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海峽群島回來後不久,父親病重的陰雲開始向全家人的心頭襲來。旅居國外期間,他的健康狀況就一直不佳,曾兩次就醫。第二次就診時,醫生作出了危言聳聽的診斷.他認為父親得的是腎玻回到英國後,我們自己的醫生又給父親檢查了一次,他不同意前一位醫生的診斷,領著父親去見一位專家。從此,這片陰雲就一直籠罩在全家人的心頭。兒時的我只能膜肪地覺察出這種心理上的抑鬱氣氛。就如同狂風暴雨來臨前人們隱約能感受到大自然的沉悶一樣。
醫療手段也無能為力。父親去過兩三位醫學專家處就診。第一位認為父親心臟狀況不好,具體情況我記不得了,只記得當聽到母親跟姐姐說話時說是「心肌炎」,我頓時感到不寒而慄。另一位專家則認為完全是胃的毛病。父親夜裡常常感到陣痛和氣悶,發病的週期越來越短。
母親起來陪伴他,為他調換姿勢,服侍他吃下醫生開的藥。
平日裡,父親還像以往那樣情緒樂觀,可是家庭氣氛已不那麼輕鬆了。父親照常去俱樂部,夏日裡把時間消磨在板球場上。回來後講一些有趣的見聞。總之,他還是那麼慈祥,從不慪氣、發怒。可是憂鬱的影子遲遲不肯離去,它籠罩在母親心頭。母親強打精神寬慰父親,說他「看上去好多了,感覺也不同,真是好多了。」
與此同時,我們又面臨著經濟拮据的窘境。祖父留下的遺產都用在了紐約的房產投資上。但這些房產都是租下來的,並沒有水久地買下。它們佔據了市區的一部分,當時那塊地產價值連城,房產卻值不了多少錢。地產主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嫗。她似乎並不願意積極合作,處處設置障礙,反對任何開發和改善工作。定期的房產收入也總是姍姍來遲,而且常常被房屋維修費用和稅款吞噬得所剩無幾。
瑪麗大概在我父親去世前就離開了我們家。她到英國來的合同為期兩年,在我們這兒又多呆了至少一年。她思鄉心切,而且我想她很明智,也講究實際,意識到該是按照法國傳統考慮婚姻大事的時候了。她已經從自己的工錢中攢了一筆相當可觀的嫁妝款。就這樣,她眼裡噙著淚花,緊緊地擁抱了她「可愛的小姐」,告別了我們,剩下我孤獨一人。
在瑪麗走之前,我倆終於在姐姐未來的丈夫的選擇上取得了一致的見解。我倆過去一直在推測。瑪麗始終堅信會是那位「金髮碧眼、膚色白晰的先生」(此文為法語,譯者注)。
母親小的時候跟姨婆住在柴郡。她在學校裡交結了一位朋友叫安妮·布朗,兩個親密無間。後來安妮·布朗跟詹姆斯·瓦茨結了婚,母親嫁給了自己的表兄弗雷德裡克·米勒,兩位姑娘一致表示永遠也不能忘記對方,要始終保持聯繫。儘管姨婆後來離開柴郡搬到了倫敦,但兩人的聯繫從未中斷。安妮·瓦茨有五個孩子,四個男孩,一個女孩。我母親有三個孩子。兩個相互交換彼此孩子在不同時期的照片,每逢聖誕節向對方的孩子饋贈禮品。
當姐姐準備去愛爾蘭旅行時,母親向安妮·瓦茨提及了麥琪此次旅行。安妮再三邀請麥琪由霍利黑德返回途中在柴郡的阿布尼堡逗留。她渴望見到摯友的孩子。
麥琪的愛爾蘭之行非常愉快。歸途中她在瓦茨家小祝瓦茨家的大兒子詹姆斯當時二十一二歲,就讀於牛津大學。
他有一頭漂亮的金髮,嗓音低緩溫和,談吐不多。他跟大多數小伙子不同,對姐姐麥琪表現得不很熱情。姐姐發現這很蹊蹺,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多次有意跟詹姆斯過不去,但卻不知道這樣做的效果如何。不管怎樣,她剛回到家兩人就開始了斷斷續續的通信往來。
其實,姐姐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已經為之傾倒了,只是他生性靦腆,不善於表露自己的感情。第二年夏天他住在我們這裡。我一下於就被他迷住了。他對我也很親熱,待我誠懇,從不戲弄我或者像對小孩子似地對我說話,而是把我看作一個大人。我很喜歡他。瑪麗對他的評價也很高,稱他為「金髮碧眼、膚色白晰的先生」,我倆經常在縫紉室裡談論他。
「我覺得他們兩人好像彼此愛得不是很深,瑪麗。」
「噢,不對,他很愛她,當她不注意的時候,他總是深情地望著她。他們的婚姻一定會美滿,而且很實際。聽說他前途遠大,生活作風又嚴謹,會成為一位頂好的丈夫。小姐性格開朗,聰敏,風趣,喜歡笑,找一位斯文穩重的男人作丈夫再合適沒有了。他也會喜歡她這種與他不同的性格的。」
只有父親不太喜歡詹姆斯。但我想,這對一位嫵媚動人,性情歡快的姑娘的父親來說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一一作父親的都期望自己的女婿是一位十全十美的人物。作母親的對自己的兒媳往往也會有類似的苛求。由於哥哥一輩子獨身,母親還不曾受到過這種情感的感染。
母親始終未對她的兩位女婿感到十分滿意過,但她也承認,這並不是女婿們的過錯,而怪她自己。她曾說:「我也想像不出理想的女婿究竟該是什麼樣子。」
我十一歲那年父親離開了人世。他的身體是逐漸衰弱的,可是他的病似乎始終未能確診。長期為經濟問題而憂慮過度無疑削弱了他對病魔的抵抗力。
他去伊靈繼母(我的姨婆)那兒住了近一個星期,拜訪在倫敦的那些有可能幫助他找到一份工作的朋友。當時,找工作並非一件易事,只有律師、醫生、財產經紀人、法律顧問或者在軍隊服役等職業可供選擇。父親跟他同時代的多數人一樣,未受過任何職業訓練。
父親對自己的財產支配情況一直困惑不解,他去世後,他的遺囑執行人感到這是一個解不開的謎,也不知道祖父留下的這筆遺產都跑到哪兒去了。父親生活並不奢侈,開支總是限制在預計的固定收入範圍之內。賬簿上寫得都一清二楚,可事實上卻是兩回事,而且總會有一些好聽的藉口或者說明某項進款的短缺只是暫時的——用在某項必要的維修上了。毫無疑問,原來的經紀人以及後來接替他們的經紀人經營都不得力。可都為時太晚,無法補償。
他整日焦慮憂愁。天氣寒冷,他受了寒,染上了肺炎。
母親聞訊趕到伊靈,我和麥琪隨後也去了那裡。那時候他已病人膏盲。母親日夜守護在他的身旁。家裡從醫院請來了兩位護士。我心情沉重,整日惶惶不安地閒蕩,為父親的康復而虔誠地祈禱。
我心中依然清晰地記著這樣一個場面。那是午後一時許了我站在樓梯頂端的走廊上,突然,父親和母親住的臥室門被推開,母親雙手捂著臉衝了出來。跑進隔壁房間呼的一聲關上了門。醫院的一位護士走出來對趕上樓來的姨婆說:「已經完了。」我明白了,父親離開了人世。
葬禮是不帶小孩子去的。我煩躁不安地在房子裡徘徊著,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從來也沒有想像過會有這樣的事。房子裡的窗簾都拉上了,點上了燈。姨婆坐在餐室裡,用她那特有的文體寫著長信。不時悲傷地招搖頭。
是呵,我的父母真是一對恩愛夫妻。我在家中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封父親去世前大約三四天寫給母親的一封信。信中寫道他多麼想回到托基,回到她的身旁。在倫敦的事情絲毫沒有令人滿意的進展,但他感到一旦回到他最親愛的克拉拉身旁,一切煩惱都會煙消雲散。信中還說道,他想再次對她說她對他來說有多麼重要,儘管這樣的話他從前說過無數次。「你在我的一生中具有極大的影響,是天下最好的妻子。光陰荏苒更加深了我對你的愛。我感激不盡你給我的柔情、鍾愛和同情。願上帝保佑你.我最親愛的,我們不久就會團圓的。」
我是在一隻繡花封面的筆記本裡找到這封信的。它是母親出嫁時親手為父親繡制的,寄給當時在美國的父親。父親一直珍藏著這個袖珍本,裡面還保存著母親寫給他的兩首詩,後來母親又把這封信夾進本裡。
為父親服喪的日子裡,伊靈有些糝人。房子裡擠滿了竊竊私語的親友——外祖母、幾位舅舅、舅母和一些長輩們,以及姨婆的上了年紀的老朋友——他們喃喃低語,歎息著,搖著頭。每個人都穿著黑色的衣服。我也是重孝在身。我得承認在這種情況下,能給我帶來慰藉的就只有這身孝服。
當我穿上這黑色的衣褲時,我感到自己的重要,認識到自己的價值,我不再是局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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