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魏二人成了皇帝最親近的人。可是,從道理上說,再親也比不過皇帝的老婆吧?兩人也知道這個道理。為了控制天啟帝,擋住來自任何一方的攻擊,他們對皇帝的老婆也開始下手整肅了。
天啟帝對他們的信任,最終超過了對自己大小老婆的信任,這事情說起來不可思議,但這個沒心的皇帝居然就能幹得出來。
天啟元年,皇帝大婚,在選皇后的問題上,客、魏也下了功夫。他們相中的是跟他們關係很鐵的一個妃子,叫宸妃。可是選皇后不是他們分內的事。負責選後的秉筆太監劉克敬、楊舜臣選中的是河南張氏。客、魏當然惱火,多方予以阻撓,但眾議卻以為可,後終成事實。張皇后的父親張國紀,也由一名生員得封太康伯,成了一號皇親。
婚後,天啟帝與張皇后倒也有一段關係不錯的蜜月期。但兩人性格畢竟相差懸殊。一個持重端莊、淡靜知禮,一個是混小子、垮掉的一代。久之,感情也就淡漠了下去。
魏忠賢開「內操」以後,一次天啟想拉張皇后一起玩。自己率三百宦官為左陣,旗幟上繪龍;想讓張皇后率三百宮女為右陣,旗幟上繪鳳。張皇后到校場一看:這不是胡鬧麼?就借口身體不適,堅決不幹。天啟頓覺下不了台,尷尬異常。待皇后離去後,只好吩咐挑選一位身材高挑的宮女頂替皇后。但是選來選去沒有合適的,只好挑出幾個宮女一起領頭。操練了一陣兒,假的畢竟是假的,天啟覺得無味,便草草收場。
這類的事多了,天啟與皇后之間就日生齟齬,漸漸地沒話可說了。
魏忠賢看到帝后之間有裂隙,心生暗喜,越發起勁地拉著天啟胡鬧,讓張皇后一人獨自面壁。又派心腹宮女到坤寧宮管事,以窺伺張皇后的一舉一動。
張皇后並不是個軟弱的人,後人評價她是「嚴正骨鯁,愛憎稍與眾異」,是個很有性格的女子。她對客、魏毫不畏懼。比方,客氏喜歡江南審美趣味,讓宮女們都仿江南裝束,廣袖低髻;張皇后偏就反其道而行之,讓坤寧宮宮女全都窄袖高髻,大唱對台戲。
對客、魏二人的詭詐伎倆,張皇后也屢次向天啟說起過。但天啟哪裡聽得進,反而嫌耳根不清靜,連後宮都不大去了。
一日,天啟來到坤寧宮,見桌上置有一本書,就問:「卿讀何書?」張皇后朗聲答道:「《史記》中趙高傳也。」暗指魏忠賢是個有可能讓天啟亡國破家的賊子。天啟聽了,默然不語。此事被客、魏二人知道,自是將張皇后恨之入骨。
不僅如此,張皇后還曾派人把客氏喚至坤寧宮當面教訓,「欲繩之以法」(《明史》)。
客、魏忍不了這個,決定扳倒張皇后以絕後患——既打擊敵手,同時也在後宮立威。
關於如何搞垮皇后,他們倆費了不少腦筋。他們覺得,正面出擊,可能把握不大,畢竟中國人講究的是「疏不間親」,於是想出一個損招。
他們買通一名死囚、強盜孫止孝,讓孫咬定張皇后是自己女兒,而非張國紀親生(《國榷》)。如果天啟信了,那麼血統有問題的人,豈能做一國之母?張皇后的下台,也就可以預料了。但是這個謠言雖然有人願意承擔,但也須有個人敢於在朝中公開上奏,把這事情捅到皇帝那兒去。
客、魏專橫,禍亂天下,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就算準備攀附他們而上的惡人,也知道這不過是快樂一時算一時的事,絕對長久不了。一般地給客、魏當個狗腿,撈好處,不少人還願意幹,但是誣蔑皇后的血統,這顯然是彌天大罪。一旦客、魏失勢,誰能擔保性命無虞?壞人也有壞人的顧慮。所以,魏忠賢的手下出主意說,一定要找一個歲數大的、能死在魏忠賢之前的人,這樣的人才會放心大膽去幹。
——做壞事,就像欠賬可以不還嗎?在古代,就連惡人也不敢做如是想!
這個人,被他們物色到了。
該人叫劉志選,浙江慈溪人。他的一生,其人品前後判然不同,堪可玩味。
他是葉向高的進士同年,早年也算是一位直臣。萬曆年間上疏反對冊封鄭貴妃,及抗議皇上鉗制言路,被貶為外官。此後又挨整肅,在例行「大計」(外官考察)中被罷。
他這一去,就是投閒置散30年。這30年,不知他是吸取了教訓,還是受到世態炎涼的刺激,整個變了一個人。
天啟元年(1621)十月,葉向高被皇帝召回京師,準備入閣。途經杭州時,老劉(此時已是七十老翁了)從家鄉趕來,盛情款待舊相識,前後游宴有一個月之久。葉向高當了內閣首輔以後,卻不開情面,給老劉安排了一個南京工部主事(處級)的差事。
高陽先生說,這個劉志選大概是30年賦閒給閒怕了,所以「老而復出,窮凶極惡」(《明朝的皇帝》),投靠了魏忠賢。他瘋狂彈劾在「三大案」中堅持正義的王之寀和孫慎行,竟導致王之寀最後死在獄中。
魏忠賢身邊,不缺少惡僕,就缺這類沒骨氣的文官。於是,劉志選得以入京,當了尚寶司少卿(皇帝印章管理處副長官)。老劉有奶便是娘,越發起勁,在攻擊正直大臣時,索性連保舉他做官的葉向高也牽連進去了。
這樣瘋狗一樣反咬恩主的人,正對魏忠賢的胃口,他很快就把老劉提為順天府府丞(首都副市長兼教育局長)。
倒皇后的陰謀,是從倒皇帝的老丈人開始的。當時有人在宮門貼了一張謗書,指斥魏忠賢要謀反,並列出閹黨共70餘人。魏忠賢懷疑此事是張皇后的老爹張國紀干的,大為惱怒。閹黨成員邵輔忠、孫傑便出主意,要以此興大獄,一網打盡朝中主持正義的「東林黨」。
邵、孫二人擬了個奏疏,要參皇帝的那個老丈人,裡面就提到張皇后不是張國紀的骨肉。這樣的折子,也不是隨便什麼人就能上的,起碼要夠資格,比如說本身是言官,有風聞舉報之責;或者德高望重,足以證明提出的意見有份量。這種頂缸上奏的事就叫「買參」。
物色到劉志選的時候,老劉頭也知道這是個有可能掉腦袋的活兒,不能立時作出決斷,便與家屬商量。家屬認為,老劉已經70多歲了,魏忠賢不過才58歲,劉死在魏之前是毫無疑問的,只要魏還活著,就能包劉無事。所以這個活兒完全幹得。至於將來如果翻了盤子,人死了還怕啥?
利慾之徒也有他們的邏輯,而且是夠唯物的:死了還怕什麼千刀萬剮?
這個奏疏,指責張國紀圖謀霸佔宮女韋氏,還借中宮(皇后)之勢屢次干預司法。此外就是最厲害的,說張皇后的身世是「丹山之穴、藍田之種」。丹山是出硃砂的,藍田是出玉石的,兩不搭界,暗示張皇后不是張國紀親生,而是海寇孫止孝之女。
這一攻擊,惡毒之極。張皇后的兒子,按理都將是皇子,如果皇后之父是強盜的話,這皇子豈不是強盜的外孫了?
好在天啟在涉及后妃的問題上,還是有一定原則的,他疑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說:「只要身體好,管什麼親生過繼的。」於是下旨嚴斥劉志選。
御史游士任、給事中毛士龍等也上疏要求追查謠言。劉志選不服,勾結御史梁夢環再次上疏。兩邊形成對峙,事情越鬧越大了。
這是一場亂戰,客氏在其中表現相當囂張。她在宮裡還打起了心理戰,揚言要去河南調查張皇后的身世,還聲稱要重修「內安樂堂」,援引前朝故事把張皇后給囚禁起來。她的這些話,都故意讓人去說給張皇后聽。
客、魏還想到了下一步:搞倒了張皇后,就另立魏良卿的女兒為皇后。這魏良卿是誰?魏忠賢的大哥魏青螞螂之子,現在已經在掌管錦衣衛南鎮撫司(審訊機關)了。
想得美啊!
因此,搞倒張皇后,就不是一個局部的陰謀,而是深思熟慮的一盤大棋。
但由於這種想法太過荒誕,即使在客魏陣營裡,也出現了不同的聲音。客氏回老家去探親時,她的老母親就勸她不要胡來,萬一調查張皇后查不出問題,後果將很難預料。客氏聞聽,心裡也發虛,自此才有所收斂。
魏忠賢意識到,張皇后是他將來實施「宏圖大計」的一個絕大障礙,必欲除之而後快。他又想出了一個絕招:私召了一批武士引入大內,暗藏在便殿附近,然後誘導天啟來到便殿辦公。魏忠賢故做警惕狀,帶人四處搜索,將幾個身帶凶器的武士搜出。天啟不知是計,大驚失色,命把刺客交給東廠和錦衣衛審訊。
武士們按照魏忠賢事先與他們定好的口徑,誣招是張國紀指使他們欲行弒逆,另謀信王朱由檢(就是後來的崇禎帝)。
此計可謂一箭雙鵰,既能徹底搞垮張皇后一家,又將不與他們同流的信王牽扯在內。這樣一來,可把與皇帝有親緣關係的兩大勢力一舉剷除,消滅最具威脅性的潛在力量。
但這事情策劃得太像是兒戲了。閹黨重要人物王體乾得知後,也是吃了一驚,連忙跑去找魏、客,表示了極大的疑慮。他說:「皇上凡事迷迷糊糊,獨於兄弟、夫婦間不薄。萬一出了紕漏,吾輩將死無葬身之地!」
魏忠賢想想,覺得王體乾說得有理。人多嘴雜,難免不洩露天機,於是他急忙命令把幾個武士殺掉滅口。可憐那一幫粗人,當初應承來做這謀逆的蠢事,不過是想圖個快速發財,卻把腦袋給玩掉了(見《罪惟錄》)。
針對張皇后的陰謀,就這樣持續了好多年。張國紀本人大概也不夠檢點,因此備受攻擊。後來,張皇后為避開魏忠賢的鋒芒,只得讓天啟把張國紀打發回原籍。
天啟同意了,下詔痛斥張國紀「怙恃國恩」,為非作歹,但又說「念中宮懿親,國家大體,姑著回原籍」,叫他回老家去痛改前非(《明熹宗實錄》)。
王體乾確實沒看錯。天啟就是再糊塗,在原則問題上,也還是護著至親骨肉和皇后的。此詔雖然把張國紀說成是個惡棍,但卻明明白白地肯定:張國紀再壞也是皇后「懿親」,這個「國家大體」是不可動搖的。
這件事,產生了兩個不同的效果:一是魏忠賢對張皇后一家的攻擊,終於在皇帝那裡碰了壁,未能得逞,只得拖延下去。二是,畢竟趕跑了這個礙眼的老國丈,引起天下震動,顯示了魏忠賢不可忽視的實力。從此,想依附魏忠賢的人就再無顧慮了,攀附之徒前赴後繼。
在客、魏的挑撥之下,天啟與張皇后的關係愈加冷淡。按例,皇后千秋節(生日),對內侍和宮女應有賞賜,但天啟就不撥給銀子。張皇后只得賞了大家一些銀製的「豆葉」。這東西一般地賞人還是可以的,而在千秋節賞人,就有點拿不出手。有的內侍嘲笑張皇后太寒酸,天啟聽到了,也不以為意。而逢到客氏生日,天啟不僅親自到場賀壽,還大賞眾人,包括賞賜珍貴的「兜羅絨」(織法來自西域,極為豪華)。
面對冷落,張皇后採取的辦法就是忍耐。她知道,有客、魏環伺,輕舉妄動不僅不能取勝,還有可能導致不測。她以文雅對抗野蠻,在坤寧宮召集了一批比較聰明的宮女,教她們背誦唐詩宋詞。為打發深宮長夜,張皇后讓宮女們環列,依次背誦,以考勤懶。碰到背得流利的,皇后還會開顏一笑:「學生子應該拜謝師傅了!」
閒來無事,張皇后還喜歡用五色綾來製作菩薩像,一些信佛的宮女也爭相效仿。
隱忍並不是軟弱。再怎麼搞也搞不倒,這實際就是強者!張皇后默默捱了許多歲月。後來客、魏雖然幾次想發起總攻,但天啟的身體情況越來越不好了,魏忠賢另外還有很多可憂慮的事情,掀倒張皇后的陰謀終於成了泡影。
這個障礙沒去掉,對魏忠賢的前途來說,是致命的隱患。——張皇后在天啟死後,成了魏忠賢在轉折關頭敗亡的一個關鍵因素。
說到張皇后,我們這樣稱呼她,印象裡也許會是個半老女人模樣。其實,她在天啟年間,才不過是個「初中女生」。天啟大婚時,年紀17歲。皇宮裡一般的「選秀女」,女孩大都在14~16歲。古代人「立世」早,這是他們的最佳婚齡。
因此張皇后與客、魏鬥智、被捲入帝國矛盾中心的時候,也就是十五六歲的樣子。
這樣一說,我們對她的膽識,就會有一個相當高的估量了。
嫁入帝王家,亦是不易啊!
她一直受到客、魏的監視與迫害。貴為國母,卻只能謹慎得像個小媳婦,說來不可思議。
按明朝慣例,皇帝住在乾清宮。宮裡有東、西兩個殿,天啟就住在西邊的「弘德殿」。乾清宮的北邊,就是皇后住的坤寧宮,坤寧宮也有東、西兩個殿,但是沒名兒,就叫「東暖殿」和「西暖殿」。
為了往來方便,皇后當然住在西暖殿。
在乾、坤兩宮之間,還有一座「交泰殿」。客氏把她的「直房」(辦公室)就設置在交殿的西偏房。你看看這位置,正夾在乾、坤之間,為的就是監視張皇后與天啟的來往。客氏還把自己的心腹太監陳德潤安排為坤寧宮管事,完全把張皇后監控起來了。
天啟三年(1623),張皇后懷孕,客、魏大驚。按照他們既定的「務絕皇嗣」方針,決定要對張皇后下狠手,亦即「損元子」。
元子,就是嫡子之意,意指皇后生的兒子。明朝一向重視嫡子,在立嗣君時,遵循「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原則。客、魏要「損元子」,就是要讓張皇帝後流產,不想讓張皇后的兒子當未來的皇帝。
而且客、魏是乾脆不讓皇上有任何兒子,別的宮妃生的也不行。這一決策,據說有他們的長遠考慮,但後來,這也成了導致他們迅速覆滅的原因之一。這裡先不多講。
客氏把皇后身邊不大聽她話的宮女全部換掉,換上了一批還不太懂事的宮女。這等於撤消了皇后自衛的防線。而後,「暗囑宮人於捻背時,重捻腰間,孕墜。」(《甲申朝事小記》)
也就是說,宮女在給張皇后按背時,在腰上故意用了力,導致流產。這是明代宮裡處理宮女意外懷孕的辦法。現代有的書上說,「捻」就是「捶背」。高陽先生更正道:不是捶背,而是「推拿」,也就是當今交際上流行的「按摩」了。
客、魏把張皇后逼到了牆角,但就是沒來得及消滅,可稱明朝的大幸。但「張皇后事件」中有關人物的結局,卻頗令人感慨。
在「倒張」風潮中出了死力的劉志選,見誣蔑張皇后也未遭處罰,氣焰愈張,又連續攻擊楊漣、左光斗等正直人士,深為魏忠賢所重,遂將他提為右僉都御史提督操江一職。這個位子,官居正四品,名義上是都察院(監察部)的三把手,而加提督操江後,實際是南京都察院最高首腦,負責安徽、江蘇兩地的江防與監察。
劉志選風光一時,卻不料千算萬算,魏忠賢卻還是死在了他前頭。後來崇禎帝定逆案,劉志選沒能跑得了。「傾搖國母」,這也是吃了豹子膽了。因明朝法律無「傾搖國母」的罪名,因此援引「子罵母律」論罪,被逮下獄。他自知不免,上吊而死。這個70多歲的「子」,為誣蔑20多歲的「母」,未得善終。
魏忠賢「倒張」未成,遷怒於參與選後的太監劉克敬和負責照管劉的老閹馬鑒,將兩人貶到鳳陽,偷偷縊殺。據《酌中志》記載,兩人入斂後,在棺材裡復甦,「眾人俱聞棺中急迫有聲,而畏逆賢虐焰,遂埋之。」真是慘無人道之極!
後來,張皇后在天啟病重、將傳位於五弟信王的期間,不懼威脅,挫敗了魏忠賢篡逆的企圖,為權力平穩過渡立下大功,為此贏得世人尊重。崇禎帝尊她為「懿安皇后」。可惜,李自成大軍進京後,玉石俱焚,在崇禎帝的再三催促下,張皇后也自縊殉了國。
對客、魏來說,張皇后拱不倒,其他的妃子之類還不在話下。連續多年,客、魏對後宮的娘娘們進行了有計劃的迫害。分析其目的,似乎是為了鉗制後宮之口,因為枕頭風往往最厲害。但是從他們的手段來看,其狠毒,好像又超出了這個目的,像是在有計劃地滅絕。所以不排除他倆企圖讓皇帝永無後代。
頭一個遭難的,並非天啟的老婆,而是已故泰昌帝的遺孀,叫趙選侍(在泰昌生前尚未封號)。趙選侍原是一位受先帝寵愛的宮人,客氏發跡後,她與客氏不睦,因此魏忠賢矯詔將趙選侍賜死。內廷中對趙選侍多有同情的,但高壓之下,誰敢說話?趙選侍知道是客魏要逼她死,但一個寡婦,如何能抗得過當今天子的紅人?先帝之靈,是保不了活人的,世態中皇帝也是人走茶涼。她只好將先帝所賜的物品陳列於案頭,又向西方拜了拜佛祖,痛哭一番上吊了。
高陽先生覺得這一案件有點兒懸疑,疑問在於:為何泰昌不封,而是天啟給封的號?這明明於例不符。後帝為先帝所喜歡的宮人封號,一種情況是普遍加恩,一封就是一批;另一種情況是該宮人曾對自己有恩。這兩種情況,趙選侍都不適合。由此,高陽先生大膽假設說,是天啟喜歡上了這位趙選侍(也有史書寫作「舊貴人」)。客氏是吃醋,才逼死了人家,否則一個在仁壽殿養老的宮人,怎麼會礙到客氏的事?所謂先帝所賜之物,其實是天啟所賜。而死前向西方下拜,不過是向天啟所住的方向拜罷了。
高先生的話,可聊備一說。
接下來倒霉的,是裕妃。裕妃也姓張,她性格剛烈,也很活潑,深受天啟寵愛。天啟做木匠活兒時,就是這個裕妃在一旁陪著說笑,客、魏則將她視為「異己」。因為有了孕,天啟便封她為妃,這下子招來了殺身大禍。當時裕妃過了預產期而未生,魏忠賢就對天啟說,這是得罪了神靈,須讓裕妃在宮中祈禱。天啟也就信了。於是魏忠賢又矯詔,將裕妃的宮人、太監盡逐於外,把裕妃一人「幽於別宮,絕其飲食」(《明史·后妃傳》),這個所謂「別宮」,據說就是宮內的露天夾道。這時候的皇帝老婆,連見皇帝一面都不可能了。熬了幾日,正逢天下大雨,她匍匐到屋簷下,接著簷溜水喝了幾口,便氣絕而亡。
第三個枉死的是馮貴人。馮貴人「德性貞靜」,也很得天啟喜愛。她曾經勸天啟不要再開內操了,這當然觸犯了客、魏。客、魏怕她把更多的事情捅出來,就乾脆矯詔將她賜死。
下一個他們要收拾的是李成妃。李成妃之所以得罪客、魏,源於為慧妃說情。慧妃范氏,生皇二子,因此晉陞為貴妃。可惜好景不長,皇二子早夭,慧妃跟著也就失寵。後又得罪了客氏,被斥居冷宮。
李成妃與慧妃一向交情甚好,每見慧妃,「輒悵惋」。一次偶然侍寢,成妃把皇上伺候得比較舒服。她便見機對天啟吹了吹枕頭風,也就是「為范氏乞憐」,同時也為死了的馮貴人鳴不平。
這皇帝床頭的私房話,不知怎的也為客、魏偵知。客氏大怒道:「彼欲樹兵向我耶?」——你敢向老娘我使招子!於是便挑撥天啟,革了李成妃的封號。客、魏仍用對付裕妃的法子,將李成妃「幽於別宮,絕其飲食」,要讓她也當個餓死鬼。
幸虧李成妃夠聰明,以裕妃為前車之鑒,在簷瓦縫隙間遍藏食品。被禁閉以後,就以這些食品充飢。客、魏等了半個月,沒見人死,只好將其斥逐為宮人了事(見《酌中志》〉。
李成妃斷了半個月飲食仍未死,客、魏不疑是有神靈相助,只懷疑是近侍暗送了食物。於是矯詔將成妃的近侍全部貶至南海子,不分青紅皂白一律處死。
還有一位胡貴妃更冤,只因偶然說話不當,「誤觸」了客氏,客、魏就忌恨在心。趁天啟出宮祭天之際,將胡貴妃害死,然後謊稱暴病身亡。天啟也是糊塗到家了,老婆接二連三地死,他也一點兒不放在心上。
客、魏的辣手催花,在後宮形成了巨大的恐怖氣氛。正如《明宮詞》所歎:「橫陳此夕真恩數,明日還疑事又非。」今晚能躺在皇帝床上是大好事,明天就不知要遭遇什麼了。皇帝的寵幸,成了後宮女子們的禍端。
那時宮人們個個膽寒。見了面也只能「道路以目」。都不敢講話,彼此看一眼就匆匆離去,惟恐大禍臨頭。
天啟之愚,可以說古今罕有。清人評價:「若此恣害宮闈,作威擅殺,即明季亦所未有。」(《明通鑒》)明末的歷朝中,後宮形勢確實只有這一段最可怕。
天啟共有過三子二女,子嗣並不算單薄,可是居然沒有一個活過了週歲的。皇長子生於天啟三年(1623)十月,生下來不久就夭折。皇二子也是同月生的,活的時間稍長,九個月的時候嗚呼的,是得驚風症而死。當時有人推測,大概是內操放炮給嚇死的。皇三子是天啟五年(1625)十月生的。這個小孩有些來歷,他的母親是容妃任氏,其人「麗而狡」。據說是魏忠賢親自在京師民間挑選出來,獻給天啟的。皇三子一出生,就被立為太子,可惜也就活了八個月,在王恭廠火藥庫大爆炸時受驚嚇,給嚇死了。
據劉若愚說,除了放炮、爆炸嚇死的外,那時宮裡養貓甚多,冬天燒火炭也不得法,皇子女還有被群貓齊叫給嚇死的、被火炭給熏死的,總之是沒養活好。
後人分析,天啟的子女壽命之所以不長,都是因為客、魏摧殘後宮太甚之故——大人都擔心保不住命,哪還有心思好好伺候孩子。
可是,昏君沒有誰認為自己是昏的。天啟鬧到後繼無人、家室不保,明明是魏忠賢惹的禍,他卻不斷地給魏忠賢加恩,一直加到了嚇人的程度。大概在那以後一千年裡,河間府都再出不了第二個這樣品級的大人物。
正直者折翼,卑鄙者飛昇。凡是這樣的荒謬大行其道的地方,無論是哪個君,還是哪個國,也就離死不遠了!
客、魏暴虐內宮,把皇帝的幾個老婆逼得落葉飄零,所存無幾。僅有良妃王氏(習稱東宮王娘娘)、純妃段氏(習稱西宮段娘娘),也是與張皇后一批由劉克敬選進宮的。均因無子,尚能保住平安。
我們讀史,總不免要攙雜一己的好惡在內。可惜,歷史在局部的地方、或在個人的命運上,並非總是善有善報。曾為國家力挽狂瀾的張皇后,在北京城破之日,不得不隨著她的小叔子和弟媳自盡,又能奈何?
據說,李自成畢竟還有仁心,並不想虐待皇族。得知崇禎帝上吊在煤山,歎息道:「我來與你共享江山,如何尋此短見?」(見趙宗復《李自成叛亂史略》)
當時周皇后的屍體也被抬到東華門,容色如生。李自成見周皇后的全身衣服用線密縫,猜她是為避免死後受辱,便又歎息了一回,命人將崇禎和周皇后的屍體搬運到魏國公坊下,發錢二貫遣太監買柳木棺收斂,屍體的頭下面枕著土塊(意為不棄社稷故土),放置在東華門外施茶庵。後又換成較好的紅、黑漆棺,派人抬到昌平天壽山皇陵處(見《爝火錄》)。因為崇禎在位時沒有來得及給自己修建陵墓,昌平當地士紳自己湊錢,打開早死的田貴妃墳塋,與其合葬。後清軍入關,才為崇禎修建了「思陵」。
至於與他們同一命運的張皇后,最終魂歸何處?不得而知。
那個由魏忠賢選來的容妃,據說是魏的養女。甲申巨變時,農民軍逮住了她,她大言道:「我天啟皇后也。」眾將士竟呆住了(見《菊隱紀聞》)。
因李自成進京之前有嚴格軍令,「不得掠人財物與婦女」,否則殺無赦。農民軍開初幾日軍紀還好,因此未敢動容妃一根汗毛。這個女人最後落到清軍手中,被當成受優待的皇族,結局可能還不錯。
還有那位在「移宮案」中曾驕橫不可一世李選侍(西李),就更是命大福大,不僅平安度過了甲申這一劫,而且還好好地活到了康熙十三年(16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