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魏忠賢在胡混的時候,偶爾找算命先生測過字。他的無賴同伴幫他寫了一個字,是「囚」。算命先生一看之下,大驚,說魏忠賢將來富貴不可言:「國內幸賴斯,如無斯人,國且空也。」
但是,眼下誰能信?
潦倒到這地步,魏忠賢做了深刻反省,想在重重困局中尋個突破。他把幾種可能擺了擺,幾乎都前景渺茫。種莊稼,一年苦到頭收穫無幾,且受不了官府、富戶催租逼債,勤勞致富只是夢,這是死路。做買賣,一文不名如何投資?名聲不好如何借貸?書沒讀過幾頁,連小賬都算不好,又如何操作?也是死路。當大廚,一輩子煙熏火燎;投軍,人家不要。
條條大路都通不了長安了。
《聖經》曰:「富人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意謂奸商道德有虧,上帝不容。而在明朝末年,這話得反過來說窮人了。
陳勝吳廣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魏忠賢既不想等死,也不想「死國」。他想到了一條路,可以活,就是把自己給閹了,當太監。
做這個選擇,不容易,因為這是「絕後」,對不起列祖列宗,讓人家瞧不起。但是當了太監,就能吃飽飯,而且比當官的都滋潤。大明朝的正一品官員,月祿米不過八十七石,而一個宦官的祿米,則是這十幾倍。若是當到了司禮監太監,一個月拿它三五百石不成問題。
不僅富而且貴。明朝的司禮監太監很容易得賜蟒衣,即官袍正面全身繡龍,與皇帝袍服同。外廷大臣即使做到位至三公,這待遇也是不可能的。
史載萬曆初年時,紹興儒生朱升進京混飯,混到了山窮水盡。一日在市中遇到卜者給他算命,歎曰:「當受刑之後而富貴,且長久。」朱升不信,只當是昏話,笑道:「今非亂世,豈可似英布黥後而王?」歸寓所之後反覆思之,恍然大悟,遂自宮而投太監張大受名下,進而為司禮監大太監馮保器重,被賜蟒衣玉帶,提督英武殿。數年間置下田產無數,里巷傳為美談。
金光大道不就在眼前!只不過要做點兒犧牲,去掉一個寶貴部件。魏忠賢決定犧牲。
他這個思想,其實是對的:要享福就得自己先忍受陣痛。不像有的人,只想享自己的福,讓別人去陣痛吧。世上哪有這等美事?即使有了也不會長久。魏忠賢懂得因果律。
方向既已明確,下手就要快。不能等朝廷來人招太監的時候,你再去現切那玩意兒,因為手術後得有個把月的恢復適應期。
像魏忠賢這一路的,屬於「自宮求進」,一般都是為生活所迫的成年人。這種人敢下這麼大決心不容易,一是手術風險大、過程痛苦;二是大家都是嘗到過生活樂趣的人了,要永別「性福」得有壯士斷腕的鐵石心腸;三是此舉還有「切了也白切」的風險,就是說切了囉嗦物,也不等於人家就一定錄取你,得一遍一遍去應聘,還得向負責招聘的「書辦」(書記員)行賄。
由於朝廷不是每年都大批招收太監,且錄取比例只是十之一二,落選者相當之多。所以從明嘉靖初年起,常年都有一兩千名「淨了身」的准太監在京城候著,眼巴巴地等機會。
要是切了以後,始終未能錄用又怎麼辦?那就慘了。不男不女的,有辱家門,怎麼有臉再回家去見鄉親,只能在皇城周圍的寺廟裡蹭著住、要著吃。其中,也有一部分流浪到河間、任丘一帶去乞討的。老百姓習慣上稱他們為「無名白」或者「太監花子」。
太監後備軍供大於求,這也是長期困擾皇家的一個問題。擾亂治安不說,朝廷面子上也不好看。《大明律》本來是禁止自宮的,太祖洪武帝時規定,對自宮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弘治皇帝時更是嚴厲到頒旨一律處斬。但沒飯吃的恐懼和有飯吃的誘惑,要甚於法律的威嚴,整個明代自宮者從來就沒有禁絕過。冀北一帶是明朝出太監的地方之一,窮人陷入了一種「閹割狂熱」,有老爹把兒子給閹了的,有一家兄弟幾個全閹了的,還有的一個村裡有幾百男丁統統閹掉的。
法不責眾,皇帝對這個也沒辦法,明代實際上一直也沒有處死自宮者的記錄。一般就是動用錦衣衛和五城兵馬司(首都公安)往外攆,不許他們暫住。最嚴重的,也就是發配邊遠衛所(軍事據點)充當勞役,一遇大赦,還可以調回北京南苑種菜。
魏忠賢毅然加入了這個大軍。他到底是怎麼閹了自己的,說法也是五花八門。據《明史》《罪惟錄》等權威著作說法,是他自己動手解決的問題。本來,閹割手術是有專門民間機構的,叫做「廠子」,就設在紫禁城的西華門外,裡面有手術師五六名,統稱「刀子匠」。朝廷不給他們發薪俸,但認可其手術資格,為皇家欽定閹割手術點。
刀子匠靠收手術費為生,每切一個收銀六兩。因為當了太監的人,都有可能將來既有錢也有勢力,所以只要有擔保,也可以賒帳。「廠子」裡設備齊全、條件衛生,整個手術過程很規範、很科學。說白了,就是勒住,拍麻了,一刀拿下。
手術程序還很隆重,要送「紅包」——酒一瓶、雞一隻或者豬頭一個;雙方還要簽淨身契約。刀子匠當場宣讀了契約條文後,還要問受宮者:「你是自願的嗎?」答:「自願的。」問:「你這下子可是『空前絕後』了,不怨我吧?」答:「不怨你。」這才能開始動刀。
估計淨身的那一年,魏忠賢能吃上頓飽飯都很難,哪裡有銀子給刀子匠?同時他又臭名遠揚,大概也沒人肯為他擔保賒賬。
怎麼辦呢?只有自力更生。
魏忠賢天資聰明,人又膽大。他沒看過閹人,但騸馬、劁豬總還見過,照葫蘆畫瓢他就幹了一傢伙。可是人畢竟異於禽獸,雖然差異並不是太大,在正規的閹人所裡,手術前要用艾蒿水局部消毒,要給患者服用大麻水麻醉,術後還要把新鮮的豬苦膽敷在創口消腫止痛。而後病人須在不透風的密室內躺一個月,這才成為標準的候補太監。
這魏二爺眼下是個要飯的,上述這些措施都落實不了,只能在牆角背風的地方蠻幹。此外,技術上可能也有點兒問題,結果失血過多,暈死過去了。幸虧被附近廟裡的一個和尚看見,出家人大慈大悲,連忙把他抱進廟裡,清創、消毒、包紮。魏忠賢這才保住了小命一條,沒發生致命感染。
托菩薩的福,他靜養了個把兒月後,才拖著殘軀告別和尚,又上街乞討去了。京城那邊遲遲沒有招聘的動靜,把待崗的魏忠賢等得好苦,夏宿野外,冬住頹廟,討飯的足跡遍佈肅寧縣大地。本地走遍了,又上鄰縣去討。
一天,他來到涿州北,住在碧霞元君道觀旁邊,忍不住進去求了一簽。簽是個上上籤,說他將來能有大貴。他現在,手上要是能有半塊饅頭就心滿意足了,這鬼話他根本不信。大貴?說能有10畝好地也許我還能信。
大話休提,還是來點兒務實的吧。他開口向觀裡的道士討要剩飯,但道士們嫌他蓬頭垢面、臭氣熏天,誰都懶得理他。內中有個小道士,卻不以貌取人,時常偷一些觀裡的伙食給魏忠賢充飢。世態炎涼,難得一飯,魏二爺感動得一塌糊塗,直向小道士作揖(《玉鏡新譚》)。
在涿州地面上混了一段時間,魏忠賢動了進京的念頭。他小時候就聽給朝廷運貢梨的車把式說起過,那不是一般的地方。他想,京師畢竟地廣人多,商賈稠密,冠蓋如雲,就是要飯恐怕也容易一些。
說走就走,他一路乞討,來到了京城永定門腳下。那時候的北京,可說是世界第一大城,雄偉得確實可以。遠望前門樓子高聳入雲,氣象昂然。大柵欄一帶商旅駱駝成隊,萬方來朝。再往北走,就更不得了啦,大明門一派金碧,不似人間,往那邊一蹓就是皇城了,那是天下的中心。望之儼然,中心如噎!只看上這一眼,就感覺沒白活一場。
魏忠賢進京之後,人也像聰明了許多。他心想,不能消極等待,雖然自己沒有知識,但只要臉皮夠厚也能改變命運。從這一天起,他天天在大官們的家門口轉來轉去,巴望著哪個一二品大員能注意到他,賞給個差事幹干。以後,就會有更好的上進機會。
我們中國哲學有個「否極泰來」定律,沒啥科學道理,但常常符合規律。22歲的魏忠賢,混到今天,比最底層的一般叫花子還少了點兒東西,成了「沒勢群體」的一分子,命運曲線可以說跌到最低谷,是否就該反彈了呢?
果然,這機會讓他等到了。
當一個人喪失了全部的資源和機會、沒法正常在社會上謀生的時候,他只有兩種選擇——毀滅或瘋狂。年輕時的魏忠賢,是個對自己永不絕望的傢伙,他不會選擇毀滅。從表面看,他的墮落、破產、以至最終淪入「太監花子」的可悲境地,是一步一步在下降,而實際上,當那狠毒一刀切下去之後,他就已經完成了一個瘋狂的轉身。
他的悲劇的根源在於:主客觀兩方面的原因,把他拋到了社會這個梯級金字塔之外,完全沒有了上升之階。
一般被邊緣化的可憐人,不是靠勤勞就能改變命運的,況且他也不想勤勞。
他只想在這個金字塔的底層找一個縫隙,鑽進去,往上爬。一、求得溫飽;二、沒準還能扶搖直上。他的自宮、乞討、流落進京,看似每況愈下,實質卻是一系列極為理智的選擇。他找的就是體制上的一個縫隙。
他犧牲了「色」,是為了「食」,對可能的身份轉換抱有極大期待。夢想不是不可以成真。雖然他「少無賴,與群惡少博」,「猜忍、陰毒、好諛」,是農民中的一個劣質分子,鄉鄰皆鄙視之。但在上者與群眾的眼光往往相反,他也可能恰恰就是內廷官僚集團所需要的一個優秀分子。對此,魏忠賢好像有直覺。
他整日在京城高幹住宅區轉悠,就是一個選擇命運的主動行為。起點高,進步也就快。果不其然,沒有多久,他就被一位官員看中,讓他到衙門裡去當聽差。巨大的轉機就此到來。
在這裡,他的「強記」和「好諛」發揮了作用。交給他的事情辦得麻利,上級就很高興。往往主官對一個跑腿的器重,有時會勝過對副手的信任。魏忠賢於是開始走運了。最低生活保障有了,工作也很體面,最重要的是,有時還能得一些額外的賞錢。
撫著錢袋裡硬梆梆的碎銀,他不由心花怒放。想想昔日,那種「敝衣襤褸,懸鶉百結,穢氣熏人,人鹹遠之。竟日枵腹,無從所歸」的生涯,已恍如夢寐。
魏忠賢此時一到公餘時間,又開始了花天酒地。這回沒有叔叔的約束了,就放得更開。他本來就善飲,一喝起酒來不免忘形,或仰天長嘯,或手舞足蹈,沒有一天不盡興的。
一來二去,不知怎麼的染上了一身的瘍瘡。這種病,乃病毒感染,一般是不潔淨所致。魏忠賢做了差人,衣服被褥要比討飯時乾淨多了。病從何起,是個疑問。估計他本性難移,雖然「工具」沒有了,但還是常去嫖娼(他後來當了太監,也有此癖)。一馬虎,就沾了病毒。
小有得志便猖狂,老天爺恨的可能就是這種人,又開始懲罰他。他腰包裡的碎銀如水一般花乾淨了,兩手空空。全身多處潰爛,臭不可聞。
這個樣子,誰還敢接近。剛到手的差事,就這麼又給丟了。他只好重拾打狗棍,再吃百家飯。但因為形容駭人,有礙市容,一到鬧市人家就攆,連要飯也比過去困難了。轉眼又是一個輪迴——「晝潛僻巷乞食,夜投破寺假息。」
京師居,大不易啊!
魏忠賢再次滾下地獄,但他對自己還是不絕望。
據說有一日,他路過一個村莊,在一座廢棄的土地廟裡歇息。蜷在桌案下,頭枕一小神像睡去,不一忽兒,便鼾聲如雷。待雞鳴時,尚在夢中,忽見一白髮老人作揖跪告曰:「我是這一方的司土之神,因上公您路過我們這裡,我已經侍立通宵,不敢怠慢。唯你頭枕的這個小鬼,還請赦免了吧。」魏忠賢驚起,卻不見老者,方知是夢。再看外面——「鳥聲喧林麓,車音載道間,天將曙矣」。
魏忠賢不禁欣然有喜色。心想,既然能驚動鬼神,莫非真有後福?
不久後,他路過一家飯館,嗅到門內異香撲鼻,腳一軟,徘徊不能再走。便在門邊守候,期待有善心之人能給一點兒施捨。但世上人的友善,多是對著上級來表現的,施捨一個叫花子又有何用?進出的人都對他疾言喝叱,避之惟恐不及,哪有想到要發善心的(可歎人間多短視。也許此時的一碗飯,來日起碼可兌四品烏紗一頂)。
魏忠賢干乞討這一行已堪稱資深,臉皮夠厚。他對此置若罔聞,堅持在門口守著,不信東風喚不回。
執著的人終有好報,最後總算等來了一位貴人。一位相面先生注意到了他,遂走近前去,將他仔細端詳了一回,撫之背曰;「君過五十,富貴極矣!」魏忠賢不信,只當他是說笑話。相面先生隨後找來店主,囑店主賞魏忠賢一碗飯吃。這勢利老闆瞄了一眼門口的太監花子,一臉不屑,對相面先生說:「你若想做好做歹,便自己賞他飯吃,與我何干?為何你做好人,反倒要我出血?」
相面先生微微一歎(你就開一輩子小飯館吧),遂從自己懷裡摸出一隻紫色錦囊,遞給魏忠賢:「我這裡僅有二兩銀,送給你,你可半作藥石之費,半做飯伙之資。錢若用盡,改日再來找我,我再給你。」
魏忠賢疑似做夢,滿面驚喜,對那先生千恩萬謝。兩人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地點,就分了手。
那時我國實行的是中醫,醫藥費並不甚貴。魏忠賢只用一兩銀子,就在藥鋪配好了特效藥。十幾日過去,嚴重的瘍瘡居然就好了。
有了飯吃,病也好了,魏忠賢養得紅光滿面,與過去判若兩人。再見到那位相士。相士大喜:「你這番是脫胎換骨了!」魏忠賢直感激得叩頭搶地。
相士和他一同來到郊外,把掛在手杖上的銅錢盡都拿來買了酒菜,說要找個安靜屋子。魏忠賢恍然有所悟,便引相士來到他此前住過的破土地廟裡,把燃香、酒水擺在神案上。
相士說:「今日與你結為死友,他日慎勿相忘!」
魏忠賢淚流滿面,說道:「今日我這殘生是先生所賜,說是異姓骨肉都不夠,你就是我再生父母。他日苟富貴,一切聽先生吩咐。假若相忘,天打五雷轟!」兩人遂對著神像八拜而結盟。
相士傾其囊中所有,全部贈給了魏忠賢,說:「我現在要出門遠遊,不知再相見是何年了。你自此當否極泰來,將有貴人相助。這是我原來備下的十年遊歷之資,今天全都給你。惟要囑咐你的,是你務必以尊名裡的『忠』字為念,可保善終。請永以我言銘記於心。」
兩人再拜而別。相士隨後即飄然而去,並不告訴魏忠賢他要去哪裡,魏忠賢也沒有告訴相士他那一日的夢中所見(見《玉鏡新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