支持誅除曹革。現在聽了李自成一番話,他們又重新表態。賀錦、劉希堯言不由衷地說了幾句「大元帥明察,曹操、革裡眼暗通官府,罪不容赦」之類的話。藺養成當初在是否投奔闖王的問題上曾說過「曹操都在那裡,咱們怕個啥」,從而一錘定音,說服了態度猶豫的老回回和革裡眼。現在曹革被殺,對他的震動特別大,內心甚至覺得對不起革裡眼。他接著賀、劉的話頭說:

「我看曹操和老革簡直是昏了頭!這一路來,左良玉見了我們,就像老鼠見了貓,沒命地逃,連照面都不敢打。偏偏這兩個渾,要去巴結手下敗將,貓向老鼠投降!」

李自成完全瞭解他們的心思,也聽出藺養成話裡有話。但重要的不是他們信不信曹革二人會私通左良玉,重要的是他們必須擁護誅殺曹革這件事。他用信任的語氣接著說:

「今天請你們來,是要委託你們一件大事。賀一龍在鄂東有一萬多精兵,加上勤雜人員和家屬,約有兩萬人。我想請你們三位前去收編。收編之後的人馬、錢糧就分屬你們三營。你們能辦好這件事麼?」

按照昨天商定的辦法,劉、宋只向賀錦等通報情況,收編革營的事則由李自成親自來說。現在他的語調很平和,在賀錦等心中卻掀起一片波瀾。他們原先最擔心的是,李自成採取逐個剪除的手段,先將曹革開刀,而後再收拾他們。至於革裡眼留下的人馬,自然是由李自成身邊的親信大將去收編,萬一革營不服,則免不了會有一場血腥廝殺。萬沒想到收編的事會交給他們去辦。這說明至少在目前,李自成沒有消滅三營的念頭。而平白地分到原屬老革的人馬錢財,更使三人喜出望外。劉希堯先說道:

「大元帥,老革出事,我們臉上也無光,心裡更是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現在大元帥不怪罪我們,還讓我們去收編革營。這叫什麼?這叫大肚能容!我爭世王平日爭的是一口氣。今天大元帥信得過我,這收編的事兒困難再大,我豁出命來也要把它給辦好!」

李自成笑道:「曹操、賀一龍通敵謀叛,是他兩個的事,與你們毫無關係,心裡千萬不要有絲毫不安。你們都是我的愛將,今後打下江山,都是開國功臣。你們看,這收編的事兒困難大麼?」

賀錦說:「困難是有的。老革手下的人,有的已經跟了他幾年、十幾年。主將被殺,他們肯定有切膚之痛,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我們會努力去作解釋。我和老革同宗,算起來比他還晚一輩。他那裡有不少賀家門走出來的人,同我都熟。我會把大元帥和劉爺、軍師的話仔細說給他們聽。」

藺養成也說:「我雖然不姓賀,但老革手下的許多人,我也都熟。估計由我們三人出面,將革營人馬收歸帳下,他們是不會大鬧的。」

李自成說:「好,這件事就這麼定了。關於革營人馬、錢糧究竟怎樣一分為三,劃歸你們帳下,可由捷軒和軍師與你們一起商量。我今天事多,就不留你們吃午飯了。」

下午,羅汝才手下的十多位大將接到李自成命令,紛紛離開城外駐地,進城前來倡義府。有幾位依照往日習慣,先彎到大將軍府邸來見羅汝才,卻被李友的士兵擋在門外。士兵們不說府內發生了什麼事,只說是奉命在此守衛,這使幾位大將心中大驚。他們立刻意識到羅汝才已經遭遇不測,可能已不在人世。聯想到近幾天來闖營人馬的頻繁調動,分明是對曹營形成了一種包圍,那麼,還去不去倡義府呢?是否應當趕緊折返城外,預作抵抗準備?由於一半以上的大將已直接前往倡義府,彎到羅府來的這幾位一時拿不定主意,最後想著無論如何李自成不太可能在今天下午對他們全體動手,而且即使返回營地,在弄清情況之前,也很難有所作為,於是幾個人還是硬著頭皮來到倡義府。進議事廳後,看見先到的幾位正在高聲談笑。他們把在羅府門前的遭遇悄悄一說,大廳中頓時一片沉寂。先到的大將們也認為事態嚴重,有的人本能地去摸腰間的佩劍,有的人不自覺地離開座位,想及早抽身。正在這時,屏風後一陣響動,李自成帶著宋獻策、雙喜走了出來。

李自成一身喪服,面容愁戚。大將們完全沒想到他會以這種形象出現,驚訝之餘,他們習慣性地站起來施禮。李自成向大家還禮。落座後,他停了一會兒,幾次歎氣,似乎在竭力抑制內心的悲痛,而後才聲調低沉地說:

「今天是我兩年來最難過的一天。大將軍羅汝才以通敵謀叛罪,於今天辰時正法了。」

李自成又停下來歎氣。在座的大將們雖有預感,但聽了李自成的正式宣佈,還是受到震撼,多數人胸中都升起一股悲憤和不平,但沒有人說話,等著李自成再說下去。站在李自成身後的雙喜警惕地注視著大將們的一舉一動。昨天下午,牛、宋及劉宗敏等曾反覆推演過今天這裡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包括曹營大將進議事廳前是否要交出隨身刀劍,都曾一再商討。後來還是李自成決定,為顯示誠意,不解除與會者的武器。但在議事廳周圍,布下了百名伏兵,以防不測。屏風後也悄無聲息地站著十名武士,可以隨時跳出來護衛李自成。即使如此,面對著十來個武功嫻熟的大將,雙喜還是不敢有絲毫大意。

李自成彷彿沒有注意到眾人的情緒,接著說道:「我同大將軍年輕時候就義結金蘭,十多年間聚少離多,但彼此都是閻王門前常打來回的人,所以總是你牽掛我,我牽掛你,兄弟之情有增無已。前年兩軍聯營後,我是一片赤忱對待大將軍和曹營。大家知道,宋軍師獻的《讖記》,將『李代朱』的天命說得非常明白。而我也不止一次地對大將軍承諾:將來打下江山,第一個要封王的就是大將軍!對於曹營將士,包括各位,無論是分發糧餉,論功行賞,我從來都是把你們看得比闖營更重,從來不讓你們有一絲委屈。原以為大將軍會與我協力同心,共創大業。萬沒料到他會受小人挑唆,竟與官府勾結,企圖撲滅義軍。還在去年圍困開封時,我們就曾截獲河南巡撫高名衡寫給大將軍的密信,要裡應外合對付闖營。後來開封水淹,我就只當沒有這回事。塚頭之戰、汝寧之戰以及前來湖廣後,我對大將軍更加尊重,對曹營更加優待,總希望兩營親如一家,兄弟齊心,去奪取明朝的天下。可是不料大將軍在吉珪的挑唆下,又暗通左良玉,並與賀一龍密商,要把兩營人馬帶去投降官軍。左良玉派來的細作,又被我們截獲。投降官府是義軍中最不能容忍的大罪,何況是一犯再犯!所以我雖然心裡難過,捨不下與汝才的這份金蘭情誼,可還是不得不痛下決心,將三個叛賊給正法了!」

聽了李自成一番話,下面輕聲地議論起來。楊承祖是清楚內情的人,心裡說:「果然『瘤子』指的是曹帥!」但他立刻提醒自己:此處不是說理的地方,於是他不動聲色地坐著,一言不發。這時只聽黃龍問道:

「說大將軍私通官府,可有證人、證據麼?」

李自成向宋獻策看了一眼。宋獻策站起來,從袖中取出兩個信封,又從裡面抽出兩封信。一封是高名衡寫給羅汝才的;另一封是左良玉寫給羅汝才的。他都讀了一遍,又遞給大將們看。大將們有的不識字,有的識字不多,只是聽了信中內容,的確是在與羅汝才勾結。宋獻策又說道:

「高名衡的細作,審訊後當時就斬了。左良玉的細作,目前還看管著,將來可請各位一起審訊。」

「高名衡、左良玉有信來,大將軍也必定有信去。你們可捉到大將軍的送信人麼?」黃龍又問道。他的話立刻引起嗡嗡的反應。

李自成見兩次都是黃龍提問,便想著要先壓住此人。他咳嗽一聲,說道:「聯營以來,闖曹就是一家,我們怎麼會去捉曹營的人?就拿黃將軍來說,當初破襄城後,我們聽說你私放了張永祺,雖然罪在不赦,但並沒有抓你;後來大將軍把你綁了送來,我還是把你放回去。你們都可以想想,兩年來我抓過一個曹營的人沒有?」

黃龍心裡不服,但被李自成點出私放張永祺的舊事,一時不覺語塞。這時又一個曹營大將問道:

「高名衡、左良玉都是極狡詐的人,這會不會是他們使的反間計?」

宋獻策說:「我們也有此顧慮,特別是大元帥總念著與大將軍的手足之情,所以先後捉到兩個細作,我們都是反覆鞫訊,唯恐中了敵人的奸計。可歎的是,不但細作所供罪行屬實;而且賀一龍在就戮前也已經承認了通敵之罪。」後面一句話是他的即興發揮,因顧及大將們的情緒,故只提賀一龍而不提羅汝才和吉珪。

李自成看看時機已到,接著宋獻策的話頭說:「使離間計的人也是有的,但他瞞不過我們。今天已把他請來,讓你們各位也認識認識。」

大將們不知李自成說的是誰,一時非常驚訝。

李自成對雙喜說:「去把陳先生請出來吧!」

陳先生就是曾揭發曹營在馬身上烙「左」字的那個秀才陳慕平。前天宋獻策轉述了他的話後,李自成很快讓劉體純摸清了情況。昨天商量是否要將馬烙「左」字列為曹操的罪狀時,劉宗敏、李過都堅決反對,認為這說服不了曹營將士,反而會弄巧成拙,激起他們對曹操的同情。後來宋獻策說,既然如此,那就乾脆在今天把陳慕平揪出來,當場斬首,也好讓曹營大將就此出一口氣。

雙喜離開後,李自成對宋獻策說:「你把陳先生的事給大家說說吧!」

宋獻策說:「這位陳先生,在座的可能有人也聽說過,是個秀才。原名不知叫什麼,後來因為崇拜劉邦身邊的謀士陳平,自己改名叫陳慕平,字興漢。義軍佔領襄陽後,他來見過我幾次……」

「他同吉軍師也很熟。」一個大將插話。

「前一陣,他突然跑來對我說,曹營為了串通左良玉,戰馬身上都烙了一個『左』字,以便將來投奔左營時易於辨認……」

「胡說!」又一個大將說,「烙『左』字的鬼點子就是他向曹帥提出來的。那天我恰好在羅府,聽見他說,闖曹兩營的馬常在一起放牧,難以辨清。為了不讓曹營的良馬被闖營換走,可以按照編隊在馬身上烙『左』、『右』、『前』、『後』等字。曹帥當面誇獎了幾句,他一走,曹帥就同吉軍師說:這是個書獃子。事後也沒有在馬身上烙過字。他居然敢將自己出的鬼點子栽到曹帥身上!」

宋獻策說:「我們也不相信他的鬼話,所以大元帥今天要把他抓來與你們對質。」

李自成說:「陳慕平離間兩營關係,已是死罪,今天就交給你們曹營的將領來執行。」

「我來斬!」

「我監斬!」

幾個大將同時叫道。這時雙喜神色慌張地走回來。李自成問:「陳慕平呢?」

「陳慕平服毒自殺了。」

「啊?怎麼回事兒?」

「他被帶到廂房後,說口渴,看守的兵丁給他倒了一杯水。後來他趁兵丁不注意,從懷中摸出一包白粉來吞下去。我進去的時候藥性已發作,他先彎下腰去,又在地上滾來滾去,很快就死了。這是從他身上搜出的一張紙。」雙喜邊說邊把紙遞給李自成。

李自成打開一看,見紙上題著四句詩——

奇計施來未患窮,

賊魁心事定成空。

他年平寇書傳世,

記取陳生第一功!

李自成冷笑一聲,將紙遞給宋獻策。宋獻策念了一遍,說:「這首詩把他妄圖離間闖曹的用心說得十分明白。他自以為得計,其實早就被我們看破。所以說大元帥對官府的反間計也是非常警惕的,絕不會輕易誤信敵人細作的供詞。」

「唉!」李自成又長歎一聲,「通敵謀叛是不可原宥的死罪,我與大將軍儘管情同手足,但不能因公徇私,所以我說今天是我兩年來最難過的一天。不過曹帥雖然歸天了,我們的金蘭情誼還在。我要以大將軍之禮為曹帥發喪。我本人也要為他服喪七天。曹帥的私產都不許動,要留給他的家小。曹帥的兒子,我一定把他撫養成人。」

見大將們不再說話,李自成又說:「闖曹聯營後,奉我為主,大將軍居第二位。我們多次說過,從此曹營將士都是我的部將,闖營將士也都是曹帥的部將。如今曹帥不在了,你們仍然是我的部將。通敵謀叛的事,你們都不知情,也沒有罪。我對你們會一如既往。將來奪得明朝天下,你們都是開國功臣。」

大將們離開倡義府後,懷著異常複雜的心情返回城外駐地。一路上有人流淚,有人歎息,有人懷疑,有人不平,更有人謾罵;唯獨楊承祖不作聲。回到營地後,他才悄悄將黃龍和另外兩員大將的袖子一拉,四個人默默地向著楊承祖的大帳走去。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