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理

後來,

我有一度變成了,

一個不相信愛情的女人。

於是我走了。

走到沙漠裡頭去,

也不是去找愛情,

我想大概是去,

尋找一種前世的鄉愁吧。

三毛在她的作品《回聲》中的《沙漠》裡有過一段這樣的獨白。

那首歌被齊豫和潘越雲唱得蒼涼又悲壯:

前世的鄉愁,

鋪展在眼前。

一匹黃沙,

萬丈的布。

當我,當我,

被這天地玄黃,

牢牢捆住,

漂流的心,

在這裡,

慢慢,慢慢,

一同落塵。

呼嘯長空的風,

捲去了不回的路。

大地就這麼,

交出了它的秘密。

那時,沙漠便不再只是沙漠,

沙漠化為一口水井,

井裡面一雙水的眼睛,

一雙水的眼睛,

蕩出一抹微笑。

沙漠的生活是三毛一生中最精彩的華章,也是被讀者最津津樂道的一段經歷。後來有人這麼評價這段生活——《沙漠》《今世》《孀》歌唱的是三毛生命的高潮,也是這張專輯的高潮:三毛走到沙漠裡頭去尋找她前世的鄉愁,與荷西開始了生生世世的約會。

去沙漠這樣的願望也許你想也不會想,這卻是三毛執著的事。多年後,當三毛紅遍大江南北,不得不承認,三毛熱的現象,一方面是因為她的文字,另一方面便是她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在文字上她是講述者,而在生活上,她是那個年代無數女性的引導者。

飛機降落在西屬撒哈拉沙漠的阿雍機場,她的荷西在那裡等著她。

荷西見到三毛,結結實實把她抱起來,分別了三個月,思念尤甚。

這個健碩的大鬍子男人,穿著卡其色襯衫,一條極髒的牛仔褲。鬚髮上都是黃沙,臉被烈日曬成了黑紅,嘴唇也乾裂開,粗粗糙糙。三毛心疼壞了,眼前她的愛人,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外形和身體有了如此劇烈的變化,他本該是一條在海洋裡暢遊的魚啊,如今卻為了自己的祈盼甘願來到沙漠受苦。

荷西帶著三毛向住處走去,三毛這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來到了沙漠,馬上要面對的生活已成了一個重大考驗的事實,而不再是理想中甚而含著浪漫情調的幼稚想法了。從機場出來,三毛心跳得很快,她難以控制自己內心的激動,半生的鄉愁,一旦回歸這片土地,感觸不能自已。

遠處是沒有邊際的黃沙,恨不得把所有人類和植物都吞噬進去,黃沙之上是嗚咽著盤旋的風。天是遼闊的,深遠且清透;地是無垠的,厚重且雄壯。

黃昏把沙漠染成了血紅色,天地都是一片淒愴。三毛被眼前的大自然征服了,她從沒有看到過如此壯麗的景象,這樣的壯麗帶著蒼涼,一絲一絲落盡三毛的眼裡。

正是這樣的沙漠,這樣的落日,才造就了三毛那麼多精妙絕倫的文章,那些文字是屬於沙漠的,只有這樣的遼闊和渾厚才能孕育出如此雄壯的文字,沙漠吞噬了三毛又成就了三毛,讓她的經歷和作品都被蒙上厚重的神秘色彩。

然後三毛看到荷西就站在眼前,他微微笑著,說:「你的沙漠,現在你在它懷抱裡了。」

三毛點點頭,喉嚨被哽住了。

從機場到荷西已經租下半個月的房子,是有一段距離的,加上三毛攜帶的箱子和書刊都很重,荷西與三毛走得很慢。

沿途偶爾開過幾輛車,荷西伸手要搭車,也沒有人停下來。走了大約四十分鐘,他們轉進一個斜坡,到了一條硬路上,這才看見了炊煙和人家。

荷西在風裡對三毛說:「你看,這就是阿雍城的外圍,我們的家就在下面。」

三毛遠遠望去,看到搭著幾十個千瘡百孔的大帳篷,也有鐵皮做的小屋,沙地裡有幾隻單峰駱駝和成群的山羊。

她見到過很多穿棉布的中國服飾或者是緊身裸露的西方服飾的人,而這一次,她見到了穿深藍色布料的民族,這讓她分外的新鮮。視覺上的衝突與生活差異一再的提醒著三毛——這已經是一個新的世界了。

遠離了樓宇和車叢,生命在大自然的安撫下變得緩慢起來。生老病死都成了安詳的事,好像命運早有安排,這都沒什麼緊要。緊要的是要享受當下的生活,要看大漠孤煙,看長河落日,要挽著愛人的手臂,要讓每一分鐘都有它的意義。

貧瘠的地方沒有過多的約束,人們接受的文化少,交流與習慣都呈現出一股濃厚的天性氣息。然而這樣的氣息,帶著幾分自由和散漫的味道,生活因此變得優雅且動人。這就是三毛心裡的精神文明,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活出自己的心。

而那些養尊處優的溫室花朵,依舊是衣著光鮮,讀書、結婚、生子,循環著一眼望到結尾的生命,我們皆如此,懼怕磨礪與未知。只有三毛,她把每一次未知都嚼爛,背上行囊,走過千山萬水,只為了過去看一看。

生命是一場沒有止境的體驗。只是回頭望,那麼多的人依舊年輕,選擇執著和瘋狂的機會卻越來越少。

人生錯在太明白,錯在沒有勇氣選擇。

終於,荷西帶三毛走進了一條長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磚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陽下。

三毛看到連在一排的房子最後一幢很小的、有長圓形的拱門,直覺告訴她,那一定就是她的家。

荷西果然向那間小屋走去,他汗流浹背地將大箱子丟在門口,回過頭深情望著三毛,像一個惡作劇得逞急需得到表揚的大男孩,他說到了,這就是我們的家。

三毛打量眼前的房子,它正對面,是一大片垃圾場,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谷,再遠就是廣闊的天空。家後面是一個高坡,沒有沙,有大塊的硬石頭和硬土。鄰居們的屋子裡看不到一個人,只有不斷的風劇烈吹拂著她的頭髮和長裙。

三毛還沉浸在初來的喜悅中,荷西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他說:「我們的第一個家,我抱你進去,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太太了。」

這是最平淡的結合,甚至顯得有一些過於簡潔不夠隆重,然而當荷西風塵僕僕地說出這些的時候,當三毛面對著隆隆作響的沙漠和小房子的時候,三毛被眼前的一切深深打動了。她尚且沒有熱烈地愛過荷西,尚且不曾真正交出自己的心,卻在荷西的呵護與浪漫下,被完完全全地包裹起來,滿滿地往下沉,往下沉,她喜歡這樣平靜且舒適的結合,讓她心安又幸福。

沙漠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只是,這實在是一個不太好的住處,沙漠環境的惡劣讓整個房子過於簡陋。房子的空間非常狹小,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盡了。房子中間有一塊四方形的大洞,洞外就是鴿灰色的天空。

三毛丟下手裡的枕頭套,她沒有告訴荷西這枕頭套裡塞著滿滿的錢,那是來沙漠之前,父親擔心三毛在沙漠的供給,打給她的一筆錢。

三毛趕去看她的房間,房間也是極小的,其實都不必走路,站在大洞下看看就一目瞭然了。三毛去走了一下,是橫四大步,直五大步。另外一間,小得放下一個大床之外,只有進門的地方,還有手臂那麼寬大的一條橫的空間。

廚房是四張報紙平鋪起來那麼大,有一個污黃色裂了的水槽,還有一個水泥砌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馬桶和洗臉池,卻沒有水箱。三毛看到這裡有一些失望,但是她看到這裡有一個白浴缸,馬上又開心了,這時候她自然也明白了浴缸就是奢侈品,在她眼裡它完全是達達派的藝術產品——不實際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地是水泥地,高低不平。牆是空心磚原來的深灰色,上面沒有再塗石灰,磚塊接縫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的掛在那兒。

燈泡也很小,光禿禿地吊著,電線上停滿了密密麻麻的蒼蠅。牆左角上面有個缺口,風不斷灌進來。打開水龍頭,流出來幾滴濃濃綠綠的液體,沒有一滴水。

屋子裡所有的陳設加起來差不多就這些,艱苦的簡陋的將貧瘠二字詮釋得淋漓盡致。

三毛這時才想起到廚房浴室外的石階去,看看通到哪裡。

荷西又說:「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幾天也買了一隻母羊,正跟房東的混在一起養,以後我們可以有鮮奶喝。」

聽見居然有一隻羊,三毛意外地驚喜了一大陣。荷西急著問她對家的第一印象。

三毛回答他:「很好,我喜歡,真的,我們慢慢來佈置。」

有了家就有了一切,於三毛而言,這裡是遮風擋雨處,是愛情的滋養地,她終於可以不再漂泊,可以安安穩穩住下來,與她的愛人在一起,去慢慢經營憧憬已久的生活。

過去怕孤獨就到處跑,行走在異鄉里反而不覺得孤獨,所以哪怕孑然一身也不會覺得苦。

如今有了愛人,心有了歸屬,卻嘗到了孤獨的滋味。愛一個人便是如此,恨不得把世間一切美好都拱手送出,又恨不得時時刻刻捆綁在一起,恨不得一起生,也恨不得一起死一死,以此來證明彼此是深愛的。

三毛知道,自己已經徹底落進了荷西的愛情裡。

只是這沙漠裡的日子著實不好過。

房租是一萬元,約合人民幣1400多元,這是不包含水電的。這裡的水貴得要命,還要去市政府申請才可以有。

三毛被家裡的環境搞暈了,她決定重新改造一下這裡,便提議出去買冰箱和食物。

出門的一路,三毛都拎著她的枕頭套,路過沙地、墳場、汽油站,等到天色都黑了,才終於到了鎮上。

說是鎮上,其實就是市政府,是撒哈拉沙漠的行政與城鎮中心。這裡有銀行、法院、郵局,也有好幾家商場,荷西公司的總辦公室也在這裡。閃著綠光的是酒店,漆黃土色牆面的是電影院。也有一排整齊的公寓,有很大的白房子,裡面有樹木,有游泳池,也有音樂,這是總督的家和軍官俱樂部。也有一個像皇宮的城堡,那是國家旅館,是給政府人員住的。

鎮上是殖民地白人的生活範圍,三毛與荷西的住處叫作墳場區,撒哈拉威人住在鎮上和鎮外。這裡是有計程車的,牌子居然是奔馳牌。

日子就這樣,在新鮮感與貧瘠裡忙忙碌碌地開始了。

三毛與荷西在鎮上的雜貨店裡買了一隻很小的冰箱,一隻冷凍機,一個煤氣爐,一條毯子。等到付錢的時候,三毛打開她的枕頭套,拿出錢來。荷西很驚訝地看著三毛,他顯然不知道這個枕頭套裡塞了滿滿的錢,只聽到三毛說:「我們還沒有結婚,我也來付一點。」

是在國外生活久了養成的習慣,AA算不上,卻也會力所能及去多付出一些,不願意貪別人的小便宜。

人格的重要性在三毛眼裡是不可忽視的,這一點從她在台灣或者踏出國門,都依舊秉承著,誓要做一個獨立又自強的人。

只是荷西不能夠理解,他看到塞滿了錢的枕頭,心想三毛畢竟是女子,恐怕是吃不了苦的,於是繃著臉看著三毛,說:「我想——我想,你不可能習慣長住沙漠的,你旅行結束,我就辭工,一起走吧!」

三毛不明白荷西的意思,於是追問原因,荷西又說:「你來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強而內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會厭它。你有那麼多錢,你的日子不會肯跟別人一樣過。」

三毛這才明白了荷西的意思,於是跟他保證以後不再花父親給的錢,還把這些錢存進了中央銀行的定期存戶,要半年後才可動用。荷西說以後他們兩個人的生活都要靠自己的工資維持,好歹都要過下去。

三毛是有些生氣的,這麼多年的獨自漂泊,這麼久的相識,就為了這麼一點錢,竟然被荷西認作虛榮的女子。只是又礙著荷西的面子,到底也是自尊心強的男子,大抵也是覺得讓女友花錢丟了面子。

去撒哈拉的第一晚,三毛縮在睡袋裡,荷西包著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氣溫下,他們只在水泥地上鋪了帳篷的一塊帆布,就這樣靠著凍到了天亮。

這是三毛來到沙漠的第一日,匆匆碌碌又充滿好奇。只是這個夜晚依舊有些清冷,說不出是溫度還是心的緣故,不過也好,正因為如此,才讓愛再一次有了可乘之機,讓一樁樁回憶重演,讓一幀幀往事浮現。

第二天早晨,荷西與三毛去鎮上法院申請結婚的事情。

這時候荷西與三毛才知道,文件申請起來是多麼複雜。他們兩個的婚姻,涉及好幾個地方的外交部文件,台灣的、台灣駐西班牙機構的、西班牙外交部的,這些文件全部辦好之後,再到阿雍小鎮做登記處理,然後發還馬德里的原籍做公告。處理這些文件,差不多需要三個月的時間。

然後繼續去準備家居用材,三毛買了一個價格貴得沒有道理的床墊,荷西在市政府申請送水時,她又買了五大張撒哈拉威人用的粗草蓆、一個鍋、四個盤子、叉匙各兩份、刀,又買了水桶、掃把、刷子、衣夾、肥皂、油米糖醋……

東西貴得令人灰心,直到最後三毛握著荷西給的薄薄一疊錢,實在不忍心繼續買下去。

三毛向撒哈拉威人的房東借了從沙漠裡打來的水,第一頓飯煮出來是鹹的。儘管忙忙碌碌買了一些傢俱,但是房間依舊是空蕩蕩,只有地上的五張撒哈拉威的蓆子。房子天窗上有一個洞,撒哈拉威的小孩會過來玩耍,從上面探出頭來。

荷西為了賺更多的錢,夜以繼日的工作,他工作的磷礦工地,與他們租的房子有近一百公里來回的路程。於是那個家,只有週末的時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趕回來,夜深了,再坐交通車回宿舍。

白天三毛一個人去鎮上,午後不熱了也會有撒哈拉威鄰居過來聊天。

生活依舊要繼續的,荷西不在的時候,三毛就撐起了這個家,她在炎炎烈日下走很遠很遠的路去鎮上。後來,經過外籍軍團退休司令的介紹,三毛常常跟著賣水的大卡車,去附近幾百里方圓的沙漠遊玩。夜裡她就自己搭帳篷睡在遊牧民族的附近,因為有軍團司令的關照,沒有人敢動她。

夜裡的沙漠荒涼又寂靜,黑色像溫柔的獸乖乖躺在三毛身邊。以月為枕,披星入眠,大概就是三毛當時的寫照吧。

有時候,三毛也帶了白糖、尼龍線、藥、煙之類的東西送給一無所有的貧困居民,她是好客的,為人又熱情爽朗,在當地很多人都喜歡與三毛交流,同她做朋友。

生活慢慢變得熱鬧,只是荷西白日都是不在的,三毛一個人學會了在沙漠的生存本領,她說:「只有在深入大漠裡,看日出日落時一群群飛奔野羚羊的美景時,我的心才忘記了現實生活的枯燥和艱苦。」

沙漠的日子遠沒有三毛想像中那麼浪漫,即便此時有了愛人荷西,可他卻要忙碌於工作不能常陪伴在三毛身邊。一望無垠的沙漠,孤孤單單的行者。生活的重擔與瑣碎讓三毛心力交瘁,譬如買日常用品,譬如買水,三毛在文章裡這樣寫過:

灼人的烈日下,我雙手提著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來,喘一口氣,再提十幾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發抖,面紅耳赤,步子也軟了,而家,還是遠遠的一個小黑點,似乎永遠不會走到。

提水到家,我馬上平躺在蓆子上,這樣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時候煤氣用完了,我沒有氣力將空桶拖去鎮上換,計程車要先走路到鎮上去叫,我又懶得去。

於是,我常常借了鄰居的鐵皮炭爐子,蹲在門外扇火,煙嗆得眼淚流個不停。

在這種時候,我總慶幸我的母親沒有千里眼,不然,她美麗的面頰要為她最愛的女兒浸濕了——我的女兒是我們捧在手裡,掌上明珠似的扶養大的啊!她一定會這樣軟弱的哭出來。

我並不氣餒,人,多幾種生活的經驗總是可貴的事。

結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蓆子上,聽窗外吹過如泣如訴的風聲。

家裡沒有書報,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吃飯坐在地上,睡覺換一個房間再躺在地上的床墊。

牆在中午是燙手的,在夜間是冰涼的。電,運氣好時會來,大半是沒有電。黃昏來了,我就望著那個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靜悄悄的像粉一樣撒下來。

夜來了,我點上白蠟燭,看它的眼淚淌成什麼形象。

大漠的生活是孤絕的,生活的艱苦與貧瘠讓當初一切的幻想都成為泡影。

在荷西認為三毛必定會退縮的時候,她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樂趣——寫字。

家裡沒有抽屜,沒有衣櫃,衣服就放在箱子裡,鞋子和零碎東西裝大紙盒。三毛寫字要找一塊板來放在膝蓋上,墊著木板寫字寫得歪歪扭扭,但總歸是有了事情可以做。

孤獨讓人變得更加清醒,而習慣孤獨卻是極為艱難的,更何況是沙漠那樣的噬人的孤獨!

夜間灰黑色的冷牆讓三毛覺得陰寒,她坐在蓆子上,聽窗外吹過如泣如訴的風聲。

她更加想念荷西了。

有時候荷西趕夜間交通車回工地,三毛等他將門卡嗒一聲帶上時,就沒有理性地流下淚來,瘋了一樣衝上天台去看,還看見他的身影,就又衝下來出去追他。

一次三毛終於不能忍受思念,她央求荷西:「你留下來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沒有電,我很寂寞。」

荷西很難過,他看著追出來的三毛,心疼地將她摟在懷裡,眼圈悄悄紅了。

荷西說:「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點就要在了,留下來,清早怎麼趕得上去那麼遠?而且我沒有早晨的乘車證。」

「不要多賺了,我們銀行有錢,不要拚命工作了。」

「銀行的錢,將來請父親借我們買幢小房子。生活費我多賺給你,忍耐一下,結婚後我就不再加班了。」

是努力又有擔當的男子,想給自己愛的女人好的生活,於是再苦再累都成了稀鬆平常的事。荷西將三毛用力抱了一下,把她往家的方向推。三毛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頭去看,荷西也在遠遠的星空下向她揮手。

相戀的兩個人,每一天的分離鼻子都是酸酸的,這份愛千里迢迢追回來,用盡了耐心與等待才犁開蠻荒的感情。荷西也好,三毛也罷,都只願得到世俗的幸福,炒河蝦粉腸,釀杏花雨酒,生活得寡淡溫情。

可就是這股「愛情」的滋味兒,讓兩個人把不再收斂的熱烈與思念也一併承受了下來,愛人是溫暖的事,但倘若少了陪伴,連孤獨都會翻倍。

而三毛仍舊不能把孤獨熬成一盤菜餚,像當地的撒哈拉威人那樣,只是坐在蓆子上,什麼也不去做。她慢慢地試著寫東西來消磨自己的時光,只是家裡連一隻桌子都沒有,三毛就到鎮上的木材店舖去看木材。這裡的木材價錢實在是貴得嚇人,三毛買不起,正好看到店外有很大的堆貨的長木箱要丟。三毛跟老闆討了五個這種大木箱,又叫了兩輛路車拉回家裡去。

一路上三毛開心極了,吹起了口哨。這樣在別人看來已經沒有意義的垃圾品,又被她如獲至寶一般撿了回來,如今的三毛同荷西一樣,會為了得到實用的東西而欣喜若狂。

這幾隻大木箱太大了,是搬不進家門的,而三毛又實在沒有力氣將它們搬上去,只能等荷西回來再做決定。可是這些木頭竟然成了鄰居們覬覦的東西,三毛擔心她辛辛苦苦得來的寶貝被偷走,只能成天守著它們。可是也不能一分一刻都不離開,三毛便想了法子,去對面的垃圾場撿了幾個空罐頭,打了洞,將它們掛在木箱周圍。若是有人來偷寶貝,空罐頭就會噹噹作響。

三個月的沙漠生活將三毛磨礪得愈加能幹,等到荷西終於回來,他替三毛做了滑車,將這些木箱搬上天台。荷西拆開鐵條,打散木箱,這些東西太結實了,荷西的手被釘子磨出了血。

荷西的工作總是太繁忙,白天在家中的時間是沒有的,所以釘傢俱的工作只能放在週末進行。荷西畫出來圖紙讓三毛選樣式,三毛總是選一些最簡單的樣式,隔天一大早兩個人就起床開工,一下一下地將木片釘在一起。

荷西後來才告訴三毛,這些用來製作成桌子、書架、廚房小茶几的木材,是從西班牙運來沙漠的棺材的包裝箱。

三毛一陣愕然。

在這段白手起家的生活中,因為身處異鄉而流露出真正的性格本質,這時的形態是遮掩不住的。記得有一句話,如果要知道與一個人是不是適合結婚,就帶他去旅行,在途中每個人都會因為到了新環境而來不及遮掩自己,從而展開真正的自己。

這一次的試驗,荷西與三毛是都打通關了的。荷西的勤勞與包容,三毛的簡樸與真誠,都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感情也隨著相處時間而愈加深厚。

這樣不再是提心吊膽的愛,緊緊兜住了彼此的來日方長,用最最平靜的力量,等待著神性的注意和偏袒。

然後,三毛終於等到了法院的通知,老秘書神神秘秘地跟她講:「我替你們安排好了日子。明天下午,六點鐘。」

而此時,荷西甚至不知道他就要結婚了。

三毛托荷西公司的司機轉告荷西,說:「他明天跟我結婚,叫他下班到鎮上來。」聽的人感覺很奇怪,是荷西自己要結婚,他怎麼還不知道時間呢?三毛說:「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荷西知道了消息馬上翹班回家了,興奮得暈頭轉向,他的願望終於達成了,那個喜歡了那麼多年的女人,終於就要成為自己的妻子,從此相依相偎,白頭偕老。

兩個人決定在結婚前去給家裡發電報,於是一起出門。

三毛的電報道:「明天結婚三毛」。

荷西的電報道:「對不起,臨時通知你們,我們事先也不知道明天結婚,請原諒——。」

簡短的、甜蜜的兩份電報,漂洋過海傳送到三毛和荷西的家人手中。

事後,荷西帶三毛去鎮上的電影院看了一場《希臘左巴》,在形式上算是與舊過去道別了。這個早早便打翻了深情招牌的西班牙男子,用他時光的剪刀把自己的愛情修剪出一寸寸清晰的輪廓。宿命對於這樣濃厚的愛,總是垂青到傾囊以待,荷西當然懂得這一刻的來之不易,他心裡化成了濃濃的蜜糖,整個人都沸騰了起來。

次日,是荷西與三毛結婚的日子。

因為是臨時知道的結婚日子,荷西來不及請假,只好照常去上班。下午五點多時候,荷西急匆匆敲門,手裡捧著一個紙盒,說:「我有東西送給你。」

三毛尖叫起來,一面叫一面搶,說:「一定是花!」

荷西很憂傷,他知道愛人喜歡花朵,可在這裡又是沒有辦法的事,於是說:「沙漠裡哪裡變得出花來嘛!」

事後的三毛認真反思了自己當時的嬌氣,明明是沙漠的環境,貧瘠和乾涸如此,她卻還滿心天真地以為可以收到花朵。

三毛接過荷西的禮物,一層層打開。是一副完整的駱駝頭骨。兩個骷髏的眼睛是一對大黑洞,骨頭很完整地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齒齜牙咧嘴對著三毛。

這是一份極為珍貴又來之不易的結婚禮物,它不是三毛初願的鮮花,卻以最最意外的驚喜打動了她的心。荷西撿到這幅完整的頭骨是極艱難的,三毛當然也懂得,那麼遼闊深遠的沙漠,要走多少路忍耐多少炎熱與乾渴,才能找到這樣一副完整的禮物。這不是昂貴的房子,也不是優雅的珠寶首飾,卻飽含了荷西的深情與心意,這樣的心意不帶有任何的攻擊性,他不需要三毛扣押整個青春,也不需要她承諾日後相夫教子;他給的愛是自由的天然的,對三毛的期許也是自由的。三毛甚至向荷西宣言,說婚後依舊要我行我素,荷西卻笑了笑,滿口答應,說我就是要你我行我素,失去了你的個性和作風,我何必娶你呢。

或者正如三毛所言:「我們是終身相伴卻有孑然自由的兩個人,不過是希望結伴而行,對彼此都沒有過分的要求和佔領。」

只有這樣的荷西,才能徹底虜獲三毛的心。

我只是感覺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謝上帝,給了我六年這麼美滿的生活,我曾經在書上說過:「在結婚以前我沒有瘋狂的戀愛過,但在我結婚的時候,我卻有這麼大的信心,把我的手交在他的手裡,後來我發覺我的決定是對的。」如果他繼續活下去,我仍要說我對這個婚姻永遠不後悔。所以我認為年齡、經濟、國籍,甚至於學識都不是擇偶的條件,固然對一般人來說這些條件當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認為最重要的,還是彼此的品格和心靈,這才是我們所要講求的所謂「門當戶對」的東西。

六點鐘結婚,荷西與三毛匆匆忙忙地挑起了衣服。

荷西挑了一件深藍色的襯衫,還把平日留慣了的大鬍子也認真地修了修。三毛挑了一件淺藍色的細麻布長衣服,荷西很喜歡,不停對三毛說:「很好!田園風味,這麼簡單反而好看。」

三毛把頭髮披下來,戴一頂闊邊草帽,帽子上沒有花,便插了把廚房拿來的香菜。然後走四十分鐘的路程去鎮上法院。三毛這樣描述當時的心情:

那時候,我們沒有房,沒有車,沒有床架,沒有衣櫃,沒有瓦斯,沒有傢俱,沒有水,沒有電,沒有吃的,沒有穿的,甚而沒有一件新娘的嫁衣和一朵鮮花。

而我們要結婚。

結婚被法院安排在下午六點鐘。白天的日子,我當日要嫁的荷西,也沒有請假,他照常上班。我特為來回走了好多次兩公里的路,多買了幾桶水,當心的放在浴缸裡存著——因為要慶祝。

為著來來回回的在沙漠中提水,那日累得不堪,在婚禮之前,竟然倒在蓆子上睡著了。

接近黃昏的時候,荷西敲門敲得好似打鼓一樣,我驚跳起來去開門,頭上還都是發卷。

沒有想到荷西手中捧著一個大紙盒,看見他那煥發又深情的眼睛,我就開始猜,猜盒子裡有什麼東西藏著,一面猜一面就上去搶,叫喊著:「是不是鮮花?」

這句話顯然刺傷了荷西,也使體貼的他因而自責,是一件明明辦不到的東西——在沙漠裡,而我竟然那麼俗氣地盼望著在婚禮上手中可以有一把花。

打開盒子來一看的時候,我的尖叫又尖叫,如同一個孩子一般喜悅了荷西的心。

是一副完整的駱駝頭骨,說多嚇人有多嚇人,可是真心誠意地愛上了它,並不是做假去取悅那個新郎的。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份禮物。荷西說,在沙漠裡都快走死、烤死了,才得來這副完全的,我放下頭骨,將手放在他肩上,給了他輕輕一吻。那一霎間,我們沒有想到一切的缺乏,我們只想到再過一小時,就要成為結髮夫妻,那種幸福的心情,使得兩個人同時眼眶發熱。

法院裡的人個個西裝領帶,只有荷西與三毛,如此的隨意又舒適。

婚禮上,法官叫:「三毛女士。」

三毛條件反射地問:「什麼?」

是如此的緊張又純真。

而荷西,他的手已經開始微微抖起來。再看看法官,他顯然是更加緊張,這是沙漠第一次有人來公證結婚。等到法官問三毛:「你願意做荷西的妻子嗎?」三毛明明知道她該回答「是」,而她卻回答成了「好」。

最後進行完儀式,法官宣佈兩人成婚,荷西與三毛都很興奮,歡呼雀躍。結果三毛手上光光的,原來那個法官太緊張了,竟然都忘記了讓他們交換結婚戒指。

三毛著急了,喊荷西說:「我的結婚戒指呢?」荷西迅速摸出戒指,說著在我這裡,也不等三毛給自己套上,就匆匆戴在手指上,然後奔出去找法官要戶口簿。

人生中第一次的婚禮,三毛的婚禮,荷西的婚禮,就這樣稀里糊塗地在慌亂中結束了。

甚至是多少年後,當初的緊張心情仍舊歷歷在目,快馬加鞭催化的愛情如今修成了正果,沒有轟轟烈烈,也沒有甜言蜜語,只是深深地看著彼此,而後便是一起慢慢老去。

荷西提議在鎮上的國家旅館住一天,三毛卻覺得太過浪費,她想省下那可以買一星期菜的住宿錢,於是兩人又牽著手走過沙地回家。

荷西開玩笑地說:「你也許是第一個走路結婚的新娘。」

早就過了不分青紅皂白交付自己的年紀,又是歷經了坎坷的人,三毛自然不會輕易以摧毀自己為代價來成全一段婚姻,來讓自己心甘情願留下來。而此刻,她不用再千方百計應和愛人的腳步,也不用被責任與承諾束縛,她成了一個真正的自由人。

是荷西的愛,讓三毛真真正正地自由起來。而這一刻,他們的「自我」從彼此的世界消弭了,此刻所有的愛都不再需要哺乳,它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成了習慣,成了三毛與荷西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的心動。

為愛慶生,以時光與萬籟來祝賀——他們真正地在一起了,彼此融合,不再分離。

婚後六年荷西過世,三毛把當初荷西送給他的結婚禮物——完整的駱駝頭骨,帶回了台灣,還為它拍攝了照片,三毛說:「這副頭骨,就是死,也不給人的,就請它陪著我,在奔向彼岸的時候,一同去赴一個久等了的約會吧。」

驟然又想起荷西曾問過三毛想嫁一個什麼樣的人,三毛回答:「順眼的千萬富翁也嫁,不順眼的億萬富翁也不嫁,如果是你能吃飽就行,還可以少吃點。」

而後來,她的愛人先於她離開這個世界,可是他留下的愛,依舊傾注在三毛每一寸血肉裡,滋養她好好地活下去。

《三毛:千山萬水的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