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勳縋出城後,同他的奴僕和隨從太監們在離城一里遠的地方相會,立刻被眾人包圍起來,紛紛向他問長問短。杜勳說:
「多承宗主王老爺親自帶領進宮,在乾清門叩見皇上,他在旁盡心照料,才使我逢凶化吉,平安回來。東主曹老爺命人在城樓上準備了酒餚,可是我沒敢在城頭多停,只喝了一杯酒就縋出城來。如今餓得肚子咕嚕嚕叫。」
手下人告訴他,在會城門的臨時公館早已備好了一桌酒席,請他先回去休息用膳。杜勳說道:
「胡說!本監欽奉新皇爺聖諭,進宮去勸崇禎皇爺讓位,皇命在身,怎能先回自己的公館!走,先到釣魚台行宮去面奏新君,再回會城門休息用餐不遲!」
他先到釣魚台行宮,在值房中先見了李雙喜,要求叩見大順皇爺。李雙喜事情很忙,喚一傳宣官進去片刻,出來說聖上正在同牛丞相議事,牛丞相叫他去見軍師稟報詳情,再由軍師進宮轉奏。杜勳原以為李自成必會立刻召見他面奏一切,現在聽了傳宣官的話,心頭不覺一寒,只好趕快去晉見軍師。
到了軍師府,宋獻策同劉宗敏、李巖正圍著一張八仙桌商議事情。桌上攤著一張木版印的京師地圖,幾乎有半張桌面大。杜勳因劉宗敏和宋獻策地位崇高,所以一進來就趕快跪下叩頭。劉宗敏微微一笑,沒有做聲。宋獻策欠身拱手,笑著說:
「請坐下說話,不必多禮。」
等杜勳在離八仙桌几尺遠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後,宋獻策問道:「你見到崇禎了麼?」
杜勳起立回答:「回軍師大人,鄙人已經見到崇禎了。」
「他肯讓出江山麼?」
「他還指望吳三桂趕來救駕,不肯讓位。」
劉宗敏用鼻孔冷笑一聲,說:「哼,白日做夢!他派的兩個人送手詔給吳三桂,已在通州境內給我軍抓到了。哼!不管他崇禎肯不肯讓出江山,我們按時進北京!你進城的時候,我就對聖上說:目前大事已定,差杜勳去勸崇禎讓江山麼,其實是六指兒抓癢,多一道子!崇禎沒殺你,你帶著腦袋回來就好,趕快歇息去吧。」
杜勳原以為他冒死進城去勸崇禎讓江山,不管成不成,必會受到大順皇爺和大臣們的賞識,沒料到既未能進行宮向新主面奏,也未能得到劉宗敏溫語褒獎,他的心頭猛然涼了。他不肯死心,還想多談一點他面勸崇禎的經過,但恰在這時,有位中軍副將匆匆進來,稟報彰義門和西便門相繼大開,大順軍步騎兵整隊入城,兩座城門內的居民夾道歡迎。劉宗敏、宋獻策和李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劉宗敏快活地大聲說道:
「軍師!你算得真準,果然是十八日申時進入外城!」
李巖對於明朝歷代宦官之禍深為痛恨,李自成北伐檄文中那句「宦官皆齕糠犬豚,而借其耳目」,就是李巖建議加進去的。看著杜勳進來叩頭行禮,坐下說話,李巖一直穩坐在太師椅上,穆然不動,直到這時,他才開口說話:
「杜監軍,我們馬上要進行宮去向聖上祝賀大軍進入外城,接著還要商議許多大事。你很辛苦,請回去休息吧。等軍師大人有了閒工夫,再約你來一趟,聽你詳談入宮勸說崇禎的經過。今天,不必多談了。」
杜勳看一眼劉、宋對他的淡漠神情,不敢再留,匆匆退出。他心情鬱鬱地走出軍師府大門,立刻有隨從太監迎上來問:
「監軍老爺,提營劉將軍和軍師對您說了什麼話?」
杜勳強裝高興,說道:「那還用問?他們很說了些稱讚的話。軍師本來要留我詳細談談,因皇上宣他們立刻進行宮議事,我只好趕快告辭。」
杜勳的一個親信太監說:「老爺,看來您在新朝中要做司禮監掌印太監已經十拿九穩了!」
杜勳辭出後,宋獻策對劉宗敏笑著說:「捷軒,我們該進宮去向聖上賀喜了。」他看一眼手中的一張紙,接著說:「我們正好商議已畢。你的提營首總將軍府還按原來商定的,駐在田皇親宅。那裡有兩三百間房屋,比較寬綽,倘若不夠用,同一條胡同中還有幾處達官宅第,可以徵用。」
劉宗敏要先回駐地一次,以便派遣執法將領,率兵進入外城巡邏。
宋獻策趁身邊沒有別人,小聲向李巖囑咐道:
「林泉,你我多年知心,互相敬重,無話不談。今日北京外城已破,破內城只是指顧間事。多年苦戰,正為今日勝利。如今不僅主上十分高興,滿朝文武和全軍將士莫不歡欣鼓舞。在西安出師之前,文臣中你我二人,武將中田玉峰,都主張持重,以鞏固中原和與民圖治為當務之急。然而皇上與捷軒銳意東征,而新近從龍之臣都打順風旗,朝廷上下幾乎全是贊同北伐幽燕之聲。皇上對我們的意見頗不願聽。田玉峰隨皇上起義很早,可以說是生死之交,卻聽說他被召進宮中,當面受了責備,他也不再說話了。我一看情況不對,趕快勸你不要再說話。當時的情狀,你還記得麼?」
李巖輕輕點頭:「弟當然記得。目前雖然我大軍已來到北京,但是我們建議緩進之策,未必即非。」
宋獻策說:「林泉!我們同皇上君臣之名分已定,有些事可諫則諫,不可諫則止。自古在朝廷上謇謇諤諤之士,雖懷無限忠心,難免不多言獲罪,身蒙不測之禍。仁兄出身於宦門公子,讀書好學,早登鄉榜,被迫起義,實非得已;起義後,身在軍中,猶不忘功成之後,急流勇退,歸隱山林。此是足下比世俗高潔之處,然亦是足下不能與世俗和光同塵的弱點。今晚皇上正是大業將成、志得意滿時候,在群臣一片頌揚聲中,兄千萬說話小心。」
李巖心中感謝宋獻策的關照,輕輕歎一口氣,說道:「身為大順之臣,豈能不忠於大順之事。皇上率二十萬之眾渡河北伐,中途又分散兵力,來北京只有六萬之眾,可謂孤軍深入。倘有挫折,不堪設想。弟忠心為國,不能不心懷殷憂。這道理足下完全知道。比如下棋,往往看似勝棋,不小心一著失誤,全盤皆輸。弟自束髮受書,略知忠臣立身事君之道,往往心所憂患,不忍不言。」
宋獻策點點頭,說道:
「林泉,你對國事懷著殷憂,這心情我很明白。但今晚在皇上面前,你必須說話謹慎。縱然是有利於國的意見,今晚不該說的也不要說,以免……噢,快進宮吧,遲了不好!」
當劉宗敏、牛、宋、李巖等進殿時,李自成正坐在臨時設的寶座上。他吩咐他們坐下,說道:
「果然如獻策所卜,如有微雨,十八日破外城,十九日黎明破內城。」
他忍不住放聲大笑,接著又說:「自孤起義以來,至今已十六年了,身經百戰,出生入死,血流成河,果有今日!」
牛金星說道:「朱元璋於至正十二年起義,初為郭子興親兵,經十五年而身登九五,建立大明。我皇上自起義至去年進入西安,建立大順,也是十五年,只欠舉行登極大典耳。英雄提三尺劍定天下,何其相似?敢言皇上功業彪炳,必將遠邁洪武!」
李自成謙遜地說:「孤出身農家,幼為牧童,長為驛卒,無德無能,得有今日,全靠你們眾文武之力。孤現在找你們前來,不為別事,只商量明日如何進城,進了紫禁城住在什麼宮中。捷軒,對明日進城的事,有何安排?」
劉宗敏說:「陛下,臣已告訴補之,明日破了內城,他必須親自率領一千將士,盡快進入紫禁城中清宮。先派兵把守紫禁城四門,嚴禁出入,不許宮女和太監們逃散,嚴禁搶劫宮中財物,嚴禁火災,更不許太監中有人暗藏兵器。各處宮殿,角角落落,要仔細清查。」李自成問道:「李強和雙喜的三千御營親軍駐紮何處?」
「御營親軍駐紮在皇城以內。在李過清宮時,御營親軍除雙喜率領五百將士扈駕之外,都由李強率領,緊隨在李過部隊的後邊進城。以後吳汝義和雙喜就率領五百親軍駐紮紫禁城內,擔負警蹕重任。為著使吳汝義熟悉紫禁城中情況,我命他隨補之一起清宮。我想到的事兒就是這些,至於皇上明日由何處進城,居住何處宮殿,這是宰相和軍師們的事,請陛下問問他們。」
李自成含笑點頭,眼睛轉向牛金星和正副軍師。
牛金星恭敬地說道:「陰陽五行之理,臣不如獻策。請陛下垂問軍師。」
李自成轉向宋獻策:「獻策,你快說吧。」
宋獻策說道:「陛下,倘若如微臣所卜,明日五更破了內城,臣認為應於卯時二刻從釣魚台鳴炮啟駕,巳時三刻進紫禁城,午未之間在宮中受隨駕來京的百官朝賀。」
李自成問:「我們騎馬進皇城,需要兩個時辰麼?」
「是的,陛下。聖駕進北京,與進西安時情況不同,必須沿路警蹕,儀仗前導,群臣扈從,緩轡徐行。而且,聖駕不是走阜成門進城,而是從德勝門進城,再由德勝門向南……」
李自成覺得奇怪:「為什麼放著近路不走,要繞道走德勝門進城?」
「德勝門在北京城的乾方,乾為人君之象。陛下從乾方入城,方是大吉。《易經》上說得明白,啟東與林泉必都記得。」他望一望牛金星和李巖,隨即背道:「『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1]此系孔聖人之言,皆言人君初得天下之事。所以微臣敬謹建議,請陛下繞道走德勝門入城為宜。」
李自成雖對宋獻策的話半懂不懂,但這些話既然出自《易經》,又出自孔聖人,他就信之不疑,頻頻點頭,轉望牛金星,以含笑的眼色相問:
「你以為如何?」
牛金星趕快說道:「軍師所言極是,請皇上即決定從德勝門進城。」
李自成又望著軍師問道:「從德勝門進城之後,從何處進皇城最為近便?」
宋獻策說;「聖駕進德勝門後,先向西走不遠,轉上一條南北大街,正對阜成門是西四牌樓。過了西四牌樓,順大街繼續往南走,過了西單牌樓,便是西長安街。走完西長安街以後便到皇城的長安右門或稱西長安門,共有三闕,俗稱三座門。」
李自成截住問道:「從這裡進皇城?」
「不,還得繞道。」
「八卦方位不利?」
「不是為的八卦方位。西三座門是一座偏門。皇上應由皇城的正門進去,南門才是正門。聖駕到了西三座門前邊不遠,從公生右門向南,過武功牌樓到了棋盤街,便到了大明門,這才是皇城南門。大明門有三闕,中門是御道,平時不開。此時中門大開,聖駕乘馬走御道進入皇城.文武百官及御營親軍均在下馬碑前下馬,牽著馬分從左右門進去。再過千步廊,就到承天門了。」
宋獻策對京師地理如此清楚,對皇上進皇城的道路,如此瞭若指掌,使大家聽了無不佩服。劉宗敏忘記是在皇上面前,在宋獻策的肩膀上狠拍一掌,說道:
「你宋矮子果然不凡!」
宋獻策說:「明日皇上進入北京,是我朝開國時一件大事,做軍師的自然要細心籌劃,力求萬全。」
李自成面帶春風,先表示稱讚地點點頭,又笑著說:
「孤於崇禎十四年春天進洛陽,十五年冬天進襄陽,去年十月進西安,都沒有這麼多的講究,進去也就進去啦,還不是照樣勝利?如今連進城門也要講五行八卦,講究趨吉避凶的事情越來越多啦。」
宋獻策說:「從前陛下進洛陽,進襄陽,進西安,均在戎馬倥傯之際,且在尚未建國改元之時。今日陛下已經建國大順,改元永昌。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此所謂今非昔比。」
議定了明日聖駕從德勝門進城的大事之後,大家叩頭退出。李自成喚住宋獻策和李巖,說:
「昨日在昌平州,有人建議孤進紫禁城後住乾清宮,有人建議住文華殿。你們精通陰陽五行,孤到底住在什麼宮殿為吉利,晚膳後再來御前商定。」
晚膳後不久,宋獻策和李巖不曾休息就奉召進宮了。坐下以後,李自成先不問宋獻策,親切地呼著李巖的表字問道:
「林泉,明日就要進北京內城,你認為孤應居何處宮殿為宜?」
李巖恭敬地回答:「關於陛下應駐蹕何宮,臣曾與宋軍師私下議論過。宋軍師的主張臣頗佩服,他的意見是陛下駐蹕武英殿最好不過。」
李自成立刻轉向軍師:「武英殿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不能住乾清宮?」
宋獻策回答:「乾清宮為崇禎長年居住與處理國事之處,今日亡國,不論其在何處自盡,該宮都必為戾氣所積,不作大的祓除,居之甚為不祥……」
「有人建議孤居住文華殿,你以為如何?」不待宋獻策說完,李自成又問。
李巖奏道:「在昌平州御前會議時,有人建議,陛下以居住文華殿為最適宜。又說文華殿在皇極門之東,東華門之內。陛下駐蹕文華殿正符合古語『紫氣東來』之讖。還說……」
李自成插了一句:「還說,文華殿離內閣很近。」
「『紫氣東來』說的是昔日老子因道不行於中國,騎青牛出函谷關西去。關令尹喜望見紫氣自東西來,認為將有聖人來到。不久,果然老子來到了函谷關。如今陛下躬率義師,自西東征幽燕,故『紫氣東來』一語不是陛下祥瑞之讖,只有獻策所獻『十八孩兒兌上坐』之讖方為陛下受命之符。」
李自成含笑點頭:「對,對。你說下去,說下去!」
李巖接著說:「武英殿在皇極門之西,西華門之內,與文華殿遙遙相對,在紫禁城中居於兌方。陛下雖以北京為行在,不擬久留,但駐蹕期間,也不應忘『兌上坐』三字之讖。」
李自成大為高興,說道:「多虧你們提醒,孤決定住在武英殿!」
李巖又說道:「臣等建議蒙陛下欣然同意,不勝歡忭鼓舞之至!趁此機會,臣欲就此事有所進言,望陛下俯聽一二。」
「你說吧,不要顧慮。」
「臣不如獻策深明五行八卦之理,但往年為科舉考試,對《易經》也曾反覆讀過。文華殿在紫禁城中居於震方。《說卦》云:『萬物出於震。震,東方也。』震卦主東方,又為春天之卦,又主萬物生長發育。總之是一片和悅景象……」
「這與今日的情況也頗相合。」
「不然,陛下。」李巖停了停,望一眼皇上的神色,接著說道,「臣請陛下恕罪,聽臣冒昧直言。獻策與臣,備位正副軍師,參預帷幄,兢兢業業,不敢懈怠。故日常所慮者多,不能不常懷殷憂。許多文武大臣因見我皇上義旗東指,一路迎降,勢如破竹,將唾手而克北京,取明朝江山如拾芥,上下歡騰,如醉春風。臣與獻策,只怕粗心大意,變生不測。如今尚不是偃武修文時候,請陛下居住武英殿,除為了順應『兌上坐』之讖,也為了昭示群臣:得了北京,尚非天下太平之時。」
李自成心中一動,問道:「孤登極之後,也不願再有惡戰,也打算偃武修文,使天下早享太平之福。現在就剩一個吳三桂。他如不投降,就用兵征剿,不留肘腋之患。你們說是麼?」
李巖回答說:「吳三桂在山海衛駐軍,如今前進不能,退無所據,實際不足為慮。臣等以為目前可慮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滿洲。我軍初到北京,立腳未穩,萬一東虜乘機入塞,而吳三桂與之勾結,必為大患,所以不能不小心防範。」
李自成自從「定鼎長安」以來,在心態上起了很大變化。他陶醉於輝煌的軍事勝利,除歌頌勝利的話以外,不願聽不同的意見。那些新降的文臣,看出新聖上的喜好,都投其所好歌功頌德。現在聽了李巖的話,李自成好似被澆了一股冷水。只是為著表示他虛懷納諫,沒有露出來不悅之色。他望望宋獻策,明白宋和李有一樣看法,於是勉強笑著說:
「你們是孤的親信謀臣,歷年來贊襄帷幄,果然不同於一班文臣。不過……」他沉吟片刻,接著說,「以孤想來,滿洲人未必敢在此時南犯。」
宋獻策趕快說道:「陛下英明,比臣等料事深遠。願聞陛下睿見,以釋愚臣杞憂。」
李自成又微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說:「崇禎朝政腐敗,兵力空虛,遂使滿洲韃子幾次入犯,攻破城寨,飽掠而歸。目前我大軍攻破北京,建立新朝。我軍聲威,諒滿洲也會知道。以孤忖度,滿洲人不足為慮。」
宋獻策說道:「陛下睿謀宏遠,燭照虜情,實非臣等所及。然臣等恐事出料外,不得不防,所以已命劉體純不必等候進入北京,即率他所部人馬由昌平直趨通州,立即刺探山海關與遼東軍情,不可稍有疏忽。」
「很好,很好。這部署也深合孤意。」
李巖見皇上畢竟英明,肯聽進言,趕快又說道:「陛下,我朝新建,同東虜必有一戰,不可不盡早放在心中。以臣之愚見,從明日攻克北京之後,即應以不可勝之勢,使敵人不敢來犯。」
李自成心中認為進北京後第一件大事是舉行登極大典,昭告天下,傳檄江南。李巖的話不合他的心意,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不高興的神色,含笑問道:
「如何使敵人不敢來犯?」
李巖回答說:「《孫子》說:『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臣以為這『修道而保法』一句話,言簡意賅,深具至理,陛下應反覆思之。」
「孤在商洛山中時,每日練兵之外,《孫子十三篇》也仔細讀過多遍。你說的『修道而保法』這一句,孤也記得。你此刻提到這句話是何意思?不妨明白說出,無庸忌諱。」
宋獻策看出來皇上微露不悅之色,暗中用腳尖在李巖的腳上碰了一下,要他適可而止。但李巖不顧宋獻策的暗示,向皇上說道:
「關於孫子的這句話,諸家註釋,各有發揮。臣以為詩人杜牧的註解最得真諦。按照杜牧的註解,道就是仁義,就是仁政;法就是法制,既指治理國家的法制,也指軍紀嚴明。所以臣唯望陛下不忘『修道而保法』,便不必擔憂東虜乘機入犯了。」
李自成問:「明日上午就要進北京內城,如何才是『修道而保法』?請言其詳。」
李巖憑著一片忠心,明知皇上不會聽從,還是大膽地直言:「原來陛下早已決定,破城之後,將明朝勳戚與六品以上官員,除少數素有清廉之名的朝臣以外,全數逮捕,拷掠追贓,以濟國用。皇上又念三軍將士多年來追隨陛下暴霜露,冒白刃,幸而不死,得有今日,所以決定城破之後,三軍入城駐紮,與民同樂。當時臣與獻策對此兩項決定,都曾諫阻,區區忠言,未蒙皇上見納。今日我大軍即入北京內城。臣冒死再次進言,請陛下取消成命,以利國家,不使敵人有可乘之機。」
李自成沉默片刻,問道:「倘若孤取消成命,如何處置方好?」
「陛下是一國之君,遇有大事,俯聽眾議,斷自宸衷。眾多部隊,何者進城警備彈壓,何者在城外原地駐紮,候令進止,今晚陛下即可下一上諭,諸將遵諭而行,不得稍違。至於原議對勳戚大臣拷掠追贓之事,可在今晚或明日進城時傳諭汝侯劉宗敏,暫緩執行,聽候再議。」
宋獻策已經從李自成的神色上看出來「聖心」不悅,正想再踢一下李巖的腳,而李巖卻耐不住接著說道:
「臣愚,值此進入北京之際,唯以效忠陛下為念,故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使國家開業奠基,成為千古楷模。陛下應記得漢高祖初克咸陽,聽了樊噲與張良的進言,隨即從咸陽退出,還軍灞上,與父老『約法三章』,就是約定了三件大事:殺人者死罪,犯傷人罪與盜竊罪的,都要依法治罪。除這三條之外,秦朝的一切舊法全部廢除,所以沛公在關中深受百姓愛戴。明日陛下進北京,當然與漢高祖入咸陽不可同日而語。當時劉邦尚未稱帝,名義僅是沛公。今日陛下已是大順皇帝,當然應駐蹕於紫禁城內。但大軍數萬人都駐紮北京城內,軍民混雜,臣竊以為非計。至於將明朝的勳戚大臣一齊逮捕,拷掠追贓,臣請緩行。首先在北京行寬仁之政,以收攬天下人心。俟大局安定之後,擇勳戚大臣中罪惡昭著、萬民痛恨的,懲治幾個,其餘降順的一概不究。如此行事,不唯使北京安堵如常,而且使各地觀望者望風歸順,也使敵對者無機可乘。」
「你還有什麼建議?」
「還有一事,亦望陛下斟酌。」
「何事?」
「進入北京之後,如何賑濟京師饑民,也望陛下斟酌決定。」
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獻策,林泉建議諸事,你以為如何?」
宋獻策明白關於駐軍城內與對大臣拷掠追贓都是在西安決定的,為劉宗敏和陝西將領所主張。李自成雖然英明,卻十分倚信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將領,所以李巖今夜提出前兩條建議,已經晚了,徒惹皇上心中不快。他必須為李巖緩和一下,於是婉轉說道:
「陛下睿智過人,胸懷開朗,頗有唐太宗之風。林泉今晚直言建議,也是仰慕古人,欲效魏徵之骨鯁。君臣契合,先後輝映,必將成為千古美談。陛下進北京後,對官民行寬仁之政,收攬人心,並將人馬駐紮城外,一則有利於招降吳三桂,二則使東虜見我無隙可乘,不敢來犯。林泉的這兩條建議,均是為國家著想,出自一片忠心。只是以上二事皇上在西安出師之前已與汝侯商定,亦為諸將之願,早已宣佈於眾,臨時不好收回成命。不妨在明日大軍進入內城時,皇上重降聖旨,諭三軍嚴守紀律,秋毫無犯;違者斬首。至於拷掠追贓之事,如何適可而止,先嚴後寬,由陛下斟酌情況而定。」
李自成點頭說:「你的意見很好,由孤斟酌好啦。」
宋獻策和李巖剛離開釣魚台行宮,李自成將吳汝義和李雙喜叫到面前,又命傳宣官去叫天祐閣大學士牛金星立刻進宮。
丞相府的臨時駐地距行宮不足一里。牛金星聽到宣召就立即前來。由於各種原因,在李自成心上,牛金星的份量比宋獻策要重一些,所以召見過宋獻策和李巖之後,又立刻將牛金星召進行宮來。
李自成問道:「兩位軍師建議孤居住武英殿,以合《讖記》上『十八孩兒兌上坐』的話。先生以為如何?」
「陛下如何決定?」
「孤聽了他們的面奏,覺得很有道理,已經同意。倘若你認為尚有不妥之處,不妨直言,還來得及重新商議。」
「他們的建議很好。陛下立即採納,實為英明過人。」
李自成又問道:「對於清宮的事,你有什麼意見?」
「清宮之事,凡臣能夠想到的,獻策與林泉必然都已想到。只有一事,臣要面奏陛下……」
牛金星話未說完,傳宣官進來,跪在李自成的腳前奏道:
「啟稟皇爺,汝侯劉宗敏前來見駕。」
「傳他進來!」
劉宗敏並沒有等待傳稟,而是跟隨在傳宣官後邊直往裡走,腳步踏得磚地咚咚響。李自成剛說完「傳他進來」一句話,他已經進來了。他來到李自成面前,叉手躬身,聲音洪亮地說道:
「萬歲!今晚我們都別想睡啦,準備明日一早進城!」
李自成心中猛然一喜,強裝冷靜地說道:「坐下。坐下說話。」
等劉宗敏坐下以後,他接著問道:「有什麼新消息?」
「明早黎明時候,九門齊開。」
「軍師府知道麼?」
「軍師府的消息靈通。我剛才得到稟報,獻策那裡自然也得到稟報了。」
「剛才獻策和林泉在孤面前談了很久。兩位軍師說,武英殿在紫禁城中的兌方,建議孤居住武英殿,孤已經同意了。」
「啊,也是,『十八孩兒兌上坐』嘛!這建議也很重要,皇上當然同意。」
「他們還有三條建議。」
「哪三條?」
「在西安時,獻策、林泉,還有玉峰,就對東征幽燕的大計持有異議。他們建議先經營中原、秦、晉和山東各處,兩年後再向北京進兵。他們受到孤的責備,才不敢堅持暫緩東征之議。當時在御前會議上商定了進北京的三件大事:一是進北京就籌備登極大典;二是逮捕明朝勳戚大臣,拷掠追贓,以濟國用;三是體念將士們多年辛苦,決定駐軍城內,休息半月,軍民同樂。估計在半月之內,登極大典就能舉行。當時獻策和林泉因諫阻東征受了孤的責備,對破北京後休軍城內和拷掠追贓兩件事都無二話,但是他們心中並不贊同。今晚由林泉建議,獻策贊同,一唱一和勸孤改變原議。他們建議:第一,將大軍駐紮城外,只派少數人馬入城,維護城內治安;第二,暫緩追贓,傚法漢劉邦入咸陽後對父老的『約法三章』;第三,向北京貧民開倉放賑。」
劉宗敏笑道:「他們的建議也是出於忠心,只是太書生氣啦。啟東,你說是麼?」
牛金星雖然心中同意宋獻策和李巖的建議,但是他深知李自成所依賴的是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武將,而急於東征幽燕以及破北京後休兵城內和逮捕明朝的勳戚大臣拷掠追贓,都是陝西武將們的主張,所以他只好說道:
「我皇上應天順人,由西安出師,一路勢如破竹,明日一早就進入北京內城。如此武功,實為千古少有。進入北京之後,趕快舉行登極大典,以慰天下百姓之望,這是許多大事中最大的一件事。我大順滿朝文武,鹹同此心。至於其他諸事,如大軍是否應該暫駐北京城內休息,是否應該進北京就將明朝勳戚大臣逮捕追贓,非我大順朝眼下立國的根本大計。凡事有經有權,獻策與林泉所奏,也許是狃於劉邦入咸陽後與父老『約法三章』故事,知經而不知權。此時陛下既要容臣工們各抒己見,也要斷自宸衷。俗話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帝王為一國之主,在八卦為乾。國家大事,眾說不一,斷自宸衷,稱為乾斷,自古英明之主,莫不如此。」
劉宗敏頓時忘了是在皇上面前,不覺哈哈大笑,說道:
「你說得真好,不怪是大順朝開國宰相!」
一個宣詔官進來,稟報說正副軍師在宮門求見皇爺。李自成正在高興,說道:
「快傳他們進來!」
不過片刻,宋獻策和李巖畢恭畢敬地躬身進來,在李自成面前行了叩頭禮。李自成命他們坐下以後,隨即十分高興地問道:
「破了外城以後,守內城的太監和軍民,跟著就人心瓦解,已經傳出話來,明日五更打開城門迎降。這好消息你們都知道麼?」
宋獻策欠身答道:「臣等知道,也在臣等意料之中,所以已擬定了皇上入城節略,命軍師府中司繕吏員謄抄數份,如今帶來行宮。不知所擬是否妥當,請林泉取出,在御前恭讀,請旨定奪。」
李巖從袖中取出一個簡便的紅綾文書匣,打開取出四份用恭楷繕寫的紅紙文件,題目是《聖駕入城節略》。他先將一份捧呈御案,再將一份給劉宗敏,一份給牛金星,自己留下一份,然後對皇上恭讀節略。李自成面含微笑,頻頻點頭,對兩位軍師說:
「你們的節略對入城諸事寫得很清楚。倉促之間,難得你們計議得這麼周到!」隨即轉向牛金星問道:「你以為如何?」
牛金星欠身回答:「臣忝居宰相之職,但對聖駕如何入城,一應諸事,尚未考慮如此周詳。兩位軍師所擬節略,臣十分同意。然有一事,還請陛下與兩位軍師斟酌。」
「何事?」
「吳汝義將軍的職銜,似與他的責權有所不符。」
宋獻策說道:「丞相所慮極是。我朝因官制草創,頗為疏略。以前陛下稱大元帥及新順王時,吳汝義稱中軍制將軍。去秋在西安建國,暫以秦王府為大順皇宮,吳汝義統管宮禁之事,改稱中軍權將軍,已覺不妥。今至北京,紫禁城內一切軍政要務,頭緒紛繁,都歸吳汝義掌管,確應另定官職,便於施展才能。但臣等對歷代職官志未曾考究,請陛下酌為欽定名稱。」
李自成向牛金星問道:「啟東,用何官名最好?」
牛金星撚鬚低頭想了片刻,抬頭回答說:「陛下,上古之世,設有宮正一官,專管宮內之事,見於《周禮》。秦漢以來,並無掌宮中庶事的專職官員,內廷與外廷政務交錯,界限不明。到了明代,內廷事務完全由太監職掌,設置了嚴密的內官官制。陛下鑒於明代之弊,不再信用太監。目前吳汝義秉承皇上意旨總管行在宮內軍政百務,此系我朝新創,可否暫稱為宮內大臣,以待日後回長安再為確定?」
李自成點頭同意,又問:「清宮的事,你還有什麼建議?」
「臣請皇上命副軍師李巖也帶軍師府若干官員和兵丁同吳汝義一起清宮。」
「為著何事?」
「清宮時有一件事必須副軍師去為好。天啟張皇后因不附和客魏奸黨,深受國人敬重。她原籍杞縣,與林泉是小同鄉。她曾經身為國母,按道理她會自盡殉國。但是倉皇之際,也許自盡未成。清宮時林泉即到慈慶宮去,看張皇后是否已死。如她尚未自盡,可對她宣佈大順皇帝口諭,我朝將對她厚養終身。如她必欲自盡殉國,可派人護送她回到張皇親府中,從容自盡。不管張皇后是否已死,將士們都不許到慈慶宮中滋擾。陛下,可以如此辦麼?」
「好,好,就照你的建議去辦。」
時間已經過了四更。因為準備進城的事情很多,御前會議匆匆結束。
李自成雖然連日來鞍馬勞累,但因為破城即在眼前,他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行宮御廚為他準備了夜宵點心,他隨便吃了一點,便在親兵護衛下登上了花園中的假山,向東方看了一陣。看到紫禁城方面並沒有冒出火光,他心中產生了一串問題,默默問道:
「崇禎此刻在做什麼?自盡了麼?心腹太監幫助他在民間藏起來了麼?他的眾多宮眷今夜如何?……」
[1]「大哉乾元……」——《易經》乾卦的《彖辭》(彖,音tuan)。《彖辭》是「十翼」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