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害死了東林六君子,讓天下緘口、萬民顫慄。那麼,他的殺心是否就收斂了一點兒呢?沒有!
這傢伙殺上了癮,好像是領略到了:政權就是殺人之權。
到天啟六年(1626)二月,六君子的血跡還未干,在他的一手策劃下,天啟又興起大獄,下詔將東林黨人周宗建、繆昌期、周起元、周順昌、高攀龍、李應升、黃尊素七人逮入詔獄!
因為這一年是農曆的丙寅年,所以此次大獄,史稱「丙寅詔獄」。又因為被禍的是七個人,所以也稱「七君子之獄」。
這一批「七君子」,也是私德上無可挑剔的人,而且到了這時候,東林已完全偃旗息鼓了,那他們是怎樣撞到魏忠賢刀頭上的呢?
是因為魏忠賢賊人膽虛、太過敏感了,生怕被正直之士伺機掀翻。所以,因為一個「莫須有」的傳聞,他就又開了殺戒,順便把以前的一些老賬也給清理了。
引燃此事導火索的,是一位比魏忠賢資格老得多的大太監李實。這位李太監,是北直隸保定府雄縣人,萬曆六年(1578)就進了宮,比魏忠賢早11年。他是泰昌帝常洛當太子時的伴讀,根兒正。一到泰昌元年(1620),就順理成章升任司禮監秉筆太監,同時兼掌御馬監。他是泰昌帝身邊的大紅人,不比王安差多少。
但是此人粗鄙,不識字,因此泰昌帝一死,也就坐不穩中樞位置了,被調到江南任蘇杭織造,負責管理官營的紡織作坊,常駐蘇州,同時也算是皇家在江南的一個眼線。這也是個大大的肥缺,不算辱沒他。李實的資格很老,並非魏忠賢的手下,兩人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吧。
這人名譽倒不是很壞,但是手下有兩個管家,樊得和孫升,都是貪得無厭之徒。他倆常以李實的名義搜刮民財,隨意增加織造定額(好給自己發福利)。
明朝末年江南的紡織工業之盛,是遠遠超出今人想像的,為當時世界上所罕見。江南給這兩個小人物一攪,鬧得四處民怨沸騰。
當時蘇州的同知兼代理知府楊姜,因這個事對李實很不滿,也不大去逢迎。李實見他不禮貌,就找了個茬兒參了他一本。
此時恰逢新任的應天巡撫周起元到任。周起元對李實這麼干也很不滿,就上疏為楊姜辯護,並指責李實才是有問題。李實立刻反彈,乾脆誣告楊姜犯了法,給逮了起來了。雙方就此結怨。
這件事說明,李實跟有的東林黨人,關係是很僵的。
但是,他也很敬佩另外一些東林黨人。據說,黃尊素被罷後,回到家鄉余姚,沒事就常到湖上去玩。李實曾慕名前去拜訪,可是黃大人不肯見(《啟禎兩朝剝復錄》)。李實知道自己不夠格,也就算了。這事情傳到民間,就成了黃尊素經常與李實在湖上來往。
武宗時大太監劉瑾專權,廷臣劉一清為了幹掉劉瑾,就聯絡皇帝很信任的另一個太監張永,一舉除掉了劉瑾。傳聞就以此事為例,生發開來,說黃尊素正是想效仿前代事,借李實之手幹掉魏忠賢(《明史》)。
空穴來風,其源有自。估計這是恨魏忠賢的人合理想像出來的。謠言傳入京師,魏忠賢心驚肉跳——鞏固魏忠賢專政,就是要防微杜漸啊!他立刻委託正在南方出差的刑部侍郎沈演就地訪聽一下。這個沈演,是閹黨盟友、前大學士沈灌的弟弟,當然靠得住。
結果沈演回話說:有這事!
魏忠賢急了,這還了得!李實是先帝寵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要是和東林攪到一起,危乎哉!於是立刻派出幾批親信,火速赴江南暗訪,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這期間,李實的司房(負責謄寫文書的宦官)正在京城辦事,得知了消息,大吃一驚。他趕忙跑去找閹黨「領導班子」成員李永貞求助。
李永貞是他的熟人,給他出了個主意,說魏公公起了疑心可不是好事,為了避免嫌疑,就請你們李公公出面,參黃尊素和其他幾個東林黨一本,不就證明李公公清白了嗎?
司房問:要參哪些人?
李永貞一個個給他數,說了七個人的名字。
司房救主子心切,覺得這主意好,就央求李永貞給代寫個奏疏稿。李永貞見事情有門兒,就一口答應,並很快寫好了。
那司房來幹這事兒,恰好是近水樓台,他身上就有蓋了李實大印的空白奏本,當下拿出一份,三下兩下將稿子抄上,順便就呈進了宮裡。
這個小角色也來不及跟主子請示一下,就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件事,在《先撥始志》《三朝野記》《啟禎兩朝剝復錄》上的記載,都差不多。但也有另外一種說法,說是魏忠賢的爪牙天天去李實家裡,數落李實不該跟黃尊素來往。李實百口莫辯,就派人去京城向李永貞和崔呈秀求情,結果是崔呈秀出的主意並代筆寫的參奏稿。
從後來清算閹黨時的情況看,還是前一種說法比較可靠。在崇禎初年,法司追查這件事,認為李實以一片紙殺了這麼多忠臣,擬以大辟(砍頭)。但是崇禎帝覺得,這事兒不能怪李實,李實的疏上有用朱批修改的墨跡,實屬魏忠賢的心腹所為。後來經過君臣間的折衷,李實未定死罪,而僅僅被革職充軍。
不管怎麼說,這道疏一上,天啟又發了雷霆之怒。於二月二十五日下詔,由錦衣衛將七人逮送來京,此外,讓李實安心供職。
這個詔書,八成也是「領導班子」給擬的,還不忘記安撫李實一下。
這七個人,是怎麼得罪了閹黨的呢?我們在這裡簡要說說。
周宗建,字季侯,號來玉,南直隸蘇州府吳江縣人,萬曆四十一年(1613)進士。他少小時聽人講楊繼盛故事,由衷欽佩,曾歎道:「忠愍(楊繼盛)不死!」他從知縣幹起,後任監察御史。在客、魏剛剛聯手的時候,他就上疏彈劾過這兩個傢伙,且語言特別激烈。說客氏賴在宮裡,「戀上不捨,將何為乎?」把天啟也給敲打了一下。說魏忠賢「目不識一丁,豈復諳其大義」(《明史》),皇上把他留在身邊又有何用?把魏忠賢氣得發瘋,在文華殿指著奏疏上「目不識一丁」一句破口大罵,聲音之大,連皇上都給驚動了。
這兩次,周宗建都險些受杖刑,多虧眾臣和葉向高極力維護,才得以免。他也因此而名動天下,誰都知道他膽大、敢說話。
天啟三年(1623),他又上了《清宮禁絕禍本》一疏,再次攻擊魏忠賢,說現在「權璫」和言官互相借重,罷斥忠良;又說,當今內有魏忠賢為之指揮,旁有客氏為之羽翼,外有劉朝為典兵示威,又有小人蟻附蠅集,內外勾結,驅逐善類,天下事怎麼得了?
魏忠賢看了這道疏,又怒又怕,帶領劉朝等嘍囉跪在天啟面前大哭,請求剃光自己的頭髮以示「請罪」。天啟被激怒了,又要打周宗建的棍子,由於閣臣力爭而作罷。
在周宗建最後出任湖廣按察使時,彈劾了馮銓的爸爸馮盛明,馮銓對他懷恨在心。後來,馮銓的門生、工部主事曹欽程投效閹黨,誣告周宗建、李應升、黃尊素等貪污,魏忠賢立刻矯詔將這幾人削籍,還命令巡撫毛一鷺負責對周宗建追贓。
到天啟六年(1626),魏忠賢嫌追贓速度太慢,又沒抓周宗建,就把周宗建列入李實空印奏疏,給他安了一萬三千五百兩贓銀,逮進京城來好好整治。
七君子的第二名,繆昌期,我在前面已講過他的一些事兒。他少年多才,成年後更是文名滿天下,顧憲成與他是忘年之交。四方學者都慕名而來,向他討教,搞得他家門庭若市。遺憾的是科場不大順,一直到萬曆四十一年(1613)才中進士,庶吉士畢業後為翰林院檢討。
天啟元年(1621),繆昌期到湖廣主持考試,出的試題是論趙高和仇士良。趙高不用說了,是秦代赫赫有名的大宦官。那麼,仇士良是何許人也?他是唐代文宗時期著名的「宦豎」,歷任內外五坊使、左神策軍中尉等職,專橫跋扈。
出題讓考生來罵這兩個閹宦,無疑是影射當朝的魏忠賢。從此魏忠賢就記住了這筆賬。
後來,魏忠賢在京城西山為自己造墓,聽說繆昌期的書法寫得好,又有文才,就請老繆給寫個墓誌銘。當時老繆要是寫了,大概罵趙高的事也就一天雲散了。可是,幾次請托,老繆一點面子不給,魏忠賢就徹底把他打入了黑名單。
葉向高離職後,東林黨要人紛紛被逐,先後有趙南星、魏大中、楊漣、左光斗等人。每次,當時的首輔韓爌都要上疏挽留。韓爌並不是東林黨,這樣做無非是出以公心。閹黨同志們理解不了,就懷疑是老繆在後面搞鬼。東林這幾個人被罷後,門庭冷落,誰也不敢靠前。只有老繆不忌諱,常去走動走動。諸君子離京時,他也要去送。
有人勸他就不要去送了,少惹事為好。他正色道:「人被逐,可不送乎?」明知東廠的人就在一旁在盯著,他也不在乎。
這就注定了魏忠賢對他,勢必除之而後快。
當時有人推薦老繆去南京當翰林院的院長,魏忠賢不准許,派小宦官到內閣去,扯著娘娘腔大喊:「就留繆昌期在京師送客吧!」繆昌期知道朝中是待不住了,就上疏請求退休,魏忠賢偏不讓他體體面面地走,矯詔將他罷免,後又革職。這次抓他回來,給他安了三千兩的贓。
第三個,周起元,字仲先,別號綿貞,福建海澄人,萬曆二十九年(1601)進士。他為官清廉,除了書籍,別無長物。自己的一點兒工資,也都盡量拿來資助地方教育。周起元從知縣幹起,歷任中央和地方的監察官員。天啟三年(1623)為太僕少卿,不久又升任右僉都御史,巡撫蘇松十府。這差不多是個副部長級的大官了。
他是一個非常能幹的官員,聲望也極高。曾經為前面我提到的楊姜辯冤,又彈劾李實在江南的種種劣跡,搞得李實也不得不有所收斂。
但是,這麼做,惹到了魏忠賢——打擊宦官,就是打擊閹黨!周起元就是這麼得罪閹黨的。
這時候有個小子——兵科給事中朱童蒙,出面彈劾東林元老鄒元標聚眾講學,未果,反而在天啟三年「京察」時被外調為蘇松兵備道,成了周起元的下屬。
朱童蒙丟了在京城的好差事,惱羞成怒,到了蘇松就拿老百姓撒氣。每次外出動不動就鞭打行人,打得人頭破血流、皮開肉綻。周起元大怒,準備參他。他也知道這官是做不長了,就聲稱有病,棄官逃跑了。周起元不能讓他就這麼跑,立刻上疏彈劾他「庸鄙無才,只知斂財」。
奏疏到了閹黨「領導班子」手裡,他們還記得這姓朱的參過鄒元標,就有心抬舉他,搞垮周起元。最後,天啟下詔,不准朱童蒙告病辭官,而是調到京城來做副部長;而周起元則因「排擠正人,削職為民」。
巡撫參一個小小的屬官,不僅沒參倒,結果反而是屬官連升幾級,自己被罷免。這樣的事例,在大明朝幾乎絕無僅有。
這次抓周起元,閹黨給他栽的的贓,是說他在巡撫任上「貪污國庫銀十萬兩」。惡人政治,一般都是謊言政治,謊越撒越順溜、越撒越大。即便是把煤說成白的,也能說出煤之所以白的一二三點來。魏忠誠賢在這一點上,已是爐火純青了。
第四位,周順昌,字景文,號蓼州,南直隸蘇州府吳縣人,萬曆四十一年(1613)進士,曾為福州推官(審判長)。他的故事,我們前面也已有所涉及,就是在魏大中被逮進京途中,在蘇州盛情款待並與魏大中結為親家的那一位。
周順昌疾嫉惡如仇是出了名的。先前在杭州任司理時,到任的當天,同僚設宴接風,席間有藝人演出,演的是岳飛故事《精忠記》。當演到秦檜和他老婆商量怎麼設計陷害岳飛時,周大人按捺不住,飛步上台,揪住演秦檜的演員就是一頓痛打,眾人目瞪口呆。
天啟時他曾任吏部文選郎,後辭官。在六君子案之後,魏忠賢的義子倪文煥挾嫌報復,上疏彈劾周順昌「與罪人婚」,還誣告周順昌在吏部選幹部時受賄太多,回鄉時連船都壓沉了。
其實周順昌辭職後是經河南從陸路回家,並沒有走運河,哪裡來的什麼船?知情者無不痛斥倪文煥瞎編。但魏忠賢不管這誣告有沒有「硬傷」,藉機削了周順昌的職。
在蘇松巡撫周起元被罷後,周順昌正在家閒住,寫了一篇《贈周公罷歸序》為周起元鳴不平,順便諷刺了一下繼任的巡撫毛一鷺。毛一鷺讀了這文章,氣暈了,發誓要找機會報復。
周順昌當初在送別魏大中的時候,曾當著緹騎的面指名道姓大罵魏忠賢。敢這麼幹的人,那時已是天下罕見,魏忠賢於是就把他記住了。
第五位高攀龍,字存之,號景逸,南直隸常州府無錫縣人,萬曆十七年(1589)進士。當過一段時間的御史,因為觸怒當時的閣臣王錫爵,被貶官後,因親喪回了家。他和顧憲成一道發起東林書院,從者甚多。居家30年,大臣多次舉薦,但萬曆皇帝都不起用。一直到萬曆四十八年(1620)才出任光祿寺丞。前面已經說過,他曾經彈劾崔呈秀在淮揚一帶貪贓枉法,嚇得崔呈秀上門去給他跪下,請他放手,但被他嚴詞拒絕。
崔呈秀就因為這個轉而投閹,立即實施報復,攻擊高攀龍和趙南星等朋比結黨,高攀龍被迫掛冠而去,不久又被削了籍。這次閹黨抓他,是因崔呈秀還嫌不解氣,把他的名字竄入了李實空印奏疏,併入周起元一案。
第六位李應升,字仲達,號次見,南直隸常州府江陰縣人,萬曆四十四年(1616)進士,任南康府(今江西星子縣)推官,秉公執法,昭雪沉冤,被當地軍民視為包青天大人再世。天啟三年(1623)升任御史,曾經上疏指責魏忠賢濫用立枷。枷重三百斤,受刑者活不過幾天,前後枷死六十餘人。他建議,罷魏忠賢東廠之職。此後,在萬燝被杖死、林汝翥被刑杖、魏大中被逮的事件中,都公開跟魏忠賢作對。
崔呈秀被高攀登龍彈劾,奏章就是李應升起草的。當時崔呈秀求不動高攀龍,又跑去李應升的住所,給李下跪磕頭,乞求高抬貴手。李應升沒答應,只說:「事情要交付公論,非敢私。」
天啟五年(1625)年三月,崔呈秀唆使黨羽誣告李應升,李因此而被革職。六君子死後,李應升悲痛欲絕,設牌位祭奠。他自然也成為魏忠賢的眼中釘。
第七位黃尊素,字真長,號白安,浙江紹興府余姚縣人,萬曆四十四年(1616)進士。天啟二年(1622)任御史。在楊漣上疏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之後,他也曾上疏彈劾魏忠賢。他質問皇上:「天下有政歸近倖,大權旁移,而世界清明者乎?天下有中外洶洶,無不欲食其肉,而可置之左右乎?」言辭相當尖銳。
在杖責萬燝、林汝翥的事件中,有一次眾大臣在內閣中爭論處理辦法,魏忠賢派了幾百個小宦官到內閣肆意辱罵,內閣輔臣無一敢吭聲,惟有在此議事的黃尊素拍案而起,高聲喝道:「內閣乃國家重地,即便司禮監太監,不奉旨也不能來,你們要幹什麼?」眾宦官懾於他的威嚴,才乖乖退去。
黃尊素不僅敢幹,也很有深謀遠慮,曾經勸鄒元標京師不是講學之地,易於惹是非;勸楊漣若沒有太監做內援,就不要發起總攻;勸魏大中不要攻魏廣微太急,以免他去投閹。但是東林的這些要人都沒有聽他的勸告,否則的話,東林黨的處境不會惡化得這麼快。
魏忠賢在第一次逮住汪文言的時候,就想牽出一批東林黨來,結果黃尊素跟管鎮撫司的劉僑打了招呼,給攪了局。魏忠賢從那時候起,就發誓要滅此人。
這些還都是舊賬,現在又加上與李實「湖上密謀」,那還得了,所以黃尊素也難逃此劫。
魏忠賢在前一年,切瓜砍菜地滅掉了六君子,沒見全明朝有什麼抗議和反彈,所以這次底氣很足。有崔呈秀出主意,抓著李實這個冤大頭,一口氣就可以再滅七個。
天啟發了話以後,錦衣衛緹騎就大批南下去抓人。因為周宗建和繆昌期在聖旨下的時候就已另案被逮,正在押解途中,所以這次要抓的是五個人。
奉旨抓人,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叫你三更死,你就不能五更亡。什麼天理、人心、良知,惡人們心裡哪怕存著其中的一點點,國家怎麼會到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