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將秦王府內庭正中的一個宮殿改名乾清宮,作為自己的寢宮,也是他辦公和召見文臣武將的地方。晚上他辦公到深夜,如果不去別的宮中,就傳來一位妃子陪宿。他現在有三位妃子:在襄陽稱新順王時選了一位劉妃,出身於書香門第,粗通文墨;進長安後,選了一位陳妃,原系秦王府中的宮女,年紀十六七歲;最近去米脂縣祭祖,又選了一位新妃,出身小康之家,雖是容貌很俊,卻目不識丁,對外邊世事也完全不懂。皇后高桂英一則深深明白,自古皇帝除正宮之外,還有各種名號的妃、嬪同侍後宮,從周公制禮就是如此;二則她也盼望後宮妃子中有人能為大順國早生皇子,早生太子;所以劉妃和陳妃,都是她幫李自成選定的。她知道,昨夜很晚皇上才去劉妃宮中,今早天不明就回乾清宮批閱文書,早膳後又立即分別召見文臣和澤侯田見秀。皇上在紫禁城中的起居生活,隨時都有宮女向她稟報。她曾在心中歎息說:「唉。國家草創,真不容易呀!」此刻她一邊迎接皇上,一邊在心中問道:
「他百忙中來坤寧宮有何事情?」
李自成坐下以後,對皇后說:「孤來坤寧宮不能久坐,只是要親自囑咐你一件事。昨晚與牛丞相、宋軍師等人議定:大年初一卯時正,文武百官入宮,在勤政殿朝賀正旦;巳時正,在午門上頒布北伐幽燕的詔書。這也是一件大事,是孤第一次頒詔。初三日一清早,孤就上路。澤侯留鎮長安,兼主持朝中諸事。他是個忠厚人,倘若遇到有些事他不能做主,會來宮中問你,你同他商量決定。」
高桂英笑著說道:「皇上,咱們從前談過多次,一旦打下江山,建立新朝,第一不許重用太監,第二避免後宮干政,第三要抑制貴戚。所以自從破了洛陽,有許多事我都不過問了。你在襄陽稱新順王之後,我更不願過問軍國大事。如今陛下如此吩咐,豈不違了我們原先常常談論的話?」
李自成苦笑一下,說道:「事情難辦哪!從六政府衙門算起,如今差不多所有的文臣都是新投降的明朝官吏。幾個月之前在襄陽投順的已經算是老資格了。」
他忽然放低了聲音:「這些文臣未必都同我們一心,其中有許多人是為著他們自家的功名利祿來的。如今朝廷的制度還不完備,加上孤離開長安東征,牛金星和宋獻策、李巖都隨孤前去,留在長安的眾多文臣,難免不各自營私。倘若玉峰是一個嚴厲的人,朝中事情就好辦得多。可他是一個有名的老好人。萬一人們瞞著他營私舞弊,亂了朝廷規矩,孤擔心他寬厚有餘,威嚴不足。所以孤囑咐他,有困難的事情不能決定時,可以進宮來同你商議。這不算後宮干政。」
他又笑了笑,接著說:「這是一時的權變,不是長法,等孤從北京回來,就不讓你過問朝內的事情了。」
「皇上,你原定在初五頒詔,初七啟程,為什麼忽然決定提前了?」
「怕的是耽誤了破北京的時間,夜長夢多。」
「你聽到了什麼意外風聲?」
「如今並沒有聽到什麼意外風聲。不過,有三件事讓孤擔心,不可大意。」
「哪三件事令你憂慮?」
「我們都擔心崇禎會將一部分守宣化和大同的人馬調回北京守城,使我軍屯兵堅城之下。萬一一時不能攻克北京,事情就不順利了。」
「第二件事呢?」
「崇禎不惜割地給滿韃子,調回關寧的鐵騎救北京。」
「還有第三呢?」
「崇禎萬不得已時,留下幾個重臣守北京,他自己走山東一條路,逃往南京。」
高桂英也覺得皇上的擔心很有道理,想了片刻,說道:
「皇上,聽說你到北京去,只率領二十幾萬人,號稱五十萬,何不多帶些人馬前去?」
「近半年多來,我們的人馬很快佔領了河南、湖廣、陝西,又向東進到山東境內,哪兒不需要兵?原來有幾十萬人馬,不分散很夠使用,一分散就力量薄了。像我們離開湖廣以後,德天府、承天府、襄陽府不是分散了很多兵力嗎?現在湖廣、河南的許多府、州、縣局勢都不很穩,有許多人在左顧右盼,伺機而動。能夠反叛,他們會反叛的。孤心中明白,牛丞相、宋軍師他們也很明白,困難就是兵力不夠,無錢養兵呀。」
高桂英點點頭,說道:「是的呀!如今各地城鄉殘破,災荒遍地。養兵多了,老百姓負擔沉重,更是沒辦法活下去。」
李自成接著說:「這些年戶口大減,許多地方生產也沒有恢復,多養兵很不容易。所以這一次只帶二十幾萬人出征,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只能如此了。好在取勝不完全靠兵力,主要是靠……」
高桂英接著說:「我明白了,是靠皇上的聲威,也靠老百姓盼望著你去救他們,好像我們到河南的時候那樣。要是這樣,人馬帶得不多,看來也不會遇到大的困難。就怕在北京城下屯兵太久,也怕崇禎把關寧的兵調回北京。前幾天同紅娘子談起這事,她說林泉有此憂慮,不知跟皇上說了沒有?」
李自成說:「在群臣商議的時候,林泉曾說出他的擔憂。不過,大家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認為只要我們進兵迅速,路途沒有耽誤,拿下北京就沒有問題。至於大同、陽和各處的明朝邊兵,據白廣恩他們看來,是都會沿路投降的。」
高桂英心中放寬了,就說:「既然他們說沿路守將都會投降,我就放心了。」
李自成又說道:「目前明朝在山西的兵力很空虛。山西巡撫蔡茂德,我們第一次進攻開封的時候,他也在開封。那時候他是河南右布政使。這個人是一輩子吃齋念佛,根本不懂得打仗的事。所以我軍過黃河以後,必然一路無阻,到處迎降。一破太原之後,我們的大軍走大同、陽和、宣府這一帶,進居庸關去攻北京,路上不會遇到大的阻礙。崇禎總想在這條路上阻止我軍前進,就不會將這一路的守軍調回北京。宋軍師是這樣看的,喻上猷他們也都贊同軍師的看法。孤特意將白廣恩、左光先這些明朝舊將都帶在身邊,就是為的招降沿路的守將。也有人建議,要孤出武關,走真定,攻取北京,路途較近。可是那樣進兵,崇禎就會把宣府、陽和、居庸關的兵調回北京。看起來路近,攻北京反而不容易了。」
高桂英更覺放心,說道:「這條路我從前都不知道,你說出來我也不很明白,只要大家都是這麼看,我就放心了。看來你率領這二十幾萬人也就夠了。」
「實際上到北京城下的時候,大概不會超過十萬人馬。」
「啊?不會超過十萬?」
「過陽和之後還要分兵呀……此刻孤沒有工夫同你詳談了。」
「萬一……」
「不妨事,我們議論過了。目前向北京進兵,除你剛才說的,靠我的聲威招撫沿途官紳軍民之外,還有就是明朝已成崩潰瓦解之勢,不堪一擊。我們預料,崇禎瞻前顧後,加上朝廷每遇大事爭論不休,不等他調回關寧精兵,我們就已經破北京城了。北京一破,明朝的江山換了主人,關寧兵就不敢來了。」
高桂英笑著說:「但願上天看顧,皇上此去一路上勢如破竹,趕快攻入北京吧!元旦頒北伐詔書的事,那詔書可已經準備好了?」
「已經準備停當。可是詔書寫得太文,老百姓很難讀懂。」
「為什麼不寫得淺顯一點,讓不識字的人一聽都能懂得?像幾年前攻破洛陽的時候,李公子寫的《九問》《九勸》,連我也能背下來。」
李自成笑一笑,說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牛啟東幾個文臣一定要將詔書寫得越典雅越好,越古奧越好。他們說,不能光想著小百姓能讀得懂、聽得懂,重要的是這詔書要像是大順開國皇帝的詔書,不能使明朝士大夫恥笑我朝中無人。他們還說,這詔書以後要載到國史上的,要傳至萬代,非寫得十分典雅不可。牛啟東他們說這話,也有道理。如今孤身為一國之主,建立了新朝,也只能按照朝廷的規矩辦事。老百姓聽不懂也只好算了。」
「不讓百姓都知道皇上出師的宗旨,不是也不妥當嗎?」
「也有一個補救辦法,孤已經對他們說了。等到破太原的時候,孤再發一道上諭,一定要寫得使老百姓都聽得懂,像《九問》《九勸》那樣淺顯。」
「對,對。皇上雖是真命天子,可咱們十輩子都是莊稼漢,自己也是窮百姓出身。起義的宗旨是為救天下黎民,請皇上到山西再補發一道使老百姓都能聽得懂的上諭。」
「如今你留在長安,身上擔子很重,身邊不可沒有得力的人。慧英雖然出嫁了,還是命她每日進宮聽你使喚才是。」
「我也是這麼想。剛才我正在同她商量如何朝賀元旦的事。聽說你來到坤寧宮,我叫她趕快迴避了。」
「為什麼要迴避?有些事也需要她知道哇。」
「皇上,你忘了,她一同雙喜成親,就變成了你的兒媳,豈有兒媳見公公不迴避的?」
李自成猛然明白,不覺哈哈大笑。高桂英也笑了起來。
李自成走了以後,慧英進來,向皇后問道:
「父皇來有什麼吩咐?」
皇后說:「皇上離長安的日子提前了。初三日一早啟程,留在長安的文武百官都到灞橋送駕。雙喜要隨身帶的衣物,你都趕快替他準備。還有,皇上命你每天進宮辦事,像往常一樣。我也是這個意思,倒是皇上先說出口了。」
慧英聽說皇上提前動身,雙喜隨駕,不由得心中挺不是滋味,但是她沒有露出來一點形跡,趕快問道:
「母后,宮中朝賀正旦的事,應該如何準備?」
皇后說:「十來天前,禮政府送來朝賀正旦的儀注,還有進宮朝賀的各家夫人的花名冊,你都看見了。剛才皇上說,可以由你同我斟酌。按我的意思麼……」
慧英望著皇后,等待吩咐。她又不由得想起雙喜初三一早就要跟皇上出征了,又一股惆悵情緒湧上心頭,暗暗地歎道:
「只有幾天的恩愛日子,白天也不能廝守在一起!」
高桂英想了片刻,接著說:「咱們新朝的各家夫人多是窮家小戶出身,誰懂得皇宮中怎樣行禮?好比臨上轎才去裹小腳,裹也來不及了,反而寸步難行。何況宮中沒有女官,鴻臚寺的官兒們又不能來到後宮,誰能教大家演禮呢?如今要大家按照皇家的規矩進宮來朝賀正旦,豈不是故意要婆婆媽媽們、嬸子大嫂們來坤寧宮鬧笑話?」說到這裡,她自己忍不住「撲哧」笑了,連慧英也笑了。
「到底怎麼辦呢?」慧英問道。
「怎麼辦?我們莫去管禮政府擬定的儀注,今年還按民間習慣的老規矩辦事。你安排好,初一五更,各家婦女都進西華門,轎子要停在西華門外。只有少數幾位夫人可以在西華門內下轎,將她們都帶進禎祥門內,坐在屋中烤火。然後,分批引進坤寧宮正殿,向我朝拜。一概不留下吃飯、吃果子。不管誰對我拜年,她們都跪下磕頭,我都不還禮,也不說話。慧英呀,這同往年是大不一樣呀!可是已經熬到今天,坐在皇后寶座上,我縱然想還禮,想拉著她們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說說話兒,親熱一番,也不能了。慧英,你說是麼?」
「娘娘自然是不能還禮的,要講究君臣之分嘛。」
皇后接著說:「你今天就要將名單編排出來,編排就緒以後,送上來讓我看,然後送往禮政府傳諭各部事先通知,好作準備。還有,對各家應該有賞賜,也要擬出一個清單,呈給我過目之後,趕快準備。男的大臣不進後宮來,可是有的是在我眼皮下長大的小伙子,他們請求入宮朝賀,那就來朝賀吧。像羅虎、王四這些小將們,能夠說不讓他們進宮麼?」
「還有來亨。」
「是呀,還有來亨……只要進宮來都得賞賜。這般小將們如今見得多了,眼眶大了,賞賜的東西寒酸了,能夠行嗎?都不能寒酸,這是咱大順朝第一個元旦佳節呀。」
「母后,健婦營怎麼賞賜?」
「你斟酌辦吧。不過,你紅娘子大姐要同各家夫人一樣的賞賜。」
皇后望著慧英走出後宮,忽然又命一宮女將她叫回。高桂英想到,後宮內師鄧太妙除元旦賞賜之外,還要在節前送去幾色禮物,以表示尊師之禮。慧英問道:
「鄧夫人雖是後宮內師,畢竟還是臣下,皇后賞賜她東西,能夠算是送禮嗎?」
高桂英對慧英望了一眼,笑著點點頭,心裡稱讚慧英明白事理,隨即說道:
「你可以請呂二嬸速速進宮,命呂二嬸隨內臣一同前去,由呂二嬸傳話。要如何說話才合乎體統,你教教她。我不操這個心了。」
慧英略一思索,隨即說道:「呂二嬸應該說,『皇后懿旨,念鄧夫人在後宮講書辛苦,欣逢元旦佳節,特賜綵緞、古玩、字畫、文房四寶等物,略表尊師重道之意,務必入宮謝恩。』母后,這樣傳娘娘懿旨行麼?」
皇后笑著說:「唉,你這姑娘果然習練好了,竟然能出口成章。好,就這樣讓呂二嬸傳諭去吧。」
慧英下去不過片刻工夫,慧瓊進來了。她向皇后磕了頭,跪在地上問道:「奉娘娘呼喚進宮,不知有何吩咐?」
高夫人滿臉堆笑,說道:「你起來吧,慧瓊。不要跪在地上。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慧瓊又磕了頭,站起來走到皇后身邊。皇后拉著她的手,很有感情地說:「你出嫁了,完了終身大事,也完了我一樁心事。可是我又不能不想你。我想著這兩天張鼐忙著出征的事,又加上賀客盈門,你們一對小夫妻,自然不能親親熱熱廝守洞房。今天天不明張鼐就上路往韓城去了,你難免不心中難過。我怕你孤單單地留在侯府不是滋味,所以將你喚進宮來散心。慧英在西偏院辦公,你快去她那裡玩吧。」
慧瓊被皇后說得低下頭去,滿面通紅,噙著淚珠不敢滾出。她心情複雜,既感激皇后對她的關懷,又感到皇后不知道她心中的苦情,而她的苦情是沒法對皇后說的。
她來到西偏院,慧英一見,就拉著她的手,看一看她的眼睛,笑道:「慧瓊,小張侯只是暫時離開,你馬上就眼淚汪汪,真不害臊。」
「英姐……」
「真的捨不得麼?是軍國大事要緊,還是你和小張侯廝守在一起要緊?」
「英姐,你一點也不知道我心裡的痛苦。」
「啊?」
「你和雙喜哥相親相愛,怎知道我的苦處啊!」
慧英猜到八九分,小聲說道:「難道他不愛你麼?」
「他至今心裡還念著慧梅姐,並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可是慧梅姐死去已經一年多了。因為慧梅姐死得太慘,他更不容易忘掉她。」
「唉!我明白了,明白了……」
「英姐,我怕是命中已經注定了。這話你可不要對皇后說。今後不管他愛不愛我,我已經嫁給他,就是他的妻子,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他的。倘若以後在兩軍陣上他有危難的事,讓他明白我這個做妻子的……」慧瓊沒有說下去,鼻尖紅了,眼淚不由得流下來。
「大年下,快別說不吉利的話吧。以後天下太平,你也不會再上陣了。快擦乾你的眼淚,讓別人看見怎麼說呢?為著過年的事,我忙得要命。從今天起,慧瓊,你每日進宮來幫我做事,好不好?」
慧瓊哽咽說:「我巴不得每日進宮來幫姐姐做事,免得在侯府中心裡難過。」
甲申年元旦是大順朝開國的第一個元旦。這天四更剛到,宮中就燃起了鞭炮。李自成在乾清宮院中拜了上天,又在臨時改造的奉先殿拜了祖宗的牌位,然後匆匆地轉入後宮,在坤寧宮正殿同皇后一起坐下,接受內宮朝賀。天色快明的時候,他又匆匆地轉到前院的同泰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賀。
皇上走後,六品以上文官的夫人,便開始從西華門分批分班進入禎祥門內。今日向皇后朝賀正旦,按照高桂英的吩咐,還是叫作拜年,也不用禮政府的儀注。這樣就使禮法的拘束放寬了很多。皇后同劉宗敏、高一功、郝搖旗等大將的夫人們相見,仍然帶著多年妯娌或姊妹的舊情,熱熱鬧鬧,又說又笑,把事先商定的「不還禮,也不說話」的做法,全忘到腦後了。而這些大將的夫人們之間也更不免拉拉扯扯,說說笑笑,一點兒也不受朝廷禮法拘束。
但是當那些新降文臣的夫人們和後宮內師鄧夫人行禮的時候,情形就大不相同。她們都懷著肅然敬畏的心情,認真地向皇后行了三跪九叩禮,唯恐有一點「失儀」。紅娘子隨著這一班夫人行禮,因為事前聽了李巖的指點,也是十分小心。
領班行禮的是才貌雙全的鄧太妙,她還代表大家向皇后致了頌詞。按照禮政府的儀注,領班夫人致頌詞以後,皇后要回答說:「履端之慶,本宮與諸夫人共之。」這是一句照例的答詞,高桂英幾天前就背爛在胸中,可是她臨時卻笑容滿面地望著鄧夫人回答說:
「今日是新的一年開始,但願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國家吉慶,我們大家吉慶。」
眾夫人平身以後,高夫人又笑著說道:
「各位下去隨便喫茶吧。」
鄧太妙感到愕然,隨即她心中明白,原來儀注中沒有賜茶一項,皇后出於對大家的親切盛情,也是習慣了民間的風俗人情,忍不住說出了這一句話。聰明的鄧夫人趕快重新跪下,說道:
「皇上明日東征幽燕,今日皇后諸事很忙,臣妾等不敢多留,就此叩辭出宮。」
果如鄧夫人所說,高桂英為著李自成明日一早就要離開長安東征,有許多雜七雜八的事情需要親自料理。入宮朝賀的夫人們叩頭退出以後,她就吩咐慧英,帶著宮女們,將皇上需要隨身帶走的衣服、鞋襪和其他日用物品,收拾齊備,由她親自過目,然後分別包於不同的包袱。
剛剛把這事交代下去,忽報尚炯和王長順來坤寧宮朝賀。她便說道:
「傳他們進來。」
按照禮政府正在修訂的《大順儀注》,文武群臣不能進後宮向皇后賀正旦。但是這禮制尚未頒布,尚炯和王長順又與其他臣下不同,所以他們在外邊參加賀正旦的大朝賀以後,請求來後宮向皇后朝賀。
坤寧宮階下,細樂吹奏起來。尚炯和王長順走上台階,進了正殿。王長順向後退了一步,讓尚炯先向皇后行禮。尚炯也不推辭,先向皇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高桂英接受別人行禮還可以不站起來,但尚炯給她行禮,她很不習慣,也十分不安。她不自覺地從寶座上站起來斂衽復禮。尚炯叩拜完畢,仍然跪在地下,高桂英命他站起來坐下說話。她沒有稱呼尚炯的名字,也沒有稱呼他的表字,而是仍然按照往日習慣說道:
「尚大哥,你趕快坐下,我們敘敘家常。」
尚炯又躬身作揖,側身坐在宮女們為他預備的一把椅子上。這時,王長順也開始叩拜。皇后沒有站起來,但心中也感到不忍。王長順一面叩頭,皇后一面對他說:
「長順,你的腿腳不便,你行一跪三叩頭禮好了,不要行大禮了。」
王長順心中激動,一面叩拜,一面說道:「今日是元旦,這三跪九叩禮可不能打折扣,非磕完不行。」
「起來吧,起來吧。坐下去,我同你們敘敘家常。」
王長順謝了座,在另一把椅子上欠身坐下。高桂英轉臉望著尚炯說道:
「尚大哥,咱們這十多年來……」
尚炯立刻站起來,說道:「請皇后不要再稱微臣『尚大哥』了。今日要講君臣之禮了。」
高桂英微微一笑,說道:「好吧,不叫你尚大哥,我說子明呀,咱們十年來……」
尚炯趕快又接著說:「請皇后以後直呼我的名,千萬不要再喊我的字了,也不要喊我的綽號。喊我尚炯才是君臣之禮。」
「什麼君臣之禮?我們可是生死患難,在一起轉戰了十來年,難道叫你的表字就不合規矩了?」
「是的,皇家有皇家的禮節。西漢時期,帝王倒有時也向臣下稱呼表字;而唐宋以來君位日尊,君呼臣名而不呼字,就成了制度了。明朝皇上只對內閣輔臣和經筵講官稱『先生』,這是特別尊師重道的禮節。」
「唉,過去已經叫慣了,現在要改口,像你們這樣的老兄弟,又比我們年長,既不能稱你尚大哥,也不能稱你表字,我心中也不安哪!我問你,子明,聽說你要留在長安,不隨皇上去北京?」
「娘娘,你又叫我的表字了……」
高桂英笑起來,輕輕地歎口氣,說:「唉,不說稱呼了。我問你,子明,聽說你留在長安,不隨皇上去北京,已經決定了嗎?」
尚炯說:「是的,已經決定了。皇上命我留在長安,把太醫院建立起來。」
皇后點點頭,轉向王長順:「長順,你要隨皇上出征,皇上可允許了麼?」
王長順站起來說:「皇上說我快五十了,不想叫我隨他出征。可是我怎麼能夠不去呢?我一再向皇上懇求,也向牛丞相、宋軍師懇求,總算答應我隨皇上到北京去。唉,娘娘,我只要親眼看看北京城,看一看北京的皇宮,看一看我們皇上登極的大典,我死也……」說到這裡,他覺得說漏了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我這一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高桂英也笑了,說:「好吧,你去隨著皇上見識見識。聽皇上說,將來我們長安會修得比北京還要好。」
尚炯和王長順退出後,羅虎、王四和李來亨來了。皇后穩坐在寶座上,笑瞇瞇地望著他們三個行了三跪九叩禮後,向慧英吩咐道:
「你去取三錠元寶,給他們每人一錠,作壓歲錢。」
羅虎說:「娘娘,我跟王四已經長成大人了,還要賜給我們壓歲錢?」
「你才二十歲,還沒有娶親,在我面前還是小孩子。小四雖然已經成親,可比你還小一歲,也是孩子。」
慧英笑著對羅虎說:「別傻了,娘娘賞賜的銀子,還能不要?」
慧英隨即取出三錠元寶,給他們每人一錠。三個小將在皇后面前跪下,叩頭謝恩。站起來以後,羅虎向慧英問道:
「慧英姐,你不回去,我們就在這裡給你拜年吧。」
「瞎說,這是皇后的坤寧宮,怎麼能在這裡給我磕頭?快給你們雙喜哥拜年去吧。我也快回公館了。」
羅虎等笑嘻嘻地走了以後,慧英向皇后問道:「賞賜各家夫人的新年禮物都已經派人送出宮了,不知母后還有什麼吩咐?」
皇后笑著說:「你快回公館去吧。今日是大年初一,你下午不必進宮來了,小夫妻廝守一起過年吧。唉,但願打過這一仗之後,你們再不要分離。趕快回去吧,回去吧。」
正月初三早晨,李自成率領牛金星、宋獻策、喻上猷、顧君恩和在西安新降的武將,由李友、吳汝義、李雙喜、李強等率領的數千精銳騎兵護衛,從長安動身東征。留守長安的文武大臣,由澤侯田見秀率領,一直送到灞橋。明朝的秦王和幾個郡王都帶在軍中。崇禎十五年破汝寧時捉到的崇王也帶在軍中。
大順朝東征的先頭部隊,在去年十二月中旬就踏著堅冰渡過了黃河。主力軍兵分兩路:一路由韓城和禹門之間的沙渦渡河;一路由韓城向蒲阪渡河。李自成從長安啟程時,陝西省許多府、州、縣的明朝政權,已經紛紛瓦解,有的地方士民打開城門迎降,有的正在準備迎降。李自成在路上不斷接到劉宗敏的飛奏,有時是劉宗敏轉來的李過和劉芳亮等大將的稟報,知道到處都沒有遇到抵抗,真可謂勢如破竹。在路上,每晚駐營以後,他仍然請牛金星帶著新降的文臣,為他講解經書和《資治通鑒》。離開長安後的第一次經書講題是《春秋》上的「春王正月」。牛金星依照《公羊傳》的意見,大加發揮,宣傳做大一統皇帝的思想。而李自成正希望做大一統江山之主,所以牛金星的講解很投合他的心意。
李自成同他周圍的群臣,在一片勝利的歡悅中,策馬踏著堅冰渡過黃河,於正月十六日到了蒲州,祭了關公,十八日到猗氏,十九日到聞喜,二十日到絳州,二十一日到曲沃,二十三日到了平陽,在平陽停了五天,同劉宗敏、李過等開了一次軍事會議,發表了使一般庶民百姓都能聽得懂、讀得懂的上諭,便向太原進軍了。
留在長安的文武群臣和擁戴李自成坐江山的士紳百姓們,不斷得到大順軍東征的捷音,心情都十分振奮。皇宮中更是充滿著勝利的喜悅。
慧英每日每夜都不免思念丈夫。特別是夜間,她睡在雕花紅漆大床上,結婚時用的繡帳、衾被、鴛枕,一切依舊,可是丈夫卻不在身邊,她便忍不住揪心揪肝地思念新郎,忍不住在心中呼喚「雙喜哥」。為著丈夫,她天天早晨燒香禱告:
「老天爺,保佑我父皇馬到成功,攻破北京。在北京登了極,就趕快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