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後,生活完全變了樣。我走出了那個安寧的、無憂無慮的童年王國,跨入現實的世界。無庸置疑,男人能給家庭帶來穩定。父親——家庭生活的基石。父親喜歡按時開飯,晚飯後不願人打擾,樂於跟別人合作演奏。這些都是無形中被人自然接受了的。父親是我們衣食的保障,他統管家務使之井然有序,父親還為我上樂理課。
麥琪在父親去世大約九個月後與詹姆斯·瓦茨結了婚。她不太情願離開母親。母親急於了結這樁婚事,不願意他們再拖下去了。我清清楚楚記得她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母女倆人會愈加難捨難分。詹姆斯的父親也急於讓他早些完婚。詹姆斯很快要從牛津大學畢業,直接進入商業界。他渴望與麥琪結為伉儷,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瓦茨先生計劃在自己的地產上為兒子建一座房子,這對年輕夫婦可以住在那裡,一切就這樣安排妥當了。
父親那位在美國的遺囑執行人奧古斯特·蒙坦特先生從紐約來到我家,住了一個星期。他身材魁偉,待人和藹,非常討人喜歡。沒人比他更能體諒母親了。他坦率地告訴母親,父親的生意糟糕透了,那些律師們及假心假意為他好的人曾經給父親出了許多餿主意。大量的錢財都耗費在補償虧本的生意上,用於維修紐約的房產上,其實根本不解決實際問題。他建議放棄大部分的房產,以免去繁重的稅款,能剩下的進款大概不多了。祖父曾經留下的大宗遺產已經化為烏有。祖父曾經是克菜弗林公司的合股人,公司願意繼續為合股人的遺媳提供紅利,而且也定期為母親提供一筆為數不多的撫恤金。根據祖父的遺囑,我們三個孩子每年每人可以得到一百英鎊的現鈔。大宗的美金都投入了房產業,目前這些房產已日趨衰敗,不是被遺忘無主,就是以極低廉的價格出售了。
當時所面臨的問題是,母親能否支付得起居住在阿什菲爾德的這筆費用。我覺得母親的決斷是實際的。她斷定我們繼續住在那裡是不明智的。將來房子還需要維修。靠我們這點進賬來維持現狀儘管是可能的,但卻非常艱難。最好是將現有的邱宅賣掉,在德文郡的某地,大概是在埃克塞持財近買下一幢小一些的房子。這樣就會減少開支,而且買賣房子的差額也算是一筆收人。母親雖未受過職業訓練,不道得經商,但也不乏經商常識。
然而,她的主張卻遇到了兒女們的反對。麥琪、哥哥和我一致強烈反對賣掉阿什菲爾德邸宅,懇求她保留這幢房子。蒙蒂特意從印度寫信來。我們說阿什菲爾德是我們的家,賣掉它我們於心不忍。姐夫許諾他可以長期寄給母親一小筆款子作為補貼。夏季他和麥琪到阿什菲爾德來祝也可以幫助支付一定的開銷。母親終於被我們對阿什菲爾德的眷戀之情所打動,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她表示不管怎樣也要盡力保住這座邸宅。
就這樣,阿什菲爾德依舊是我們的家,在我們心中始終是那麼神聖。多少年來,阿什菲爾德對我來說一直具有重要的意義。它是我一生的寫照,是我的家,是我的歸宿。
父親是九月離開人世的。第二年七月,姐姐出嫁了。由於是在父親居喪期間,所以婚禮很冷清,未舉辦盛大的結婚宴會。婚禮安排得很妥貼,結婚儀式在古老的托基教堂裡舉行。我有生以來頭一次作了女儐相,感到莫大榮幸,所有的女儐相都身著白色衣裙,頭戴雪白的花冠。婚禮定在上午十—時開始,在此前我們在阿什菲爾德邸宅舉行了喜宴。新娘新郎高興地收到了許多為他們祝賀的新婚禮品。
麥琪的離去可以說標誌著我生活的第二階段的開始。
我仍是個孩子,可是卻已告別了童年的第一階段。時而興高采烈,時而悲傷絕望,時而又自高自大;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的這些特徵都是童年的標記。隨著這些特徵一起消失的還有安全感和對未來生活的無憂無慮。我們不再是米勒一家人了。如今只剩下母女二人相依為命:一個是中年婦女,一個是未曾涉世,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一切似乎還跟過去一樣,但是家庭的氣氛卻截然不同了。
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的心臟病多次復發,發病很重,醫生為她開的藥也無濟於事。我一生中頭一次體味到為他人擔憂的滋味,我那時畢競還是個孩子,自然會把事態想得更嚴重些。我常常深夜醒來,心裡砰砰直跳,竟然確信母親已經故去。十二三歲的孩子正是處於易於憂慮的年齡。我自知有些荒唐,但卻不由自主地誇大了這些感覺。我翻身下床,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來到母親的臥室外,跪在門前,將耳朵貼在門軸處,凝神傾聽母親臥室裡是否有呼吸聲。多數情況下,我很快就能得到安慰——熱情的鼾聲算是對我最好的報答。所有這無數次的憂慮,我從未告訴過母親,我想她也不可能料到。此外,當她出門上街的時候,我還感到一陣陣恐懼,害伯她被車子撞倒。現在想起來實在有些荒唐可笑,把人憂天。這些情感糾纏了我大概足有一兩年,以後就漸漸消逝了。後來我搬進了父親的起居室,就在母親臥室的隔壁,房門開著一條縫隙。這樣,一旦母親夜裡犯病,我就可以直接進去,把母親的頭墊高一些,給她遞送白蘭地和碳酸氨。
當我感到自己就守候在她身旁時,我不再受到令人痛苦不堪的憂慮的折磨——被誇大了的恐懼減小了。我發覺自己一生都背負著想像的重負。它雖然對我大有稗益——想像的確是小說家們必備的特殊技藝,但在其他方面卻也討厭地糾纏著你。
父親去世後,家裡的生活水平急劇下降,社交活動幾乎完全終止,除了去訪問幾位舊友以外,母親不再跟任何人來往。我們手頭拮据,不得不處處節儉,為了保住阿什菲爾德,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些。家裡不再舉行午宴和晚宴。她身邊的傭人由三個減至兩個。
我們自己的飲食不再像從前那樣,經常一頓三四道菜的家宴了。正餐取消了,母親和我傍晚只吃乾酪烤通心麵條,或者米飯布丁之類的小吃。我想簡對此一定大為傷心。
母親還逐漸從簡手裡接過定購食品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