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仍然是昨天審訊的地方。今天傳來的證人更多,新證人中有宮女,有內監,還有侍衛東宮的錦衣旗校十人。另有少數明朝舊臣,也在階下等候作證。晉王朱求桂也來到階下。

主審官仍然是錢鳳覽。儘管滿洲尚書對他已經起了疑心,但多爾袞並不清楚他的情況,所以沒有另外換人。

他先向太子詳細詢問東宮的各種瑣事、禮儀,太子一一回答,十分清楚。錢鳳覽原是官宦世家出身,熟悉朝廷掌故,為了主審此案,又訪問了一些知道宮中情形的舊官僚。本來他就認為太子是真的,今天將太子的回答同他所知道的宮中情況一一對勘,完全符合,這就更激發了他要拚死保護太子的決心。他將新傳來的宮女和內監一一提上來,問他們太子是真是假。這些男女已經明白滿洲人決意殺害太子,有些人為著保命,只好昧著良心說不是真的,但也有人說是真的。太子不屑於和他們駁辯,忽然看見階下站著東宮的一個太監,便用手一指,對錢鳳覽說:

「這是太監楊玉,往常服侍我的,訊問他便知道了。」

楊玉猝不及防,在階下躬身回答:「奴婢姓張,以前服侍你的並不是我。」

錢鳳覽在心中罵道:「混賬!不是太子,你何必自稱奴婢?」

但是他無暇對楊玉追問,趕快喚上來從前侍衛東宮的十名錦衣旗校並錦衣指揮李時,問道:

「你們說,他是真太子不是?」

李時和十名舊日錦衣旗校一起跪下,噙著眼淚同聲回答:「這是真太子,一點不假,我們願以生命擔保。」

錢鳳覽心中十分感動,揮手使他們退下,大聲說:「供詞已經記錄在案,不許翻供!」

李時等說道:「絕不翻供!」

晉王朱求桂站在階下,仍舊咬定以前的供詞,說這個少年他不認識,確非真太子。太子又駁辯他說:

「他雖是太祖皇爺之後,可是已經隔了十一代,封在太原,並未進過北京皇宮,如何能質證我不是太子?」

晉王說:「我在流賊軍中見過太子,模樣並不像你這樣。太子已經死於亂軍之中,絕不是你,你是假的。」

太子說:「在流賊軍中,我們並沒有拘押一處。去山海關路上也不在一起,沒有說過話。你即便遠遠地望見我,不一定看得清楚。我是根本沒有看見你。你因為貪生怕死,昧著良心,說我不是太子。就憑你這行徑,豈配做太祖高皇帝的後代?昨夜我夢見大行皇帝,讓我不要辱沒列祖列宗,說道:『你父皇已經身殉社稷,眼望著你能夠苟且偷生,日後恢復江山。如今看來已經不可能。要死死個光明正大,不可污了你的太子身份。』朱求桂,你以為我怕死麼?」

晉王一時無言辯白,滿臉慚愧,低下頭去。滿洲尚書命將今日出證說太子是真的人全都下在獄中,停止審問。

攝政王多爾袞急於要將「假太子」定案,以便結束這個在漢人中十分敏感的問題,所以第二天上午,又在原處審訊此案。昨日的一干人證重新提到大堂。

又像昨日一樣,錢鳳覽一個一個地問了姓常的太監、錦衣衛指揮李時和那十名在東宮侍衛的錦衣旗校。這些人都一口咬定太子是真。然後,錢鳳覽又問了其他一些人。有的仍然說太子是真;也有人為要保住性命,改了供詞,吞吞吐吐地說太子是假。吳達海一看這樣不行,就要錢鳳覽問舊日的東宮太監楊玉,因為楊玉昨日已經昧著良心,質證太子不真了。錢鳳覽命將楊玉提到面前,問道:「你是楊玉?」

「我是楊玉,一向在東宮服侍太子。」

「昨天你說太子是假,今日要說實話。太子究竟是真是假,你必須說清。倘有不實,定將嚴加治罪。」

楊玉忽然大聲說:「錢老爺,昨天我說的不是真話,今日我要實說了。」

錢鳳覽說:「好,你實說吧。」

楊玉說:「太子是真,絲毫不假。」

他的聲音很大,理直氣壯,好像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堂上和堂下的人都大吃一驚;立在二門內外的士民們不禁小聲叫好。有人說:「這倒是個有良心的太監。」還有人說:「像這樣的人,死了也是有正氣的硬骨頭!」滿洲尚書吳達海向楊玉恨恨地看了一眼,輕輕地罵了一句:「該殺!」

錢鳳覽繼續問道:「楊玉,你昨日說太子是假,為何今日變供?是真是假,不得隨便亂說。我再問你一句:太子究竟是真是假?」

楊玉抬起頭來說道:「昨日我說太子是假,是一時貪生怕死,又聽了別人勸說,實在是昧了天良。昨夜我思前想後,覺得自己應該不顧生死,說出實話,所以今日變供。太子是真太子,千真萬確。縱然將我千刀萬剮,絕不再變供。我很不明白:李自成進宮以後,尚且對太子優禮相加;縱然在山海關失敗之後,仍不肯殺害太子,說這是朱家與李家爭奪江山,太子年幼無辜,發給銀兩,放太子逃生。如今大清朝坐了江山,口口聲聲是為先帝崇禎皇爺報仇,為何一定要說太子是假?為什麼說太子是真就要犯罪;說太子是假就要受賞?我楊玉是大明奴婢,多年在東宮服侍太子。我還有天良,明知我今日說太子是真,未必能救了太子,而我自己必死無疑。可是我寧肯粉身碎骨,也要證明太子是真的,以後絕不翻供。」

這話說得堂上堂下的人都很感動,連那些說太子是假的人也都低下頭去,不敢再看楊玉。錢鳳覽心中稱讚,頻頻點頭。雖然昨夜有一刑部同僚奉範文程之命將攝政王的旨意告訴了他,他當時沒有說話,表面上並不反對,但是他心中的主張卻更堅決了。北京士民擁護太子的熱潮給他大大的鼓舞。他決定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絕不為威武所屈,不怕殺身之禍。今日要力爭照實定案。他明知太子必死,但是他希望太子死得明白,他自己也死得清白。此刻聽了楊玉的話,他帶著微微打戰的聲音問道:「楊玉,你可知道,你今日的供詞擔了莫大干係麼?」

「我當然知道。可是我不能昧了天良,把真的說成是假的。」

「你明日還會變供麼?」

「皇天后土,我楊玉至死也不變供。」

吳達海立刻命將楊玉帶下去,隨即對錢鳳覽說:「你問那個少年,問明白他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錢鳳覽忍耐著心中的憤怒和不平,聲音更加顫抖,向太子問道:「你,你,你的系何人?你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朱慈烺用鼻孔冷冷一笑:「我實是太子,你的新主子硬要說我是假,我何必多辯?亡國太子,是真也死,是假也死,辯又何用?」

說到這裡,朱慈烺停下來想了一下,隨即落下眼淚,大聲說道:「為著千秋後世,我不應該糊塗死去。現在我再說一遍,你聽清!」

錢鳳覽連連點頭:「你說,你說。」

朱慈烺接著說道:「我的確是崇禎皇上長子,周後所生。長平公主是我的親妹妹,也是皇后所生。李自成身為流賊,覆我社稷,逼死帝后,尚且不肯說我是假,以禮相待,不敢欺皇天后土。你們將我下到獄中,一定要說我是假,用意豈不明白?你們想一想,倘若我是假的,我何必去看公主?公主豈能認我,與我相視痛哭?只因周鐸賣了我,才有今日。我既落入你們手中,要殺就殺,何必再問真假?哼!我是一個亡國太子,難道還貪生求榮?不必多問了!」

滿洲尚書聽明白朱慈烺的話,覺得無話可以駁倒,只得命將一干人犯押回監獄,等候再審。

以後又審了幾次。雖然吳達海用了各種威逼利誘的辦法,想使太子朱慈烺承認他是假冒,也逼迫常進節、楊玉、李時和十名錦衣侍衛等人改變口供,但都沒有做到。在這期間,京城士民人心激動,更加維護崇禎太子,都說太子是真。人們將對滿洲人佔領北京、入主中原、強迫剃髮和搬遷的怨恨都轉化為對太子的維護,有人給太子送衣服,送用品,送好吃的東西,不惜為此而遭受毒打,甚至被捕下獄。還有不少士民紛紛給刑部衙門遞上呈文,或給攝政王上書,替太子鳴冤。他們甘願以身家性命擔保太子是真。這一情況使錢鳳覽更加像多數漢人一樣,深感亡國之痛。他名義上給順治皇帝實際上給多爾袞上書,力辯太子是真,建議大清朝對明朝太子優禮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

多爾袞對於太子一案拖延不決,十分不滿。有一天,他在攝政王府召集幾位滿漢文臣,密商如何進兵西安和下江南等軍國大事,談到了太子一案。他認為這樣拖下去將更不好使京城士民誠心歸服,於是他暫停商議各項軍政大事,立刻命人將吳達海召到攝政王府。

多爾袞聽吳達海稟報審問情況之後,心中惱火。沒有想到山海關一戰將李自成擊敗,燕京城不戰而克,如今南下西進,節節順利;竟然在審問崇禎太子一案時不能按他的心意盡快了結,真是豈有此理!他對吳達海痛加責備,限期結案,不許再拖。吳達海十分惶恐,跪在地下,用滿洲話稟道:「錢鳳覽食我朝俸祿,可是心中不忘明朝,不肯按照王爺的意思審問。請王爺下諭,將錢鳳覽拿問,另派刑部官員協助審理此案,必可一審了結。」多爾袞打算同意吳達海的請求,但忽然想到,對這樣的案子不可草率從事。錢鳳覽是明朝大臣之後,在江南一帶還有不小的名聲。將來大軍下江南,說不定還要利用他祖先和他本人的一些名望和各種關係,招降江南的士大夫。想到這裡,他暫不回答吳達海的話,向內院大學士範文程和馮銓等人看了一眼,問道:

「你們看,如何審問才好?」

範文程明白,太子確是真的,不能隨便問成假冒,所以這案子要想定案,必須特別慎重,不然明朝的臣民心中不服。於是他向多爾袞說道:「錢鳳覽的先人是明朝大臣,他自己原來也是崇禎的朝臣,雖然降了我朝,實際跟我朝不是一心。如今他看見燕京臣民都要維護崇禎太子,他也決意要保護太子。眼下若將錢鳳覽拿問,反而成全他忠臣之名。請攝政王爺三思而行。」

多爾袞問道:「如何了結此案?」

範文程說道:「明日繼續審問,找幾個新的證人,證明太子是假。」

馮銓接著說:「內院大學士謝升,曾為太子講書,同意作證。如今他的病已經痊癒,攝政王爺可命謝升明日在刑部堂上當眾指出,這個少年自稱崇禎太子確是假冒。依臣看來,以謝升的聲望、地位,只要他指出太子是假,誰能不信?」

多爾袞點點頭,同意馮銓的建議,又對吳達海說:「你是刑部尚書,不能將案子趕快審問了結,我唯你是問!至於錢鳳覽這個人,既然降順了我朝,受到我朝的恩養,就應該忠心為我朝做事。我看不必換別人幫你審問,你可以要他洗心革面,立功贖罪。倘若仍不聽話,再拿問不遲。你就將我的意思,告他知道。」

馮銓又說道:「只要有老臣謝升作證,就可以定案。」

剛林接著說:「單有謝升作證,還未必使人心服,必須有幾位崇禎的妃嬪作證,才好一審定案。」

張存仁說:「崇禎的田妃早已死了。袁妃雖然也死了,但外間傳說她還活著。何不找一婦女,假充袁妃,證明太子是假?」

剛林也說:「縱然袁妃已死,亦可另找一端莊大方的美婦人,在審問時露一次面。天下士民誰知這袁妃是假?」

多爾袞說:「就照你們的說法辦吧。」

經過一番準備,又一次審訊開始了。照舊將一干人犯審問一遍,都沒有新的口供。又問證人,只有晉王朱求桂一口咬定太子是假。太子罵他無恥,貪生求榮,不配做高皇帝的子孫。可是朱求桂要保存自己的性命,已經鐵了心,說道:

「我是皇家的宗室,我知道太子今年過十六歲。兩三年前有人在宮中見過太子,都說太子身材不高,也不夠壯實。現在這個少年太高,也太壯實了。」

太子不作回答,只是冷笑。

晉王又說:「人們都知道太子是很聰明的,自幼讀書寫仿,字寫得很好。可是你在刑部獄中,有人叫你寫字,你的字卻寫得並不好。」

太子仍不說話,只是冷笑。

晉王看見太子無言可答,就進一步說道:「你既是太子,竟然不知道崇禎皇爺的名諱。問你,你答不上來。有人給你筆,叫你寫,你也寫不出。豈有太子不知道皇爺名諱的?可見你是假的!」

聽見晉王這麼一說,朱慈烺忽然捶胸大慟,哭出聲來:「這是什麼話!豈有兒子能口中稱父親的名、手寫父親的名的?我幼讀聖賢之書,深知聖賢之禮。我寧可死,中國之禮儀不可毀,不學你這種無父無君、寡廉鮮恥的人!」

晉王滿臉通紅,可是不肯就此罷休,又說道:「你在刑部獄中,有人問你一些宮內的事,你答不上來。前幾天在堂上審問的時候,找來一些原在宮中的宮女、太監叫你認。你或說不認識,或說叫不出名字,可見你是假的,假的,休要冒充!」

太子又是一陣冷笑,不再說話。

滿洲尚書向錢鳳覽問道:「錢主事,我看晉王說得很有道理。這少年無法回言,強作冷笑。我看這案子可以定了。」他又向堂下準備作證的降臣們問道:「晉王說的話很有道理,這少年是假太子無疑。你們有何話說?」

錢鳳覽忽然向吳達海大聲說道:「萬萬不可聽信晉王片面之詞,草率定案。」

吳達海問道:「晉王所說的話怎麼是片面之詞?」

錢鳳覽說:「太子今日身處危地,生死之權完全操在朝廷。這些天,從供詞來看,又據內監和錦衣侍衛作證來看,太子是真,並無可疑。他在獄中,悲憤痛哭,一言一行,絕無虛假之情,此皆人所共見。人在十三四歲以前,身材單弱幼小,待到十五六歲,頓然長高長壯,這情形比比皆是,有何奇怪?至於說太子的字寫得不好,所以不是真太子,請想一想,東宮素來沒有能書之名,何況他在宮中窗明几淨,案頭香煙繚繞,用的是斑管冬毫,寫字何等舒適!到了獄中,無桌無椅,禿筆惡紙,加上心情煩亂,眾人圍觀,雖善書者亦不能展其能,況十六歲之太子乎?太子自三月十九日以來顛沛流竄,驚魂未安。俗話說:三日不寫手生。一時寫得不好,有何奇怪?人在富貴時,平日所經之事,多不留意。試問今日坐在堂下的各位朝官,每次朝賀跪拜時,未聽鴻臚寺官員之贊禮,誰能在倉猝之中將禮數記得清楚?太子在宮中時,未寒而衣,未饑而食,隨侍者眾,安能個個記得清楚?又安能盡呼其名?試問你們各位官員,你們各人衙門中的書吏、皂役有多少人?你們能夠將他們的姓名、面貌都記得一清二楚麼?」

吳達海神色嚴厲地說:「大臣小臣之中,指太子為假的人很多,敢證明太子是真的人很少。你不要偏袒這個假太子,為他處處爭辯,將會後悔莫及。」

錢鳳覽說:「今日之事,對此亡國太子,大臣不認則小臣瞻顧;內員不認則外員也只好鉗口不言。然而天地祖宗不可欺,世間良心正氣不可滅。下官受命審理此案,願以一死爭之。縱然為此而死,千秋是非自有公論在。」

二門內外擁擠的士民,聽見錢鳳覽高聲陳詞,不禁紛紛點頭,對那些貪生怕死、不敢說太子是真的人咬牙切齒。

太子朱慈烺聽了錢鳳覽的慷慨陳詞,當然比別人更加感動和欽佩。他正在不知道如何接著錢鳳覽的話往下說,忽然看見舊日的老臣、建極殿大學士謝升也默默地坐在作證的官員們中間,低頭不敢看他。於是他心中產生了一線希望:倘若謝升能證明他是真太子,還有誰敢說他是冒充的呢?於是他突然向謝升叫道:「謝先生,你難道不認識我了?」

謝升身子一顫,不得已抬起頭來,動作十分遲緩,顯得老態龍鍾,而且十分恐怖。他望著太子,不敢說話。太子又說道:

「從前謝先生為我講書,我還記得清楚。有一次先生講《論語·泰伯》中的幾句話,講得很好,後來我父皇知道了,十分高興,當面誇獎了先生,賞賜綵緞四匹。先生還記得麼?」

謝升滿面通紅,不敢回答,又低下頭去,雪白的長鬚在胸前輕輕顫抖。

太子接著說:「你講的幾句是:『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文章。』先生在講這幾句書時,要我日後繼承江山之後,要做堯舜之君,使百姓得享太平之福。你還說老人擊壤而歌的故事,先生可記得麼?」

謝升的長鬍子抖得更凶,嘴唇動了幾動,但沒有說出話來。隨後他站起身來,朝太子躬身一揖,退到後邊。

太子很為失望,說道:「你是前朝大臣,素有清望,身受國恩,如今竟然也不敢認我了!」

錢鳳覽望著謝升,用鼻孔冷笑一聲,說道:「謝大人,老前輩,自從你萬曆三十三年中了進士,數十年間一直食朝廷厚祿,官至建極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加少保兼太子太保。今日老前輩既不敢證明太子是偽,又不敢說太子是真,天下人對老大人將如何評說?當太子說到你為他講書時候,你心中慚愧,似覺無地自容,站起身來,躬身一揖,默然而退,可見明知道太子是真,只是貪生怕死,不敢說話。你已是垂暮之年,行將就木,縱然保命於一時,日後必受冥譴。鬼神明明,能不受冥譴乎?」

謝升聽了這句話,渾身打顫,面色如土,深深地低下頭去。

吳達海揮手使錢鳳覽不再說話,吩咐將宮中證人帶上來。隨即有三位婦女從刑部大堂的屏風後被帶領出來。因為尊重他們都是前朝宮眷,在朱慈烺的前邊擺了三把椅子,叫她們坐下。吳達海一一問了她們的姓氏和她們在前朝宮中的名號,知道一個是崇禎皇帝的選侍,一個是貴人,一個是才人。吳達海問道:

「你們在宮中時候,可都看見過太子麼?」

三個婦人齊聲回答:「見過,見過。」

「他是不是崇禎的太子?」

「不是,他是假的。」

吳達海向朱慈烺問道:「她們都認識太子,說你不是太子。你的系何人?為何冒充太子?是受何人主使?」

朱慈烺憤然回答說:「我是真太子,她們究竟是什麼人,你們自己明白。如此審訊,我何必再辯?」

吳達海說:「昨日審訊時候,我們請袁貴妃坐在後邊,她說你是假的。」

朱慈烺冷笑,說:「袁貴妃早已死了,除非她的陰魂出現。」

吳達海說:「袁貴妃未死,現由我朝恩養。」

朱慈烺說:「袁貴妃在宮中自縊未死,被內臣送出宮院,隨後在她父母家中從容自盡。貴妃是我庶母,倘若未死,何不請她來同我相見?」

滿洲人本來準備了一位美貌大方的年輕夫人,坐在屏風後邊,現在吳達海感到崇禎太子十分倔強,又兼錢鳳覽懷有二心,處處替太子說話,他便不敢讓假的袁貴妃出堂作證,欺騙世人,只好宣佈退堂,等候下次再審。

崇禎太子一案,未能依照多爾袞的心意從速了結,可是越拖下去,京城的人心越是不平。謝升在社會上受到輿論譴責,甚至婦女和小孩也都罵他年老無恥。有人夜間往他的公館大門上塗抹大糞;還用阡紙貼在兩扇大門上,詛咒他已經死了。他很少去內院辦公,起初是稱病請假,後來真的病勢漸漸沉重,常常覺得頭疼,暈眩,精神恍惚,夜間常有凶夢。有幾次他夢見崇禎皇帝。崇禎嚴厲地斥責他兩件事情辜負了國恩。第一件是當初朝廷秘密地同滿洲議和時,謝升突然把事情洩露出去,破壞了和議,以致後來朝廷顧外不能顧內,顧內不能顧外,兩面對敵,窮於應付,終於亡國。第二件是他不該在行將就木之年投降滿洲人,而且明知太子是真,卻不敢證實。只見崇禎越說越氣,連連地拍著御案,大聲說道:「該死!該死!」

謝升恐懼得渾身戰慄,面無人色,伏地叩頭,幾乎要叩出血來,叫道:

「陛下!陛下!」

他的叫聲被服侍他的丫頭聽見,趕快把他叫醒。謝升瞪著眼睛,望望旁邊的丫頭和燈光,開始清醒,歎了口氣,明白了果然只是一場噩夢,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恐怕不久於人世了!」

當時商業最繁華的地方是在正陽門外一帶。這一帶的商人紛紛上書,請求釋放太子,並且譴責謝升,說他辜負國恩,悖逆無道。宛平縣平民楊時茂在呈文中彈劾謝升,措詞尤為激烈。他聲言甘願以全家性命擔保太子是真,請求朝廷對太子優禮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北京內城平民楊博上書,同樣以激切的語言論證太子是真,請求趕快釋放。在朝廷上,漢人文臣也紛紛不平,每日上朝時在朝房中竊竊私議,共相惋歎,詈罵謝升無恥,必受「冥譴」。市井小民婦女不懂用「冥譴」一詞,說得更為直白:

「咳,那些不忠不義的官員們,連謝升這老不死的在內,都是衣冠禽獸,豬狗不如,不得好死!」

這是北京被滿洲人佔領以後,掀起的一股強大的反清浪潮。特別是在一般平民中爆發的民族激情更為強烈。有人把事情看得較淺,認為不過是營救太子。有人看得深,認為只要太子不死,日後就有復國的希望。那班投降了清朝的漢人官員,除錢鳳覽從一開始就不顧死活要救太子之外,還有很多人在這一浪潮推動之下,更覺內心愧疚,也想站出來營救太子,其中有的人比較大膽一些,有的人仍然十分怕死,又怕丟掉富貴,不免瞻前顧後,措詞委婉,留有餘地。吏科給事中朱徽等幾個人,風聞將草草結案,殺害太子,趕快連名上疏,辯論太子是真,認為這案子必須從容「研訊」,將真偽查清審明,昭示天下後世。他們在疏中寫道:

今必從容研質,真偽自分。草草畢事,誠恐朝廷曰假而百姓疑,京師曰假而四方疑,一日曰假而後世疑。眾口難防,信史可畏也。

錢鳳覽知道事情已經十分緊迫,又一次連夜草疏,營救太子,同時彈劾謝升。他明白上疏之後,十有九成會大禍臨頭,所以在奏疏繕就之後,他衣冠整齊,在祖宗的神主前叩了三個頭。因為老母親住在紹興家鄉,他又向南方叩了三個頭,喃喃地悲聲說:「兒不孝,有辱先人,不能死於國亡家破之時。今日一死,稍贖前愆,不能回家侍奉母親了!」

左右站立的男女奴僕近些日子都被他的忠義之氣所感動,此時明白他上疏之後必獲重罪,也都噙著眼淚,不敢說話。

他的原配夫人隨老太太住在紹興,隨他在京城的是一位愛妾,頗通文墨,擅寫一筆《靈飛經》小楷,這時懷抱著不滿三歲的男孩,突然跪到他面前,哽咽說道:

「老爺,妾在夜間,老爺憑幾假寐的時候,偷看了奏稿。倘若將幾句過於激切的話刪去,使口氣緩和一點,就可以免去殺身之禍。老爺你一夜未眠,實在太睏倦了,請改動幾句,由妾沐手焚香,替老爺重新繕清,遞上去就可以平安無事了。老爺,改一改罷!」

錢鳳覽沒有做聲。

打更人從胡同中慢慢走過,剛打四更四點。今日是十二月初一,夜色特別黑暗,可是院子裡已經有雞聲喔喔。愛妾見他不做聲,一邊嗚咽,一邊勸他說:「老爺,老太太年近八旬,遠在家鄉。倘若老爺被禍,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了啊……老爺到了望五之年,才有這麼一個兒子,不滿三歲。倘若老爺不幸……妾如何能活下去?這孩子如何能長大成人,不絕錢府禋祀?……老爺,你多想想,千萬不要為了救太子,言語過激,惹出殺身滅門之禍……」

姨太太說不下去,痛哭起來。懷中的嬰兒忽然驚醒,哇哇地大哭起來。男女奴僕們有的唏噓,有的歎息,無不流淚。更聲、雞聲、哭聲、唏噓聲、歎氣聲混在一起。

錢鳳覽住在王府井附近,五更上朝,總是到長安左門下馬碑前下馬走過金水橋,從承天門的邊門步行而入。這時他向黑沉沉的天井院中問道:「馬備好了沒有?」

黑暗中有僕人回答:「備好了,老爺。」

錢鳳覽含著眼淚對愛妾說:「倘若我不幸被殺,你等到路途平定之後,帶著孩子和奴僕們回南方去,侍奉老太太,教子成人。我雖在九泉,也可以安心。」

他的愛妾仍然跪在地上,緊握著他的衣襟,哭得抬不起頭。嬰兒隨母親大哭。錢鳳覽將奏本放在匣中,揣入懷裡,望一眼愛妾和嬌兒,輕輕歎口氣說:「無亂我心!」隨即將腳一跺,大踏步向外走去。

多爾袞聽了吳達海的稟奏,本來已對錢鳳覽十分生氣,等到看罷錢鳳覽的奏本,就由生氣變為痛恨,立即下旨將錢鳳覽和另外幾個上本的官員下獄。只是由於近來特別忙碌,不得不暫時將這重大案子放在一邊。

到了十二月初十日,多爾袞在武英殿召見群臣,並將錢鳳覽等在押的官員從刑部獄中提來,親自問話。他的漢語官話雖然生硬,但比入關前已大有進步,所以他就用漢語官話審問,碰到有一個兩個字說不好時,由站在旁邊的大臣和啟心郎替他提一提。多爾袞神色嚴厲,口氣中帶著憤怒,先說道:

「本叔父攝政王帶兵入關,在山海關一戰打敗了流賊二十萬,克服燕京,為明朝臣民報君父之仇,使百姓們安居樂業。如今我英親王大軍正在奔向榆林,豫親王大軍已從孟津過了黃河,要走洛陽、陝州、靈寶去攻潼關。這兩支大軍進兵十分順利。另外還有一支大軍,從山東南下,如今已到宿遷一帶。這形勢擺得明明白白:流賊撲滅就在眼前,下江南已成定局。我已經給南京的兵部尚書史可法寫了一封信,責備他們不應該另立君主,忘了我朝替他們報君父之仇的恩。我朝得天下是從流賊手中得的,不是從崇禎手裡得的,名正言順。現在不知從哪裡出來一個無名少年,也不知受何人指使,冒充是崇禎的太子,擾亂人心。我朝統一中國,大勢已定,縱然太子是真,不過由我朝恩養終身,豈能接續已經滅亡的明朝江山?太子真假,如今已經明白了。晉王朱求桂原是明朝親王,謝升原是明朝大臣,他們都說那少年不是太子。崇禎的宮眷,還有袁貴妃,也都說少年不是太子。這些證詞都已經明明白白地記錄在案。可是錢鳳覽竟然與奸民上下一氣,咬定那少年是真太子。錢鳳覽當面指晉王是『無君』,責備謝升不敢認太子,必受『冥譴』。這些人都是逆臣亂民。那些亂民都已經逮捕下獄了,該殺的絕不輕饒!不殺一批人不能夠鎮住邪氣!」

多爾袞說到這裡,略為停一停,用殺氣騰騰的眼光向群臣看看,又向錢鳳覽等上疏救太子的漢官們看了看,接著說道:「除太子以外,凡是說太子是真的太監、錦衣侍衛、尼姑,以及上本保太子的士民商人等等,今日統統斬首。錢鳳覽和趙開心等人本該同時斬首,姑念他們降順我朝之後,別的罪沒有犯過,我有心寬大為懷,只要他們知罪認罪,以後洗心革面,忠心不二,可以免死,仍舊錄用,以觀後效。你們大臣們認為他們該殺不該殺?」

群臣跪下,都為錢鳳覽、趙開心等人求情。多爾袞本來並不打算就殺錢鳳覽,至於趙開心等人奏本上的措辭原不像錢鳳覽那麼激烈,所以也只是嚇唬嚇唬,無意殺他們。聽了群臣的求情,他便向錢鳳覽問道:「錢鳳覽,倘若饒你不死,你還有什麼話說?」

錢鳳覽毫不畏懼,說道:「臣奉命參預審訊,勘得太子是真。太子既然是真,應當早有著落,不應該再羈押獄中。」

多爾袞說:「著落不著落,與你何干?」

錢鳳覽不加考慮地說:「人各為其主耳!」

多爾袞聽了這話,將案子一拍,喝道:「胡說!錢鳳覽,你投降後就是我家的人,若說各為其主,就是還有二心。你如何在我朝做官,卻為明朝盡力?」

錢鳳覽倔強地回答說:「今日之事,臣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太子存,我也存;太子亡,我亦亡。我意只救太子,哪管一心二心!」

多爾袞厲聲喝道:「狂悖!今日將錢鳳覽同眾犯人一起斬首!趙開心仍押刑部獄中,看其悔罪如何,另外處置。」

眾人大驚,但沒人敢再替錢鳳覽求救了。

當日正午,錢鳳覽被押往宣武門外刑場時,坐在囚車上,神色鎮靜如常。倒是一路上觀看的老百姓填街塞巷,人人落淚。這日黃塵蔽天,白日無光,天氣十分陰冷。錢鳳覽望望天空,望望街道兩邊擁擠觀看的士民,心中說道:「唉!天地愁慘,萬民悲哭,這就是今日世界!」

他隨即感到坦然,又在心中對自己說道:「滿洲人來到北京的時候,我以為是吳三桂擁立太子回京登極,到朝陽門外迎接。誰知不是太子,竟是滿洲的攝政王。我一步走錯,做了降臣。而今這一步走對了!從今而後,我無愧是中國的讀書人,無愧是文貞[1]公的孫子!」

他繼續被押著往刑場方向去,儘管臉色灰白,卻竭力從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對死亡和對滿洲人極度蔑視的微笑,在心中說:「死何足惜,留得正氣在人間!」

他被押到刑場時,那二十六個因太子案而獲罪的犯人已經斬訖。一大片屍體縱橫,頭顱散亂,凝血滿地。恰在此時,一位官員飛馬趕到,向監刑的官員說了幾句話,隨即宣讀叔父攝政王的令旨:

「姑念錢鳳覽之祖錢象坤在崇禎初年曾為禮部尚書、內閣輔臣、武英殿大學士,為人骨鯁,頗負物望。著將該犯罪減一等,改為絞刑,以示我朝對前明大臣處處關懷照顧之恩義!」

隨即監斬官命錢鳳覽跪下,向攝政王叩頭謝恩。但是錢鳳覽沒有理會,似乎又流露出一絲冷笑,轉向監刑官說,他要拜別天、地、君、親,隨即跪下去,拜了天地,又向南拜了君、親。這「君」顯然是明朝新立的皇帝。從容拜過之後,他對監刑官說:「可以行刑了。」

行刑的吏、卒們都是刑部舊人,本來就人人懷著亡國之痛,又知道他的一身正氣和死得可敬,竟然都不忍動手,對著他哭了起來。錢鳳覽催促他們說: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快點了事為佳。」

當他被絞死以後,在刑場四周圍觀的士民們一起哽咽落淚,有的人忍不住失聲痛哭。

多爾袞為緩和漢人的怒氣,暫時不殺太子,將太子轉到太醫院羈押,專派十名兵丁看守。趙開心等人罰俸三月,照常供職。

第二天,在刑部衙門處決二十六個人犯和錢鳳覽的告示旁邊,順天府衙門奉叔父攝政王的令旨,也出了一張告示,要「窩藏太子」的人家速速獻出真太子,可以封給官爵,厚賞金銀;倘若隱匿不報,定當嚴加治罪云云。士民們看了這張告示,都知道這是為殺害真太子作準備,個個搖頭,心中不忿。但人們敢怒而不敢言。過了年節以後,北京和近畿的百姓又開始紛紛議論太子的事情,還出現了要救太子的無頭揭帖。多爾袞正打算殺害太子,忽然患病多日的謝升死了。謝升在死之前更加精神失常,常常白日見鬼。臨終的時候他連呼頭疼,聲音很慘,哀求說:「錢先生,請不要拘我太緊,我去,我去,我這就跟你去……」當夜就死了。滿洲人十分迷信,多爾袞聽到了這一消息,便把殺害太子的想法暫時放在一邊。可是人人都知道這案子並未了結,人們在繼續關心,在等待,也有人在暗中串連醞釀起兵,以武力救太子出獄……


[1]文貞——錢的祖父死後被朝廷謚文貞。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