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月的盛京,陽光明媚,開始顯出大地回春的景色。這天退朝之後,多爾袞率領範文程、洪承疇和另外兩位內院學士到三官廟察看。

關於幼主福臨從今年春天起開始入學讀書的問題,在朝廷上成了一件大事。四位御前老師已經選定,有三位是漢族文臣,一位是滿族文臣。皇宮內不能隨便進出,也沒有清靜院落和寬敞房屋,所以決定將三官廟的院落加以改造,重新粉刷,作為福臨讀書的地方。現已基本修繕完畢,開學的吉日也已擇定。多爾袞自認為在教育小皇帝讀書成人這樣的事情上,他比濟爾哈朗負有更大責任,所以他要趁今天上午有暇,親自察看一遍,以便進宮去向聖母皇太后當面稟報。一想到聖母皇太后,他的心頭立刻蕩漾著一片春意。

範文程雖然生在遼東,卻是世代書香宦門之後。看見三官廟處處修繕一新,連院中的土地也換成了磚地,大門也重新改建,轎子可以一直抬進院中,大門外還有警衛的小亭和拴馬的石猴,他很滿意,在心中歎道:

「好,好,這才像幼主讀書的地方!睿親王只有一句口諭,工部衙門不到一個月就將三官廟修繕得這樣煥然一新,很不容易,這也是大清的興旺之象!」

範文程又想起兩年前他奉先皇之命來三官廟對洪承疇勸降的事,不覺心中一笑,偷眼向洪承疇看了一眼。

洪承疇是第二次進三官廟,不能不憶起自己的許多往事和難以告人的感慨,所以只是跟隨在兩位輔政王身後,一言不發。有時多爾袞回頭向他詢問意見,他雖然馬上恭敬地回答,但實際上在想著別的心事。他一進三官廟的大門,就想起兩年前的春天,他在松山被俘時,與他同守彈丸孤城的巡撫邱民仰被清兵殺了,總兵曹變蛟也被殺了,被俘的幾百名飢餓不堪的下級將校和士兵全被殺了,唯獨將他留下,用馬車押回瀋陽。他在被俘之後,立志絕食盡節。到三官廟門前,他已經十分無力,被押解他的清兵扶著走進大門,然後走進三官廟正殿西邊兩間坐北朝南的空屋,那就是給他準備的囚室。現在他隨著兩位輔政親王走進一看,才知道完全變樣了:牆壁變得雪白,新磚鋪地,下有地炕,溫暖如春,上邊紮了頂棚,再不會從樑上落下灰塵。窗欞漆成朱紅,窗欞外糊著新紗。窗前擺著一張紅漆描金矮長桌,上邊放著考究的文房四寶,長桌後是一張鋪有黃緞繡龍厚椅墊的椅子。磚地上鋪著紅氈。靠山牆有一個空書架。多爾袞頻頻點頭,向洪承疇含笑問道:

「洪學士,你可還記得這個地方?」

洪承疇臉上一紅,趕快笑著回答:「兩年前此處是罪臣的囚室,而今是幼年皇上讀書之地。仍然是一個地方,情景卻大不相同了。慚愧,慚愧!」

多爾袞安慰他說:「松山之敗,為明朝滅亡關鍵,但是責不在你。先皇帝心中十分清楚,所以在松山堡城破之前,嚴令將士們對你不准傷害,保護你平安來到盛京,勸你降順我朝,建立大功。崇禎事後也知道明軍十三萬在松山潰敗,責不在你,所以沒有殺你住在北京的老母和妻妾家人。比之他殺袁崇煥,殺其他許多重臣,對你寬厚多了。我知道,崇禎待你頗為有恩,非同一般。」

洪承疇聽多爾袞提到崇禎對他的「君恩」深厚,猛然控制不住,滾出眼淚,但立刻遮掩說:

「因北京局勢危急,臣又想起老母來了。」

聰明過人的多爾袞淡然一笑,隨即向洪承疇問道:

「你看,幼主在此讀書寫字,還有什麼不足的地方?」

洪承疇恭敬地說:「似乎應該在牆角擺一個宮廷用的茶几,上邊擺一香爐。」

多爾袞點點頭,向跟在後邊的一位官員望了一眼。在退出的時候,他向濟爾哈朗說道:「這是我大清幼主讀書的地方,一切佈置,不能稍有馬虎。你看如何?」

「我看很好。」鄭親王轉向跟在後邊的兩個官員問道:「為御前蒙師們安排的休息地方,為隨駕前來的宮女們安排的休息地方,供應茶水和點心的小膳房,都準備好了麼?」

一位官員回答:「請王爺放心,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出了三官廟以後,兩位輔政親王上馬回府。其他官員也都走了。

多爾袞走了一箭之地,勒轉馬頭,招手讓洪承疇和範文程前去。當洪、范二人到他面前時,他用溫和的眼神望著洪承疇說道:

「剛才正說話間,你忽然心中難過,幾乎流出眼淚。不管你是為老母和妻妾一家人身居危城,還是不忘故主崇禎皇帝對你的舊恩,這都是人之常情。何況你自幼讀孔孟之書,進士出身,當然有忠孝之心。你是崇德七年二月來到盛京的。這年十一月我大清兵由密雲境內分道進入長城,縱橫數千里,破府州縣數十座,直到去年四月間才退出長城。這次清軍數路伐明,關係重大,可是先皇帝因知道你對明朝有故國之情,從不向你問計。有一個文件,可以證明崇禎對你很有恩情。可是先皇帝得到密探從北京送來的這一抄錄的密件之後,一則不願擾亂你的心情,二則不願使盛京的大臣們傳些閒話,所以只有我看了,范學士看了,存入密檔,不許洩露。」

洪承疇心中大驚,不知將來會有什麼大禍,懇求說:「王爺,臣已與明朝斬斷君臣之誼,誓為大清效犬馬之勞。如此重要文件,可否讓臣一閱?」

多爾袞含笑說:「快了。到時候我會叫人拿出來給你看的。」

多爾袞將手一招,立馬在十丈外的隨從們都回到他的身邊,一陣風地去了。

洪承疇儘管在官場中混了多年,頗為聰明,但今天聽了輔政睿親王的話,卻依然摸不著頭腦。他向範文程問道;

「范大人,到底是什麼文件?」

「和碩睿親王既然說不到時候,我怎麼敢說出來呢?還是等一等吧!」

洪承疇同範文程拱手相別,各回自己公館。範文程猜到睿親王的用心,一定是等李自成攻破北京之後,才讓洪承疇看兩年前一個細作抄回的這份文件,更覺得睿親王真是聰明過人,不禁在心中綻開了一股微笑。

洪承疇回到公館,被男女奴僕接著,送進乾淨雅致的書房。僕人們知道他的最大特點是喜好男色,有空時不免要摟一摟如玉的腰身,捏一捏如玉的臉蛋,所以等老爺坐定以後,都趕快退出了。如玉倒了一杯熱茶,捧到他面前,放在桌上,故意嬌氣地斜靠桌邊,微微含笑,似乎有所等待。洪承疇輕輕揮手,讓他退出。玉兒一驚,又看了老爺一眼,嬌嬈地腰身一扭,不敢說一句話。退出書房,他走到窗外,有意暫不遠去,停住腳聽聽動靜,果然聽見老爺沉重地歎一口氣,心情煩悶地說:

「這真是丈二和尚,令人摸不著頭腦!」

多爾袞回到睿王府大門前下馬之後,匆匆向裡走去,恰好他的福晉帶著幾個婦女送肅王的福晉走出二門,正下台階。肅王福晉看見睿親王,趕快避在路邊,恭敬而含笑地行屈膝禮,說道:

「向九叔王爺請安!」

「啊?你來了?」多爾袞略顯驚詫,望著肅王福晉又問,「留下用午膳嘛,怎麼要走了?」

「謝謝九叔王爺。我來了一大陣,該回去了。我來的時候,肅王囑咐我代他向九叔請安。」

「他在肅王府中做些什麼事呀?」

「不敢承輔政叔王垂問。自從他幾個月前受了九叔王爺和鄭親王的責備,每日在家中閉門思過,特別小心謹慎,不敢多與外邊來往,悶的時候也只在王府後院中練習騎射。他只等輔政叔王率兵南伐,他好隨時跟著前去,立功贖罪。」

多爾袞目不轉睛地在肅王福晉的臉上看了片刻,一邊猜想她的來意,一邊貪婪地欣賞她的美貌和裝束。她只有二十四五歲年紀,膚色白皙,明眸大眼,戴著一頂貂皮圍邊、頂上繡花、綴有一雙繡花的下有銀鈴的長飄帶的「坤秋」。多爾袞看著,心頭不覺跳了幾下,笑著說道:

「如今盛京臣民都知道流賊李自成率領數十萬人馬正向北京進犯,已經到了山西境內。有不少大臣建議我率領大清兵趕在流賊前邊,先去攻破北京,滅了明朝,再迎頭殺敗流賊。至於我大清兵何時從盛京出動,尚未決定。我同鄭親王一旦商定啟程日期,自然要讓肅親王隨我出征,建功立業。肅親王自幼隨先皇帝帶兵打仗,屢立戰功。一旦興兵南下,我是要倚靠他的。你怎麼不在我的府中用膳?」

「謝謝叔王。我已經坐了很久,敝府中還有不少雜事,該回去了。」

肅王福晉又行了一個屈膝禮,隨即別了睿親王和睿王福晉,在僕婢們服侍下離去。

多爾袞從前也見過幾次豪格的福晉,但今天卻對她的美貌感到動心,他走進寢宮,在溫暖的鋪著貂皮褥子的炕上坐下去,命一個面目清秀的、十六七歲的婢女跪在炕上替他捶腿。另一個女僕端來了一碗燕窩湯,放在炕桌上。他向自己的福晉問道:

「肅王福晉來有什麼事?」

「她說新近得到了幾顆大的東珠,特意送來獻給輔政叔王鑲在帽子上用。我不肯要,說我們府中也不缺少這種東西,要她拿回去給肅親王用。她執意不肯,我只好留下了。」睿王福晉隨即取來一個錦盒,打開盒蓋,送到睿親王眼前,又說道:「你看,這一串東珠中有四顆果然不小!」

多爾袞隨便向錦盒中瞄了一眼,問道:「她都談了些什麼話?」

「她除談到肅親王每日閉門思過,悶時練習騎射的話以外,並沒談別的事兒。」

「她是不是來探聽國家大事的?」

福晉一驚,回答說:「噢!她果然是來打聽國家大事的!她對我說,朝野間都在談論我大清要出兵伐明,攻破北京,先滅了明朝,再消滅流賊。她問我,是不是輔政叔王親自率兵南下?是不是最近就要出兵?」

「你怎麼回答?」

「我對她說,我們睿王府有一個規矩,凡是國家機密大事,王爺自來不在後宮談論,也不許宮眷打聽。你問的這些事兒我一概不知。」

「你回答得好,好!」

多爾袞趕快命宮婢停止捶腿,忽地坐起,將剩下的半杯已經涼了的燕窩湯一口喝盡,匆匆地離開後宮。

他回到正殿的西暖閣,在火盆旁邊的圈椅中坐下,想著豪格如此急於打聽他率兵南下的消息,怕是要趁他離開盛京期間有什麼陰謀詭計,然而又不像,因為他不會將豪格留在盛京。到底豪格命他的福晉來睿王府送東珠是不是為了探聽消息?……很難說,也許不是。忽然,肅親王福晉的影子出現在他眼前。那發光的秀美的一雙眼睛!那彎彎的細長蛾眉!那紅潤的小口!那說話時露出的整齊而潔白的牙齒!他有點動心,正如他想到福臨的母親時一樣動心。不過對莊妃(如今的皇太后)他只是懷著極其秘密的一點情慾,而想著肅親王福晉,他卻忍不住在心中說道:

「豪格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老婆!」

在他眼前,兩個美貌婦女忽而輪流出現,忽而重疊。他將兩人的美貌加以比較,再比較……啊,在心上比較了片刻之後,他更愛皇太后小博爾濟吉特氏!這位從前的永福宮莊妃,不僅貌美,而且是過人的聰慧,美貌中有雍容華貴的氣派,為所有滿洲的貴婦人所不及。她十四歲嫁給皇太極。皇太極見她異常聰明,鼓勵她識字讀書。她認識滿文和漢文,讀了不少漢字的書。可惜,她是皇太后,好比是高懸在天上的一輪明月,不可能攬在懷中!

午膳以後,多爾袞在暖炕上休息一陣,坐起來批閱了一陣文件,便由宮女們服侍他換好衣帽,帶著護衛們騎馬往永福宮去。

聖母皇太后尚在為丈夫服孝期間。她知道多爾袞將在未末申初時候進宮,便早早地由宮女們侍候,重新梳洗打扮,樸素的衣服用上等香料熏過,頭上除幾顆東珠外,只插著朝鮮進貢的絹制白玫瑰花。儘管她在服孝期間屏除脂粉,但白裡透紅的細嫩皮膚依然呈現著出眾的青春之美,而一雙大眼睛並沒有一般年輕寡婦常有的哀傷神情,倒是在高貴、端莊的眼神中閃耀著聰慧的靈光。

等多爾袞行了簡單的朝見禮以後,小博爾濟吉特氏命他在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首先問道:

「輔政親王,有什麼重要國事?」

多爾袞權傾朝野,此時對著寡嫂,心情莫名其妙地竟有點慌亂。他望了小博爾濟吉特氏一眼,趕快迴避開使他動心的目光,說道:

「臣有要事奏明太后,請左右暫時迴避。」

小博爾濟吉特氏流露出一絲不安的眼神,向左右輕輕一揮手。站在她身邊服侍的四個宮女不敢遲誤,立刻體態輕盈地從屋中退出。

她原來知道多爾袞進宮只是為著談福臨上學的事,沒想到多爾袞要她屏退左右,以為必有重要軍國大事,不由得暗暗吃驚,心中問道:「難道就要出兵了麼?」等身邊沒有別人,皇太后頓覺心中不安。她同多爾袞既是君臣關係,又是叔嫂關係,而最使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同多爾袞年歲一樣,只差數月。二人近在咫尺,相對而坐,更使她的心中很不自在。她聽說朝臣中有許多人都害怕多爾袞的炯炯目光,她也害怕。她不是害怕他的權勢,而是害怕同多爾袞四目相對。每當多爾袞看她時,她都禁不住趕快迴避了他的目光,臉頰微紅,心頭突突直跳。現在不等多爾袞說話,她首先打破這難耐的沉默,用銀鈴一般的聲音問道:

「九王爺,要出兵伐明麼?聽說朝廷上多主張我大清兵先破北京,再一戰殺敗流賊。可是這樣決定了?」

多爾袞在片刻間沒有說話。他原來打算先奏明福臨上學的事,然後再提眼前的軍國大計,沒有想到,年輕的皇太后竟然先問他南下伐明的大事。看見她面含微笑,等待回答,他便欠身答道:

「皇太后身居深宮,撫育幼主,會想到我國應該趁目前這個時機,派兵南下,進入中原,足見太后不忘先皇上的遺志,肯為重大國事操心……」

「先皇上……唉,我總在想,多年來他除了有時流點鼻血,也沒甚病症,怎麼那天睡到夜間,好端端地就歸天了,不能看到入主中原的大功告成。」

說到這裡,皇太后回想到去年八月間爭奪皇位的事,又不覺深深地歎了一聲。她知道太祖爺的大妃納喇氏,十二歲就侍奉努爾哈赤,到十七八歲時,長得品貌出眾,又極聰明能幹,深得太祖歡心,生下了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個兒子。太祖死後,皇太極說太祖臨死前留下遺言,要大妃殉葬。納喇氏捨不得三個兒子,哭著不肯從命,拖延一天多,胳膊扭不過大腿,只好自盡。在去年皇太極剛死的兩三天內,她只怕豪格繼承皇位,也會詭稱奉父皇密諭,要她殉葬。所以在爭奪皇位的鬥爭中,她不但為多爾袞祈禱,也利用平日同自己的姑母,即中宮皇后的親密感情以及相同的利害,利用平時在皇太極身邊為兩黃旗將領們說好話結下的恩信,使多爾袞在鬥爭中得了大益。直到小福臨在大政殿登上皇位,受了文武百官朝拜,她才解脫了殉葬的恐懼。

然而她當時的害怕心情,不曾對任何人流露絲毫,更不願多爾袞知道。事後,當身邊的一位心腹宮女提到那一段艱難日子的時候,她十分坦然地含笑說:

「去年皇上雖然只有五歲,我倒並不擔心。他能做大清國皇帝,原是出自天意,就是大家常說的真命天子。你忘了麼?我生他時,忽然滿屋紅光;你曾看見,一條龍盤繞在我身上。你怎麼忘了?」

「是,是。奴婢沒有忘記。」聰明的心腹宮女,不僅不敢否認曾有此事,而且有意將這編造的故事在宮中傳揚開了。

她還在回想過去的事情,多爾袞又說道:

「太后,自從正月間流賊渡過黃河,到了山西境內,我朝大臣就紛紛議論,建議趕快出兵南下。當時臣也拿不定主意,不敢貿然決定。目前我朝大臣中最有深謀遠慮的莫過於範文程與洪承疇二人,最熟悉流賊情況的莫過於洪承疇……」

皇太后想起來她在兩年前往三官廟送人參湯的舊事,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

「洪承疇有何建議?」

「臣與洪承疇多次在睿王府秘商大計。臣看出來洪承疇胸有韜略,非一般文臣可比,勿怪先皇帝對他那麼重視!先皇帝曾說我國要進入中原需要像洪承疇這樣一個引路人。臣近來才相信先皇帝說得很是,很是。」

聖母皇太后在心中說:「只要他忠心降順,不枉我佯裝宮女,親去三官廟的囚室一趟!」但這話她沒有說出口來,只是用輕輕的聲音問道:「洪承疇可贊成我大清兵趁流賊尚在遠處,先去攻破北京城麼?」

「他一開始就不贊成。」

「噢,我明白他的心思!」

「太后如何明白?」

「洪承疇雖然投降我朝,但是與範文程畢竟不同。他不會幹乾淨淨地忘記故國,忘記故君,所以他不肯親自帶引大清兵攻破北京,滅亡明朝。一則他良心不忍,二則他也不願留下千古罵名。九王爺,你說是這個道理麼?」

多爾袞沒有馬上回答,心中想道:「皇太后真是聰明過人呀!以後既不能將朝中大事一概瞞她,也不能讓她干預朝政!」

聖母皇太后見多爾袞沒有立刻回答她所關心的問題,也就不急於再往下問,另外找一個題目,含笑說道:

「我雖是婦女,也略知中國故事。目前皇上幼小,不能親自治理朝政。九王爺今日地位,如同周公輔成王。在我們大清國中,輔政王與攝政王只是稱呼不同,說到底,都是代皇上處理軍國大事,所以輔政也就是攝政。是這樣不是?」

多爾袞近來明白,中國歷史上所謂攝政與輔政大不相同。輔政同時有兩位或兩位以上;攝政只有一位,有天子之權而不居天子名。多爾袞聽了皇太后的這幾句話,很合自己心意,尤其將他的輔幼主比為「周公輔成王」,最使他滿意。在這之前,群臣中時常將輔政和攝政兩種稱號混叫,而且也沒有人提到「周公輔成王」這個典故,不料現在竟從聖母皇太后的口中說出!

如果換一個人,聽到皇太后此話,一定會忍不住趁機說出改稱攝政王的意見,但多爾袞是心懷智謀的非凡之輩,又慣於深沉不露。他認為稱攝政的事在出兵前一定要辦妥,而目前還不到時候。他再一次望著年輕皇太后的眼睛,仍然回到先前的問題,含笑說道:

「皇太后說洪承疇雖然投降了我朝,心中對崇禎仍存故君之情,可算是看人看事入木三分。我朝使用洪承疇不是只為眼前一時之計,是為長遠之計,為日後奪取中原之計。」

「可是我八旗精兵不趁此時南下,把北京城白白地讓給流賊攻佔,豈不失計?」

「許多年來,先皇帝心心唸唸是佔領中原,恢復金朝盛世局面,不是僅僅佔領北京。不佔領中原數省之地,單有一座北京城也不能鞏固國基。臣經過反覆思忖,同意了洪承疇的意見,將北京讓給流賊,然後再殺敗流賊,從流賊手中奪取北京,進而平定中原,重建大金盛世的局面。」

皇太后心中仍不服帖,想了片刻,又慢慢地小聲說道:

「我世代都是蒙古科爾沁人,沒有去過北京。可是自幼聽說,北京是遼、金、元、明四朝建都的地方,單說明朝在北京建都也有兩百四五十年。全國的財富都集中在北京,一旦落入賊手,遭到洗劫,豈不可惜?」

多爾袞說道:「皇太后想得很是。但目前在臣眼中,最大的事情是如何奪取江山,不是北京城的金銀財富。只要江山到我大清手中,北京成為我大清朝在關內的建都之地,何患各地的財貨不輸往北京。」

「啊,到底是看事情眼光不同!」

小博爾濟吉特氏的心中一亮,想著多爾袞果然不凡。她又一次打量多爾袞的臉上神情,四目相對,不覺心中一動,趕快略微低頭,迴避了對方炯炯逼人的目光。她平日風聞多爾袞身有暗疾,甚至有人說他不是長壽之人,但是她從外表上看不出他有什麼病症,倒是體格魁梧,精力飽滿,雙目有神,使她不敢正視。

多爾袞因為年輕的皇太后迴避了他的眼睛,也只得將眼光移向別處,落到他同太后中間的黃銅火盆上,又移到太后的出風透花紫紅淺腰的小皮鞋上。他今日進宮本來是為著面奏福臨開春上學讀書的事,但是他無意將簡單的事情談完就離開後宮,不知有一種什麼力量吸引著他不能馬上辭去。他想從腰間取出來旱煙袋抽一袋煙,但是僅僅動了一下抽煙的念頭就打消了。儘管他目前權傾朝野,卻不能不在皇太后面前保持君臣禮節,為文武百官作出表率。永福宮中極其靜謐,只偶爾從銅火盆中發出木炭的輕微爆裂聲。就在這靜謐之中,從年輕皇太后的繡花銀狐長袍上散發出清雅的香氣,使他越發不能取出煙袋,也使他不願告辭。

他知道皇太后此刻很關心北京城將會落入賊手的事,就又說道:

「臣原先也打算搶在流賊之前去攻破北京,可是隨後改變了想法。首先一條,流賊東犯的真正兵力,到今天尚不清楚。李自成自稱是親率五十萬精兵來攻北京,尚有大軍在後。據洪承疇判斷這是虛誇之詞。但即使只有二十萬來到北京城外,這兵力也不可輕視。近十多年我國幾次越過長城,威逼北京,馬踏畿輔,深入冀南,橫掃山東,如入無人之境。其實,我國每次出兵,人馬都不很多。我們的長處是以騎兵為主,官兵自幼就練習騎射;不管是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各旗旗主,一旦奉命出征,必須勇猛向前,不許畏怯後退,軍紀很嚴。回來以後,凡是畏怯的人,一經別人舉發,都是從嚴處治。明朝不是這樣,上下暮氣沉沉,軍紀敗壞,士兵從來不練,見敵即潰,加上文武不和,各自一心,既不能戰,也不能守。如有一二城池,官民同心固守,我軍為避免死傷,也就捨而不攻。這是我大清十幾年來的用兵經驗。因為今日東犯流賊,情勢非明朝官軍可比,所以臣反覆思忖,也不打算搶在流賊之前攻佔北京。」

「九王爺想得很是。流賊是我大清兵多年來未曾遇過的強敵,經九王爺一說,我心中明白了。」

多爾袞接著說:「倘若流賊來到北京的有二十萬人馬,我八旗兵也沒有這麼多。何況對敵作戰,必須看準時機,不可盲目用兵。看準時機,就是要避其銳氣,擊其惰氣。流賊目前銳氣正盛,對北京志在必得,所以我以數萬八旗兵在北京城下迎擊二十萬銳氣強盛之敵,很是不智。爭天下何必先占北京?我國必須作好準備,看好時機,一戰殺敗強敵,才是上策。」

皇太后在心中點頭,輕輕說道:「皇上年幼,九王爺身居周公地位,一切用兵大事全靠你了。」

聽到聖母皇太后又提到「周公」的典故,多爾袞心中一動,又接著說道:

「臣不急於率兵南下,還有一層意思,也應該向太后奏明。」

「還有一層什麼意思?」

「十幾年來,我國每次派兵南下都在秋末冬初,不在春耕時節。我國的八旗制度不僅是兵農合一,而且軍、政、農、百工都合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兵農。漢人所說的寓兵於農,在漢人早已是一句空話,在我國卻不是空話。凡我大清臣民都編入八旗。多數八旗的人,出征打仗時是兵,不出征就務農。所以每次派兵南下伐明,不在春天,不在夏天,都在秋冬之間,場光地淨的時候。倘若誤了春耕,夏秋再遇旱澇之災,就會動搖了立國之本。所以我已下諭全國,一面搞好春耕,一面抓緊操練,單等時機來到,立刻出征。」

小博爾濟吉特氏聽多爾袞面奏了眼下她最關心的軍國大事,一則釋去了她對戰爭勝敗的擔心,二則也增添了她的見識,使她對多爾袞的滿腹韜略更加欽佩。接著她又詢問了三官廟的修繕情況、開學的儀注、以後每日上學和下學的時間、沿途護駕安排等等。多爾袞一一奏明。小博爾濟吉特氏聽後十分滿意,不禁笑容滿面。這笑容更增添了她的青春美麗,使多爾袞簡直不能自持。

多爾袞辭出以後,聖母皇太后立刻前往清寧宮去,將多爾袞面奏的軍國大計和小皇上讀書的安排都向正宮皇太后談了。她十分明白,她的姑母,即正宮皇太后,在兩黃旗將士們的眼中地位很高,她要鞏固小福臨的皇位,不能不依靠正宮皇太后的力量。另外,她畢竟是一位年輕寡婦,同多爾袞的來往應該隨時讓清寧宮皇太后清楚才好。

在一群宮女的圍繞中,聖母皇太后體態輕盈地向清寧宮走去時,忽然想起來多爾袞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神情,在心中想道:

「他忘了我今日是皇太后的身份!」

福臨的發蒙讀書在盛京成了一件頗受臣民關注的重大新聞。開學的日期是禮部衙門有學問的大臣擇定的,連同儀注及警衛辦法,都得呈請輔政睿親王批准,還得報到宮中,使兩位太后知道。因為小博爾濟吉特氏不僅認識蒙古字和國字(即滿文),還認識許多漢字,所以在宮中教育福臨的責任主要落在了她的身上。

在開始上學的前兩天,聖母皇太后就幾次將小皇上抱在膝上,反覆地告訴他啟蒙讀書的重要道理以及有關的禮節和規矩。

「兒呀,你明天就要啟蒙讀書了。庶民百姓之家,聘請老師,讓孩子啟蒙讀書,也是一件大事。何況你是大清國的皇上,等破了北京之後你就是大清進關後的開國皇帝,是天下萬民之主。中國可不比遼東這個地方,兒呀,中國才是天下,地方廣大,人口眾多,又是幾千年的文明古國,你不讀書怎能做中國的一代賢君!」

聖母皇太后在囑咐這幾句話的時候,想著不能對不懂事的六歲兒子吐出心中的千言萬語,禁不住落下淚來。她一方面感激多爾袞對她兒子的擁戴之功,另一方面也明白他是一個不好駕馭的權臣,在福臨長大親政之前,可能會有許多可怕的事情出現在她面前。她心中常懷著深深的憂慮,既不能對不懂事的福臨吐露,也不能使任何人知道,甚至也不能向她的姑母清寧宮皇太后透露半句。

到了上學這一天,福臨由乳母和宮女們打扮整齊,在鳳凰門內坐上繡有幾條龍的黃緞暖轎,被抬往相距不遠的三官廟去。轎子前後有侍衛保護。乳母和幾個宮女跟隨在後。因為今天是開學之日,福臨在三官廟的大門內下了轎子之後,有禮部和鴻臚寺的幾位滿漢官員在院中跪接。然後他被單獨帶進北房正間,乳母和宮女們到另外一個房間休息。福臨在一張較矮的案子後南向而坐,小椅上鋪有繡龍黃緞墊子,背有黃緞椅搭。院子裡簡單奏樂。鴻臚寺官員和禮部官員進來,在皇上面前叩頭,然後兩位禮部官員在左右侍立,鴻臚寺官員出去將候立在學堂門外的四位御前蒙師帶引進來。師傅們在樂聲中向皇上行了一叩頭禮。樂聲停止。一位漢人禮部官員朗讀誦詞:

我大清國應運龍興,開疆拓土,統一遼東,撫綏蒙古諸部,臣服朝鮮半島,國基永固,物阜民康。誕育我皇,天資過人。值此天暖日長、春和景明,欽遵兩宮太后懿旨,為皇上擇師授讀,使皇上進德修業,成為堯舜之主,上達天心,下符臣民之望。

福臨雖然在宮中已經學會簡單的漢語,對於這幾句開學頌詞卻連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記著母后的囑咐:只是端坐不動,不要說話。

禮部官員朗讀頌詞以後,退到一旁肅立。鴻臚寺官員引導四位滿、漢御前蒙師,在福臨的面前叩頭。禮部官員在旁一一介紹,使福臨知道這都是他的師傅,從今天起將有兩位師傅教他讀漢字的書,一位教他讀寫「國字」(滿文),還有一位專教他用毛筆學寫漢字。儘管這四位老師中有兩位都有花白頭髮和鬍鬚,但福臨驚奇地望著他們在畢恭畢敬地叩頭行禮,他卻穩坐不動。他牢記著母后的叮囑:他是大清皇帝,是滿、蒙、漢和朝鮮的臣民之主,不能對任何人還禮。

師傅們行禮之後,禮部官員、鴻臚寺官員、皇帝的師傅們,肅靜退出。

進來兩個宮女,侍候小皇帝從正間受朝拜的座位上下來,走到內間,也就是福臨日後天天讀書寫字的地方。靠南窗有一張紅漆描金小長桌,上鋪猩紅細氈,氈上擺放著文房四寶。一個宮女將小皇帝抱起來放在鋪有黃緞繡龍厚墊的椅子上,又放了一個腳踏,使他的兩腳不會懸空。等小皇帝坐穩以後,一個宮女打開了一個長方硯台,開始研墨。另一個宮女將一個燃了木炭、擦得明亮耀眼的黃銅小手爐放在書案的右端,然後將牆角茶几上的銅香爐點著,轉眼間細煙繚繞,滿屋清香。

專教寫漢字的師傅恭恭敬敬地進來,向皇上深深一躬,站在書案一端,取出準備好的一張寸字正楷仿紙,上邊寫道:

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聖天子,一土宇。

這幾句話大概起於唐代,經過宋、元、明三朝。鄉間蒙師教兒童寫字,習慣寫這幾句話,取其筆畫簡單,容易書寫。真正意義,沒人能完全說清。按照大體諧韻,讀成三字一句。「七十士」之後,本有「爾小生,八九子」等句,因為是教皇上寫字,所以都刪去了,改成「聖天子,一土宇」二句。雖然是泛泛的頌聖之詞,但是也反映出當時清國朝廷志欲吞滅整個中國的夢想。尤其這最後二句,曾獲得睿親王的微笑點頭。

教寫字的師傅跪在長桌右首的矮几上,將仿紙攤在小皇上面前的紅氈上,按照三字一句,念了一遍,只對最後二句解釋一下。又將一張大小同樣的略帶米黃色的素紙蒙在上邊,又拿起一件雕有雙龍吐珠的碧玉鎮尺壓在紙的上端,然後教皇上如何執筆,如何膏筆。下一步是告訴皇上每個字的「筆順」,他自己一邊講一邊寫個樣兒。這一道程序講完以後,他將那半透明的米黃色素紙換了一張,請皇上試寫。

福臨第一次執筆寫字,感到新鮮有趣,又感到膽怯。雖是描仿,那柔軟的筆毛卻很不聽話。師傅有時不得不站立起來,走到他背後,拿著他的小手,幫他寫一筆兩筆。福臨將一篇仿紙寫了一半,趕快停下來在黃銅手爐上暖一陣手,然後接著描仿。寫完以後,老師用宮女準備好的硃筆判仿。凡是筆畫比較順當的地方都畫圓圈,有的地方畫了雙圈。然後將判過的仿紙恭敬地放進黃緞的護書匣中,由宮女捧放在靠牆壁的紅漆架上。到一定時候,這些用硃筆判過的仿紙,不但要送給輔政睿親王看,也要呈給聖母皇太后親閱。

專教寫字的師傅退出以後,乳母帶著兩個宮女進來,將福臨抱下椅子,讓他同宮女們玩耍片刻,吃了一點兒點心,喝了兩三口熱茶。教識漢字的老師進來了。福臨又被抱起來坐到椅子上。一個宮女遵照事前囑咐,從書架上取下來一本木版印刷的大字本《三字經》放在皇上面前。另一個宮女將書本展開。老師向皇上行了一個簡單的屈膝禮,在書案右端的矮几上跪下來,花白長鬚有一部分垂到猩紅氈上。他望著玉雕筆筒,向侍立的宮女使個眼色。宮女取出來一把象牙尺子,放到他的面前。他拿著象牙尺子,開始從「人之初」讀起,讀了四句便停住了。他恭敬地告訴皇上,這是漢人兒童啟蒙必讀的一本書,書名《三字經》。簡單介紹以後,他就用象牙尺子,一個字一個字指著教皇帝認字、誦讀。使他大為驚奇的是:他只教了一遍,小皇帝竟然全能記住,可以用稚嫩的奶音背誦出來。他風聞聖母皇太后十分聰慧,粗通漢文,猜想到必是太后教皇上讀過《三字經》。但是宮中事他不敢打聽,只稱頌皇帝是天生開國治世之主,聰明過人。本來預定每天只教四句,現在索性又教四句,共教了八句,而且每個字都認識清楚。

讀過《三字經》以後,開學第一天上午的功課就算完了。小皇上休息片刻,乘小轎返回宮中。他先到清寧宮,向年長的清寧宮皇太后報告他放學回來了;隨即奔進永福宮,撲進母親的懷裡,告訴母親他今天如何寫字,如何讀書。又說老師們都是老頭兒,如何向他叩頭,他坐著不動。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兒們也向他叩頭。他母親摟住他,十分激動。想到他讀了書,將來親政,成為中國之主,不辜負她年輕守寡、教育幼主的萬般苦心,不覺滾出眼淚。她吻了吻兒子的臉頰,用淡淡的口吻說:

「我的兒呀,他們都在你面前叩頭是應該的,你是天生的滿、蒙、漢各族的臣民之主!」

這天中午,在三官廟中,以兩宮太后的名義,向為皇上啟蒙的四位滿漢師傅賜宴,禮部和鴻臚寺各有一位官員作陪。雖然只有簡單的幾樣葷素菜餚,一瓶薄酒,但這是皇恩,也就是官員們的無限榮耀,所以開宴之前,蒙師們都在樂聲中向北行了三叩頭禮。酒宴開始不久,又一次樂聲大作。滿漢官員們趕快肅立。一位鴻臚寺官員朗朗宣佈:

「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賞賜御前蒙師銀兩。跪下,叩頭,山呼謝恩!」

四位蒙師立刻向北跪下。一位禮部官員進來,雙手捧著一個朱漆盤子,上邊放著四個黃布小包,喊道:「四位御前蒙師接賞!」一位鴻臚寺官將四個黃布小包分給四位御前蒙師,隨後高聲贊禮:

「叩頭!再叩頭!三叩頭!……謝恩!」

四位御前蒙師感激涕零,顫聲齊呼:「謝恩!」

其實,每個黃布小包中只有十兩銀子。當時大清國制度草創,一切學習明朝。對文臣正經恩賞,數目照例很少,其意義不在金銀實惠,而在榮耀。

從此以後,福臨每日上下午都到三官廟上學,從不間斷。上午寫仿,讀漢文書;下午學寫滿洲的拼音字,讀漢文書。福臨本來就相當聰明,加上他母親在宮中用心教育,入學前他已經認識了三四百字,所以入學後的進步特別迅速。這種情況,首先使朝野各派人物增加了對幼主的向心力,把他看成了大清國的希望所在,同時也增加了聖母皇太后的政治份量。福臨雖然尚在幼年,但是在傳統的思想和感情上他不僅是大清皇帝,也是兩黃旗的旗主。從三官廟中傳出了幼主讀書聰慧的消息,使兩黃旗上下人等大為欣慰。

甲申年的初春,盛京城中,大清國的朝廷之上,就這樣始終保持著難得的寧靜氣氛。可是到了三月下旬,由北京傳來的一連串緊急探報,突然間將盛京的寧靜氣氛打破,中國關內外的歷史也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