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智除異己,司馬懿三做托孤輔政之臣

魏帝托孤

八月八日,遼東驟雨終於停歇。司馬懿立刻集結三軍精銳,四面合圍,以慕容跋、高允明等客軍為先鋒,築土山、掘地道、裝雲梯、立炮架,日夜攻打不息,炮矢如雨、罩城如網。

只過了六日,襄平城中燕軍便是彈盡糧絕,人人怨恨,各無守心,皆欲獻城歸降。公孫淵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派出偽燕相國王建、御史大夫柳甫自城樓上放下吊簍出城前來魏營請降,求魏軍解圍退捨,而己方必將面縛告饒。

司馬懿是何等的深沉老練,一聽之下便知這是公孫淵的詐降逃逸之計,毫不猶豫地下令將王、柳二人斬首入匣送回襄平城內,並命虞松作檄射進城中告曰:「楚、鄭列國,而鄭伯猶肉袒牽羊以迎之。孤為天子上公,而王建、柳甫等欲孤解圍退捨以應之,豈合禮乎?二人老耄,傳言有謬,已相為斬之。若公孫君意有未已,可更遣年少有明決者來!」

公孫淵不得已,又遣侍中衛演前來乞求剋日送質投降,司馬懿當著衛演之面怒斥道:「公孫匹夫這般遷延推托,無非是想以緩兵之計賺得再度天降驟雨之機也!可謂一味只欲伺機逃竄而毫無誠心矣!汝且聽之,軍事大要有五——能戰當戰,不能戰當守,不能守當走,不能走當降,不能降當死耳!爾等既不願真心而降,則前途唯有一死矣!何必送子為質?」衛演抱頭鼠竄回城而稟,公孫淵仍是不肯面縛求降。

五日之後,在魏軍強大的攻勢之下,襄平城四門俱潰,公孫淵父子倉皇乘亂逃出,卻被魏兵截於梁水之畔,戮於當場,傳首京師。

司馬懿隨即率軍入城,誅其偽燕從逆公卿將士一百零八家七千餘人,築為京觀耀武懾眾。同時,他對當日勸諫公孫淵勿叛大魏而遇害的遼東將軍綸直、賈范等人盡封其墓而榮其子孫,以為後來者之鑒戒。至此,自東漢初平年間以來,割據遼東四十餘年的公孫氏一族被司馬懿一舉連根剷除,再無後患。而司馬懿本人,也憑著這一樁赫赫戰功再次深深震撼了吳、蜀兩國。

這一日深夜,在由公孫淵舊宮改建而成的太尉行署廳堂裡,司馬懿屏退了其他無關人員,親自迎接了從洛陽京師日夜兼程匆匆趕來的幕府軍司馬牛恆。

二人分賓主之席各自坐定之後,牛恆揩了一把臉上的熱汗,顧不上什麼寒暄客套,便直接稟道:「太尉大人,牛某是奉了夫人之命特地趕來給您送訊的。如今已從宮中得到絕密消息,當今陛下身患沉痾,恐有不治之虞。朝中奸徒四起,局勢異常紛紜複雜!夫人建議太尉大人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底定遼東,再以最快的速度馳返京城以應不測之變!」

司馬懿一臉認真地仔細聽著,用手撫著頷下蒼髯久久不語。過了半炷香的工夫,他才沉沉地開口了:「這個事情,本座心中自有分寸的。你且帶訊回去,讓夫人和兩位公子他們在京城裡該怎麼做還是繼續做下去。本座對他們充滿了信心。牛兄,本座在這裡就拜託你和寅管家在後方對他們給予鼎力支持了!」

牛恆見司馬懿說得真摯,急忙起身抱拳而答:「這個請太尉大人放心——夫人和兩位公子運籌於帷幄之間,我等自當任勞任怨,趨奔打拼於雷池險關之中!」

「好!本座也信得你和寅管家的忠勤敏達!」司馬懿也起身還禮而謝,「我司馬家大業有你和寅管家的鼎力輔助,何愁無往而不利?」

他謝罷,喚了梁機近前,問道:「梁君,依你之見,當今情勢之下,我等面對陛下的重重疑忌和朝中的複雜局勢,須當如何因應才好?」

梁機深思了好一會兒,才徐徐答道:「啟稟太尉大人,依梁某之愚見,當今情勢之下,陛下病重不起之際,心頭最在意的自然是哪一個臣子對他最為忠心……咱們司馬家就是要兢兢業業,誠誠懇懇,就是要顯出比其他所有的臣僚都更為忠心的姿態,這樣才會換來陛下的放心重用!」

「很好,你講得很好。」司馬懿背負雙手在廳堂緩緩踱起步來,「本座記得這樣一件事兒:前幾天,不少士兵因遼東這裡天寒地凍而缺衣少穿,叫苦不迭,梁君你曾前來建議本座將遼東官庫中以前存放著的棉袍、棉褲賞賜給他們以御寒……當然,梁君你這番建議自是不錯的。也許你會驚奇,本座當時為何竟對你的建議未置可否。其實那時本座心中已有定見,發放棉袍、棉褲給大家御寒,這件事兒是一定要做的。但在此情此勢之下,這件事兒由本座出面來做,卻有些不太合適。正所謂人臣無私施,美譽歸於上。梁君你馬上為本座擬寫一道奏表以八百里加急快騎送進宮去。這道奏表就由你一人來寫,注意保密,對虞松也不要洩露。它的內容就稱本座特向陛下請示求允發放遼東官庫棉服為北伐士卒御寒一事……陛下看到身為太尉的本座,居然連向士兵發放御寒棉服這樣的瑣事都要行文請示自己,心底必然大為受用,這樣或許就會沖淡幾分他心中的猜忌之情的……」

梁機一聽,深深佩服:「太尉大人實是洞明萬機,算無遺策,梁某欽佩之至。」

司馬懿並不答話,仍是在繼續苦苦思忖著,過了良久,又講道:「這一次拿下襄平城後,本座讓虞松呈進現存士兵簿冊細看,發現我大魏王師三軍之中年滿六旬以上的老兵竟達一千八百餘人之多。唉!這些老兵為我大魏出生入死拚殺了這麼多年,也該放他們一條優遊歸養之生路了!梁君,你且替本座把這件事兒也附在奏表之中寫上。請求陛下恩准遣散這一千八百餘名老兵歸鄉休養,以向全天下宣示我大魏天子的浩蕩皇恩與博大寬仁。」

牛恆在旁邊聽得明白,亦是暗暗驚服。這司馬懿籠絡人心、收攬人心的功夫確是了得!他這一招,上為天子贏得仁君之譽,下為老卒爭得恤養之惠,中為自己賺得上下交贊,實在高明巧妙之極!

夜空中的雪花隨著朔風悠然而飄,彷彿輕絮一般紛紛揚揚,灑滿了天地之間的每一處角落。

司馬府內室中帷幕低垂,將凜冽的寒意擋在了外面。

張春華坐在正中的榻床之上,她右手邊的鋪錦蘆席上坐著的是孫資、劉放二人,左手邊的鋪錦蘆席上坐著的卻是司馬師、司馬昭二人。

孫資、劉放俱是滿面喜色,齊齊舉起酒盞,向張春華母子三人同聲而賀:「司馬太尉果然不負眾望,克服千難萬險,於百日之間一舉蕩平遼東,剷除公孫逆賊,實在是功高蓋世,天下無雙!」

張春華微微含笑舉杯接下了他倆的祝賀,款聲而道:「兩位大人過譽了,我家太尉大人若是未曾得到你們兩位大人隱身幕後的暗助之力,豈能如此順利地一舉功成?底定遼東、掃平逆賊的大功之中,有一半亦是屬於孫大人和劉大人你倆的。」

「夫人您這樣說,劉某和孫君就實在是無地自容了。」劉放一聽,伏身席位之上謙遜而答。

孫資卻放下酒盞,深深地歎出一口長氣來:「唉……倘若董司徒未亡,崔司空未病,王肅君未放,太尉大人這一次旋旌班師之日,便是我等鼎力勸進他晉位丞相、加禮九錫之良辰!只可惜,如今這京師之中,像董司徒、崔司空這樣德高望重的元老宿臣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張春華悠悠一笑,慢慢道:「兩位大人如今的難處,我和太尉大人也都體會得。你們只要時常存有這份關切之心,我司馬家便對此感激不盡了。」

劉放仰起身來,瞥了孫資一眼,徐徐言道:「孫君,其實依劉某之見,萬事皆有峰迴路轉,豁然開朗之轉機。當今陛下日漸病重,而儲君又太過年幼稚弱,我等恐怕一時不能將太尉大人推上丞相之位,但要助他榮升顧命首輔大臣之職,應該還是力所能及的。」

孫資容色一定,深深地盯向了劉放:「劉君你對此事未免太過樂觀了。近來曹爽、夏侯玄、燕王曹宇等人頻頻進出宮闈面見陛下,而且幾乎每一次進來都是和他屏人密談……朝局變化之倏忽莫測,萬事豈有定數乎?況且,此番曹爽、夏侯玄等人幕後已有高人屢屢潛伏出招,更是不可稍有怠忽!」

「高人?不錯,本夫人也發覺近來皇宮大內那邊似乎比先前精明了許多,一直感到蹊蹺得很。」張春華胸中心弦暗震,臉上卻不動聲色,「兩位大人可知道曹爽、夏侯玄等人的幕後高人是誰嗎?」

「唔……孫某也只是聽得郭芝中郎將隱約談起,夏侯玄、曹爽一直在暗中想推助大司農桓范躋身三公之列,接掌司徒之位!」孫資捻著自己嘴角的一撇鬍鬚,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

張春華一聽,立時就明白了。郭芝者,郭瑤貴妃之叔父也。他向孫資送來的這個消息一定是郭瑤給出的!因為現在只有郭瑤才是曹叡身邊最為親密的人,她所探聽到的消息必是最為準確的!一念及此,張春華在心底暗暗嗟歎不已。難怪近來曹叡突然之間一下似乎變得精明了不少!原來隱在他身後的智囊就是自己丈夫當年的同窗好友桓范啊!細細想來,也只有這位足智深謀、老成多算的桓范,才會設計出這許多凌厲之極的奇招來!她忽又心念一轉,故意訝然問道:「孫大人,郭芝中郎將與我司馬家並無太多的深交,他也不是輕躁易洩之徒。為何卻要將這偌大一個『禮物』拱手相送呢?莫非其中有詐?」

「夫人,依孫某之揣測,郭芝此舉,必是後宮郭瑤貴妃授意而為。」孫資捻著鬍鬚娓娓而言,「後宮郭貴妃擺明了將來必將升任太后之位,她的個性亦是外柔內剛,嗜權如命。她怎麼會甘心坐視夏侯家、曹家等沛郡宿貴們在朝廷上下日漸坐大呢?但此刻礙於陛下尚在,她又不好在明面上跳出來公然反對夏侯家、曹家分己之權,於是便來了個『借刀殺人』之計。企圖借助我們司馬黨之勢力來壓制他們夏侯氏、曹氏!而夏侯氏、曹氏手中最厲害的底牌就是桓范,只要咱們能一直將桓范打壓在偏裨之位上,不讓他找到機會冒出頭來,夏侯氏、曹氏的勢力就始終無法真正壯大起來!」

張春華聽得連連點頭,面現微笑,款款說道:「孫大人這一番分析實是鞭辟入裡,本末無遺。先前咱們一直不曾探查到夏侯玄、曹爽的幕後智囊是誰,如今既然已經是如此準確地搜索到了他,那麼,一切就都好辦了!孫大人、劉大人可有妙計以制之乎?」

劉放滿臉掛笑,看看孫資說道:「張夫人,孫君既已將這一切情形瞭然於胸,他亦必是腹藏良謀的了。孫君,你就不要再藏著掖著,痛痛快快地講出來吧!」

孫資虛辭了幾句,面容一正,直視著張春華,緩緩言道:「孫某近來苦思數日,已經想出一條調虎離山之計。今年秋季兗州、青州一帶糧谷歉收、饑荒成患,而桓范身為大司農,專管官倉繳糧事務。我等可從中書省、尚書檯兩方聯手發力,將他派往山東一帶巡視災情、開倉賑濟。桓范他不是一向自詡事事以恤民愛下為先嗎?這樣一來,桓范縱有疑心,也無從推辭,只得以國家公事為重而離京遠出……智囊既去,咱們對付夏侯玄、曹爽就更有把握了!」

坐在他對面的司馬昭聽到這裡,沉吟了片刻,猶豫著問道:「孫大人,倘若桓范固執己見而不肯受詔離京外出呢?還有,陛下和曹爽他們萬一也不肯放他離京呢?」

「這一點,孫某事先已經想到了。」孫資慢慢捻著鬍髭,冷冷說道,「他若固執不去,咱們就鼓動御史台裡的監察御史上書抨擊他漠視民生,不念民苦,尸位素餐。以桓范剛毅不屈之個性,必定不堪其辱而自行離京赴去的!」

「很好!很好!到底還是孫大人精敏老練,鮮有人及!」張春華聽得喜笑顏開,「依本夫人之見,驅出桓范之後,下一個欲予排擯的便該是夏侯玄了。他的底細,咱們也摸得差不多了,他如今既是與後宮郭氏關係甚僵,與曹爽一家亦似同床異夢,咱們對付他應該是比較容易一些……」

說到此處,她抬起手來指向司馬師、司馬昭兄弟道:「孫大人、劉大人,你們日後在宮中施展大計之時若有用得著我家師兒、昭兒的地方,儘管開口吩咐就是!」

「夏侯大人,請在此稍候。」內侍將夏侯玄領進後宮觀景室,躬身而道,「陛下在溫涼池中沐浴完畢之後,便來此室召見您。」

「好的。」夏侯玄應了一聲,就在室內一張錦墊胡床之上坐了下來。那名內侍拿眼角的斜光暗暗瞥了他一下,低垂著頭,靜靜地退了出去。

閒得無事,夏侯玄不禁遊目四顧,卻看到室中的鏤花檀香木壁上懸掛著一幅幅字帖。他自己本也是一個酷愛書法之人,便走上前去細細觀賞。

但見那些字帖上寫的是一篇篇《道德經》裡的章句,認真看去其中的字體寫法卻是極富特色:那一點,迎面便似繁花怒放一般鮮活醒目;那一撇,自右便如一綹青籐一般蜿蜒靈動;那一捺,向右則似鸞鳳展翼一般迴環飛揚;那一豎,恍然恰同一脈清泉一般涓涓而下;那一橫,宛然又若碧波疊疊一般起伏而來!當真是字中有畫,畫中現字,字畫融一,交相輝映!觀看這一張張字帖,完全便如欣賞一幅幅美輪美奐的圖畫。這樣的字體,既有荀爽字體的端重方正,又有曹操字體的雄渾大氣,還有鍾繇字體的圓融靈活,實在可謂造詣非凡!最難得的是它蘊畫於字、字畫合一,令人賞心悅目,別有一番異趣!

夏侯玄看得興起,如癡如醉地一帖接著一帖看將下去,不知不覺之中已跨進了觀景室後堂的門檻——他一抬頭間,正看到一位絕色女子在裡邊席地而坐,提筆練字。原來,曹叡宮中多以才色兼具之昭儀、才人為女史官,專門代他批閱中書省、尚書檯的文牘。不用說,這位女子亦是後宮女官無疑。

「這位姑娘的字體好生漂亮——似字非字,似畫非畫,字中有畫,畫中有字!」夏侯玄一時忘了所在,隨口便深深讚道,「卻不知姑娘這一筆好字是師承何門何派?本座實是神往之極!」

他一邊說著,一邊大咧咧地逕自走了進來。

那女子仍是握筆繼續而寫,恍若未聞,一直待他邁步走近,方才擱下手中毛筆,斜起眼來朝他嫵媚之極地一笑——她這一笑恰似電光石火,一閃即滅,無聲無息無痕無跡,但足以勾人之魂、蕩人之魄!

夏侯玄一瞧之下,饒是他修為有素,心神也不禁為之悠悠一漾——他正自暗暗一呆之際,那女子猝然一頭直撲進他懷裡來,同時將自己的髮髻一扯,衣裳一揉,嬌呼了一聲:「救命啊!有淫賊!」

「什麼?夏侯玄被人舉報在宮闈之中調戲才人石英?」曹爽聽到自己麾下御前禁軍校尉尹大目報來這個消息時,不禁大吃一驚,「別不是有人造謠誣蔑吧?」

尹大目是自幼便與曹爽、夏侯玄一道玩耍長大的親兵侍衛,和曹爽、夏侯玄的關係一向十分親密,所以對夏侯玄的個人安危亦是十分關切,一大早就特地跑來向曹爽報訊。他聽得曹爽此問,就十分焦急地答道:「這事兒不是別人故意造謠誣蔑的,夏侯大人從昨天起就已經被羽林軍扣在後宮偏室裡了。具體的事情經過,屬下尹某也不太清楚。但郭貴妃身邊的侍婢曲蘿也出面指證,她當時進觀景室後堂之際看到石才人和夏侯大人正摟抱在一起。現在,陛下已經讓人將這個消息嚴密封鎖,不准外洩,並請武衛將軍您進宮一談……」

曹爽一聽,不禁憤憤地跺了跺腳,恰在這朝廷青黃之交的緊要關頭,這個夏侯玄卻鬧出了這樣一樁違禮越矩、傷風敗俗的事體,這可如何是好?而且,他先前也曾聽聞這石英是當今陛下最為寵愛的內廷女官之一,夏侯玄若是真的調戲了她,麻煩可就大了!他也不及多想,急忙一揮手,吩咐道:「大目,你且先回去偵候此事的進展情形,本將軍更衣整裝之後馬上就來……」

「那,尹某便進宮去了……武衛將軍您須得趕緊入宮到陛下面前為夏侯大人求情啊!」尹大目也不多話,拔腿便匆匆而去。

曹爽目送著他跑出裡屋,正欲吩咐下人去拿朝服來穿上,這時從屋門外面倏地閃進了他的三弟曹訓,一把抓住他的袍角,低聲道:「大哥且慢!」

曹爽一愕,側頭看向了曹訓:「你做什麼?」

曹訓轉眼瞧見四下無人,才朝曹爽貼耳問道:「大哥當真是要前去陛下那裡為夏侯太初求情麼?」

「太初為人清高明潔,怎會幹出那樣的事體?他必是遭人陷害的。為兄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了!」曹爽點了點頭。

「大哥——小弟也是剛從禁軍步兵營裡得知這個事兒後急忙趕回來的!這一次夏侯玄恐怕真的是栽到家了!郭貴妃的侍婢都站出來指證他行為不軌了。大哥,你且聽小弟一言,恰在此時,你萬萬不可前去宮中出頭解救夏侯玄!」曹訓兩眼急速地轉動著賊亮的光芒,一直緊緊抓著曹爽的衣角不放,「就讓陛下自行裁斷處置去吧——你就對外宣稱自己腿疾猝發,一時不能出府。」

「這……這怎麼行?」曹爽狠狠地瞪了曹訓一眼,「數日之前,桓伯父離京出巡賑災事宜之際,就曾經苦口婆心地勸告為兄與太初遇事排難之時定要異體同心,通力合作,萬萬不可心存歧念。他這番諄諄教誨言猶在耳,為兄如今事到臨頭焉可不顧太初的安危?」

曹訓「哎呀」一聲連連搖頭擺手,直道:「大哥你放心!這事兒也沒你想得那麼嚴重!說破了天,它也就是調戲一個才人的事兒!當今陛下聰明睿智,值此用人之際斷斷不會重懲夏侯玄的。只不過,夏侯玄這個執掌宮門守衛之職的衛尉肯定是當不成了!」

「撤了他的衛尉一職還不嚴重?如今我曹氏宿舊貴戚之中,能夠與為兄聯得上手共同對付司馬氏一黨的,就只有這個夏侯太初了。為兄此刻若不救他,日後必噬臍莫及啊!」

「唉!大哥你總是喜歡把胳膊肘往外拐!他夏侯玄固然幫得著你,小弟和彥弟他們就幫不著你?對付司馬黨,你何苦非要拉一個外人來聯手不可?咱們自家兄弟這麼多,恐怕要比夏侯玄他們來得可靠一些吧!」

「三弟,你……你……你怎會這般想?」曹爽聽了曹訓這話,就似觸了電一般悚然一驚,詫異非常地盯向了曹訓。

曹訓毫不迴避他的直視,捧著他的雙手,顯得極為誠懇地說道:「小弟是真心在為我曹家的未來著想啊!如今陛下的身體是什麼狀況,朝廷上下文武百官幾乎都是心中有數了。那麼,他對自己身後的顧命輔政大臣人選名單必定也在深深的醞釀之中。不消說,你和夏侯玄原本必是這下一任顧命輔政大臣名單中的兩個重要人選。

「但是,眼下夏侯玄突然鬧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無論此事是真是假,他的名望都必將大大受損。因為司馬氏一黨一定會抓住這件事兒大做文章,令他難以翻身。所以,他此刻若想接任顧命輔政大臣之位,已是希望渺茫!這樣一來,在魏室宿舊親貴之中,就只剩大哥你有這一份資望榮升輔政之座了。正所謂『百花齊謝唯我放,一枝獨秀佔盡春』,豈非天助大哥也?你又何必再去為夏侯玄多生他事?」

「這……」曹爽身子一僵,緩緩地坐回了榻床之上,用手掌不斷地摸著油亮亮的腦門,「這件事兒,且讓為兄好好靜下來想一想。」

「啟奏陛下,曹爽將軍之弟曹訓來報,曹將軍正欲應詔進宮之際,突然在府門前跌了一跤,摔傷了腿脛,故而一時不能入宮議事,懇請恕罪。」

內侍躬身俯腰尖聲尖氣地稟奏著。躺在龍床上的曹叡聽了,悶悶地咳嗽了幾聲,揮了揮手,讓他退了出去。

郭瑤端著一隻銀碗,盈盈然趨近前來,婉聲而道:「臣妾恭請陛下用羹。」

曹叡神色有些黯然,將手輕輕往外一擺,止住了她,慢慢說道:「朕不相信夏侯太初會那麼輕浮,竟在朕的後宮之中調戲石才人!」

一聽這話,郭瑤臉上的表情不禁一滯。

「愛妃,你就那麼褊狹,居然容不下他?」曹叡雙目陡然一豎,冷冷地看向她來,「還要指使曲蘿出來作證,這也太露骨了吧!」

「不……不……」郭瑤急忙放下銀碗,急切地分辯道,「臣妾絕對沒有指使曲蘿去做此事。臣妾私下也認真訊問過曲蘿了,她講她當時就是聽到石才人的呼救之聲才趕過去一瞧,正看到夏侯衛尉與石才人在地板上扭成了一團……」

「罷了!罷了!你也不要再分辯了!」曹叡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也不理她,自顧自喃喃說道:「看來你和夏侯太初之間的確是彼此成見太深,始終難以化解。唉!你們為什麼不能同心協力捍衛我大魏呢?愛妃,朕真的很痛心啊!」

說到此處,他用拳頭輕輕擂了一擂自己的胸口,又道:「不過,這樣也好。這種矛盾暴露得越早,朕就越不會陷入幻想,越好及時處置此事。你將來畢竟是要做皇太后的,要代替朕來照顧和愛護芳兒,朕怎麼捨得動你?為了維護你的一切,朕也就只有犧牲夏侯太初了!」

他吃力地抬起下頜朝面前御案上方努了努嘴:「喏,那就是朕親筆擬寫的一道詔書,著即日起免去夏侯玄的衛尉之位,讓他外出擔任大鴻臚之職。你和你們郭家日後就不須再為難他了吧!」

郭瑤頓時一陣鼻酸,頰邊兩行珠淚滾滾落下:「陛下對臣妾的百般呵護之情,臣妾永生難忘!」

曹叡歪著頭深深地看著她:「愛妃,你是太祖武皇帝時的智囊重臣郭嘉郭貞侯的同族後裔,須當亦有郭貞侯的才識器量方可啊!朕若是萬一不在了,你還得替朕好好守護這曹家社稷啊!」

郭瑤以額觸地,伏身含淚而答:「臣妾自當以死守護社稷。」

曹叡靜靜地看著她,一直待到她平靜下來,才又微微氣喘地說道:「司馬懿目前從前方發回了兩奏表,一份是請旨給北伐士卒們頒發棉袍御寒過冬;一份是請旨遣散北伐軍中年紀在六十歲以上的老兵返鄉安度天年。孫資、劉放稱讚這是他『人臣毫無私施,美譽盡歸於上』的曠世義舉……朕、朕也深有同感。所以,朕毫不猶豫,對這兩份奏表都親筆批准了!」

他講到這裡,抬起頭來望向殿外高高的藻井穹頂:「司馬公不愧是司馬公啊!他簡直是聖賢再世,舉無過事。朕就是有心想要找他一個破綻,也始終是無疵可尋啊……」

說著,他彷彿又回想起了什麼往事,眼眶一熱,淚水急湧而出:「愛妃,你……你不知道,當初朕初登大位之際,孫權、陸遜、諸葛瑾等吳賊舉兵來襲荊襄,南疆告急,烽火連天,是他司馬懿奮然而出,一力蕩平之;當年郭廢太后一黨在宮中興風作浪,死命動搖朕的寶座,亦是他司馬懿一家人共同為朕平定之;後來,諸葛亮提益州之眾大舉進犯,關中岌岌可危,又是他司馬懿投袂而起,為朕禦敵於國門之外……這一樁樁豐功偉績歷歷在目,朕、朕恐怕當著天下臣民的面也絲毫不敢有所抹殺啊!這一次他又挾底定遼東之碩勳而回,朕、朕哪裡還擋得住他的鋒芒?唉!可惜夏侯太初這時又給自己捅了這麼大一個婁子!」

紫金盆中的一簇炭火騰騰地燃燒著,融融的暖意淌到了魏宮嘉福殿後堂的每一處角落。

然而,堂中四角的燭光卻是幽幽地亮著,彷彿是誰欲醒非醒之時半睜半閉的雙眼,那被黑暗籠罩了大半的堂室也呼應著漸漸撐開了懷抱,露出了那忽明忽暗的臟腑,心臟的中央斜斜地倚坐著一個人——他正是已經病入膏肓的曹叡。

曹叡半撐著上身,右手慢慢撫摸著自己左掌掌心之中的那塊青龍琥珀,眼神顯得十分專注。當年的天降祥瑞,這幾年下來已被他把玩得晶光透亮。握在手心裡,那一條小小的青龍便似活了一般,隨時就要從指縫間溜出騰空而去!他一邊撫摸著這青龍琥珀,一邊皺著眉頭深深地思忖著。

中書監劉放、中書令孫資二人恭恭敬敬地捧著紙筆跪坐在他榻前,靜靜地等待著他發話。

「孫愛卿、劉愛卿,朕現在便開始口述遺詔了,你們就一字不差地記下來吧!」曹叡終於便似下定了一個很大的決心一般,緩緩開口言道,「先召燕王曹宇、楚王曹彪入宮。」

坐在他對面的孫資面色沉肅異常,彷彿早有準備,硬硬地頂了回來:「啟奏陛下,老臣忘了提醒您了,先帝留有遺詔,面向天下公開宣佈藩王不可入京輔政,老臣必當以死守之。」

曹叡握著青龍琥珀的手頓時一緊,捏得那琥珀隱隱作響:「時變事異,萬變流通,無所不可。朕今日為何不可詔命宗室親王輔政?」

劉放咬了咬牙,也將身形一挺,凜然諫道:「陛下,孫令君所言極是。當今嗣君幼弱,謹防管叔、蔡叔之流乘勢竊居天位!若是如此,陛下您身後如何得以入座太廟享祭血食啊?」

這一段話恰似一支利箭射入了曹叡的內心最深處。他猶若吃痛了一般深深一歎,將那塊青龍琥珀握得緊緊的,彷彿要從它裡面擠出水來:「罷了!罷了!那麼你倆且代朕擬一道詔書給司馬太尉,『間側息望到,到便直排閣入,親視朕面,朕有大事相托!』」

說完,他也不管孫資、劉放的反應如何,左手一揚,便將那塊青龍琥珀丟進了那炭火盆中!

一縷白煙裊裊升起,那透明如冰的青龍琥珀通體上下慢慢燃起了一股淡藍色的輕焰,那條「小龍」在淡淡藍焰中盤旋飛騰而起,隨即淡淡的樹脂燃燒的幽香瀰漫了整個嘉福殿……

孫資、劉放二人捧著墨跡已干的黃絹詔書喜盈盈地走出殿來,正見司馬師、司馬昭兄弟在殿簷下等候,就急忙趕過去對他倆急聲便道:「司馬太尉大事已定,只是須得請他趕緊回來親受托孤之任。」

「父親大人已從襄平城火速趕來了。」司馬昭應聲而答,「小侄立刻安排得力人士一道護送欽差大臣前去傳詔。不知這欽差大臣是……?」

孫資答道:「就讓我們中書省通事郎鍾會去吧!」

司馬昭接過那道黃絹聖旨,立刻答道:「好!小侄現在就去落實。」

司馬師卻問孫資、劉放道:「倘若禁軍之中有人異動,該當如何?」

「陛下還在世,天威還凜然,誰人敢有異動?」劉放似是覺得司馬師太過謹慎小心了,有些不解地說道,「子元你擔心什麼?曹爽他不敢亂來的……」

「子元所慮也不無道理。」孫資卻將話頭接了過去,深思著講道,「本來,中護軍蔣濟、虎賁中郎將郭芝已經奉了聖旨以備非常,但我們在此關鍵時刻卻也不宜掉以輕心。子元你素有戎事經驗,多歷疆場,可以前去協助蔣大人、郭將軍以防萬一之變!」

司馬懿乘坐著由八百里快騎拉動的追風車一天一夜就從半路上的汲縣趕回了京城皇宮,其時已至二更,漫天大雪如鵝毛一般飛灑不息。夜空之中,雪光瑩瑩閃閃,恰似千千萬萬隕落人間的星辰殘骸!

他在嘉福殿門外走廊上輕輕跺了跺足,雙手用力地相互揉搓著,呵出的白氣很快就結成了冰晶子,簌簌地落在厚厚的積雪之上。

「太尉請進。」欽差大臣鍾會跑在前面為他打起了珠簾。司馬懿口頭上謝著,同時瞧了一眼這個年紀比自己的昭兒小著七八歲的名門貴公子,為他陪護著自己回京一路上的那份機靈乖巧暗暗吃驚。

他身形一定,斂住了呼吸,用雙袖撣淨了自己身上的雪塵,努力平復著那顆已然怦怦亂跳的心,扣著那心跳的節奏一步一步走了進去。

「到了!到了!到了!太尉大人終於趕到了!」孫資、劉放的聲音在堂室裡像一層輕濤般掠過,但馬上又恢復了一片安靜。

在晦暗的燈光中,衰弱之極的曹叡沉沉地咳嗽著,像一具石像一般從光影的最深處浮了出來。

一瞬間,饒是司馬懿心堅如鋼,他的腦際裡也不禁冒出了十多年前文帝曹丕在崇華殿臨終托孤的那一幕情景,眼眶一酸,淚水情不自禁地湧了出來:「陛下……陛下……老臣來遲了!」

「司馬太尉……」曹叡顫顫抖抖的聲音像那朵在夜風中明滅不定的燈焰一般微弱之極,「世人都說與死亡賽跑是最難勝出的,朕強忍著這最後一口元氣終於撐到了司馬太尉您趕回宮來,朕已再無遺憾矣!」

「陛下快別這麼說……」司馬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帶著悲慼之極的神態哭了出來。他這一番表情,誰也不能說他是在惺惺作態。

「司馬太尉,朕的太子就拜託您好好輔佐了!」曹叡將手輕輕抬起,「芳兒,快來給司馬太尉跪下!」

剛滿八歲的曹芳在郭皇后的牽扶下,滿面淚痕地膝行過來,嗚嗚咽嚥著,真的便要向司馬懿一頭叩下!

「使不得!使不得!老臣焉敢當此大禮?」司馬懿急忙爬將過去,伸手止住了曹芳,「太子殿下這麼做,實在是折殺老臣了!」

曹叡在榻床上望著曹芳與司馬懿對面跪坐而泣的場景,彷彿想到了黃初七年四月在崇華殿那一夜時的情形,不覺淚雨漣漣,聲音低得幾乎讓人聽不到:「您……您若真是朕的父親該有多好啊!」

這邊,司馬懿在光滑堅硬的地磚上把頭磕得「砰砰」有聲:「陛下不見當日先皇之托孤於老臣耶?老臣在此立誓,老臣畢生定是大魏一代純臣,必當為我大魏的社稷永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司馬懿的高帽子

大魏景初三年正月十三,洛陽城上,碧空萬里,見不到一絲雲彩。

暖意洋洋的日光照在落滿積雪的九龍殿屋頂之上,融出一粒粒晶瑩的水珠,從風鈴簷角滴墜下來,在光亮如鏡的漢白玉地磚上敲出淅淅瀝瀝的輕響。

從殿內高高的九層丹墀瓊玉台上望下去,大魏的文武眾卿、宗室外戚、各屬國使者依次排列,在殿堂之上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個個凝神斂息地伏身靜拜著。

司馬懿平生第一次坐到了丹墀玉台上面御座龍床右側的那個錦墊專席之上,他也是平生第一次和皇帝陛下在天下臣民面前公然離得如此之近。彼此之間的座位僅僅只隔了五尺左右。這一切,恍若夢境重現,讓他聯想到了前朝建安年間,在許都未央宮正殿之上,曹操以丞相之尊、魏王之貴,也是端坐在漢獻帝劉協御座右側的虎皮榻床上,當眾裁處國事的。那個時候,朝堂之上的所有的目光幾乎都聚焦在曹操身上,而曹操也當仁不讓地直視自己身邊那個並肩而坐的漢獻帝如同透明的空氣一般,自顧自地聽言納諫,自顧自地發號施令。睥睨自若、揮灑自若、笑罵自若、賞罰自若,那是何等地暢快淋漓、自在如意!而今天,自己也幾乎和他一樣坐到了同樣的位置之上,那麼自己又該如何表現呢?這數十年來,為了一步一步靠近龍座,幾乎一切的苦、累、悲、痛,他都一一嘗透了;而身為曹操那樣的無冕之王,爵、祿、予、置、生、奪、廢、誅這八柄之勢,他也在慢慢地品其箇中滋味。那是俯瞰九州,唯我獨尊的無上尊崇,頃刻間的生殺予奪不容轉圜,須臾間的指揮若定一言定鼎,怨不得董卓、曹操、劉備、孫權等英雄豪傑費盡心機,哪怕捨了性命,也要匍匐到這龍座前!而自己,托了祖宗的蔭澤和父兄友黨的竭力支持,才終於邁近了它——俯首可及,僅距一步之遙!但是,當年曹操就是一屁股坐到這個位置上才驟然引爆了一系列潛伏危機,自己卻千萬千萬一定要汲取他的教訓啊!

一念及此,他立時便凝斂了所有的心神,整個人在錦墊專席上坐得穩如巨鐘。沉默之際,他目光往左邊斜斜一掠:就在幼帝曹芳所坐的御座左側,五尺開外也是擱著一張錦墊專席,另外一位顧命輔政大臣、新任大將軍曹爽就在那上面坐著。看得出來,曹爽似乎十分緊張,胖胖的臉龐漲得紅彤彤的,雙手垂放在身側緊緊地捏住了自己的袍角,彷彿要抓住什麼東西來給自己一個無形的支撐。司馬懿見了,在心底暗暗一哂:這曹爽小兒終究是歷練不深、沐猴而冠,給他一個寶座專席讓他去坐也似搖搖欲墜、鎮定不住!

這時,「噹」的一聲玉鍾長鳴,吉時已到。躬身侍立在丹墀玉階之下的中書監劉放緩緩走到大殿當中,徐徐展開聖旨,朗聲宣讀道:

皇帝詔曰,朕以眇身,繼承鴻業,煢煢在疚,靡所控告。太尉、大將軍奉受先帝遺命,夾輔朕躬,三公九卿、各部群臣自當盡忠竭誠以興魏祉。自今日起,朕改年號為「正始」,以其始之正而永保其終之善。欽此!

他話音剛落,墀下群臣依禮齊齊山呼:「臣等自當盡忠竭誠、戮力王事,以其始之正而永保其終之善也!」

劉放捲起詔書之後,往殿中掃視了一圈,肅然宣道:「有請顧命首輔大臣司馬太尉代君訓示百官!」

他此語一出,墀下伏身跪著的桓范、夏侯玄、何晏、鄧颺等俱是悚然一震:這劉放一開口就把司馬懿當眾抬了出來,當真是事事都要為他爭得一個「棋先一著」啊!

卻見司馬懿一捋銀髯,身子一側,向御座對面的曹爽客客氣氣地說道:「曹爽大將軍身為大魏肺腑之親,還是請您先行代君訓示百官罷!」

曹爽「騰」的一下漲紅了臉——他哪裡曉得怎樣在朝堂之上「代君訓政」啊?事先那司儀官劉放又沒給他通過什麼氣!他哪有什麼準備啊?於是,曹爽只得「吭吭哧哧」地答道:「這個……這個,司馬太尉您年高望重、德尊才廣,還是請您出面代君訓政吧!」

曹爽自己都這麼說了,司馬懿便不再推辭,徐徐起身站在丹墀玉台右側之上,目光猶如一派浩然巨流般傾瀉而下,彷彿注視著墀下所有的人,又彷彿沒把墀下所有的人都放在眼裡,沉沉緩緩地講道:

「諸位同僚,老臣何德何能,焉敢代君訓政乎?老臣今日在這裡,也只是和大家談一談心罷了。老臣數日前方從遼東平叛而回,老臣的身上還帶著去年討伐公孫逆賊時所受的箭傷——然而,老臣萬萬沒有想到先帝臨崩之際會將這顧命輔政之大任再次托付於自己!老臣垂垂老矣,哪有餘力處理得了這天下百務萬機?只有深深寄望於在座諸君『各奉其職、並轡驅馳』,共興我大魏萬世之偉業!而老臣日夜匪懈者,也僅有一事,就是繼承武皇帝、文皇帝、先帝的遺志,舉畢生之力,合諸君之能,肅清萬里、總齊八荒,使天下萬民重歸一統、共享太平!」

聽著他這番慷慨誠懇之言,墀下跪坐著的崔林、蔣濟、高柔、盧毓、衛臻、司馬孚等高卿宿臣們一個個感動得眼中淚花閃爍。

「同時,老臣在此建議:其一,即刻罷停芳林苑、柏梁台、總章觀等一切勞役,遣散各地被徵調的農夫農婦,歸鄉耕織各安本業,不得再有擾動;

「其二,由將作大匠馬鈞大人領頭負責,將柏梁台上的『頂天銅人』打碎、熔化,用以鍛造三軍箭鏃兵器,全力備戰;

「其三,由大司農桓范大人領頭負責,力爭在三個月內籌措到六百萬石軍糧,以供平吳滅蜀之費;

「其四,由尚書令司馬孚、尚書僕射衛臻領頭負責,廣發求言求賢之明令,從各州各郡收集各類軍國大計之建議……」

他正說著,突然間卻見桓范右手牙笏一舉,高聲呼道:「太尉大人且慢,您要本官在三個月內籌措到六百萬石軍糧,實在是難於登天!」

桓范這一站出來公開打斷司馬懿的講話,頓時引得朝堂之上泛過一陣輕微的轟動。

司馬懿聞言,神色微微一滯,隨即變得面沉如淵、波瀾不起,靜靜地凝視了他片刻,目光似利劍一般橫空刺來:「桓大人,據本座所知:你大司農署將各州軍屯的餘糧都收歸了太倉,只讓各地預留了兩個月的存糧保底。那麼,想來太倉之中必是粟堆滿倉——本座不向你要平吳滅蜀之役的軍糧,卻又向誰要去?」

桓范也迎視著他的凜然目光,面不改色,恭敬之中又不失剛硬地答道:「啟稟太尉大人,我大司農所轄的太倉裡還有八九百萬石積糧不假,但它有兩大用途——一是為應付天災大劫而準備的,不可輕易劃撥;二是專供朝廷取來封爵賞賜之用。昨日曹大將軍給本官說了,而今新皇登基、與民更始,須得給朝廷上下各級官吏今年的俸米人均增提五石之糧以示浩蕩皇恩;大魏八十萬精兵、二十萬官吏,每人增加五石俸米,統計起來就是五百萬石糧食須當支付出去……您說,我太倉國庫焉敢再行多支您的軍糧?」

「曹大將軍,你先前可是確已決定了要給朝廷上下各級官吏今年增發五石俸米以示浩蕩皇恩?」司馬懿聽得明白,雙眸精芒一轉,側身盯向了坐在自己左手邊的曹爽。

曹爽額上細汗直冒,緊張得滿臉通紅:「太……太尉大人,這……這個事兒,本大將軍也是昨天才剛剛有了一點兒初……初步的想法,就……就和桓大夫先談了一下……桓大夫他是極力贊成的:賜糧天下而大獲人心,何樂而不為?」

司馬懿何等聰明?他從曹爽的支支吾吾之中立刻便猜出了這是桓范為阻撓自己實施平吳滅蜀之大略而再立新功的臨時一招,而且又打出的是「增發百官俸米、宣佈浩蕩皇恩」這一張牌,自己此刻當然也不好當眾戳破和推拒,以免觸了眾怨,便裝作若無其事,深深點頭而道:「曹大將軍和桓范此舉倒確是極為體恤下情。如此美事,本座亦自當從旁贊成之!好吧,今年太倉國庫既是告急,那徵納軍糧之事便暫緩施行吧!但大司農署亦不可懈怠,一定要開源節流,多儲糧草為我大魏平吳滅蜀之大計夯牢堅實之基!」

司馬懿這麼一表態,桓范就舉笏一口答道:「太尉大人果然英明善斷,本官自當領命而行。」

曹爽伸手暗暗抹了一抹額上的汗水,一迭連聲地說道:「不錯、不錯。如此美事,能得太尉大人一力贊成之,本大將軍亦是代天下百官、將士為之感激不盡……」

「這個司馬懿,實在是太不把大哥您放在眼裡了——上任伊始,便發號施令、頤指氣使,儼然以首輔之尊自居!大哥,小弟我瞧著他就是一肚子氣!」

回到曹府密室裡,曹訓一坐下來便朝曹爽憤憤地嚷道。

鄧颺也捻著頷下須莖,陰陰地說道:「大將軍——司馬懿這是在明借平吳滅蜀之名而欲暗攬舉國的軍政大權啊!」

曹爽坐在虎皮胡床之上,雙臂抱胸,兩眼斜睨,冷冷地瞥著他倆:「本大將軍早就看出他的用心了……你倆光在這裡空嚷嚷有什麼用?還是要拿出管用的辦法來遏制住他才行!」

夏侯玄整了整衣襟,深深而道:「昭伯,今日朝會大典之上,幸虧桓伯父老謀深算、隨機應變,抓住『軍糧不足』的關鍵大做文章,將他的平吳滅蜀之役推遲到了明年……在這接下來的十一個月裡,我等總算可以緩過一口氣來遏制一下他司馬氏的風頭了!」

曹羲的眉角堆起了一蓬愁云:「話雖是這麼說,但大哥你與司馬懿剛一輔政共事,便互相懷忌而斗……這恐怕不大好吧?!」

「羲公子你就真是太心善了!」這時,一直慢慢地撣著自己白衫衣角灰塵的何晏溫溫然開口了,「曹大將軍,晏有一語進獻提醒於您:司馬懿素有大志而深孚眾望,倘若日久勢成,豈是魏室之福也?對他,我等萬萬不可推誠委之!」

「這個,本大將軍心中有數。」曹爽冷冷地答道。

曹訓搓了搓手、聳了聳肩,探身湊上來說道:「大哥!您沒看出來嗎?司馬懿剛一握權在手,便開始『廣樹親黨』了——他昨日連發四五道八百里加急快騎詔書,把自己的親家翁王肅從廣平郡太守之位召回洛陽當了太常,把孟建從崇文觀調到了御史台任了治書侍御史,把何曾從外郡提回崇文觀做了『太學祭酒』,把合肥太守王觀從東疆調回洛陽擔任了度支尚書……聽說,他和孫資、劉放兩個老匹夫商量著還要把孫禮也塞到咱們大將軍府署擔任長史之職!他……他這分明是在咱們身邊公然埋設『眼線』啊!咱們可不能坐視他如此編織『勢力之網』啊!」

曹爽的胖臉就似凝上了一層寒霜:「我想,咱們應該也還是有對策的。」

「不錯。大哥,我等亦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正一心編織著忠於他司馬家的『勢力之網』,我等也要結網以待:凡是他司馬家的宿敵,我們都應該拉攏過來!小弟聽到父親生前曾經講過,關中丁氏一族與司馬懿有著深仇大恨,當年丁氏一族的首領人物丁儀、丁翼兄弟就是被司馬懿在文皇帝面前進了讒言暗害而死的……如今丁儀的堂弟丁謐已有『奇傑俊才』之名蜚聲於外,且又與司馬氏懷仇相伺而苦於無路可走——大哥何不將他招攬過來一齊對付司馬懿?」

「丁謐?唔……大將軍,鄧某也曾見過此人,他確是一代智謀奇才!只因當年文皇帝留有『封錮關中丁氏一族』的遺詔,所以他才一直未能入仕……大將軍若能將他拔擢而出,借他之手來對付司馬懿,這一份手段自然是巧之又巧、妙之又妙——鄧某深為佩服!」鄧颺一聽,在旁邊也與曹訓附和而道。

「嗯……這件事兒,訓弟和鄧君你二人就切實去辦吧。」曹爽點了點頭。

「當然招攬丁謐這樣的人才來一起對付司馬懿,自是一記高招。咱們在明面上還應該巧妙周旋,以『欲抑先揚』『明升暗降』之術來麻痺司馬懿……」何晏極為用力地捏了一陣兒自己纖白的手指,直捏得指頭泛起了烏青,然後雙手又是一鬆,看著那壓下去的血液似枯河漲水一般緩緩浸紅上來,又緩緩融於一片雪白之中,「大將軍您可以上一道親筆所寫的奏表,請求陛下晉封司馬懿為太傅、大司馬之重爵,讓天下所有士民都看到您對他的推崇與尊敬……這樣一來,您便佔了一份主動,他司馬懿總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向您咄咄相逼吧?」

「晉封他為太傅、大司馬之重爵?這豈不是要將他抬舉得更高了?」曹彥這時又覺得何晏的這個建議似乎有些太過謙卑了,十分詫異地問道。

「唉……什麼太傅、大司馬啊,都是一些虛名虛銜之物,只是拿來抬舉抬舉一下他,在表面上向他示一示好,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他都已經在名義上是顧命首輔大臣了,給他戴上幾頂高帽子壓昏他的頭,如何不可?」何晏陰森森地說道,「咱們且先收斂著些兒,夾起尾巴做人,多在下邊給他司馬家燃上幾把烈火,讓他們的腦袋發一發燒。」

臣亡父真,奉事三朝,入備塚宰,出為上將。先帝以臣肺腑遺緒,獎飭拔擢,典兵禁省,進無忠恪積累之行,退無羔羊自公之節。先帝聖體不豫,臣雖奔走,侍疾嘗藥,曾無精誠翼日之應,猥與太尉懿俱受遺詔,且慚且懼,靡所底告。臣聞虞舜序賢,以稷、契為先,成湯褒功,以伊、呂為首,審選博舉,優劣得所,斯誠輔世長民之大經,錄取勳報功之令典、自古以來,未之或闕。今臣虛暗,忝列班首,顧唯越次,中心愧惕,敢竭愚情,陳寫至實。夫天下之達道者三,謂德、爵、齒也。懿本以高明中正,處上司之位,名足鎮眾,義足率下,一也。包懷大略,允文允武,仍立征伐之勳,遐邇歸功,二也。萬里旋旌,親受遺詔,翼亮皇家,內外所向,三也。加之耆艾,紀綱邦國,體練朝政;論德則過於吉甫、樊仲,課功則逾於方叔、召虎:凡此數者,懿實兼之。臣抱空名而並其肩,天下之人將謂臣以宗室見私,知進而不知退。陛下岐嶷,克明克類,如有以察臣之言,臣以為宜以懿為太傅、大司馬,上昭陛下進賢之明,中顯懿身文武之實,下使愚臣免於謗誚。

司馬昭一句一句慢慢地念完了曹爽寫給陛下的這道案筆奏章,然後將它放在了司馬懿面前的案幾之上。

「昭兒,你怎麼看待曹爽的這道奏章?」司馬懿雙目炯然生光,注視著司馬昭。

「父親大人,曹爽莫非是真心誠意在向您示好?」司馬昭小心翼翼地答道,「或許他就是在借此試探父親大人您……」

司馬懿徐徐撫著自己頷下的長長鬚髯,若有所思地說:「近日京城士林之中,流傳著這樣一段品藻名言,『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太初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是也;唯神也,故能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何平叔是也。』這段品藻名言將夏侯玄、何晏和師兒相提並論,倒是來得有些蹊蹺。」

「父親大人,這段品藻名言孩兒事前也曾聽聞過。如果孩兒沒有猜錯的話,它極有可能就是夏侯玄、何晏自己編造出來的——一方面用來假意示好、麻痺我司馬家的警惕之心,一方面又借此吹捧他們自己的才識賢望……」司馬昭眼底波光連閃,口吻卻是平緩之極,「倘若他們真有這般的險惡用心,我司馬家便當及時深防密備!」

司馬懿聽了他的分析,眸中暗暗一亮:這個昭兒果然識量非凡!我司馬懿有子如此,夫復何憾?他不動聲色地按下自己胸中的興奮之情,淡然而道:「昭兒,你說得倒也確是有理。不過,面對曹爽的這道親筆奏表,你認為為父該當如何因應呢?」

「這個……本來父親大人您以顧命首輔之尊,再掛上太傅、大司馬這兩個頭銜,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司馬昭在自己父親面前從來都是直抒胸臆的,聽得父親這麼一問,就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款聲答道,「但是,依孩兒之見,掛上太傅、大司馬這兩個頭銜,已不能再彰顯父親大人您的豐功碩德。您不如將它暫且先行推辭而去,緩上一緩,再看曹爽又怎麼回應。」

司馬懿雙目微微而閉,心中暗有所動,卻裝作一無所知,也隨著司馬昭的話頭慢慢而道:「哦?你的意見是如果曹爽再送出什麼更高級別的『禮物』,為父屆時還是可以接受的?」

「唔……以孩兒之見,孫資、劉放、崔林、高柔等大人事先一直都在醞釀著為您『晉位丞相、加禮九錫』之殊榮——如果曹爽能夠再在這時加一把力,您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登峰造極了。」司馬昭躬著身低低地說道,頭額下俯,讓司馬懿看不到他的表情。

司馬懿沒有立刻答話,而是拿起了案幾上那份曹爽的親筆奏表,托在掌中反覆摩挲著,將目光從司馬昭的頭上移了開去,彷彿凝視著某個遙遠的地方,沉沉地說道:「為父記得曾經有這樣一個故事,當年太祖武皇帝在晉位魏公、加禮九錫之前,文皇帝曹丕極力鼓動他的這個父相去登峰造極……明面上,曹丕是恪盡孝道為父爭榮;然而私心裡,曹丕卻是以此為手段和自己的三弟曹植在他父相面前爭寵。結果,曹操邁出一步登上魏公之位,雖然表面上大權獨攬、風光無限,可是從此就與九五之尊、王者之業隔在咫尺、永難底定了!」

聽著司馬懿這番話,司馬昭全身驟然如遭電擊般一震,脊背立刻彎得更低了,一顆顆冷汗從他額角直滾而下——父親大人真是太厲害了!自己埋在心底最深處的隱秘意圖也一下被他洞察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司馬懿瞧著他的反應,也不願再逼他太甚,就將語氣放得緩和了一些,轉移了話題:「罷了!為父的決定已下,最大程度只會接受他們勸進的太傅之位……為父身為顧命首輔大臣,若以太傅為職,則是實至名歸、毫無瑕疵。那麼,昭兒你幫為父好好思考一下這個問題,為父在晉陞為太傅之後,誰來接任為父空出來的這個太尉之職最為合適?昭兒,為父相信你一向對為父之事是體察入微、思忖至深的,你就不要有所顧忌、放言直說吧!」

司馬昭聽到父親倏然又轉換了話題,那一顆被嚇得「咚咚」直跳的心這才終於放了下來。他暗暗舔了舔嘴唇,理了理自己頭腦裡的思緒,小心之極地答道:「父親大人,依孩兒之見,論資歷、論才望,這新任太尉應當從滿寵大都督、趙儼大軍師、裴潛將軍這三位元老重臣之中產生。」

司馬懿徐徐點了點頭,衣角一擺,慢慢從榻席之上站起身來,背著雙手,一直走到密室的門口邊,朝外面吩咐了一聲:「梁機,你去將寅管家、牛恆君、牛金將軍、子元他們喊到這裡來,本座有要事相議。」

守護在密室門外的梁機答了一聲,腳步聲立刻飛響而去了。

「那麼,昭兒你認為這三個人當中誰最有可能接任太尉之職?」司馬懿繼續接著剛才的話題向司馬昭問道。

司馬昭沉吟著答道:「啟稟父親大人,首先,孩兒是這樣想的——這太尉一職干係重大,曹爽他們還是有心染指的。但太尉之位,實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擔任,所以曹爽他們的囊袋之中其實拿不出這樣的人選來。這樣一來,只要父親您提名建議這三位重臣之中的任何一位,他都會被升為太尉。因此,在這個問題上,您倒不必擔心它會脫離我司馬家的掌控。孩兒覺得可慮的倒是該由誰來接任他們調升太尉之後留下的那個空缺之位。」

「唔……為父準備讓滿大都督升為太尉,但他若一調回到這洛陽裡,他那邊的『鎮東大都督』之位就空了出來……依著為父的平吳滅蜀之大計,自然應該是調任一位得力干將前去徐揚二州坐鎮。裴潛倒是這個『鎮東大都督』的合適人選……」司馬懿早已胸有籌謀,隨口便答。

「但是,父親大人,曹爽他們既然在太尉人選上給您讓了一步,又豈會再在『鎮東大都督』這個方面要員上謙讓於您?對這一點,孩兒心存疑慮。」司馬昭的眉梢掛上了一抹淡淡的憂色。

司馬懿的目光一抬,從他頭頂越過,向恰巧走進屋來的司馬寅發問:「曹爽府中那邊對東疆帥府有何企圖?」

司馬寅是和牛恆、牛金、司馬師一道進來的,剛剛才聽到他倆的問答,微一回憶,便道:「二公子所料不差——東疆帥府那邊,曹爽一直是想將王凌將軍從揚州刺史之位上頂走滿大都督,由他來接任鎮東大都督。」

「呵!也是——曹爽一直在和王凌暗中勾結。」司馬師顯然對東疆帥府的內部情形有所瞭解,也接口而道。

司馬寅向司馬懿繼續稟報道:「曹爽素來與王凌的外甥令狐愚關係甚佳。他就是通過令狐愚與王凌暗中搭上了線的。」

「哦,原來是這樣啊!」司馬懿似有所思,緩緩點頭。

司馬師雙目寒光一亮:「父親大人,當初王凌就是陳矯、曹爽他們鼓搗著硬塞到滿大都督手底下的一根楔子。乾脆,咱們找個機會把他給徹底拔掉算了。」

聽到司馬師這麼講,司馬昭眉頭一動,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你這麼梟狠凌厲、咄咄逼人幹什麼?王凌那幾斤幾兩,為父自己還不清楚嗎?不要這麼輕舉妄動——哪裡能一上來就把他弄個雞飛狗跳呢?」司馬懿瞪了司馬師一眼,壓得他身子一矮,「有為父在,王凌便是擠到了鎮東大都督的位置上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司馬師「呃」了一聲,只得閉口不語。

司馬懿也不管他,招呼著司馬寅、牛恆、牛金、梁機等在右邊側席之上坐下,又讓司馬師兄弟在室中立定。他坐回榻上,正視著司馬師兄弟,語重心長地說道:「師兒、昭兒,為父如今已經是年過六旬了,精力終是有些不濟了。你倆看,寅管家、牛大伯、牛將軍、梁大哥他們跟著為父這幾十年來出生入死、東征西戰,個個幾乎都是鬢角染霜,漸漸老了……現在,也該你們兄弟二人自己放開眼界去尋覓人才,自己放開手腳闖蕩世界了。為父打下的這偌大基業,終究還是要由你們兄弟倆擔當起來的呀!」

司馬師兄弟聽罷,急忙齊齊躬下身來,肅然而答:「父親大人的訓示,孩兒等一定謹遵而行。」

司馬懿點了點頭,神色鄭重地吩咐道:「這樣吧,今天為父在這裡就給你兄弟二人分配一下任務。昭兒,你心思縝密、儒雅通脫,從今以後你就隨著寅管家、牛恆大伯學習處置我司馬家各種細作、暗線等事務,同時在明面上你就從大內樞要走出來,到度支尚書王觀手下擔任侍郎,學習經綸軍國庶務之道。

「還有,昭兒你專門負責與裴潛的兒子裴秀、滿寵的兒子滿偉、王昶的兒子王渾、賈逵的兒子賈充等通家故舊們的交遊溝通事務,要把我司馬家與這些通家故交的友情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另外,山陽縣那一批結社交遊的青年名士,也由你出面前去籠絡。對這些清流名士,我司馬家千萬不能效仿他們曹家——霸王硬上弓,喊打又喊殺。敬而禮之、親而納之,是上上之策。當年那個太中大夫孔融、議郎禰衡給曹操惹了多大的麻煩,你們知道嗎?這個教訓,咱們司馬家一定要認真汲取!記住——愛民而安,好士而榮,永遠是我司馬家騰升九霄的雙翼啊!」

說到這裡,司馬懿又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緩聲言道:「對了,本座聽說山陽縣竹林詩社之中,有一個名叫阮籍的拔尖兒青年名士。阮籍的父親阮瑀當年也是清高守節之士,不屑臣服於身為閹宦之後的曹操,曾經為了避開他的征辟而躲進了伏牛山中。曹操當時為逼他出仕,便派人放火焚山而驅之,這才找到了他。阮瑀被迫無奈,只得出山來到了曹操幕府之中任職。

「但他身入曹府之後,卻終日飲酒賦詩,並不為曹操出謀劃策。所以,他終其一生,也可謂為漢末一代完人。他的兒子阮籍現在又故意在漢獻帝當年退位後所居的山陽縣封邑里流連徘徊,難道就沒有深意?或許他是在懷念昔日的漢室正統?又或許他想效仿他父親之所為,游心於江湖之遠,而止念於廊廟之高?這些,都要昭兒你去和他切近交流出來啊!我們司馬家若能將阮籍吸納入府、化為己有,總比曹操當年濫殺孔融、禰衡等更為高明一些!」

「是!孩兒記住了。」司馬昭恭然答道。

司馬懿又轉頭向司馬師吩咐道:「師兒,你卻要多多關注一下軍國要務才是。從今以後,你就跟著牛金大叔、梁機大哥學習用兵征伐之要訣。為父要尋找機會將你推到軍機要職上去,讓你為我司馬家暗暗佔據兵權要塞。你具體的任務,就是專門負責平吳滅蜀大業的籌謀。你可以與鄧艾、州泰、諸葛誕等寒門精英多加聯絡,尊崇他們為師,積極探討平吳滅蜀之良策。」

「夫君,您真的就毅然決定放棄這次接受群臣擁戴而晉位丞相、加禮九錫的大好機會了?您真的就甘於做一個太傅便止步不前了?」

張春華拉過一張氈毯輕輕覆蓋在司馬懿的腰腿之上,用手隔著氈毯輕輕揉捏著他腿部的肌肉——雖說這時節是初春之際,但畢竟冬寒未遠,又加上司馬懿去年在遼東平叛時全身浸泡於雨水之中長達一個月左右,所以腿肌受了凍傷,需要時時熱敷按摩才不致僵硬麻木。自然,張春華便又擔起了這份保健養護之責。她一邊柔柔暖暖地給司馬懿揉捏按摩著,一邊慢慢地說道:「如果真是這樣,夫君您蕩平遼東四千里疆域的豐功偉績可就一點兒作用也沒發揮出來了……真是白白可惜了這個大好機會了。」

「春華,這個時候並不是晉位丞相、加禮九錫的良機——你一定要清醒啊!」司馬懿正倚在榻床靠背上閱看著各地呈上來的奏章,聽到張春華這麼問,就抬起頭來認真回答道,「當今幼帝在位、朝野注目,為夫若是不知進退而一味妄行弋獵殊榮大禮,必被大魏士民視為『曹操再世』,亦必會成為天下眾矢之的,其時何其被動也!你未必清楚為夫踏出這一步後的嚴重後果!為夫深知當年曹操便是在一時頭腦發熱之下晉位丞相、加禮九錫才成為漢室遺忠的公敵的!為夫絕對不會重蹈他的覆轍!」

「夫君您真是當輔臣當慣了,今天一步登上了百官之首、顧命元老之位,卻仍是這般小心慎重!」張春華微微笑著在他腿上輕輕擂了一拳,「你啊——就是一個一輩子為他人辛苦的勞碌命、臣子命!」

司馬懿白了她一眼:「勞碌命、臣子命又怎麼啦?周文王姬昌他難道不也是一輩子的勞碌命、臣子命?可是他的兒子成了大週一朝的君王!而且,他本人還被供在太廟裡享受了八百年的萬民景仰!」

張春華眼角的魚尾紋都笑得看不見了:「夫君年輕時不是以漢高祖、秦始皇為畢生楷模嗎?現在老了,卻又想當起周文王來了!」

「曹操生前不也是想以周文王自居嗎?不過,照為夫看來,他這個周文王當得最終還是失敗了!」司馬懿悠悠地歎道,「夫人,不瞞你說,為夫自從當上這個顧命首輔大臣之後,一直就是以曹操為龜鑒的。曹操真的就是在前朝建安十三年時晉陞丞相、獨攬大權之後才開始走向末路的……當然,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為什麼顯得那麼急功近利、急於求成,就是因為他察覺自己的兒子誰都不能繼承得下他曹家的霸王之業,所以他只能鋌而走險,企圖在有生之年以周文王的身份一統天下之後再移交給自己的兒子。可是,他最終還是失敗了。」

「是啊!曹操的這個周文王自己當得還算是合格的——三分天下佔其二。」張春華深深而言,「可惜,他的兒子卻不是可以光大父業的周武王!」

司馬懿慢慢點了點頭,注視著張春華說:「夫人,你說對了,我司馬家比他曹家更為高明的關鍵就正在這裡:謝謝夫人你幫為夫教育出了子元、子上這兩個麟兒,足可繼承我司馬家的千秋偉業。所以,為夫盡可安然而當周文王,日後子元、子上亦自可接力上來做周武王……曹操欲學周文王而後繼無人,為夫卻是定會成為周文王而慶流後昆!」

張春華慢慢紅了眼圈,含淚而言:「夫君三十年來為他們曹家披荊斬棘、開疆拓土,到了今天卻仍是屈居太傅之位而執意謙遜,他曹孟德有這份忍性做得到麼?曹孟德才為漢家朝廷打拼了十多年就迫不及待地廢除三公、獨任丞相,讓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居心,現在想來真是好生淺薄!」

「他的淺薄,最終讓他自己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嘛!」司馬懿慢慢答了一句,心中思緒卻放了開來:當年曹操晉封丞相、大權獨攬之後,篡漢自立的野心暴露無遺,所以立刻就引來了荀彧荀令君、楊彪楊太尉、王朗王司徒、太中大夫孔融等漢室遺忠貞臣的明攻暗算,終於在重重掣肘之中未能底定四海、成就偉業。那麼,反觀自照,而今自己成為顧命首輔大臣之後,又會面臨什麼樣的敵手呢?現在看來,應該就是桓范、曹爽、夏侯玄、何晏等這一幫人。不過,對付他們這一幫人,司馬懿早是胸中有數:桓范雖有智謀,但他素來清高孤直,所以他遠遠不及荀令君那般廣結人心、一呼百應;曹爽、夏侯玄、何晏等雖是年富力強,然而個個德淺才薄,在朝野上下威望頗低,在儒林名門之中更是沒有什麼號召之力了。因此,司馬懿暗暗慶幸自己成為「周文王」時所面臨的阻力應該比曹操那時小得多。

然而,自己真的就可以安枕無憂了嗎?司馬懿從來不會這麼盲目樂觀。他倏地又憶起了什麼,轉頭向張春華問道:「夫人,為夫聽說關中丁氏一門的新秀丁謐日前竟被鄧颺破格提拔為尚書檯秘書郎了?這其中有什麼蹊蹺嗎?」

「唉……丁謐這個人也是個鐵腦筋,這些年來妾身讓寅管家通過各種關係、各種手段前去拉攏於他,他都是不為所動,一心仇恨我司馬家而始終難消其意。」張春華沉沉而歎,「夫君你還是心太軟,直說『人才難得』,硬是不讓我們斬草除根——現在好了,他終於被搞到曹爽、夏侯玄那一幫人當中去了,終於找到機會與我們司馬家為難了。」

「夫人你錯了——為夫其實從心底裡就是一直暗暗盼望著這一天呢!」司馬懿沒有答話,只是將自己骨節錚錚的雙掌捏得像爆栗似的一陣陣脆響:你哪裡懂得——為夫這一生當中若是缺了一些像他這樣的厲害敵手,豈不是實在過得太沒趣、太乏味了?留著丁謐他們,鍛煉一下自己的筋骨身手也好!這樣,才會刺激起自己蓬勃旺盛的鬥志和能量,而不致讓自己老得太快!

關心朝局變動的,其實並不是只有司馬氏和魏室宿舊親貴這兩派。就在洛陽西坊鍾府的後院密室之中,鍾毓兄弟二人緊閉房門,正在竊竊私議著。

「真想不到,司馬懿也升任了父親大人當年所居的太傅之位!」鍾毓向弟弟鍾會幽幽地歎道,「父親大人生前給我們講的預言果然一一實現了。這司馬懿幾乎擁有了當年太祖武皇帝曹操生前所擁有的一切——總攬萬機、統領軍政、享受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的殊禮,他分明已經是我大魏朝『不是丞相的丞相』了!」

「是啊!伴隨著司馬氏的勢力在朝中異峰突起,」鍾會慢悠悠地問道,「大哥您不覺得這眼下的朝局與昔日漢魏易代之際相比,其實何其相仿也?您現在對此可已想好了對策麼?」

鍾毓雙眉一垂,沉下了臉,低低說道:「我鍾氏一族在大魏也算是享盡了榮華富貴,正所謂『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當此朝局潛變之際,我鍾氏一族難道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大哥,你錯了。其實,我鍾家還是有其他選擇的。」鍾會用手指在面前的桌几板上「篤篤」地點了幾點,「這些年來,父親大人早在生前就替我們鍾家一心一意經營好了與司馬家、曹家的關係……難道大哥您沒看出來——現在咱們鍾家正巧處在一個『左右逢源』的超然位置之上?!」

「可是司馬氏以卑抗尊、以臣犯君、以下壓上,這簡直是在『逆流行舟』啊!追隨他們司馬氏,未免風險太大!」鍾毓仍是雙眉緊皺,憂鬱而答。

鍾會見鍾毓的口氣終於鬆動了一些,就繼續娓娓講道:「大哥,父親大人生前曾經講過,他畢生之中最為佩服的,唯有三人而已。這三個人一為大漢敬侯荀彧,他善於以德服人而人不忍犯;二為太祖武皇帝曹操,他善於以威服人而人不敢犯;三為司馬懿,他善於以智服人而人不能犯。如今,人不忍犯的荀令君、人不敢犯的太祖武皇帝都已經去世了,普天之下又還有誰會是人不能犯的司馬太傅的敵手?連西蜀名相諸葛亮尚且被他拖死於國門之外,他還有什麼難關闖不過去的?」

鍾毓的眼珠飛快地轉了幾轉:「你就這麼肯定他司馬懿是將來這個天下最後的大贏家?」

「這個自然是一定的。」鍾會直視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從衣袖中取出一幅絹帛在桌几面上鋪展開,對鍾毓說道,「大哥,您看,這是小弟這些年來暗暗搜集記錄的一些朝政大事。」

鍾毓探頭過去一看,只見那絹幅之上,寫著的其實是一段簡明的編年史,其內容為:

前朝建安二十五年春,太祖武皇帝駕崩時,司馬懿任丞相府主簿、軍司馬及魏國太子少傅;

大魏黃初元年,文皇帝即位之初,司馬懿任侍中兼尚書僕射;

黃初七年五月,司馬懿受文皇帝遺詔,為顧命輔政大臣,任撫軍大將軍、鎮南大都督;

太和元年,明帝即位之初,司馬懿任御史中丞、驃騎大將軍、假黃鉞;

太和三年,司馬懿兼領鎮東大都督;

太和五年三月,司馬懿調任征西大都督,擊退諸葛亮後升為大將軍,與天子分陝而治;

景初二年,司馬懿出任太尉,總攬舉國兵權,率師平定遼東;

正始元年,司馬懿再受明帝遺詔,為顧命首輔大臣,並擁握「持節、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等軍政實權;

……

這張絹帛上面並沒有多寫什麼,只是就這樣簡明扼要地記錄著一段段史實。但它字裡行間,卻明確無誤地暗示出了司馬懿是如何一步一步登上今天這個「無冕之王」的寶座的。

「會弟,你……」鍾毓正自驚詫之際,鍾會卻將那絹幅輕輕翻了過來,指著它的背面,輕輕又道:「大哥,您再瞧一瞧這一面的內容。」

鍾毓應聲定睛看去,只見這絹幅的背面記錄著這些內容:

司馬懿之三弟司馬孚現任尚書令之職,執掌軍國機務。司馬孚之子司馬望現任平陽郡太守;

司馬懿之堂弟司馬芝現任河南尹,鎮撫京師。司馬芝之子司馬岐現任河南府主簿兼洛陽令;

司馬懿之四弟司馬馗現任兗州別駕兼魯國相;

司馬懿之五弟司馬恂現任鴻臚丞;

司馬懿之六弟司馬進現任典農中郎將兼關內侯;

司馬懿之七弟司馬通現任司隸從事兼安城亭侯;

司馬懿之長子司馬師現任散騎常侍,次子司馬昭由大內首席議郎調任度支侍郎;

司馬懿之親家翁滿寵現任鎮東大都督,即將升為太尉,他另一個親家翁王肅現任太常;

司馬懿之舊友裴潛任鎮北將軍;司馬懿之僚屬王昶任鎮南將軍;司馬懿之幕府軍師趙儼任平西將軍;司馬懿之世交崔林任司徒;司馬懿之好友盧毓任吏部尚書;司馬懿之干將王觀任度支尚書;司馬懿之老友高柔任廷尉;荊、豫、徐、揚、雍、涼、幽、冀、兗、青等十州郡將校守令十之七八出自司馬懿之門生故吏,其中尤以征蜀將軍鄧艾、荊州刺史州泰、徐州刺史諸葛誕等三人最為傑出;

……

一見之下,鍾毓不禁暗暗咋舌:原來司馬氏一族的勢力網絡竟是如此寬闊而又密實!滿朝上下、各地要津,都有他們的身影存在!

他喃喃地自語道:「這……這……這也太匪夷所思了!他……他們司馬家『偷天換日』的勃勃野心最終一定能夠實現嗎?」

「這還用多說嗎?」鍾會慢慢將這張絹幅用心地捲好,沉聲而道,「司馬懿不僅自身才能卓異,他的兄弟親戚、故交朋友、門生僚屬,哪一個不是一等一的人才?單是那司馬師、司馬昭兩兄弟的能力,依小弟看來,就遠超曹爽、夏侯玄之上了!」

鍾毓頹然坐倒在席位之上,深深歎道:「這……這不是王莽重生、董卓再世之凶像麼?」

「司馬懿哪裡是王莽、董卓之流所能比擬的?」鍾會冷冷一笑,「他這一生文治武功的造詣至少不在太祖魏武帝曹操之下……啊!能夠與他生在同一時代而又可以定睛旁觀他在改朝換代之際編出來的精彩大戲,並從中借鑒學習,小弟實在是太興奮了!」

「會弟,你……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鍾毓訝然而問。

鍾會自知剛才有些失態,急忙心神一斂,把話題移了開去:「父親大人當年真是太傻了,一直默默地甘心為他人忙碌。」

同時,他心底卻暗暗想道:我鍾會在這當今朝局變蕩之際,自然也是要效仿他司馬懿當年的手法,「己欲立而先立人,己欲達而先達人」,依附在他司馬家的身上同步壯大自己……我就是要押上自己的一切狠狠地賭上這一把,賭的就是自己能不能成「第二個司馬懿」!

江南的春天自然是比北方中原來得要快一些。這才剛過二月,五千里長江兩岸流域就已是春暖花開、鶯歌燕舞,處處洋溢著一派安定祥和的氣氛。

然而,吳國國主孫權的心情卻絲毫看不出輕鬆愉悅的跡象。他從建業城皇宮內高高的「望北閣」上望出去,緊緊地擰著兩道濃眉:「短短的這一年間,想不到公孫淵這麼快就滅亡了,偽帝曹叡這麼快就斃命了,而司馬懿也是這麼快就身登偽魏首輔之位、執掌了偽魏的軍政大權了!聽說這司馬懿在扶持偽幼帝曹芳登基之日,便向文武群臣發出了『平吳滅蜀、一統六合』之號召……唉!我大吳又將進入多事之秋了!」

侍立在他身後的陸遜、顧雍、全琮、諸葛恪、孫峻等諸臣亦是一個個愁眉苦臉、憂心忡忡的樣子。

「伯言,依卿之見,我大吳應當如何作好準備以抗魏賊的猖狂來犯?」孫權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點名向陸遜直接提問。

陸遜臉上愁雲一斂,露出深思沉吟之色來,過了一會兒,才出列肅然奏道:「陛下能夠未雨綢繆、先天下之憂而憂,老臣欽服。依老臣之見,當今之勢,司馬懿在偽魏掌兵執政,而我大吳之患亦確是將會尤深於偽帝曹叡在世之時!司馬懿乃詭詐叵測、機深謀遠之梟賊,其才不在當年曹操之下,我大吳萬萬不可等閒視之!

「在老臣看來,目前的上上之計,是唯有與西蜀再結盟議,東西呼應,掎角並進,迫使偽魏左右不能兼顧,從氣勢上先行壓倒偽魏君臣,如此方能『反客為主、以攻為守』,保得大吳基業磐固;

「中策,則是斂兵固守長沙、武昌、皖城、東關、建業等五處沿江要塞,廣積糧、多修船、常練軍,做到『左右聯手、此呼彼應』,不讓魏賊的勢力圈擴張到長江北岸二百里疆幅之內……」

「好了,朕只要聽取和擇斷你這上策和中策就行了——朕不要聽你的什麼『下策』。」孫權忽地開口打斷了陸遜的奏言,一邊踱著圈子,一邊微微沉吟起來,「如今西蜀諸葛亮已亡,劉禪他還有什麼雄心壯志欲和我大吳一齊出兵共割偽魏嗎?伯言,你的上上之策未免有些太『一廂情願』了!倒是你的這條中策,來得不緩不急、不虛不浮,朕以為可以及時採納。

「但朕亦要稍作修改:長沙、武昌兩大重鎮由伯言你在西面嚴加把守;皖城、東關兩處長江中段要塞,便由諸葛恪、全琮聯手據守;東面的建業京都,自是由朕在此親臨坐鎮——待到糧足械備之後,我大吳再三路並進,一齊北上討伐偽魏!」

這時,顧雍卻上前一步,躬身謙謙然奏道:「陛下,您這一番決策有攻有守、剛柔兼備,實在英明睿智,老臣深為折服。但是,當今形勢之下,老臣愚意以為我大吳雄師尚未到三路並進、大舉北伐之時,不可輕易冒進。

「請陛下深加詳思,如今偽魏宿貴後裔曹爽正與司馬懿並肩輔政,但曹爽以魏室肺腑之親而暴貴,司馬懿以異姓元老大臣而權重,兩人豈能同床而又同夢乎?倘若我大吳雄師北上急於進擊、威震中原,他倆勢必因避共同之害而不得不一致對外、聯手合力,則我軍難以得志矣!倘若我大吳雄師緩於躁進、持重不發,如此一來,在外患不緊的情形之下,他倆說不定就會因為意念不一,爭權奪利而自相殘殺,兩敗俱傷。則我軍自可坐收漁利矣!」

他話一講完,陸遜便面露喜色,拱手贊同而道:「陛下!顧丞相此言實乃老成謀國之策,老臣懇請陛下嘉納之!」

孫權聽了,深深的眸光往陸遜臉上一橫,又收轉回來在顧雍臉上一劃,唇角透出一絲莫名的笑意來:「陸愛卿、顧丞相,你倆倒是此唱彼和,左呼右應,心有靈犀,默契之極啊!你倆都這麼說了,朕若不同意你倆共同提出的高明建議,那朕豈不是成了一個不知裁斷的昏君了?一切就照著你倆的意見去做吧!」

顧雍、陸遜聽著他這話,各自心底裡都不禁掠過了一絲隱隱的尷尬與不適,互相側頭對視了一眼,彼此的目光裡儘是深深的苦笑。

送走了陸遜、顧雍、諸葛恪、全琮之後,孫權讓孫峻單獨留了下來。

「你埋設在偽魏境內的細作和暗線可有什麼新的情報送將回來了?」

「據微臣埋設在偽魏境內的細作送訊回稟,司馬懿因今年南犯之際軍糧不足,已經暫緩對吳用兵,大約在明年才會舉兵來犯。」

「唔……這可太好了!咱們又可以爭取到一年的時間來積糧備械,堅守自固了!」孫權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心頭頓時一鬆,但他暗一轉念,又向孫峻吩咐道,「你剛才做得很好。這個消息暫時不要向任何第三者洩露,以免洩了他們的銳氣。

「從今以後,你就讓校事府的那些眼線們緊緊盯住陸遜、顧雍、朱然等元老重臣。他們若是稍有不軌之跡,便速來奏報。」

「是。微臣遵旨。」孫峻一臉的謙恭,躬身而答。

孫權直盯著他的背影從閣中慢慢退出,心底卻暗暗地想,朕絕對不能讓朕的大吳朝中也出現一個「司馬懿」式的權臣!這才是朕目前最應關心的問題!對了,司馬懿就是在當年魏宮曹丕、曹植兄弟的立嗣之爭中漁翁得利的!我大吳也絕不能讓司馬懿一樣的陰梟之才插手到宮闈之爭中來!不過,近來校事們來報,那陸遜與朕的太子孫和(原吳國太子孫登已經病亡,孫權的愛子孫和接任了太子之位)信來函往異常頻繁,而且他倆之間的關係亦是異乎尋常地熱絡,孫和的太子太傅吾粲還邀請陸遜到東宮為群僚授課。難道這個陸遜已經準備要在朕萬年之後操控和兒了?不行!朕得要給和兒扶持起一個宗室藩王來替他制衡這些異姓大臣們。依朕看來,和兒的同母胞弟霸兒就頗有些才幹,若是由他成長起來以宗室至親的身份來輔佐和兒自然是最好不過了!朕明天便親筆下詔,晉封孫霸為魯王,允許他開府建牙,培植羽翼,有足夠的力量可以與陸遜、顧雍等異姓大臣們公開抗衡……

《司馬懿吃三國5:大結局三國歸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