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園戰敗,回到西安,將近十個月過去了。表面看來,孫傳庭仍然精力充沛,每天黎明起床,舞劍練功之後,就開始處理一天的公務。除忙於徵兵籌餉積糧外,他還特別關注火車營的建設,經常跑去營中視察。然而他的家人和親信幕僚卻都看出,較之去年,他明顯地老了。漂亮的五綹長鬚,原來只有少量白鬚摻雜其間,現在已呈一片花白。他臉上很少出現笑容,在素常嚴峻的神色中增添了憂鬱和悲憤。繼室張氏已多次發現他於夢中驚醒。今天清晨,她先醒來,又聽到他在說夢話,似乎是在喃喃地念詩。待他醒後,她便問:「你在夢中作詩了嗎?」
「你聽見了?真是一個怪夢啊!」他用袖頭擦了擦額上的冷汗,然後開始講起來——
他覺得自己好像飄浮在空中,下面是一間光線昏暗的屋子。屋中間桌上有個圓形的沙盤,幾個書生模樣的人正在那裡扶乩。但見一人先用一把尺將沙勻平,另兩人從兩頭將乩筆輕輕托起來。隨後又有一人向空中一拜,說道:「某某恭請大仙賜詩。」他恍然意識到自己今天正是這般書生所請的乩仙,於是他在空中默默吟誦,那支乩筆便在沙上由緩而急,唦唦地寫出字來。他作的是一首七律——
一代英雄付逝波,
壯懷空握魯陽戈。
廟堂有策軍書急,
天地無情戰骨多。
故壘春滋新草木,
遊魂夜覽舊山河。
陳陶十郡良家子,
杜老酸吟意若何?
乩筆每在沙上畫出一字,邊上便立刻有人用毛筆另謄在紙上。謄完後,先前那個向空作揖的人又向空中一拜,說:「請問大仙尊號。」於是孫傳庭又說了四個字,沙盤上隨即顯示出來,寫的是:「柿園敗將」。這時便聽下面的人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哎呀,『柿園敗將』,這不是白谷孫公降壇了麼?」
「是啊,柿園之役,敗於中旨之催戰,罪不在公;而此詩乃以房琯兵敗陳陶斜自比,引為己過。足見正人君子之心,可與日月同昭!」
「『杜老酸吟』何謂?」
「老兄連杜少陵的《悲陳陶》都不知道?此詩中的『陳陶十郡良家子』蓋由老杜的『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變化而來。而杜詩後面還有『野曠天清無戰聲』、『日夜更望官軍至』等句,酸苦之情,尤令人感傷不已!」
「各位所言,固自有理,唯柿園之役,又稱塚頭之役,並未如房琯一般使用戰車。導致孫公全軍覆沒的車戰乃是第二年的事。此處『柿園敗將』只是一個落款,所指戰事則發生在下一年。」
聽到這裡,孫傳庭不覺大吃一驚:下一年?難道下一年又戰敗了麼?苦苦經營半載有餘的火車營也覆沒了麼?再看看自己題的詩,竟有『遊魂夜覽舊山河』之句,難道自身已是鬼魂,而大明山河已經易主了麼?他覺得自己的心在狂跳,太陽穴和額頭都涔涔地冒出冷汗,隨即一翻身醒了過來。
「你說怪不怪?我居然會變作乩仙,還作出那麼一首怪詩。但願這不要變成詩讖才好!」孫傳庭複述夢境之後,對張氏說。
「不會的。」張氏用自己的手帕替丈夫輕輕將汗拭淨,安慰道,「詳夢的人都知道,夢中的吉凶禍福都與醒時的遭遇恰好相反。所以夢中說車戰不利,即預示車戰將獲大勝;夢中說『遊魂夜覽舊山河』,實際反而預兆官人將在大白天親眼獲睹蕩平流賊的新局面!」
「但願如你所說就好。只是『廟堂有策軍書急』,朝廷催戰可是真的呀!」
「最近又催戰了麼?不是說朝中也有人主張持重麼?」
「朝中是有人反對輕易出關。馮爾弢就是力主持重的一人。他甚至用自己的頭來打賭,對皇上說:請先把他下到獄中,如果出關能戰勝流賊,就把他殺掉!他給我的信中也力戒我出關浪戰。」
「你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麼?」
「他的話說得太決絕,也太不吉利,但是他的心情我可以體會。」
新任兵部尚書馮元飆,字爾弢,是當時朝中對戰局最悲觀的人之一。張氏曾聽孫傳庭說,馮元飆因感到朝廷兵餉兩缺,大事已不可為,又親見幾位前任的悲慘結局,根本不願出任該職。有次上朝時他突然頭暈倒地,由別人攙扶而出。京中傳言,都認為他可能是為了免禍而裝病。
「除了他,兵部張侍郎也主張出關之事要慎之又慎。但皇上聽不進兵部的話,連詔催我出關,他們也沒有辦法。再說,陝西一些官紳不願助餉,也巴不得我早日離陝赴河南。這些人不想想,萬一出戰不利,流賊進入陝境,那時玉石俱焚,他們再追悔就來不及了!」
張氏是很聰明的人。她明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道理,知道丈夫的夢境其實正是他的一種思慮、一種預感的反映。她內心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並為此感到恐懼。
「只要把兵練好,糧餉籌足,你還是能打敗流賊的,是吧?」她問道。
「那當然。流賊主要倚仗人多,其中不少是饑民,迫於生計而從賊,並沒有經過訓練。要論打仗,他們與虜騎是沒法比的。」
「總聽你說虜騎厲害,到底怎麼個厲害法?」
孫傳庭已經從怪夢的驚悸中恢復過來。他望著妻子猶疑片刻,才以自嘲的口氣說道:
「告訴你個故事吧。十二年春,我軍與虜騎在一條河邊相遇。士兵們看見隔著一條河,都膽壯起來,指著虜騎大罵,說要操他們的妻女。誰知虜騎聽了大笑,從後軍牽出一大群婦女來,都是在山東、畿輔一帶擄獲的,說:『你們的妻女都在這裡被操,你們還想操別人的妻女?』」
「該死!這些韃子真是該死!」
「你更想不到的是,他們說著,就有幾十個人騎馬舞刀浮水過來。我們這邊數千將士居然連箭都不射,回頭就跑,自相踐踏,我怎麼呵止都呵止不住。這真叫奇恥大辱,令我現在想起來都汗顏不已。而這也說明,當時我軍的士氣已完全被虜騎的氣勢所壓倒。這種氣勢流賊哪裡能有!」
孫傳庭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嘴動了動,沒有再說下去。
對於「剿賊」軍事,他懷有一種矛盾心理。一方面,柿園之役過去不到一年,戰敗的陰影仍然籠罩心頭,特別是香山腳下漫山遍野的「賊軍」蜂擁而出的那一幕總是在眼前揮之不去。這導致他做了幾次噩夢,也是他一直拖延著不願倉促出關的主要原因。但另一方面,由於以前取得過大勝義軍的驕人戰績,他骨子裡依然對「流賊」感到鄙夷,甚至覺得柿園之敗「非戰之罪」,而通過將義軍和清軍相比較,更增添了對前者的蔑視,也增強了克敵制勝的自信。他既擔心出關再次受挫以至遭到全軍覆沒的命運,又時時想著要重整旗鼓,一雪去年戰敗之恥!他想把這種矛盾心情全告訴妻子,但猶豫一下,忍住了。
過了十來天,又接到崇禎新的詔書,措辭更加急迫而嚴厲。孫傳庭擔心再不出關會有不測之禍,不得已上疏奏明,定於八月初率兵出征。到了八月初一,他果然在西安關帝廟隆重誓師。誓師之後,陸續有官紳前來送行,孫傳庭只是禮貌性地接待一下,不作深談。唯當巡按金毓峒來訪時,他把對方請進了書齋。
金毓峒是個直言無忌的人,還在京中當御史時,就曾上疏直指當時的兵部尚書陳新甲是「庸才」。十六年抵陝不久,他就看出秦師將驕卒惰、訓練不足等諸多毛病,因而不顧崇禎的焦慮,更不顧陝西士紳的反對,決然上疏直言倉促出關之害。他的言行頓時引起孫傳庭的注意,使孫對這位新來的同僚產生好感和尊敬。
僕人獻茶退出後,金毓峒兩手一攤,無奈地說道:
「僕迭次抗疏力爭,不獲聖明採納。如今大人不得不剋期出關了。」
聽對方一開口就是這種語氣,孫傳庭不覺微笑。他反而覺得應該安慰一下對方,於是答道:
「出關之事已定,弟忝為督師,決無畏葸不前之理。然兄於舉世昏昏、眾口囂囂之際,亢直敢言,對出關之事獨持異議,據理力爭,令弟深為欽佩。今事雖不果,然兄之情誼,弟當永銘在心。」
「大人所言差矣!僕之抗疏,豈為私誼也哉?」金毓峒並不附和孫傳庭,「目前國家多難,社稷危如累卵。朝廷可用之兵只剩三支。一支是吳三桂的關寧鐵騎,那是萬不能調入關內的。」
孫傳庭聽了點頭。就在去年十一月,清兵又曾入塞,共陷冀、魯八十餘州縣,所經之地燒殺淫掠,景像極慘,至今年四月方始滿載金銀財帛、人口牲畜而去。這是繼崇禎十一、十二年後,北地人民遭受的又一次浩劫。幸而還有關寧鐵騎牽制,以致清兵每次都是在長城找個缺口進出,否則門戶洞開,「虜兵」直接由山海關長驅而入,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了。
「另一支是左良玉的人馬。」金毓峒接著說,「大人出關,想必會檄調左軍北上。但我估計他不會動,除害怕與闖賊交手外,他還得對付獻賊。朝廷和南京方面為了保江南,也會讓他先去剿滅獻賊。」
孫傳庭知道他講的是實情,但自己身為督師,不能不檄調左軍北上參與「圍剿」,所以他只是聽著,沒有點頭。
金毓峒繼續說道:「第三支便是大人統率的秦師。這是目前剿滅闖賊的中堅,也是朝廷剩下的最後一支捍衛京師之旅!」
說到這裡,金毓峒停下來,以滿含憂鬱和期待的目光注視著對方。孫傳庭猜到他可能有重話要說出。雖然金毓峒的官階比自己低幾級,但孫傳庭對他毫不輕視,說:
「仁兄有話只管直說。」
金毓峒長歎一聲,幾乎帶著哭聲說:「秦師倘出意外,天下事有不忍言者矣!」
孫傳庭從他的話中聽出亡國的殷憂,不免深受震動,誠懇地說道:「我明白了,兄所以抗疏力阻出關,非為區區私誼,實為國家安危操心耳!傳庭至不肖,然出關與否,又豈為一身著想耶?蓋亦以大局為考量耳!今既已誓師出征,斷無退縮之理。我兄於剿賊軍事素多卓見,盼能有以教我!」
「僕一介書生,於兵法戰陣,豈敢在大人面前班門弄斧。只是多年來關注戰事,有一句話奉懇大人參酌。」
「哪一句話?」
「萬勿輕進!」
兩人又交談了一會兒,金毓峒起身告辭。孫傳庭一直將他送出大門;回到書齋,仍然久久地回想著剛才的對話,心中感到沉重。當天晚上,張氏給他端來夜宵時,他讓她坐下,說道:
「上次你問我,兵精糧足,能否打敗流賊?我說當然能。現在我馬上要出關了。我自然希望一舉擊潰流賊,為皇上解憂,為蒼生紓困。可是說實話,我的兵還沒有練好,糧餉也嫌不足。此次離開西安,或則凱旋,或則……萬一剿賊不利,我就不一定回來了。萬一……」
因為對妻子說出了實情,說出了可能發生的最壞結果,孫傳庭覺得鬆了一口氣,正想進一步交代後事,張氏以顫抖的聲音打斷了他:
「丈夫以報國為主,家中事毋勞操心。妾亦自幼讀聖賢書,萬一有不虞之事發生,妾自會妥善處置,絕不會辱沒孫家門楣!」
孫傳庭想到他們夫妻數十年相濡以沫的生活;想到三年入獄期間,家中大小事都靠張氏一人撐持;想到現當生離死別之際,妻子分明有許多恐懼、許多悲苦,卻都不說,而默默地再次將家中重擔挑起,他不由得非常感動,一股混合著感激、內疚、不捨的複雜情緒遂由心頭升起。他很想對妻子說一大通溫情的話,但最後只簡單地說了一句:
「賢妻如此深明大義,我就放心了。」
李自成大軍抵達襄城不久,便獲知孫傳庭正在一路東進,前鋒已進抵洛陽,並與河南總兵陳永福相會合。在秦軍剛剛進入河南時,李自成已將駐守在洛陽以西各州縣的義軍撤走,只派馬世耀率幾千人馬在陝州一帶誘敵,現在既已將敵誘至洛陽,便須對下一步戰事作新的部署了。
這天,李自成在襄城縣衙召開軍事會議,除重要文武外,李侔和小將羅虎也被通知與會。會議開始後,先由李侔談了去登封見李際遇的經過。李侔說,李際遇消息很靈通,知道自身夾在官軍和義軍之間,為求自保,絕對不敢輕動。李侔去時,他曾親自出迎,禮數極周到,除再三表示對新順王的敬意外,還回贈了豐厚的禮品。
「但是,我想如果孫傳庭派人去了,他也照樣會恭恭敬敬接待的。」李侔說。
「這都在孤預料之內。只要這次他不蠢動,我們不會馬上吃掉他。」李自成說著,轉向羅虎,「小虎子,你知道孤今天為什麼召你來麼?」
羅虎已由當年的孩兒兵長成一員剽悍的青年將領。近年來由於他對軍紀和練兵都抓得很緊,使所部人馬成為義軍中的一支精兵,因而頗受劉宗敏、李過等大將好評。他很少參加高層會議,這時立刻站起來說:
「末將知道馬上要打大仗。只要殿下一聲令下,末將一定衝殺在前,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自成笑道:「我們這次對孫傳庭採取布袋戰術。洛陽是布袋的口子。下一步要把他往東南引,一直引到郟縣、襄城這一帶來。那時他就完全進了布袋,我們就要收緊袋口了。」
「是讓末將去把他引進來麼?」羅虎問道。
「不,是讓你去收緊袋口。」李自成神色嚴肅起來,「這是一件很難辦的事,需要吃苦,需要有鐵的軍紀。你能辦到麼?」
「我能辦到!請殿下下令!」
「好!這次消滅孫傳庭,孤會親臨戰場。具體怎麼打,由捷軒將軍指揮,軍師協同策劃部署。下面就請軍師給你講講如何收緊袋口。」
宋獻策不慌不忙地從袖中取出一幅自繪的地圖攤在桌上,一面指點地圖一面對羅虎說:「收緊袋口,就是要你去切斷官軍的糧道。殿下、捷軒將軍和我反覆運籌,決定等孫傳庭過了汝州,我們就在白沙鎮切斷他的糧道。可是孫傳庭不是傻瓜,去年塚頭之戰,已經吃過斷糧的虧,這次一定會加意防範,所以前往截糧的隊伍,必須走一條敵人料想不到的路,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插到敵人後方。」
「我明白。」羅虎目不轉睛地看著地圖,「請軍師指示我應走哪條路。」
「你要往北邊去,到了密縣附近不要進城,從山間小路往西行,繞過臨汝之北,最後抵達白沙鎮。這時你要準備打仗,既要攔截敵人的運糧隊伍,也要打退可能前來就糧的官軍。」
羅虎還在認真觀看地圖,李自成說道:
「小虎子,一萬多人馬的行動,要做到不讓官軍知道,甚至也不讓李際遇知道,是很不容易的。這就需要你的戰士能夠吃苦,能夠走偏僻的山間小道。另外就是要嚴守軍紀,沿途不許騷擾百姓。你同老百姓心貼心,他們就會處處幫你。否則他們就會跑去向官軍告密,你的行動就注定要失敗了。我們那些年,在商洛山中,在鄖陽大山中,能夠挺過來,都是靠的老百姓幫助。」
羅虎聽完李自成的囑咐,正要回答,劉宗敏的大嗓門響了起來:
「小虎子,你知道我們這次為什麼要用布袋戰術嗎?因為孫傳庭學戚繼光,弄了一個什麼火車營,戰車上滿載火器,據說還有點厲害。咱們犯不著同他硬拚,所以決定等他鑽進布袋後,斷他的糧,讓他媽的火車營不戰自潰。我這麼說,你就知道你小子身上的擔子有多重!可以說,這一仗打得漂亮不漂亮,有一半責任都在你身上!殿下挑中你,是因為看到你這些時候練兵、抓軍紀,都做得不錯。可是我有幾句醜話也要說在前面。因為此行責任重大,你小子一路上可不許出絲毫差錯,晚上睡覺都替我把一隻眼睛睜著。你要出了半點兒差錯,壞了殿下的大事,休怪我軍法無情!別看你小子是在咱眼皮底下長大的,你要犯了軍令,老子六親不認,親手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請殿下、劉爺放心。末將所部平時都在嚴格訓練,絕對不怕吃苦;這次出征,所到之處,也絕不會動老百姓一根牛繩。可是……」羅虎說到這裡,有點猶豫。
「『可是』什麼?」劉宗敏嚴厲地問。
「可是怎麼知道孫傳庭會全軍都往東南來呢?萬一他也有一支人馬往北邊走,兩軍相遇,我打不打它?」
「不打!」劉宗敏果斷地說,「你小子要多長一雙眼睛,多帶幾隻耳朵,聽到一點風吹草動,你都給我躲得遠遠的。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去截斷官軍的糧道,掐斷孫傳庭的脖子!聽明白沒有?」
「聽明白了。末將一定遵令而行;如有半點差池,甘受軍法處置!」羅虎高聲答道。
李自成沒想到羅虎會提出上面那樣的問題,心中滿意地說:這孩子長大了,肯動腦子了。他以平和的語調說道:
「小虎子,你擔心的事情,孤和捷軒將軍、軍師也都想到了。今天我們接著就要商量,怎樣把孫傳庭的主力特別是火車營都引到郟縣、襄城這邊來,不讓他往別處去,更不讓他縮回潼關去。」說著,李自成向全場掃了一眼,「大家都談談吧!」
宋獻策從容地收起地圖,接著李自成的話說道:「從陝州到洛陽,一直是馬世耀將軍在誘敵,可是到了洛陽,還讓馬將軍誘敵,可能不行了。這是因為,洛陽本來就是孫傳庭必至之地,如果他連洛陽都不敢來,他就乾脆別出潼關算了,所以誘他來洛陽並不很難。可是到了洛陽,他會不會繼續前來襄城,還是就在洛陽長駐下來,以逸待勞,等著我們去進攻,現在還很難說。如果我們去進攻洛陽,則既要面對堅固的城防,又無法切斷他的糧道,還要對付火車營,這仗就難打了。所以下一步如何誘他前來,至關緊要。」
「這麼說吧,」劉宗敏直截了當地說,「釣大魚得用大鉤,魚餌也要大。再派世耀去絕對不行!別說孫傳庭會起疑心,就算老孫頭不明底細,那楊承祖、黃龍兩個雜種也會看出我們去的是什麼人。所以這次必須讓一員大將出馬。我看這樣吧,乾脆我帶一支人馬去,讓我劉鐵匠去他老孫頭陣前裝一回孬,把這條大魚給引過來!」
大家聽到劉宗敏要親自出馬「裝孬」,都不覺一笑,同時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特別是闖營的大將們都知道,劉宗敏外表粗獷,實際上很會用計,當年在商洛山中就曾裝病抓獲了宋文富兄弟。不過宋獻策還是提出了不同看法:
「捷軒出馬當然好,但從洛陽到這裡還隔著一些州縣,不是一步就能跨過來,因此『以弱軍示敵』也得一步一步來。最好先去一位別的大將,捷軒可等孫傳庭到了汝州後再出馬,這樣可使他愈來愈得意,欲罷而不能……」
這次進兵,除袁宗第率部留駐鄧州、谷英率部駐紮裕州之外,李過、劉芳亮、郝搖旗等大將都到了襄城。這時他們不等宋獻策把話說完,就都紛紛表示要前往洛陽誘敵。與會的賀錦、劉希堯、藺養成以及幾位原屬曹營的大將也都踴躍地請戰。李自成見狀很高興,說道:
「好!以前我們是用車輪戰戰勝敵人,這次要用車輪戰一仗一仗輸給敵人。等孫傳庭來到汝州時,孤也要親自上陣輸給他看,讓他臨死之前狂喜一陣!」
接著大家就如何分工誘敵包括派一支疑兵去滎陽附近作渡河狀等具體戰術進行討論,最後經李自成點頭,由劉宗敏作了詳細部署。考慮到楊承祖、黃龍率領的數千騎兵已經投降官軍,為了避免出現意外,劉宗敏沒有把幾位曹營大將放到第一線。對此所有的人都心中明白,只是誰都不予點破。曹營大將雖感不滿,覺得受到輕視,但也都隱忍下來。
討論中又有人主張派人前往詐降,以便在最後決戰時刻從敵營內部起哄,瓦解對方軍心。這個計謀頗受李自成、劉宗敏重視,但一時間想不出合適的詐降人選。當李自成詢問宋獻策時,只見宋微微一笑,說:
「此事臣還須想一下,容後再向殿下詳稟。」
李自成意識到這一計謀的機密性,想著宋獻策一定是希望在極小的範圍內密商,於是他表示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會議繼續進行。
由於在誘敵深入的過程中若干州縣都要棄守,而為了迷惑敵人,義軍在撤出大部隊的同時,卻會下令地方官繼續率領當地兵民守城,實際上是讓他們充當誘餌,這讓剛從登封回來、沿途經過了這些州縣的李侔產生疑慮,尤其是想到最後經過的寶州,他更感到不應隨便放棄。
「殿下,」李侔邊說邊斟酌著字句,「微臣此番去登封見李際遇,返程經過幾個州縣,恰在適才所議要棄守之列。殿下願意聽聽微臣的見聞麼?」
「好,好,你說。」李自成點頭,「我們當然要知道這些州縣的情況。」
「中原之地,連年征戰頻仍,水旱為虐,窮民死於兵燹災荒者不知凡幾。百姓思盼聖明之主,猶大旱之盼雲霓。而自殿下新基肇奠、設官行政以來,各地均有復甦氣象,故小民鹹謂太平之世可期矣!其中尤以陳可新在寶州的政績最為顯著。」
李自成聽說在新順政權控制的地區百姓開始安居樂業,而自己作為救民水火的新順王受到稱頌,不由感到高興和得意,隨即問道:「你說說,陳可新在寶州有些什麼政績?」
「微臣一進寶州,就看到士民生活安定,雖不能說百業俱興,但街上熙來攘往,市肆交易正常,沒有看到搶劫鬥毆之類的事發生。進入州衙大堂,一副楹聯更讓人耳目一新,覺得真是新順新氣象。」
「一副楹聯?怎麼寫的?」自從牛金星等加入義軍,李自成已逐漸知道詩詞楹聯這些文人的玩意,並產生興趣。
「那楹聯就掛在堂柱上,寫的是:『掌寶州一顆印,秋肅春回;受百姓半文錢,天災人禍。』」
「好,寫得好!」李自成讚道,「是陳可新自己寫的麼?」
「是的。」李侔說,「他這麼寫,也這麼做。微臣在寶州停留一天,他只用私款招待臣吃了一頓餃子。臣與一些吏民閒聊,都說州牧勤政愛民、恤老憐貧、自奉甚儉、不事虛誇。可見其行事已經有口皆碑。」
因為楹聯的句子淺顯,在場所有的人包括幾位識字不多的大將都聽懂了。又聽了李侔的一番介紹,在各個文臣武將心中引起了不同反應。一向注重軍紀的李過說:
「如果我們所有的州縣官都能像陳可新這樣清廉,我們所有的將士也都能嚴於律己,不擾害百姓,今後打天下、保江山就好辦了!」
別的大將聽了陳可新的楹聯和事跡,對這位在襄陽歸順的明朝舉人也都頗有好感。雖然有些將領如賀錦等所部軍紀並不夠好,但畢竟文是文武是武,兩者可比可不比,所以也都紛紛讚揚陳可新。
李振聲、喻上猷、顧君恩都參加了會議。李振聲從來很少說話。喻、顧因為不懂軍事,今天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多發議論。這時聽了李侔對陳可新的介紹,兩人心中都有點不安。作為吏政府侍郎和從事,他們並無貪瀆、索賄之類行為。但一些新降人士,常會為了求得好的官職而登門送禮,他們也都接受下來,若與陳可新的「不受半文錢」相比,就差得遠了。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牛金星身上。作為左輔,他實際上居於宰相的地位。這樣,想各種名目來巴結、奉承的人簡直絡繹不絕,饋贈禮品更是家常便飯。他聽了陳可新的楹聯,也有芒刺在背之感,便想盡快轉移話題,說道:
「德齊的話還沒有講完。你是想就寶州等地的新氣象,談談棄守問題,是嗎?」說罷望著李侔。
「是的,」李侔答道,又轉頭望向李自成,「臣以為像寶州這樣的地方,已經對殿下一片歸心,倘再輕易丟給官軍,使剛剛復甦的百姓再次遭受蹂躪,是否適當,尚可斟酌。」
李侔說完,全場一片靜寂。起義多年來,李自成、劉宗敏等人一直習慣於流動作戰,很少考慮保境安民的事。新順政權建立後,雖然任命了一批地方官,但如何使這些地方長治久安,仍然想得不多。這次為了殲滅孫傳庭,也只想著如何誘敵深入,想著要棄守洛陽,棄守汝州,棄守寶州……而如何維護百姓的安寧生活則不在考慮範圍內。這時聽了李侔的話,他們都覺得意外而突然。李侔見李自成似在猶豫,便又說道:
「適才殿下對羅虎將軍說,以前義軍全靠老百姓幫助,度過了艱難歲月,此番取勝,仍須同老百姓心貼心。臣以為殿下所論實為至理名言。」
李自成轉向宋獻策問道:「軍師以為如何?」
關於這次戰役的打法主要是由宋獻策和劉宗敏在李自成面前一起商量決定的。術士出身的宋獻策,一向喜歡用計,喜歡就具體的攻佔殺伐出謀劃策,而較少考慮安邦治國的根本大計。這是他與李巖很不相同的地方。現在他也一心只想著如何打敗孫傳庭,於是笑道:
「由德齊所言,可知官軍抵達寶州時,當地兵民在州牧統領下,為捍衛我新順帶給他們的安寧生活,必會奮起血戰,拚死守城。而這正是我們最需要的,比另派一員大將去誘敵效果更好!足使孫傳庭於破城之後,對其戰果深信不疑!」
「寶州的父老兄弟,連同陳可新這樣的好官,就這麼丟給敵人去殘害麼?」李侔想起在寶州的見聞,感到非常不忍。
「德齊,為顧大局,不能不捨小局啊!」宋獻策說。
「是啊,捨不得兔子逮不住狼。為了把老孫頭引進口袋,不得不委屈一下寶州的州牧和百姓了。」劉宗敏說。
顧君恩一直沒有找到插話的機會,這時聽了宋獻策和劉宗敏的話,也幫腔說:「軍師和捷軒將軍說得有理。爭天下者最忌婦人之仁。春秋時宋襄公於兩軍陣前講『仁義』,卒遭大敗,而被後人譏為愚不可及。」
李自成的想法同劉宗敏差不多,但是他又不願給人以不顧百姓死活的印象。他注意到李巖始終沒有講話,想著他對李侔的話一定會有自己的見解,說不定兩兄弟會前還作過商量,於是他露出微笑,詢問李巖:
「林泉,你對此事如何看法?」
李巖內心的想法與李侔完全一致,同時他也看出由宋獻策和劉宗敏制定的方案已不可能改變。本來他不想多話,尤其不願別人誤認為他兄弟倆串通一氣,但聽了剛才顧君恩的幾句話,又聯想起此人在鄧州時用餅擦手的故事,反感之餘,忍不住說道:
「舍弟所言,只是就他歸途所見所聞略談感想而已;至於征戰大計,自當以捷軒將軍和軍師所謀劃者為主。不過若談『仁』字,則可探討之處尚多,今日殿下軍務倥傯,容俟閒暇之時再陳芻見。」
李自成笑道:「現在不比往年,閒暇之時只怕會愈來愈少。你不妨簡單地說說,『仁』字有些什麼可探討的地方。」
李巖看了顧君恩一眼,說道:「所謂『婦人之仁』,乃是韓信對項羽的評價,說的是項羽這個人,別人生了病,他會流淚、送飲食表示關心,可等別人立了大功應當封爵時,他又捨不得。韓信說,這就叫『婦人之仁』。此事與宋襄公並無關係。顧兄博學多聞,恐一時記錯,將兩者混為一談了。」
顧君恩有點臉紅,說:「我只是想談宋襄公,誤用了『婦人之仁』一詞。多承指教!多承指教!」
李巖接著說:「宋襄公之愚,誠如顧兄所言,乃在於其對強敵『施仁』而不知『兵為詭道』。但若所施仁對象並非敵軍而為我方百姓,則又當別論;即使力不從心,事與願違,也不可目為愚蠢。譬如劉備當年由樊城去江陵,隨從百姓十餘萬,日行僅十多里。後有曹魏追兵,而劉備不忍拋下百姓先行,終在當陽被曹軍追上,損失慘重。但史家論及此事,無人以劉備為愚,反而稱許其『雖顛沛險難而信義愈明,勢迫事危而言不失道』[1],蓋其施仁對像為黎民百姓耳!」
李巖沒有一句話提到寶州,但所有的人都聽出了弦外之音。李自成和武將們儘管沒有讀過《三國誌》,甚至也沒讀過當時流行的嘉靖本《三國誌通俗演義》,但都聽過三國評話,也都知道劉備攜民渡江的故事,此時心中都有所感觸。李自成想了片刻,說道:
「林泉講得很好。目前戰局尚不明朗,下一步如何棄守誘敵,如何保護平民,會後還可繼續謀劃。」
散會之後,眾將隨即按照會上的部署開始行動。羅虎於次日拂曉即率一萬多人馬悄無聲息地沿小路向北開拔。又過了幾天,李自成正等待前方消息,劉宗敏、李過一前一後來到行轅。聽了劉宗敏說的一件事,李自成只是皺了皺眉,並沒很放在心上。聽了李過的話,又看了他從懷中掏出的一封信,李自成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難看,立即命令親兵去傳牛金星、宋獻策前來議事。
[1]這段話見於《三國誌·蜀先主傳》裴松之注所引晉人習鑿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