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劉宗敏問道:「張若麒與唐通剛才如何向皇上回奏?」

李自成說:「同二虎探得的情況一樣,吳三桂不願投降,決定頑抗。如今他沒有公然為崇禎帝后發喪,也沒有馳檄遠近,公然表明與我為敵,只是意在緩兵,等待滿洲動靜。目前這種局勢,兩位軍師看得很透。獻策,說說你的看法。」

宋獻策對劉宗敏和牛金墾說道:「按道理,吳三桂接到我皇諭降的書信與犒軍錢物,應有一封謝表。他知道北京將於初六舉行登極大典,縱然不親自前來,也應差遣專使,恭捧賀表,隨唐通來京。然而這兩件應做的事他都沒做,只是口頭上囑咐欽使,說他感激李王盛意,無意同李王為敵。至於降與不降,他推說他手下的文武要員連日會議,意見不一,使他不能夠在頃刻中斷然決定。他還說,他原是奉旨入關勤王,不料北京已失,崇禎皇帝殉國,全軍痛心。他若斷然降順李王,恐怕遼東將士不服,所以他請求稍緩數日,容他與手下文武們繼續商議。」

劉宗敏罵道:「他媽的,這是緩兵之計,故意拖延時間!」

牛金星接著向皇上說道:「請陛下恕臣料事不周之罪。臣以常理度之,吳三桂必降無疑,不意他憑恃山海孤城,竟敢拒降!」他轉向宋獻策和李巖說道:「吳三桂沒有差專使捧送降表來京,已是悖逆;竟然受到我皇犒軍厚賜,也不回一封書子以表感謝,殊為無禮!」

劉宗敏問:「吳三桂要投降滿洲麼?」

宋獻策回答:「他另有如意算盤。以愚見揣度,他目前還沒有投降滿洲之意。」

劉宗敏恨恨地說:「他媽的,他打的什麼鬼算盤?」

宋獻策說道:「吳三桂的如意算盤是,滿兵進長城後,在北京近郊同我大順軍發生大戰,而他在山海關按兵不動,養精蓄銳,坐收漁人之利。此為吳三桂之上策。退而求其次,他也不投降滿洲人,只向滿洲求援,借兵復國,為君父復仇。倘若此計得逞,雖然以後得以土地、歲幣報答東虜,但他仍會得到一個明朝的復國功臣之名。當然這是中策。為吳三桂設想,最下策是投降滿洲,不但以後永遠受制東虜,且留下萬世罵名。以愚見判斷,吳三桂手中有數萬精兵,不缺軍糧,不到無路可走,他不會投降滿洲。」

劉宗敏又問:「軍師有何主張?」

宋獻策淡淡一笑,說道:「我以為此時最可慮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東虜南犯,所以剛才已經勸諫皇上,對吳三桂暫示寬容,不必逼得過緊。老子說:『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目前我國家草創,根基未固,東虜突然乘機南犯,其志絕不在小。去年老憨突然死去,多爾袞扶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繼位,自為攝政。以獻策愚見看來,多爾袞必將繼承皇太極遺志,大舉南犯。一則可以為恢復金朝盛世的局面打好根基,二則可以鞏固他的攝政地位。所以我反覆思考,目前我國家的真正強敵是多爾袞,不是吳三桂。」

劉宗敏和大順朝的許多將領一樣,多年來總在同明軍作戰,沒有考慮過滿洲人的問題,更不能理解在崇禎亡國之後,主要對手已變成了以多爾袞為代表的滿洲朝廷。他轉向李自成:

「陛下,你如何決定?」

李自成在初聽到軍師所奏吳三桂的真實意圖後,確實十分震怒,將御案一拍,罵道:「豈有此理!」但是他在盛怒之下能夠自我控制,迅速地恢復冷靜,思考了東征問題。此刻他的主意差不多已經定了,向正副軍師問道:

「你們的意見如何?」

宋獻策知道皇上的主意是出兵討伐,站起來說:「微臣望陛下對吳三桂用兵之事慎重為上,只可容忍,施用羈縻之策。他不投降滿洲,就是我朝之利。只要我們打敗滿洲來犯之兵,吳三桂定會來降。」

「林泉有何意見?」李自成又向李巖問道。

李巖回答說:「臣也望陛下慎重。」

李自成又問劉宗敏:「捷軒有何主張?」

劉宗敏望著宋獻策問:「據你看來,目前吳三桂同滿洲人有了勾結沒有?」

宋獻策說:「據目前探報,吳三桂同滿洲人尚無勾結。」

「既然這樣,」劉宗敏說道,「我認為滿洲人尚在瀋陽,距我較遠,也尚在調集兵馬;可是吳三桂手中有數萬精兵,佔據山海衛,離我只有數百里路,可以說近在身邊,實是我大順朝心腹之患。據我判斷,不出數日,吳三桂在山海衛準備就緒,必將傳檄各地,聲言為崇禎帝后復仇,以恢復明朝江山為號召。到那時,畿輔州縣響應,到處紛紛起兵,與我為敵,南方各省也會跟著響應。所以我的意見是,乘滿洲兵尚未南犯,先將吳三桂一戰擊潰。消滅了吳三桂,奪取了山海關,可以使滿洲人不敢南犯,明朝的南方各將領聞之喪膽,畿輔各州縣都不敢輕舉妄動。此事不可拖延,謹防夜長夢多。對吳三桂用兵之事務要火速,要趕在滿洲人來犯之前將他打敗。」

李自成頻頻點頭,又向牛金星問道:「牛先生有何主張?」

牛金星慌忙站起來說:「陛下,今日之事,所繫非輕,難於倉猝決定。請容臣與兩位軍師退下後仔細討論,務求斟酌得當,然後奏聞。捷軒身經百戰,胸富韜略,剛才所言,堪稱宏論卓識,非臣所及。只是如必要用兵,也請侯爺回去與幾位心腹大將一起密議,熟籌方略。俟文武重臣們分別討論之後,再舉行御前會議。陛下天縱英明,遠非群臣所及,如此安危大計,總要斷自聖衷。」

李自成向劉宗敏看了一眼,見宗敏也沒有別的意見,隨即說道:

「就這樣吧,今日下午由捷軒同補之召集李友等幾位將領一起商議,丞相和兩位軍師加上喻上猷、顧君恩一起詳議,晚上一同來武英殿面奏。」

劉宗敏問道:「皇上,原來安排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可是眼下應該火速部署軍事,準備大軍出征。事情千頭萬緒,哪有時間準備登極?」

李自成心中猶豫,轉望軍師。

宋獻策說:「本來四月初六、初八、初十、十二,都是大吉大利的日子,所以擇定初六登極。如今既然軍情有變,不妨改為初八日登極。在這數日內,一邊準備,一邊等候吳三桂的消息。倘若吳三桂有了賀表,軍情緩和,初八日登極大典如期舉行,不再延期。」

李自成只怕來北京登極的大事吹了,心中猶豫,轉望牛金星。

牛金星說:「軍師所言,頗為妥帖。既然唐通等說吳三桂正在與他手下文武商議投降之事,兩三日內應有結果,等一等消息也好。」

李自成說道:「孤同意改為初八日登極,可以由內閣傳諭各衙門文武百官知道,只說演禮尚不很熟,不要提軍情一字。」

眾文武叩頭退出以後,吳汝義隨即進來,在御前跪下說道:

「啟奏陛下,羅虎已經從通州來到,現同親兵們在午門前朝房中休息,等候召見。」

「他來了好,好。你先安排他們用膳。午膳後,孤須稍事休息,准在未時一刻,你帶羅虎到武英殿見我。」

吳汝義伏地叩頭之後,正要退出,李自成又吩咐說:

「將金銀寶物運回長安的事,你要火速準備,不可遲誤。幾日之內,一定得把運送金銀的事準備停當!」

吳汝義乘機問道:「為何如此火急?」

李自成小聲說:「恐怕免不了一場惡戰,不可不預作準備。不過,這話不可洩露,你自己心中有數好啦。」

吳汝義不敢再問,心情忽然沉重,恭敬退出。

進北京以來,李自成從沒有像今日上午這樣心情鬱悶和沉重。在由文華殿回武英殿的路上,他吩咐雙喜,立刻差人去兵政府職方司將京東各府州縣和山海衛一帶的輿圖取來,備他閱覽。到了武英殿西暖閣剛剛坐下,王瑞芬體態輕盈地進來,跪在他面前奏道:

「啟奏皇爺,娘娘說皇爺昨夜睡眠欠安,如今還不到午膳時刻,請聖駕回寢宮休息。」

李自成問道:「你們剛才可服侍娘娘在右順門樓上觀看百官演禮了麼?」

王瑞芬抬起頭來含笑回答:「蒙皇上聖恩特許,奴婢率宮女們服侍娘娘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想著後天就要舉行登極大典,舉國歡騰,天下更新,娘娘和宮女們無不心花怒放,巴不得明日就是四月初六。」

李自成聽了王瑞芬的話,想著局勢的意外變化,想著她們還不知道登極大典已經改期為初八,連初八也有些渺茫,勉強含笑說道:

「你快告訴在殿外侍候的太監們,去傳諭御膳房,午膳孤想吃羊肉燴餅。還有,午膳時命西安來的樂工奏樂。」

王瑞芬答應一聲「遵旨」,正要叩頭退出,李自成又說道:

「你差一宮女,去壽寧宮傳諭費珍娥前來。」

王瑞芬心中一動,問道:「皇爺,是傳費珍娥沐浴熏衣,好生打扮,晚膳後來寢宮?」

「命她午膳後到武英殿來。」

「午膳後麼?」王瑞芬又問,怕自己聽錯時間。

「交未時以後前來。」

王瑞芬覺得奇怪,但是不敢再問,回到仁智殿寢宮,將皇上要在武英殿稍坐片刻以及命她去傳諭費珍娥的事,都向竇妃奏明,然後往壽寧宮去了。

竇美儀從右順門回來後,一直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她很想知道朝廷上到底出了什麼大事,所以才命王瑞芬去武英殿請聖駕回後宮休息,以觀動靜。如今皇上要一個人在武英殿稍坐片刻,分明是心中煩悶,需要獨自思慮大事。但是後天就要舉行登極大典,有何事忽然使皇上心中煩惱?

過了一陣,王瑞芬從壽寧宮傳旨回來,先到武英殿向皇上覆命,然後回仁智殿寢宮向竇妃稟報。竇妃含笑問道:

「費珍娥接旨之後是不是十分高興?」

「娘娘,費珍娥臉上看不出有一絲笑容。」

「你回來向陛下覆命,陛下又說了什麼話?」

「皇上正在用心看一本攤在御案上的輿圖,只是『哦』了一聲,沒有別的吩咐。旁邊放著另一本輿圖尚未打開。娘娘,眼下皇上正忙於準備登極,怎麼有閒工夫查閱輿圖?」

竇妃很覺詫異,但是她掩飾了心中的不安,淡淡地微笑說:

「皇上是天下之主。古人說,『四海之內,莫非王土』。他於百忙中查閱輿圖,也是應有之事。……啊,我們只管說話,皇上用午膳的時候到了。」

李自成已經從西暖閣出來。大案上已經擺了二十幾樣葷素菜餚。丹墀上開始奏樂。今天由西安來的樂工奏樂,不但用了大鑼大鼓、鐃、鈸、笛,還用了嗩吶。演奏起來,樂聲雄壯,高亢嘹亮,很像凱旋時在原野上奏的軍樂。竇妃對這樣的音樂很不習慣,尤其感到嗩吶聲刺耳。但是她裝作很願欣賞的神情,桃花色的面頰上掛著微笑。本來妃子服侍御膳,一般是立在身邊,李自成特命她坐下陪膳。

「這鼓樂你喜歡聽麼?」

「臣妾生長於深宮之中,今日有幸聽關中來的樂工演奏此樂,可以想像陛下百戰雄風,所以十分愛聽。」

「不知為何,孤今日忽然思念故鄉,所以命西安來的樂工奏樂。」

「陛下大功告成,猶念念不忘故鄉,這也是人之常情。漢高祖大功告成之後,回到故鄉,大宴十日。一日他乘著酒興,親自擊築,高唱『大風起兮雲飛揚』,隨即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此事千古傳為美談。陛下成功不忘故鄉,正是英雄本色,也必會千古傳為美談。」

李自成想起去冬進西安及回米脂祭祖時的情景,笑著問道:「漢劉邦功成還鄉,大會家鄉父老兄弟,歡笑宴飲,為何會慷慨傷懷,流出熱淚?」

「以臣妾想來,當時西漢國家草創,四夷未服,尤其北方的匈奴,兵勢強大,威逼中國。劉邦深知創業艱難,守成也很不易,所以安不忘危,樂極忽悲,泣數行下,唱出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詩句。」

「你解得好,解得好。給娘娘斟酒!」

李自成因竇妃講起漢高祖《大風歌》的故事,登時就想起了滿洲兵即將南犯的警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竇美儀從皇上的神色變化猜到可能是遼東有了重大軍情。她突然明白了為何今日上午皇上未到左順門樓上觀看演禮,而劉宗敏和牛金星正觀看演禮時匆匆離去。她不敢詢問一字,只是在心中說道:

「天啊,可千萬不要出重大事故!」

又上了幾道菜,緊跟著端上來一個御用平鍋。揭開平鍋蓋子,竇美儀和眾宮女看見裡邊盛的東西,都覺新奇。李自成又一次面露笑容,輕聲說道:

「這就是陝西的羊肉燴餅!」

宮女們盛了兩小碗,放在皇上和竇妃面前。李自成一聲吩咐,宮女們立刻為他換了一隻大碗。竇美儀既嫌羊肉湯的氣味太膻,也嫌那烙餅掰成的小塊太硬。但是她裝作很喜歡的樣子,面帶微笑,好像吃得很香。她猜想著皇上必是為什麼事動了思鄉之情。當快要用畢午膳時,她用溫柔的聲音試探著問道:

「陛下,臣妾愚昧無知,今日提起來漢高祖回故鄉的事,引動了陛下的鄉思,所以比往日多飲了幾杯酒。請恕臣妾隨口妄言之罪。」

「這不怪你,孤確實思念關中。」停頓一下,他不覺帶著牢騷地說:「十個北京抵不上一個長安!」

竇美儀猛吃一驚,不明白皇上為何說出此話,但她不敢詢問,反而故作理解的樣子嫣然一笑,輕輕說道:

「陛下愛長安,定都長安,必將如唐太宗那樣成為千古開國英主!」

午膳很快結束。李自成漱口以後,只留下王瑞芬和四個宮女侍候,回到西暖閣的裡間,坐在龍椅上,輕輕對王瑞芬吩咐一句:

「傳諭武英門內的傳宣官,羅虎來到,立刻召見。你也去壽寧宮,傳費珍娥來!」

羅虎在李自成腳前三尺遠的地方跪下,將背誦了多遍的兩句話琅琅說出:

「臣威武將軍羅虎奉召進宮,參見陛下,祝陛下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含笑說道:「羅虎,又到你為孤建立大功的時候啦。孤想你已經二十一歲了……」

羅虎忽然聽見門簾響動,同時看見皇上將未說完的話停住,向門口望去。他仍然恭敬地跪在地上,不敢回頭,隨即聽見站在他背後的宮女向皇上說道:

「啟奏皇爺,待選都人費珍娥已經來到,現在殿外候旨。」

「帶她進來!」

羅虎趕快說道:「陛下有事召見宮人,臣請迴避。」

「你不用迴避,暫且平身,站在一旁等候。」

羅虎叩頭遵命平身,退立一旁,不敢抬頭。

片刻之間,羅虎聽見一陣環珮叮咚之聲隨著清雅的香氣,從外邊進來。羅虎更加不敢抬頭,只看見費宮人的紅羅長裙和半遮在長裙下的繡鞋,但是他已經感到這位費宮人必有驚人之美。他頭垂得更低了。

王瑞芬退到一旁,像鴻臚官贊禮一般,嬌聲說道:

「費珍娥向皇上行禮!」

費珍娥跪下,向皇上叩頭行禮,略帶緊張地柔聲說道:

「奴婢費珍娥恭頌陛下萬壽無疆!」

李自成含笑問道:「費珍娥,你知道孤今日召見你為了何事?」

「奴婢不知。」

「你抬起頭來,聽孤口諭。」

費珍娥遵命抬起頭來,大膽地讓李自成端詳她的面容。李自成又一次為她的美貌吃驚,彷彿有一個聲音在心中說道:

「將她留下!留在身邊!封她貴人!」

費珍娥迅速低下頭,避開了李自成的炯炯目光。儘管她似乎看見了對方臉上那種不同尋常的神情和溫和的微笑,但是沒有改變她的刻骨仇恨,心中暗想:

「你得意吧,你貪戀女色吧,我豈是竇美儀之輩!我為皇上和皇后報仇的日子快到了,即使被剁成肉醬也不後悔!」

李自成向低著頭的費宮人又望了一陣,轉眼瞥見御案上攤開的山海衛一帶的輿圖,心情一變,瞟了羅虎一眼,對費珍娥說道:

「一二日內,孤對你將有重要諭旨,總望你今後不要忘孤的眷愛才好。」

費氏叩頭:「恭謝皇恩!」

召見完畢,本應命被召見者退出,但李自成一則想多看看費珍娥,一則想著向山海衛出兵的事,竟忘了命費氏退出。

王瑞芬見皇上繼續看費珍娥,在心中歎道:「又一個命中注定要在新皇上面前蒙恩受封的人!」她輕輕地走到李自成身邊,悄悄地問:

「皇爺,請吩咐,要賞賜什麼東西?」

李自成從複雜的情緒中突然醒來,對王瑞芬輕輕搖一下頭,隨即對費珍娥說道:

「你可以回壽寧宮了,兩三天內,孤將有豐厚賞賜。」

王瑞芬提醒費珍娥:「謝恩!」

「謝恩!」費珍娥趕快說道,叩了一個頭。

趁著起身時候,費珍娥又一次大膽地抬頭向李自成看了一眼,也向旁邊站立的青年將軍的臉上掃了一眼,然後在環珮聲中轉身向外,體態婀娜地走出暖閣,而王瑞芬和隨身服侍的宮女也跟著出暖閣了。

聽見環珮聲出了暖閣,乍然間李自成心中有一種惘然若失之感,但是他馬上對自己說:「已經決定將她賞給羅虎了,縱然是天仙也不能留下!」他從片刻的茫然中醒來,命窗外的宮女去向傳宣官傳旨,速叫吳汝義進宮,然後轉望羅虎,親切地輕輕叫道:

「小虎子!」

羅虎趕快到御前跪下,俯首聽旨。

李自成問道:「孤今日召你進宮,你知道是為了何事?」

「臣不知道,請陛下明示,有錯即改。」

李自成微微一笑,說道:「不是為你有錯才召見你,是為你應該褒揚。孤聽說你在通州,每日勤於練兵,軍紀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還聽說你每日練兵之暇,讀書寫字,也常與當地文士往還,向他們虛心求教。你的這些情況,在目前大順軍將領中十分難得。孤聽說後十分高興,所以特召你進宮一見。」

羅虎感動地說:「臣自幼跟隨陛下起義,所有練兵之事,整飭軍律的事,都是遵照陛下往日教導,不敢忽忘。」

李自成含笑問道:「聽說有次你的一哨人馬移防,你下令必須將駐地屋內院外打掃乾淨,又將百姓家的水缸添滿,方許離開,這件事深為百姓交口稱道。小虎子,從前孤不曾教過你,咱們老八隊可沒有這樣好,你是如何想到的?」

「陛下,臣去年進了西安,買到戚繼光的《練兵紀實》和《紀效新書》,認真讀了,悟出許多道理。臣在通州,又從老人們口中聽到不少戚家軍的故事。前人做過的事,走過的路,俺從前不知道,現在跟著學唄。」

李自成點點頭,心中稱讚:「真好!」隨即又問道:「那替老百姓打掃清潔的事,也是跟戚繼光學的?」

「這是跟岳飛學的。」

「跟岳飛學的?」

「臣在西安時,有一位讀書人對臣講岳武穆治軍的故事。他說書上記載[1],岳飛征討群盜,夜宿什麼市鎮。第二天天色未明,將士們為主人打掃門庭,洗淨碗盆,挑滿水缸,然後開拔。這故事被臣記在心中,在通州有一哨移營時照樣行事,果然老百姓因久受官兵騷擾之苦,對這次移營的事傳為美談。」

「什麼書上寫的?」

「臣不知道。」

李自成在心中歎道:「可惜我大順軍像小虎子這樣的後生太少啦!」此時,吳汝義不知皇上叫他何事,匆匆進來跪下。李自成命他平身,在一旁坐下,然後向羅虎含笑問道:

「你知道孤為何召你進宮?」

「臣不知道。在通州哄傳吳三桂不肯投降,是不是又要打仗?」

「打仗的事今日不談,孤今日召見你是為著你的婚事!」

羅虎臉色一紅,低下頭去,心中奇怪:「皇上為什麼提到此事?」

李自成接著說:「你是孤的得力愛將,義屬君臣,情同父子。你的父親早死,母親遠在陝西。如今孤為你選擇德容兼備女子,完成你的終身大事。小虎子,你意下如何?」

羅虎俯首不言,等候皇上繼續說話。

李自成又說道:「孤方才召見的那個費宮人,才貌雙全,在數千宮女中十分罕見。孤將她賜你為妻,就在這幾天內為你成親。今日叫你進宮,就是為著此事。孤剛才故意讓你看見費宮人,可滿意麼?」

羅虎沒有做聲。李自成略感奇怪,轉過頭向吳汝義望了一眼。

吳汝義本來以為皇上很看重費珍娥,必會將費選在身邊,沒想到將她許配給羅虎為妻。皇上近一兩天命他為羅虎趕快準備一處富麗堂皇的宅第,原來就為此事!他便對羅虎說道:

「羅虎,陛下恩賜你美女為妻,還不趕快叩頭謝恩!」

羅虎繼續沉默,想著那花白頭髮、從年輕就守寡、吃盡了苦難的母親,不由得兩眼充滿熱淚。

李自成以為羅虎是年輕害羞,不好意思說話,會心地微微一笑,又說道:

「自古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恰好我大順軍又進了北京,由孤主持為你完婚,正是時候。國恩家慶,雙喜臨門,何況孤念你在孤身邊長大,自幼忠心耿耿,屢立戰功,所以將宮中一位仙女般模樣的美女賜你為妻。像這樣如花美眷,世上少有。你心中可喜歡麼?」

羅虎不怕皇上對他怪罪,大膽回奏:「請陛下恕罪,臣知道費宮人十分貌美,又有文才,只因臣為孝順寡母著想,寧願娶一個不美也不醜的農家女子為妻,也不要娶一個從皇宮中出身的天仙美女。」

李自成笑道:「常言道,女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費珍娥雖然有花容月貌,可是一嫁給你,便成了你家媳婦,如何敢不孝順你的母親?」

「陛下知道,臣家是幾代佃戶。臣母早年討飯時,右腿被狼狗咬傷,走路一瘸一瘸,臉上還有一些麻子。自古兒不嫌娘丑,可是費宮人能尊敬臣母麼?她肯行孝麼?她肯洗衣做飯麼?臣母只有我這一個兒子,我可不能讓她受媳婦的白眼。這妻子臣不敢要!請陛下恕臣違命之罪!」

李自成聽了羅虎的誠懇陳詞不能不心中感動,但是轉念一想,不覺大笑。

「小虎子,孤既欽賜婚配,這事豈不想到?你放心,孤定要使你母親享福,使費宮人在你母親前做一個孝順媳婦!」他轉望吳汝義:「子宜,孤命你為小虎子準備一處很好的公館,一應陳設,都要講究。你可準備得有了眉目?」

吳汝義站起來說:「為羅虎尋找的公館已經就緒,是一處世襲侯府的新蓋府第。各種陳設,都會在三四天內佈置齊備。」

「你果然會辦事兒!你今日趕快差人去壽寧宮問明費珍娥的生辰八字,再將羅虎的生辰八字,都告宋軍師,由軍師手下的官兒們替他們合一合八字,明日就換庚帖,擇定拜堂吉日,越快越好。」說著,李自成又轉向羅虎,「小虎子,你對母親有如此孝心,實在可嘉。自古道:求忠臣於孝子之門。所以真正的忠臣必是孝子,從你的身上可以證明。但你的擔心可以不必。你立過許多大功。孤昨日在心中已經決定,提前封你為潼關伯,同時晉陞你為制將軍。在賜你封爵時,也封你母親為相應品級的誥命夫人。你是新朝伯爺,你母親是誥命夫人。費宮人縱然美如天仙,豈敢輕視婆母?」李自成忽然哈哈大笑,問道,「小虎子,你還怕新媳婦不肯孝順貧窮的婆母嗎?」

羅虎俯地叩頭,哽咽說:「陛下想得如此周到,臣不敢再有顧慮。臣母如蒙誥封,臣縱然戰死沙場,也難報皇恩於萬一!」

李自成聽羅虎說出「戰死沙場」的話,微微覺得不吉,望著吳汝義說道:

「子宜,你帶羅虎下去,速去準備一切!」

這天下午,關於是否應該對吳三桂用兵的事,分別在兩個地方進行密商。一個是劉宗敏住的地方,統共不到十個人,都是制將軍。李侔既是制將軍,又是李巖的兄弟,在劉宗敏眼中是一位文武雙全、較有份量的人物,自然也參加了這次會議。

另一個地方是在軍師府的一座小院中。堂屋裡坐著宋獻策、李巖、牛金星和兵政府尚書喻上猷、文諭院掌院學士顧君恩。按照一般道理,文諭院與軍事無關,顧君恩參預會議卻是另有道理。在襄陽時,顧的「先占西安」之策,被李自成採納了。在西安建立大順朝時,李自成命喻上猷做兵政府尚書,而沒有用顧君恩。這是因為喻上猷在明朝做過兵科給事中和高級官吏,聲望較高,而顧在明朝僅僅是一個生員,沒有官職,同喻的資歷和聲望不能相比。另外李自成看出他生性浮躁,不宜做兵政府尚書;作為彌補,命他做文諭院掌院學士,特准他參預重要的軍事密議。

當兩個地方舉行機密會議時,李自成自己也在不停地想著對策。他有時細看京東各州縣和山海衛一帶的地圖,有時從御案邊突然站起,在暖閣中走來走去,有時不自覺地從心中發出來無聲的問話:

「立刻就東征麼?趁東虜來犯之前就打敗吳三桂麼?……」

他正想差人分別去首總將軍府和軍師府詢問會議結果,忽然雙喜進來跪下,雙手將一個密封的緊急文書呈上。李自成問道:

「是什麼緊急文書?」

「回陛下,兒臣聽說是吳三桂給軍師府送來一封火急文書,宋軍師和牛丞相看過以後,立刻命書記官抄一份轉給汝侯,將原件密封,差一中軍,送來宮中,囑兒臣立即轉呈御前。」

一聽說是吳三桂從山海關來的緊急文書,李自成馬上就想著是不是關於投降的事?是降還是不降?……他一邊胡亂猜想,一邊匆匆拆封。他從大封套中抽出來一個略小的封套,上邊用恭楷書寫:

敬請

宋軍師大人閱後賜轉

吳兩環老將軍大人鈞啟

大明關寧總兵平西伯行轅緘

李自成一看信封上所用的稱謂就不禁動怒,但是還猜不到信的內容。他一邊匆匆打開吳三桂給他父親吳襄的家書,一邊在心中說道:

「他仍自稱大明平西伯,十分可惡。分明是已無投降之意,又給他父親來封信,何意?」

他抽出吳三桂給他父親的家書,看了一遍,氣得臉色都變了,手指也微微打顫。他又將要緊的話重看一遍。雖然信中用了一些典故,他不能全懂,但基本意思是明白的:他要造反!他將書信向案上一拋,猛捶一拳,脫口而出地罵了一句:

「可惡!膽敢如此不恭!」

李雙喜猛吃一驚,抬起頭來。李自成不等他開口說話,命他叫傳宣官分頭去叫正在商議軍事機密的文武大臣火速進宮,都來御前議事。

「遵旨!」

李自成重新拿起吳三桂的書信,再看一遍。那信上寫道:

不肖男三桂泣血再拜,謹上父親大人膝下:兒以父蔭,熟聞義訓,得待罪戎行,日夜勵志,冀得一當,以酬聖眷。近日邊警方急,寧遠巨鎮,為國門戶,附近衛所淪陷幾盡。兒方嘗膽臥薪,力圖恢復,不意李賊猖獗,犯我神京。兒奉先皇密詔,棄地勤王。無奈先皇有棄地不棄民之嚴旨,兒只得攜遼民數十萬眾入關,士民顛沛於道路,將士遲滯於荒原,使兒不能率輕騎星夜趕程,坐失戎機。兒竊思居庸天險,可為屏障,而京師藉天子威靈,朝野奮起,必可堅守待援。不意我國無人,望風而靡。迨兒進山海關時,賊已過居庸而南矣,良可痛心!

吾父督理御營,勢非小弱;巍巍萬雉,何至一二日內便已失墮?兒欲卷甲赴闕,事已後期,可悲,可恨!

側聞聖主晏駕,臣民戮辱,不勝眥裂。竊意吾父素負忠義,大勢雖去,猶當奮椎一擊,誓不俱生。不則刎頸闕下,以殉國難,使兒縞素號慟,誓復不共戴天之仇,不濟則以死繼之,豈非忠孝媲美乎!不料我父隱忍偷生,負君降賊,來書諄諄,訓以非義,既無孝寬禦寇之才,復愧平原罵賊之勇。夫元直柔弱,為母罪人;王陵、趙苞二公,並著英烈。我父赫赫宿將,矯矯王臣,反愧巾幗女子!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安能為孝子乎?兒與父訣,請自今日。父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之旁以誘三桂,不顧也。男三桂再百拜。

李自成看畢,在心中對自己說:「不能再等待啦,馬上出兵!趁東虜來犯之前……」

他轉望御案,「砰」的一聲,又在吳三桂的家書上捶了一拳。


[1]書上記載——見於南宋周密所著《齊東野語》卷二十《岳武穆御軍》條中。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