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巡撫蔡茂德直接指揮的府標營,大約只有三千人。他原來駐在平陽,可是山西與陝西相鄰,只隔著一道黃河,上下一千餘里,到冬天全都結冰,隨時可以渡過,根本不是少數兵力可以防守的。而蔡茂德奉崇禎皇帝嚴旨,不能不佈置守河。他手中無兵無餉,正準備戰死在平陽的時候,晉王催他趕快回太原,全力保護省城,因為哄傳李自成的人馬不僅要從平陽進軍,還要從北邊走偏關過來。蔡茂德知道,倘若太原失守,他就更不好向皇上謝罪了,於是他就帶著標營兵匆匆返回太原,而將守黃河的重任,交給了副總兵陳尚智。十二月十八日,大順軍一部分人馬從禹門口和韓城之間的沙渦鎮過河,陳尚智逃回平陽,又逃到趙城,投降了。太原以南再也沒有明朝的軍隊了。
山西各地從李自成到西安以後,就哄傳著李自成如何仁義,人馬紀律如何嚴明。果然大順軍渡河以後,各地士民不但親眼看到了部隊的紀律確實很好,而且讀到了提營首總劉宗敏的佈告,所以從十二月二十二日起,就出現了到處迎降的形勢。平陽知府張璘然投降了,受到重用。大鄉紳申家嚴逃到山中,被家奴們捉到,獻給大順軍。劉宗敏因他為富不仁,下令嚴加拷打,逼他將家中的金銀、財寶、糧食全都交出,然後處死。這件事使平陽府的百姓人心大快。
東征大軍只顧向前,各地方一般都不留兵駐守。新委派的地方官吏,遵照李自成的嚴令,搜捕明朝的宗室和各府、州、縣的鄉宦、富民。只要是平日魚肉地方、積有民憤的人,一概捉拿,嚴刑拷打,強迫他們獻出金銀,充作軍餉;沒收他們的存糧,部分充作軍餉,部分散給饑民。至於如何使新委派的官吏採取一些有效辦法,使百姓能夠休養生息,安居樂業,李自成就來不及考慮了。
李自成在平陽停留五天,歡宴隨征群臣,並讓文臣們在席上限韻賦詩。這些詩正如歷來的應制詩一樣,無非是歌功頌德之作,缺少詩情;但李自成看了十分歡喜,覺得這才是開國氣象。他向幾位文臣問道:
「唐詩裡有一句『三晉雲山皆北向』,讀起來很有氣派,但不知作何解釋?」
新投降的平陽知府張璘然是進士出身,此時趕忙跪下回答:
「這是唐開元年間崔曙的一句詩。從三晉地勢來說,愈往北地勢愈高,到了恆、代一帶皆為北嶽,好似全晉群山連綿,都是朝向北嶽。這是通常的解說。然而以微臣看來,詩人原來並無深意,只是泛泛地寫景而已,卻不料正與今日情勢暗合。」
李自成忙問:「如何暗合?」
張璘然說:「聖駕自蒲州渡河,一路北來,如今在平陽駐蹕,兩三天後將繼續北上,直搗大同,而後轉向東面,攻取北京;三晉父老紛紛相迎,面北叩頭,注目雲天,等候陛下在北京登極。所謂『三晉雲山皆北向』者,不期然而與今日人事相合。」
李自成點頭微笑:「解得好,解得是。」
劉宗敏因為要親自指揮攻太原,所以在李自成到平陽後的第三天,就動身到太原去了。李自成在平陽停留五天之後,經洪洞、趙城、霍州、靈石、汾州,於二月初六日上午到達太原城外。這時大順軍已經在前一天將太原包圍了。
在大順軍來到之前,蔡茂德已經因為不守黃河回到省城,使晉西和晉南各州縣不戰失陷而受到山西巡按御使汪宗友的嚴厲彈劾。崇禎皇帝下旨切責,將他撤職,等候問罪;同時命一位叫作郭景昌的官僚,前來接任。正月二十三日,即李自成到達平陽的這一天,蔡茂德在太原召集文武大員和士民中較有頭臉的人物,共約二百多人,到巡撫衙門後堂,面對明室列祖列宗的牌位發誓,決心死保太原。會議尚未開完,忽然聖旨到,宣佈將他撤職,聽候勘問。
蔡茂德的親信幕僚們都知道太原必不可守,同時對朝廷的處置也心中不滿,所以勸他趁此機會撒手不管,趕快躲出城外,等候新巡撫前來接任。蔡茂德堅決拒絕,說道:
「我已經決定以一死上報君恩,即令郭景昌來到,接了巡撫大印,我也陪著他死在城中。」
劉宗敏二月初五到達太原城外,初六上午立馬高處,指揮攻城。防守南關的二千陽和兵幾乎沒有抵抗就豎起白旗投降了。大順軍沒有繼續攻城,等待城中守軍投降,以期不戰而克太原。到了初七日,天氣很陰暗,守城的人心已經瓦解,眼看就會有變,蔡茂德趕快寫好遺表,隨即調守新南門的將領張雄防守南門。張雄離開新南門時,悄悄地對他的一個心腹小將說道:
「這東南城角的角樓裡邊藏的是火藥、火器。如今大勢已經完了,我一下城,你們就放火燒著這個角樓。大家投降李王,找一條活路吧。」
黃昏時候,大風起來,飛沙走石,有的大樹都被刮斷。張雄帶著少數親信,在昏暗的黑夜中縋下城去,向大順軍投降了。少頃,東南角樓起火,守城的人們在大火中各自逃散,守南門的兵士開了南門出降。大順軍沒有經過戰鬥,順利地破了太原。
蔡茂德當時正好在西門附近,看見南門已破,慌亂中向北磕頭,將遺表交給他的一個朋友賈士璋,請他逃出太原,將遺表送往北京。蔡茂德歎息說:
「我學道多年,早已看破了生死。如今是我為國捐軀的時候了。」
他正要自刎,被左右人攔住,中軍副將應時盛催他火速下城:「請大人上馬!」
左右人將他扶上馬鞍,應時盛在前開路,到了燈市口,到處是大順軍,不能前進。應時盛叫道:
「快出西門!」
蔡茂德忽然下馬,對左右說道:「我應當死於此,諸君自己去吧!」
大家不忍將他丟下,又將他推扶上馬。到了水西門,他知道萬難走出;同時看出來有人想把他拉去投降。他怒目斥責:「你們是想陷我於不忠嗎?」突然滾下馬來,坐在地上,不肯動了。
應時盛的家住在水西門外。他一路砍殺回到家中,殺了妻子,回頭來不見了巡撫,又殺回水西門內,看見蔡茂德左右的人都逃光了。他對蔡茂德說:
「大人,出不去了,讓我同大人一起為朝廷盡忠而死吧!」
蔡茂德顫聲說道:「三立書院,三立書院,快扶我到三立書院。」
蔡茂德既是王守仁學說的信徒,又是虔誠的佛教徒,不食葷腥,人們常稱他「苦行頭陀」。他重視講學,曾重新修建三立書院,所以這時想起來選擇這個地方自盡。他們在混亂中轉了兩條小街,來到三立書院。大門敞開,看門的人逃走了。蔡茂德到了平日講學的地方,由應時盛幫他在樑上自縊。應時盛見他身體過於清瘦,上吊時身體飄蕩,擔心他不能立刻斷氣,徒然受罪,便脫掉自己的鐵甲,壓在他的兩肩上,然後應時盛也自縊了。
因為太原城是開門投降,所以大順軍進城後沒有枉殺人,也沒有隨意進入民宅放火、搶劫和姦淫。但是,因為城中婦女並不知道李自成的軍紀如何,所以還是有不少人投井、懸樑而死。
當天夜間,只有李過和李巖率領的幾千人馬進城,佔領了重要的衙門和全部八座城門,對王府和鄉宦巨紳的住宅,夜間指派兵士看守,不許亂兵和壞人進去,也不許府中有人進出。黎明時候,由李雙喜率領五百將士和幾十個能寫能算的文職人員進城,查抄晉王府和在城內的晉王宗室以及各個巨紳豪富之家。
天亮以後,劉宗敏率領一大群文武官員和五百騎兵進城,將布政使衙門作為自己的行轅。這時大街上和十字路口都張貼了以他的名義發佈的檄文和大順國王的兩次詔書。凡是粘貼有新朝文告的地方,都圍了許多人,識字的人們在看文告、念文告,不識字的人在用心聽文告。人們對李自成以皇上名義發的那一通比較通俗的詔書和劉宗敏的檄文,不管是念是聽,都能懂得,總是不斷點頭,嘖嘖稱讚;至於李自成那一通文詞典雅的詔書,卻只有少數有學問的人在搖頭晃腦地讀,有時不自覺地發出由衷讚歎,認為大順朝中有了不起的人才。有些從前認為李自成不過是一個「流賊」的人,讀了這通東徵詔書,再也不敢有輕蔑之心了。
依照宋獻策擇定的最吉入城時間,李自成巳時整從南郊起駕,到了作為行宮的巡撫衙門。李自成將牛、宋、劉宗敏、李過和李巖留下,先向劉宗敏問道:
「城中秩序如何?有搶劫、殺人、強姦的事情嗎?」
劉宗敏回答說:「城破之後,各處都有騎兵巡邏,執法很嚴,城中秩序很好。該抓起來的那些官紳,天明以後由補之派人將他們抓起來了。」
李自成向李過問:「有沒有逃走的?」
李過回答:「有幾個躲起來的。可是不管他們躲得再好,都捉到了。有的是他們的奴僕引路,有的是百姓稟告。」
李自成點點頭,吩咐將自縊而死的蔡茂德和應時盛都用棺木裝殮,停放在三立書院中。然後轉向李巖問道:
「放賑的事,有沒有困難?」
李巖回答:「晉王府倉中,存糧並不很多,遠不如福王府;其餘鄉宦大戶的糧食大多藏在山中,運進太原的沒有多少,所以只能對饑民小作賑濟。另外,我大軍北上,路途遙遠,沿途又均非產糧之地。以臣愚見,放賑雖然要緊,但軍需更為要緊,所以,不僅不能大放賑濟,還應該在太原及附近州、縣火速徵集糧食,帶往北京,方為萬全之策。」
李自成沉默,轉頭望望軍師。宋獻策趕緊欠身說:
「林泉所慮甚是,既然太原城中存糧不多,放賑的事可以從緩。」
李自成繼續沉默。多年來,他每到一地,總是打擊貪官污吏和地方上的不法鄉宦、豪強,開倉放賑,因而被黎民百姓稱作救星。如今他剛剛建立了大順朝,破了太原,卻不向黎民百姓賑濟,心中說不過去。可是李巖和軍師意見值得重視,尤其是李巖,一向擔任賑濟饑民的事,他的話更要斟酌。在他猶豫不決的片刻,忽然想起來崇禎十二年春天在商洛山中的往事。當時軍糧十分困難,可以說計日而食,他曾毅然決定,分出一半糧食賑濟饑民。今日情況不是好得不能相比了麼?他正要決定放賑,又轉念一想,如今大軍東征,與當年少數人潛藏在商洛山中的情況根本不同,今天要說今天的話。於是他輕輕地對李巖說了一句:
「明日再商議吧。」
這時吳汝義匆匆進來,遞上一封緊急文書。李自成一看,原來是田見秀從長安來的稟報。報告說,張獻忠已經率領全部人馬,離開湖南,到了宜昌一帶,聲言要進入四川,建立大西國。又說老回回馬守應已病故,他的人馬也跟了張獻忠。田見秀還稟報了河南、湖廣的情況。說登封的李際遇確實暗中接受了明朝的「總兵」銜,只是還不敢明著與大順為敵;又說在遂平和西平一帶的劉洪起,被左良玉授予「總兵」銜,正在招兵買馬,佔領了附近數縣地方。汝寧府的情況很亂,委派的地方官吏被當地豪紳趕出了城,無處立腳;還有在均州的王光恩圍攻谷城,聲言要進軍襄陽,氣焰十分囂張……
李自成將田見秀的緊急文書交給大家傳閱,然後問道:
「你們各位有何主張?」
牛金星、宋獻策和劉宗敏都認為,目前用兵方略已定,不能輕易改變。只有迅速攻破北京,然後才能回過頭來,一面進兵江南,一面收拾河南、湖廣的亂局。而且,目前山西十分重要,雖然太原已經攻破,但不能不分兵鎮守,例如平陽府、太原府、潞州府、澤州等地,都需要留下人馬,特別要保證太原與長安的道路暢通無阻,千萬不可以像河南那樣,留下後患。如果山西不穩,大軍到北京以後,就有後顧之憂。李自成很同意這個意見,決定大軍在太原不多停留,一兩天內就派出部分人馬,由谷英作先鋒,從忻州、代州出雁門關,向大同進軍,並讓白廣恩趕快派密使前去大同,招降大同總兵。牛金星說:
「山西省只有一支兵力,就是駐在寧武關的周遇吉。這周遇吉雖然人馬不多,但在山西將領中舉足輕重,必須勸他速降。我們的大軍大部分從雁門關出去,直取大同,也要分一部分人馬,從陽方口出去。陽方口在寧武關的東北邊,倘若周遇吉不肯投降,就從陽方口進去,圍攻寧武,迫使他非投降不可。」
商議罷,李自成留大家在行宮中用了午飯,然後分頭辦各自的事情去了。
李巖的三四千人馬,駐紮在晉祠附近。既然放賑的事尚未決定,他午飯以後就叩辭出宮,準備趕赴晉祠。正要上馬,被宋獻策差人喚住,說軍師有事相托,請他稍候片刻。
晉祠是晉水的一個發源地,在懸甕山南麓,離太原縣城只有五里。太原縣城是上古時候唐堯建都的地方,後來周成王將他的弟弟太叔虞封在這裡。這地方從春秋戰國到隋唐時候,一直稱為晉陽。
太原縣距太原府城大約四十里。李巖一行數十騎,揚鞭奔馳,申末時候趕到了縣城。稍作休息,聽李侔稟報了到太原縣以後安民和徵集糧食、騾馬的情況。李巖告訴李侔,皇上對於是否放賑的事,尚未決定。隨後又把宋軍師囑他去找一位朋友,並勸說這位朋友出山做官的事情也說了。李侔聽罷,笑著說:
「獻策半生江湖,結交草野豪傑,不料他在晉祠地方也有朋友。此人姓甚名誰,做何營生?」
李巖說:「宋獻策之所以是宋獻策,就是在江湖上交遊甚廣,非你我所能及。他讓找的人姓劉,名同塵,字和光,自號晉陽山人。此人熟讀兵書,精通六壬遁甲,兼明醫道,平生淡於名利,不事帖括。因見天下大亂,更不願與官紳往來,隱居晉祠,徜徉於山水之間……」
李侔說:「此人正在城內。」
「現在城內?你見過他?」
「他本來隱居晉祠附近一處小山村中。可是他的母親、弟弟和寡嫂都住在城內。城內宅子是他的祖業。十天前,他因老母患病,來到城內侍候。我到這裡後,因為本地人都稱讚他有學問,人品也高,所以曾去拜訪過他,他也回拜過我。可是,哥,他從來沒有提過他同宋軍師是朋友呀,怎麼獻策說同他是朋友?」
李巖笑著說:「這正是劉和光的高風啊!與那般汲汲於富貴的趨炎附勢之輩,有天壤之別。既然劉先生現在城內,我們趕快去找他一談如何?」
「好,此刻就去,回來再吃晚飯。」
劉和光住在一條僻巷之中,黑漆樓門,兩進院落。李巖兄弟二人來到此處,被主人讓進前院西屋坐下。書僮獻茶以後,李巖說道:
「宋軍師與足下原是故人,今日特囑咐弟代他向足下問候起居,並說足下高風亮節,令人欽慕。目前大順龍興,我主思賢若渴,深望足下即便出山,共襄大業。宋軍師因為今日初進省城,百事纏身,不能親自相請,囑弟先為致意,待一二日後必當親來相聚。」
劉和光說:「前幾年經朋友引薦,得識獻策先生。如今獻策先生為新朝開國軍師,功名烜赫,仍不忘布衣之交,實甚感激。但相邀出山之事,弟不敢奉命。」
李巖問:「目前大勢已定,先生尚有何顧慮?」
「弟非有所顧慮。且不說弟毫無實際本領,庸碌平生,已是望五之年,兩鬢蒼蒼,還有兩項不能奉命苦衷:一是老母在堂,病體未癒;二是弟有小恙之疾,不能鞍馬勞累,故此只宜做山林散淡之人,如何能夠追隨驥尾,為新朝以盡綿力?請將軍回告獻策,弟無他求,但望天下早日太平,得沐新朝雨露,優遊於晉陽山水之間,於願足矣。」
李侔說:「目前國家草創,急需人才,既然宋軍師誠意相邀,足下豈能堅不出山?」
劉和光說:「現有一位人才,學問、閱歷勝弟百倍,何不請他為大順做事?」
李巖問:「先生說的是什麼人?」
「此人是個和尚,法名不空,於去年十二月中旬,由五台山來到此地,掛單晉祠。聽說因近日天氣轉暖,要回五台山去,大概尚未離開。」
李侔問:「先生可同他相識?」
「弟與晉祠中幾位道士很熟,所以得識不空和尚。幾次深談之後,對他十分敬佩,可以說五體投地。此人非一般所謂智謀之士,如肯為大順所聘,必有極大用處。」
李巖趕快問道:「若如先生所言,此人有非凡之才,何以遁入空門?莫非是慷慨磊落之士,飽經憂患,有大哀於心乎?」
劉和光笑著點頭說:「將軍不愧是河南李公子,非一般武將所及。不過,古人云:哀莫過於心死。而不空和尚之哀正在於他不能心死,不能超脫世外,像一般出家人那樣。他是憤而出家,常常感念時勢,拍案頓足,悲歌流涕。」
李巖說:「你越說越使我恨不得馬上同他相見。請問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
劉和光告訴他這位不空和尚在出家之前的姓名和身份,接著說出來此人如何半生戎馬,後來當了和尚的經過。李巖聽了以後,又問道:
「去年十一二月間,我大順先頭部隊開始渡河入晉,全晉人心驚慌。太原府紳宦富豪之家,紛紛奔往山中避亂,他為何反在此時離開五台山清淨佛地?」
「所以我說他並不願超脫世外。」劉和光笑一笑,沉默片刻,接著說道,「實話告你說,他雖然平易,一談到明朝的朝政腐敗,便扼腕歎息,認為明朝必亡,不可救藥。可是奇怪,他又不忍心看見明朝如此迅速滅亡。他來太原是想向當道建議,使太原能固守兩三個月,以便北京城能得到各地勤王之師的救援。他到太原以後,看到蔡茂德是一個迂腐無用的文人,其他地方大吏也都不足與謀,十分失望,所以根本沒有露面,便來到晉祠住下。將軍,你說他這個人怪也不怪?」
李巖點頭說:「像他這樣的情況我能夠懂得。仔細想一想,並不感到奇怪。」
劉和光又說:「將軍不妨明天上午找找他。倘若將軍能夠說動他為大順效力,必有大用。以弟看來,新朝中正缺乏像他這樣的人。」
李巖兄弟回到營中,一面吃晚飯,一面商量明日上午去拜訪不空和尚的事。忽然吳汝義差一急使,飛馬來到,傳下皇上口諭:
「請李公子明日巳時以前趕到太原府中入宮議事。」
李巖大為詫異,不知皇上叫他去所議何事。他害怕不空和尚離開晉祠回五台山去,當即決定今晚就往晉祠,絕不耽誤。他匆匆地吃過晚飯,囑咐李侔留在城中,自己帶著幾十名親兵疾馳而去。
不空和尚因見太原府城已破,明白李自成此去北京,一路上必然勢如破竹。他原來心存的一線希望漸漸落空,所以不勝感慨,心中充滿憂愁,勉強在床上打坐,卻仍舊不能靜下心來。他索性下床,準備填一首詞,臨走前題在壁上。恰恰才想出兩句,李巖來了。
李巖在晉祠小鎮上駐紮著一千人馬,由李俊統領。李俊陪著李巖來到祠內一個僻靜的小院裡,在一間道房門上輕叩了幾下。門開處,不空和尚雙手合十,神態安詳地問道:
「是來找貧僧嗎?」
李俊叉手說:「正是來拜見法師。我名李俊,是本處駐軍首領。這位是本營主將,大順國制將軍……」
和尚笑著說:「是河南李公子,久仰久仰。請進來坐下談話。」
李巖向和尚合十行禮,問道:「法師何以知道我是李巖?」
「貴部將士已經來到晉祠三日,貧僧豈能不聞?門外風寒,請進裡邊說話。」
李巖對李俊說:「你去辦你的事吧。我一個人同法師談談話,只留下打燈籠的親兵在院中等候好了。」
李俊和一群親兵走後,和尚將李巖讓進道房坐下,笑著問道:
「將軍來訪貧僧何事?莫非將軍與佛法有緣,一向所關心乎?」
李巖笑道:「實話相告,巖與佛法緣分很淺,雖無功名富貴之念,卻有濟世安邦之心。待天下大定之後,巖既不入佛,亦不歸道,但求解甲釋兵,隱居山林,長與白雲麋鹿為友,與農夫樵子為伍,於願足矣。」
「將軍胸懷高朗,令人欽敬。但恐天下事未可預料,誰知何時太平?將軍既然已經出山,欲脫身怕不容易。今晚將軍下訪,究竟有何見教?」
李巖暗自琢磨著和尚的話,決定暫不說明來意,不妨先問問他對當今大局有何看法。於是說道:
「以法師看來,大順軍此去北京,能否馬到功成?」
不空和尚說道:「貧僧是方外之人,誦經禮佛之外,不知其他。軍國大事何必向我垂問?」李巖笑道:「請法師不必瞞我,師傅豈非當年洪承疇軍中贊畫劉子政先生乎?」
「將軍何以知道?」
「請法師不必問我何以知道。正因為我知道法師原是劉子政先生,胸富韜略,故來求教。」
「啊!」
「法師以為大局前途如何?」
不空和尚閉目沉吟,似乎在思考李巖的詢問。其實,他是在思索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如何使大順軍緩到北京一步,使崇禎皇帝能等到勤王之師。停了片刻,他抬起頭來,說道:
「崇禎並非亡國之君,只是從萬曆、天啟以來朝廷病入膏肓,加上朝中無人,才落到今日地步。大順軍前去北京,看來一路上不會有大的阻礙。只是到北京城下之後,能否迅速破城,未敢預料;縱然攻下北京,能否就算大功告成,更為難說。以李王所率的東徵兵力,恐怕未必能一戰成功。」
李巖說:「北京兵力空虛,所謂三大營名存實亡,不堪一擊,各地縱有勤王之師,但遠水不解近渴。眼下大順朝有五十萬大軍東征,還怕不能一戰成功麼?」
和尚笑而不語。李巖又忍不住問道:
「法師為何笑而不言?」
和尚慢慢抬起頭來說道:「倘若果然大順朝兵力雄厚,有五十萬大軍東征,自然無須為成敗掛心。但恐兵力患少,萬一有意外之變,倉促之間,何以應付?請恕我直言,李王左右用事之人,都以為勝利已在手中,又自以為兵力強大,無敵於天下。其實,可以說殷憂者正在此處。他人因不斷勝利,如醉如狂,將軍是遠見卓識之人,難道亦同眾人一樣麼?」
李巖暗暗吃驚。幾個月來,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看見和尚臉上仍然掛著微笑,但笑得有些冷峻,便不覺將椅子向前移動,低聲說道:
「請法師不必顧慮,一切話但說無妨。」
和尚點點頭,接著說道:「用兵之道,虛虛實實。我看劉宗敏將軍的檄文,講他率大軍五十萬渡河,李王親提百萬之眾於後;剛才將軍也說有五十萬大軍東征,這都是虛,實的並非這樣。以貧僧看來,如今渡河兵力,不會有三十萬人,分兵兩路,將來到北京城下的,不過十餘萬人,戰兵大約不足十萬。李王連年征戰,佔地雖廣,卻沒有站穩腳跟,如同吃東西一般,只知道狼吞虎嚥,全無消化,此是最大可憂之事。你們進兵北京,實際是孤軍深入,一旦事出意外,不唯不能爭勝於疆場,而且退無可守之地。彼時將見畿輔、河北、山西、山東以及中原各地,無處不紛紛與大順為敵。何以言之?蓋大順對各地既無理事之深仁厚澤,又無強兵之守。秦滅六國,其勢勝今日李王十倍百倍,一旦陳涉發難,六國豪傑並起,立至不可收拾。今日李王左右文武,只求趕快破北京。以為破了北京,李王登極,便可定了大局,從此可高枕無憂。但恐天下事未必如此容易。將軍可曾深思乎?」
不空和尚的直言,使李巖更加動心,探身問道:「全晉一如掌握,北京遙遙在望,斷無不破北京之理。然則以法師高見,如何才是上策?」
不空和尚又一陣沉默,方才說道:
「若能既奪北京,又不受意外挫折,才算是上策。請將軍再一次恕我冒昧直言:今日你們所行者不過是中策啊,實非上策。」
「何以就是中策?」
「大順兵兩千里迢迢遠征,懸軍深入民情生疏之地,可以攻破北京,但不能應付意外挫折,這是你們出師之前,廟算不周。廟堂之上只想著幾日能到北京,何日登極,其他都非思慮所及。新朝君臣人人都認為這是一著好棋,其實卻是一著險棋,或禍或福尚難預料。老子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安知攻破北京就是勝利?」
李巖又猛然一驚,問道:「法師的意思,莫非是東虜會向北京進攻麼?」
和尚說:「難道新朝君臣都沒有想到此事?」
李巖輕輕歎了口氣,說道:「不是沒人想到,不過不甚重視罷了。」
和尚說:「滿洲人早已虎視眈眈,伺機南犯。你們新朝中袞袞諸公,為什麼不甚重視?」
李巖聽出來和尚的口氣含著譏諷甚至教訓的意味,但是他心中只覺佩服,毫不生氣。他態度謙遜地微微一笑,老實地解釋說:
「不瞞法師說,大家都想著順利成功,倒不曾想到會遇意外挫折。我與牛丞相、宋軍師在私下閒談時,也談到過東虜之事,但都不及法師謀慮深遠。」
「此話怎講?」
「牛丞相和許多大臣都認為滿洲人只敢侵犯明朝,未必敢與我大順為敵。」
「你們可是沒有知己知彼呀……還有什麼想法?」
「我們聽說,虜酋皇太極於去秋突然病故,多爾袞擁立幼主登極,自居輔政,諸王多有不服。東虜正是國有新喪,朝政不穩,絕不會出兵南犯。」
和尚冷笑一下,說道:「你們的判斷差矣!」
「如何判斷錯了?」
「多爾袞這個人,在滿洲諸王之中,年歲最輕,卻頗有雄才大略。皇太極死後,按說應該由長子豪格繼承皇位。當時也有一些親王、郡王擁護豪格。在差不多勢均力敵的情況下,豪格最終還是被多爾袞鬥敗了。就憑這一點,對多爾袞就不能輕視。如今雖然滿洲國有新喪,朝廷有皇位之爭,可是大局已經粗定,多爾袞無疑想懾服諸王貝勒,所以他就必須對內統一一切,使別人沒有反抗的機會;對外要替滿洲建立大功,使別人不能不服他。如今大順進攻北京,不管是屯兵城下,鷸蚌相持,或者是破了北京,立腳尚未穩固,都是多爾袞進兵南犯的大好機會。他豈能夠坐守?所以我看,十之七八虜騎要南下,這是大順軍真正的勁敵,其力量遠非明朝可比。」
李巖問道:「有何辦法能防備東虜進犯?」
不空和尚認為,他拖延大順軍東征的計策,該說出來了。但又想著是說,還是不說?因為他明白,李巖並不當權。如果說出來後,李巖上奏李自成,李自成認為這是阻撓大計,追問起來,豈不要將它破壞?或者李自成改變路線,不再走大同這條路,而是迅速地出武關,由真定向北,先破了北京,以逸待勞。到那時候,崇禎亡國了,滿洲兵進來也未必就能將李自成打敗。到最後,兵連禍結,人民更加遭殃。因為李巖一直用眼睛望著他,他終於回答說:
「以貧僧之見,大順兵不必急於北上,應該停在山西,再調集二十萬精兵,然後去攻北京,方是萬全之策。但這話無人敢說,請將軍也只放在心中,不要出口。」
李巖覺得很有道理。但他又想:要調集二十萬人馬,還要籌集糧草,非有半年以上的準備不可,恐怕李自成不會同意,於是他說道:
「目前滿朝上下,都在等待我主到北京登極,這樣的建議他不會採納。我也確實不敢作此建議。不知法師可另有良策?」
和尚搖頭說:「並無良策。如今以這樣的人馬到北京,滿洲人不來則已,倘若前來,是抵擋不住的。而且北京不能久駐。糧食如何辦?沒有糧食,大軍不戰自散。將軍不妨將這個意思悄悄地告訴宋軍師,也許還能夠有辦法。」
李巖搖搖頭,心裡說:這豈不是阻撓我主的登極大計麼?但他沒有說出口,又向和尚問道:
「萬一虜兵入塞,我大順憑城池與彼作戰,能夠打勝麼?」
和尚搖搖頭:「用兵之事,千變萬化,貧僧何敢妄加預料。不過有一點可以明白,今日大順銳氣方盛,正是一鼓作氣的時候。如果一時攻不開北京,屯兵堅城之下,這股銳氣也就完了;幸而攻進北京,女子玉帛,取之不盡,住不了多久,銳氣也會變了。到那時候,大順軍的銳氣變成暮氣,變成惰氣,而滿洲兵卻是一股銳氣。以滿洲兵之銳氣擊大順軍之惰氣,我看,大順兵很難取勝。」
李巖不得不佩服和尚的論斷,就勸和尚出山,為大順朝建立功業;又說李王謙恭下士,必能以禮相待,言聽議從。和尚正色說道:
「將軍是讀書之人,難道不知道我是不再入世的?自從遼陽失敗以後,我全家都死了。本來我無意用事,只求閉戶讀書,將《孫子兵法》詳細註釋。不意三年前洪總督奉旨出關,一定要貧僧贊畫軍務,結果你是清楚的。朝廷一意孤行,催促作戰,八總兵之師潰於松山。幸而貧僧事前離開,不曾戰死或者被俘。從此以後,忿而出家。如今已是垂暮之年,萬念俱灰,豈能重作馮婦?何況我雖對大明朝政腐敗十分憤恨,但我畢竟曾為大明之臣,豈能身事二主?功名利祿,我已無所求;脫掉袈裟,非我素願。請將軍再不要說這話了。因為我知道將軍原是讀書之人,所以才不揣冒昧,談論時勢,毫無隱諱。如果將軍要我隨李王做官,建立功名,就誤解了貧僧的素來為人。」
李巖又說:「明日我回到太原,介紹法師與我主一談如何?」
和尚冷笑說:「此事萬萬不能!請你不要說出世上有我這個人好了。我們今晚的談話,到此為止。倘若有緣,後會有期。」
李巖看見和尚神色轉為冷淡,知道不好再說別的話,便起身告辭。
李巖回到太原縣城,不敢將不空和尚的全部談話告訴李侔。怕的是萬一李侔不小心,給李俊等人露出幾句,流傳開來,會招惹大禍。所以,他只泛泛地談了一點和尚的意見,便倒頭睡下。這一夜,李巖輾轉反側,寢席不安。第二天四更時候,他起身喚起從人,匆匆上路。天色剛剛明亮,他就到了宋獻策住的地方。他屏退左右,將經過悄悄向宋獻策稟明,特別是報告了不空和尚的話。宋獻策臉色嚴峻,對他說:
「這話,你我也曾想到,只是還沒有和尚說得透徹。今日朝中,上下一片歡樂勝利之情,皇上也急於到北京登極,文臣們更是盼望著這一天趕快來到。不空和尚的話,你千萬不要對人說出。你知我知就算了。一旦傳出,你我會有不測之禍。」
李巖問道:「獻策,你是不是同和尚見見面,親自談一談?」
宋獻策搖搖頭,說道:「今日情況非往年可比。我身為當朝軍師,行動必有許多護從,而且也不能不讓皇上知道。皇上知道我去晉祠見一個五台山的和尚,必將問我何事。我說出實話沒有好事,不說實話對皇上不忠,所以我不必見他了。何況……林泉,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以為不空和尚會留在晉祠,等待我們再去找他嗎?」
李巖問道:「為何他不會等我們再談一次?」
宋獻策微微一笑說:「這個和尚之智謀,也許非你我所能及。他同你談這一番話,既為著向我們大順朝進忠言,也為著他對崇禎尚有君臣之義,不忍見崇禎迅速亡國。」
「何以見得?」
「他希望我們在太原停留幾個月,準備更多的人馬。這看起來對我們是很有利,既可以鞏固三晉,也可以抽調更多的人馬前往北京,使我們立於不敗之地。可是如果有幾個月我們不進兵,南方的史可法、左良玉可以北上勤王。還有,我們已經得到密探稟報,崇禎準備調吳三桂的兵進關。只要北京有十萬或者五萬軍隊守城,我們攻破北京就困難了。所以他既是為我們打算,也是為崇禎打算。」
李巖感到吃驚:「哎呀,不空和尚用心至深哪!」
宋獻策接著說:「所以我斷定,今天五更,他必然離開晉祠,回五台山去,絕不會繼續在晉祠逗留。」
「如果皇上要用他,可以派人追趕他回來。」
「你畢竟是書生之見。好,這一點你不要再操心了。如今倒是要吃了早飯,一同進宮議事。」
隨即宋獻策吩咐開飯。吃過飯以後,稍事休息,他們就進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