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在武英殿

第十三章

十八日夜晚,李自成幾乎通宵未眠。四更以後,他提前用了早膳,坐在行宮正殿的暖閣中,等待關於內城情況的稟報。由於興奮,他總在胡思亂想,忽而想到稱「孤」和稱「朕」的問題,不禁微笑了。

去年五月,他在襄陽殺了羅汝才,稱新順王。當時以牛金星為首的文臣們一致建議他自稱為「孤」。他對稱「孤」的事並不陌生,戲台上國王或是自稱「孤」,或是自稱「寡人」,都不稱「我」。到西安以後,局面大不同了。從今年元旦起,建立國號大順,改元永昌。當時百官都向他三跪九叩,山呼萬歲;同時文臣們又建議他自稱為「朕」,以正視聽。他一再表示謙讓,答應到北京後改稱為「朕」。今日就要進紫禁城了,也可以稱「朕」了。想著不到兩年,他從自稱「我」到稱「孤」,又到稱「朕」,不禁心花怒放,靜靜地笑了一陣。

正在這時,李雙喜掀簾進來,跪下說道:「啟奏父皇,各城門已經大開!」

李自成驀然站起,說道:「果如軍師所卜!紫禁城內起火了麼?」

「紫禁城方面沒有起火。只看見內城東南角有兩處火光。」

「啊,崇禎沒有自焚!」李自成坐下又問,「你大哥的清宮人馬出發了麼?」

「已經出發,我子宜叔和副軍師同他一起前去。」雙喜抬頭望一眼滿臉春風的義父,又說道:「宋軍師與牛丞相一會兒就來行宮,陪侍聖駕進城。」

李自成輕輕點頭,忽然對雙喜笑著問道:

「朱元璋因為生活沒有辦法,到皇覺寺裡當小和尚。後來皇覺寺也窮得沒有飯吃,他到郭子興的手下當兵。這故事你知道麼?」

「兒臣聽人們談過朱洪武的『小出身』,知道他的出家故事。」

「雙喜!朱元璋從當兵開始,費了十五個年頭,終於奪取天下。孤自起義至今,你說巧不巧?也恰是十五個年頭!」 李自成志得意滿,接著說道,「朱元璋身經百戰,驅逐胡元,建立大明,功業遠遠超過宋代的開國皇帝趙匡胤。只可惜大明朝不到三百年,只有二百六十年就亡國了。我大順朝絕不如此!」

「大順朝當然是萬世一統。」

「自古沒有不亡之國;孤只願大順朝能享國四百年就夠了。」他嘿嘿一笑,問道,「雙喜,你還有事要稟奏麼?」

「父皇,王長順前來求見,叫他進來麼?」

「長順麼?叫他進來吧。」

雙喜叩頭退出片刻,王長順在院中將衣冠整理一下,腳步輕輕地進了暖閣,在李自成面前跪下叩頭,說道:

「老馬伕王長順叩見聖駕!」

李自成微笑點頭:「王長順,你不能再稱老馬伕,你已經是大順朝的牧馬苑使了。你現在來見孤有何急事?」

「小臣為陛下餵馬十幾年,年年盼望著陛下大功告成,穩坐江山。今日聖駕進入北京城,小臣斗膽,向陛下有一懇求,萬望陛下恩准!」

「你有什麼懇求?是你的什麼至親好友想要一官半職麼?」

「不是。倘若有那樣事,小臣絕不敢向陛下面懇!」

「你到底有什麼大事?」

「今日聖駕進入北京,還要進入紫禁城,這是我大順朝一件天大的開國大事,請聖上念小臣是起義舊人,欽准小臣扈從聖駕入城,小臣將永世感戴!」

「已經有幾批人馬入城啦,你為什麼不趕快先進城呀?」

「小臣不是急著要看北京城內的御街風光,那,早看晚看都是一樣。小臣在幾千里東征路上,連做夢也夢見北京士民如何夾道歡迎聖駕。這是千載難逢的盛事,小臣不願錯過!」

李自成不覺大笑:「這樣小事,你告訴雙喜一聲得啦,何必經我欽准?我可沒有忘記,你是跟隨孤起義的舊人,十幾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總是跟隨在孤的馬後!」

皇上說出不忘舊情的話,使老馬伕眼淚奪眶而出,伏地叩頭,然後說道:「話雖如此,但如今陛下已是皇上,不能不有皇家規矩,小臣怎敢不講規矩!」

雙喜又進來,向皇上啟稟牛丞相和宋軍師已經來到行宮,等候見駕。王長順趕快又叩了一個頭,起身退出。李自成隨即走出暖閣,來到正廳,南面端坐等待。牛、宋恭敬地走進來,正要跪下叩頭,李自成揮手阻止,問道:

「要啟駕麼?」

牛金星躬身說:「臣等正是來請皇上啟駕。」

只聽行宮大門外三聲炮響,接著一陣鼓聲。李自成由牛、宋左右陪侍,一群親將扈從,走出行宮。在向外走時,他向宋獻策問道:

「李過進去清宮,可找到崇禎的屍體麼?」

宋獻策低聲回答:「李過兩次飛馬來報:周皇后已經自盡,崇禎不知下落。」

「難道在夜間逃走了麼?」

「正在紫禁城各處尋找,吳汝義也派人在皇城內各處尋找。臣擔心他昨夜從宮中逃出,藏在民間,等待機會逃出城去。此事關係重大,今日非找到他的下落不可。」

李自成心中一沉,用嚴厲的口氣囑咐:「如若他藏在民間,務必廣貼佈告:凡敢隱藏崇禎者全家斬首;如有獻出崇禎的,可得萬金之賞,還賞給高官厚祿!」

牛金星和宋獻策同聲回奏:「遵旨!」

李自成在一陣鼓樂聲中從釣魚台啟駕了。走在最前邊的是李雙喜,他身後是軍容整齊的二百騎兵,全是甘草黃高頭大馬。騎兵後邊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侍衛武將,騎在馬上,擎著一柄黃傘。黃傘左右是十名駕前侍衛武將和傳宣官,都是儀表英俊,神情莊嚴。然後是李自成,穿一件繡著飛龍和潮水的淡青色箭袖綢袍,腰繫杏黃絲絛,頭戴寬簷白氈帽,帽頂有高高的用金黃色絲線做成的帽纓,帽纓上邊露出耀眼的金頂,帽前綴一塊閃光的藍寶石。黃傘、帽纓、袍上的繡龍,說明他已是帝王,而淡青色龍袍和帽前的藍寶石,表示他是「水德應運」。為著要臣民明白他是從馬上得天下,而江南尚待平定,所以事前議定,他今日以箭袖戎裝入城。他本來就身材魁梧,今日騎在高大雄駿、換了嶄新黃轡頭、銀嚼環的烏龍駒上,更顯得威嚴和英挺。

騎馬跟隨在「聖駕」左右稍後一點的,是牛丞相和宋軍師。跟在「聖駕」馬後的是六政府尚書。然後是李自成特准隨駕進城的一個小官,即老馬伕王長順。王長順的背後是二百名扈駕騎兵。大順將士一律藍衣藍帽,十分整齊。

李自成自城外緩轡徐行,望著洞開的阜成門、西直門,並不進城,而是繼續往北,轉過西北城角向東,來到德勝門外。守城門的大順將士跪在大道兩旁迎接。從甕城門外的大街開始,到進城後的沿途大街,已經由軍民匆匆地打掃乾淨,街兩旁的香案也擺出來了。

李自成由大臣和兵將扈從,威武地走進德勝門。依照宋獻策和牛金星擬定的入城儀注,皇上不乘法駕,不用鹵簿,戎衣氈笠,騎馬入城,而迎駕的文武官員騎在馬上肅立街道兩旁,不用俯伏街邊。劉宗敏因為位居百官之首,所以單獨立馬前邊,然後按照唐宋以來習慣,文東武西。而文臣是先按衙門次序,再按品級次序,騎馬肅立在大街東邊;武將則按權將軍、制將軍、威武將軍、果毅將軍、游擊將軍等官階為序,騎馬肅立在大街西邊。看見李自成的黃傘來到眼前,劉宗敏趕快在馬上抱拳躬身,聲若洪鐘地說道:

「臣劉宗敏,率領文武百官,恭迎聖駕!」

李自成輕聲說:「卿率文武百官隨駕進宮!」

劉宗敏又聲音洪亮地說:「遵旨!」隨即,劉宗敏勒馬到了街心,隨著聖駕前進。

李自成從文臣面前走過時,見了地位高的六政府尚書、侍郎,幾乎忍不住拱手還禮,但忽然想起來皇帝不可向臣下還禮,他才僅僅用笑容回答群臣。

兩行文臣武將之後,接著是三百多名跪在地上迎駕的人。李自成看見這一群人都是蟒袍玉帶、冠服整齊,但同明朝的文官冠服似乎略有不同,最特別的是這些人的下巴和嘴唇上都是光光的,沒有鬍鬚。他正要向左右詢問,忽見杜勳從地上抬起頭來,聲音琅琅地說道:

「奴婢臣杜勳啟奏聖上:前朝司禮監內臣王德化恭率十二監二十四衙門大小掌事內臣,東廠提督臣曹化淳恭率東廠各級掌事內臣,另外有在大同、宣府、居庸關各地降順之監軍內臣,共三百一十二員,前來跪迎聖駕!」

李自成一聽說都是明朝內臣,駐馬問道:「誰是王德化?」

王德化抬起頭來,惶恐地說:「臣是王德化。」

李自成又問:「你是明朝內臣之首,是崇禎的心腹。如今崇禎下落不明,你知道他逃在何處?」

「昨夜臣在阜成門,不在宮中。只聽說宮中很亂,不知崇禎皇爺逃往何處。」

「崇禎逃出宮去,必有內臣相隨。你知道是哪個內臣跟隨在他身邊?」

王德化回答:「司禮監秉筆太監共七人。有一人體弱多病,長期請假在家。六名秉筆太監有五人今日隨臣來跪迎聖駕,只有一個王承恩近日常在崇禎皇爺身邊,頗受寵信,今日未來迎接聖駕,聽說天明前他跟隨崇禎皇爺逃出宮了。」

李自成不再詢問,說道:「啟駕!新降順的內臣們,有職掌的隨在後邊,無職掌的都回家去,聽候發落!」

傳宣官接著高聲傳呼:「啟駕!」

李自成由文武百官和御營親軍前後扈從,進德勝門後一直向南走,然後從西單牌樓向東,轉上西長安街。所經之處,異常肅靜。沿街兩旁,家家閉門,在門外擺一香案,案上有黃紙牌位,上寫「永昌皇帝萬歲,萬萬歲」。門頭上貼有黃紙或紅紙,上寫「順民」二字。

王長順有幸跟隨「聖駕」進城,心頭十分激動,但是看到大街上關門閉戶、冷冷清清的情景,又十分失望。他不由得想起崇禎十四年進洛陽時的往事來:

那時新年剛過,義軍攻破洛陽。第二天他跟隨闖王進城。老百姓在離城幾里外的官路兩旁迎接,有的提著開水,有的提著小米粥,有的燃放鞭炮。人們對闖王一點不害怕,常常拉著馬韁,要他喝一碗熱乎乎的小米粥再往前走。百姓向他控訴福王的無道,官兵的殘害,地方官吏的暴虐。闖王一邊同百姓招呼,一邊滾著眼淚,還對父老們拱手還禮……

原來王長順總在猜想,大順皇帝進入北京時,那盛況一定比洛陽熱鬧十倍,鞭炮的紙花會在大街堆積半尺。他沒有料到,闖王成了大順皇帝,進北京竟是如此這般地冷冷清清,不許老百姓攔著馬頭歡迎,只能低著頭跪在街邊,而且多數人不敢出來。他知道這規矩叫作「警蹕」。「到底是皇上啊,不再是李闖王啦,不能讓老百姓隨便攬住馬頭說話!」他又望一眼冷清的街道上家家門口擺著的香案,又在心中自言自語:「到底是北京城啊,看,老百姓多懂規矩!」

李自成正在西長安街上往東走,忽然下旨駐馬。他從身旁一位護駕將領手中要來一張雕弓,三支羽箭,輕聲說:

「拔掉箭鏃!」

侍衛親將趕快拔掉箭鏃,雙手將箭捧呈到他面前。他不慌不忙,向背後連發三矢,說了幾句話。立刻有一位宣詔官勒馬出了隊列,轉眼間在街心將李自成的口諭編成了四言韻語,用銅鐘般的洪亮聲音,鏗鏗鏘鏘地向後宣佈:

萬歲有旨,

軍民欽遵。

大兵入城,

四民勿驚。

家家開門,

照舊營生。

三軍將士,

鹹歸軍營。

騷擾百姓,

定斬不容!

李自成的「聖駕」繼續前進,快要進入皇城了。王長順心中無比興奮:「多少日子就盼著有這一天!」不覺激動得熱淚湧滿雙眼。

「聖駕」從長安右門外大約半里遠的地方向南轉,進公生右門,順著皇城的紅牆西邊向前走,一直走到正陽門內向左轉,到了大明門前面。正陽門和大明門之間是一個四方廣場,俗稱天街,又稱棋盤街,是有閒的市民們賞月的好地方。

大明門的守門兵將原是明朝的錦衣旗校,今早起換成了大順朝的御營親軍。他們一齊跪在地上迎駕,不敢抬頭。李自成走過下馬碑,在兩個巨大的石獅子前邊駐馬,仰頭觀看,但見城門樓飛簷重脊,鴟吻高聳,十分壯觀。城門三闕,中間有石刻匾額「大明門」,兩邊掛的對聯是: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壯帝居。

李自成低聲將對聯念了一遍,又念了「臣解縉[1]奉敕恭書」的落款,不覺稱讚說:「好大的氣派!能夠想出這樣對聯,不愧是有名的才子!」隨即他向身邊的牛金星問道:

「啟東,解學士距今兩百多年,這對聯是他親筆寫的麼?」

牛金星被這一突然的問題難住了,但他畢竟雜學知識豐富又熟悉明朝歷史掌故,隨即回答說:

「陛下穎悟過人,有此一問,實出愚臣意料之外。解學士大約於永樂十年左右下獄,死於獄中,妻子宗族充軍遼東。成祖於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看來解學士並未來過北京。此聯必是他奉旨為南京宮城門書寫。解學士獲罪後,對聯必然也毀了。後來成祖晏駕,仁宗繼位,知道解縉無罪,下詔將解縉妻子宗族自遼東放歸。但仁宗在位不足一年;這對聯應是在仁宗之後某一朝,命人仿解學士原跡,懸刻此處。臣讀書甚少,只能作此猜想。」

李自成點點頭:「這對聯不要更換,門上的匾要換成『大順門』三個字。」

宋獻策說:「這中間闕門,是皇帝御道,平日緊閉,現在特為陛下打開,請聖駕騎馬從中間闕門進去。」

李自成從中間門洞向北望望,並不馬上進去,又回頭仰望正陽門的背面,只覺得無處不巍峨壯觀,確實使他感到震驚,不禁在心中讚歎:

「果然是北京城!」隨即又在心中說道,「孤雖然定都長安,但北京也是大順的萬世家業。從今以後,這裡將有一位親信大將駐守,孤也將經常來此巡幸!」想到將由誰駐北京時,他想到了李過,並想在不久以後將十分忠心可靠的羅虎升為制將軍,封以勳爵,作為李過的副手。日後倘若李過率大軍下江南,征四川,就命羅虎留守北京……

李自成騎馬走進皇城以後,望著天下聞名的承天門愈走愈近。他早已聽說的一對漢白玉華表,金水河橋上的白玉欄板,都已歷歷在目。承天門前邊是神聖禁地,如今已屬於他李自成所有,馬上他就要騎馬走進承天門了。從前,他在十萬大軍中率將士衝鋒陷陣,心不驚,氣不喘,鎮靜如常,而此刻的他竟十分激動,心禁不住怦怦地跳了幾下……

按照皇家制度,李自成騎馬從中間的白玉橋上走過去,只有李雙喜負有保護聖駕之責,可以跟在李自成的馬後步行過橋,但也得避開橋的中間,只能靠近橋的雕龍欄板走。

李自成過了金水橋,仰頭端詳承天門的敦實壯美,忽然想到,等舉行登極大典之後,需命文臣為承天門擬一對聯,寫成二尺見方的黑漆楷書,襯著金色雲龍底,懸掛在中闕門兩旁……剛想到這裡,宋獻策來到他的馬頭旁邊,躬身提醒:

「陛下,請箭射『承天之門』,祓除明朝的不祥之氣。」

李雙喜趕快從背上取下勁弓,又從箭橐中取出一支雕翎箭,雙手捧呈皇上。李自成使烏龍駒後退幾步,舉弓搭箭,只聽弓弦一響,一箭射中「承天之門」牌上中間空處,恰在「天」字下邊,「之」字上邊。文武群臣和護駕親軍立刻歡呼:

「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的箭射承天門,是宋獻策在來北京的路上設計好的。牛金星曾當即表示贊成,並問李自成:

「陛下可記得『武王克商』的故事?」

「記不清了。武王怎樣?」

「周武王率諸侯之師到了商朝的都城朝歌,紂王已經登鹿台自焚而死。武王向鹿台連發三矢,然後下車,以輕劍擊之,以黃鉞斬紂頭,懸大白之旗。那三矢也就是為了祓除不祥。」

「好,好,孤也要射一箭祓除不祥,然後進宮!」

如今,李自成已經射過了承天門,儼然以周武王的身份,騎馬向皇宮走去。

到了午門前邊,兩邊朝房,寂靜無人,所有的門都關著。午門城樓的高大和壯觀,大大地超過承天門。往日午門前是非常神聖的地方,文武百官從來沒有人在五鳳樓前騎馬,也沒有紛亂的腳步聲。然而今天這個地方的情形卻大變了。

負責清宮和尋找崇禎下落的李過、李巖、吳汝義匆匆地走出午門,跪下接駕。李自成從他們的神情看出來他們沒有找到崇禎,不免心頭一沉:「難道是趁著混亂的時候逃出城了麼?」然而他在眾文武面前竭力不露聲色,好像滿不在乎,再一次仰望城樓,輕聲說:「好,我們進紫禁城吧。」

宋獻策趕快說:「且慢,還需要一個官員為陛下牽著御馬方好。」

李自成微微一笑,說:「孤戎馬半生,跋山涉水,什麼樣的險路都走過。如今走進這紫禁城中,還需一個人為孤牽馬麼?」

宋獻策說:「臣何嘗不知,烏龍駒是皇上騎慣的駿馬,從未出過差池。臣所擔心的是,如今一進午門,處處是上下台階,處處是高大的宮殿,烏龍駒從來沒有見過。一旦馬驚,稍有閃失,便是不吉之兆。不如有官員為陛下牽馬,以防烏龍駒進宮去有意外之驚。」

李自成同意了軍師的建議,遲疑問道:「命誰為孤牽馬?」

王長順突然從一群侍衛的親將中走出,快步走到李自成馬頭前邊,跪到地上,激動得聲音打顫地說:

「闖王……啊呀,我該死,該死!……皇上!小臣王長順跟隨陛下十五六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沒有離開過陛下,也沒有離開過烏龍駒。請陛下對你的老馬伕恩賜一點面子,叫小臣為皇上牽馬進宮!」

李自成微笑點頭:「好吧,長順,就由你牽馬進宮!」

進了午門,李自成不覺為出現的巍峨宮殿感到震驚。他用馬鞭向北一指,輕聲問道:

「這就是金鑾殿?」

引路的太監躬身回答:「回陛下,這是皇極門。過了皇極門才是皇極殿,俗稱金鑾殿。」

李自成「啊」了一聲。

他在心中說:「一座皇極門竟然這麼壯觀!」他看了一眼王長順,恰好老馬伕的眼光正從皇極門轉回來,同他的眼光遇到一起。王長順的眼裡充滿驚奇,也充滿熱淚,小聲說:「陛下,小臣果然看到今天!」李自成聽見王長順的低語,自己也有同感,但他避開了長順的眼睛,回頭向宋獻策問道:

「到武英殿去麼?」

「請陛下駕幸武英殿,百事吉祥。」

李自成由文武群臣扈從,經歸極門往西,過了內金水河上的漢白玉橋,在武英門前下馬。按事前議定,他要坐在武英殿的皇帝寶座上,在樂聲中受群臣朝賀,才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入城儀式。但因為崇禎下落不明,使李自成對於朝賀的事興趣索然。在李自成同幾位親信大臣進入武英門後,文武群臣正在武英門外的台階下恭候傳宣,一位宣詔官來到武英門外,向大家高聲說道:

「提營首總將軍與天祐閣大學士口諭:奉聖旨,今日朝賀暫免,文官們各回衙門辦事,武將們各回駐地。明朝投降內臣,暫回各自家中,聽候錄用。明日黎明,但聽午門鐘聲,新朝的文臣們,前來武英殿上朝,不得遲誤!」

文武群臣立刻退過內金水河,從歸極門出去。太監們都失去了原來的氣焰,不敢與新朝的官員爭道。他們退後一步,等群臣走出歸極門後,才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離開。

最後從武英門外離開的是王長順。過內金水橋時,他向西華門內掃了一眼,想再看一眼烏龍駒,但是沒有看見。他往前走了幾步,向守衛歸極門的三位御營親軍詢問烏龍駒在何處餵養。一位米脂口音的軍官笑著說:

「王大伯,烏龍駒已經由掌牧官牽到御馬監的馬棚中了,跟崇禎的幾匹御馬在一起餵養,它不會受虧待的。你老不用操心啦。」

王長順想到自己確實是多操心,笑了一笑,但心中不免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空虛和難過。


[1]解縉——字大紳,江西吉水人,為明初有名的才子。洪武進士,永樂朝曾為侍讀學士、翰林學士。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