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三毛曾說過:「過去不能回頭,回頭就變成鹽柱了,所以不回頭,不回頭。」
這一次的遠行,又是一次不回頭的旅程,卻因為往前看,少去了一些悲傷。
到底是比上一次去西班牙順遂了很多,父母知道三毛心裡困苦,繼續留在傷心地恐增更多傷痛,也紛紛說:「出去走走也好,外面的天地,也許可以使你開朗起來。」
再次帶著情傷飛往西班牙的三毛,好似是死了一回又重新活過來,途中由於在香港訂票不慎,中途到達倫敦機場後,她需要到另一個機場轉機,之後才能飛往西班牙。後來三毛去簽證出境,卻被英國移民局認為是非法移民,並將她抓起來送進了拘留所。
即便是背負著傷痛,也不能再承受更多的磨難。倫敦的移民局拘留所裡,是一群神態麻木的看犯,這其中只有一個聲音,聲嘶力竭不可壓制,她是三毛。
被冤枉從來都是不可以的,情緒低落也好,無心辯駁也好,都不能把這樣的醜帽子扣在三毛頭上。於是三毛大喊冤枉,勢要與那群英國人爭個對錯,她後來寫道:「一會兒衝進拘留所辦公室裡吵嚷著評理,一會兒要求找律師來,要控告移民局,一會兒又揪住門口警衛的衣領叫別人立即放她走,把整個拘留所折騰得人仰馬翻,天翻地覆。」
困在傷痛裡的人,生生將自己分出一個魂魄來,與洋鬼子做鬥爭,三毛容不得自己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大吵的結果竟然是好的,三毛被無罪釋放。移民局的工作人員青著臉把她送上飛機,三毛卻得意了,收起了剛才肆意吵鬧的模樣,拿著姿態裝出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模樣,對工作人員微微一笑,俏皮地說了一句:「BYE-BYE。」
磨難讓三毛愈加老練成熟,幾年前她還是那個受了西班牙同學欺負逆來順受的中國女生,如今已經能自己解決各種問題,甚至能對英國移民局的人嬉笑怒放,開一些滑稽的玩笑。
行走在傷痛邊緣的人,已經習慣了嚥下每一次心酸苦水,然後拍拍自己的肩膀,繼續走下去。
人皆如此,承受苦痛的能力,總是超過我們的估量。
倔強的三毛,或許也暗自叮囑自己,好姑娘。你會慢慢的,和從前一樣,獨活得很清涼。天會亮,天會黑,天會雲湧,天會風和;只是要等、要忍、要裝做無知、要接受辛痛、要釋放、要滂沱,要靜看歲月的衣裳被世事搓成怎樣。
當心境在一次次的衝突與釋放裡生光,你也無法否定,這個強悍的女人早已懂得如何拿捏分寸,配合著自己的腔調,將日子過得風生水起。這或許就是成熟。不會被一首歌帶入情緒,也不會被一場大雨淋濕了歡愉。外界的一切,都可以輔佐她活得更盡興,卻再也無法助長虛妄。
這樣的生活,你能說不心動嗎?
深深淺淺,也究竟是抵達了這一程。有人見證了她的青澀,有人見證了她的瘋狂,有人見證了她的少女,有人見證了她的孤勇。而荷西,在最最好的時間又踏水而來,在她筋疲力盡的時候,恰恰好地出現了。三毛暗黑的蒼穹下,終於有了一株心花輕俏開放。
一九七二年,三毛抵達西班牙馬德里。
這一年,她二十九歲。
到達馬德里後,三毛與三位西班牙女子一起合租。房間明亮寬敞,加上重返舊地的喜悅和忙碌,情感的苦痛暫時得到了緩解,三毛的笑聲越來越多,整個人也輕鬆起來。
過去在西班牙的昔日老友得知三毛重返西班牙的消息,紛紛前來探望。這一次的相處,三毛早已諳熟,與朋友們相處得融洽又和諧,經常一起去逛學生區、舊貨市場,也會去一些附近的酒吧,參加一些有意思的聚會。
三毛找了幾份家教教授英文,也給《實業世界》雜誌寫寫稿子。西班牙的生活有了新的色彩,充實又有樂趣,三毛漸漸從陰霾裡徹底走出來。
有一次三毛去徐伯伯家拜訪,樓下院子裡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跟她招手:「ECHO,ECHO!」
三毛差一點就沒認出來,這是荷西的妹妹伊絲帖,幾年的光陰,她已經從一個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迷人姑娘。
伊絲帖告訴三毛荷西正在南方服兵役,還有一個月荷西就會回到馬德里。伊絲帖一再地央求三毛給荷西寫信。這個妹妹當然是明白哥哥的心思,六年了,儘管三毛不在西班牙,荷西的心卻是一直追隨著三毛。
三毛禁不住伊絲帖的邀請,終於用英文給荷西寫了一封信,說:「荷西!我回來了,我是Echo,我在××地址。」
結果三毛寄過去的信傳遍營裡,卻沒有一個人能看懂英文,急得荷西只好寫信給三毛說不明白她信裡寫的是什麼,所以不能回信給她。
三毛沒有回荷西的信,荷西禁不住等待,於是從南部打長途電話給三毛,說:「我二十三日要回馬德里,你等我噢!」
荷西急於讓三毛知道他的歸程,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六年來他心裡時時刻刻都想著三毛,知道三毛回到了馬德里,他開心壞了,他知道他的夢想就要成真了。
可是三毛沒有把荷西的話放在心上,就在這天她到山區的小鎮玩到天黑,完全把荷西回來這回事給忘掉了。
荷西給三毛打了好多次電話都打不通,於是請三毛的朋友轉告三毛,無論如何都要趕緊來這個朋友家裡,有要緊的急事。
三毛回到家裡時,同室女友告訴他有個男孩打了十幾個電話找她,三毛很疑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哪一個男孩會那麼著急找自己。然後三毛接到一個好友的電話,說是有很要緊的事情要與三毛商量,讓她趕緊來一趟。
三毛急壞了,馬上坐計程車去女友家裡。到了女友家,女友讓三毛把眼睛閉上,帶著三毛走進去。三毛以為她是要耍什麼小把戲,拿一些小動物什麼的嚇唬自己。可是當三毛閉上眼睛,她聽到的是鏗鏘的腳步正朝著她走過來,一步一步,那麼堅定有力。
三毛仍舊閉著眼睛,突然身後有一雙手臂緊緊環了過來,將她整個人擁抱起來。
三毛嚇壞了,她忙睜開眼睛,眼前那個英俊的、爽朗的、充滿魅力的西班牙男人,正是荷西。
三毛興奮壞了,忍不住尖叫起來,這樣的浪漫禮物她實在是少見,這樣的驚喜又絲絲入扣地鑽進她心裡。三毛是愛浪漫的,恰巧荷西懂得這樣去對待,多麼難得,人生可以得到愛人的諒解與應和。
穿著曳地長裙的三毛美麗極了,她眼前的荷西穿的是一件棗紅色的套頭毛衣。荷西攬著三毛兜起了圈子,他那麼高大強壯,散發出男性的魅力。三毛尖叫著不停地捶打荷西,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臉親他。站在客廳外的人,都開懷地大笑著,因為大家都知道,三毛和荷西雖不是男女朋友,感情卻好得很。
不能如願的事情太多了,只是愛情仍舊是頭等的大事,所以成真的小心願就顯得無比的珍貴。在這一方面,荷西也好,三毛也好,都是一樣的人,同樣的追尋,同樣去順遂自己的心,所以當初的三毛會走,所以當初的荷西也會癡迷到今日。
而現實生活裡的人,被時間追趕,還來不及變成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就已經被下一個妥協的、折中的夢想取代。年輕時候以為的距離感和美,隨著愈加成熟也顯得不切實際。我們越來越清楚,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在失眠時候可以一起失眠的人,在被壓力與病痛折磨可以真實出現在眼前的人。
這一次,荷西的出現不遲不早,那麼剛剛好。
無非都是命運的安排罷了。
就如許多喜結連理的人,彼此並非對方最珍愛的那一個。卻因為種種機緣巧合,在最恰當的時候遇見了,在彼此對人生,對世界都疲憊的時候,陪伴在對方身邊。於是他們理所當然的結合了。並不需要多餘的探討,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又簡單。甚至不需要深究。
這便是命運吧。會給你當頭棒喝,也會讓你悄然重生,當我們回溯當初那些歲月的情深義重,竟抵不過如今淡然的一句問好,一個擁抱。荷西終歸是三毛命定的人,在他那麼多年的期盼和堅持中,等來了一個全新的三毛。
就那一眼,那一眼就好。一眼,便萬年。
在看見三毛眼角眉梢的笑意時,荷西應當是想,這些許年的寂寞,這孤獨的消受,真是值得了。
而在那一刻之後,他們也終於漸入佳境了。難道不是嗎?還有比這更細緻動魄的情節了嗎?
窸窣的前半生,該告一段落了。因果風水,都不再重要。此刻用力地愛下去,成了兩個年輕人最深沉的共鳴。他們穿越了所有人的目光,穿越了世間道德的束縛,以一個微笑,一個旋轉式的擁抱,不動聲色地相愛了。
這一天的黃昏特別好看,夕陽灑落鳳梨黃,被紅燒過的回憶像一盤菜餚,籠罩得樓宇和植物都波光粼粼。
三毛去了荷西的家。
荷西的臥室裡有三面牆,滿滿地貼著三毛的照片,荷西看著三毛,說:「你看牆上!」三毛抬頭一看,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她能肯定的,自己從來沒有給荷西寄過一張照片,甚至不曾真的對荷西動過一刻心,這個比自己小那麼多歲的男孩子,怎麼也不能讓三毛感到依靠。可是這一刻三毛看到的,是滿滿的自己,短髮的自己,穿著長裙的自己,黑白的自己……
陽光透過百葉窗一寸寸挪進來,三毛臉上的情緒很複雜,她沉默了很久,終於問荷西:「這些照片是哪裡來的?」
荷西不急不緩,看著牆上的照片,很滿足地說:「在徐伯伯的家裡。你常常寄照片來,他們看過了就把它擺在紙盒裡,我去他們家玩的時候,就把他們的照片偷來,拿到相館去做底片放大,然後再把原來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裡。」
那麼小心翼翼,只要是關於三毛的一切,荷西都如獲至寶。就算家人都說他是發了神經,他也不理會。照片貼久了都泛了黃,荷西就把百葉窗放下,可是百葉窗有條紋,還是會被曬到。
荷西描述這些的時候,滿臉都是愧疚的表情,這是他最最摯愛的三毛的照片,他都沒有保護好。
三毛被荷西的舉動感動壞了,心裡的冰一寸一寸化開。荷西並不知道,他正一點點鑽進三毛的心,讓這個受了一次次傷的奇女子重新打開自己的心,重新投入自己的愛。
他願意等,等多久都願意,幸福可以來得遲一些,只要這幸福是真真切切的。
她也願意等,為愛去走天涯,無非只是想將自己放空,重新注入一處新的容器。
他們都等到了。
三毛轉過身,問眼前的荷西:「你是不是還想結婚?」
三毛是記得的,當初那個追著自己的男孩子,純真又有生氣。六年過去了,他已經長成了如此美好的男人,只是這還不能肯定,這個當初的約定,是不是還會被當真。
面對愛情,三毛的自卑一直都有,所以癡愛浪漫,又懼怕浪漫,她深諳一旦自己抓不住,就又是一次萬劫不復。
是荷西給了她信心。
這段當時的交談,多年後三毛都能記憶清晰,這個她一生最愛的男人,在她需要一段愛情的時候願意給她一段婚姻,在她需要一個肩膀的時候給了她一副依靠。所謂的愛情,往往是傾付更多自己來填補對方吧。
而當我們重拾曼妙情懷,不以現實的考量來品評愛情,或許會肆意更多。年輕時,我們有太多的底牌和時間來消耗溫存,對峙南牆,無視分寸。只有親身趟過命運的長河,爬過眼淚澆築的城樓,才會明白,我們信奉的種種因果,皆大不過心之初。不必回溯,也不必多說,永遠感情都是經不起推敲;情節生動或決然,都不是絕對,唯一可供評鑒的,是當下那個執著的自己。不需要看客,就已是一場好戲。
總有一天,我們終於成為另一個人念念不忘又回頭無岸的千里。我們所附加的那些過去,對於彼此不過是洪流之外的存在。質裡清脆,不可外言。如風中捎過的話音,被吹散就散了。我們懷念的也只是那個時代裡最簡白的自己了。和他無關,和光陰無關。和愛情,或許也無關。
三毛在《一個男孩子的愛情》裡這樣記述過:
我轉身問荷西:「你是不是還想結婚?」這時輪到他呆住了,彷彿我是個幽靈似的。他呆望著我,望了很久,我說:「你不是說六年嗎?我現在站在你的面前了。」我突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又說:「還是不要好了,不要了。」他忙問:「為什麼?怎麼不要?」那時我的新仇舊恨突然都湧了出來,我對他說:「你那時為什麼不要我?如果那時候你堅持要我的話,我還是一個好好的人,今天回來,心已經碎了。」他說:「碎的心,可以用膠水把它黏起來。」我說:「黏過後,還是有縫的。」他就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說:「這邊還有一顆,是黃金做的,把你那顆拿過來,我們交換一下吧!」
後來嘗到的愛情,起初都是美中帶著一丁點兒不足,三毛破碎的心是不足,荷西就是那個巧補匠,一寸一寸把破碎縫合,再去百般呵護這顆完整的心。
三毛活得太過任性,於是錯過了很多按部就班的事。只是感情這件事,偏偏是控制不來的,也不能裝出來。
所以過去她對荷西沒有好感的時候,便遠遠推開了荷西。如今時過境遷,心境和閱歷再不如初,曾經對世界的要求太高,對愛情和情人的想像根本不是能企及的東西。要浪漫、要成熟、要懂得、也要溫柔和呵護,所求的都是比自己更驕傲的人。六年後再回到西班牙,三毛的心也成熟了,面對用無限溫柔,無限卑微的方式愛自己的荷西,她竟然一瞬間懂得了愛情的意義。是的,在荷西緊緊擁抱住她的那一刻,在荷西擺滿她照片的那一刻,在他說著碎的心我可以用膠水把它黏起來的那一刻,三毛突然全懂了——這個男人,是值得自己用一生去愛的!
愛一個人,是他能讓你所有的「不甘心」「不經意」變成「不後悔」;是終於決定拋開世俗、過去、對比,去專心經營,且不懼承擔。
流年無恙,歲月如初,一切都好得似乎從未受到過挫折與傷害。
這一次,三毛做到了。
如果我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
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裡。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干,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的紅碩花朵,
像沉重的歎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彷彿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裡: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舒婷的《致橡樹》還在耳邊,寫文至此,引用來是再合適不過了。愛情便是如此,「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荷西做到了,他所堅持的愛情,是如此的純真且炙熱,濃烈且專一,愛情不是炫耀、不是攀比、不是浮華,它是比肩站立,風雨同舟;它是心靈的契合,是無言的會意;它是同甘共苦、冷暖相依。
在真正意義上讓三毛品嚐到愛情的美妙的,正是荷西。
不需要彼此仰望或遷就,一切都是那麼契合,彷彿相愛是與生俱來的事。
荷西是一個興趣十分廣泛的人,他在學校裡學的是工程,卻愛上了海洋,夢想做一個偉大的船長。若說有什麼是荷西一直在堅持的,一來是對三毛鍥而不捨的愛,二來就是對海洋的迷戀。
不過三毛不癡愛海洋,她更愛沙漠,她覺得那裡像極了她前世的鄉愁。
荷西經常與三毛講起自己在海底的所見,講他在海底與章魚嬉戲,見多種顏色的貝類,或者遇到的潛水奇遇。荷西講得有聲有色,讓三毛也身臨其境。這與三毛過去那些男友是明顯不同的,過去的男友喜歡談論文學和藝術,喜歡形而上的交流,而荷西是實實在在的,他的興趣在大自然,在運動、天文和星相,最主要的,荷西同三毛一樣熱愛浪漫與自由。過去三毛覺得男友高雅、博學、涵養,如今遇到了荷西,她才知道這是真的大智慧,這樣的智慧不是從書本裡學來的,是天性的、不受約束的。
三毛後來的人生觀也受到了荷西的很多影響。有一次三毛為了一篇需要緊急交的稿子犯愁,荷西看出了她的心事,不慌不忙,只是指著忙碌修建樹枝的園丁給三毛看。
荷西說:「我寧願像這些園丁呼吸大自然新鮮的空氣,在太陽底下幹活,也不願被關在四四方方、密不透風、不見天日的辦公室裡,每天和枯燥的數字、文件打交道,那真讓人煩透了。」
三毛聽取了荷西的建議,給編輯寫信取消了約稿。為了一點零用錢而搜腸刮肚逼迫自己寫一些不情願的文章,這實在是不應該的,甚至是有一些可憐。只是三毛沒有認清的事情,荷西竟然看得通透,他不會讀一些深邃的高深的書籍,只是自己天性淳厚。這對三毛的啟迪很大,較之自己的讀書與苦思,不停去追問生命的意義,荷西的率性顯得如此珍貴和自如,這讓三毛寬慰很多。
彼時,愛海洋的荷西,打算明年夏天跟幾個朋友駕帆船航海,到希臘的愛琴海去潛水。在他服兵役的時候,幻想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如今終於有機會實現。這個計劃三毛很感興趣,她可以做水手們的廚娘。但是在這之前,三毛早就有了自己的計劃。
三毛曾獨自去非洲阿爾及利亞旅行,後來又偶然在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上看到過關於撒哈拉沙漠的報道,大漠孤煙,黃沙落日,這一切深深地吸引了三毛,她早就計劃復活節以後,去西屬撒哈拉沙漠旅行,在那裡住上一年半載。
在這些看似魯莽,沒有深思的流浪背後,是三毛日趨成熟的堅硬的心。而她和荷西的重逢,兩個風塵僕僕的人,不願將就的堅持著的人,也終要修成正果了。
我想,在當初,每一個足跡的背後,無論是三毛還是荷西,在內心都有另一幅風景,想給當時的心上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將歲月的額頭刻上了歡與憂,將時光的門楣抹上了聚與愁。
你不能說他們對於彼此是僥倖,是巧合,細想來這一切均是命中注定。黑暗終會迎來明朗,心裡的苦澀,也會慢慢慢慢,被成長認可。存在,即是合理。儘管某些時刻看起來,那些存在讓人難堪極了,卻也無法否認,這些存在讓日後的他們,更美。
一切附和,都是觀感作祟。一切矯情,都是黏膩的口吻。
三毛的沙漠情結日後被無數人津津樂道,而在當初,卻是不被很多人理解的。這被她認為是自己前世鄉愁的沙漠,彷彿有一股致命的魅力,吸引著三毛前往。後來三毛在《白手成家》的文章裡這樣描述過:
其實,當初堅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
後來長期留了下來,又是為了荷西,不是為了我。我的半生,漂流過很多國家。高度文明的社會,我住過,看透,也嘗夠了,我的感動不是沒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們的影響。但是我始終沒有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將我的心也留下來給我居住的城市。
不記得在哪一年以前,我無意間翻到了一本美國的《國家地理雜誌》,那期書裡,它正好在介紹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釋的,屬於前世回憶似的鄉愁,就莫名其妙,毫無保留地交給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等我再回到西班牙來定居時,因為撒哈拉沙漠還有一片二十八萬平方公里的地方,是西國的屬地,我懷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慾望就又一度在苦痛著我了。
這種情懷,在我認識的人裡面,幾乎被他們視為一個笑話。
我常常說,我要去沙漠走一趟,卻沒有人當我是在說真的。
也有比較瞭解我的朋友,他們又將我的嚮往沙漠,解釋成看破紅塵,自我放逐,一去不返也——這些都不是很正確的看法。
好在,別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等我給自己排好時間,預備去沙漠住一年時,除了我的父親鼓勵我之外,另外只有一個朋友,他不笑話我,也不阻止我,更不拖累我。他,默默地收拾了行李,先去沙漠的磷礦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來,等我單獨去非洲時好照顧我。他知道我是個一意孤行的倔強女子,我不會改變計劃的。
在這個人為了愛情去沙漠裡受苦時,我心裡已經決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輩子流浪下去了。
那個人,就是我現在的丈夫荷西。
這都是兩年以前的舊事了。
當時的三毛與荷西,在最初的願望上是違背的。
三毛探尋過荷西的意思,都沒有得到荷西明確的回復,三毛甚至打算放棄自己的沙漠計劃,同荷西一同去愛琴海潛水。
那段時間荷西總是忙忙碌碌,三毛問他做什麼他也不說,後來索性就不見了,沒有留下一點線索,三毛怎麼也找不見他。正內心躊躇的時候她收到荷西從沙漠寄來的一封信,信裡這麼說道:「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身邊,只有跟你結婚,要不然我的心永遠不能減去這份痛楚的感覺。我們夏天在沙漠結婚好嗎?我在沙漠等著你。」
深愛如荷西,他怕三毛去沙漠受苦,又想給她一個驚喜,於是不聲不響在撒哈拉一家磷礦公司申請到職位,這樣等三毛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安置好了一切,三毛便不用再受苦。
揣測到愛人的心意,這並不是難事,在意一個人就會知道她的喜好與軟肋,而一切看來,總是愛人的初心最簡單,擺脫了方式、策略、計較得失,感情也顯得沒有對錯的路可言。而如何給出自己的情意,有些人善於節制,有些人順水推舟,有些人愛得笨拙。
荷西是這所有的一切,他是三毛的最佳愛人,最佳精神伴侶。
所以當三毛收到信後,她的心都澎湃起來,那個在遙遠沙漠的男人,把她的心一點點虜獲,讓她心甘情願跳進去。
而三毛最終答應荷西的求婚,說法眾說紛紜。
我們可見的是三毛拒絕了很多優秀男士的求婚,而最後選擇了比自己小那麼多歲的荷西來共度一生。無論是日本富二代男友,還是德國大使男友,或者是在美國讀書的中國博士,她們都不能真正走進三毛心裡。
三毛內心的孤獨注定了她需要的是一個精神上的愛人,然而年輕時期情感的坎坷,或者被喜歡的人拒絕,或者愛人突然死亡,都讓三毛對愛情有了另一層的理解。或者正如三毛的姐姐陳田心所言,「她總有一些想要卻沒辦法得到的東西」,加之三毛的衝動與悲觀心理,或者會有一股「既然得不到就不要」的心態。
三毛在華人的世界裡找不到能走入她內心的、也願意接受她的神經質的男人,而荷西是一個小三毛很多歲的外國人。在生活習慣與文化上,兩者的差異很明顯,但這種差異卻給三毛帶來了過去沒有過的安全感。也因為文化的不同,三毛對荷西會比對待中國男人顯得寬容又包容。
而同類的中國男人,與三毛的氣質與學識相近的,或者並不想找與自己如此相近的,或者是精神上比自己強大的女人。儘管三毛在投入愛情時顯得特別謙卑,但這仍舊不能遮掩她是一個十分喜歡自作主張的女人,她用一種強硬而主動的方式去喜歡男人。而更多的男人需要找的伴侶,是溫順的、平和的,而不是三毛這樣的情緒化與文藝化。
於是,這一次,三毛毫不猶豫選擇了荷西。
於是,三毛整理了行李,留了一封信,決絕又洋洋得意——走了,結婚去了,珍重也不再見!
然後,帶著愛與興奮,奔向了未知的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