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敗孫傳庭

第五十四章

尚炯在武昌與張獻忠見面的情形很快就被劉體純安插的細作報到了襄京。李自成確信張獻忠不敢在自己的後方搗亂後,便決定採納顧君恩的建言,向關中進兵。作為進兵的第一步,他將田見秀留下鎮守襄京,自己與劉宗敏率領義軍主力移駐到了鄧州。鄧州是位於豫西南的軍事要衝。由此往東再往北,可以出宛、葉而趨洛陽,進而西扣潼關;由此往西,則可經內鄉、淅川入武關,再經藍田直搗西安。

剛抵鄧州不久,劉體純又得到兩條重要消息。一條是崇禎罷免了幾個月來畏葸不前的督師吳甡,將他發往雲南邊陲充軍;改任孫傳庭為督師,除總督陝西、三邊外,加督晉、豫、湖廣、川、黔以及江南江北等地軍務,並掛兵部尚書銜。另一條是左良玉乘張獻忠主力轉戰湖南之際,逆江西上,準備重新佔領武昌。

聽了劉體純的稟報,李自成和劉宗敏、牛、宋等立刻意識到,孫傳庭在新任職務的壓力下,將不得不出潼關來進行決戰。這對義軍來說是一個好消息,因為關中之地易守難攻,以孫傳庭的才略和兵力,如果固守陝西,義軍要強行進攻,損傷必然較大,如果把他引到河南來打,那就容易多了。以義軍目前居壓倒優勢的兵力,幾乎肯定能打贏這一仗,而一旦殲滅了孫傳庭的主力,取關中就易如拾芥了。但左良玉的重返武昌卻是一個壞消息。孫傳庭出關,必定會挾督師之威,檄調左軍北上。義軍要分兵對付兩支勁旅,難免左支右絀,陷於被動。

「左良玉會聽孫傳庭的將令?」劉宗敏搖頭表示懷疑,「我看自打楊嗣昌督師起,姓左的就是推磨打算盤,身在大圈子上,心在小圈子上。朱仙鎮戰後,更是見了我們就逃。他會突然吃了豹子膽,與孫傳庭南北合擊?他不怕我們拋下孫傳庭先來對付他?我看他小子不敢走這步棋!」

大家覺得劉宗敏的分析不無道理,但左良玉是否真會按兵不動,還是難以確定。宋獻策想了一會兒,說:

「捷軒說得雖然有理,但為萬全起見,我有一個建議,看殿下可否讓濱魯將軍回左營一次,名義上是拜謁老丈人,實際上是瞭解左良玉的態度和左營虛實。倘能就此將他穩住,當然更好。」

大家聽了都覺得這不失為一條可行之計。宋獻策提到的濱魯將軍就是王四,與左小姐結婚前已改名王泗,字濱魯。

「小四兒單身入虎穴,會不會有危險?」劉宗敏問。

「只要左小姐留在襄京,左良玉就不敢對他下手,還不得不放他回來。」宋獻策笑道。

「這是個辦法。本來孤就有意讓他們小夫妻回去一次,現在就讓小四兒先跑一趟吧。小四兒很機靈,不會出事的。」

李自成一錘定音。隨即準備了給左良玉的禮物,同時讓左小姐親筆給養父寫一封信,大意是說自己夫妻和睦,在襄京一切都好,俟兵戈稍靖、路途安穩時,她將偕同夫婿前往探親。此外宋獻策又給一位老熟人、現住左營的說書人柳敬亭一信,請他便中對王泗給予照拂。這樣,王泗就帶著兩封書信、若干禮品和二十名親兵騎馬上路了。

八月中旬,王泗由武昌返回;恰好尚炯與華叔敏也從江南回來;而劉體純又得到陝西的一些重要消息,李自成便在鄧州行轅召開了一次小型會議。與會的除牛、宋、李巖和劉宗敏、李過等大將外,還有四位新政府的官員,即兵政府侍郎李振聲、從事邱之陶、吏政府侍郎喻上猷、從事顧君恩。李振聲是在承天投降的明朝巡按,因系米脂縣人且與李自成同宗,所以頗受重用。襄京設立六政府時,許多人都以為兵政府侍郎一職會由李巖出任,沒想到會是李振聲。邱之陶是現任明朝禮部侍郎邱瑜的次子。去冬義軍攻陷宜城時他的祖父被殺,而他投降義軍後不但對祖父之死沒有一句怨言,並且屢屢為新政權建言獻策。李自成認為他年輕有為,對他的賞識甚至超過了對牛金星之子牛佺。喻上猷是明朝御史,與別的降官不同的是,早在五六年前他就開始關注李自成的作為,並曾透露給楊廷麟。這次他是乘回石首縣老家探親之機主動投奔義軍,因此格外受到信任。至於顧君恩則更是以善於揣摩上意而儼然成為李自成的親信臣僚之一。只是由於新順朝在文官的任用上比較講究原來的地位與出身,而顧君恩只是一名秀才,所以暫時未能獲得更高的職位。

會議開始後,先由尚炯介紹江南之行的見聞。聽他談到水鄉風光的旖旎、物產的豐饒,對照中原的殘破,大家不由得心嚮往之。他又談到採購藥材和棉布的情況。藥材好辦;大宗棉布則涉及運輸問題。當時襄京已有戶政府,侍郎是曾任明廣西布政使的蕭應坤,但軍隊的供給等一應事務仍由高一功掌管。當下高一功說,棉布價格的確便宜,如果武昌在張獻忠手裡,打個招呼,從水路將貨從安慶直運到襄京,不會有問題;現在左良玉佔據了武昌和鄂東,事情就不好辦了。

「他媽的,要不是為了打孫傳庭,老子就先去武昌端了他左良玉的老巢!」劉宗敏恨恨地說。

李自成沉默不語。其他人也都有點兒沮喪。這時喻上猷站起來說:

「殿下,此事在微臣看來,實不足慮。蓋打敗孫傳庭後,可以馬上回過頭來再打左良玉。打敗了左良玉,水路自然就暢通了。棉布仍可採購,只是時間稍稍往後推遲而已。」

「喻大人所言甚善。」顧君恩也站起來說,「以微臣管見,打敗孫傳庭後,關中指日可下,而崇禎也將從此再無力量與我天兵抗衡。從現在起,不出一年,也許只需半年多時間,殿下必將進京榮登大寶。屆時江南可傳檄而下,一統山河從此底定,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區區棉布小事,更何勞聖心牽掛?」

闖營的老人從來議事都比較務實,包括牛金星在內都很少說空話。他們聽了喻、顧特別是顧的講話,都覺得空洞而無補實際,但因李自成對兩人所說並無反感,甚至微露笑意,所以大家也都沒有將心中的不滿表露出來,只是高一功忍不住說了幾句:

「話是這麼說,但兩三個月後天氣就很冷了。許多戰士都沒有御寒的衣服。咱們可不能飽漢不知餓漢饑……」

「再熬一下吧。」李自成打斷了高一功,「崇禎十一年冬,我們窩在商洛山中,大風雪天,缺寒衣,也缺被褥。一天清早,孤去找王長順,進房不見一個人。後來他們聽到動靜,一個個從亂草堆裡鑽了出來。他們就是睡在草堆中取暖!那麼困難的日子我們都過來了,現在這點小事兒也決難不倒我們!君恩說得好:打敗孫傳庭後,關中指日可下。只要進了西安,先把秦王府的布拿出來給將士們添衣服!」

聽李自成這麼一說,大家都不再表示異議。

接著由王泗談他的武昌之行。王泗已長成一個相貌堂堂的青年,只是從他說話的表情偶爾還可看到當年在大相國寺那個打拳賣膏藥的少年的影子。他先介紹武昌和鄂東的形勢。他說,被張獻忠控制了兩三個月的地方,現在又都到了左良玉手中。由於張獻忠任命的府州縣官大都是明朝的降官、舉人、秀才,所以有些地方根本未經戰鬥就又倒向官軍一邊;有些地方雖有抵抗,但因大西軍主力已經南下,所以在得不到回援的情況下也紛紛失守。他特別提到,麻城軍民在湯志率領下準備堅守,沒有料到的是,當初與湯志一同起義、後被張獻忠任為知州、又升任兵部尚書的周文江,竟甘充內奸,與左軍裡應外合破了麻城,湯志犧牲。

「這兩個人我在武昌都見過。」尚炯插話說,「湯志看起來是個很不錯的青年將領。周文江是個秀才,表面看去對敬軒畢恭畢敬,要不敬軒也不會讓他當兵部尚書。我記得那天登黃鶴樓,他也作了詩,都是些肉麻吹捧的話,但敬軒喜歡。」

王泗說:「老神仙說得沒錯。湯志帶領奴僕起義時,殺了六十個與官府勾結、為虎作倀的秀才,偏偏這個周文江會混到奴僕這邊來,沒有被殺,反而當了官,騙過了湯志,也騙過了張敬軒。看來這小子是個演劇的出身,會裝!」

當王泗談到投降張獻忠的官吏、舉人、秀才又紛紛倒向官軍一邊時,在場的李、邱、喻、顧表情都不太自然。別人沒有特別留意,而宋獻策因早年賣卜看相,養成了察言觀色的習慣,所以幾個人的表情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還看到,當王泗與尚炯提到周文江時,李振聲臉上閃過一絲不安,邱之陶則嘿嘿一笑,故意顯得坦然自若。不過他隨即想到,可能是因周文江被張獻忠任為兵部尚書,而他們兩個恰好也在新順朝的兵政府任職,由職位的相似而引發尷尬也是很自然的。

王泗接著談到見左良玉的經過。他說,左良玉收下了禮品,看了左小姐的信,又詳細問了養女的身體、起居等情況,對他的態度還算客氣。

「大概他看我還算順眼,不是青面獠牙、牛頭馬面的怪物吧!」

「嗨,小四兒,」袁宗第笑起來,「你現在可是一表人材,連在咱們闖營都是狗攆鴨子呱呱叫,到了他媽的左營更是鶴立雞群沒的說!他左良玉打燈籠都難找你這樣的東床快婿。」

劉宗敏笑道:「漢舉現在會掉書袋了。什麼『東床快婿』、『西床慢婿』,我還真有點聽不懂!」

「嗨,我哪裡會掉書袋?這都是聽牛先生說的,說古代一個大官去另一個大官家裡挑女婿,別人都規規矩矩,唯獨一個才子不把這當回事兒,打個赤膊躺在東邊的床上吃東西,結果反而被挑中了,所以稱為『東床快婿』。」

坐在袁宗第身邊的郝搖旗聽了笑起來:「哈哈,我還以為有多麼了不起,原來只是打個赤膊吃東西!咱們這些人,誰沒打過赤膊?劉爺做鐵匠那些年,只怕天天都打赤膊。吃東西?咱們只愁沒東西吃,哪裡會怕吃東西?我敢說,他『東床快婿』三天吃的東西,我郝搖旗一頓就可吃下去!」

聽了郝搖旗的話,大家都笑起來。

袁宗第又望著王泗說,「再說他左良玉那副尊容,掃帚眉,鍾馗臉,自己不照照鏡子,還敢嫌你!」

「我倒沒看清左良玉的長相,朱仙鎮一仗被個假貨給蒙了。」劉宗敏也轉向王泗,「快說說,老丈人招待你了嗎?」

王泗說:「沒有特別招待。就是當晚柳將軍說書,他讓我一起聽了一次。又讓左夢庚單獨宴請我一次。臨走時要帶些綢緞首飾給內子,也都是由夢庚交給我的。」

宋獻策點頭說:「他還是怕別人傳出去,說他與我們暗相勾結,所以只好一切都讓左夢庚出面。大舅子招待小郎婿,也說得過去。」

李自成問:「左軍的實力和動向你打聽了沒有?」

王泗說:「跟老丈人沒機會多聊,我就只好在左夢庚身上下功夫。咱倆一起喝酒,他酒量不如我。可我裝著先醉,把他灌迷糊了,再一激,真話就套出來啦!」

「他究竟有多少兵力?」劉宗敏問。

「看他醉了,我故意說:『父帥年紀大了,這八十萬大軍將來都得由大哥來統率,擔子可不輕啊!』武昌關於左軍的人數有各種各樣說法,我是挑最多的說。他一聽就笑了,說:『哪裡有八十萬?你個傻小子!』接著他就告訴我,還讓我千萬別往外說,他們在今年春天到了安慶,前鋒直抵蕪湖。南京方面嚇壞了,趕緊由鳳陽總督馬士英派人前來勞軍,勸他們仍回湖廣去打張敬軒;除就近為他們速催餉銀三萬兩並糧食牛酒外,又答應代向朝廷陳情。當時馬士英給崇禎的題本說的是,左軍有馬七八千匹、戰士降丁約三四萬、妻小眷屬約二十餘萬。重返湖廣後,左營人數又大有擴充,但能戰之兵估計不會超過二十萬。」

李自成聽王泗說得條理清楚,感到滿意,又問道:「左軍下一步的打算,你問了麼?」

「我問了,但左夢庚也說不清楚,可能暫時還沒有確定。倒是後來與柳將軍交談,他的一句話讓我品出了一點味兒。」

「你說的柳將軍可就是軍師的熟人柳敬亭?」李自成問。

「是的。左營中大家都稱他柳將軍,所以我也稱他柳將軍。此人其貌不揚,臉上有麻子,但說起書來可精彩,說什麼像什麼。他要形容一個二八佳人,你會覺得面前站著的就是個佳人,不會再注意他的麻子。嗨,我那年隨二虎叔去開封訪宋軍師,為了學那幾句賣膏藥的行話,練了整整半個月!可是這位柳將軍,一張嘴,天南地北,從古到今,各色人物的相貌打扮、言談舉止、武藝文才,直到心裡的盤算,都說得活靈活現。聽他說書,比先前聽曹營的戲班子唱戲還來勁兒!那天他說《岳家將》,不但堂屋裡坐滿了人,連院子裡都是裡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洩不通!」

宋獻策說:「以前他在江湖上說書,也是走到哪裡,人群擁到那裡。只不知他是怎麼到了左良玉營中?」

「聽說就是今年春天左軍抵達安慶時,安徽提督杜宏域想結交左良玉,把正在當地說書的柳敬亭介紹到了左營。老丈人一見他就有相見恨晚之感。除了聽他說書,連一些重要的軍務也都同他商量。他說的話,總是能合老丈人的意,所以左營中別的人也都尊敬他。他看了你的信,對我倒也很親切,第二天就請我去他房中喝茶聊天。我直誇他的《岳家將》說得好,他也很高興。」

「你是怎麼問他左軍下一步打算的?」宋獻策問。

「他腦子比我好使,我可不敢隨便套他的話。我就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咱們新順王殿下對我老丈人很敬重,所以才讓我專程前來拜謁,下次還會偕內子一起回來。現在孫傳庭要出潼關與我們為敵,我們不得不與他兵戎相見;但我們絕不願南來找左營的麻煩。」

「他怎麼說?」劉宗敏插問。

「他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說:『你這次明的是來看丈人,實際是來掛免戰牌的。』昨天他說《岳家將》,說到『王佐斷臂』,也有個掛免戰牌的故事。我當時就一笑,順著他的話問:『柳將軍,你看這免戰牌管用麼?』他一聽哈哈大笑起來。過了半天,他才說:『我們說書的,都是事後諸葛亮;沒有發生的事兒,我們怎麼算得出來?不過以常情揆之,你老丈人與你們李帥的想法應該都差不多。」

聽到這裡,宋獻策不覺點頭微笑,牛金星、李巖、劉宗敏也都有點兒明白。半天沒有說話的李過忍不住問道:

「他說左良玉的想法與我們差不多?這是什麼意思?」

王泗說:「我當時也一下子不太明白。他就兩隻手做了個手勢,說:『你們不願做夾心餅子的餡兒,左帥也不願做夾心餅子的餡兒』。」

「哦,」李過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左營如今夾在我們和張敬軒之間,也擔心會受到南北兩面夾擊!」

王泗說:「他就是這個意思。」

李自成說:「雖是這個意思,但打仗容不得半點兒疏忽。如何對付左良玉,我們還要仔細商議。今天子明遠道歸來,小四兒也剛回來,中午就都留在孤這裡便飯,下午還要聽德潔講陝西的消息。」

行轅的午餐很簡單。比起李自成平時的伙食,除常吃的素菜和羊雜碎外,又添了燴羊肉和鹵豬頭兩樣葷菜。主食除窩頭和小米粥外,又攤了一些薄餅。此外,為了替尚炯和王泗接風,還特地讓廚房拿出來半罈好酒。只是想著下午還要議事,大家都不敢多喝,對尚炯和王泗略敬一杯便都作罷。

席間大家又讓尚炯談談江南見聞。當聽到蘇州園林的精妙佈局時,都不覺嘖嘖稱奇。也有人問起秦淮河的妓院風光,尚炯口裡推說不知,心裡卻想起了華叔敏。這次一路回來,他對這位年輕同伴說了許多安慰的話,並承諾一定為對方物色一位窈窕淑女。回到襄京後,華叔敏仍回賀錦營中去了。尚炯卻時時想著自己的承諾,越想越覺得事情難辦。自從在熊福生家見到施麗,他就突然明白為什麼三年來華叔敏不為一般女子動心了。這就像古人詩中說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再逐一比較多年來自己認識的眾多女子,包括高夫人身邊的女兵,包括健婦營中的健婦,雖然也有不少生得俊的,卻顯然同施麗不一樣,很難入華叔敏的眼。「唉,說不定真得等將來大軍下江南後,才能到南京或蘇州去給他物色一個意中人呢!」

李自成只喝了半杯酒。他靜靜地聽著眾人笑談,沒有插話,心裡卻在想著即將爆發的戰事。劉體純得到的新消息,已向他單獨稟報過,下午只是向與會者通報,再一起商量。最重要的消息是,孫傳庭已經出關。正因為此,他對左良玉這邊的動作也格外重視,不敢掉以輕心。突然,他無意中看到,顧君恩在吃燴羊肉時把湯汁弄到了手上,正拿起一張薄餅來擦手。雖然他對這位頗有見解為人又頗機敏的臣下一直都很賞識,但這個用餅擦手的舉動卻讓他看不慣。太浪費了!他想,許多老百姓現在連窩頭都吃不上呢,怎麼可以這樣糟蹋糧食!一面想著,一面不由皺起眉頭注視顧君恩,但顧卻毫不在意地繼續擦他的手。

另外有兩個人也注意到了這件事。一個是坐在顧君恩對面的宋獻策。他早就發覺,自從襄京政權建立,隨著一批明朝的降官、舉人、秀才來到李自成身邊,一股阿諛拍馬之風也開始在各種場合蔓延。由於李自成本人沒有表示出反感,別人也都不便對這種風氣加以指斥。相反,由於拍馬漸成習慣,甚至連他和牛金星這樣較早參加義軍的人說話時也不得不帶點兒奉承語氣。而在所有這些人中,顧君恩又是最善於迎合李自成的一個。現在突然發現他用餅擦手而李自成顯出不滿,宋獻策心中暗暗感到一陣高興。

另一個是與顧君恩鄰席的李巖。他第一個看到顧拿餅擦手,一時也覺得很看不慣,隨後他看到李自成不滿的眼色,又不禁為顧感到擔心。他很想提醒一下鄰座,卻又不知該如何表示。

正當李自成、宋獻策、李巖懷著不同的心理看著同一個人的動作時,顧君恩已經擦完了手。出乎三個人的意料,他把剛擦完手的薄餅折疊了一下,送進嘴裡慢慢吃掉了。李自成頓時眉頭舒展,露出滿意的神色。宋獻策嘴角閃過一絲諷刺的微笑。而李巖先是鬆一口氣,繼而忽然覺得這一幕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他苦思片刻,猛然記起早年讀過的《新唐書》中關於唐太宗身邊的佞臣宇文士及的一段記載。也是取餅擦手,也是引起太宗的不悅和注目,最後也是將餅吃掉,與今天的情景幾乎一模一樣!他不由得側過臉去望望顧君恩,看見顧正微露得意之色。於是他斷定,顧剛才是完全知道李自成的反應的,只是佯裝不知罷了!難道這就是今日的佞臣?他又記起《新唐書》中關於那事還有幾句評議。大意是,連唐太宗這樣的英明之主,看出了宇文士及的巧佞都不能排斥,一般的中材之主,想不被佞臣所迷惑,就更難了!

下午會議開始後,先由劉體純通報新消息。一個重要的軍情是,孫傳庭已於八月初六率軍出潼關。

自去年塚頭之戰以來,通過劉體純的細作的不斷探報,李自成等對孫傳庭的動靜是大體清楚的。他們知道,孫一回陝西,就又開始徵兵籌餉,操練兵馬,修繕器械,並實行屯田,積儲軍糧。在徵兵方面,採取三戶一丁的辦法,即三戶人家得有一人從軍,從而在不長的時間裡又擁有了近十萬兵力。此外,孫又學戚繼光、俞大猷的辦法,製造戰車數千輛,上載火炮甲仗,以便對付義軍的騎兵。如果孫倚仗地利,堅守潼關,又將火車營佈置在從武關到藍田的某個路段,那麼,想一舉拿下關中是極困難的。正是出於這種考慮,移駐鄧州之後,李自成並沒有急於出兵,而是等待著更好的機會。

李自成等又聽說,鑒於塚頭戰敗的教訓,孫傳庭並不願意很快出關。從北京到西安,明朝的一些有識之士也主張持重為上。然而崇禎本人卻耐不住,特別是在李自成和張獻忠相繼稱王后,又驚又氣又怕的崇禎更迫不及待地想除掉這兩個「巨賊」。同時陝西的士紳因不滿孫傳庭的抽丁征餉,督工苛急,也巴不得他趕快離開陝境。他們一面跑到北京告狀,說孫在陝「玩寇縻餉」;一面又在西安以流言恫嚇孫:「秦督還不出關,緹騎馬上就要來捉人了!」等到孫被任命為督師後,李自成等便確定他將不得不出關,於是一個在中原大地圍殲孫傳庭的計劃也開始醞釀和施行。

「果不其然!」劉宗敏聽了劉體純的通報後高興地說,「老孫頭到底還是頂不住,被崇禎逼出潼關來了。咱們還是照原來商量的,把口袋張得大大的等他來鑽吧!」

宋獻策說:「現在我最擔心的是他會縮回去,所以一定要不斷地以弱兵示敵,讓他多嘗點甜頭,直到他鑽進我們的口袋,想縮也縮不回去!」

牛金星說:「除了以弱兵示敵,還可派一支人馬赴滎陽、汜水,裝作要渡河北上,這樣為了保北京,他就更不敢退回去了。」

李巖說:「按照原定計劃,我們在孫傳庭過了洛陽後要派兵切斷他的糧道。這支截糧隊伍的行蹤一定要隱蔽,萬不可打草驚蛇。」

其他人也發表了各有側重但大致相同的意見。李自成聽後,特別問道:

「這火車營是我們以前沒有遇到過的,大家看應當如何對付?」

宋獻策說:「春秋戰國之時,打仗本以車戰加步兵為主;但車戰只宜在寬闊的平地進行,地勢稍微侷促坎坷,車子轉動前進就都不靈便。所以自從趙武靈王採用胡服騎射取得成功後,各國也先後倣傚,騎兵就逐漸取代戰車,成為戰場上最活躍的主力軍。後世雖也有人採用戰車作戰,但大都以失敗告終。如唐朝房琯以車戰對付安祿山,便在陳陶斜遭到慘敗。至於近世戚繼光和俞大猷重新使用戰車,一來是因為在平原作戰,二來是因為大量使用了火炮和火銃。將炮放在車上當然比人扛馬馱要方便得多,同時車又能屏蔽火器,使之免遭矢石攻擊,所以戚、俞使用戰車是成功的。」

劉宗敏說:「照這麼看來,對他媽的火車營還得多加防範。」

宋獻策說:「不過戰場上的事變化多端,其中士氣最關緊要。一旦孫傳庭進了我們的口袋,糧道又被切斷,那時軍心動搖,士無鬥志,火車營非但起不了主力作用,只怕還會加速他們的崩潰。」

李自成發現在大家紛紛議論之際,李振聲很少說話,這時便特意含笑向他問道:

「先生主持兵政府,對火車營可有什麼看法?」

在李振聲同楊永裕等一起歸降後,李自成曾一度親切地呼他為「大哥」。直到稱新順王后才改口。而在當時眾多文臣中,只有牛金星等極個別的人被李自成尊稱為「先生」。當下李振聲很恭敬地答道:

「軍師博學多聞,於車戰之沿革、利弊,剖析得至為精當。微臣聽後受教良深。戚繼光、俞大猷所以使用戰車,確與火器相關聯;故戚繼光嘗謂:『車所恃全在火器。火器若廢,車何能御?』所以,要對付火車營,關鍵是要想出對付他的火器的辦法。」

大家都知道李振聲說得不錯,但究竟如何對付火器,他並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這時邱之陶站起來望著李自成說:

「殿下,據微臣所知,戚繼光與俞大猷使用的戰車尚有不同。戚氏所用為偏廂車,車車相聯,類似車城,較利於防守;而俞氏所用為正廂車,前有屏障,更利於前行作戰。目前當務之急,是先須弄清孫傳庭所用為何種戰車,明白了它的利鈍所在,方能因器制宜,予以重創!」

李自成聽了點頭,覺得這個年輕人的話更切實而不空泛,隨即囑咐劉體純進一步打探火車營的戰車制式與配置。

接著大家開始分析孫傳庭的兵力。據劉體純的探報,陝兵約有十萬之數;進入河南後,陳永福的數千人馬必來會合。同時孫傳庭還會聯絡登封的李際遇等盤踞各地的土霸王,會檄調鄖陽巡撫高斗樞以及左良玉等前來合圍夾擊。大家商議的結果,決定派李侔帶些禮品親往登封一次,勸說李際遇不要配合官軍輕舉妄動。至於高斗樞,因兵力有限,估計他不敢離開鄖陽。真正可慮的還是左良玉。雖說左擔心自己會受到李自成與張獻忠的夾擊,但實際上兩支義軍並無這樣的夾擊計劃。而左的決策常常不事到臨頭不向屬下宣佈,所以誰都無法真正確定他下一步的動向。萬一在義軍與孫傳庭鏖戰之際,他突然率軍北上,義軍就會腹背受敵,戰事就難以逆料了。

按照李自成等原來的計劃,準備將孫傳庭的主力引誘到郟縣一帶予以圍殲。為此,今日會後,義軍主力將很快離開鄧州,開往襄城。大家認為,左良玉如果出兵,不會直接前來襄城、郟縣參戰,而一定是水陸並進,先取襄京。一旦拿下襄京,斷了新順軍的糧道,戰場形勢就會出現逆轉。這是最讓李自成擔心的事。目前讓田見秀留守襄京,是考慮到他的寬厚仁慈,可以約束軍紀,安定人心,與民休養生息。可是,萬一左軍大量擁至,田見秀能否以霹靂手段加固城防,嚴守待援呢?如果要更換守將,又有誰能比田更適任呢?在新順朝的武將中,田與劉宗敏一樣,是職銜最高的權將軍啊!

正當李自成等躊躇不決時,邱之陶又站了起來。

「殿下,從武昌到襄京,並非一天就可抵達。左軍倘若大舉蠢動,我們只須加強探報,必能事先知悉,預作防範。微臣不才,願協助田將軍留守襄京,除料理兵政府日常事務外,將特別關注左軍動向。稍有風吹草動,臣必與田將軍未雨綢繆,俾城防萬無一失。倘左軍大至,臣必事先飛騎通報殿下,以便殿下從容運籌,絕不給敵人以可乘之機。」

李自成對邱之陶本來就很倚信,聽了他這番話更感欣慰,當即表示同意,說道:

「有你在襄京,孤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