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杜勳走後,崇禎回到乾清宮的東暖閣,在龍椅上頹然坐下,恨恨地長歎一聲,喃喃自語:
「連豢養的家奴也竟敢如此……」
他十分後悔剛才沒有在乾清門將杜勳處死,以為背主投敵者戒。生了一陣悶氣,他感到身體不能支撐,便回到養德齋,由宮女們服侍他躺到御榻上,勉強閉著眼睛休息。當只剩下魏清慧時,他睜開眼睛,輕輕吩咐:
「要是今日吳三桂的關寧鐵騎能夠來到北京城外,你立刻將朕喚醒。」
魏清慧忍著哽咽答應了「遵旨」二字。
崇禎一入睡就被噩夢纏繞,後來他夢見自己是跪在奉先殿太祖高皇帝的神主前傷心痛哭。太祖爺「顯聖」了。宮中藏有太祖的兩種畫像:一種臉孔胖胖的,神態和平而有福澤;另一種很醜,臉孔較長,下巴突出,是個豬像,同一般人很不一樣。崇禎自幼聽說那一軸類似豬臉的畫像是按照洪武本人畫的。現在向他「顯聖」的就是這位長著一副豬臉、神態威嚴的老年皇帝。他渾身打顫,伏地叩頭,哭著說:
「孫兒不肖,無福無德,不足以承繼江山。流賊眼看就要破城,孫兒無面目見太祖皇爺在天之靈,已決定身殉社稷,以謝祖宗,以謝天下。」
洪武爺高坐在皇帝寶座上,長歎一聲,呼喚著他的名字說道:「由檢,你以身殉國有什麼用?你應該逃出去,逃出去恢復你的祖宗江山。你還年輕,不應該白白地死在宮中!」
崇禎哭著問道:「請太祖皇爺明示,不肖孫兒如何能逃出北京?」
洪武爺沉吟說:「你總得想辦法逃出北京,逃不走再自盡殉國。」
「如何逃得出去?」
崇禎俯地片刻,高皇帝沒有回答。他大膽地抬起頭來,但見高高的寶座上煙霧氤氳,「顯聖」的容貌漸漸模糊,最後只剩下灰色的、不住浮動的一團煙霧,從煙霧中傳出來一聲歎息。
崇禎忍不住放聲痛哭。
魏清慧站在御榻旁邊,連聲呼喚:「皇爺!皇爺!……」
崇禎醒來,不清楚是自己哭醒,還是被人喚醒。他茫然睜開眼睛,看見魏宮人站在榻邊,不覺脫口而出:
「朕夢見了太祖高皇帝!……」
魏宮人又叫道:「皇爺,大事不好,你趕快醒醒!」
崇禎猛然睜大眼睛,驚慌地問:「什麼事?什麼大事?……快奏!」
魏宮人聲音打顫地說:「吳祥從平則門回來,他看見逆賊已經破了外城。外城城門大開,有幾千步兵和騎兵從彰義門和西便門整隊進城!」
崇禎登時面如土色,渾身戰慄,從榻上忽地坐起,但是兩腳從榻上落到朱漆腳踏板上,卻穿不上靴子。魏宮人趕快跪下去,服侍他將繡著雲龍的黃緞靴子穿好。崇禎問道:
「吳祥在哪裡?在哪裡?」
魏宮人渾身打顫,說道:「宮中規矩,任何人不准進入養德齋中奏事,所以吳祥此刻在乾清宮中恭候聖駕。」
崇禎又驚慌地問:「你聽他說賊兵已經進了外城?」
「吳祥剛才慌慌張張回到宮中,要奴婢叫醒皇爺。因奴婢說皇爺十分困乏,剛剛矇矓不久,他才告訴奴婢逆賊已經進了外城,大事不好,必須馬上稟奏皇上。」
崇禎全聽明白了,向魏宮人吩咐:
「叫吳祥在乾清宮等候,朕馬上去聽他面奏!」
他走進乾清宮的東暖閣,聽吳祥稟奏。原來當吳祥奉旨到平則門上捉拿杜勳時,杜勳已經縋出了城。他正在城樓同王德化談話,忽然有太監奔入,稟告王德化,大批賊兵進彰義門了,隨後也從西便門進入外城了……
崇禎截住問道:「城門是怎麼開的?」
「聽說是守城的內臣和軍民自己打開的。可恨成群的老百姓忘了我朝三百年天覆地載之恩,擁擁擠擠站在城門裡迎接賊兵,有人還放了鞭炮。」
崇禎突然大哭:「天哪!我的二祖列宗!……」
吳祥升為乾清宮掌事太監已有數年,年年盼望著國運好轉,不料竟然落到亡國地步,所以崇禎一哭,他也跪在地上放聲痛哭;哭了片刻,抬頭勸道:「事已如此,請皇爺速想別法!」
崇禎哭著問:「王德化和曹化淳現在何處?」
吳祥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都已變心,而守彰義門的內臣頭兒正是曹化淳的門下,但是他不敢說出實話,只好回答說:
「他們都在城上,督率眾內臣和軍民固守內城,不敢鬆懈。可是守城軍民已無固志,內城破在眼前,請皇爺快想辦法,不能指望王德化和曹化淳了。」
崇禎沉默片刻,又一次想起來太祖皇爺在他「顯聖」時囑咐的一句話:「你得想辦法逃出北京。」可是他想不出好辦法,向自己問道:
「難道等待著城破被殺,亡了祖宗江山?」
他忽然決定召集文武百官進宮來商議幫助他逃出北京之計,於是對吳祥說:
「你去傳旨,午門上緊急鳴鐘!」
崇禎曾經略習武藝,在煤山與壽皇殿[1]之間的空院中兩次親自主持過內操,此時他心情迷亂,竟然異想天開,要率一部分習過武藝的年輕內臣,再挑選幾百名皇親的年輕家丁,在今夜三更時候,突然開齊化門衝出,且戰且逃,向山海關方向奔去,然後奔往南京。北京的內城尚未失去,他決定留下太子坐鎮。文武百官除少數年輕有為的可以扈駕,隨他逃往吳三桂軍中之外,其餘的都留下輔佐太子。皇后和妃嬪們能夠帶走就帶走,不能帶走的就只好留在宮中,遵旨自盡。這決定使他感到傷心和可怕,可是事到如今,不走這條路,又有什麼辦法?
從午門的城頭上傳來了緊急鐘聲。他認為,文武百官聽見鐘聲會陸續趕來宮中,他將向驚慌失措的群臣宣佈「親征」的決定,還要宣佈一通「親征」手詔。於是他停止痛哭,坐在御案前邊,在不斷傳來的鐘聲中草擬詔書。他一邊擬稿,一邊嗚咽,不住流淚,將詔書稿子擬了撕毀,撕毀重擬。儘管事實是亡國已在眼前,倉皇出逃,生死難料,但是他要將措詞寫得冠冕堂皇,不但不能有損於皇帝身份,而且倘若逃不出去,這詔書傳到後世也不能成為他的聲名之玷,所以他幾次易稿,總難滿意。到鐘聲停止很久,崇禎才將詔書的稿子擬好。
崇禎剛剛拋下硃筆,王承恩進來了。崇禎早就盼望他趕快進宮,現在聽見簾子響動,回頭看見是他進來,立即問道:
「王承恩,賊兵已經進了外城,你可知道?」
「奴婢看見外城中滿是賊兵,大概外城七門全開了。皇爺,既然外城已失,人無固志,這內城萬不能守,望陛下速拿主意!」
「朝陽門會議如何?」
「啟稟皇爺,皇親勳臣害怕為守城捐助餉銀,都不肯奉旨前來。來到朝陽門樓的只有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人來不齊,會議開不成,他們兩位皇親哭著回府。」
崇禎恨恨地說:「皇親勳臣平日受國深恩,今日竟然如此,實在可恨!」
「皇上,不要再指望皇親勳臣,要趕快另拿主意,不可遲誤!」
「剛才午門上已經鳴鐘,朕等著文武百官進宮,君臣共同商議。」
「午門上雖然鳴鐘,然而事已至此,群臣不會來的。」
「朕要親征,你看看朕剛才擬好的這通詔書!」
王承恩聽皇上說出「親征」二字,吃了一驚,趕快從皇上手中接過來詔書稿子,看了一遍,但見皇上在兩張黃色箋紙上用硃筆寫道:
朕以藐躬,上承祖宗之丕業,下臨億兆於萬方,十有七載於茲。政不加修,禍亂日至。抑聖人在下位歟?至於天怒,積怨民心,赤子淪為盜賊,良田化為榛莽;陵寢震驚,親王屠戮。國家之禍,莫大於此。今且圍困京師,突入外城。宗社阽危,間不容髮。不有撻伐,何申國威!朕將親率六師出討,留東宮監國,國家重務,悉以付之。告爾臣民,有能奮發忠勇,或助糧草器械,騾馬舟車,悉詣軍前聽用,以殲丑類。分茅胙土之賞,絕不食言!
當王承恩閱讀詔書時,崇禎焦急地從龍椅上突然站起,在暖閣中走來走去。片刻後向王承恩問道:
「你看完了?『親征』之計可行麼?」
王承恩顫聲說道:「陛下是千古英主,早應離京『親征』,可惜如今已經晚了!」
「晚了?!」
「是的,請恕奴婢死罪,已經晚了!……」
崇禎面如土色,又一次渾身顫慄,瞪目望著王承恩停了片刻,忽然問道:「難道你要朕坐守宮中,徒死於逆賊之手?」
「倘若三四天前,敵人尚在居庸關外,陛下決意行此出京『親征』之計,定可成功。眼下逆賊二十萬大軍將北京圍得水洩不通,外城已破,只有飛鳥可以出城。陛下縱然是千古英主,無兵無將,如何能夠出城『親征』?事到如今,奴婢只好直言,請恕奴婢死罪!」
聽了王承恩的話,崇禎的頭腦開始清醒,同時也失去了一股奇妙的求生力量,渾身驀然癱軟,頹然跌坐在龍椅上,說不出一句話來。在恢復了理智的片刻中,他重新想起太祖高皇帝在他夢中「顯聖」的事。太祖皇爺雖然囑咐他應該逃出北京,可是當他詢問如何逃出時,連問兩次,太祖爺頗有戚容,都未回答……
王承恩又悲傷地說道:「皇爺,以奴婢估計,內城是守不住了。」
崇禎點點頭,命王承恩將剛才放回到御案上的詔書稿子遞給他。他把稿子撕得粉碎,投到地上,用平靜的聲調說道:
「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朕絕不再作他想,但恨群臣中無人從死耳!」
王承恩哽咽說:「奴婢願意在地下服侍皇爺!」
崇禎定睛注視王承恩的飽含熱淚的眼睛,點點頭,禁不住傷心嗚咽。
崇禎斷定今夜或明日早晨,「賊兵」必破內城。他為要應付亡國巨變,晚膳雖然用得匆忙,卻盡量吃飽,也命王承恩等大小內臣們各自飽餐一頓。他已決定當敵兵進入內城時「以身殉國」。但是在用過晚膳以後,他坐在乾清宮的暖閣休息,忽然一股求生之欲又一次出現心頭。他口諭王承恩,火速點齊三百名經過內操訓練的太監來承天門外伺候。
王承恩猛然一驚,明白皇上的逃走之心未死。他立刻在崇禎腳前跪下,哽咽說道:
「皇爺,如今飛走路絕,斷不能走出城門。與其以肉喂虎,不如死在宮中!」
崇禎聽了王承恩的諫阻,覺得也有道理,三百名內臣護駕出城,實在太少了。然而他要拚死逃走的心思並未消失,對王承恩說道:
「你速去點齊三百名內臣,一律騎馬,刀劍弓箭齊備,到承天門等候,不可誤事。去吧!」
他轉身走到御案旁邊,來不及在龍椅上坐下,彎身提起硃筆,字體潦草地在一張黃紙上寫出來一道手詔:
諭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速帶家丁前來護駕。此諭!
寫畢,命吳祥立即差一名長隨,火速騎馬將手詔送往新樂侯府,隨即他頹然坐下,恨恨地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朕志決矣!」
恰在這時,魏清慧前來給皇帝送茶。她剛才聽見皇上命王承恩速點齊三百內臣護駕,準備逃出北京,明白皇上心思已亂,故有此糊塗決定,一出城門必被流賊活捉,或者頃刻被殺。現在又知道有一個長隨太監去傳旨召劉文炳和鞏永固即刻進宮。她不知道皇上叫這兩位皇親進宮來為了何事,但是在心中默默地說:
「蒼天!千萬叫他們勸皇上拿定主意,不要出城!」
崇禎此時還在考慮著如何打開城門,衝殺出去。只要能逃出去,就不會亡國。但是他也想到,自己戰死的可能十有八九,他必須另外想辦法使太子能夠不死,暫時藏在民間,以後輾轉逃往南京,恢復大明江山。可是命誰來保護太子呢?他至今不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已經變心,在心慌意亂中,他吩咐:
「你速差內臣,去城上傳旨,叫王德化和曹化淳火速進宮!」
下了這道口諭以後,他走出乾清宮,在丹墀上徘徊很久,等候表兄劉文炳和妹夫鞏永固帶著家丁前來。如今他對於死已經不再害怕,所以反覺得心中平靜。他停住腳步,仰觀天色。天上仍有薄雲,月色不明。他想著這正是利於突圍出走的夜色,出城的心意更為堅定。看見王承恩從西側走上丹墀,他馬上問道:
「三百名練過武藝的內臣到了麼?」
王承恩躬身回答:「回皇爺,三百名內臣已經點齊,都遵旨在承天門外列隊恭候。」
崇禎轉身向乾清宮的東暖閣走去。當他跨進正殿門檻時,回頭來對吳祥說道:
「命人去將朕的御馬牽來一匹!」
「皇爺,今夜騎哪匹御馬?」
崇禎略一思忖,為求吉利,回答說:「今夜騎吉良乘!」
他到暖閣中等候片刻,吳祥親自進來稟報: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奉詔進宮,在乾清門恭候召見。崇禎輕聲說;
「叫他們進來吧!」
劉文炳和鞏永固在皇上面前叩了頭,等候上諭。崇禎神色淒然,命他們平身,賜坐,然後說道:
「朕平日在諸皇親中對你們二人最為器重,因限於祖宗制度,不許皇親實授官職。今日國事不同平日,所以要破除舊制,召你們進宮來,委以重任。」
「請陛下明諭。」
崇禎接著說道:「逆賊進入外城的人數,想來還不會很多。朕打算出城『親征』,與賊決一死戰,如荷祖宗之靈,逢凶化吉,殺出重圍,國家事尚有可為。二卿速將家丁糾合起來,今夜隨朕出城巷戰如何?」
新樂侯劉文炳重新跪下,哽咽說道:「皇上!我朝祖宗制度極嚴,皇親國戚不許多蓄家奴,更不許蓄養家丁。臣與駙馬都尉兩家,連男女老弱在內,合起來不過二三百個家奴,粗明武藝的更是寥寥無幾。縱然挑選出四五十名年輕體壯奴僕,加上數百內臣,如何能夠保護皇上出城?這些人從未經過陣仗。臣恐怕一出城門,他們就會驚慌四散,逃不及的便被殺或投降。」
崇禎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不覺地將右手攥緊又鬆開,聽新樂侯接著說道:
「臣願為陛下盡忠效命,不懼肝腦塗地,但恐陛下『親征』失利,臣死後將成為千古罪人。」
崇禎已經清醒,不覺長歎一聲。他後悔自己一味想著破圍出走,把天大的困難都不去想,甚至連「皇親不許多蓄家奴」,更不許「豢養家丁」這兩條「祖制」也忘了。他忽然明白自己這一大陣想入非非,實際就是張皇失措。他向駙馬都尉悲聲問道:
「鞏永固,你有何意見?」
鞏永固跪在地上哭著說道:「倘若皇上在半個月前離京,還不算遲。如今外城已破,內城陷於重圍,四郊敵騎充斥,斷難走出城門一步,望陛下三思!」
崇禎長歎一聲,流著眼淚說道:「自古天子蒙塵,離開京城,艱難復國,並不少見,唐代即有兩次。今日朕雖欲蒙塵而不可得了!天之待朕,何以如此之酷?……」說著,他忍不住放聲痛哭。
兩位年輕皇親也伏地痛哭,聲聞殿外。
哭過一陣,崇禎忽然說道:
「朕志決矣!」
劉文炳問:「陛下如何決定?」
「朕決定在宮中自盡,身殉社稷,再也不作他想!」
劉文炳哽咽說:「皇上殉社稷,臣將闔家殉皇上,絕不苟且偷生。」
崇禎想到了他的外祖母,心中一動,問:「瀛國夫人如何?」
提到祖母,劉文炳忍不住痛哭起來,邊哭邊說:「瀛國夫人今年整壽八十,不意遭此天崩地坼之變,許多話都不敢對她明說。自從孝純皇太后[2]進宮以後,瀛國夫人因思女心切,不能見面,常常哭泣。後來知道陛下誕生,瀛國夫人才稍展愁眉。不久驚聞孝純皇太后突然歸天,瀛國夫人悲痛萬分,又擔心大禍臨頭,日夜憂愁。如此過了十年,陛下封為信王……」劉文炳忽然後悔,想到此是何時,為什麼要說此閒話?於是他突然而止,伏地痛哭。
崇禎哽咽說:「你說下去,說下去。瀛國夫人年已八十,遇此亡國慘變,可以不必為國自盡。」
劉文炳接著說:「臣已與家人決定,今夜將瀛國夫人托付可靠之人,照料她安度餘年。臣母及全家男女老幼,都要在賊兵進城之時,登樓自焚。臣有一妹嫁到武清侯家,出嫁一年夫死,今日臣母已差人將她接回,以便母女相守而死。」
崇禎含淚點頭,隨即看著鞏永固問道:「卿將如何厝置公主[3]靈柩?」
鞏永固說:「公主靈柩尚停在大廳正間,未曾殯葬。臣已命奴僕輩在大廳前後堆積柴草。一旦流賊入城,臣即率全家人進入大廳,命僕人點著柴草,死在公主靈柩周圍。」
崇禎淒然問道:「公主有五個兒女,年紀尚幼,如何能夠使他們逃生?」
鞏永固淌著淚說:「公主的子女都是大明天子的外甥,絕不能令他們死於賊手。賊兵一旦進城,臣即將五個幼小子女綁在公主靈柩旁邊,然後命家奴點火,與臣同死於公主之旁。」
崇禎又一陣心中刺疼,不禁以袖掩面,嗚咽出聲。
劉文炳說道:「事已至此,請皇上不必悲傷,還請速作焚燬宮殿準備,到時候皇上偕宮眷慷慨赴火,以殉社稷,使千秋後世知皇上為英烈之主。」
崇禎對於自己如何身殉社稷和宮眷們如何盡節,心中已有主意,但現在不願說出。他贊成兩位皇親全家自焚盡節,點點頭說:
「好!不愧是皇家至親!朕不負社稷,不負二祖列宗,卿等不負國恩,我君臣們將相見於地下……」
天上烏雲更濃,月色更暗,不見星光。冷風吹過房簷,鐵馬叮咚。整個紫禁城籠罩著愁雲慘霧。
劉文炳抬起頭來說:「皇上!事已至此,請恕臣直言,恕臣直言。」
崇禎猜想到他要說什麼,說道:「朕殉國之志已決,不再有出城之想,你有何話,趕快直說!」
「陛下!……萬一,萬一內城失守,皇上應當焚燬宗廟,焚燬三大殿,焚燬乾清宮。臣等望見宮中起火,知道皇上殉國,即跟著舉家自焚,以報皇上厚恩。」
崇禎點點頭說:「卿等放心。朕非懦弱之主,絕不會落入逆賊之手。已經二更了,城破在即,卿等快回去吧!快出宮吧!」
兩位皇親叩頭離開以後,崇禎在暖閣中又坐了一陣,默默地想著心事。如今剩下的心事只有三件:一是他自己如何自盡殉國。二是宮眷們如何發落,不能使他們落入「逆賊」之手,有辱國體。還有第三個問題,是如何使他的三個兒子逃出宮中,尤其是應該使太子活下去,以後好恢復江山。
忠心的吳祥,因在窗外聽到二位皇親向皇上建議在宮中舉火自焚,皇上並沒有說不同意。他想焚燒乾清宮和三大殿必須事先準備好許多乾柴,到臨時就來不及了。他走進暖閣,跪在崇禎面前,不敢直問準備乾柴的事,只是問道:
「皇爺,事急了,有何吩咐?」
崇禎問道:「王承恩現在何處?」
「他在乾清門伺候。」
「王德化和曹化淳來了麼?」
「奴婢差內臣飛馬去城上傳旨,叫他們速速進宮。找了幾個地方,沒有找到他們,請皇爺恕奴婢死罪,看來他們都躲起來了。」
崇禎恨恨將腳一頓,罵道:「該死!」又說:「牽御馬伺候!告訴王承恩準備出宮!」
吳祥嚇了一跳:如今出宮去要往何處?但是不敢多問,立刻叩頭退出,照皇上的吩咐傳旨。
崇禎走出乾清宮,對一個內臣吩咐:「將朕的三眼銃裝好彈藥!」然後由一個小答應提著宮燈,繞過乾清宮的東山牆,回到養德齋,頹然坐到龍椅上。魏清慧趕快跪到他面前,用戰慄的低聲說道:
「國家之有今日,不是皇上之過,都是群臣之罪。奴婢和乾清宮的眾都人受皇爺深恩,絕不等待受辱。皇爺一旦在乾清宮中舉火,奴婢等都願赴火而死,以報皇恩!」
崇禎心中一動,想道:「莫非她竊聽了朕與二位皇親的密談?」但是此刻即將亡國,他無心理會竊聽的事,對魏清慧說道:
「為朕換一雙舊的靴子!」
魏清慧趕快找來一雙穿舊的靴子,跪下去替他換上。崇禎突然站起身來,又吩咐說:
「將朕的寶劍取來!」
魏清慧趕快取下掛在牆上的御用寶劍,用長袖拂去了劍鞘上的輕塵。她從來沒有玩弄過刀劍,也不曾留意刀劍應掛在什麼地方,心慌意亂中她站到皇上右邊,將寶劍往絲絛上系,忽聽皇上怒斥道:「左邊!」她恍然明白,趕快轉到皇帝的左側,將寶劍牢牢地繫在絲絛上。崇禎看了魏宮人一眼,看見她哭得紅腫了的雙眼和憔悴的面容,想著連宮人們也跟著遭殃,不禁心中一酸,悲傷地小聲說道:「朕還要回來的!」隨即大踏步往乾清宮前邊走去。
王承恩在丹墀上恭候。他已經猜到皇上只是想在亡國前看一看北京情況,為防備城中突起變故,所以要多帶內臣。崇禎向吳祥說道:
「乾清宮的內臣們留下,不要離宮。」
吳祥說:「皇上出宮,奴婢們理應扈從。」
崇禎點頭示意吳祥趨前一步,小聲說道:「朕還要回宮來的。乾清宮的內臣們一出去,宮女們不知情況,必然大亂;乾清宮一亂,各宮院都會跟著大亂。你留下,率領內臣們嚴守本宮,等朕回來。」
吳祥跪著說:「請恕奴婢死罪!要為乾清宮準備柴草麼?」
崇禎遲疑片刻,在心中說道:「都是想著朕應該舉火自焚,唉,只有魏清慧知道朕的噩夢!」他沒有回答吳祥的話,對王承恩說道:
「我們走吧!」
御馬吉良乘早已被牽在乾清門外等候。一個小太監搬來朱漆馬凳。崇禎跨上七寶鏤金雕鞍,一個長隨太監替他牽馬,繞過三大殿,又過了皇極門,在內金水河南邊駐馬,稍停片刻。他回頭看了一陣,想著這一片祖宗留下的巍峨宮殿和雕欄玉砌,轉眼間將不再是他的了,心中猛然感到刺痛,眼淚也奪眶而出。要放火燒燬麼?他心中遲疑,下不了這樣狠心,隨即勒轉馬頭,繼續前行。
崇禎只有王承恩跟隨,一個太監牽馬,在十七年的皇帝生涯中從來沒有如此走過夜路。他孤孤單單地走出午門,走過了兩邊朝房空蕩蕩和暗沉沉的院落,走出了端門,又到了大致同樣的一進院落。不同的是,在端門和承天門之間雖然也有東西排房,但中間斷了,建了兩座大門,東邊的通往太廟,西邊的通往社稷壇。崇禎在馬上忍不住向左右望望,想著自己辛辛苦苦經營天下十七年,朝乾夕惕,從沒有怠於政事,竟然落到今日下場:宗廟不保,社稷失守!他又一次滾出眼淚,在心中連聲悲呼:
「蒼天!蒼天!」
崇禎滿懷淒愴,騎馬出了承天門,過了金水橋,停頓片刻,淚眼四顧。三四百內臣牽著馬,等候吩咐。王承恩向他問道:
「皇上,要往何處?」
崇禎歎息說:「往正陽門去!」
王承恩猛吃一驚,趕快諫道:「皇爺,正陽門絕不能開,聖駕絕不能出城一步!」
「朕不要出城。朕為一國之主,只想知道賊兵進入外城,如何放火,如何殺戮朕的子民。你們隨朕上城頭看看!」
王承恩命三四百名太監立即上馬,前後左右護駕,簇擁著崇禎穿過千步廊,走出大明門,來到棋盤街。前邊就是關閉著的正陽門,甕城外就是敵人,再往何處?王承恩望望皇上,等待吩咐。正在這當兒,守城的太監們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見棋盤街燈籠零亂,人馬擁擠,以為是宮中出了變故,大為驚慌,向下喝問何事。下邊答話後,城上聽不清楚。守城的太監中有人聲音緊張地大叫:
「放箭!放箭!趕快放箭!皇城裡有變了,趕快放箭!」
又有人喊:「快放火器!把炮口轉過來,往下開炮!」
在棋盤街上有人向城上大喊:「不許放箭!不許放炮!是提督王老爺到此,不是別人!」
城上人問:「什麼?什麼?到底是誰?」
王承恩勒馬向前,仰頭望著城上,用威嚴的聲音說道:
「是我!我是欽命京營提督,司禮監的王老爺。是聖駕來到,不必驚慌!」
城頭上一聽說是聖駕來到,登時寂靜。沒有人敢探頭下望,沒有人再敢做聲,只有從遠處傳來稀疏的柝聲。
一天來,崇禎的精神狀態是一會兒驚慌迷亂,一會兒視死如歸,剛才他離開宮院和紫禁城,被深夜的冷風一吹,頭腦已經清醒許多。此刻他立馬棋盤街上,因城上要向下射箭打炮,心中猛然一驚,心態更加冷靜了。停了片刻,他完全清醒過來,心中自問:「如此人心驚疑時候,朕為何要來這裡?」他原是打算登上城頭,看一眼外城情況。現在忽然明白,已經到了此時,內城即將不守,自己的命已不保,社稷已不保,他到城頭上已經無濟於事了。
「唉!」他心中歎息說,「眼下有多少緊急大事待朕處理,一刻也不能耽誤!不能耽誤!……回宮,趕快回宮!」
此時,三四百人馬擁擠在棋盤街,十分混亂。王承恩到他的面前說:「請皇爺隨奴婢來,從東邊繞過去!事不宜遲!」崇禎隨即跟著王承恩,在太監們的簇擁中由棋盤街向東轉取道白家巷回宮。白家巷的南口連著東江米胡同的西口,有一座柵欄。在進入柵欄時,他忽然駐馬,傷心地回頭向正陽門城頭望望,才望見城頭上懸起來三隻白燈籠。
原來事前規定,當「賊兵」向外城進攻緊急時,掛出一隻白燈籠;開始攻入外城,掛出兩隻白燈籠;已經有大批人馬進入外城,到了前門外大街,接近甕城,立刻掛出三隻白燈籠。現在崇禎望見這三隻白燈籠,突然癱軟在馬鞍上,渾身冒出冷汗。他趕快用戰慄的左手抱緊馬鞍,而三眼銃從他的右手落到地上。替他牽馬的太監彎身從地上拾起三眼銃,雙手捧呈給他,但他搖搖頭,不再要了。
出了白家巷,來到東長安街的大街上。王承恩向他問道:「陛下還去何處?」
崇禎的神智更加混亂,漫然回答說:「往朝陽門!」
向朝陽門方向走了一段路程,前面路北邊出現了一座十分壯觀的第宅,崇禎問道:「這是何處?」
一個太監回答:「啟稟皇爺,此系成國公[4]府。」
崇禎說:「叫成國公出來!」
三四百人停在成國公府門前的東西兩座石牌坊之間,有一個太監下馬,去叫成國公府的大門,裡邊有人問:
「是誰叫門?有何要事?」
太監回答:「是欽命京營提督、司禮監王老爺有事拜見國公。」
門內聲音:「國公爺在金魚胡同李侯爺府赴宴未回,請王老爺改日來吧!」
叫門的太監回來對王承恩說:「內相老爺,今晚不會有誰設筵請客。朱國公一定在府。只是朱府的人害怕您是為捐助軍餉事來,所以托詞回絕。我告訴他說是聖駕到此好麼?」
崇禎輕聲說:「見他也是無用,回宮去吧!」
在走往承天門的路上,崇禎對王承恩傷心地說道:「從朱勇封國公,至今世襲了兩百三十多年,與國家休戚相共,今夜竟然連朕身邊的秉筆太監也不肯見,實實令人痛恨!」
快走到長安左門時,崇禎經過這一陣對自己的折騰,頭腦完全清醒了。他在東長安街心暫時停下,告訴王承恩,傳諭內臣們不必進宮,各自回家。太監們紛紛離開以後,崇禎身邊只剩下王承恩、替他牽馬的乾清宮的答應和一個王承恩的親隨太監。寂靜的十里長街,突然間只剩下孤單單的君臣四人。崇禎對王承恩說:
「朕要回宮,你也回家去吧。」
王承恩說:「奴婢昨日已經辭別了母親。陛下殉社稷,奴婢殉主,義之正也,奴婢絕不會偷生人間!」
崇禎今天常常憤恨地思忖著一件事:前朝古代,帝王身殉社稷時,常有許多從死之臣,可恨他在亡國時候,竟沒有一個忠義之臣進宮來隨他殉國!他平日知道王承恩十分忠貞,此時聽了王承恩的話,心中感動。他定睛看看王承恩,抑制著心中的洶湧感情,仍然不失他的皇帝身份,點點頭說:
「很好,畢竟不忘朕豢養之恩,比許多讀書出身的文臣強多了!」
[1]壽皇殿——明代壽皇殿舊址在景山東北,清乾隆朝移建今址,正對景山中峰。
[2]孝純皇太后——崇禎的生母劉氏,入宮後封為淑女。當時崇禎的父親尚是太子,她在太子的群妾中名位較低,並不受寵。不久,惹怒崇禎的父親,受譴責而死,可能是自盡,在宮中保密。後來崇禎封為信王,她才被追封為妃。到崇禎即位,上尊謚為孝純皇太后,其母受封為瀛國夫人。
[3]公主——崇禎的同父異母妹,鞏永固之妻。
[4]成國公——朱勇是明成祖的開國功臣,封為成國公,永樂四年卒於軍中。世襲至最後一代成國公名朱純臣,甲申三月降李自成,隨後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