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無意中砍倒東林黨一桿大旗

對於廷臣的異議,天啟已經習以為常,自有他的一套對付辦法。所有替萬燝喊冤的折子,他一律不看。開始還批個「已有旨了,不必瀆擾」下去,後來乾脆留中不發——讓你們的抗議沒聲沒息。

魏忠賢輕鬆除掉萬燝,氣焰頓時大張,覺得暴力鎮壓這一手還真是解氣。他睜大了眼睛,掃視外廷,覺得一個小小的萬燝還是太不過癮了,想找個影響更大一點兒的來狠狠收拾。

他現在是順風順水的時候,可巧,又一個機會撞上了門來:有兩個宦官向王體乾告了巡城御史林汝翥一狀。

魏忠賢得到了報告,查了查林汝翥的背景,不由大喜。

這個京城治安官到底有什麼來頭?

他和首輔葉向高有極為密切的關係!

林汝翥,字大葳,福建福清縣人,是葉向高的同鄉,在祖籍兩家離得很近。京中都盛傳他是葉向高的外甥,可見兩人關係是夠鐵的。

他是在天啟四年(1624)的六月才出任這個職務的,剛上任不久,就親手處理了一件民事糾紛。

京師小民曹大的妻子與小民牛臣的僕人因故吵架,曹妻一時想不開,服毒藥尋了短見。這曹大雖不起眼,但與宦官曹進、傅國興有點兒關係,估計與曹進是同宗。

這下牛臣等於捅了馬蜂窩——關係學沒學透,一腳踩炸了營!

曹進、傅國興帶領二十多名流氓地痞,不由分說闖進牛家,把財產搶掠一空,還用錐子把牛臣紮了幾百下,讓他終身別忘了要學好關係學。

事情當然是報了官,但因為事涉宦官,京城各級刑官誰也不敢插手。案子轉來轉去,就轉到了林汝翥的手上。

這林汝翥相當於首都公安局局長,他沒有地方推了,同時也不想推。當即就提審曹大,一頓殺威棒,曹大就把曹進和傅國興都供出來了。林汝翥大怒:宦官又如何?誰都不是法外臣民!他立刻辦了駕帖(逮捕證)拿人,結果只拿到了曹進。

宦官在民間觸犯了刑法,最終處理是要移交給內廷。巡城御史問清楚後也不能辦罪,只能通過奏疏彈劾,由皇上下詔給予處罰。

曹進怕就怕把事情捅到皇上那兒去。他見林汝翥不是個用錢能買通的主兒,就哀求道:「大人只要不參我,我情願受笞刑。」

林汝翥想想,也行,就命手下打了他50下竹條子。這東西也很厲害,但比打板子強,一般死不了人。

本來這事情也就算了了。沒想到,一日林汝翥在巡城時,忽然跑來一個不男不女之人,攔住他的馬頭就破口大罵。

京城裡還有敢這麼撒野的?林汝翥立刻叫人把這傢伙逮了,一問,原來他就是傅國興。

正找你找不著呢,倒送上門來了。林汝翥把驚堂木一拍,指指卷宗說:曹進都招了,你想怎麼辦?

這倆閹豎,可能是屬於低等宦官,既怕治罪,又拿不出錢來賄賂。傅國興也只好自請處分——你打我一頓得了。打完了,林大人就把他也給放了(見《明史·林汝翥傳》)。

這場官司,應說處理得不錯,錯就錯在時機不大對。官司辦完幾天後,就碰上了杖死萬燝的突發事件。

小宦官們雖然沒什麼政治頭腦,但宦官勢力這次是把朝官勢力干敗了,他們還是看得出來的。

屁股被打腫的曹、傅兩人,一下子就起了復仇心,跑到王體乾那裡,擠出幾滴眼淚、揉幾下屁股,求王公公給他們做主。

王體乾和魏忠賢是全體宦官的頭兒,自己的手下被巡城御史揍了屁股,主人臉上也無光。兩人碰了碰情況,都很惱火,便商議著要報復。可巧又聽說林汝翥是葉閣老的外甥,兩人就更不能罷手了。

至於林汝翥是不是葉閣老的外甥,史料上記載不一。《三朝野記》和《啟禎野乘·一集》上都言之鑿鑿說是,《明史》和《明熹宗實錄》則說是傳聞。因此現代史家各自採用的說法也就不同。

不管是不是,總之有瓜葛。

好,這次我老魏也要來一下打狗欺主。

於是,他們由王體乾出面去忽悠天啟,客、魏在一旁溜縫。輕車熟路,把天啟又給激怒了:宦官是皇帝的服務員,打宦官就是冒犯天威!六月二十一日,皇帝下詔,杖責林汝翥一百下,削籍為民。

林汝翥猛然接到聖旨,魂飛天外!

這巡城御史原本是個很牛的官兒,責任就是管理京城街道的治安,老百姓又稱之為「巡街御史」。出巡時的派頭,可謂地動山搖。隊伍前列有兩個兵卒手掄長鞭,辟空「啪啪」作響。小偷、流氓、車匪一聽到這鞭聲,都撒丫子就跑,躲得遠遠的。

有時候六部九卿的車伕狗仗人勢,在大街上爭道,誰也不讓誰。要是碰上巡城御史路過,立馬就和解。有那眼神不濟的,還在爭執,林大人一聲令下,當場按倒就打屁股,不管你的主子是誰。

巡城御史揍兩個小宦官,不也是小菜一碟嗎?這是國家法度。

可是,法能大過人嗎?開玩笑!

林御史這回知宦官的厲害了。廷杖?萬燝剛被一頓棍子打死,我還能活嗎?他越想越怕,反正官帽子也沒了,就跑吧!

他怕被東廠的人盯上,就翻過自家牆頭,躲到鄰居家一座空房子裡,藏了一天一夜。然後瞅空子溜出城去了。

前首都公安局長潛逃!

魏忠賢也沒想到林汝翥還有這一招。派去抓他的宦官撲了個空,氣得哇哇亂叫。

這林大人能跑到哪裡去呢?如今遍天下誰還敢窩藏他?

魏忠賢一推理,覺得這人沒準兒藏到葉閣老家去了。

於是他派了一批宦官去葉閣老家裡要人。宦官們得了令,如狼似虎,先把葉府團團圍住,然後進去「喧嘩搜捉」(《三朝野記》)。

葉閣老家中當然交不出逃匿的犯官,小宦官們就咋呼著「打倒」「炮轟」的,不肯撤圍。

葉向高哪裡受得了這個?不管怎麼說,他也是當朝第一大臣,受魏忠賢的氣也就罷了,如今居然連小宦官也敢來家裡鬧,還有沒有《大明律》了!

他立刻奮筆上疏求去,說:「中官圍閣臣第(宦官包圍閣臣家宅),二百年來所無,臣若不去,何顏見士大夫?」

說二百年來未有,是誇張,但確實是太不像樣子。

事情報到了天啟那裡,天啟也覺得宦官這麼鬧,有失國家體統。於是下令:趕快撤了。

撤是撤了,但圍也就圍了。圍困宰相府,沒受到任何追究。抓壞分子嘛,過激也就過激一點兒了。

這個林汝翥一跑,最沒面子的是監察系統的頭頭——都察院左都御史孫瑋。他手下的屬官,一貫是監察別人違紀犯法的,怎麼能就這麼跑了?即便皇上要重罰,粉身碎骨也得挺著——娘打孩子嘛,錯了也可以理解。就是不能跑!

孫大人正臥病在床,手拿不動筆,就叫李應升替自己起草奏疏,要參這個貪生怕死的林御史。他說:「林汝翥不肯做強項之人(指堅持真理不低頭的人),竟成了逃跑之臣,致使皇帝座下少了一個取義成仁的忠臣。御史台有這樣貪生怕死的官員,實在有損國威!不聽皇上的話,就是破壞法紀!」

這奏疏固然是對林御史臨陣脫逃有氣,但骨子裡還是在諷刺皇上糊塗到頂。

其實,林汝翥並不是真的想一走了之。他一個朝廷命官,即使削了籍,還有起復的可能。如果真的跑了,那就永為罪人,前面的幾十年都白幹了。

他這次是跑到了遵化,進了順天巡撫鄧漢鄧大人的衙門,算是投案自首。逃離京師,不過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想要躲開宦官的毒手。

七月初一日,鄧漢如實上報。但天啟並未有所鬆動,讓繼續執行前旨,還是要打。

都察院這下炸了鍋!這叫什麼話,堂堂監察大員,被宦官逼得逃命,完了還要打。一幫御史們就商量著要上疏論救。

李應升也跑去找孫瑋監察長,說:「林御史投案,法紀幸未破壞。他不過是想找一個能代皇上公正執法的部門,而不想死於宦官之手。而且,以我們御史大人的一百棍,對宦官的五十竹條子,於法也不公啊!」

孫瑋一想也是,就叫李應升趕快寫疏論救。

長官帶了頭,十三道御史(分管十三省的監察官)就紛紛上疏救人,但天啟一概不理。

林汝翥沒有躲得了一頓打。但他這一跑,引起了輿論轟動,還是對保命起了作用。一是錦衣衛雖然照打,可終究沒敢把他打死了;二是小宦官們也不敢再跑出來拿錐子紮了。

前後一個月的風波總算過去了。

這其中,首輔葉向高內心的震動最為巨大。他看明白了:在皇上的眼裡,在魏忠賢的眼裡,原來他這個三朝元老、當朝首輔什麼也不是。無論萬燝事件,還是林汝翥事件,他們對自己一點面子都不給留,將來還能談什麼有所作為?

大明的朝政,眼看著是沒有什麼希望了!就隨他去吧。

只可歎數年來小心翼翼的「調停」,一腔心血,全泡了湯。

學富五車,位極人臣,還趕不上個「卵切除」的混混兒!真是天理何在?孔孟何用?人間何世!

閣老萬念俱灰,在家躺倒了。把大門緊閉,不再上班了。

他這回是鐵了心要辭職了。復出以來,他的辭職報告一共寫了18份,大多是「以退為進」的官場虛套。不過是提醒皇上:我對你有所不滿,希望你能改一改。自從出了萬燝杖斃事件,他就一連上了多道辭呈,去意漸濃。至林汝翥被杖,他就更堅定辭官歸田的打算了,不再有任何虛情假意。

正好天啟對他這一段以來的彆扭態度也不滿,於是君臣倆心照不宣。天啟也虛情假意地挽留了幾回,就於九月初七下詔,允葉向高致仕,一切待遇從優。

葉向高在臨走前的這一段時間裡,對自己主持「東林內閣」這一段的做法相當懊悔,曾經在給朱國楨的信中說:我就像個賭徒一樣,老本已經統統輸光,這都是因我謀劃不周所致,怨不得別人。

葉閣老具體懊悔些什麼,不得而知。不過,「與虎謀皮」是謀不來東西的,他大概已徹底明白。當初還不如脖子挺一挺,協調大家跟閹黨方面死拼一下,或許還有個活路。如今戰也不成,和也不成,確實是滿盤皆輸。

但是,葉向高在天啟黨爭中的作用,也不好一概而論。他的「調停」策略,有正負兩方面的作用。負作用是沒能以閣臣之重,統率、協調眾臣與魏忠賢決戰,反而起到了渙散鬥志的作用。正面的作用是,畢竟魏忠賢對首輔略有顧忌,葉的周旋對整個東林陣營起到了一定的庇護作用。

他畢竟是一面牆,儘管老而朽。當他一旦倒塌,東林黨就失去了最後一道屏障。未來的形勢,已可嗅得到血腥味。

在另一陣營,魏忠賢的目標倒是非常明確。楊漣上疏的時候,他就精確分析過形勢,提出了「必去葉向高而後可」的總路線。

他注視著葉向高蹣跚而去的身影,額手稱慶。也許心裡在說:余皆不足慮矣!

車轔轔,馬蕭蕭。秋來又辭長安道。

閣老的心裡,瀰漫的也是秋之悲涼。他這一去,「東林內閣」等於轟然倒地,雖然還有韓爌,還有朱國楨,但他們真的是「不足慮矣」!

他行前上的一份「陛辭疏」、也就是御前告別信,還試圖最後對皇上、太監、廷臣三方面分別進行勸告。但強勢的一方怎肯收手?弱勢的一方又怎肯束手就擒?

血戰,是注定要來的。

葉閣老縱有高瞻遠矚,誰又能聽得進去——「事久必自明。歷觀前史,自漢唐以至本朝,中官之邪正善惡,昭然若揭,未嘗歪曲漏掉一人!」

宦官不相信堅如磐石的權力能消亡,廷臣等不得讓歷史來做最終結論。

來來來,咱們現在就過招吧!

明朝的這悲劇,來自我們民族的母血。

孔孟萬年,漢唐千載,問世間:「和」為何物?

——更無一人領會!

折戟沉沙鐵未銷,卻又見連營百里。這,就是我們的母血,滔滔無盡啊!

《魏忠賢:帝國陰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