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東林一擊未成,大家並沒有馬上消沉。不斷有人到葉向高那裡去勸說,希望能由他出面,再來一波攻擊。
首輔若發話,皇上總要給點兒面子,只要打在了點子上,未嘗不能取勝。
群臣來到葉府,向葉向高施加了不小的壓力,但這位閣老自有他的一定之規。他說:「大洪(楊漣的字)的奏疏未免草率。魏公公那人在皇帝面前也常有匡正之舉。比如有一次,鳥飛進了宮裡,皇上架了梯子準備去抓。魏公公當即死死挽住皇上衣服,不讓皇上爬上去,說此舉甚不合禮。又有一次,他看見皇上賜給小內侍一件緋衣(大紅袍),就叱罵那小內侍:『緋衣是大臣穿的,即使為皇上所賜,也不准穿!』可見魏公公也相當較真,很難再有這樣小心謹慎的人伺候在皇帝的左右了。」座中的繆昌期驚愕不已,倏然起身,正色道:「是誰說了這話來蒙騙師翁?這種人一定要殺!」葉向高聞言語塞,臉色大變。
那繆昌期據說是蒙古血統,人都60多歲了,血性仍未泯,做事偶有大異於漢人之處。他當時擔任的,是掌太子奏請、講讀事宜的「左春坊諭德」,一個從五品的閒職。朝中鬥爭,多大的雨點也砸不到他頭上,但是他偏不袖手,非要與閹黨不共戴天。
有人將此事告訴了楊漣。楊漣對葉向高的模稜兩端大為惱怒。
葉向高聽說楊漣發了火,甚為不安,連忙給御史李應升寫了一封信,辯白自己並非對楊漣有惡意。
楊漣看到此信後,益發激憤,想把信的內容公之於眾。後經繆昌期的極力勸解,方才作罷。
在這次風波中,閹黨一方幾遭滅頂之災,所以人人同仇,行動張弛有據。而在東林方面,兩大巨頭意見不一。在朝中位置最高的葉向高,心存僥倖,不肯借勢一擊,以致人心很快渙散。兩下裡的較量,結局已不難預料。
葉向高與激進派不肯統一步調,是有歷史原因的。從萬曆後期起,歷任內閣首輔大都吸取了張居正死後遭清算的教訓,不大願意攬權。而六部從嘉靖年間起被內閣壓制已久,早就想伸張獨立行政權。兩個因素交合,導致了相權有很大削弱。
到了葉向高這裡,由於他本人軟弱,內閣就更是指揮不動吏部等有實力的大部了。
就在這一年的春天,吏部尚書趙南星整頓吏治,高攀龍附合之,一時間大刀闊斧,任免幹部根本就不和內閣打招呼。葉向高相當不滿,就托病不出,任由趙南星去碰壁撞牆,決不施以援手。
此次攻魏也是同樣,楊漣事先跟東林的左光斗、魏大中、李應升等都進行過商議,惟獨不跟首輔過話。葉向高也自覺很沒面子。
兩撥人在策略上有了裂隙,葉向高就故意在對魏立場上向後退了一步,根本不主張將魏一棒子打死。他算準了楊漣此次出擊確實夠魏璫喝一壺的,但必不能達到預期效果。於是就作壁上觀,只等著形勢一變,由他自己來出馬收拾局面。
因此,他當時把「主調停」的調子唱得老高,就是在為下一步做鋪墊。
楊漣上疏10天後,朝中風波略有平息,從表面看,東林與閹黨雙方是僵住了。葉向高認為自己出面的時候到了。
六月十一日,由他領銜,全體閣臣聯名奏了一本。奏疏的前半部分把魏忠賢的政績誇了一通,然後提出一個居心叵測的建議:「陛下誠念忠賢,當求所以保全之,莫若聽其所請,且歸私第,遠勢避嫌,以安中外之心。中外之心安,則忠賢亦安。」(《明熹宗實錄》)
——皇上您牽掛著魏忠賢,就應設法保全他的名節。最好的法子就是批准他的請求,暫時放歸私宅,遠離權力中心,自然也就避開了嫌疑。中外再沒人折騰了,他本人也就安定了。
這個折子的要害,是要讓魏忠賢去位。前面的一番恭維,都是下套。
我很奇怪:這樣一個別有用心的奏疏,是怎麼取得內閣兩派人物一致同意的?
韓爌、朱國祚等人好說,他們明白這是先給個甜棗、再狠打一巴掌,是變相的「驅魏」。然而顧秉謙、魏廣微怎麼能夠同意?
只有一個可能:按照明朝內閣的慣例,所謂聯名,那是無須事先徵求意見的,首輔想要大家聯名,也就是打個招呼而已。大家都是同僚,一般都給個面子。
私下裡,這兩員閹黨大將,恐怕早就把上疏的意圖給魏公公分析明白了。
葉向高這是使用了很標準的「調停」手段。在他的觀念裡,如果事情最後是這個結局,那麼一切無事。魏公公去養尊處優,朝政大權還給內閣。
不要小看這個放回私宅,這是對有權有勢的太監的莫大恩典。明朝的皇帝怕宦官退休後回到鄉里什麼都講,洩露了宮廷機密,所以年老的宦官都統一養在皇城周圍的寺廟裡,集體養老,不得回鄉與家人團聚。
可是,天啟和魏忠賢都是不按照牌理出牌的人,一個是明朝的「80後」,一個是「無知者無畏」。他們和葉向高「尿不到一壺裡去」。
天啟覺得這是出了個餿主意——老魏怎麼能走?
魏忠賢則把葉向高的意圖品味了又品味,發覺老奸俱猾的傢伙原來在這裡!
讓我回私宅養尊處優?那不是等於剝奪了權力?人一失權,還不是任人宰割?那時候一個小小的衙役就能把我給收拾了,哪裡還能有一萬名武閹為我保駕護航?
葉——向——高!
——你很陰啊。
如果說,此前魏忠賢出於顧忌或從大局考慮,還沒把葉向高視為敵人,而是把他列入了統戰對象,多少保持了表面的尊重;而從這一刻起,首輔的名字就上了老魏的黑名單。
魏忠賢的反擊來得很迅速。葉之圖謀,必須瓦解。他授意爪牙徐大化矯詔,以皇帝名義為魏忠賢做了一個評功擺好的總結,然後,作為批復與葉的聯名奏疏一併發下。
批復說:「舉朝哄然,殊非國體。卿等與廷臣不同,宜急調劑,釋諸臣之疑。」(《明熹宗實錄》)
因為奏疏是聯名的,署名人還包括了兩名閹黨,所以批復的語氣還算比較溫和。但是裡面透露給葉向高的,卻是一個重重的警告!
葉向高千算萬算,沒想到是這麼個結果。皇上也好,魏忠賢也好,一點面子沒給他留,批頭蓋臉就是一頓駁斥。
這樣一來,葉向高一下子就沒有什麼轉身的餘地了。明朝的高層政治機制,就是「皇帝——大太監——首輔」這三駕馬車聯動,首輔若失去皇帝和大太監的支持,就別想幹出什麼名堂來。
葉向高之所以對局勢持溫和態度、關鍵的時候上疏調停,說明他還抱有將來操縱全局的野心。而現在,一切落空,只餘下退隱一途。可是如果就現在這個樣子退隱,等於放棄了防護層。魏忠賢既然對他葉向高有了怨恨,就隨時都會再次提起。說起來,在台上的人,要想整治一個下了野的首輔,跟抓一隻兔子也差不多。
不寒而慄啊!
本來是逼人家下野,現在倒是自己要考慮下野後的問題了,造化真是弄人!葉閣老,「調停」不成,反而惹了一身騷。
他有什麼辦法可以化解或者減弱魏公公對他的怨恨呢?
時過不久,京城士林裡忽然傳出一個說法。說是這個勸魏忠賢下野的奏疏,其實是葉閣老被自己的門生繆昌期逼迫不過,勉強寫出來應付輿論的。
這個說法,在流傳過程中又逐漸衍化為:不僅如此,就連楊漣的奏疏也是由繆昌期代筆的。
據說,第一個說法,就是葉閣老自己散佈出來的,為的就是金蟬脫殼——讓那個桀傲不馴的門生去搪災吧!
人若做到如此,不要說士大夫骨氣,就連「人」字的兩劃也當不起了。
所以,我個人不大相信葉向高會如此不堪,更何況他後來對自己的軟弱還是有所悔悟的。
京城的事情,也就如此了。由於古代信息傳播的速度不快,南京方面眾官員的反應,在一個月後才漸漸強烈起來。可是所有的奏疏,被天啟以「所奏事情屢經論明,已有旨了」一句話。通通給壓住。
東林今後能否再次躍起一擊?不得而知。
而魏公公經此一劫,卻是陡然起了殺心!
血,能使所有的人住嘴。這是太祖皇帝的經驗,也是人性不堪一擊的軟肋。
老祖宗對這個已經屢試不爽,今天,我也要來試試!
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小人物觸發了歷史的機括,使得大明朝的高層政治一下就充滿了血腥氣味。
歷史發展中也有許多「蝴蝶效應」,此處一陣清風,彼處即掀天大浪。
就在魏忠賢正考慮如何一勞永逸收拾東林黨的時候,他的一個爪牙給他出了個主意。這是一個很見殺氣的建議,就是可以動用廷杖,壓服諸臣——誰再敢羅皂(即吵鬧、尋事),就大棍伺候!
天啟固然昏庸,但上台四年來,對文臣還是抱有起碼尊重的,一次杖刑也沒用過,比起嘉靖、萬曆等他的太祖、乃祖們要文明得多。
而今,廷杖一開,必會死人。閹黨要開殺戒了!
提出這個惡毒建議的,誰也想不到,竟是個面目姣好的「小男兒」。他就是翰林院的編修馮銓。
這個馮銓,字振鷺,是北直隸涿州人,後來成了閹黨著名人物,而且政治履歷橫跨明末清初。而在一開始,不過就是個普通的詞臣。他是萬曆四十一(1613)的進士,入仕後在翰林院供職。那時少年得志,正是可以準備大顯身手當「好男兒」的時候。
但老天爺既照顧他又不照顧他,讓他生了一副水做的胎子,唇紅齒白,宛若處女。
這一來,這個「寶哥哥」可就倒了霉了。
明代官場上有惡習,那就是男風極盛。小馮銓長得少年貌美,那不是等於一腳踩到了狼窩裡?他的同僚們,經常把他們當「鴨」來戲弄。
那時候,繆昌期恰好在翰林院系統任「左諭德」,管太子讀書的事情。老爺子也有好男色的毛病,對馮銓「狎之尤甚」。什麼叫「狎之尤甚」?要說古人真是能拽文,其實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在翰林院的辦公室裡,把馮銓給「強暴」了。
當然,這事也有另外的說法。有人說馮銓為人浮躁,人品不大被人瞧得起。繆昌期對他鄙視尤甚。老繆是蒙古血統,野性猶存,就以這種方式表示了蔑視。老繆本人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道德。
不管怎麼說,這事是有,且士林皆知,畢竟是奇恥大辱。
馮銓含淚吞聲,當然要圖謀報復。
據說,在政治立場上,馮銓當時還屬於東林一派,但是受不了老被東林的老爺們這麼欺負,於是有了離心傾向。
直到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促使馮銓斷然脫離了東林。
馮銓的父親馮盛明,曾經以布政使一職兵備遼陽。也就是以省長身份在遼陽統兵防守。其時,後金大軍氣勢洶洶,馮盛明不願身處危地,便告病乞休。他走了沒多久,恰好後金軍隊就卷地而來,大敗明軍,攻陷遼陽。
遼陽失守在當時是一件大事,朝中輿論大嘩,有人彈劾馮盛明「聞敵而逃」。這倒也沒有冤枉他,喪師失地,總要有人來負責任。馮盛明就這樣被輿論套牢,最終給逮進了監獄。
那時候,對後金的關係,連皇帝都不敢玩忽。「誤國」是個天大的罪,弄不好就要掉腦袋。馮銓救父心切,趕緊去求相識的東林黨朋友幫忙。
按理說,馮銓救父,這是「盡孝」,大家應該援手。但是他老爸的罪名不好,是為「不忠」。自古忠孝難以兩全,東林黨人都是重名節的人,哪個肯給他幫忙?繆昌期還在大庭廣眾之下狠狠羞辱了他一頓。
馮銓顏面掃地。新仇舊恨,鬱結在心,一心想找個機會報復這幫東林老爺們兒。
天啟四年(1624)初,魏忠賢奉旨前往涿州進香,馮銓的家鄉就在涿州。正巧馮銓因事被劾,在家裡歇著。他考慮再三,決定投靠,就置辦了酒菜果品,「伏謁道旁」,也就是跪在道邊上迎接魏公公。
因為死心塌地的想投靠了,所以他下的本錢也就很大,「迎送供張之盛,傾動一時」。這就決不是一桌酒菜的規模,估計是請了不少人,拉著橫幅,打著旗,奏著樂。
魏忠賢一到,馮銓恭恭敬敬將一柄價值兩千銀的珍珠幡幢(佛教用品)贈送上去。
魏公公是大老粗,見了馮銓眼睛一亮:哇!天底下還有這樣的玉人?
再看這迎接的陣勢,也真是捨得了本錢的。魏公公不禁大為感動,下得轎來,與馮銓聊起了家常。越聊,越覺得這「寶哥哥」機靈,心下就十分喜愛。
忽而,又見馮銓一下就涕淚交流。魏公公詫異,忙問其故。
馮銓見火候到了,就把父親的「冤案」向魏公公做了申訴,說全是東林黨陷害所致。
魏公公哈哈一笑:小子,別愁,這事情包在我身上了!
魏忠賢此次對馮銓印象極深,回到北京,一想起這姑娘似的小伙子來,還忍不住對身邊人嘖嘖稱奇。當然,馮盛明的案子,他順手也就給解決了:無罪釋放。
這個魏大璫,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他在還沒「璫」時,在老家曾經娶過一房妻子馮氏。馮氏也是涿州人,跟了他,算是倒了八輩子霉,後來改嫁走了。老魏念舊,可能也有些歉疚,心裡沒忘了這女人。他在這個時候忽然琢磨:馮銓和我那老婆是不是同宗啊?自此,他對馮銓相當留意。
經過一番活動,不久就讓馮銓官復原職了。
馮銓感激涕零,從此成為鐵桿閹黨。他在此後發揮的一系列作用,給東林黨帶來了極大的威脅。
馮銓自此開始,顯露出了相當老辣的鬥爭謀略。楊漣上疏後,他分析了朝中形勢,心中有數了。東林的攻勢,前所未有,卻沒動得了魏忠賢一跟毫毛。這證明,天啟對魏的信任,已無以復加。對東林,完全可以破除迷信了,如果採取主動,這幫老爺們兒實際上是不堪一擊的。
蕩平外廷,正當其時。
他想到做到,提筆就給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寫了封信,明確表達了兩個意見。一是「極言外廷不足畏」,二是請啟用廷杖,制服諸臣。
這是具有戰略意義的建言。信,很快擺到了魏忠賢及其核心成員的面前。
很巧,王體乾也早就有此意,前一段幾次向魏忠賢提起過。廷杖,是本朝舊制,一抓就靈。嘉靖初年的「大禮議」風波(嘉靖是繼承堂兄的皇位,在嘉靖父母的封賜問題上,官輔楊廷和嘉靖有分歧。第三年,嘉靖調支持自己的桂萼、張璁西人進京集議,楊廷和之子楊慎帶領200多名官員進宮哭諫,嘉靖大怒,將所有官員抓捕廷杖,楊慎遭流放,嘉靖獲得最後的勝利),一百多位廷臣,就是生生給打服了的。
客氏也贊同這個意見。她心腸之狠毒,在王安事件中就已表露無遺,可以說又勝過了魏忠賢十分。此次,她力勸魏忠賢早做決斷。
魏忠賢也不是不想下狠手,但他是統帥人物,遇事總要穩一點,他擔心猛然使用這個極端手段,會激起不測之變,因此還在猶豫。
馮銓的密信,引起了魏氏集團核心的共鳴。在大伙的鼓噪下,魏忠賢終於跺了跺腳,狠下心來「欲盡殺異己者」。
東林黨,我看你們有多少屁股可以抗得住!
——我只歎史上的有些「正人」,自認代表了歷史前進的方向,偶爾就放膽做點兒壞事。殊不知歷史的刁鑽就在這裡:好人做壞事,必有報應,而且就在現世!十年都用不到,就要你加倍償還。
閹黨悄悄地把網張開了,就等有人來撞。想不到,第一個撞進來的並不是什麼東林黨,而是一個局外人物。
這個送上門來的人,是工部郎中萬燝。郎中這個官銜,相當於司長。
萬燝,字闇夫,江西南昌人,是前兵部侍郎萬恭之孫。他少年時就很好學,尤其注重名節。萬曆四十四年(1616)中進士,授刑部主事。天啟元年(1621),因遼東兵事緊急,工部缺人而被調為工部營繕主事,督治京城九門的城牆。
由於這個工程他督辦得好,不久就升為工部的虞衡員外郎,負責鑄造錢幣。
當時泰昌帝的慶陵正建得如火如荼,錢花得像流水。朝廷經費奇缺,鑄錢所需的銅不夠用,把萬燝急得夠嗆。他找工部直屬寶源局(中央造幣廠)的人商量,怎麼才能淘弄一批銅料來,寶源局的人說:「宮裡的內官監有許多破爛銅器,不下數百萬件,只須移文索要,旦夕可至。」萬燝一聽這主意不錯,立即行文給內廷的內官監,請求撥給。魏忠賢得知後,大怒。那些廢銅爛鐵他倒不心疼,他惱的是:萬燝怎麼敢把手伸到他的地盤裡來了!依例,外臣不能刺探和干預宮中之事。這萬燝不光是知道了宮內有銅,而且還公開移文索要,眼裡哪還有魏公公?
魏公公當下玩起了扯皮:我管你鑄錢不鑄錢的,公文壓下,不辦。
萬燝急得火上眉毛,卻一連幾個月沒等到答覆。托內廷的熟人一打聽,才知道是魏公公不高興了。
按官場的習慣,這時候就要托人去疏通。可萬燝是個高幹子弟,不吃這套。他腦袋一熱,就直接上疏天啟,請發內官監廢銅以鑄錢。慶陵那邊一大攤子工程正等米下鍋呢!
哦呵,兔崽子!魏忠賢看到這道奏疏,暴跳如雷。他馬上派人到天啟那兒,告了萬燝一個黑狀。天啟當然不知道裡面的貓膩,就下詔斥責了萬燝。
詔下之日,萬燝已經升任工部屯田司郎中,直接負責督建慶陵了。
就在楊漣上疏風潮之後,凡是跟著彈劾魏忠賢的廷臣,皆陸續遭到天啟的申斥。萬燝又憋不住火。在風潮近尾聲的時候,也就是六月十六日,奏上了一本,再言廢銅、陵工諸事,點名痛斥魏忠賢。
這個奏疏,有感而發,也是滔滔不絕——人主有政權,有利權,不可委臣下,況刑餘寺人(太監)哉!忠賢性狡而貪,膽粗而大;口銜天憲,手握王爵,所好生羽毛,所惡成瘡痏。蔭子弟則一世再世,賚斯養(受賄)則千金萬金。毒痡士庶,威加縉紳。一切生殺予奪之權,盡為忠賢所竊。且忠賢固供事先帝者也,陛下寵忠賢,亦以此也,乃於先帝陵工,略不厝念。間過香山碧雲寺,見忠賢自營墳墓,規制宏敞,擬於陵寢,前列生祠,又建佛宇,璇題躍日,珠網懸星,費金錢幾百萬。為己墳墓如此,為先帝陵寢則如彼,可勝誅哉!忠賢竊陛下權,內外只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豈可一日尚留左右!奏疏裡,把魏忠賢對慶陵工程的冷漠和對營建自己墳塋的熱衷,放到一起來說,也是相當刁鑽的一狀。尤其是把民間流傳已久的口頭禪「內外只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給捅了出來,就更加觸目驚心。
魏忠賢已經讓東林黨住了嘴。看見萬燝跳出來,他一點兒也不怕:說曹操、曹操就到,那就拿你這不想活的郎中開刀祭旗吧。
但是,對第一個開打的案例,魏忠賢還不想做得太莽撞。他決定不矯旨,而是想法讓天啟自己發話,打這個瞎了眼的郎中。
凡事都要講機會,魏忠賢現在大概正是好流年,一伸手就是一個機會。就在萬燝上疏的前兩天,天啟的皇二子病死了。古怪皇帝,兒子死得也很古怪。他的皇長子剛生下來就死掉了,死後十天,皇二子生。天啟痛惜長子,就特別愛憐這個皇二子。不料皇二子才七個月大時,在天啟四年的五月二十九夜裡,因為宮裡的群貓齊叫而受了驚嚇(也有人推測是因內操放炮而受到驚嚇),得了驚風病。勉強活到六月十四日,也夭折了。
天啟不知道這是貓叫惹的禍,只歎命不好,一連幾天都是極度的悲傷。
魏忠賢看天啟這時候心煩,說不定就要拿誰撒氣,於是就安排好,讓近侍裝啥也不知道,給皇上念萬燝的這份奏疏。
天啟一聽,怎麼又是彈劾魏忠賢?頭痛啊,這萬郎中難道是從火星上來的?
近侍剛念完,王體乾和客氏就故作大講小怪,說這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拿這些爛事兒來打擾皇上?皇上有旨,他不知道?知道了還在皇上憂傷時來說這些,不是明擺著搗亂嗎?這樣的人,不狠治怎麼行?
幾個人,神態都很天真,義憤也都很真誠——領導啊,我們實在是擔心您的身體!
天啟心裡的火果然被撩撥起來,大發雷霆。王體乾當即建議:廷杖萬燝,以儆傚尤。
天啟昏頭昏腦,估計也沒大聽清,就說:行行,你們趕快擬旨。
聖旨一下,廷臣大驚:怎麼會責罰得如此厲害?葉向高等人估計:這一打,要出人命,便慌忙上疏營救。工部尚書陳長祚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屬下受酷刑,也寫了奏本論救。天啟均不理睬。
第二天一早,數十位年輕武閹蜂擁而來,衝入萬燝的寓所,給萬燝戴上刑具,押往午門。
從公寓到午門大約有三、四里路。一路上,這些明朝的紅衛兵們,有的揪頭髮,有的扯衣服,對萬燝橫拖豎拽,拳腳相加。萬燝本來身體就弱,及至午門,早被打得奄奄一息。
王體乾親臨午門監刑,他摩拳擦掌,喝令一聲:「重打!」這杖刑,是明代的刑罰藝術,由錦衣衛執行。朱元璋老皇帝創立這個制度的時候,杖刑時,受刑官員要以重氈包頭,同時允許在官袍裡面襯上棉裡子,以防重傷。除個別情況外,責打一頓,也不過是示辱之意,並非真用重刑。
直至大太監劉瑾專權,因恨外廷大臣不合作,才矯旨令廷杖時需扒下官服,杜絕厚棉襯裡,自此便有當廷杖死大臣之事。
打棍子的時候,主事者有「打」和「重打」不同的口令,輕重程度很不一樣。每五棍就要換一人執棍,就怕行刑者打得不夠用力。
一百棍打完,萬燝早已血肉模糊,昏死過去。小宦官們毫不憐憫,為了表示對反魏分子的仇恨,他們拖著萬燝的腳,在午門外方磚地上倒轉了三圈。而後,拖出長安門外(交給家屬用門板抬走)。
剛拖了沒幾步路,又跑出來一幫小太監,人人手拿利錐,往萬燝身上一頓亂扎。
我叫你攻擊我們魏爺爺!
萬燝身上霎時千孔血流如注。好個萬燝,雖是養尊處優慣了的高幹子弟,但骨氣硬,就是咬牙不叫一聲!
抬回寓所後,萬燝一息殘存。苦撐了四日,終於含憤而死,留有一詩傳於後世:自古忠臣冷鐵腸,寒生六月可飛霜。漫言瀝膽多台諫,自許批鱗一部郎。欲為朝堂扶日月,先從君側逐豺狼。願將一縷萇弘血,直上天門訴玉皇。這首詩裡說的「批鱗」,是說龍的喉嚨下有倒生的鱗片,也就是「逆鱗」。「批逆鱗」,古代是比喻忠言直諫,觸犯真龍天子。
「萇弘血」也是一個典故。萇弘,是東周景王和敬王時大臣劉文公的所屬大夫,因遭受譖言,被放歸蜀地。後來想不通,自己剖腸而死。蜀人感念他,用盒子盛了他的血,三年而化為碧玉。「碧血」一詞,就來源於此。這是說:為正義蒙冤,死亦有精誠不滅!
萬燝之死,激起了士林義憤。
想靠殺人來維持邪惡政治,也就是魏忠賢這樣的低能政治家才有的水平。他們不知道,既然有所謂「豺狼當道」,也就有所謂「義薄雲天」!願死心塌地做奴才的人,在人數上從來不會過萬!
不服的人,你總不可能都殺完。
面對邪惡,東林黨人沒有坐視,立刻有一批人一躍而起。李應升、黃遵素、劉廷佐、周洪謨、楊棟朝等南北兩京科道官員紛紛上疏,交章抨擊魏忠賢,為萬燝之死鳴不平。
其中李應升的奏疏尤為催人淚下。他說,萬燝死的太冤,「未報國恩,先填溝壑,六尺之孤繞膝,八旬之母倚閭,旅梓無歸,遊魂戀闕」!義士之忠魂,點燃的是人心,這就是將來歷史復仇的星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