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這個突然當上了皇帝的人,不得不萬分謹慎。他在名義上是天下第一人,但無論宮中或朝中,都沒有他的基本勢力。目前,他幾乎是一個人踏進了魏忠賢苦心經營了7年的地盤,說得嚴重一點,此刻是連生死都掌握在人家的手裡。
二十四日這一晚,他忐忑不安,不僅不敢吃宮裡的飯菜,連覺都不敢睡。
漫漫長夜,秉燭獨坐。
無上的權力和脆弱的個人,構成了某種淒清的效果。
危險,就潛藏在夜色中的千萬間屋宇中。朱由檢目光炯炯,環視四周。
忽然,他看見一個太監佩劍走過,心裡不由一驚!
他把那太監喚住,假意要觀賞,要過劍來把玩了一陣,放到了面前的小几上。然後許諾天亮後賞給銀子,把那太監打發走了。
夜深以後,朱由檢聽到外面有巡夜人的更鼓聲,就對在身邊的近侍說:「巡夜甚苦,應賞酒食。」而後又問這筆開銷應從哪裡支出。近侍太監答:「從光祿寺出。」朱由檢立刻傳旨光祿寺準備夜宵。待宮中太監取來酒食犒賞眾禁衛兵卒時,眾人歡聲如雷(《三朝野記》《明季北略》)!
這夜在宮外,信王府邸的王妃周氏也緊張得一夜未眠,不時向上蒼祈禱問卜,惟恐丈夫遭遇不測。
能把新皇帝嚇成這個樣子的,絕非平庸之輩。面對魏忠賢這樣的對手,朱由檢採取了引而不發的策略。一方面,他對魏保持了不近不遠的距離,另一方面,只是埋頭做一個新皇帝該做的事。
新皇帝對於舊政,應該有一個明確的態度。但是,他沒有,他就像一切都沒有變化一樣。
魏忠賢當然也在窺測。他憑本能感覺到,這位新皇帝與天啟很不同。但是,下一步這個年輕皇帝能幹出些什麼來,不好估計。在沒有新的情況出現時,魏忠賢只能無所動作。
兩個人,就這樣開始了帝國最高級別的博弈。
朱由檢現在要做的事多著呢,首先當然是公佈即位詔書,向天下萬民宣佈,明年改元。內閣在勸進那天,就給了他四個年號供選擇。前三個,他都沒選。一是「乾聖」,他說這「聖」字他不敢當;二是「興福」,他說「中興甚好,亦不敢當」;第三個是「鹹嘉」,他又嫌「鹹」字中有個「戈」,不吉利。最後選了「崇禎」這個年號。
殊不知,他這一筆落下,為中國添了一個說不盡的傷心年代!
這位崇禎皇帝,這時候還沒滿18週歲。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年,要對付的是史上最有權勢的太監,要拯救的是二百年沉痾纏身的老大帝國,難啊!
剛剛送走的那位皇帝哥哥,也要有個了結。就在公佈即位詔書的同一天,閣臣施鳳來和大太監李永貞就去了天壽山,為天啟選墓地。國庫現在很空虛,但也得葬皇帝,朝臣們都主動捐了些銀子。
禮部送來了為天啟擬的謚號和廟號,廟號是「僖宗」。崇禎大概覺得「僖宗」太扎眼,讓人想起了寵信宦官、惹出黃巢起義的唐僖宗,順手就改成了「熹宗」。熹,嬉也,算是蓋棺論定了吧。
《明史·熹宗本紀》說,嘉靖以後,綱紀就開始敗壞了,到萬曆末年,已經廢壞到了極點,即使有英武之君出世,也難以重振了。而熹宗的時代,偏偏又是「帝之庸懦,婦寺竊柄,濫賞淫刑,忠良慘禍,億兆離心,雖欲不亡,何可得哉!」有切膚之痛的人,說得真是透徹!
崇禎接下來的事,還是「正名」,讓禮部醞釀封自己的生母為皇太后、封自己的老婆周氏為皇后。
虛的做完了,又開始做實的。當皇帝,首先就要掌握一部分直接的兵權,以備萬一。正好他岳父周奎原來就是個軍官,馬上提為右軍都督同知;大舅子周文炳、周文耀任命為兵馬司副指揮。此外,提高文化素質也很重要,籌備皇帝進修班——「日講」的事也提上了日程。
一切正常,沒看出有大動干戈的意思。
但是魏忠賢卻感覺到,這種平靜,其實很不正常,他必須小心這「深深的海洋」。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試探著巴結崇禎。
可歎他管理國家也有兩三年了,竟不知拿出些救國濟民的好點子來贏得信任,反而又使出了雞鳴狗盜的歪招。
他想,現在這個皇帝,就是再英明,不也是個男人嗎?拿下男人,惟有女人。崇禎即位後不久,魏忠賢就以關心為名,進獻了絕色女子四名。
可是崇禎與他那個好色的老爹泰昌帝可不同,他的孔教底子打得好,根本不吃這套。這個魏閹,倣傚王莽故事倒也罷了,現在來倣傚「鄭貴妃」故事,豈不是太低能了?
不過,崇禎並沒有拒絕,像個正常男人一樣「笑納」了。他怕拒絕了以後,魏忠賢會起疑心。
四美女進來的時候,崇禎怕裡面混有特工,叫人搜了身。匕首毒刺什麼的倒沒發現,只發現她們每人裙帶上都佩了香丸一粒。
這香丸名曰「迷魂香」,只有黍子大小,其實就是催情藥——誰聞誰知道。
崇禎知道這幾個「紅粉軍團」是準備腐蝕他來了,就嚴命她們將香丸毀掉。
一招失敗,魏忠賢又進了一招——不從意志上打垮皇帝,又怎麼能控制住皇帝?從某種意義上說,魏忠賢的這個切入點,也不見得是下作,他的思路一向比較另類。
一天晚上,崇禎正在便殿批閱奏章,忽然聞到有一股若隱若現的異香,讓他春心大動。
他感到奇怪,就命近侍秉燭前導,尋遍了各處牆角,卻一無所見。後來發現殿角有火星閃爍,近前一查,原來這裡有個復壁,就如近世地道戰那種裝置。打開牆壁一看,一個小宦官持香坐在裡面!
這還了得,手腳都做到身邊來了。把人拎出來一審問,小宦官招認,是魏忠賢讓這麼幹的。
崇禎長歎一聲:「皇考(老爹)、皇兄皆為此誤!」(《明季北略》)
他也沒把小宦官怎樣,只是讓毀掉迷香,責令小傢伙今後不許再幹這事了。
魏忠賢見崇禎拒腐蝕,一點兒破綻也沒有,知道遇到了厲害角色。下一步怎麼辦?要另想辦法。爭取崇禎的寵信,看來不大容易了,首要的問題應該是避禍。此事他與王體乾、李永貞商量了一下,李永貞給他出了個主意:去結好徐應元。
徐應元現在是崇禎身邊的親信太監,魏忠賢當年進宮時,兩人是「同年」,在宮裡又發展成賭友,在魏忠賢發達之前關係很好。魏忠賢發達後,不再把徐應元看在眼裡,關係就疏遠了許多。徐應元先前隨信王在藩邸,見魏忠賢那麼橫行霸道,也是相當不滿的。
現在是時勢易也。魏忠賢立刻展開對徐應元的微笑攻勢,送了些稀世珍寶給他,又設宴盛情款待。魏忠賢對徐表示了兩個意思:一是秉筆太監和東廠提督都不想幹了,遲早是要讓給徐應元,自己去養老;二是若有人在朝中說自己的壞話,請徐爺在皇上面前幫忙遮蓋一二。
徐應元心腸軟,又貪婪,見昔日不可一世的魏忠賢這麼低三下四地來求他,先就有些憐憫;又見送了一些聞所未聞的珍寶,眼都照花了,當下就答應了。兩人重敘舊情,都感慨萬分。
徐應元說:「咱不過是皇爺的舊人,其實是個沒名目的官兒,全仗魏爺抬舉,諸事望爺指教。」
魏忠賢此舉表明,他已把下一步考慮好了。崇禎將來要怎麼處置他,現在看不大明白,但無非兩個可能,一是長期留用,那樣就太好了,不過從幾天來的跡象上看,把握不是很大。二是責令退休,那麼頂上來的就應是徐應元。籠絡好了徐應元,自己退休後也就有了一道可靠的防火牆。所謂「讓賢」,不過是個順水人情。
而那徐應元的智謀水準,就要差得多了。他原本野心不大,現在居然有個頭把交椅要給他坐,真是開心都來不及。他心想,要是魏忠賢在退休前真的推薦一下,說不定當上掌印太監真就十拿九穩。這樣一想,竟有受寵若驚之感。
崇禎即位後,按照慣例,要對擁戴登極的一批內外臣有「從龍恩典」,還要大赦天下。魏忠賢趁這個機會,活動了一下,把一個侄子蔭了錦衣衛指揮,一個兄弟蔭了錦衣衛千戶。崇禎這幾天來,對魏忠賢相當優待,這些好處,大筆一揮就給了。
到了九月初一,也就是天啟死後第九天,魏忠賢考慮成熟,突然提出要辭去東廠提督職務。這當然是在試探,如果崇禎不准辭,那就是地位還穩固,也好給朝野都看看,魏忠賢還是魏忠賢。假如萬一准了,那麼徐應元肯定認為是我讓與他的,正好做個人情,徐應元必會感激。
這是一個兩邊都不會落空的試探。
崇禎當然不會准,只是讓徐應元協辦東廠。魏忠賢心中暗喜,知道自己的位置基本還是牢靠的,皇上只不過要分他的權。但皇上也不是神人,不知他和徐兩人已經是一個人了。徐應元在皇上面前,就是我老魏的耳目,這不是又一個「客巴巴」麼!
魏忠賢放下心來,不再怕人在皇上面前說他的是非,又開始囂張起來。
但是接下來的事,又讓魏忠賢有些看不大明白了。
客、魏的核心似乎是經過商議,在魏忠賢請辭以後,也打算陸續提出辭職,以測試崇禎對他們的態度。當然,也不排除「新桃換舊符」之後,他們確實也有了倦歸之意。
隨即,客氏便請求從宮中遷回私宅。崇禎對這事的處理很耐人尋味,一點兒也沒客套。九月初三日凌晨照準:「奉聖夫人出外宅」。
客氏放歸,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客氏本人對崇禎的態度,可能還是抱有僥倖心理的,她期望新皇帝也許會像待魏忠賢一樣,給予挽留。等接到這樣一紙冷冰冰的詔書,她明白了——與她情同母子的那個天啟帝,畢竟已乘龍而去,如今已是人家的天下了。
「老祖太太千歲」?……從此何處覓遊蹤!
接旨當天,她五更即起。等宣完了旨,她立刻穿上衰服,到天啟的靈堂拜別。
這個細心的婦人,從一個小匣中拿出一個黃龍綢緞包袱,抖開。這裡面,裝的是天啟幼年的胎發、痘痂,還有歷年剪下的頭髮、指甲。
客氏跪在靈前,將這些紀念物一古腦燒掉,忍不住大哭一通而去。(《三朝野記》《明季北略》)
客氏此次要求出宮,正中了崇禎的下懷。這個女人,在天啟朝,其能量不比魏忠賢差,而現在不過就是普通一婦人,不屬於任何行政系統。動她,已無關大局,起碼不會實際牽連到內外廷的閹黨,因此也就不怕有反彈。
把她趕走,既能拆散內廷的客魏聯盟,又能起到對魏忠賢一夥敲山震虎的作用,何樂而不為?
果然,客氏被攆走,給閹黨成員的心理造成極大震動。就在第二天,王體乾穩不住了,也提出請辭,但是崇禎沒放。
崇禎知道,魏、王兩人本是一體,在這時絕不能讓他們感到有威脅。所以,到九月十五日,崇禎借三大殿建成之機,蔭賞了一大批太監,其中就包括魏忠賢的「領導班子」。
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你們還是別亂動!
這,就是政治。
放客氏回家,這個微妙的信號被有些朝臣捕捉到了。有人見機而動。到九月十六日,「悶局」終於被打破。右副都御史、署南京通政司事楊所修上疏,一口氣彈劾了魏忠賢的四名親信:兵部尚書崔呈秀、工部尚書李養德、太僕寺少卿陳殷、延綏巡撫朱童蒙。
這道疏的內容,頗費了心思,絕口不提什麼黨爭、專權之事,而是揪住他們四個死了爹媽不回家「丁憂」守孝的問題做文章,認為天啟雖然同意他們「奪情」,但實是有違「孝治天下」,現在就請他們四個回家。
此外,連吏部尚書周應秋也捎上了,質問周尚書是怎麼選的人,顯然是失職。
被攻擊的,一共五個,全是鐵桿閹黨。
可這個打第一槍的楊所修,自己就是個閹黨!
楊所修,字修白,河南商城人,萬曆三十八年(1610)進士。關於他的記載不多,大約是從工科給事中幹起,當了太僕寺少卿,後投靠了魏忠賢,得任「總憲」。
他是個很複雜的人,有頭腦,也有他獨特的鋒芒,不好以一語來概括。並且這人還善畫墨竹,傚法蘇東坡,清人徐沁的《明畫錄》上說他畫的竹「勁節蕭散如其人」!是不是這樣,只能姑妄聽之了。
既然他是閹黨,怎麼又跳出來向同夥開刀?這不奇怪。凡是不可理喻的事,都有它的「結」,而且都跟利益有關。
這個楊所修很聰明,看出魏祖爺爺大勢已去,早晚是要崩盤。趁著大風還未起時,自己先來個「首劾」,將來就好撇清了。
他這樣做有沒有用呢?有!因為閹黨畢竟不是「黨」,誰是誰不是,只能憑感覺。因此,通過倒戈,完全有可能洗白自己。
但是接下來又有一個問題了,既然是倒戈,為什麼不直指要害,非要這麼聲東擊西?那是因為「首劾」要冒極大風險,弄不好就是「先死」。因此一定要含蓄,要意在言外。
崇禎在心裡暗笑:我不放箭,你們自己就繃不住了吧?
但是此刻還沒到火候。崇禎還要等。
於是他下詔斥責楊所修「率意輕詆」,警告道:「本該降處,姑免究。」(《國榷》)
崔呈秀等人倒是很知趣,馬上請求回家守孝。崇禎只放了陳殷回家,其餘不許。同日又升了李從心、李精白等一批閹黨的官。
鐵桿們鬆了一口氣。可是聰明人卻看出了門道:設想一下如果是天啟來處理這事,會怎樣?難道看不出,崇禎的這個「姑免究」大有奧妙!
——就是要讓你們自己咬自己!
到二十四日,又一個信號彈升起。國子監的司業(教務長)朱三俊彈劾監生員陸萬齡等人,說這幫傢伙鼓動將魏忠賢配祀孔子是胡說八道。
崇禎果斷批復:下獄究治!一點兒沒給魏公公留面子。
魏忠賢越想越不對,連忙請求將各地準備用來建造生祠的錢糧,解送到遼東充軍餉。崇禎同意了。
這時候,也有那習慣思維扭不過來的,在做逆向運動。就在第二天,江西巡撫楊邦憲等上疏,盛讚魏公公大德,請求建「隆德祠」。——估計這都是消息閉塞惹的禍。
越是邊遠的地方,官場可笑的事就越多。
魏忠賢心裡直叫苦: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來添亂!他趕緊找人代筆,以自己名義寫了一道《久抱建祠之愧疏》,當天就遞上去了,「乞止建祠」。
崇禎跟他玩太極推手,批了幾個字:「以後各處生祠,欲舉未行者,概行停止。」(《玉鏡新譚》)言外之意,已經在建的,就接著干吧。似乎並沒有怪罪。
而且過了兩天,又給魏良卿、魏鵬翼發了鐵券。這「鐵券」,俗稱「免死牌」,趙匡胤奪了柴家天下,就給過柴家這玩意兒,上面刻有姓名、官爵、功勳、特權(如免死)等等。
這是貓在玩老鼠!
魏忠賢真的有點兒暈了。
十月初,崇禎又封賞了內外廷一批官員,裡面還特別照顧了一下司禮監太監徐應元。一朝天子一朝臣,把近身的太監提拔起來做內廷主管,是新天子的慣例。崇禎這時候也在注意培植私人。
在這個月,他還完成了一件大事——去內教場閱操。看了武閹的表演以後,他顯然很滿意,叫大家都到兵部去領賞。等這些特殊兵種一出宮,就有上諭到了兵部,令諸武閹「散歸私宅,不得復入」。一紙文字,就把一支具有最大威脅性的武力給解散了。
肘腋之患,消於俄頃!這個少年天子真是太厲害了。從這一刻起,他與魏忠賢的力量對比就已發生了質的變化。
魏忠賢,永遠失去了操控局面的可能,只有等待挨宰的份兒了。
靠拍馬、討好上司爬至高位的人們,在形勢逆轉時,要想下非常的決心,很不容易,他們往往選擇的是妥協。
但是在表面上,這件事混在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優容」「恩賞」「慰留」之中,人們不大容易看出葫蘆裡的藥。以為不過就是罷內操嘛,理所應當的。
閹黨度過了最初的驚恐,又漸漸復甦了。尤其是崔呈秀,起初見忠賢居攝之事不成,便懼禍不敢來親近,這些時候見魏忠賢又有些重振的光景,便又靠了近來。
他以為,崇禎上台也不過如此,也就是個不玩木匠活的天啟罷了。魏公公倒不了!於是在兵部和都察院,他都放手招權納賄,公然懸價,總兵、副將多少,參將、游擊多少,用大天平稱銀子,要官的你們就來吧!
崔呈秀有個兒子崔鐸,讀過幾年書,僥倖進了學,在順天鄉試揭曉時,中了第二名,滿城哄動。落第的舉子們不服,就議論這裡面的貓膩。有的要上疏揭發,也有人要用揭帖廣而告之。
崔呈秀只裝做不知,聽任那些來趨奉祝賀的官員牽羊擔酒、簪花送禮。來拍馬屁的除了按常例送旗匾之外,還有送錦帳對聯的,一時間滿堂光彩。崔呈秀竊喜「後天啟時代」的日子也是好日子,便大開筵宴,接待親友。
這邊崔家正在炫耀,那邊南京又來了消息:周應秋的兒子也中了!真個是:秋後也有小陽春啊。
可是且慢,另一面的潛流也在運動。閹黨中不都是這種鼠目寸光的人。前面的楊所修上疏彈劾崔呈秀等,就不是一個孤立事件。他的這個上疏,是與吏科給事中陳爾翼、太僕寺卿李蕃等人商議過的。他們這一夥,對形勢有一個明晰的分析:魏公公下台,只在遲早間。大家都得官不易,不能就這麼跟著倒了,何況弄不好還有身家性命之憂。此時要是不主動,將來悔之晚矣!
他們認為,崔呈秀、周應秋貪贓枉法搞得實在不像話,不如把這兩人攻倒,讓這兩人來承擔天啟時代的所有罪惡。然後,讓左都御史孫傑接替周應秋為吏部尚書,再把楊所修調到北京來,大家一起努力,把將來的局面維持住。
這個想法,也不是沒道理。東林的一批人是早已欽定為「邪黨」的了,翻身無望;魏忠賢的勢力眼看就要遭清算,那麼朝中總要有人做官啊。將來能留下的,恐怕就是最先與魏忠賢決裂的人。
但是這幾個人的事機不密,這次密謀被崔呈秀偵知。
崔呈秀知道李蕃、孫傑也攪在裡邊,大怒。
李蕃是何人?「十孩兒」之一!他最早是御史,和同僚李魯生一道投了閹黨,都是魏忠賢的刀筆匠。這兩人極能拍馬,他們先是諂附魏廣微,魏廣微下台後,又巴結馮銓。後來馮銓又被崔呈秀搞倒,他們又靠上了崔呈秀,而且直接當上了魏忠賢「義兒」。時人送了他們一個外號,叫做「四姓家奴」。
那個孫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有人也曾把他列為魏忠賢手下「五虎」之一,在驅逐東林黨人周嘉謨的過程中出過大力。
崔呈秀在閹黨中的地位,在他們這一夥之上,到此時也還能拿得住他們。他把李蕃叫來,臭罵了一頓;又找到孫傑破口大罵,威脅要查孫傑的經濟問題。
孫傑自己不乾淨,連忙告饒。崔呈秀就開出了一個條件,讓陳爾蕃上疏反擊楊所修。孫傑沒有退路,只好答應了。
第二天,陳爾蕃果然有一道很不合時宜的奏疏上來,說楊所修上疏是「播弄多端」,原因在於東林黨的「葛籐不斷」。他請求崇禎,派東廠、錦衣衛及五城兵馬司在京始緝拿東林餘孽。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崇禎的答覆也很巧妙。他說:群臣的品流,先帝已經分辨清楚了,倘有奸人攪亂新政,當然要緝拿。但是不許揣摩風影,致生枝蔓。
這話說的兩頭都貼,只有細加品味,才品得出,後面的一句才是真的:不許再提東林的事!
李蕃、孫傑這一夥是被壓住了,但閹黨其他人的「自救行動」仍在進行。十月十四日,雲南道御史楊維垣再劾崔呈秀。
楊維垣是個反覆小人,不過他此刻跳出來,還有一個背景。這是跟他表叔徐大化精心策劃好的一個行動。
徐大化是誰?魏忠賢的得力幫手之一!
這真是讓人慨歎。沒有原則而僅以利益結黨的小人,壓力一來,不等別人打擊,自己先就窩裡反起來。他們焉得不敗?
徐大化就是那個代魏忠賢擬旨反駁楊漣,寫得連葉向高都感到驚訝的人。這人詭計多端,魏忠賢誣陷六君子接受熊廷弼賄賂,就是他出的主意。
閹黨也知道這人卑鄙貪婪,靠不大住,但為了反對東林黨,就管不了那麼許多了。徐大化後來依附魏忠賢,爬到了工部尚書的位置,在監督皇極殿工程時,放手收受賄賂,又挪用惜薪司的庫銀,被人告了一狀。魏忠賢也煩徐大化這副貪得無厭的樣子,就讓他回家閒住。
他在家冷眼旁觀,認為魏忠賢已經搖搖欲墜了,就與表侄楊維垣商量,要楊維垣出面彈劾崔呈秀,以謀將來脫身。
楊維垣的奏疏,很有策略,對崔呈秀「貪錢壞法」等問題的攻擊不遺餘力,說是甚至已到了「指缺議價,懸秤賣官」的程度。但是對魏忠賢卻不吝讚美之詞,只輕描淡寫地說魏忠賢「獨是誤聽呈秀一節,是其所短」(《崇禎長編》)。
這個文章做得玄,幾百年後的學者還在揣摩它的意思。有人認為,崔是當時魏最信任的人,攻崔就是變相的攻魏,其他讚美的話都是虛套。
也有說楊維垣此舉是「丟卒保車」,想讓崔呈秀來承擔天啟時代的一切罪惡,從而保住魏忠賢,不使全線崩潰。
我倒是認為,閹黨幾乎沒有這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大戰略眼光。在這個時候,基本上採取的都是「誰跑得了,誰就跑」的原則,這是人格決定,無關乎智慧不智慧。
楊維垣的奏疏一上,崔呈秀必須要有個態度,他連忙上疏辯解,同時請求回鄉去守孝。
崇禎看了楊維垣的奏疏,仍是以靜制動,只說是要「和輯安靜」,要懂得「寧一之道」,不要生事,尤其不要輕議廠臣,當然說了也就說了,「姑不深責」。至於崔呈秀,就不要回老家了。崇禎還不想動他。
楊維垣不肯罷休,四天後又上一疏,還是彈劾崔呈秀貪婪專權,而且還提到他「通內」。通內,就是交結宦官,所指是什麼,不言而喻。由此可見,楊維垣根本就不可能是「丟卒保車」。
而且,在論述崔呈秀與魏忠賢的關係上,這道疏簡直是皮裡陽秋。一方面在說,「廠臣尚知為國為民,而呈秀唯知招權納賄」;另一方面卻暗示,外人都說「呈秀於廠臣為功首(是廠臣的頭號走卒),於名教為罪魁(是知識分子中的敗類)」。
奏疏開列的罪狀,件件屬實,崇禎心裡有所動。不過只要處分崔呈秀,就等於倒魏運動開始。事關重大,他還要考慮一下。於是崇禎下詔說「諸臣進退,朕自有獨斷」;對崔呈秀的處理,只是批了「令靜聽處分」。
這一巴掌如果拍下去,能否有泰山壓頂之勢?
崇禎考慮了整整兩天。
難為了這位少年天子,登大寶之後,身邊並無一個老謀深算者為他指點,全憑著天賦與多年隱忍練就的心計,在與舉朝的魏黨較量。
他素所倚重的近侍太監徐應元,本該起到萬曆之馮保、泰昌之王安的作用,此時卻成了魏忠賢的內線,不從中搗亂就已不錯了,靠他出主意是根本指望不上。
老丈人周奎,從利益上當然是要維護崇禎的。但此人只是個極其庸駑的中級官員,從他後來在崇禎末年的作為看,也是個毫無大胸懷的人。
在崇禎十七年(1644)的三月十日,宣府已被李自成軍攻陷,北京到了最後關頭。崇禎派太監徐高到周奎家勸捐助餉。周奎那時已封了嘉定伯,崇禎之意是讓他給群臣帶個頭。還答應他晉爵為侯,以作為要錢的條件。
這個老國丈卻死也不肯掏錢——「堅謝無有」。徐高悲憤難抑,質問道:「老皇親如此鄙吝,大勢去矣,廣蓄多產何益?」(《甲申傳信錄》)
這真是皇親不急太監急。徐高憤泣曰:「後父如此,國事去矣」。周奎見推托不過,只得勉強認捐獻一萬兩。崇禎堅持要他拿出兩萬,周奎實在捨不得,就寫了密信請女兒周皇后從中周旋。周皇后倒還識大體,自己偷偷給父親墊了五千兩,還勸父親要盡力捐足數目。
據說,周奎拿到女兒的這五千兩之後,當即就扣下了二千兩歸自己,到最後也沒交足捐款數目。他都這個樣子,群臣還怎麼可能踴躍捐款?
在此7天之後,李自成大軍圍住北京,「四面如黃雲蔽野」(《明季北略》)。
連軍餉都發不出的軍隊,不知道為誰保家衛國。城外的京營「三大營」一哄而散,城上的老弱殘兵吃飯都沒人管。
又過了兩天,北京陷落。李自成入城後,拷問前朝百官,追比錢銀。周奎也被抄掠,從他家中竟抄出現銀五十二萬兩,此外還有奇珍異寶、綾羅綢緞價值數十萬兩,都給闖王充了軍餉。
周國丈,何其蠢!貪官之短視,其見識連兒童都不如。只知貪瀆之樂無窮,國家要是垮了,你那豪宅寶馬還留得住幾日?
無怪乎明人文秉在《烈皇小識》裡說:「負君辱國,貽恨千古者,周奎也。」這個評價並不為過。
這樣一個不成器的老丈人,怎麼可能給崇禎出什麼高明的主意?
那麼,17歲的少年,何來如此老成?
今人不可以今之眼光,來衡量古人的智力。古代無論士人俗人,子弟謀身立世都比較早。不似今日,30多歲還可充老少年,開口閉口還是「我們男孩子」云云。
兩天後,崇禎考慮成熟,覺得倒魏的潛氛圍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可以出手一擊。此刻,朝中雖無人可以借重,但可以靠閹黨自相殘殺來解決問題,總有人會見風使舵。同時,也可以期待低級別官員來擔任主攻,他們畢竟不是閹黨一夥,忍了這麼久,肯定要爆發!
於是,向閹黨發起總攻的第一個信號發出了。十月二十日,有詔下:免崔呈秀各職,令其「回籍守制」,老老實實披麻戴孝去吧。
崔呈秀這下子知道:完了!這個時候,他多一句話也不敢說,連忙收拾家財,回了老家薊州。
據說他見形勢緊張,連金銀財寶都來不及全拿走,留給家人看管,自己帶著夫人和侍妾匆匆上路。在路上,又被一群前來索回賄金的官員攔住糾纏,威風掃地。
這相當於明末政壇的「王恭廠大爆炸」,閹黨的巍巍大廈,開始傾斜了。
朝野士民,凡是憎恨魏忠賢的人,無不雀躍鼓舞!
數年惡政,一朝動搖;奸人落魄,萬民狂歡。有此一刻,那是不虛此生啊!
崇禎的態度,極大地鼓勵了決心倒魏的一批人。昔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大人物,如今已無還手之力,人們怎能不躍躍欲試?
憤怒者和投機家們混雜在一起,開始了集團衝鋒。
十月二十二日,工部主事陸澄源首劾魏忠賢。他上疏言「四事」,即:正士習(端正幹部作風),糾官邪,安民生,足國用。其中「正士習」才是制敵死命的匕首。
他說,近來官員作風很成問題,「惟以歌功頌德為事」。比方,廠臣魏忠賢服侍先帝,論功行賞自有常規,但「何至寵逾開國,爵列三等,蟒玉遍宗親,京堂濫乳臭?」先帝也是,沒個聖君的樣子,「詔旨批答必歸功廠臣,而廠臣居之不疑」。最後鬧到外廷奏疏不敢明書魏忠賢姓名,生祠遍於海內,奔走狂於域中,把個狗屁不如的廠臣抬到了周公、孔子的高度!
對崔呈秀,他也沒放過,說崔「貪淫奸惡,罄竹難書」,御史們參他什麼「奪情」,不過都是細微末節!就說奪情吧,先帝在時,只說是因為三大殿工程未完。現在工程已完,他仍竊居兵部,意欲何為?——莫不是要搞兵變?
崇禎對此的答覆很有意思:「陸澄源新進小臣,何出位多言,且言之不當。本該重處,姑不究。」
是啊,僅僅一個小臣發言,他怎麼能馬上就批准倒魏?崇禎要等更大的輿論浪潮到來。不過,既然說了,也就「姑不究」。什麼叫「姑不究」?就是言者無罪,你們就大膽來吧!
春水融冰,勢不可當,大潮果然呼嘯而至!第二天,就有直隸巡按賈繼春上疏,繼續彈劾崔呈秀「不忠不孝」,話說得十分刻毒,大罵崔呈秀「說事賣官,娶娼宣淫;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綱廢弛,人禽不辨。」(《明季北略》)——就差明著罵他是條狗了!
這個賈繼春,是早年的浙黨中堅,跟東林黨是死對頭。在紅丸案、移宮案中給楊漣搗了不少亂,當年「李選侍上吊、皇八妹投井」的謠言就是他大肆散佈的。後來他投了閹黨,也是一知名的骨幹,在崇禎欽定「逆案」的時候,這傢伙與魏廣微、顧秉謙、崔呈秀、劉志選、霍維華、田爾耕、許顯純等人,都屬半斤八兩的貨色。
就連這樣的人也跳出來反戈,閹黨,危矣!
與此同時,兵科給事中許可征也上疏倒崔。崇禎見火候到了,大筆一揮:「下吏部勘處!」什麼叫「勘處」?查問題,聽候處理!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免職了,查出問題就要交法司論罪。崔呈秀,是徹底倒了!
在這樣有節制的操控下,崇禎所期盼的輿論指向,自然會呼之欲出。二十四日,就有人開始揪後台了。兵部武選司主事錢元愨上疏,以崔呈秀事為切入點,直指禍首魏忠賢。
這已經不是旁敲側擊了,而是堂堂正正的一篇討魏檄文。他說,「呈秀之敢於貪橫無忌,皆緣藉廠臣忠賢,今呈秀雖去,而忠賢猶存,威權所在,群小蟻附,積重之勢漸成難返,稱功頌德佈滿天下。臣竊以為根株未盡也!」
他直指魏忠賢「出身細微,目不識丁」,其危害卻不下於趙高、王莽、董卓之流。他罵得狠,文章也做得花團錦簇:稱功誦德,遍滿天下,幾如王莽之亂行符命;列爵之等,畀於乳臭,幾如梁冀之一門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幾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輿珍輦玉,藏積肅寧,幾如董卓之郿塢自固。動輒傳旨,鉗封百僚,幾如趙高之指鹿為馬;誅鋤士類,傷殘元氣,幾如節甫之鉤黨連重。陰養死士,陳兵自衛,幾如桓溫之復壁置人;廣開告訴,道路側目,幾如則天之羅織忠良。他說,皇上要是念魏忠賢侍奉先帝有微勞,不妨饒他不死,勒令放歸私宅,解散他的死士,沒收他的私蓄,如此,內廷無禍起蕭牆之憂,外廷無尾大不掉之慮。至於魏良卿輩,速令解下綬帶,奪其官爵,讓他們以農夫身份而沒世。這也能彰顯皇上浩蕩之恩,於魏忠賢亦為自全之策。對其他爪牙,也應暴露其罪,或殺或流放,可致「奸黨肅清,九流澄徹」!
錢主事還埋怨崇禎手太軟,是不是拘於先帝的托付,怕「割股傷肌」,才這麼慢騰騰的?
此疏一出,閹黨上下才感到大禍臨頭:這不是倒掉一個崔呈秀就能完事的!
崇禎知道這是激將法,不過還是沒動。他有他的日程表,只批了:「朕自有獨斷,業已有旨了,如何又來多言?姑不究。」
按道理說,「姑不究」只是一個結果。因為什麼「姑不究」?是念錢主事動機是好的,還是念錢主事經驗不足?這些前提全沒有,就直截了當「姑不究」,這分明是在玩政治把戲。
這時,魏忠賢已如坐針氈。如何應對?他一時還想不好。他的爪牙,也都慌了手腳,紛紛請求免職,崇禎一一照準,走一個算一個。有那不自覺的,崇禎親自點名免職,計有太監楊朝、李實、李希哲、馮玉等一干人,把魏在內廷的羽翼先剪除一部分再說。
經過這一天的震盪,形勢已非常明朗。天啟年間,要是有敢這麼罵魏忠賢的,不立刻杖死就算至福,而今痛罵魏忠賢為趙高者,不過是個「姑不究」,真是恍如夢寐啊!剷除大奸巨蠹,就在此時!千載流芳之功,就在今朝!不上,還等著幹嘛?
二十五日,又有刑部員外郎史躬盛上疏,論魏忠賢罪狀。他寫的奏疏,裡面有一番話,簡直是一段好駢文:「舉天下之廉恥澌滅盡,舉天下之元氣剝削盡,舉天下之官方紊亂盡,舉天下之生靈魚肉盡,舉天下之物力消耗盡。」這一天,御史吳尚默也有上疏。
小官們不是既得利益者,也不圖什麼私利,所以攻起魏忠賢來毫無顧忌。崇禎仍是在靜觀事態,未做答覆。
這給了魏忠賢一個錯覺,以為天啟臨死前的話,至今還有效力,崇禎不會拿他開刀。先帝屍骨未寒,當今皇上總還要給哥哥留點兒面子吧。
魏忠賢如今還想以退為進,他沒有別的辦法,又拿出了從前的那一招——當面哭訴,說一說委屈吧。老頭子流眼淚,年輕皇帝也許會起憐憫心。
崇禎還是沒態度(你又沒伺候我長大)。
十月二十六日,一直靜觀的崇禎終於等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這一天,一個純知識分子、海鹽縣貢生錢嘉征,呈上了一本奏疏。標題挺長,叫做《奏為請清宮府之禁,以肅中興之治、以培三百年士氣事》,共列出魏忠賢十大罪狀,包括並帝、蔑後、弄兵、無君、克剝、無聖、濫爵、濫冒武功、建生祠、通關節等十項。
閹黨猖獗已久,民間怨氣也壓抑已久。這位錢貢生好不容易盼到了能講話的一天,直抒胸臆,言為心聲,一篇好文章一揮而就。
這文章就是今日來看,也覺得酣暢淋漓。他說:高皇帝垂訓,宦官不許干預朝政,魏忠賢卻一手遮天,杖刑立威,荼毒廷臣,連累士林。凡錢谷衙門、遠近重地、漕運咽喉,都安置心腹,意欲何為?先師孔子為萬世名教之主,魏忠賢何人,敢在太學之側建祠?古制非軍功不能封爵,魏忠賢竭天下之物力,建成三大殿,居然因此而襲上公,不知節省。寧遠稍勝,袁崇煥馬未下鞍,魏忠賢就冒封伯侯,設若遼陽、廣寧復歸版圖,又將何以封之?各郡縣請建生祠不下百餘座,一祠之費,不下五萬金,敲骨吸髓,無非國家之膏血!種種叛逆,罄竹難書,萬剮不盡!
這是繼楊漣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之後,第一次有人如此系統地指摘微忠賢的罪狀。字字含怒,猶如當眾鞭笞元兇、直唾丑類。真是三伏天飲冰,大快人心!
錢嘉征,字孚於,於天啟元年(1621)參加順天鄉試,以國子監生中副榜。他一個貢生,原是沒有資格給皇帝寫奏章的,所以他將奏章送到通政司請求代呈時,通政司使呂圖南怕惹出麻煩,便以奏章的格式稱謂有誤為由,要求重新謄寫,實際上是想阻撓封進。
錢貢生是初生之犢,窮光蛋不怕你乘寶馬的,索性把呂圖南也捎上,說他是「黨奸阻抑」。呂圖南不服,上疏爭辯,事情就這樣鬧到了崇禎這裡。崇禎發了話:把錢貢生的奏疏呈上來瞧一瞧吧。
錢嘉征本來是因參加這年秋試而滯留在北京的,寫好了這道奏疏後,有人勸他還是不要冒險。他慨然對曰:「虎狼食人,徒手亦當搏之!舉朝不言,而草莽言之,以為忠義士之倡,雖死何憾?」(朱彝尊《靜志居詩話》)
朱彝尊為他歎道:「自漢、東京(北宋)、宋南渡諸太學生後,久無此風節矣。」
好個「徒手亦當搏之」!這才是俠之大者,羞殺侏儒!
好文章,壞文章,只要是極致的文章,都能掀起滔天巨浪。錢嘉征的奏疏,就是一篇極致的文章。他因此而一鳴驚人,後人也將其文目為豪傑之作。
當日,崇禎看了這小人物的奏疏,情有所動,忍不住拍案叫絕!這貢生,了得!
在此之前,崇禎大概心裡已經有數:魏忠賢是敗定了。但是什麼時候發動倒魏,他還看不好,朝中畢竟有盤根錯節,閹黨一眾尚未傷筋動骨。但是看了錢貢生這疏,少年人按捺不住了,他當即召來魏忠賢,命近侍將奏疏念給魏忠賢聽。
後世史家一般都認為,這是他看準時機出手了。還有的認為,念奏疏給魏忠賢聽,是處心積慮先從精神上擊垮這個對手。
據說,魏忠賢跪在地上,聽得「震恐喪魂」(《明季北略》)。聽完爬起來就告退,馬上去找徐應元討主意。可憐一世梟雄,如今只有這一個可以庇護他的哥們兒了。
徐應元的意見是:諸小臣來勢洶洶,不妨先辭去東廠提督職,以避其鋒。因為這個職務幹的是整人的買賣,太招人恨。
魏忠賢想了整整一晚。他所想的,大概非常複雜。一是怨新君冷酷。我一個前朝老僕,苦心維護了權力過渡,在新朝又並無錯謬,竟然就這麼被視如敝屐。二是歎時不利兮。假使再挺下去,反對聲浪在皇帝縱容之下只能越來越高,等於自取其辱。三是恨自己膽量太小。當初若放手一搏,勝算亦有八九分不差,無奈被庸碌之輩拖住了腿。
再三權衡之下,他覺得只有全退,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於是第二天,他就上疏「引疾辭爵」。這是明代官僚受到彈劾時的一般反應,東林黨當初就是這樣被閹黨一個一個逐走的。
如是皇帝深信之人這樣做,那肯定要有一番真誠的挽留。但若是皇帝猜忌的人這樣做,那就正中了皇帝的下懷。
崇禎當然樂得省事,一見辭呈就准了:「准其私家調理。」讓回家去養病,是官面的說法,而在實際上,是叫魏忠賢交出司禮監和東廠大印,到白虎殿去為先帝守靈。這是不大不小的一個處分。
這個結局,讓魏忠賢悲不自勝。挽留沒有,安慰的話也沒有,連個正面的結論都沒有,顯然就是一腳踹開!
對此,他一是賭氣,二是鬥志全無,幾天後索性上疏辭去公、侯、伯三爵,上繳封誥、鐵券和田宅。
崇禎不管那麼多,照單全收,讓吏部等衙門去好好查收登記。同時又下詔,降了魏良卿等魏氏侄、孫輩的官職。
到此,顯赫一時的魏公公成了「白人」一個了。權力冰山之消融,就在君王的喜怒之間!當初乘風直上時,哪想得到今日墜落之快!他也許有點兒明白了:昔日予取予奪、盤踞高位,跟他自己的功德實在是並沒多大關係!
魏公公這隻鳳凰落了架,有人可就要狠命地叨他的羽毛了。言官們這次是揭發的主力,戶科給事中段國璋、禮科給事中吳弘業、戶部主事劉鼎卿、御史安伸、龔萃肅等均有疏上,對準閹黨骨幹周應秋、崔呈秀、田爾耕、許顯純、倪文煥、阮大鋮、劉志選、潘汝禎等一通狂掃!
這些彈劾奏疏,件件都指向罪魁魏忠賢!
崇禎一件件看過,頓覺觸目驚心。大概以前他只是對魏忠賢的跋扈有所憤恨,沒想到魏忠賢在這麼多領域都有「滔天罪行」。
他略做調查(調查對象也許是近侍,也許是岳丈家),受訪者都異口同聲說彈劾是實,並無水份。
其中,逼死貴人、動搖中宮一節,大小太監都可以作證。此外,削奪大臣、獄斃忠良,竊取兵權、把持要津、搜刮富戶、追贓歸己等種種,其暴虐程度,都遠遠超過了崇禎原先的耳聞。尤其是趁天啟病重時,仍假傳聖旨蔭封客氏、提拔親信等,更是蔑視皇權到了極點,讓崇禎無法容忍。
少年天子終於發怒了!
內外大臣專權,歷來都有,但不能嚴重侵害皇權。宋代以後,皇權制度漸趨完善,大臣或者宦官能架空皇帝的現象比較罕見。如果有,對之打擊或清算的程度也非常厲害。崇禎與魏忠賢之間的較量,實質就是皇權與內臣擅權的爭鬥。
這是國家之根本,豈容含糊,所以崇禎出手非常果斷。
魏忠賢離職三天後,十一月初一日,崇禎下詔:「崔呈秀著九卿會勘,魏忠賢押發鳳陽看守皇陵」。鳳陽是朱元璋的「龍興」之地,鳳陽皇陵埋的是朱老皇帝的父母。讓魏忠賢去皇陵,是擔任「司香」。這是宦官階層裡最末等的活兒,等於就是打掃衛生的。
崇禎還傳諭內閣,表示「逆惡魏忠賢滔天罪狀,俱已洞悉」,這次除惡務盡,孤家絕饒不了他!
這道諭旨寫得怒氣衝天,我不妨照錄,大家只要明白個大概,也就知道崇禎發了多大的火了。
諭曰:今賴祖宗在天之靈,海內蒼赤有幸,天厭巨惡,神奪其魄,二犯(指客、魏)罪狀次第畢露。朕又思忠賢等不止窺攘名器,紊亂刑章,將我祖宗蓄積貯庫、傳國奇珍、異寶金銀等物朋比侵盜,幾至一空。何物神奸,大膽乃爾!本當寸磔,念梓宮在殯(先帝未葬),姑置鳳陽。即將二犯家產,著錦衣衛同五城及緝事衙門親詣住所,一應家貲贓物,盡數籍沒入官。其原籍違式服捨等項,有司清查確奏。如有隱匿蒙蔽等情,許據實糾參,一併連坐,亦不得株連無辜。其冒濫弟侄親屬,俱發煙瘴地面,永遠充軍。嗚呼!大奸脫距,國典用彰,苟麗於辟,情罪允孚。特諭。
(見《崇禎長編》《國榷》)這就意味著,魏忠賢可不是一般的犯了錯誤,這是要拿他當秦檜批判了!
魏忠賢的那位哥們兒、大太監徐應元急了!也許是念舊,也許是兔死狐悲,也許是受人之托、於心不安,忽然站出來為魏忠賢講情:皇爺,能否寬緩則個?
崇禎是個冰雪聰明的人,一聽就知道這倆沒卵的早就有勾結。三問兩問,又問出魏忠賢辭職,原來是徐應元出的高招兒,更是氣惱,破口大罵:「奴才們與奸臣相通,笞一百棍,發南京去!」(《明季北略》)也有另外的說法,是說把徐應元發到顯陵當差去了,後來又改調去了鳳陽。顯陵是嘉靖皇帝老爸的陵墓,在今湖北鍾祥市。)
這人的結局不知怎麼樣?這一去,如果是活過了甲申年,那還真是不錯。否則,後來陪著崇禎上煤山的,有可能就是他了。
至此,距離崇禎即位不過才一個多月,一棵虯結老樹,就被他連根拔起。
自古英雄出少年。崇禎這一輩子,也就英雄了這一回。《明史》讚美他「承神熹之後,慨然有為;即位之初,沈機獨斷,刈除奸逆」,這些都說得不錯!
不過崇禎也並非了不得的神人。掃蕩魏忠賢的大勝,他是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尤其「人和」一項不可低估。他一個人與一個集團對壘,若不是閹黨「恐外有義兵」,一百個崇禎也會被魏忠賢拿下。
崇禎不動刀兵就平了大患,是他的至福,但也給他留下禍根。從此他在處理政務時,老是認為自己可以獨斷,且無往而不勝。當積重難返的內外問題擺在他面前時,他的「天縱英明」往往就不靈了。
魏忠賢作惡多端,樹敵滿天下,只要保護傘一失去,自然有人會拼了命來攻。崇禎其實是坐收了漁利,唯一可獲高評價的,是他對事態節奏的把握極有分寸。魏忠賢實在不熟悉這引而不發的套路,所以應對失當,步步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