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四年(1624),這是個注定載入史冊的年份,大風起兮,四海不寧。對於大明高層的三大政治勢力——皇帝、閹黨和東林黨來說,這一年的開始,不是什麼好兆頭。
年初一,長興縣的民眾起事,燒縣署、殺縣官,四海為之震動。
二月,日赤無光,天氣異常,華北一帶地震,連皇帝住的乾清宮也搖搖晃晃。天啟受了驚嚇,竟害起病來。
三月,杭州兵變。五月,福州又兵變。
魏忠賢方面,上一年滲透外廷大獲成功,一氣連掃東林多員大將。依附於他的一幫乾兒乾孫們見老爺子實力可觀,都想借這尊神蕩平東林。於是紛紛嚇唬老爺子:「東林將害翁!」(《明史》)
魏忠賢做賊膽虛,知道東林已視自己為死敵,深恐遭到反彈。細數朝中,仍有葉向高、韓爌主持內閣,鄒元標、趙南星、高攀龍把持部院,左光斗、魏大中、黃尊素當道言路,哪個不是對他虎視眈眈?
東林黨這面,眼睜睜看著魏忠賢羽翼已成,權勢遠勝過正德時的劉瑾,內又有客氏相助,依侍上寵,力可拔山,怎能不憂心忡忡?眼看再退的話,就是全線崩潰,但想要反擊,強弱早已易勢位,勝負也很難料。
成敗興衰,必有一戰。
雙方蓄勢已久,到天啟年中,終於一觸即發!
事起吏科的一次人事調動。
二月,吏科都給事中程注年任期已滿,要升至另一職位。吏科的這個官職很重要,是組織部門的監察組總頭頭,明朝時俗稱「科長」。品級不高,權力極大,在幹部任免上有舉足輕重的發言權。
程科長一走,空缺應按照職務次序,由給事中劉宏化接替。如果劉能夠正常接替,則一天陰霾化為烏有,兩派惡鬥不至於這麼早就爆發。不巧的是,劉宏化此時正遇到父喪,在外地出差路上直接就丁憂去了(回家守孝),須離職三年。他做不成這科長了。
左僉都御史左光斗,馬上把這消息通知了他的同鄉好友阮大鋮。阮此時也不在京,正在老家探親,按次序是應由他來頂上。
阮大鋮,字圓海,懷寧人,萬曆年間的進士。他屬於東林黨一系,和左光斗、魏大中的關係都甚好,但為人浮躁,官癮比較大,名聲不是太好。在家鄉一接到消息,未等假滿,他就風塵僕僕趕回了京城。
但是事情陰差陽錯有了變化。吏部尚書趙南星、刑部右侍郎高攀龍、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楊漣,三個人都對這個人選持有另外的意見。因為本年稍後一段時間,將有一次例行的「京察」,在京察中,吏科都給事中的作用舉足輕重,而阮大鋮顯然不是合適人選。
幹部調動,還是趙南星說了算。於是他另選了性格剛直的工科給事中周士樸出任這個職務;而準備讓阮大鋮平調至工科,頂替周士樸調走後的空缺。
但是天啟沒有批准這個推薦人選。有些史家認為,這是因為阮大鋮沒有升成官,憤而投靠魏忠賢,從中作了梗(見《明史·左光斗傳》和《三朝野記》)。
事實上,阮大鋮此時與魏忠賢還沒有什麼瓜葛(想投靠也不會這麼快就見效)。
周士樸的受阻另有原因。在天啟三年(1623),周曾多次上疏攻擊蘇杭織造(太監)李實侵權,影響了地方行政。還有,在天啟三年六月,曾發生過千餘名宦官喧鬧工部大堂、為索取冬衣的事侮辱工部尚書鍾羽正的事件。又是周士樸上疏斥責宦官跋扈,為鍾羽正鳴不平。
這兩件事,足以惹惱魏忠賢。在魏的鼓動之下,天啟把吏部意見留中,不予答覆。
吏部見皇上遲遲沒有發話,知道周士樸不合上意。沒辦法,只好又推薦阮大鋮。
這次批復得很快。但是阮大鋮得不償失,因為這麼一折騰,全天下都知道他阮大鋮實際上是不夠格的。幾乎所有的人都一致認定:從這次蹊蹺的任命過程上看,這傢伙一定是投靠了閹黨。
阮大鋮因得官而名譽掃地,不能自安——以東林分子而投靠閹黨,這無疑比小人還卑鄙!在古代,官員就是再壞,也多少要點兒臉,假如名聲太臭,一般是幹不下去的。像前面提到的沈灌貴為閣老,但最初與魏忠賢交結時,也不敢公開化,只能偷偷摸摸。至於閹黨的公開化,那還是在後來一黨獨大之後。
眾口爍金的壓力太大了!任職還不到一個月,阮大鋮終於頂不住,請假回鄉了。這個位置又空起來了。
趙南星考慮到下次「京察」將是與閹黨的一場惡戰,吏科的領軍人物應該是一個硬骨頭,於是又推出禮科左給事中魏大中,來頂這個空缺。
魏大中,字孔時,號廓園,是浙江嘉善縣人。年輕時,他曾受業於高攀龍,萬曆四十四年中的進士。他出身貧寒,生活簡樸,一貫注重名節。中了進士之後,也還經常徒步去拜訪客人。在行人司任「行人」時,奉旨出使藩國或到各地慰問,都不驚擾地方。他在京中任職卻不帶家眷,家中只有兩個老僕伺候。人一上班,家門就緊鎖。想對他行賄的人,都畏懼他的清正,誰也不敢上門。
他在天啟二年曾經兩次與周朝瑞上疏彈劾沈灌,內容涉及客、魏。閹黨對之相當忌恨。
吏部尚書趙南星很欣賞他的為人,常與之議事。魏大中也經常趁機向趙推薦正直的人士,因而他在東林黨內威望很高。由於他寫的奏疏邏輯嚴密,說理清晰,就連「三黨」人物也不得不表示佩服。
阮大鋮在家鄉聽說是魏大中來接了他的職位,更加窩火,疑心是高攀龍、左光斗、魏大中幾個人在聯手搞鬼。他痛定思痛,決定與東林諸人反目,從此投降閹黨,出這一口惡氣!
但是「投降」也得有門路才行,阮大鋮找到了好友、刑科給事中傅櫆。傅櫆前不久因意見不合與東林交惡,投靠了閹黨,還和魏忠賢的外甥傅應星認了「同宗」,相互間稱兄道弟。
這條路,果然一走就通。
當然,後來也有人認為,阮大鋮與東林反目不假,但並未實質性地投靠閹黨。他日後被崇禎列入逆案,是東林烈士子弟恨其無行,強行將他扯入的。這可以聊備一說,但是,阮大鋮在這個微妙時刻的所作所為,確實是極不利於東林黨的。
也許是受阮大鋮的情緒感染,傅櫆決定向魏大中這個東林老頑固下狠手了。
恰在此時,東林黨的內訌又加快引燃了導火索。前面說過,東林黨並不是一個嚴密的組織,只是一批觀點接近的官員聲氣相通,他們不是鐵板一塊。在他們內部,因地緣關係形成了不少小派別,彼此有親疏上的不同。
魏大中曾經有一次上疏駁斥過浙江巡撫劉一焜,劉是江西人,結果這一來,得罪了所有江西籍的東林黨人。他們不顧大局,群起而維護老鄉的利益,對魏大中頗有煩言。
江西籍官員章允儒與傅櫆是同事,聽說傅櫆要上本參魏大中,就極力慫恿傅櫆趕快干。
有人給壯膽,傅櫆信心大增,於四月二十一日上疏彈劾魏大中。為了讓魏忠賢高興,他還把左光斗也扯了進去。
這個疏本,指責左、魏二人貌醜心險,表裡不一,道德有虧。最大的證據就是勾結中書舍人汪文言,干亂朝政。
這個汪文言,是個很活躍的人物,官職不高,能量卻很大。
傅櫆說他本名為汪守泰,原為南直隸徽州府歙縣(今屬安徽)一名庫吏,因監守自盜被判遣戍,後來脫逃來到京師,改了名字,投奔王安門下。傅櫆還揭發說,左光斗明知汪文言的醜史,卻為之隱瞞,引為心腹。魏大中更是拿錢供著他,讓他招搖過市,招權納賄。現在,左、魏二人口口聲聲要搞倒「權璫」,不過是以攻「權璫」為名而營私。他們倆把持選拔幹部的大權,能陞官的人全是出自旁門左道。正人君子倍受壓迫。長此以往的話,必將禍國亂政。
奏疏上提到的這個汪文言。立刻被推到了前台。
汪文言的履歷,是否真如傅櫆所說,不可考。可以弄清楚的是,汪文言本是一布衣,當過「門子」。因為門子是個賤役,沒有前途,所以汪文言隱瞞了自己的歷史,來到東林黨官員於玉立的門下當了書吏,於玉立被貶官後隱居家鄉,不知京中情況,就派汪文言進京廣結朋友,瞭解動向。還為他捐了個「監生」的身份,以利於活動。
汪文言慷慨仗義、機靈能幹,活動能力極強,加上又有於玉立的舉薦,所以很快就與東林要人的關係十分密切。
他還結識了時任東宮伴讀的王安,王安對他的才學很欽佩。他在王安面前,經常大言炎炎,品評人物,引得王安更是刮目相看。
那時正是萬歷史末期,東林黨倒運的時候,正人君子被邪黨驅逐一空。
汪文言偏就看好東林黨,使出了一套縱橫術,在齊、楚、浙三黨之間「用間」,也就是散佈謠言,大施離間計。弄得三黨人士疑神疑鬼,彼此猜忌,竟在內訌中喪失了戰鬥力。
移宮案前後,汪文言奔走於王安與廷臣之間,起到了聯絡員的作用,為護駕也是間接立過功的。東林黨對他大為讚賞,不少人把他引為知己。
而「三黨」回過味兒來之後,當然對汪文言恨之入骨。堂堂朝士,竟被一個小角色玩了個團團轉!大家就都憋著勁頭要整死他。
天啟元年(1621)九月,王安被害。汪文言驟然失去政治屏障,立刻就有順天府丞邵輔忠出面彈劾他,導致他丟了「監生」的身份。汪文言見勢不好,趕緊開溜,哪知道一出北京城,又被御史梁夢環彈劾,被逮下獄。好在那時東林黨勢大,他在監獄中沒吃多大的苦。
折騰了一回,最終還是無罪釋放。汪文言銳氣不減,玩得更歡了,跟公卿大老們頻頻交遊,一時門庭若市。
這顆政治新星,甚至還引起了首輔葉向高的矚目,在請示了天啟後,讓他當了內閣的中書舍人(內閣秘書,從七品)。韓爌、趙南星、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人更是與他交情甚厚。
傅櫆這次決定向東林黨發難,所選的兩個目標都是硬派人物,因此能不能奏效,他心裡不是太有底。在他的彈劾疏中,把這個小小的汪文言拿來做突破口,是想打擊對方的軟肋——柿子要撿軟的捏,老官僚一般都深諳此道。
汪文言也確實該著在這一輪衝突中最先落馬,因為成為「突破口」的一切因素,他都具備:官職低(幫他的人就少)、經歷複雜(容易挑出毛病)、知名度高(打擊他能起到震撼效果)、與東林關係密切(能起到株連作用)。
拎出這個人來,是傅櫆經過精心考慮做的選擇。
據說,這背後是阮大鋮出的主意,因為他與汪文言同是南直隸(今安徽、江蘇)人,最知道汪的底細。另外也有史家認為,是魏忠賢及他的「領導班子」盯上了汪文言,早就想用他來牽出東林一大批人,這次打他就是由魏忠賢親自授意。
這兩個說法,在事實上都有可能。
但是這個精心策劃的奏疏,起初在天啟那裡一點兒作用也沒有。他根本看不出裡面有什麼名堂,也懶得動腦筋去想為何有這樣一個東西上來。平日裡,廷臣們互相攻擊的折子他看得多了,不願再做裁判了,就把傅櫆的奏疏交給司禮監去處理——愛怎麼弄就怎麼弄吧。
魏忠賢見到這份奏疏,大喜。他和外廷的爪牙馮銓、霍維華、楊維垣等討論了很久,才定了處理意見。幾個人看這個折子,並沒有抓住左光斗、魏大中的要害,連「貌醜」也成了罪名,顯是強詞奪理。如果立刻就下詔處置左、魏,人心不服,容易生變。但是汪文言不同,汪的問題就太多了。拿下汪文言,讓汪自己咬出左、魏,然後再來治左、魏的罪,東林就不大好說話了。
首戰務求必勝。魏忠誠賢對這次出擊非常謹慎。
於是,「領導班子」擬了一道中旨,由天啟名義發下,將汪文言逮入錦衣衛詔獄「鞠問」,左、魏則不問。
但是左光斗、魏大中無緣無故吃了這一悶棍,當然不服。第二天,兩人就分別上疏自辯,並大揭傅櫆之短。他們要讓天啟明白,傅櫆這麼干究竟是何居心。
左光斗說,傅櫆的目的,就是要掀翻剛推舉上來的吏部和吏科的幾個「正人」。魏大中則怒斥傅櫆為「小人之尤」。
東林方面,已經意識到汪文言問題的嚴重性——這個口子,決不能開。一向穩重、溫和的葉向高採取了相當決然的態度,向天啟提出了辭呈,說授予汪文言中書舍人的官職是他一人的主張,倘若有罪,「盡罪臣一人,而稍寬其他,以釋宮府之嫌而消縉紳之禍」。
他提出辭職,當然不是真心,而是以退為進,提醒「宮府之間」也就是皇權和內閣行政權之間已出現了裂隙,請皇帝注意。
首輔的這個姿態異乎尋常,天啟這回是看懂了。汪文言案涉及到的幾個人,不僅是朝中一派的重要人物,也是國家棟樑,犯不著為一個小吏和大臣們掰臉。於是他馬上下詔挽留,走了個君臣之間必要的過場,讓葉向高不要三心二意。而對左光斗、魏大中的自辯疏的批復,也溫言相勸,說他們「心跡自明」,還是安心工作為好。
皇帝的態度很明確:沒你們什麼事。
可是這一來,就苦了汪文言。他一個人在獄中,東林方面的人現在誰也不好出面來營救。
葉向高做了一點兒努力,上疏請求把汪移交給刑部審訊,把他弄到自己能控制的範圍裡來,省得出麻煩。但報告上去後,沒有下文。
左、魏二人一向珍惜名譽,當此之時,自然要矢口否認與汪文言有什麼利益糾葛。左光斗的自辯說得很清楚:「臣官階已崇,不藉延譽,何事引為腹心?」——我官已經做得很大了,不需要再擴大美譽度,憑什麼要把那小子當成心腹?
但是,把汪文言扔在那兒不管,對東林黨來說,也實在是太危險。東林人士裡有一位御史黃尊素,深謀遠慮,感覺情況不好,便跑去找到錦衣衛北鎮撫司指揮使劉僑,關照他說:「汪文言不足惜,不可借此案而移禍縉紳。」這是關鍵的底線:那小子的死活都無所謂,但不可以在供詞上牽連到廷臣。——小人物玩政治,一般都難逃可悲的下場。
劉僑素與東林人士關係不錯,當然願意遵命。在他的操控下,汪文言的供詞果然沒有牽涉一個人。明朝的司法這個東西,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捏橡皮泥的專業,怎麼捏,怎麼是。
當魏忠賢拿到供狀一看,愣住了:居然連汪本人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天啟本來就對這案子就不大感興趣,至於汪文言供詞說了些什麼,他就更無所謂了。這可把魏忠賢氣得要吐血,精心策劃的一場攻勢,到關鍵一環,被人給輕鬆地化解了!
魏忠賢一時無計可施,只能鼓動天啟下詔,把汪文言狠揍一百棍,出一口惡氣。
沒過幾天,他又鼓動天啟免了劉僑的職,讓自己的走狗許顯純來接替。今後可再不能有這樣的疏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