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兵攻陷武昌、漢陽以後,只留下少數部隊駐守,大隊人馬幾乎是全力追趕李自成,中途並沒有停下休息。只因李自成的偵探不明,才錯誤地判斷清兵要一天之後才能追到富池口。其實當大順軍宿營時,清兵水陸並進,主力已經到了富池口附近。躲在近處山頭上的老百姓,對於李自成宿營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他們認為李自成是傾覆了明朝、逼死了帝后的「流賊」,又認為清兵是來替明朝皇帝報仇的,所以將富池口一帶的地理形勢以及李自成御營駐紮的地點都告訴了清軍。這樣,阿濟格就派一支精銳騎兵約兩千人直接奔襲李自成的御營。其餘人馬分別從後趕去,攻擊大順軍的各處宿營地。大順將士們從夢中驚醒,倉促應戰。幸而御營中的數百將士拚死保護皇上的御帳,同敵人展開了慘烈的混戰。儘管一批一批人死在衝殺之中,但是始終能夠阻止敵人,不讓他們衝進帳去。
李自成猛然睜開眼睛,聽見一片紛亂的呼叫聲、腳步聲、馬蹄聲和兵器的碰擊聲。他本是和衣而臥,這時來不及詢問情況,霍地從地鋪上躍起,匆忙穿上鞋子,抓起寶劍,衝出御帳,看見前邊正在進行混戰。一個親將牽著烏龍駒在帳外等候,大聲催促:
「皇爺上馬!」
李自成剛上馬,敵人已經衝到身邊。他匆忙中揮動寶劍,連殺死兩個敵人,但已經被清兵包圍。正在危急關頭,王泗率領幾十名騎兵衝進敵人中間,一陣猛刺猛砍,將敵人暫時殺退,保護他退到江邊。他向左右問道:
「張鼐在哪裡?」
「小張爺正在同敵人混戰。」
這時江面上已經很亂,敵船從上游疾駛而下,一部分船隻從北面包圍過來,江上火把通明。炮聲、人聲、水聲,亂作一團。李自成看見了他那兩隻御用的大船。船上的將士們正不斷地向敵船射箭,施放火器。劉貴妃的大船開始向下游逃去。另一隻大船不能走脫,一個選妃、兩個選侍、十幾個宮女擁立船頭,向他呼喊:
「皇爺,皇爺……」
李自成立馬江岸,大聲命令選妃、選侍:「火速投江自盡!投江!投江!」
片刻之間,敵船已經來得很近。兩位選侍縱身躍入江中。剩下一位選妃大哭,尚在遲疑,只聽李自成在岸上厲聲喝道:
「推下去!」
立刻有一位護船的將領將她推落水中。宮女和僕婦們也跟著紛紛投江,也有怕死的躲入艙中,但隨即又出來,跟著跳入江中。許多船上的年輕婦女都投江自盡,一部分連同船隻被敵人奪去。護船的將士多數戰死,也有一部分投江自盡,一部分被俘虜了。向下游逃走的大約有二百隻船,一面逃,一面有人站在船上同敵人對著射箭。有不少戰士在對射中中箭落水。
李自成乘著江南岸和江面上到處混戰,過了富池口,往東奔去。
逃出來的將士總共不到一萬,追隨在他的身邊。他們幾乎全是陝西延安府各縣的人,有的跟隨李自成起義十多年了。他們奔逃到江西境內的桑家口,聽不見追兵的喊殺聲了。李自成下令在此地略作休息,趕快打尖餵馬。逃出來的二三百隻大船,也到了桑家口。李自成下了烏龍駒,在將士中走了一陣,不由得想起來楚霸王項羽的末路,在心中感慨地說:
「這剩下的幾千人也是我的江東子弟兵啊!」
正在這時,吳汝義率領二三百騎兵狼狽奔來,下了馬,跪在他的腳前就哭。李自成也很傷心,低聲說:
「不要哭,不要這樣,這樣只能夠動搖軍心。子宜,起來說話。」
等吳汝義站起來後,他小聲問道:「汝侯現在哪裡?軍師現在哪裡?將領們都在哪裡?」
「我先不說他們的下落,先說陛下真是僥倖逃出。多虧御營親軍從夢中驚醒,拚死抵抗,使敵兵沒有能衝進御帳。隨後張鼐趕到,拖住他們,不能追趕聖駕。真可怕!敵人對我們的宿營地完全清楚。」
「張鼐現在哪裡?」
「張鼐陷於重圍,不得脫身。慧瓊本來在船上,因大船被清兵奪去,不得已上岸廝殺。看見張鼐被敵人圍困,她勒馬奔到我身邊,對我說:『子宜叔,快把你身邊將士分給我二百,我去救小張爺殺出重圍。』」
李自成感到鼻子發酸,小聲問道:「以後呢?張鼐可救出來了?」
「慧瓊身邊原有一百多名男兵,還有十幾名女兵。侯府中十來個年輕的女僕,也都手執兵器,跟在她的身邊。臣立刻將身邊的弟兄分給她二百多人。慧瓊在馬上將寶劍一揮,大聲說道:『弟兄們,姐妹們,隨我去救小張爺殺出重圍!』唉,皇上,我們的將士,我們的將士……」
吳汝義激動得大聲嗚咽,說不下去。李自成也忍不住流淚,哽咽說:
「我明白,我明白,我們的將士雖然士氣已經低落,常常遇敵即潰,可是還有不少人是鐵漢子,到艱難關頭懷抱著赤膽忠心哪!」
吳汝義接著說:「慧瓊帶頭拚死殺去,使胡人吃了一驚,回頭來對這衝進來的一支救兵作戰。張鼐乘此時機率領他的殘兵殺開一條血路,脫身走了。」
「慧瓊呢?」
「我見慧瓊不能脫身,兩次去救她,都被敵人擋住,白失了一二百弟兄。我只能望著慧瓊掛了彩,左邊臉上淌著鮮血,右手揮著寶劍砍殺。她不斷地鼓勵弟兄們拚死血戰,聲音都喊啞了。這些弟兄都是真正的好漢,十分英勇,不是被當場殺死,便是受了重傷倒下。慧瓊且戰且退,被敵人逼到江邊,再也沒有了退路。這時她身邊還有三十多個男兵,七八個女兵。她又掛了一處彩,幾乎栽下馬來。隨即她又從馬鞍上坐直身子,舉著劍高聲呼叫:『姐妹們,寧死不能受辱!』唉,皇上,我眼睜睜看著那七八個姑娘一個一個縱身跳入長江。有一個姑娘臨到江邊時回過身來,將一柄短劍向一個敵兵擲去,擲傷了敵人,然後投水自盡。唉,皇上啊,真是了不起的烈女啊!」
「慧瓊如何?」
「慧瓊因為傷勢太重,腿上又中了一箭,不能迅速下馬。我看見她揚起鞭子,正準備躍馬投江,不料那馬也中了箭,將慧瓊跌到地上,被一群清兵捉去了。那些男女將士,不是戰死,便是投江,沒有一個跪下投降。」
「好,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頂天立地的烈女啊!」李自成讚道,隨即又問,「可知道汝侯和軍師的下落?」
「汝侯劉爺和宋軍師都被敵人捉去了。」
李自成大驚:「怎麼?他們被捉去了?」
「是的,陛下,他們被俘了。」吳汝義又一次忍不住哭泣,然後接著說,「汝侯見御營被敵人偷襲,率領他身邊的數百名將士來救,遇見軍師,一起前來。還沒有奔到御營,冷不防與大隊敵人相遇,寡不敵眾,受了包圍。劉爺揮舞雙刀,大聲呼叫督戰,在混戰中馬失前蹄,被敵人捉去。宋軍師受傷落馬,正要自刎,一群敵兵撲來將他捉去。天明以後,臣從富池口向東來的路上,遇見一個從他們身邊逃出來的小校,才知道他們二位被俘的事。」
李自成連連頓腳,絕望地長歎一聲,不覺說道:「這是天意亡我,奪去我的左右膀臂!」
他忽然想起來他的皇帝金印和許多寶物、文書,尤其是崇禎十三年冬天宋獻策獻的《讖記》,都在倉皇奔出御帳時失去了。他不肯將這事告訴吳汝義,只是喃喃地低聲自語:
「我沒有料到,我沒有料到……」
「請皇上不必憂心,打尖之後火速動身,趕到九江,收集潰散,還可以有幾萬人馬,轉到宣、歙一帶再說。」
李自成沒有做聲,他原來就明白去宣、歙立足只是一句不得已鼓舞人心的空話,如今再說這句話就沒有一點意思了。他在心中對自己說:「沒有料到我也有黃巢的下場啊!」
正在打尖的時候,清兵水陸都追到了。大順軍整隊不及,倉促應戰。大部分潰散、死傷、投降。吳汝義率領一部分將士拚死抵抗,掩護李自成逃走。後來吳汝義殺出重圍,無法同李自成會合,只好向另外一條路上落荒而逃。
泊在江邊的船隻大部分被清兵奪得,連劉貴妃和陳妃所乘的那隻大船和船上的宮女以及李自成攜帶的大批金銀珠寶,都成為清軍的戰利品了。
四月二十九日黎明,李自成奔到了離九江大約四十里的地方,身邊殘兵不過三千人,來到的大船僅二十餘隻。清兵又迅速地追到了,並且有一部分清兵的快船於黎明之前在前面登陸,截斷李自成的去路。大順軍突然發現前後都是清兵,戰鼓號角與喊殺之聲震天動地,大部分不戰自潰。李自成不再遲疑,對自己說:
「這地方就是我的瑕丘[1],不可自誤。」
他剛剛橫著舉起花馬劍,準備往自己的喉嚨砍去,突然王泗騎馬衝到他身邊,抓住他的右臂,使他的劍沒有砍到自己脖子上。王泗大叫:
「皇上不可輕生!趕快隨我突圍!」
王泗帶領一百多名將士在前開路,折向西南,落荒而走。李自成本來十分飢餓和疲憊,可是既然沒有自刎成功,一種為生命搏鬥的本能力量就奇跡般回到了他身上。他揮動花馬劍,凡衝到他身邊的敵人無不應聲落馬。他的神勇鼓起了跟隨他突圍的將士們的勇氣,連他們所騎的疲憊的戰馬也都精神奮發。王泗一邊在前邊開路,一邊大叫:
「大順國的忠臣義士,願意保駕的都跟我來!」
跟著突圍的有一千多人。清兵繼續窮追不捨。突圍的人馬不斷死傷、逃散、被俘,最後只剩下五六百人。
王泗在混戰中連受幾處刀傷箭傷,終於陣亡了。
清兵已經將李自成趕到瑞昌城外。一邊是瑞昌城,一邊是龍開河。瑞昌城門緊閉。城樓上站滿了守城百姓。李自成正在無路可走,突然從西北方樹林中殺出一支人馬。清兵被殺個措手不及,向後敗退。這一支人馬,為首的是白旺。白旺飛馬奔到李自成面前,說道:
「請皇上隨我去,不要在此地逗留。剛才被殺敗的只是胡人的一支尖兵,大隊胡軍尚在後邊。」
李自成問道:「你的將士如今在何處?還有多少人馬?」
白旺說:「臣的一營將士並沒有經過什麼挫折,損失不大,仍然完整,士氣也都管用。為著迎接皇上,人馬大部分已經開進武寧境內。請陛下隨臣前去,就先留在臣的營中,以後再作計較。」
李自成聽了這話,略感欣慰,說道:「眼看著朕已經無路可去,你突然前來,好像從天上落下來一支人馬,救了這一次危急。好吧,朕暫時留在你的軍中,想辦法收集潰散的人馬,總可以收攏幾萬將士。」
白旺這一支人馬有三四千人,保護著李自成,走了大約一天的路,在一個山村中停下來。李自成實在疲倦,就在這裡睡了一覺。他不斷地做凶夢,睡得十分不安寧,有時候醒了也是胡思亂想,想得最多的是黃巢。黃巢在狼虎谷自盡不成,被外甥林言殺死的故事總是盤繞在他心頭。他想過來,想過去,終於對白旺也起了疑心。白旺不是延安府一帶的人,跟隨他起義也晚。兩三年來,白旺一直駐紮在德安府和承天府一帶,很得民心。
其部下也多是湖廣人,這是他不相信白旺的很重要原因。當離開承天時,白旺曾經苦苦諫阻,不願意將他的數萬人馬退往武昌,而要在德安府或承天府一帶同清兵作戰。後來他下了嚴旨,又將白旺的人馬分去大半,編入各營,白旺才不得不跟他一同退往武昌。他想,白旺對此難道不懷恨麼?萬一白旺投降滿洲人,豈不會先將他殺死,或將他綁獻胡人?他越想越懷疑,決定趁早離開白旺,尋找其他潰散的人馬。
清兵又趕來了。白旺請李自成跟他一道繼續向南退。李自成說:「白旺,你是忠臣,朕心中十分明白,可是朕不願意再深入江西境內。咱們那麼多的將領,那麼多的弟兄,潰散成好幾股,如今大概都流落在通山、通城一帶,朕應該親自去將他們收集起來。還有皇后的大軍,正從川東往湖廣來,說不定現在已經進入湖廣境內。那裡有將近二十萬大軍。這裡朕倘能收集幾萬人馬,往西去迎接皇后的大軍,我們就能夠在湖廣一帶站住腳了。你留在江西很好。如果江西湖南能連成一氣,我們就可以暫時在南方立國。」
白旺勸阻說:「陛下,如今興國、通山、通城、蒲圻各地,情況都不清楚。萬一陛下遇著胡人,如何是好?雖說我們的大軍潰散各地,可是誰曉得他們如今在哪裡?」
「一定是在通山、通城、蒲圻一帶。他們必然都在尋找朕的下落。朕去就可以將他們收集到一起。朕不去,他們各自為戰,必然一個一個被敵人消滅。雖然朕跟你一起,暫時沒有風險。但那麼多人馬無主,我心中何忍啊?」
「可是如今到處都在反對我大順朝,不要說是胡人,就是有些大姓的鄉勇也不可輕視。陛下帶多的人馬去,如今沒有;帶少的人馬去,叫臣如何能夠放心?請陛下千萬不要前去,由臣護衛陛下,暫在江西休息一些日子,暗中查訪那幾位大將的去處。知道了他們的下落,再聚到一起就不難了。」
不管白旺如何勸說,李自成只是搖頭,後來說道:「朕的主意已經拿定,你不要勸說了。朕明天早晨天不明就走,進入通山境以後再打聽消息。」
白旺見李自成十分堅決,又說道:「如果陛下執意前往通山,臣不敢強留。目前臣身邊只有五六千人,分一半給陛下,保陛下平安無事,找到我們的各營人馬。」
李自成擔心這些人都是湖廣新兵,萬一將他殺死,或將他獻給胡人,豈不更糟糕麼?他猶豫了一下,說道:
「如今胡人正到處尋找朕的蹤跡,跟朕的人多了,反而樹大招風,不如這些人全留在你這裡,你虛張聲勢,只說朕在你軍中,你緩緩地向南退去,把敵人引向南方。朕只帶身邊這幾百人不聲不響地潛入通山,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我們的潰散人馬。此繫上策,你不要再說了。」
白旺說:「陛下,你的心事,臣完全明白。臣追隨陛下五年了,難道陛下還不相信臣麼?不管如何兵敗,臣將以一死報陛下,決無二心。陛下如果不聽勸告,萬一遭遇不測,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死後也無面目見我大順朝眾多將士!」
李自成說:「你是一個真正的忠臣,只是朕今天身邊的人越少越容易潛蹤滅跡,人越少越平安無事。朕意已決,你千萬不要再說了。」
白旺不敢再勸下去,就將李自成身邊的幾百將士,凡是武器不好的都換成好武器,在當天夜間四更時候,送李自成出發。當李自成已經走出很遠後,白旺仍然站在高處,望著這一小隊人馬的影子,不禁大哭。天明以後,白旺又後悔了,於是他點了五百人馬,親自帶著,去追趕李自成。不知道追了多遠,他看見路邊立了一塊界石,知道已經進入通山縣境。又追了數里,早晨的白霧漸漸地濃起來了,到處蒼蒼茫茫,樹影山影分不清楚。忽然看見前邊一個高坡上有一隊人馬,其中有一個高的影子,於是他一面率領著將士向前趕,一面喊著:
「皇上,皇上,白旺來了。皇上,等一等!」
可是等他追到近處,才看清這不是什麼人馬,而是兩行小松樹,其中有一棵比別的高一些罷了。他大為失望。又向前追了一二里路,霧更濃了,山路分歧。他帶著人馬走上一個較高的山頭,希望從這裡能看見李自成那一小隊人馬的影子,結果什麼也望不見,但見白霧茫茫,遮天蔽地。
當李自成進入通山境內這一天,阿濟格乘船到了九江。他嚴令部隊:倘李自成潛逃深山躲藏,務必分兵搜索,將李自成捉獲,好向朝廷告捷。這時追趕李自成的將領很快得到細作稟報,便一面派大軍逼迫白旺繼續往南,一面派出幾支小股部隊進入通山以南的山中搜索李自成。
今天是乙酉年五月初一日。阿濟格駐兵九江城內,正在聽一位滿洲大臣稟報審問重要俘虜的情形。那大臣將用滿漢文繕寫的犯人花名單送到英親王面前,先問對李自成的兩個叔父如何處置。
阿濟格問道:「這兩個都是什麼樣的人物?」
滿洲大臣說:「原來都是種田人,前年冬天李賊回鄉祭祖,將他們帶了出來,一個封為趙侯,一個封為襄南侯。這封為趙侯的同李自成的父親是叔伯兄弟,那封為襄南侯的遠了一支。」
「斬了!」
「王爺,在桑家口捉到李自成的一妻一妾,應如何處置?」
「長得很美麼?」
「也只是中等姿色,加上多日風塵奔波,當然比不上江南美女。」
「帶上來,我親自審問。」
「還有劉宗敏和宋獻策……」
「也帶上來,由我親自審問。」
過了片刻,劉貴妃和陳妃被帶到英親王面前。她們不肯向英親王行禮,低頭站在地下。阿濟格借助一位啟心郎的翻譯問道:
「你們是李自成的福晉和側福晉?」
劉貴妃不懂「福晉」是什麼意思,猜到必是問她們是不是李自成的夫人和如夫人,便抬起頭來毫無畏懼地回答說:
「我是大順國的皇后高氏,她是陳妃。我們國亡當死,不許你對我們二人無禮。」
「你真是李自成的皇后麼?」
「我正是大順的正宮娘娘。」
阿濟格又打量她們一眼,吩咐手下人給她們搬兩把椅子,讓她們在對面坐下。他只聽說李自成的妻子姓高,但對高桂英的年齡、相貌以及生平行事完全不知。他害怕受騙,又問道:
「如今你被我捉到了,生和死都在我一句話。倘若你肯說出實話,供出你確是什麼人,我會饒你不死。倘若冒充高氏,我將你千刀萬剮,或將你的肚子剖開。你自己不怕死,難道不為你腹中的胎兒著想?」
劉貴妃聽了這話,知道敵人並不清楚她的身份,更覺大膽,決心拼著被敵人剖腹,或受千刀萬剮之罪,也要哄住敵人,保護高皇后。於是她冷笑說道:
「皇后豈有假的?國家已亡,死節是分內的事,你不必再問,速速殺我就是了!」
阿濟格向陳妃問道:「你是什麼人?」
陳妃回答說:「我是大順國的陳娘娘。」
「她是什麼人?」
陳妃猛一怔,隨即回答:「她是我家皇后。」
阿濟格揮手說道:「帶下去,全都斬了!」
接著劉宗敏和宋獻策被帶到階下,先單獨把劉宗敏帶到堂上。英親王的左右喝令他跪下。劉宗敏睜大炯炯雙眼,冷冷地直望著阿濟格的臉孔,嘴角露出來嘲諷的微笑,用鼻孔哼了一聲,說道:
「我是大順朝的大將,不幸兵敗被擒,不是貪生怕死之輩,豈能向胡人下跪?」
左右護衛又一起大聲吆喝,命他速跪,聲音震耳。劉宗敏繼續挺立不動,只是冷笑。阿濟格用手勢阻止眾人吆喝,向劉宗敏說道:
「李自成已經力盡勢窮,逃往九宮山一帶山中潛藏,我已命我大兵分路搜剿,數日內必可捉拿歸案……」
阿濟格剛說到這裡,忽然接到吳三桂從興國州來的一封緊急文書。他是在肅清了黃岡、漢陽一帶的大順軍幾股潰散人馬之後,從武昌直奔興國州的,沒有參加富池口和桑家口兩次戰役。阿濟格將書信拆開一看,前邊滿文,後邊漢文,繕寫得很清楚。他只將滿文看了一遍,便交給旁邊的大臣們,沒說一句話。吳三桂已經被清朝封為平西王,食親王俸祿,但是他在給阿濟格的信中措辭十分謙恭。他首先對「大軍」在桑家口又一次大捷,並俘獲劉、宋等人,向和碩英親王謹表祝賀。接著說他的父母和全家三十餘口慘遭李自成和劉宗敏殺害,有不共戴天之仇,懇求將劉宗敏交給他,生祭他的父母神主,然後由他親自將仇人凌遲處死。阿濟格早已胸有成竹,繼續向劉宗敏問道:
「我知道你在李自成下邊,十分受人尊敬。我朝很需要你這樣的人,倘若你投降我朝,必然受到朝廷重用,富貴榮華更不用說了。你肯投降麼?」
「我劉宗敏自從隨闖王起義那一天起,就沒有想到日後會投降敵人之事。告訴你,我是鐵匠出身,連我的骨頭也是鐵打成的。我是個鐵打的漢子,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倘若你不識趣,再要勸我投降,我可就要破口大罵了!」
阿濟格沒有生氣,心中讚賞這樣的鐵漢子,揮手使兵丁將劉宗敏帶走。
宋獻策被帶上來了。他用戴著手銬的兩隻手向阿濟格拱一拱,昂然而立,等著問話。阿濟格向他打量一眼,看見他個子雖矮,衣服破爛,帶著斑斑血跡,卻是面貌不俗,神態鎮靜,也不用怒目看他。這一切都給他印象很好。他問道:
「你是李自成的軍師,被我捉到,想死還是想活呢?」
宋獻策笑著說:「我被你捉到之前,當然想活。既然被你捉到,死活都不由我,何必相問?」
阿濟格很滿意他的回答,面露笑容,又問道:「你認為李自成是怎樣一個人哪?」
「自古以來成則王侯敗則賊,不能以成敗論英雄。明朝無道,陷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自天啟末年開始,豪傑並起,擾擾攘攘,大小頭領,何止千百。有的旋起旋滅,有的依附旁人,不能自主。真正能獨樹一幟,百折不撓,民心所向,群雄歸服,推倒明朝,建號稱帝的,也只有李王一人而已。所以大順雖亡,李王卻不失其英雄本色。」
阿濟格笑一笑說:「你原是江湖賣嘴的,確實很會說話。我們滿洲人也喜歡看相算命,還喜歡薩滿跳神。自然你這一行與薩滿不同,你有學問,也比他們高貴。諸葛亮也是你們這一行的,我讀過《三國演義》,很佩服孔明。他掐指一算,就知道吉凶禍福,能夠借東風,擺八卦陣。你當然沒有這些本領。你只會看星相,講地理,觀風望氣,占卦看相,批八字,選擇日子。有這些本領就夠了,我們八旗人看重,給你官做,你肯投降麼?」
宋獻策更覺大膽了,從容回答:「多謝王爺看重,山人實不敢當。山人本是江湖布衣,無心功名富貴。崇禎十三年冬,李自成率兵進入河南,以弔民伐罪為號召,劫富濟貧,開倉放賑,誅除貪官,免征錢糧。山人為助闖王一臂之力,拯救中原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所以願受禮聘,做他的軍師。今日闖王已敗,山人被俘,成為王爺階下之囚,蒙王爺不殺之恩,實出山人望外,何敢再受聖朝官職?山人曾受闖王厚遇,不能為他盡節,已經內心有愧,請王爺萬勿授山人官職,得全首領足矣!」
阿濟格問道:「你想做什麼?」
宋獻策說道:「倘蒙不殺,懇王爺放山人仍回江湖,從此不問世事,常做閒雲野鶴,於願足矣!」
阿濟格想了片刻,說道:「我可以不殺你,帶你到燕京去,啟奏攝政王,將你放了,可是你不能離開京城。再要生事,跟造反的人暗中來往,我就救不了你了。」
「山人何敢再生事端。此生別無他望,能夠賣卜長安,餬口足矣!」
阿濟格向左右問道:「他不肯留在燕京,想住在西安擺卦攤麼?」
啟心郎趕快解釋說:「稟王爺,他說的長安,就是指的燕京。」
阿濟格笑著說:「漢人讀書多了,說話總是拐著彎兒。好!將宋獻策帶下去吧,不要讓他逃掉。」
坐在一旁的大臣又指著花名冊問道:「李自成的養子、偽義侯張鼐妻一名,如何處置?」
「長得美不美?」
「不算很美,身負重傷。」
「斬!」
「偽蘄侯谷英妻一名,年約三十五六歲,腿上受傷,如何處置?」
「斬!」
「偽總兵左光先並一妻三子共五口,如何處置?」
「斬!」
「太原府故明朝晉王的兩個妃子如何處置?」
「帶回燕京。」
「王爺,偽汝侯劉宗敏,並一妻二媳,如何處置?」
「捉了兩個兒媳,他的兩個兒子呢?」
「或是陣上被殺,或是陣上逃走,沒有捉到。」
阿濟格沉吟片刻,說道:「劉宗敏嘛……」
大臣趕快說:「王爺,平西王那封書子……」
阿濟格忽然決定,說:「劉宗敏雖是流賊頭目,可也算一個英雄,不必斬首,用弓弦將他勒死得啦。至於他的一妻二媳,發給有功將領為奴,不用處死。」
「可是平西王說,劉宗敏逼死了他的故主崇禎帝后,殺死了他的全家三十餘口,請王爺交給他生祭父母亡靈,然後由他親自動手將劉宗敏千刀萬剮處死。」
「不管他!劉宗敏是明朝的死敵,不是我大清朝的死敵,用弓弦勒死也就夠了。」
阿濟格說了這話,左右大臣看見他從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不知是什麼意思,也就不敢再提吳三桂的書信。
李自成打算從九宮山北麓穿過通山縣境,再穿過通城縣境,繼而進入蒲圻縣境,從而將追趕他的清兵遠遠地拋在身後。他想著,皇后的大軍必已進入湖廣,只要他到了蒲圻,就可以得到消息,就可以奔往皇后的軍中,到那時他就得救了。
滿懷著這樣的希望,李自成進入了通山縣境。不幸的是,通山的老百姓同其他地方一樣,不是逃避,便是憑著山寨抗拒,使他這一支飢餓疲憊的隊伍既得不到食物,也得不到一點消息。這天午後,李自成到了九宮山附近的一個山口,突然遭遇入山搜索的清兵。他的這支小部隊立即四散逃命。逃不快的或被殺,或投降了。李自成身邊只剩下二十多人,多是步兵。經過一座小山寨時,被鄉勇攔住去路,放了幾銃,一陣吶喊,這二十多人也各自作鳥獸散了。
李自成單人獨騎,沿著一條河谷向另外一個方向逃去。不知逃了幾里,他聽見背後有人呼喊「搜山」,還有關外人的聲音。正在無路可去,忽然看見右邊山根處有一土洞,洞口外長滿荒草。洞口兩邊有一些灌木,枝葉扶疏,有一個大蜘蛛利用兩邊的樹枝,橫著洞口上部,結了一張網。洞前是一條小河,他只好涉水來到對岸,趕快下馬,牽著馬走上河岸,扒開深草,躲進洞中。這才發現洞有兩丈多深,十分潮濕,靠後邊光線很暗。他靠著烏龍駒站著,傾聽遠處的動靜,想著敵人也許會找到這裡,他將在洞口抵抗敵人,或被敵人殺死,或最後自刎而死,不禁在心中感歎:
「我李自成一世英雄,竟有今日!」
一陣濃雲佈滿天空,洞中變得更加昏暗。在通山一帶,每年端陽前後,將進入黃梅雨季,忽晴忽雨,當地將這時節才開始多起來的雨水稱為端陽水。李自成躲進洞中不久,便開始落起雨來,時小時大,還伴著不斷的電閃雷鳴。
開始下雨時,李自成想著敵人不會來了,便在一塊濕漉漉的石頭上坐下休息。剛坐下,聽見地下有一種微小的響動聲,他本能地睜大眼睛,抓住劍柄,在昏暗中向地上尋找,忽然看見左邊地上有一條大蛇正對他昂首凝視,目光閃閃,不時地吐著舌頭。他「刷」一聲抽出寶劍,猛剁下去,將大蛇剁為兩段,又接連剁了兩下,蛇身份為四段。他看了看,用劍尖將斷蛇挑向遠處。他再向周圍尋找一陣,沒有看見蛇,唯有一隻拳頭大的癩蛤蟆,在附近地上慢慢地爬著。他平時很討厭這種東西,但是他不怕它,不去管了。
雨繼續下著。李自成暫時感到放心,不由得閉上眼睛,終於支持不住,身體一歪,靠在黃土洞的壁上睡著了。起初他睡不穩,不時驚醒,擔心搜捕他的清兵來到。後來見雨不但不停,而且愈下愈大,還有大風,想著清兵絕不會來,便真的睡熟了。
烏龍駒十分飢餓。洞口就是青草,它很想去飽吃一頓,曾將頭向前探去,並且移動前蹄。但是當它知道韁繩是纏在主人的左胳膊上後,它不願驚醒主人,便忍著飢餓,不再動了。它望望主人,感到茫然和悲傷。
李自成夢見了劉宗敏,說:「捷軒,我們從前也敗過多次。再潛伏一個時期,豎旗起來,如何?」
「不行,皇上,如今你已經是皇上,再走回頭路,不可能了。往日官府罵我們是流賊,可是那時比現在自由多了。」
「今後怎麼好呢?」
「沒有辦法呀,臣只想著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死後做了鬼也是英雄,絕不會辜負皇上。皇上啊,你要小心,臣要殺敵去了。」
在一陣戰鼓聲中,劉宗敏拱拱手,策馬而去。
李自成又夢見慧梅。當她出現在面前時,他吃驚地問道:「你從何處來的?」
「女兒從皇后那裡來。自從女兒死後,女兒的鬼魂從沒有離開過皇后身邊。」
「皇后現在何處?」
「皇后已經率領二十萬大軍從四川邊境來到湖廣,正在日夜趕路,來救皇上,幾天內就會來到。父皇你要等著皇后啊!」
「慧梅,我將你許配袁時中,沒想到袁時中背叛了我。你大義滅親,幫助我除掉了這個奸賊,可是你也自盡了。我對此事十分後悔。慧梅,你怨恨我嗎?」
「女兒只怪自己命苦,怎敢怨恨父皇!」
李自成歎口氣說:「從北京回到長安以後,追封雙喜為忠王,也準備追封你為義烈公主,並要在長安城內為你建一座義烈公主祠,永受香火。不料局勢日壞,為你追封和建祠的事就停下來了。倘若我能脫離目前危難,轉敗為勝,重返長安,我就趕緊命禮部辦了這事,了我一番心願。」
「唉,父皇,人世渺茫,女兒已經不作此想。敵人即來搜山,父皇千萬小心。蘭芝在等我回去,我要走了。」
「蘭芝現在哪裡?」
慧梅沒有回答,叩頭起身,在李自成的面前消失。
李自成吃了一驚,一乍醒來,看見洞外陽光耀眼,樹上的綠葉已經干了,地上的草葉在上層的也干了。他明白已經晴了很久。這是一年中白天最長的月份。他走到洞口偷望,看見太陽離山頭還遠,從山頭不太高這一點判斷,想著大概是酉時以後了。忽然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有滿洲話、關外話、山東話,他明白是敵人在搜山,心中說:「完了。」他暗中握緊劍柄,想著到不得已時在洞口戰鬥,或者自刎。
敵人已經從對岸來到河邊,過了河,走上沙灘。李自成從暗處看得很清楚。他想著從岸邊到洞口,荒草被他和烏龍駒踩倒了一大溜,很容易被敵人發現。在洞口廝殺也不行,倘若受傷,來不及自刎,就會被捉。烏龍駒彷彿聽見敵人愈來愈近。往日逢著將要廝殺的時候,它總是十分興奮地昂著頭,刨著前蹄,不由得蕭蕭長嘶,急於向前衝去,可是今天它沒有動,只是側耳傾聽,沒有發出聲音。它已經進入老年,而且它也明白如今處境十分危險,倘不小心被敵人發現,它同它的主人就逃不走了。所以它憂慮地望望主人,聽聽外邊,既不敢刨動前蹄,也不敢發出鳴聲。敵人來到這邊岸上,沒有再向前進,只有說話聲清晰地傳過來。
「絕沒有躲在這裡,沙上一點馬蹄印也沒有。」
「是的啊,倘若上岸,必然會踏倒這裡的草。可是草還是直愣愣的,不像有人走過。」
「你看,你看,那洞口還有蜘蛛網,那個大蜘蛛窩在網的中心,網沒有破。要是李自成牽馬進洞中,這網早就破了。」
好像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說:「趕快往別處搜索,不要耽誤時間。」
於是這一隊清兵回頭走了。李自成受了一場虛驚,卻不明白何以敵人會看不見沙灘上的馬蹄痕跡,看不見草倒了一溜,蛛網竟然會沒有破。他沒有深思這些道理,認為冥冥中有鬼神相救。想到夢見慧梅的事,更認為是慧梅的鬼魂在洞外救他。他心中感動,歎息說:
「果然是義烈公主啊!」
又過了一陣,人馬聲再也聽不見了。他重新走到洞口,側著耳朵向遠處細聽,同時用眼睛向洞外觀察,無意中恍然明白,不覺在心中叫道:
「哦,原來如此,原來是天不亡我。」
他首先看見離洞口幾步以外,原來有一隻大蜘蛛,利用兩邊灌木枝,結了一張大網,被他和烏龍駒衝破了,如今這大蜘蛛又在陽光下把網修好了。被他和烏龍駒踏倒的一溜深草,先經雨淋,後經日曬,如今全都豎了起來,同原來一樣。他又向河邊望去,經過一陣大雨,馬蹄和人足的痕跡也全都沒有了。李自成明白了敵人不來搜查土洞的原因,輕輕歎息說:
「真險啊!」
他回頭望望他的戰馬,想著烏龍駒在敵人來近時沒有發出叫聲,沒有噴鼻子,沒有刨蹄子,他不能不生出感激的心情。他撫摸著瘦骨突起的馬背,在心中又歎息說:
「差不多二十年的老夥伴,你也知道咱們眼下的危險處境啊!」
他決定先用剩下的豆料喂一餵它,夜間再將它牽到洞外,用青草餵飽。於是他退回洞內,解下裝豆料的口袋,倒出一半在地上,約有二升。當他取口袋時,烏龍駒靜靜地注視著他,似乎眼角有些淚水。當他倒口袋時,烏龍駒迫不及待地探過頭來,用鼻子向口袋聞,甚至用舌頭舐他的手背。隨後它俯下頭去,猛吃起來。李自成望著它低頭猛吃的情景,想著它是這麼餓,只給它二升豆料,實在太少了。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不能不留下一點,以備救急之用啊!
李自成在石頭上坐下去,考慮著如何逃走。洞裡洞外十分寂靜,似乎只有烏龍駒嚼豆瓣的聲音。他很感慨,從前有那麼多誓死效忠於他的文臣武將,而今沒有了;曾經有那麼多一眼望不到邊的步兵和騎兵,而今沒有了;從前在中原、陝西、山西,還有從襄陽到承天、荊州一帶,都曾有成群結隊的父老兄弟,敲著鑼鼓,放著鞭炮,夾道歡迎,而今沒有了。為什麼轉眼之間,唉,轉眼之間哪,失敗到這步田地。他又望一眼他的戰馬。它已經將地上的豆料吃光,用乞求的眼光望他,又舐舐他的手背。李自成明白它的心意,只好不理,不忍看它,故意閉起了眼睛。烏龍駒又輕咬著他的袖口拉一拉。李自成不忍心不理它,只好睜開眼睛,無可奈何地對戰馬搖一搖頭。烏龍駒放開他的袖子,低下頭去,一動不動。過了一陣,它看見主人矇矓入睡了,而它很想到洞外去吃青草,那草真是茂盛,在雨後的陽光下分外鮮美。可是當它受不住引誘,剛剛試探著向洞外移動半步,就把主人驚醒了。原來李自成依舊把韁繩拴在自己的左胳膊上,韁繩一拉緊,他也機警地醒來,半睜開眼睛,向烏龍駒看一下,將左胳膊向裡扯一扯,見戰馬很聽話地回到身邊,他又合上了眼睛。
這一陣又睡了多久,他不知道。等到他醒來的時候,洞內一片漆黑。他到洞口外向天空望望,因為周圍有山,望不見月亮,他估計約莫有二更了。怎麼辦呢?他首先想到這一帶地方處處皆山,只有曲曲折折的山路。白天他不看太陽就不知道東西南北。如今又是黑夜,不辨方向,路途不明,往哪兒逃走?萬一誤入山村,或者引起狗叫,或者被守夜的鄉勇發覺,豈不被捉?他想了一陣,打消了趁黑夜逃走的念頭,決定讓烏龍駒趕快吃飽。
他又聽一聽周圍動靜,隨即將烏龍駒從洞中牽了出來。由於他已決定不再返回土洞,就衝破蜘蛛網,踏倒深草,全不管了。他先將烏龍駒拉到河邊飲水,他自己也連續用雙手捧起河水解渴。飲了馬之後,他乘著星光,將馬牽到附近的小山腳下,那裡有一些林木掩蔽。他鬆一鬆馬肚帶,讓馬盡情吃草。他自己也十分飢餓,腸子裡發出響聲,但是看不見也摸不著什麼可以充飢的山果,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掏出一把豆料,一點一點送進嘴裡嚼爛,強嚥下去。他一邊嚼豆料,一邊在心裡想,假若他不死,有朝一日重建大順江山,他永遠不會忘記今日!隨即他想到劉宗敏和宋獻策,猜想著他們已經死了,不禁心中十分難過,滾出了熱淚。他接著又想到皇后、李過和高一功,不知他們目前到了何處。他遙望著他認為是西方的星空,小聲喃喃問道:
「皇后,你們如今在哪搭兒?能夠在一兩天內趕到麼?……恐怕來不及啊,已經遲了,誰曉得我明日的吉凶如何?」
[1]瑕丘——黃巢犧牲的地方,在山東兗州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