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發展至此,已無任何懸念。一個「大人物」的終局,就在眼前了。
崇禎之所以要把魏忠賢趕出京城,估計是從諸臣的奏疏中體悟到,魏是一個能量很大的政治高手,如果不把他與閹黨其餘的人分隔開,閹黨勢力是不好清理的,而且說不定遲早還會生事。
以崇禎對魏忠賢下的結論來看,要剮十次也是夠的了,之所以還是以罪臣待之,放了老魏一條生路,是因為目前還在先帝喪期,開殺戒不太合時宜。對這種除了專權別無所能的大璫,只要政治上判了死刑,也就夠了。
事情若就此了結,那麼老魏的結局也還不算太淒慘。害死了那麼多忠良與無辜,總還保住了一條命。政治上的失勢固然很窩心,但史上有幾個權臣是能善始善終的?
可是事情又有了變化。
首先是攻魏的諸臣不能就此罷休。既然得罪了魏忠賢,就一定不能讓他有一點兒復起的可能性。皇權之下,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萬一崇禎爺將來也活不長,或者萬一崇禎爺將來又賞識了哪個閹黨,事情在一夜之間翻過來,也不是不可能。
因此在「擒賊先擒王」的規則之外,其實還有一條「搞人要搞死」的潛規則。
就在魏忠賢下台之後的幾日,攻魏的奏疏無日無之,目的也就是要把他搞死。
此外,魏忠賢自己也有很大問題。他自天啟元年當了內廷的「領導幹部」之後,就一直扶搖直上,沒受過大的挫折,缺乏必要的宦海歷練,心理承受能力較差。從被劾開始,對世態炎涼的反應就有些過激。
當權之時,眾嘍囉今日通關節,明日報緝捕;今日送本來看,明日來領票擬;今有人送禮,明日有人拜見,何等熱鬧!而今一有風吹草動,登時車馬冷落。連親信劉若愚、李永貞,還有幾個掌家,無事也來得少了。乾兒子們更是絕情,一個也不來了。
只有一個周應秋,跑來捧著魏公公的腳,大哭:「兒子如何過?」(《啟禎兩朝剝復錄》)忠心倒是忠心,也不過徒惹人笑話。
魏忠賢除了對崇禎怨恨之外,對眾人的這種勢利心態也很激憤,交出魏家所有的封爵、鐵券等等,就是他的過激反應之一。
這方面,他就遠不如崔呈秀「皮實」了。崔呈秀對宦海風波看得多了,走就走,決不張揚。一下台,崔呈秀就知京城不可久留,多留一天,眾人的彈劾就會升級一個高度。所以他連家財都來不及收拾完畢,把部分財寶埋於宅子地下,托付給幾個家人照看,自己帶著老婆和愛妾立刻開溜。行前,連魏公公也不去拜別了,一切低調從事。
離京那天,崔家的車馬才出宅未遠,就見烏鴉似的一群人擁上來,圍住轎車。崔呈秀還以為是各衙門派來送行的,哪知道都是來「倒贓」的。那些人扯住崔家的人嚷道:「事既不成,還我銀子再去!」崔呈秀心理承受能力極強,只當聽不見,催車馬快走。
魏忠賢若有這等臉皮,那倒好了。跋扈了七年,看慣了別人的諂笑,他實在嚥不下這口氣。安置鳳陽的詔旨一下來,他吃定崇禎再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了,心裡反倒踏實,心想到了鳳陽,也「不失為富家翁」。
於是他不顧崇禎有令要將他的傢俬全部籍沒入官,命心腹把金銀財寶四處轉移,轉移不了的,裝了40餘車,準備起運鳳陽。
他這樣想,也許有一定道理。前朝也有在政治上失勢、但可安享天年的大太監。萬曆十年的馮保就是一例。
可是,人家馮保沒殺過人啊!
還有,人家馮保是萬曆皇帝小時候的「大伴」(男保姆),你是嗎?
魏公公忽略了這些,他只管做他的富貴夢。
那些帶不走的傢俬,都散給門下眾宦官。又送了些給候家(客氏兒子家)做紀念。
臨行前一晚,魏忠賢與李永貞、劉若愚等人說了半夜。說著說著,他想起先帝,不禁慟哭,眾人也哭個不止。
第二天離京,場面冷冷清清,只有李永貞、劉若愚二人相送。魏忠賢向闕叩頭謝恩,望見三殿巍峨,不由歎道:「咱也不知結了多少怨,方得成功,好不忍離!」說罷,灑淚而去。
陪他前往鳳陽的,是他的親信李朝欽,還有家丁六十兒。這個李朝欽,是魏忠賢的貼身太監,據說實際上就是男寵,是真正的「死忠」一個。史料上也有另一種說法,說是李朝欽並未隨行,而是後來受李永貞派遣,去給魏忠賢飛馬報信的。我在這裡採取前一說。
走得雖然淒涼,但前「九千歲」出京,瘦死的駱駝怎麼也要比馬大!魏忠賢以平時蓄養的私人保鏢「八百壯士」做護衛,刀槍耀日,乘馬千匹,浩浩蕩蕩押著40車財富出發了。一個下台幹部,能有這麼大陣勢,也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所以在此,我比較相信另外一種說法,那就是僅有壯士數十人,馬數十匹。就這也夠威風的了。
李永貞歷來狡黠多謀,他擔心魏公公這麼招搖,又會惹出什麼事來,就勸魏忠賢謹慎些為好。魏忠賢不聽,說:「皇上倘要殺我,就等不到今日了!」
這支奇怪的隊伍,在押送太監劉應選、鄭康升的監督下,出都門南下。出城後,魏忠賢看見順天府通判孫如冽建的生祠,已被民眾拆得只剩敗壁殘垣,又覺好生傷感。
劉若愚、李永貞等送了30里,長亭上,三人執手大哭而別。
初冬日,頭上連南飛雁都沒有了,滿野是萋萋荒草。想想來京的那時候,是萬曆十七年(1589),那是什麼年月?
那時還是21歲出頭的小伙子,轉眼間,「今日臨歧鬢髮凋」。
富貴一場。夢一場。人生真是不堪磨啊!
魏忠賢之所以要這樣大搖大擺地出京,也是有賭氣的成分在內。一是給世人看看,我魏某架子還沒倒掉。有先帝的遺言在,我到底還是個人物。二是給崇禎看看,你盡可以隨著性子來,但我畢竟是先朝老臣,大不了白帽子一頂去養老。你還能怎麼著?有本事把你哥哥全盤否定,再來整治我。
他這一擺譜,當然有看不下去的。通政司使楊紹雲馬上奏報,說魏忠賢身邊「嘯聚者多梟雄敢戰之輩,忠賢輦金而結之,安知無揭竿響應者乎?東南半壁,恐非寧宇矣!」
這已經是在誇大其詞了,還嫌不夠聳人聽聞,又說「況凝秀(崔呈秀之弟)已建旗鼓於浙水之上,同心合謀,與皇家作難,再以心腹爪牙為之內應,未雨之防,不可不早誁也。臣聞其在途擁兵千餘人,皆久蓄亡命,弓上弦,刀出鞘,聲勢鴟張,如叛逆然。與其降發鳳陽,待其叛也,而後擒之,勞師動眾,不若早肆市為便也。」(《玉鏡新譚》)
「建旗鼓」,就是拉隊伍造反。崔凝秀當時在浙江任總兵,有點兒兵權不假,但如今怕也是提心吊膽在過日子,怎麼可能扯旗起事?這道奏疏,將魏忠賢出京的排場無限放大,成了炫耀武力。這就是想激怒崇禎,下令宰掉老魏。
不管造反的事情有沒有,這層意思是說出來了。崇禎這會兒當然不可能講實事求是。有沒有人跟隨吧?有。有就是叛逆,就是向皇帝示威。
加之這幾天奏疏特別多,都是敦促崇禎「除惡務盡」的。崇禎看罷,果然被激怒,於十一月初四給兵部發去一道諭旨:逆黨魏忠賢竊國柄,奸盜內帑,誣諂忠直,草菅多命,狠如狼虎。本當肆市以雪眾冤,姑以從輕發鳳陽。豈巨惡不思自改,致將素蓄亡命之徒,身帶凶戈惡械隨護,勢若叛然,朕心甚惡。著錦衣衛差的當官旗,前去扭解,交押赴彼處交割。其經過地,方著該撫按等官多撥營兵,沿途護送。所有跟隨群奸,實時擒拿具奏,毋情容賂賄。若有疏虞,罪有所歸。兵部不敢怠慢,馬上派千戶吳國安帶人去追。
這就是緹騎。抓魏忠賢,他們就敢出京了。所謂「扭解」,就是綁起來押送到目的地,交給皇陵管理處。
這對魏忠賢,還只是個侮辱,沒說要他的命。主要是想把他帶的那一夥人給擒住,不能讓他們成氣候。
就在魏忠賢離京的這兩天,李永貞、王朝用按照事先的約定,頻頻派人將京城情況飛報給途中的魏忠賢。
沒有什麼好消息。想都能想得到的,這回輪到閹黨紛紛落葉如振槁了。周應秋、田爾耕、朱童蒙等被拿掉,徐應元被打發到顯陵去了;各鎮監軍太監都已撤回;起復東林黨的話頭也被提起。
「悵望南雲鴻雁斷」!這個季節本來就不好,一次次的密報又如反覆的錘擊,讓魏忠賢的心情十分抑鬱。
魏忠賢一行出京後,一路經良鄉、涿州、新城、雄縣、任丘、河間、獻縣,於十一月初六日,到了阜城縣地面。在距縣城20里的新店,只見後面遠遠地來了四個人,都騎著馬,像是番子手(東廠偵緝)的模樣。
四位長髯公揚鞭直奔轎前。魏忠賢望見,不知有什麼事,吃了一驚。只見其中一個跳下馬來,向魏忠賢磕了個頭,起來走到近前,附在耳邊說了幾句,又跳上馬。四人便如飛而去。
四人走後,魏忠賢只是在轎中老淚交流。
原來,這是他在京中的死黨派人送了信來,說皇上已向兵部下達了逮捕令。
李朝欽不知為何事,打馬趕到轎前,見魏忠賢流淚,心知不妙,低聲問道:「是何事?」魏忠賢道:「皇上著官校來,扭解到鳳陽,還不許你們跟隨哩!」
李朝欽一聽,知道徹底完了,也淚如雨下。魏忠賢道:「且莫聲張,依舊趕路。」
是日晚,來到阜城縣城。這地方比較偏僻,店舖不多。魏忠賢一到,人馬把客店幾乎都給擠滿了。魏忠賢在縣城南關揀了一間較大的店住下,店主叫尤克儉。
饒是如此,這個店還是簡陋得難以忍受。門窗透風,爐火不暖,一燈搖曳。
隨從的廚子做了精美飯菜,魏忠賢也無心下嚥。飯後,他叫李朝欽與其餘諸人先睡了,明早好趕路。自己在燈下僵臥長歎,想事情。
他萬料不到:不到兩月間,赫赫權勢就成了南柯一夢。昔日公卿的性命也是捏在咱手裡,今日卻連小兒也都可來唾一口,這天上地下的差別,怎麼能忍?
錯就錯在小看了新皇帝的韜略,以為黃口小兒又能狠到哪裡去。卻不知,錯過了一日,就丟了一世,如今再無反手的機會了。隨身雖還有千餘壯士可用,但即便是逞了匹夫之勇,反他一傢伙,也是杯水車薪。看出京時的那景象,又怎能有人來呼應?還不是死路一條。
無論怎麼說,都逃不過這一剮了。那緹騎詔獄、十八般刑具,昨日都是我以之對付東林黨的,這滋味真要讓我自己來嘗,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死?
據說這晚上,旅舍外有一位從京師來的白書生,一直在唱一支小曲《掛枝兒》,聲極淒涼:聽初更,鼓正敲,心兒懊惱。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進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寞荒店裡,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濃也,怎把愁腸掃?
二更時,輾轉愁,夢兒難就。想當初,睡牙床,錦繡衾稠。如今蘆為帷,土為炕,寒風入牖。壁穿寒月冷,簷淺夜蛩愁。可憐滿枕淒涼也,重起繞房走。
夜將中,鼓鼕鼕,更鑼三下。夢才成,還驚覺,無限嗟呀。想當初,勢傾朝,誰人不敬?九卿稱晚輩,宰相謁私衙。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城樓上,鼓四敲,星移斗轉。思量起,當日裡,蟒玉朝天。如今別龍樓,辭凰閣,淒淒孤館。雞聲茅店月,月影草橋煙。真個目斷長途也,一望一回遠。
鬧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氣。正寒冬,風凜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慇勤,寒溫彼此。隨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馬聲嘶。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這分明就是催命曲啊!聽得魏忠賢萬念俱灰,長歎一聲:「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
《明季北略》裡記錄了這首曲子,並說「時白某在外廂唱徹五更」。我們就姑且信之吧。
魏忠賢想了半夜,想好了,獨自起身,解下腰帶懸樑自盡了。李朝欽從夢中驚醒,見魏忠賢已經掛在那兒了,知道自己也是沒活路,跟著便也掛上了。
天亮後,家丁六十兒見房裡沒有動靜,開門一看,一雙人在那裡吊著,嚇壞了,便嚷將起來。押送太監劉應選也被驚動,進來看見老魏死了,大驚。他怕皇帝怪罪下來,索性叫心腹搜了搜魏忠賢的身上和屋子裡,把值錢的東西拿了些。然後大呼小叫,謊稱魏忠賢跑了,乘馬向南而去,從此便沒了蹤影。
另一個監押官鄭康升聞訊到房內看時,見二人何曾逃走,不正雙雙吊在樑上麼?連忙找來了地方鄉保,申報本縣。一面通報上級撫按,即刻差官檢驗。
差官會同知縣來到南關客店內,恰好錦衣衛官校吳國安等也到了,就會同勘察了現場,認定死的是魏忠賢、李朝欽無誤。又查得行李內玉帶二條、金台盞十副、金茶杯十隻、金酒器十件、寶石珠玉一箱等物,都開列了清單報都察院。隨行的人役,交給錦衣衛官校並監押太監帶回京覆命。又讓地方上買棺收殮,候旨發落。
消息傳出,當地人都來看熱鬧,一片雜亂。「八百壯士」和隨從怕承擔「從逆」的罪名,誰肯被帶回京,便趁亂把40車行李大部瓜分,一哄而散。
家丁六十兒沒跑,他在收殮時哭道:「老爺枉做了一場大夢,今日見閻王爺不知怎的發落?」
魏忠賢自縊的消息,到了十一月十九日,才由直隸巡撫上報到崇禎那裡。崇禎批復「姑與掩埋」,指示將行李解到河間府然後奏明情況,並叫把押解官鄭康升解來司禮監問訊。至於魏的家人六十兒、店主、騾夫,審過以後就可以放了。
魏忠賢死了!
這好消息來得太急,也來得太晚!百姓們一片歡呼,不少人從鄰近幾十里遠跑來看奸賊下場。
民間的怨怒,壓制只能是一時。一有突破口,就會奔湧而出,
時隔半年不到,民間就有大量描寫魏忠賢亂政的戲劇、小說問世。先有《警世陰陽夢》,繼有《魏忠賢小說斥奸書》《皇明中興聖烈傳》《新鐫魏監磨忠記》等。有關史著也相繼問世,如《玉鏡新譚》《楊大洪先生忠烈實錄》《周吏部紀事》等,風行一時。
魏忠賢的形象,自那時就基本上定格。380年來,無人能翻,也無法翻過來,儘管「餘孽」們在後來也有蠢動,但往惡人身上貼金,要想成功,除非全天下的良心都滅絕乾淨,那是連秦始皇也做不到的!
樹倒猢猻散,有些人死了,臭名千年萬年為人唾罵。有的人還活著,不知命運是否能好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