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武英殿,時光已近中午。李自成只將李巖和吳汝義留下,詢問關於清宮的情況。
倘若在一年以前,李自成會留下李巖和吳汝義一起吃午飯,邊吃飯邊聽他們講說清宮的詳細經過。但現在他是君,他們是臣,按禮制不能同桌吃飯;所以他對同進午膳只是閃了一下念頭,說出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坐下去,坐下去,說說你們清宮的情形吧。」他還不習慣用「稟奏」一詞,而是要他們「說說」,口氣上顯得親切。
李巖和吳汝義都沒有坐,而是恭敬地站立在他面前。當吳汝義稟奏皇后在五更前已經自縊,停屍於坤寧宮中時,李自成輕聲說道:
「其實皇后可以不死。倘若她不死,孤會以禮相待,將她優養終身。」稍停又說:「你問問太監們,宮內庫房中一定有好的棺材,命宮女們將皇后裝殮,要小心保護她的屍體!……那位皇貴妃呢?」
李巖回奏:「臣從坤寧宮出來即去翊坤宮,皇貴妃袁氏本來也在五更前奉旨自盡……」
李自成問道:「是奉旨?」
吳汝義說:「聽說是崇禎命她趕快自盡。她還沒有斷氣,繩子忽然斷了。她還要自盡,可是宮女們都圍著她哭,沒有人肯替她綁繩子,所以她沒有死成。」
李巖問道:「陛下,對袁妃如何處置?」
李自成說:「崇禎的妃嬪們,凡是沒有死的,娘家住在北京的,都送她們回娘家去,願自盡的聽便,不願自盡的由我朝優養終身。天啟的皇后你找到了麼?」
「臣從翊坤宮出來後與子宜將軍分手,他去長平公主宮中,臣去張皇后宮中。張皇后尚未死。臣站在慈慶宮正殿階下,隔著簾子傳了陛下口諭:如若她願意活下去,我朝將以禮相待,優養終身;如願意暫回張皇親府中,臣將派兵丁護送她出宮。臣又說,皇后出宮,可以帶四名宮女,兩名太監,隨身侍候。珠寶首飾可以由她斟酌攜帶出宮,以示我朝優遇。」
「她怎麼說?」
「她說:『本宮是天啟皇帝的遺孀,崇禎皇帝的皇嫂,今日國亡,義無苟活之理。請將軍派將士護送本宮到太康伯張皇親府中,使本宮得以從容自盡,還可以辭別父母。今日我朝江山尚且不保,何用攜帶珠寶首飾!』」
「她遭此亡國慘禍,沒有對你痛哭?」
「她的聲音頗為鎮靜,只是略顯蒼啞,分明在臣到慈慶宮之前,她已經同宮女們哭了很久。」
李巖又將如何從宮中找到五頂轎子,派兵將皇后和隨身服侍的宮女、太監護送到張皇親府中,並在張府大門外插一令旗,嚴禁兵丁入內騷擾等經過講了一遍。李自成聽後,點頭說道:
「辦得好,辦得好,張皇后知不知你也是杞縣人?」
「回陛下,張皇后雖然亡國,但態度仍很高貴,不曾詢問臣的姓名、籍貫。臣自己也未說出一字。」
吳汝義接著說了崇禎到壽寧宮砍傷長平公主,公主由太監何新背往周奎府上暫住以及崇禎在昭仁殿前一劍殺死六歲小公主的事。李自成說:
「崇禎也太狠心了!」
他又詢問了宮中的其他情況,知道宮女的總數大約上萬人,在西華門投水自盡的有三十多人,逃散的約三百左右。李自成吩咐說:
「紫禁城中太監眾多,有的逃散了,沒有逃散的任其回家。宮女們一個不許出宮,要找到花名冊,等候數日,按冊點名,分賞給有功將士。多日來你們都很辛苦,快去休息用膳吧。」
李巖和吳汝義剛剛退出,李雙喜進來了,跪在他面前問道:
「父皇,午膳準備好了,要用膳麼?」
「是我們從長安帶來的廚子準備的?」
「宮中御膳房的太監們沒有逃走,兒臣命他們準備午膳。從長安帶的幾個廚子也進了御膳房。他們處處小心,各種葷素菜餚和點心,都先嘗一嘗,才許送上來。這是宋軍師的囑咐,以防禦膳房的太監們懷有貳心。」
李雙喜退出後過了一陣,午膳就在東暖閣擺好了。李自成面南坐下,看見山珍海味,葷素菜餚,擺滿了一張大方桌,器皿精緻,且有金碗銀盤、鑲金牙箸和碧玉酒杯,心中忽生反感,望一眼雙喜,用責備的口氣問道:
「為什麼擺這樣多的菜餚?」
雙喜躬身說道:「御膳房管事太監說:崇禎的每日御膳費是三十四兩幾錢銀子,每膳要準備幾十樣葷素菜餚,還有各種點心、小菜,這是皇家規矩,午膳時還要奏樂。」
李自成歎息一聲,說道:「歷代帝王,只有開國之主,生長戎馬憂患之中,與士卒同甘共苦。以後繼承江山之主,都是生長深宮,錦衣玉食,不辨五穀,不知百姓疾苦。孤對此深為痛恨!你傳旨御膳房,以後不管午膳晚膳,只備幾樣菜就夠了,外加辣椒汁一小碟。還有,金銀器皿一概不用,玉杯也不許用!」
李自成話剛說完,御膳房的兩個太監又捧來兩個朱漆描金食盒,到了武英殿門外,由兩個宮女接住。她們還沒有捧進暖閣,被雙喜看見,向她們使個眼色,同時一揮手。宮女們心中明白,趕快悄悄地退了出去。
李自成命宮女搬一把椅子放在他對面,然後命雙喜陪他用膳。雙喜不敢坐下。自成說:
「我命你坐你就坐。我同你既是君臣,也是父子。坐下!」
用膳的時候,李自成忽然問道:
「羅虎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是吧?」
「是的,他是屬豬的。」
李自成含笑說:「不但北京城中有許多名門閨秀,單說這皇宮中也有幾千宮女。羅虎是有功的將領,應該給他選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為妻。這話,你要告訴你子宜叔知道。」
雙喜高興地說:「兒臣遵旨!」
用畢午膳,李自成回到西暖閣坐下。宮女們立刻按照宮中習慣,有人捧來漱口的溫茶,有人捧來吐漱口水的銀漱盂,跪到他面前。他雖然不習慣,但還是按照皇上的生活規矩做了,同時在心中歎道:
「皇帝的生活果然與百姓不同!」
李自成多天來不曾好生休息,需要躺下去睡一覺。他還沒有說出來這個意思,只是輕輕地打了個哈欠,一個宮女就趕快在他面前躬身說道:
「請皇爺到寢宮御榻上休息,那兒已經準備好了。」
「寢宮在哪兒?」
「就在這武英殿背後的仁智殿。」
仁智殿比武英殿規模略小,寬大的御榻安放在西暖閣的裡邊一間,掛著黃緞繡龍床帳,鋪著黃緞床單,上有黃緞繡龍被和繡龍枕頭。紫檀木雕花高几上擺一個古銅獅子香爐,從口中微微地吐出輕煙,清幽的香氣散滿暖閣。
李自成由宮女引路,後邊跟著雙喜,從武英殿的西夾道步入後院,再進入仁智殿。當李自成來到時,宮女們都跪在丹墀上接駕,然後由剛才引路的兩個宮女替他打起簾子,走進西暖閣內間。當他在龍椅上坐下後,立刻有一個宮女用銀托盤捧來一盞熱茶,雖然粉彩草蟲的瓷蓋尚未揭開,但是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從茶盞中冒出,使他不由得口舌生津。
李自成向站在暖閣門內的雙喜問道:「你在哪裡休息?」
「回父皇,進城以前,軍師詢問了投降的太監,畫了一張地圖,指示二百名護駕將士分駐在西華門和歸極門兩處。今日進宮之後,軍師看了武英殿共有七間,地方很大,吩咐兒臣住在武英門的一邊,另一邊為群臣等候召見的地方。」
「太監們住在何處?」
「軍師說,這班沒良心的奴婢,縱然降順我朝,也有貳心,所以昨日對兒臣和子宜叔當面囑咐,武英殿原有的太監和新增派的太監,夜間都住在歸極門內六科廊的空房子內,黎明後才能進武英門,做灑掃的事,沒事時就在武英門內的廂房中上值,聽候呼喚,不准他們走進皇上寢宮。」
「啊!……我們從長安帶來的傳宣官住在何處?」
「他們也住在武英門內的廂房中,也不能走進寢宮。」
雙喜剛走,那兩個引路的宮女又來到他面前,其中一個年紀較長的問道:
「皇爺要到御榻上睡一陣麼?」
李自成點點頭。他剛取掉氈帽,立刻被一個宮女雙手捧住,放到一個紅漆描金大立櫃中,他要脫掉箭袖戰袍,那個年紀稍長的宮女立刻替他解掉絲絛,解開扣子,幫他脫掉袍子,疊起來放進立櫃。李自成對她們的細心服侍感到很滿意,隨即頹然坐到床沿上,打算脫掉靴子。兩個宮女不等他自己動手,立刻跪到地上,一人為他脫下一隻。李自成從她們身上聞到了一股香氣,含笑問道:
「你倆叫什麼名字?」
年長的回答:「回皇爺,奴婢叫王瑞芬,她叫李香蘭。」
李自成又問:「你們是乾清宮的?還是坤寧宮的?」
王瑞芬回答:「奴婢們是從別的宮中叫來的。乾清宮和坤寧宮的都人差不多都投水自盡了,沒有投水的也都奔出西華門逃散了。」
李自成不再問話,在御榻上躺了下去。他正伸手拉黃緞繡龍被,王瑞芬帶著一股醉人的芳香,敏捷地替他將被子拉開,蓋到他身上。從繡龍被上散發出淡淡的李自成從來不曾聞過的奇妙香氣,他望著王瑞芬問道:
「這被子薰的什麼香?」
王瑞芬躬身回答:「回皇爺,今早進來清宮的吳將軍挑選宮女們來侍候皇爺,因奴婢原在承乾宮中,多知些宮中禮節,吳將軍就指定奴婢為皇爺身邊眾宮女的頭兒,宮中俗稱『管家婆』。這御榻上一應被、褥、枕、帳各物,全是從內庫中新取出的。這繡龍被在庫中已經放了幾年,奴婢領出後,放在薰籠上,用外國進貢的香料薰過,所以不是一般的香氣。」
「外國進貢的什麼香料?」
「相傳這是大海中的一種龍,有時到海島上曬太陽,口中的涎水流在石上,干了後發出異香,經久不滅。土人到島上取來,製成香料,獻給他們的國王。國王作為貢物,獻給中國皇帝,所以這種香料就叫作龍涎香[1]。幾年前,皇后賞賜一點給承乾宮的田娘娘,尚未用完。奴婢就是用龍涎香為皇爺薰的龍被。」
李自成點頭,又看了這位宮女一眼,然後把眼睛閉上。今日初進皇宮,還沒有受百官朝賀,他已經知道了做皇帝的尊貴。他想著日後的皇帝生活,含著滿意的微笑進入夢鄉。
申時過後,李自成被宮女叫醒。王瑞芬帶著三個宮女跪地上替李自成穿好靴子,一個宮女用金盆捧來溫水請他淨面(宮中不用「洗臉」一詞),另一個宮女用紅漆描金龍鳳托盤捧著一個藍花御窯茶杯,盛著半杯溫茶,請他漱口,另一個宮女跪在一邊,用景泰藍梅花托盤捧著一個白玉般的建瓷小漱盂,承接他吐出口的溫茶。隨後,宮女們又細心而敏捷地服侍他穿好袍子,戴好帽子。雖然李自成對宮女們這樣的服侍感到繁瑣,但是他並沒吩咐免除,反而在很不習慣中舒舒服服地接受了。他在西安是佔用秦王府為皇宮,一切草創,沒有太監。如今在他看來,那些臨時挑選的民女,雖有宮女之名,卻是既不識字,也不懂皇家禮節,只能算暴發戶家中的粗使丫鬟,沒法同明朝的宮女相比。
王瑞芬向他啟奏,剛才李雙喜來過,因見皇上未醒,又回武英門值房等候。李自成聽了,立刻離開寢宮,來到武英殿的西暖閣,隨即將李雙喜叫了進來。
「崇禎有下落麼?」李自成向雙喜問道。
雙喜跪在地上回答:「啟奏父皇,清宮將士們一直在皇城內各處尋找,佈告也在全城張貼了,至今尚無消息。不過,太子和二王找到了。」
「找到了?怎麼找到的?」
「他們都被太監們送到周皇親府上,佈告在各街道貼出不久,周皇親和另一家皇親都不敢隱藏,將他們獻出來的。」
「現在何處?」
「現在看管在五鳳樓上,子宜叔與林泉將軍正在向太子詢問宮中事情,等候父皇召見。」
「速將明朝太子和永、定二王帶來見孤!」
過了一陣,李巖、吳汝義將太子和永、定二王帶到了李自成面前。吳汝義叫太子等趕快跪下,但是太子倔強地不肯下跪。看見他不肯跪,他的弟弟們也不肯跪。李自成態度溫和地對吳汝義說:
「不肯跪算了,不必勉強。」他又用文雅的口吻向太子問道:
「汝父為何亡國?」
太子自信必死,慷慨回答:「我父勤政愛民,發憤圖治,本無失德,只因諸臣誤國,所以失去江山。」
「你知道你父皇現在何處?」
「天明前我由內臣護送出宮,以後宮中事全然不知。」
「你不用害怕。你還在少年,非當國之主。明朝種種弊政,非你之過。孤每讀史書,看見三代以後,一遇改朝換代,繼世開國之主多不能以寬仁為懷,對前朝皇室家人宗黨,唯恐不斬盡殺絕,連孩提都不放過。孤心中不以為然,有時掩卷長歎。孤要傚法三代聖主,所以破西安、太原之後,對秦、晉二王及其家室宗親,一個不殺,一體恩養。如今秦、晉二王都隨孤前來幽州,你們可知道麼?」
太子不知道李自成將北京改稱幽州,也不知道李自成言語真假,低頭不語。李巖知道李自成的這些話都是出自真心,對太子說道:
「殿下不必害怕,新皇上是堯舜之主,斷無殺你之心。你應當感謝不殺之恩。」
李自成語氣誠懇地接著說:「進軍幽州之前,孤曾與大臣們討論決定,倘若兵臨城下之日,你父皇知道天命已改,願意禪讓,孤將待以殊禮,使他繼續享受人間尊榮,優遊歲月,對宮眷也一體保護。孤還宣佈:大順軍進城之日,倘若崇禎帝已殉國,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一不許殺害,二不許虐待。孤要對太子待以杞、宋之禮[2]。說明白吧,周成王封微子為宋公,孤將封你為宋王。至於你的兩個弟弟,比你封爵降一級,一封永國公,一封定國公。此事孤早已決定,只等孤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就對你降敕封王,頒賜鐵券,世襲罔替,與國同壽。」
吳汝義輕輕推了一下太子:「趕快跪下,向大順皇上叩頭謝恩!」
李巖也不無感動地說:「此系三代以下未有之仁,殿下趕快謝恩!」
太子仍然倔強不動,也不說「謝恩」二字。他的兩個弟弟也照樣學他。李巖擔心太子和二王會惹怒大順皇帝,目視太子。在窗外竊聽的宮女們更擔心本來可以不死的太子和二王會惹出殺身之禍,暗中焦急。吳汝義又一次催促太子謝恩,但太子依然不動。李自成看見倔強的太子眼眶中充滿熱淚,只是忍耐著不讓眼淚流出。他對吳汝義惻然說道:
「算了,不必勉強他對孤謝恩。他的國家已亡,母后自盡殉國,父皇不知下落,應該心中悲痛,也應該懷恨於我,要他跪下去叩頭謝恩他當然不肯。孤今得了天下,何計較這些小節!」
李巖的感情比吳汝義複雜,所以沒等李自成將話說完,趕快跪下說道:
「陛下對勝朝如此寬仁,三代而後實屬僅見。四海之內,前朝臣民必將聞之感奮!」
李自成點頭使李巖平身,對吳汝義接著說:「你派一隊將士將太子和二王護送到劉宗敏處,妥加照顧。你再尋找幾名東宮的舊太監,前去服侍。」
吳汝義躬身說道:「領旨!」便帶著太子和二王出去了。
李自成急於想看看金鑾殿,也想看看乾清宮和坤寧宮,但他想偕牛金星和宋獻策一同看,便叫雙喜去命宣詔官宣牛丞相和宋軍師速來。
過不多久,牛、宋二人便來了。他們向李自成行了叩頭禮後,李自成叫他們坐下,先向軍師問道:
「有沒有新消息?」
宋獻策重新在李自成面前跪下,奏道:
「臣得到確實消息,吳三桂……」
李自成說:「獻策平身,坐下說話。」
宋獻策叩頭起身,坐在椅子上,欠身奏道:「吳三桂的兵力不可輕視,他以山海關為後繼,人馬已有一部分進至永平、玉田與三河一帶,對北京頗為不利。目前我朝文武群臣,莫不望陛下趕快舉行登極大典,然而以臣愚見,登極典禮大事固須加緊籌備,招降吳三桂一事更為急迫,以免夜長夢多。」
李自成問:「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
宋獻策說:「崇禎十四年八月,洪承疇在松山兵潰,吳三桂雖是八總兵之一,損失不輕,但他的老本兒留在寧遠,並未受挫,所以仍能固守寧遠。虜兵進至塔山,也不敢再向前進。眼下寧遠兵駐紮在山海關及永平一帶,猶如在北京戶外駐軍,陛下萬萬不可疏忽大意。」
「孤問你,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
「吳三桂原是寧遠總兵,步騎精兵約有三萬,近來他改稱關寧總兵,受封平西伯,山海關也歸他管轄。守山海關的兵馬素稱精銳,少說有五六千戰兵,所以關寧兵合起來有三萬五千以上,加上駐在秦皇島與關內附近各處之兵,總數在四萬出頭。關寧兵以騎兵最強,號稱關寧鐵騎。」
李自成聽到宋獻策的稟報,表面上不動聲色,露著微笑,但心頭猛然沉重,默然片刻,向牛金星問道:
「啟東有何意見?」
牛金星欠身回答:「軍師素重遼事,方纔所議,頗中肯綮。以臣愚見,目前對吳三桂以招其來降為上策。倘若吳三桂能夠來北京參與皇上登極盛典或派人送來賀表,不僅可以為北方武將表率,亦可以為江北四鎮榜樣。望陛下速差人前去招降!」
李自成說:「倘若他肯投降,孤不吝高爵厚祿。你看他能投降麼?」
牛金星胸有成竹,從容說道:「以臣愚見,吳三桂如今困居於山海與永平之間,進退失據,軍需民食,鹹失來源。他雖有三四萬關寧精兵,勢如遊魂,此其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一也。吳三桂之父吳襄,偕其母及其妻與子侄、僕婢等三十餘口,於去年移居北京城內,現已成為我朝人質,此吳三桂不得不投降者二也。自崇禎十四年破了洛陽,三年來陛下身統數十萬眾,所向無敵,威震海內,今又輕易攻佔北京。古人云『先聲奪人』,以陛下今日之神武威名,東虜未必敢來入犯,吳三桂孤立無助,此其不得不投降者三也。還有第四,崇禎十四年洪承疇所率援錦八總兵,其中白廣恩、唐通二人已經投降,頗受禮遇。白廣恩在我朝且已封伯。這些榜樣,吳三桂看在眼裡,豈有頑抗不降、自尋敗亡之理?臣請陛下寬心,明日可命吳襄寫一家書,欽差適當大員,帶著陛下手諭與吳襄家書,並帶著犒軍銀物,前往永平,面勸三桂速降。十日之內,定有佳音。」
李自成滿意點頭,又問:「差誰去較為合適?」
「臣認為唐通最為合適,請陛下聖衷斟酌。唐通是明朝北方的有名鎮將,與吳三桂同時封伯,且資歷老於三桂,作為勸降欽使,定必勝任。」
李自成點頭同意,又轉向宋獻策問道:「軍師意下如何?」
宋獻策答道:「丞相所言極是。不過唐通畢竟是一介武夫。臣以為再差張若麒同行,文武搭檔,有張有弛,遇事多有進退,較為適宜。」
李自成面帶笑容,又連連點頭,隨即向李巖問道:
「林泉有何高見?」
李巖認為宋獻策的擔心也正是他的擔心,對於牛金星的話並不同意,但在西安時他因諫阻過早東征已經深拂上意,加上宋獻策經常對他提醒,勸他少說會令李自成和牛金星不愉快的話,所以他心中矛盾片刻,恭敬地站起來說:
「微臣原來也為東邊的情況擔憂,但聽了丞相之言,也就略覺心寬。臣尚有若干芻蕘之見,過幾天後,俟陛下稍暇,再為奏陳。至於遣使一事,丞相與軍師計慮周詳,臣無他議矣。」
李自成急於要看看三大殿和乾清宮,便點頭同意。正要起身,雙喜神情興奮地走進暖閣,跪到他面前,聲音急促地說:
「啟稟父皇,崇禎,崇禎……找到了!找到了!」
李自成不覺從椅子上跳起,大聲問道:
「崇禎藏在何處?沒有受到傷害?」
「是找到了崇禎的屍體。他已經上吊死了。」
李自成鬆了一口氣,重新坐下,隨即用輕鬆的口吻說道:
「這倒好處置了!……他是在何處自縊的?是怎樣找到的?」
「父皇,剛才忽然補之差人來說,崇禎已經在煤山東山腳下上吊死了,屍首找到了。旁邊一棵小樹上還吊死一個沒有鬍子的中年漢子,好像是個太監。為怕屍首認不確實,如今將乾清宮的兩個太監也叫去了。」
李自成望著牛、宋等問:「你們看,應當如何處置才好?」
牛金星欠身回答:「以臣愚見,崇禎屍體應在別處停放,不宜抬回乾清宮去。」
宋獻策欠身說:「臣聽說正對煤山的是壽皇殿,何妨命太監將殿門打開,略事打掃,將崇禎的屍體停放壽皇殿中,以備裝殮。」
李自成點點頭,又問:「用什麼棺材裝殮?穿什麼衣服裝殮?他和皇后都裝殮之後,埋葬何處?」
牛金星回答:「自古以來,帝后的棺材稱為梓宮,極其講究,既不能在數日內備辦,崇禎又是亡國之君,也用不著了。宮中為年老宮眷們存有較好的現成棺材,可以找出來裝殮。崇禎可穿上常朝官服,皇后也穿上常朝禮服。如此處理,較為簡便,也不失陛下對待亡國帝后之禮。」
「如何埋葬?」
宋獻策回答:「崇禎既然亡國,也不必為他修築山陵。可將田妃墓門扒開,將田妃棺材移至旁室,將崇禎帝、後的棺材放在正室,再將墓門封好,就算是我朝對亡國帝后以禮埋葬了。」
李自成又問:「林泉有何意見?」
李巖欠身回答:「丞相與軍師所言,十分妥當,微臣但請陛下飭工政府連夜派工匠在東華門外搭一蘆席靈棚,明日將崇禎帝后棺材放置靈棚之內,任勝朝舊臣前去『哭臨』[3]致祭,太子和永、定二王也應去祭奠父母。還可以命僧道錄司派僧道去靈棚前誦經,超度亡靈。七日之後,再送往昌平埋葬於田妃墓中。如此處置,更顯出皇上對勝朝寬仁聖德。臣碌碌寡聞,不知所言當否。」
李自成高興地說:「好,好!啟東,這事情命工政府與禮政府共同去辦。現在,都隨孤去看看崇禎的屍體。」
他先站起來。牛、宋、李巖也都趕快站起來。李雙喜率領十名衛士跟在後邊。當走出武英門以後,他回頭向雙喜問道:
「吳汝義到哪兒去了?」
雙喜趨前一步,躬身回答:「他得到稟報:我清宮人員在一眼枯井中找到了崇禎的長女長平公主……」
李自成驀然一驚,問道:「不是聽說長平公主昨夜被崇禎用劍砍傷,隨即由太監背出宮去?」
雙喜說:「是的呀,兒臣同子宜叔也覺奇怪。子宜叔罵了前來稟報的官員,他問不出一個頭緒,趕快往壽寧宮去了。」
李自成望著大家說道:「怪事!真是怪事!走,我們看崇禎的屍體去!」
李自成率牛、宋等到了煤山的北上門口時,李過已匆忙來到萬歲山門[4]接駕。
李自成問道:
「崇禎的屍體如何找到的?」
李過躬身回答:「方纔有一太監看見崇禎的御馬太平騟從煤山的大院中出來,左右張望,似乎想進玄武門,又不肯進,抬頭叫了幾聲。臣得到稟報,立刻來到玄武門外,牽住御馬打量,心中恍然明白,就將馬牽進萬歲山門,說道:『御馬,你帶路吧,去尋找你的主人!』由御馬在前引路,果然在一個很隱蔽的去處找到崇禎的屍首。」
李自成點點頭說:「常言道,好馬通人性,確實如此!如今崇禎的屍首放在哪裡?」
李過說:「放在上吊的槐樹下邊,如何處置,等候陛下降旨。」
「引我們先去看看吧。」
崇禎和王承恩的屍體都放在煤山腳下的荒草地上,相距不到一丈遠。李自成看看崇禎臉孔還很年輕,長髮散亂,帽子已經失落,雙目半閉,舌頭略有吐露,脖頸下有一條被絲絛勒成的紫痕,一隻靴子已經失去……李自成心中一動,不忍多看。此刻他沒有勝利的喜悅,而是產生了很複雜的思想感情,竟然在心中歎息了一聲。
在他和大臣們後邊跟來的幾個太監,此時都轉到崇禎屍首的腳頭,由一個顯然地位較高的中年太監領頭,向崇禎跪下,叩了三個頭,而那領頭的太監還禁不住小聲嗚咽,熱淚奔流。李自成向太監們問道:
「你們裡邊有沒有乾清宮的太監?」
那個領頭的太監忍住嗚咽,叩頭說:「回聖上,奴婢是亡國的待罪內臣,原是乾清宮的管事太監,名叫吳祥。」
李自成將吳祥上下打量一眼,命他將崇禎的屍體停放在壽皇殿中,又說:
「孤看你不忘舊主,還是有良心的。你要在宮中找一好的棺材,將你的舊主小心裝殮,好生守護。命乾清宮的宮女們來給崇禎梳頭,更換衣服靴帽。」
李自成吩咐畢正要離開,跪在草地上的吳祥忽然說道:
「陛下,奴婢舊主崇禎皇爺臨死前在衣襟上寫了幾句話,請陛下看看。」
李自成驚問:「寫了什麼話?」
吳祥說:「崇禎皇爺寫遺詔時,只有管事宮人魏清慧站立在身邊侍候,臣是聽魏宮人說的。皇上不妨看一看他的衣襟裡面。」
「你快翻開他的衣襟,讓孤看一看他寫的什麼遺言!」
吳祥在荒草上膝行到崇禎腿邊,翻開袍子前襟,果然有幾句話歪歪斜斜地寫在袍子裡兒上。李自成和隨侍身邊的大臣們都趕快低頭觀看。因崇禎當時心慌手顫,字體潦草,李自成不能夠完全認清,命吳祥趕快讀出。吳祥一邊讀,大家一邊看。念完以後,大家互相看看,在片刻間都沒做聲,但心中都想了許多問題。他們聽了「賊來,寧毀朕屍,勿傷百姓」一句話,不能不受到震動。隨後,李自成鬱鬱不樂地說道:
「自古至今,天下無不亡之國。亡國之君,歷代都有,但是並不一樣。崇禎雖然失了江山,但這是氣數,是他遭逢的國運所致。古人說『蓋棺論定』,據孤看來,崇禎實非一般的亡國之君!」
牛、宋和李巖都沒說話。他們因看了崇禎的衣襟遺言,都不免受了感動,而且也同意李自成的評論;不過,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所以都沒有發表意見。李自成望望草地上的另一具屍首,又看了吳祥一眼,問道:
「那個陪著崇禎上吊的太監是誰?你認得他麼?」
「回聖上,他是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
「他也是一個對主子有忠心的人。他的屍首應該如何埋葬?」
「回皇爺,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可以命其家人將屍體領回,自行裝殮殯葬。」
「既然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這事兒你就辦了吧。」
「奴婢領旨!」
李自成帶著牛、宋等大臣,沿著黃土磴道,登上煤山中峰。他站在峰頂,向南縱目,從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到房屋鱗次櫛比的南城和外城,從午門、端門、承天門、大明門、正陽門直到永定門,盡入眼底。神聖不可侵犯的紫禁城,如今踏在他的腳下。遼、金、元、明四朝赫赫的皇都,如今踏在他的腳下。佔領了北京就是滅亡了明朝,奪取了天下。十幾年百戰經營,如今才真正勝利了,大功告成了……李自成又是欣喜,又是驚歎,不自覺地發出一聲:
「啊!」
[1]龍誕香——抹香鯨生活於赤道附近的海洋中,其腸胃中有一種病態分泌物,呈結石狀,漂浮水面,有時被風浪沖上海邊,可以製成極名貴的香料,香氣持久,名為龍涎香。
[2]杞、宋之禮——周武王封夏朝的後代於杞(今河南杞縣),成王封殷紂王的庶兄微子於宋(今河南商丘),使二者承夏殷之祧。
[3]哭臨——帝王死亡後,臣民舉行的哀悼儀式。
[4]萬歲山門——即今之景山門,但已改建,其前邊的北上門已於解放後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