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軍天降
大魏景初二年。遼東的這個七月,注定是一個古怪而不祥的月份。自七月初一開始,每天從早到晚都是電閃雷鳴,大雨滂沱!暴雨「嘩嘩啦啦」地從半空傾瀉而下,就像老天爺攢射下來的萬千雨箭,又像天河決堤奔湧下來的汩汩巨瀑,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汪洋,沖得地面上樹倒屋塌!
「好厲害的霖雨!」征遼護軍校尉兼太尉府軍司馬梁機對站在帳篷的窗邊,正向外眺望著的魏國太尉兼征遼大都督司馬懿感慨道,「咱們關中那邊的暴雨下得再驟猛,也沒有他們遼東這邊的雨來得厲害!這平地積水都這麼深,已經完全淹到梁某腰胯這裡來了……」
司馬懿沒有接話,只是無言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瞧了瞧自己的身下。他現在何嘗不是因為站在桌案之上,方才免去了身陷泥濘雨窪的窘況?大帳內的地面之上,早就積起了三四尺深的雨水,人一站到裡面就似把自己的下半身泡進了大水缸一般。
「太尉大人!太尉大人!」幽州別駕、裴潛的堂弟裴景「嘩啦嘩啦」地踏著積水一頭直闖進來,咋咋呼呼地喊道,「這雨下得太大了!咱們軍營設在這窪地之中,到處都是泥水橫溢,兄弟們跑來走去實在是多有不便,還請您頒令讓大家移屯於後面山坡頂上!」
「裴君!這可使不得!」司馬懿在桌案上蹲下身來,向他答道,「我軍處於窪地之勢,與後面的山丘坡坎相比有大大的不便,但卻是不得已而為之。此地正是襄平城兵馬出入進退之咽喉要道也!咱們倘若就此撤營而走,萬一此地被偽燕人馬竊據而占,則全局攻守主客之勢盡易,咱們日後再想要扳回來就千難萬難了!所以,本座還請裴將軍下去代為多加疏導,勸諸位兒郎稍稍再忍耐數日。待得天晴雨停之後,咱們築好營壘四面合圍,便可一鼓攻下襄平城了!」
裴景聽了,在雨水窪中恨恨地一跺腳,頓時踢得泥水飛濺:「太尉大人您不知道,咱們這幾日冒著大雨在繞著襄平城外牆修營築柵之時,那些偽燕士兵們站在城頭上就一直嘲笑咱們是又蠢又呆的土鱉,只知道在泥水裡打滾,折騰,連天下這麼大的雨都不曉得找個地方去躲避……」
司馬懿緩緩抬起了目光,向帳中側壁望去,凜然道:「那也沒什麼關係。且讓這些蠢材自己笑去!瞧一瞧將來到底是誰能夠笑到最後!」
裴景在底下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那側壁上懸掛著兩條寬大的字幅,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兩段銘訓:「居安則操一心以防患於未然」「處變則堅百忍以圖成於積漸」!他雖然是從半途趕來支援司馬懿的幽州「客軍」主將,但這幾個月來也是熟悉司馬懿的脾氣了,看到他今天說得這般冷峻堅定,只得閉住了口,不敢再行勸諫。
司馬懿仍是直盯著那兩條字幅銘訓,冷冷地吩咐道:「古來善用兵者,以綱紀為本源,以一人之心為萬眾之心,役千軍萬馬而如役一人,令行禁止而其應如響,心意所到而兵鋒皆到,其靜如淵而其動如瀑,其進如風而其退如電,泰山壓頂而不懼,烈焰焚身而不恤,勇闖龍潭而不怯,故能所向披靡,無往不勝!本座就是要身先士卒,帶頭打造出這樣一支鐵的隊伍來!」
說著,他提氣一縱,跳下地來,半個身子都淹在了雨水窪中:「從今之後,本座與列位將士一道在這深可及腰的泥水中同行同止,同苦同熬!梁機——你且傳令下去,軍中若有再敢妄言移營徙壘者斬無赦!」
待梁機出帳傳令去後,司馬懿又喚來幕府秘書郎虞松,自己就站在泥水之中問道:「虞君,如今本座持兵於堅城之下,駐屯於雨水泥濘之中,而欲發檄射書宣諭逆順禍福之理於襄平城內的將士臣民,你覺得如何?」
虞松也站在水窪地裡,凝眉沉思有頃,躬身而答:「啟稟太尉,先禮而後兵,先教而後誅,庸人視為迂緩,而豪傑明其卓絕。您之此舉,實乃王者之師所應為,自當可行。」
司馬懿微微點頭,以手撫鬚,吩咐而道:「那你馬上給本座擬好一份檄文草稿呈來!」
「不瞞太尉大人,虞某先前亦對此事有所思忖,早已打好了這篇檄文的腹稿。」虞松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款款而道,「現在虞某就背誦出來,請您詳加審聽,如何?」
「哦?原來你早就打好了這篇檄文的腹稿?難得!難得!」司馬懿微微瞇上了眼,拿眼縫間的目光瞟了他一下,「那麼,你就念來給本座聽一聽吧!」
「是!」虞松聞言,急忙將衣領一提,整了整自己的長袍,身子一挺,開口背誦道:
告遼東、玄菟等將校吏民:
逆賊公孫淵世受國朝皇恩,本享公爵之榮與上卿之號。大魏待之極厚,一心冀其可化,不料此賊利慾熏心、性如梟獍,為奪偽位而公囚其叔,為謀僭號而暗結孫權,背恩叛主,惡極滔天,誘騙爾等而欲同陷大罪。
按諸典籍:十室之邑,猶有忠信,陷君於惡,《春秋》所書也。而今遼東、玄菟奉事國朝,紆青拖紫,以千百為數,戴冠垂纓,濟濟於市野,曾無匡正獻善之言乎?龜玉毀於櫝,虎兕出於柙,是誰之過也?國朝實為諸君士大夫羞之!昔狐突有言:「父教子貳,何以事君?策名委質,貳乃辟也。」今乃阿順邪謀、脅從奸惑,豈獨父兄之教不詳、子弟之舉習非而已哉?若苗穢害田,隨風烈火,芝艾俱焚,安能自別乎?利則義所不利,貴則義所不貴,此為自厭安樂之居、自求危亡之禍、自賤忠貞之節、自負背叛之名,何其鄙也!蠻貊之長,如莫護跋等,猶如愛禮,以此事人,亦難為顏!今忠臣烈將,鹹忿遼東反覆攜貳,皆欲乘桴浮海,期於肆意。當今陛下為天下父母,加念天下新定、西虜剛平,既不願勞動干戈,遠涉大川,費役如彼,又悼邊陲遺余黎民,迷誤如此,故遣太尉司馬等陳兵示意。若股肱忠良,能效節立信以輔時君,反邪就正以建大功者,福莫大焉。倘恐自嫌,已為惡逆所見污染,不敢倡言,永懷伊威!其餘與逆賊交通而迷途知返者,皆赦除之,既往不咎,與之更始。
司馬懿靜靜地半閉著眼聽罷,方才開口讚道:「很好!很好!虞君這篇檄文可謂理明詞暢,心澄文清!看來,你之天資實於公牘最相近,所擬奏咨函批,俱有大過人之處,將來必會建樹非凡——」說到此處,他雙目一睜,眸中一道亮利如雪刃的寒芒一閃而過,「不過,依本座之見,你卻可在這篇檄文本尾添上一句,『若有一意孤行、從逆不回者,城破之日既是族誅之時,勿謂國朝言之不早矣!』」
虞松聞言,心頭一震,急忙答道:「是!虞某待會兒撰擬之際便將這句話添寫在上。」
司馬懿兩眼盯視著他,緩聲而道:「虞君,你心中既是早已打好檄文之腹稿,足見你亦善於藏器於身,擇時備變。這本也不錯。『上不呼,則下不應;上不問,則下不答』,本也是中規中矩的君子處世之道。但在我司馬懿麾下,卻從不崇尚虛文繁儀,只重真抓實幹,得策輒發。你日後若是在本座面前再多幾分積極籌謀,直抒胸臆就好了!」
虞松聽出了司馬懿對自己半掩半藏、半吞半吐的做法有所批評,頓時雙頰一紅,慚色盡露:「太尉大人教誨得是,虞某衷心領教了。」
「懂得受教就好。」司馬懿擺了擺手,便讓他退下擬檄去了。虞松剛一離開,卻見帳門布簾一掀,一個銅鐘般洪亮的聲音撲面而來:「司馬太尉,您在雨水泥濘中紮營圍城。可真是持忍得住啊!」
司馬懿與裴景應聲看去,見來人乃是一個身形雄偉如山的鮮卑壯漢,深黑的長髮披散雙肩,微黃的鬍鬚斜斜上翹,兩眼銅鈴一般又圓又大,腰板挺直得如同勁松,整個人舉手投足便溢出一派奪人的豪氣來。他身後跟著一個鮮卑青年,雖然身材並不很高,但也生得脖粗背厚,臉如鐵鑄,顧盼之際虎虎生威。
「莫護跋大酋長駕到——本座真是有失遠迎啊!」司馬懿哈哈一笑,也不顧帳中水深及腰,就「嘩啦嘩啦」地踏著迎了上去。
那鮮卑壯漢卻是帶著身後那鮮卑青年一齊手捂著左胸,朝著司馬懿深深彎腰一躬:「司馬太尉,莫護跋這廂見禮了!」
司馬懿卻伸出手來將他倆扶起,滿面堆笑地說道:「免禮!免禮!莫護君與本座本有同門之誼,何必顯得這麼客氣?」
原來,這莫護跋是遼西鮮卑胡族的大酋長,同時也是司馬懿師父玄通子管寧隱居遼河之濱時本著有教無類的原則收下的一名親傳弟子。所以,論起來,他自然算是司馬懿的同門師弟。這一次北伐遼東,司馬懿特意派人邀來莫護跋,把管寧先生親筆所寫的介紹函在他眼前一亮,立刻就將他延攬到了自己的帳下,擔任了平遼先鋒將軍。畢竟朝廷只撥給了司馬懿四萬人馬,而公孫淵這邊的兵力卻達十餘萬之眾,故而,對莫護跋這支強悍的地方勢力,司馬懿是絕對不能不加以借重的。
「師父所教的尊長敬兄之禮,我莫護跋衷心銘記,焉敢稍忘?」莫護跋連鞠三躬之後方才立起身來,「司馬師兄,您不必謙讓!」
司馬懿也不再多說什麼,轉身伸手指著軍帳正壁上懸掛著的那幅遼東全境軍事地形圖,面色一正,認真地問道:「莫護師弟來看——如今本座的意思是準備沿著襄平城四面築起一圈二百里連營,將此城緊緊圍困其中,來個甕中捉鱉,你認為此計可行否?」
「可行自是可行,」莫護跋沉思著點頭而答,「就是只怕這霖雨下得太大,弟兄、兒郎們泡在水裡都受不了。上一次毌丘儉將軍前來征伐之際,也就是因為熬不過這大雨整日整夜的澆灌,沒辦法才撤軍而退的。」
「唉……行軍打仗非同兒戲,面臨艱險之際,再難熬也得熬,再難忍也得忍啊!」司馬懿伸出手掌拍了一拍自己的腰甲,深深一笑,「你看——本座不也是和前線將士一般時時刻刻泡在水窪裡處置公務嗎?」
「唔……司馬師兄您真是能以身作則,垂法於眾,我莫護跋實在敬服之極!」莫護跋畢竟曾在一代儒宗管寧先生門下受過教的,所以開口談吐之際頗有文通詞順之狀,到底與那些不知文學禮儀的粗蠻酋長大不相同,「行!我鮮卑兒郎亦自當一意追隨於您,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冒箭雨也在所不辭!」
裴景在旁邊聽得連異族客軍酋長也這樣向司馬懿表態示忠,心底暗自訝異,這位司馬太尉當真是了得,竟連鮮卑蠻子也被他收在麾下整得服服帖帖的!
司馬懿也聽過管寧的介紹,知道莫護跋這位鮮卑酋長素來愛慕中華禮儀文明,對華夏的器物典章、泱泱風範一向欣賞之極。他心中一動,便依著管寧先前所教,微笑而道:「對了!莫護師弟,本座奉管寧師父之命,特將一物贈送於你。」說著,從桌案上取過一隻紅木方箱來,輕輕打開,一派耀眼的金光頓時四射而出。
「哎呀!這不是管師父先前所戴的那頂純金步搖冠嗎?」莫護跋一瞧,兩眼瞪得圓亮亮的!
只見那座步搖冠通體上下金光閃爍,底座被雕成了一隻栩栩如生的鹿頭,鹿頭頂上分別向左方、上方、右方伸展開來七根細細長長的角枝,每根角枝上面都懸吊著一片片黃澄澄的金葉子。司馬懿將它托在手上,輕輕一搖,微風掠動,那步搖冠上的金枝金葉便閃動個不停,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莫護跋滿臉漾出濃濃的笑意來:「好、好、好……」
「來,師弟,為兄給你戴上!」司馬懿走上前來,莫護跋應聲向他單膝跪下。司馬懿先將他頭上披散如瀑的長髮細心地綰起,然後小心翼翼地罩上了這頂純金步搖冠,再從髮髻之中橫貫了一支梅花銀簪將他這冠牢牢固定住。瞧得這冠戴端正了,司馬懿這才鬆開了手,左看右瞅了一番,呵呵笑著點頭叫好。
莫護跋戴上純金步搖冠後,站起了身,一步一搖地就踏著雨水在帳篷裡踱起了步來,好像一個得到了心愛寶貝的孩子一般興高采烈。那明晃晃亮燦燦的步搖冠,在他頭上於搖曳晃悠之間流光溢彩,當真是妙不可言!
「好了!管寧師父知道你一向喜愛他這頂純金步搖冠,就托為兄轉送給你了。莫護師弟,你且好好收下吧!」司馬懿撫著自己黑光水滑的鬚髯,笑吟吟地說道。
莫護跋聽罷,也不顧帳中積水頗深,「嘩」的一聲便跪了下去:「弟子衷心感謝管寧師父的贈冠之恩!」
司馬懿疾步上前,將他扶了起來:「師父贈你寶冠,也是希望你知書達理,將來成為我大魏藩夷中的錚錚亮節之人啊!你千萬不要辜負了師父的這一番苦心才好!」
「是!是!小弟一定牢記師父的苦心訓誨,一定不負師父的殷切期盼!」莫護跋兩眼噙著淚花,上身直挺著,滿臉認真地看向司馬懿,「司馬師兄,小弟這裡尚有一事請求相助——我莫護跋既已傾心歸慕華夏文明,還請司馬師兄為我等恩賜一個姓氏,如何?」
「賜姓?唔……你既有這等誠意,為兄倒是不當予以輕加拂逆……」司馬懿聽了,背負雙手,在帳篷中來往踱了幾番,方才沉吟而道,「為兄記得,管寧師父曾經給你莫護族留下一條親筆字幅,內容為『慕兩儀之嘉德,羨三光之懿容』。為兄便從這十二字中取出兩個字來,建議你們一族改姓為『慕容』!」
「慕容?慕兩儀之嘉德,羨三光之懿容?慕容……」莫護跋將這個嶄新的姓氏反覆地口中念叨了好一會兒,終於伸手一拍膝蓋,哈哈笑道,「師兄你改得好!改得好!我莫護跋從此就改姓為慕容了——小弟從此就叫慕容跋了!」
說著,他回過身來一拍那鮮卑青年的肩頭,大聲笑道:「木延!我這像海東青一樣矯健的兒子——你今後再也不要用莫護這個粗鄙的姓氏了!你的姓名從此是慕容木延了!你還不趕快向你的這位司馬師伯跪下叩謝!」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司馬懿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了慕容木延,同時側過頭來對慕容跋說道,「慕容師弟啊!你既已躬率全族上下歸順了我煌煌大魏,就且隨為兄一道大展身手,狠狠地將這逆賊公孫淵一舉收拾掉!只要你立下戰功,為兄一定不以華夷之別為念,親書上奏,懇請陛下封拜你為率義王!」
「瞧師兄您這話說得——師兄您的敵人,就是我慕容跋的敵人!就是我整個遼西鮮卑一族的敵人!您這樣的博學達禮之士能夠像親兄弟一般待我慕容跋,我慕容跋怎不會把一顆真心掏出來回報您呢?」慕容跋將頂上的純金步搖冠扶了一扶,滿面肅容,爽朗地講道,「您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吧!」
襄平城中金碧輝煌的偽燕王宮裡,外面「嘩嘩啦啦」的暴雨擊打著屋頂、地面的聲響,絲毫也掩不住殿閣內到處飄溢的歌舞絲竹之音。
頭戴貂尾鹿皮氈冠,身披大紅綢袍的公孫淵大腹便便地踞坐在雕龍王座之上,右手執著一方青銅古爵,向座下的諸位臣僚敬酒而道:「列位愛卿!朕……朕敬你們一杯!不,不,不,咱們大家一齊來向天致謝。蒼天有意,祖宗有靈,降下神雨保佑我大燕萬世無敵啊!」
他話猶未了,偽燕的丞相王建已是諂媚地一笑,逢迎而道:「陛下!上天待我大燕真是不薄啊!上一次毌丘儉那廝率領五萬人馬進犯而來,結果在遼河西津口也被一場天降神雨淋了個焦頭爛額,撐不到半個月就倉皇而逃了。司馬懿這一次在咱們襄平城下也堅持不了多久的!」
偽燕御史大夫柳甫也站起來同聲附和道:「是啊!是啊!陛下!這神雨下得這麼大,那些魏賊在城外的營柵土山怎麼砌也砌不起來的。今天早上老臣特地登上南城牆頭看了,他們每砌起一尺,就會被暴雨衝垮一尺!一個個卻還傻乎乎地在那雨水泥濘裡做無用功!」
公孫淵聽得連連叫好,臉上五官都笑得擠成了一堆。瞧著自己的主子龍顏大悅,侍中衛演也不甘落後,笑嘻嘻地獻媚道:「就是!就是!咱們的鎮國大巫師曲尼勒說了,這一次天降神雨還要再下一個多月的時間,那些魏賊在襄平城下就算不被咱們打跑,也一定會被那平地八九尺高的雨水給沖走的——我大燕當真是洪福齊天,百靈相助啊!」
「好!好!好!多謝眾卿的吉言相獻!」公孫淵心花怒放,將青銅方爵中的美酒一飲而盡,「朕與眾卿同喜同慶了!」
正在這時,他國中的征南將軍卑衍、平虜將軍楊祚卻面帶憂色,越眾而出,抱拳奏道:「啟奏陛下,這司馬懿佈陣用兵確是詭變無窮,奄忽如神,可謂『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視之在左,忽焉在右』,實在防不勝防,攻無可攻!臣等在遼河津口與他交過手,知道他的厲害。如今他已繞著我襄平城列下數百里土山連營,日夜不停地督促著魏兵頂風冒雨施工不已。倘若他這數百里土山連營一旦合圍,則我軍形勢堪憂矣!」
「這個……」公孫淵聞言,笑容頓時一僵,放下了手中方爵,神情有些沉重起來。
「兩位將軍——你們多慮了!」衛演暗恨這兩個武將破壞了場中那一派歡樂祥和的氣氛,冷冷地駁斥他倆道,「這場神雨還會持續連降三十餘日,這可是鎮國大巫師曲尼勒的預言啊!司馬懿和他的那些蝦兵蟹將怎麼熬得下去?上次毌丘儉開始不也是信心滿滿地宣稱要在天降神雨之中與我大燕雄師對峙到底嗎?結果他也只撐了十二三天就丟盔棄甲而逃……」
「衛侍中!神雨再厲害,也終究會有日出雲收的一天啊!」楊祚苦苦地勸說道,「咱們襄平始終是一座孤城。萬一到了天晴雨住的時候,司馬懿和魏賊卻若仍是堅持不退,咱們又該怎麼辦呢?」
「這有何難?這有何憂?」衛演滿不在乎地說道,「到了那時,他們早被神雨一個個澆成落湯雞了……就算他們想要前來挑戰,亦已被耗得士氣大弱,兵威重損,筋疲力盡,我大燕雄師正可以逸待勞,一鼓而全殲之!」
「唉!衛侍中你沒見過魏兵的厲害!你不知道,聽說那鮮卑蠻子莫護跋也率眾投奔了他司馬懿。司馬懿而今是如虎添翼,銳不可當啊!」卑衍雙眉緊皺,仍是憂慮不已。
「這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公孫淵雙目一抬,向座下群臣緩緩掃視過去,「他司馬懿拉攏了遼西鮮卑蠻族,難道朕在外面就招攬不到幫手嗎?王相國,你速速派人去與高句麗國君高位宮聯絡,以重金厚禮而啖之,邀請他在適當的時候配合咱們一齊聯手對司馬懿這隻老狐狸實施腹背夾擊!」
高句麗國將軍高允明與侍中高德來率領二萬精兵正從梁水上游南下,在泥濘道中銜枚疾進。他們是奉了國王高位宮的命令,前往襄平城外去馳援公孫淵的。但同時,高位宮也給這支兵馬的主將高允明下了一個鐵的指令,在情勢危急不測的時候,他必須服從侍中兼監軍的高德來的每一句話。
當高句麗的部隊趕到距襄平城還有二百八十餘里之遙的柳林口時,天邊已露出了一線魚肚白。
「監軍大人,大家就在這裡休息一下,用過早飯之後再趕赴襄平城下吧!」高允明瞧了瞧周圍的地勢,向高德來建議道。
「行!」高德來也四下裡打望著,一臉的緊張之色,「只是高將軍你千萬要派人加強四周的巡邏戒備。」
「是!」高允明聽了,便欲回身發號施令。就在此刻,前方猝然響起了一串悠長而渾厚的號角長鳴之聲,「嗚嗚嗚」猶若猛虎低嘯。
「有……有伏兵!」高德來和高允明都吃了一驚,慌忙各自勒住坐騎,傳令讓自己身後的部卒即刻全力備戰。
隨著號角鳴響之聲愈來愈急,在霧漫霞蒸的山林之間,一聲聲奇奇怪怪的皮鼓和哨音也交雜而起,驚得一群群鴉雀倉促地拍著翅膀,急匆匆飛上更高的樹枝,好奇地轉動著滴溜兒圓的黑眼珠,朝樹底下探頭張望著。
「這……這是鮮卑蠻子的聲音!」高允明有些驚駭地側頭向高德來說道,「他……他們……」
高德來兩眼緊盯前方,神情一片凝重,只淡淡說了一句:「他們已經來了!」
柳林口前開闊的空地上,已經從四面八方彙集了一眼望不到邊的鮮卑夷人。有的頭戴羽飾,項戴骨鏈;有的腰束皮裙,赤足裸臂;有的耳掛金環,鼻垂銀飾;更有的赤身露體,在頰上、額上、背上文著各種鳥獸圖案。再看他們的手中,各種兵刃在晨暉下映著森森寒光。彎的,直的,長的,短的,粗的,細的,帶刺的,弧圓的,奇形怪狀,神神秘秘,讓人瞧了心底犯怵。雖然他們個個生得奇模怪樣,未習教化,卻又能很好地應著皮鼓和哨音的節奏虎視眈眈地迎上前來,很快就在高句麗大軍面前列成了一個整整齊齊的方陣。
鮮卑蠻子征戰殺伐的厲害,高句麗國士眾早就親身體會過了。所以,高允明和高德來都變了臉色,急急傳令道:「三軍警戒——結陣迎戰!」
正當高句麗士卒們挺戈勒馬全力戒備之際,卻聽號角之聲愈來愈近,鮮卑夷人的陣形像波浪一般從當中分出一條寬闊的通道來。一桿寫著「魏太尉司馬」五個大字的黑色旗幟一馬當先,緊隨而來的便是鮮卑大首領慕容跋和大魏後將軍牛金。
「魏……魏狗也來了!」高允明一下握緊了手中的刀柄,側身瞧了瞧高德來,「監軍大人,咱們是衝上去和他們……」
他話猶未了,「嗖」的一聲尖嘯掠空而來,一支羽箭猶如白光一閃,瞬時插落在他胯下坐騎蹄前一丈開外的草地上!
隨著這支飛箭而來的,是牛金沉緩的聲音:「高句麗屬國諸位大人,本將乃是大魏後將軍牛金,今日特奉司馬太尉之令,前來迎接爾等一同赴襄平城下會師共討逆賊公孫淵!」
他一說完,右手舉起令旗高高一揚,四下裡頓時鴉雀驚飛,一桿桿魏國軍旗驟升而起,一列列魏國騎兵如同一堵堵鐵牆一般平地冒出,將這支高句麗隊伍圍了個水洩不通。
高允明抬起頭來,舉目四顧,見得這四面魏兵大陣的後面仍是黑影幢幢,不知那裡還埋伏了多少魏軍步卒和鮮卑蠻子。看來,這一番是凶多吉少了!他把嘴唇抿得緊緊的,將鞘中寶刀正欲一把抽出——
這時,一隻強勁有力的手倏地伸過來扣住了他的右腕,讓他一時拔不出刀來!他駭然轉頭,卻見高德來向他輕輕搖了搖頭,目光裡儘是不允之意。
「監軍大人,您……」高允明不禁一愣。
那高德來面色極為肅重,朝他飛快地塞過來一條黃絹詔書,低低地講道:「允明,你且看一看大王的這道密旨……」
高允明急忙打開那詔書一瞧,只見上面寫著:
諭告諸位援燕將士,此番西擊,見可而進,見難而退,見圍而降,隨機制變,勿得自損王師。高句麗王手詔。
看罷此詔,高允明只得長歎一聲,放開了緊握刀柄的右手。
然後,高德來一正衣冠,展顏而笑,忽地躍身下馬,立在草地之上,身形一低,迎著牛金、慕容跋深深一揖,道:「天朝大臣在上,微臣高德來、高允明,特遵本國大王高位宮之令,正欲率兵前來與天軍會師於襄平城下,共伐公孫逆賊……」
第四方人物
忽濃忽淡的幽藍色香煙,一縷縷地從那座金麒麟寶爐中悠悠然飄出,裊裊而升,盤旋環繞,猶如一團浮在半空的絲線,糾來纏去,難以梳理得清。
曹叡一抬頭,正望見那團「絲線」,臉上表情一怔,立時陷入了沉思之中。那糾結紛亂的煙絲之景,不正與他此刻的心境相仿麼?突然,他只覺一陣劇烈的頭暈襲來,狂跳不已的心臟似要衝胸而出,憋得自己連氣都快透不出來了,臉龐也漲得鐵青。
「陛……陛下,您……您怎麼了?」他所寵愛的貴妃郭瑤一見,頓時慌了手腳,急忙膝行著趨近龍床前來察看,「臣妾去喊太醫……」
「不要!」曹叡短促地喝了一聲之後,就一下子頹然倚坐在龍床靠背上,兩手緊緊按著胸口,一言不發,咬著牙齒忍了半晌,這才慢慢緩過氣來。他沉沉地搖了搖頭,澀聲說道:「不……不必了!朕……朕現在沒事了。」
「陛下!您……您的龍體既是欠安,就不要再操勞國事了……」郭貴妃噙著眼淚伏在龍床邊悲悲切切地說道,「萬一您有個意外,可讓臣妾怎麼活啊!」
曹叡沉著臉,沒有答話。其實,對於郭瑤,曹叡的感情是十分複雜的。當年郭太后害母專權之事,曾經在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依著他的個性,他本是決不會再納郭姓的女子為后妃的了。後來,孫資和劉放聯名向他推薦了郭瑤入選椒宮。他倆的理由是郭瑤乃河東一帶久著盛譽的郭氏一族出身,又系太祖武皇帝當年的心腹謀士、貞侯郭嘉的侄孫女。曹叡納她為妃,有助於增強元老世族們對他統治的認可與支持。曹叡為了坐穩自己的江山,也就只得依言而行。這些年下來,他才發現這郭瑤非但賢德淑婉,而且精明能斷,漸漸成了自己不可缺少的一個佐朝助手。平時當自己心絞之痛發作時,他都是將政務交由郭貴妃代為裁理的,而郭瑤的代理大體也能合他心意。
過了好一會兒,曹叡才平靜了心情,緩緩說道:「好了!好了!愛妃你不要再哭了。朕今天的事兒,你千萬不要到外面去亂說。記住,對誰都不要說。去——到那架百寶櫃上,把周宣大夫給朕煉製的混元金丹拿來,朕服過之後就再也沒事了……」
「諾。」郭瑤拭去眼角的淚痕,起身慢慢向御書房一角的那只百寶櫃走去。
曹叡看著郭瑤的背影,沉吟許久,自從秦朗的驍騎將軍一職被免去之後,一直拖到現在都半年多了還沒找到合適的人選來接替他。還有,自己應該趁司馬懿近來不在關中掌權之機,盡快把涼州刺史孟建召回洛陽閒置起來,同時外放夏侯霸出去坐鎮涼州。那麼,夏侯霸先前在京所任的衛尉一職就又空了出來。衛尉、驍騎將軍都是拱衛京畿的要職啊,非至親至信之士不可接任。先前司徒崔林、廷尉高柔、吏部尚書盧毓、太中大夫王肅等人一直在極力推薦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擔任驍騎將軍一職,但自己還敢把京畿重權再進一步交給他們司馬家嗎?但似乎也不能全部都交給曹爽、夏侯玄等宗室宿貴啊!誰能擔保他們在偌大的權力誘惑面前不會私慾膨脹、作威作福而無法無天?唔……郭瑤愛妃的叔父郭芝對朕倒是忠心耿耿,他大約是可以引入皇宮大內之中制衡曹爽、夏侯玄的。對了,就讓他去頂任夏侯玄的虎賁中郎將之職,把夏侯玄調到衛尉一位上去,再將驍騎將軍這個職務暫時也給曹爽兼著。不過必須把曹爽身負的武衛將軍轄下最重要的中護軍一職剝離出來,另行擇人選任。這個人還必須是與這曹氏、夏侯氏、郭氏等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的第四方人物!當然,司馬家的人更不能入選。那麼,自己究竟該選誰當這個中護軍呢?一想到這裡,曹叡的眉頭就緊緊蹙了起來。
「陛下!請服用混元金丹。」郭瑤將手中一方瑪瑙盒輕輕打開,從裡邊取出金亮亮的一顆丹丸送了上來。
曹叡將金丹拈在了掌心裡,反覆細看了半晌,兩眼緊盯著它,口裡卻悠然而道:「曹爽日前給了朕一個建議,效仿當年秦始皇,建築高台峻閣,以與神仙往來,求長生不老之方。他還說,漢朝二十四帝,唯有武帝劉徹享國最久、壽算最高,只因服飲了那天上日精月華之氣。劉徹當年曾於長安宮中,建了一座三十餘丈高的柏梁台,台上立了一座銅鑄巨人,手捧一盤,名曰承露盤,接三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其名曰天漿,又曰甘露。取此水用美玉之屑調和而服之,可以延年益壽,返老還童。愛妃,依你之見,朕是否應當採納他的這番建議?」
郭瑤黑亮的眼珠轉了幾轉,沉吟片刻,言道:「本來,陛下所講的乃是社稷大事,臣妾是萬萬不該有所妄言的。但是此事涉及陛下的龍體安危,臣妾就不得不多嘴了。依臣妾之見,陛下的龍體安康關係我大魏之煌煌國運,縱使趕赴長安漢宮拆取這銅人、承露盤確是勞民傷財之事,卻也顧不得了。陛下應該盡快採納曹爽此言。」
曹叡將那顆金丹忽地一下吞了下去,深深地直視著郭瑤,臉上現出幾分真切的感動來,款聲道:「唔……還是愛妃你對朕最是關心啊……好吧!朕就如你所言,採納了曹爽這一奏請!」
「夫君,外面有一種傳言,說陛下為了提防父親手握重兵而在遼東猝生不測之變,便故意將您和大哥召回京城扣在身邊作為人質監視起來……您還別撇嘴,您自己瞧,您被陛下封為了大內首席議郎,大哥也被陛下封為了散騎常侍,都是些與他近在咫尺的貼身之職!萬一事生不測,他翻掌之間便可將你倆控制於須臾!」王元姬慢慢給司馬昭斟了一杯清茶,用雙手捧著遞了上來。
「我不渴。」司馬昭頭也沒抬,手裡拿著一方毛巾,輕輕擦拭著父親送給他的那塊紫龍玦雪白光滑的表面,神情顯得十分專注,「元姬啊!其實你也是替為夫和大哥空擔心——咱兄弟倆這兩三年裡在京畿之外待得也太久了,也該回來在這天下中樞之地好好活動活動一下筋骨了。」
「夫君,不是妾身在空擔心啊!您應該看得清楚,在父親大人遠征遼東的這半年多時間裡,董司徒和辛毗大人都病歿了,我司馬家一下子便減去了兩大助力;接著,崔司空也病重了,高廷尉又遭到了排擠,現在盧毓尚書在吏部裡說話還沒有鄧颺管用,就是妾身的父親也被調到了廣平郡去任太守。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說是讓妾身的父親去經歷親民之職,其實就是想把他攆出朝廷中樞要地!陛下和魏室宿貴們趁著咱們父親大人遠離洛陽京都就一直在拚命地打壓我司馬家族啊!」
那塊紫龍玦被司馬昭極為用心地擦拭得光亮如脂,玦身上盤繞著的那條龍形紫紋更是栩栩靈動,須爪揮揚之際幾欲浮躍而出破空飛去!他將它托在掌心裡細細地瞧著,語氣淡若白水:「你怕什麼?我司馬家素為百年望族之首,當世豪門之冠,根深枝茂蔭蓋天下,豈是他們想搬就能搬得動的?」
王元姬將茶杯輕輕放回了桌几面上,悠悠一歎:「話雖是這麼說,但別人是在不顧一切地步步緊逼啊!從孫大人、劉大人那裡傳送出來的消息說,衛尉夏侯霸快要被外放出去頂替孟建大人的涼州刺史之職了。孟建大人則被陛下召回京中擔任崇文觀太學祭酒的閒職。曹爽、夏侯玄等魏室宿貴們分明是想把他們的手伸入到咱們父親大人經營多年的關中地帶裡去。」
紫龍玦頓時被扣緊了,光滑的玉面倏然印出清清晰晰的指紋,一圈一圈地泛將出去,又緩慢而無聲地融化無蹤。司馬昭的聲音變得沉滯了起來:「夏侯霸要到關中去?哼,這一枚楔子倒是打得又刁又狠,咱們還沒開始向他的京畿大內徐徐滲透,他反倒要對咱們苦心經營的關中之地下手了。」
然後,他目光一抬,筆直地投向了王元姬:「這件事兒,母親大人和大哥知道嗎?」
「這個消息,就是母親大人親口告訴妾身的,大哥也應該早就知道了。」
「哦,母親大人和大哥既然已經知道了,那就不用擔心了,他們自有對策的。」司馬昭聽了,這才臉色一定,神情平復如常,繼續緩緩撫摸著那塊紫龍玦,娓娓而道,「日前陛下下了一道詔書,令將作大匠馬鈞帶領一批能工巧匠,征發三萬八千名農夫,前去長安城未央舊宮中拆取漢武帝時的大銅人和承露盤,再運回洛陽京城重修柏梁台以立銅人、承露盤。為夫為這件事兒擬寫了一道諫言疏。元姬,你且將它好好修改潤色一下,明日一早為夫便帶進宮去呈給陛下。」
司馬昭讓王元姬幫他修改潤色奏稿是有原因的。她出身山東儒門王氏世家,自幼飽受家學熏陶,其祖父王朗曾經稱讚她「精通文藝,善研詩書,目所一見,必貫於心」。既然身邊有王元姬這樣一個才學超群的奇女子作為賢內助,司馬昭當然會讓她時常輔助自己處置各項外務了。此刻,她聽了司馬昭的吩咐,也不多話,把桌几上放著的那道奏疏稿本拿了過來,細細翻閱著,只見上面寫道:
微臣司馬昭謹奏:
昔日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其居,禹卑宮室而天下樂其業;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古之聖帝明王,未有極宮室之高麗以凋敝百姓之財力者也。桀作璇室、象廊,紂為傾宮、鹿台,皆以表其社稷;楚靈以築章華而身受其禍;秦始皇作阿房而殃及其子,天下叛之,二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陛下當以堯、舜、禹、湯、文、武為法則,以夏桀、商紂、楚靈、秦皇為深誡。而今卻唯宮苑是侈是飾,取長安銅人而勞民重役,建承露之台而耗國積蓄——微臣竊為陛下所不取也!
當前吳、蜀二賊,非徒白地小虜、聚邑之寇,乃據險乘流,跨有士眾,僭號稱帝,欲與中國爭衡。今若有人來告:「孫權、劉禪並修德政,復履清儉,輕省租賦,不治玩好,動咨耆賢,事遵禮度。」陛下聞之,豈不惕然惡其如此,以為難卒討滅而為國憂乎?若使告者曰:「彼二賊並為無道,崇侈無度,役其士民,重其徵賦,下不堪命,吁嗟日甚。」陛下聞之,豈不勃然忿其困我無辜之民,而欲速加之誅,其次,豈不幸彼疲弊而取之不難乎?苟如此,則可易心而度,事義之數亦不遠矣。
且秦始皇不築道德之基而築阿房之宮,不憂蕭牆之變而修長城之役,當其君臣為此計也,亦欲立萬世之業,使子孫長有天下;豈意一朝匹夫大呼,而天下傾覆哉?故臣以為使先代之君知其所行必將至於敗,則弗為之矣。是以亡國之主自謂不亡,然後至於亡;賢聖之君自謂將亡,然後至於不亡。昔漢文帝稱為賢主,躬行約儉,惠下養民,而賈誼方之,以為天下倒懸,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歎息者三。況今天下凋敝,民無擔石之儲,國無終年之蓄,外有強敵,六軍暴邊,內興土木,州郡騷動,若有寇警,則臣懼版築之士不能投命虜庭矣!懇請陛下深長思之!
王元姬慢慢讀罷,蛾眉漸蹙,面色微微變了:「夫君這一篇諫言疏固然寫的是峻直深刻,砭骨三分,堪稱為天下萬民而立言。妾身舉筆亦無處可改。只是您萬一向上發出,觸怒了龍顏,又當如何?」
「愛妻以為為夫此疏乃是不擇人、不明時、不順勢而妄發耶?」司馬昭深深然注視著她,「為夫此奏一發,實乃公私兼顧,義利雙收也!你想,以公理言之,為夫職在議郎,自當義不容辭為社稷大業諫與諍,必會贏得天下士民歸心景仰;以私利言之,為夫此奏文筆中情中理,不偏不倚,剛柔得宜,魏室宿貴們終有嫉恨而無隙可乘,況且陛下本人又一向以開明之君自詡。」
王元姬玉頰上緩緩現出一種深沉莫名的笑容來:「聽夫君這麼一講,妾身終於明白了。夫君您公開呈上這一道諫言疏,實際上是在天下士民面前彰顯我司馬家的清正精忠,親民恤士之高風亮節,從而為我司馬家更為廣泛地招納人心啊!」
就在司馬昭與王元姬在密室裡認真討論如何修改潤色那道諫言疏的同時,武衛將軍曹爽、虎賁中郎將夏侯玄、駙馬都尉何晏、吏部侍郎鄧颺等人正在夏侯府後花園的養心亭裡聚會交談。
夏侯玄站在案幾之前,身形微微前傾,左右兩手分別握著一支毛筆,同時在案幾上兩條絹幅面上筆走龍蛇,灑興而寫——他右手筆下寫的正是何晏所著的《無名論》:「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無名,故老氏曰強為之名。仲尼稱堯蕩蕩無能名焉。下雲巍巍成功,則強為之名。取世所知而稱耳。豈有名而更當雲無能名焉者邪?夫唯無名,故可遍得以天下之名名之;然豈其名也哉?唯此足喻而莫終悟,是觀泰山崇崛而謂元氣不浩茫者也!」
他的左手筆下同步而寫的卻是《道論》:「有之為有,恃無以生;事而為事,由無以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也。故能昭音響而出氣物,包形神而章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規以之圓。圓方得形而此無形;白黑得名而此無名也。」
在旁人看來,夏侯玄雖是雙手同時揮筆而寫,然而其動作之疾緩、轉折之曲直、周旋之寬窄卻是合節合拍,一氣呵成,毫無遲滯。右邊的《無名論》之字體寫得端方莊重、典雅古樸;左邊的《道論》之字體卻寫得輕靈圓融,瀟灑飄逸!一直靜靜觀賞著他寫完字幅的鄧颺不禁走近前來,幾乎忍不住伸出手指要去撫摸那條幅上的一行行墨汁淋漓的字跡,失聲嘖嘖歎道:「好精深的文章!好漂亮的書法!前朝名師梁鵠之方楷、一代鴻儒蔡邕之圓隸,俱不能及也!何大人,您也過來欣賞一下吧!」
那邊,面色白若傅粉的何晏正將自己的雙手浸在侍女端上來的銅盆之中,撩著清水輕輕地搓洗著。他的聲音始終那麼溫綿如春水:「別催,別催,等晏淨過了手之後,自當過來向夏侯君討教討教。」
曹爽正負手而立,投目望來,瞧著何晏那皎白的雙手在透亮的清水中悠悠滌蕩,隨著淺淺的波紋漾起,亦不見一星半點兒的脂粉飄蕩散開。看來,他那一雙手的皮膚,果然是天生的白皙如玉,絕非塗脂抹粉所致。
夏侯玄慢慢擱下了雙手所執的那兩支毛筆,一邊打量著自己的這兩張字幅上還有什麼瑕疵,一邊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鄧颺道:「鄧君,你還沒告訴我遼東戰事的情報呢!」
鄧颺聞言,急忙斂容正色,認真回答道:「武衛將軍、夏侯君,咱們派往司馬懿身邊的那個細作傳送回來的情報裡講,司馬懿在率兵圍攻襄平城之際,遇到了一場遼東數十年間雨期中持續時間最長的暴風雨,實在稱得上是天不相助。他這一仗打得很是吃力!」
曹爽聽了,冷冷而道:「是啊!與人相鬥,尚有可為之機;與天相鬥,司馬老兒縱有再大的本事,只怕也力不從心吧!」
「難怪這幾日司馬子元連咱們以前時常舉辦的清談之會都不參加了!」夏侯玄還是一邊瞧著絹幅上自己所寫的那些濕沁沁的字跡慢慢被秋風吹乾凝固,一邊若有所思地言道,「正所謂父子同心,司馬太尉在外面碰到了如此之大的難事,那司馬子元心裡恐怕也不會好受到哪裡去吧?」
「他心裡再不好受又怎樣?大概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何晏將雙手緩緩地從銅盆之中取了出來,拿過盆架邊放著的毛巾輕輕擦拭著自己的手心手背,眼底深處透出一絲深深的笑意,「你還別說,咱們桓老前輩呈進的這一招『釜底抽薪』之計來得真是高明。早先吏部關於建議任命司馬子元為平蜀將軍,司馬子上為雍州別駕的文書草稿都已經擬好了,陛下卻乘司馬懿遠出征遼之機把司馬子元、司馬子上都留在了皇宮大內擔任近職。這不是分明把他兄弟倆扣在了京城裡當人質嗎?還有,陛下讓夏侯衛尉出任涼州刺史,同時又抽回了孟建入京到崇文觀賦閒,這也幾乎等同於斬去了司馬懿在關中軍政界中的一臂一膀。」
「唉,這也是朝廷迫不得已而施出的陰招!司馬氏盤踞關中多年,早把那裡經營得密不透風了!若是再讓司馬師兄弟繼續在那裡坐大成勢,萬一驟生異志而與征伐遼東的司馬懿遙相呼應,東西並舉,誰還遏制得住啊!」夏侯玄沉沉歎道,「桓伯父的這些計策實在是務本務實,直中要害的宏謀大略啊!」
鄧颺聽著,臉上卻現出幾分不甘不服來:「這桓前輩本事雖大,但脾氣也不小——那一日他當著武衛將軍和夏侯君的面商議削弱司馬氏黨羽之計策時,幾乎是他一個人在那裡大唱獨角戲,旁人簡直是一句話都插不上。還有,他那一副自居為尊,高高在上的姿態,彷彿把咱們都看成三尺孺子了。」
「唉,桓伯父他脾性一直都是這樣。」曹爽幹幹地一笑,「咱們做晚輩的,也只有讓著他才行啊。」
夏侯玄雙目一抬,卻是精光閃閃地看向鄧颺:「鄧兄,玄並不認為桓伯父這樣的脾性有什麼不好!咱們關起門來是自家人,就該當有一說一,無遮無掩,這才顯出彼此之間的坦誠本色!咱們就是應當學習桓伯父這樣一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優點!這樣說來,何叔父,玄與您有些不同見解……」
「什麼事兒?」何晏聽了,不覺一怔,便隨手放下了擦手的毛巾,愕然而問。
「玄聽曹兄講,是何叔父您讓他上書建議陛下拆取長安未央宮銅人,徙來承露盤,修建柏梁台的?」夏侯玄正視著他,毫不迴避地講道,「您這些建議實有媚君誤國、勞民傷財之嫌。」
何晏卻倏地避開了他灼然的目光,只是低頭直瞧著自己那雙洗得愈發白淨的雙手,徐徐言道:「夏侯君,你應該明白,咱們既要與司馬氏一黨相鬥,就一定要取得陛下的全力支持;若想取得陛下的全力支持,咱們就要在陛下面前顯得比司馬氏一黨更為忠心。為叔讓曹昭伯進言建議陛下拆取銅人,徙來承露盤,修建柏梁台以延年益壽,也正是出於此意啊!」
夏侯玄慨然道:「何叔父,玄還是不能理解,您這樣做真的是對陛下竭誠盡忠嗎?玄倒認為您這是置陛下於不義,置百姓於困頓啊!咱們或許會一時獲得聖意的認可,但卻有可能會長久地失去民心啊!」
「在歷朝歷代的政局之爭中,究竟是予取予奪、威福無邊的聖意重要,還是虛無縹緲、一盤散沙的民心重要?這個問題在這裡還值得為叔來訓導你嗎?」何晏深深地看著夏侯玄,「清談是清談,現實是現實,太初,你可不要越談越癡了!」
夏侯玄沒想到一向口不離老莊、手不釋典章的這位表叔也會講出這般痞子氣極濃的話來,不由得一呆,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才好。
「好了,咱們也不必在現實政爭中把心弦繃得太緊了,為叔在這裡寫一篇深得清虛玄遠之妙趣的文章給你們讀一讀。」何晏彎下腰去,用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的右手提起一支筆,在桌案上另一張絹幅上飛快地寫了起來:
夫稱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繫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於貴生也……
他正寫之間,鄧颺這時卻向曹爽說道:「武衛將軍您可知道麼?近來河內郡山陽縣中,有一批青年名士常在那裡聚會交遊呢……」
「鄧君講的是阮籍、嵇康、向秀、劉伶他們吧?」何晏忽然開口了,同時將手中毛筆輕輕擱下,「喏,你們過來看一看,這便是嵇康寫的《養生論》。」
夏侯玄應聲踱步過來,眼睛往何晏那張字幅上一落,目光立刻便被拉直了:「唔,好精妙的文章——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繫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他可謂已是深得玄道妙理之真諦了。」
何晏聽罷,微微而笑:「何某的這個侄女婿啊,嘴上說說這些清虛之詞還能勉強可以,但他自己是否能夠做到『言顧行,行顧言』,何某就不怎麼清楚了。」
「曹某的意見是,對像阮籍、嵇康、向秀、劉伶這樣的一批青年名士,咱們還是應當想方設法爭取把他們拉攏過來。」曹爽沉吟少頃,肅然而道,「何君,鄧君,你們先去找嵇康談一談。」
「昭伯所言甚是。不過,在玄看來,咱們一方面要為自己積極爭取助力,另一方面也不要忘了時時刻刻為自己認真消除阻力。」夏侯玄右手拈起了何晏寫的那條字幅一邊細細地觀閱著,一邊緩緩地言道,「嵇康這句話說得很妙: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反過來講,物情若是不順不通,大道必然有礙了。昭伯,玄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兒,不得不向你直言相告,你還是須得將曹訓、曹彥他們幾個好生管教管教!」
「太初,訓弟、彥弟他們在外邊又捅了什麼婁子嗎?」曹爽一愕。
「前幾日玄的堂叔(夏侯儒)從襄陽來信提到曹訓、曹彥向他寄送去了三四十匹布絹,請他利用職務之便從江東那邊偷偷給他倆物色幾個吳越美女回來。這等的驕奢淫逸之舉,昭伯你一定得過問一下!」夏侯玄正色講道,「我等正與司馬氏一黨在朝中殊死較量,千萬不能因己之誤而留給他們一絲一毫的把柄啊!」
「他媽的!這幾個小雜毛真是活膩了!」曹爽一聽,臉龐氣得紅成了煮熟的豬肝,失聲便吼了起來,「我回府去後便用家法好好管教管教他們一番!」
「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驅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挾烏號,明甲有精光。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豈為全軀士,效命爭戰場。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垂聲謝後世,氣節故有常。」諫議大夫蔣濟輕聲地吟誦著鍾繇太傅的長子、吏部著作郎鍾毓送來的這篇詩作,眉宇之際頗有感染激動之色。吟罷,他徐徐讚道:「好詩!好詩!此詩意氣風發,慷慨激昂,深有陳思王曹植當年《白馬篇》之遺風!它是誰作的?」
「是當年名重一時的『建安七子』之一的文豪阮瑀之子阮籍所寫的。」鍾毓笑著介紹道,「蔣大夫您有所不知,近來這阮籍和嵇康、向秀、劉伶等一批青年才俊常常在河東、河內、穎川各地結社交遊,吟詩作賦,揮灑文采,口口聲聲說要繼承當年『建安七子』之風骨而推陳出新呢!」
「哦,原來是阮瑀君的兒子阮籍寫的呀!」蔣濟慢慢放下了手中那頁詩簡,悠悠說道,「阮籍、嵇康、向秀、劉伶他們有這樣的志向,本亦不錯。眼下文學繁盛,詩賦勃興,不也正證明我大魏國安民逸,王道昌明嗎?他們的這些事兒,我們應當全力支持。鍾君,本座稍後讓府中管家付給你二十塊金餅,托你帶給阮籍、嵇康、向秀他們,聊作本座的鼓勵扶持之薄資。」
「蔣大夫心繫詩文,提攜後進,唸唸相扶,鍾某甚是欽服。」鍾毓深深而歎,「不過……說來蔣大夫或許會笑話,阮籍、嵇康他們個個也都擺脫不了文人雅士的通病——清高自負,鮮與人和,少與俗同。我那小弟鍾會幾次三番想加入他們社群當中去,阮籍、嵇康竟是拒之不納!」
蔣濟聽了,不由得微微皺眉:「唔……他們這樣做就有些不太妥當了。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當年建安七子講究的就是『不擇細流,兼收並蓄』!似他們這般孤芳自賞,自絕於眾,焉能長久?鍾毓,你若與他們相熟,還是對他們擇機委婉地勸誡一下才好!」
他倆正在交談之際,蔣府管家蔣老五走了進來,稟道:「老爺,中書令孫資大人前來求見。」
鍾毓一聽,慌得連忙起身,道:「蔣大人,既然孫大人有事前來與您相晤,鍾某就不再打擾您了,鍾某就此告辭。」
蔣濟也不挽留,點了點頭,朝蔣老五吩咐道:「老五啊!你且代本座將鍾大人送出門去,另外經過賬房時支取二十塊金餅給他……」
蔣老五是個心口如一的直腸子,顧不得鍾毓在場,當時就嚷起來:「哎呀!老爺!這二十塊金餅可是咱們全府上下年底過節用來壓箱底的一點積蓄啊……」
「哦?蔣大人,您這是何苦如此約己豐人呢?」鍾毓聽得清楚,臉都漲紅了,「這二十塊金餅您還是自己留著急用吧!」
「別聽他瞎嚷嚷——老五,你囉唆什麼?本座喊你支取給鍾大人,你就快去支取!」蔣濟揮了揮手,如轟似趕地將蔣老五、鍾毓二人送出了客廳。
中書令孫資如今已是魏朝之中炙手可熱的權要人物了。他平日裡出宮入殿,就是司徒崔林、廷尉高柔、吏部尚書盧毓等元老重臣見了他亦要禮敬三分。但今天他竟獨自一人默默來訪,倒確是有些出人意料。
進了客廳,孫資還未落座就向蔣濟拱手而道:「哎呀!蔣大夫,恭喜恭喜。您的大作《萬機論》如今在朝野上下真是流傳甚廣,文武群僚皆是抄而頌之,說不定您這部大作假以時日,必能與《呂氏春秋》《淮南子》一流的治國典籍而並名於世呢!」
「哪裡!哪裡!孫大人過獎了!」蔣濟急忙呵呵笑著遜謝道,「蔣某的《萬機論》不過是信手塗鴉而已,直白淺顯得很,實在貽笑大方了!」
「唔……您的那篇《用兵論》寫得真是言簡意豐,陛下還將它親筆抄寫出來列於案頭時時觀賞,以致本座耳濡目染也能將它倒背如流了!」孫資將袍角一擺,坐到那棉墊坐枰之上,繼續向他侃侃道來,「現在,您就且聽本座向您隨口誦來:『夫虎之為獸、水牛之為畜,可喻為用兵也。夫虎,爪牙既鋒,膽力無伍。至於撲豕也猛,俯而下之,必有扼喉之獲。夫水牛不便速,角又喬竦,然處郊之野,朋游屯行,部隊相伍,及其寢宿,因陣反御,若見虎至而共抵角相對,牛亦希見害矣。若用兵恃強,必鑒於虎之猛;居弱,必鑒於水牛之合。如此,方可謂攻取剽疾而守必能全者也。』怎麼樣?本座所誦的文章之中沒有一個錯字吧?」
聽到孫資如此用心稱歎自己的著作,蔣濟再自視清高,這時也不禁為之動容而言道:「區區拙作,難得孫大人記得這般清楚!您如此推崇蔣某,蔣某心中實是感激不盡。」
「哪裡!哪裡!關鍵是蔣大夫您自己於用兵一道深有真知灼見,所以才寫得出這樣的好文章!」孫資微微含笑,從坐枰上站起身來,上前用手輕輕按了蔣濟的肩頭,緩聲而道,「蔣大夫您文武雙全,剛柔兼備,滯留在諫議大夫這樣一個清流文職上太久了。此乃我中書省舉賢不速、用賢不力之過也!
「現在,我中書省決定要全力推助蔣大夫您出任皇宮大內中護軍之要職……這裡邊,其實也含有蔣大夫您的至交好友司馬太尉的意思。他也是一直竭力支持蔣大夫您履職軍界,為朝廷一盡京畿藩臣之責的!」
蔣濟聽了,只覺心頭一跳,胸口不禁一陣發熱:「蔣某在此多謝司馬太尉和孫大人您的竭誠推舉之恩了!」
「蔣大夫您何必這麼客氣呢?」孫資講起話來完全是溫情脈脈的,「您和咱們可不是什麼外人啊。實話說吧,推助您入宮擔任中護軍之職,乃是改革我大魏京畿部伍軍容軍風的重要舉措之一。司馬太尉從遼東平叛歸來之後,也是定要啟動此項要務的。不過,此次為了順利上任,不讓宵小之徒猝然從中乘隙加以阻撓,您須得要有一番非常之謀才行。」
「非常之謀?」蔣濟有些愕然地看著孫資那臉上隱有深意的微笑,「官職者,朝廷所授之公器也。蔣某從來不會對它存有什麼鑽營漁獵的非常之謀。」
孫資臉上的笑容一滯,輕輕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蔣大夫,您不知道,天下之事,直行則滯,曲緩則圓,該用非常之謀還是得用啊!當今陛下最是厭惡群臣在下面私結朋黨。倘若本座與司馬太尉、劉放大人等一齊到陛下面前去推薦您,您那時倒是未必升得了職的。」
蔣濟沉吟了片刻,將自己的衣袍輕輕一撣,悠然道:「若是須用這等非常之謀,蔣某不當這個中護軍也罷。」
「且慢!」孫資捻著頷下的根根須莖,緩緩道,「中護軍一職關係社稷安危,豈可由蔣大夫您說不要就不要?您就是它的最佳人選,您不要再推辭了。本座此時胸有一計,可以助您排除重重阻力,最終一舉奪魁!」
蔣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開口言聲。
孫資探過身來,幾乎是貼在蔣濟的耳邊低低言道:「這條計策就是,請蔣大夫迅速擬好一封密奏呈進宮來,在裡邊嚴詞指責本座和劉放大人恃勢弄權。您對我倆罵得越是厲害,您奪魁中選的可能性就越大!」
「這怎麼使得?蔣某這不是昧著良心誣陷劉大人和孫大人您嗎?」
「您且依照本座所言儘管做去,莫要猶豫。您莫要驚訝,其實,陛下看到您這封密奏之後,才會更加切實相信您在朝中是不偏不黨的骨鯁之臣。您想,連天下權樞中書省都敢直言冒犯的臣子,難道不正是憂公忘私的國士嗎?這樣一來,在陛下心目中,您必是擔任中護軍的合適人選。只有您能為朝廷制衡一切權貴,像衛尉夏侯玄、武衛將軍曹爽、虎賁中郎將郭芝等位於九重京闕之內的宿臣貴戚若有不法之舉,才能仰仗您以史魚之直、汲黯之風挺身而出約束之!」
「唔……感謝孫大人之好意了。」蔣濟雙眸一陣波光閃動,口裡喃喃地說道,「這個……且讓蔣某下來細細思量一番。」
朝中新局
一串串秋雨打在屋頂的篷角上,「嗒嗒嗒」的聲響綿綿不絕,就像有人在半空中敲起了小鼓似的。
從臥室的窗戶望出去,院壩的地面上早已積起了一片片的水窪,雨點砸在裡面,「咕嘟咕嘟」地便冒起了一泡泡透明的水磨菇,幾乎遍地皆是。
司馬師站在窗邊幽幽地注視著這一切,眼角掠過了一抹深深的憂慮。近來,他覺得心頭十分鬱悶,卻又似被這綿綿秋雨澆得一如那堂前階下的青苔般發霉得厲害,簡直是無處宣洩也無處化解!念及此處,他不禁追念起自己陪著父帥當年在關中地域與萬千蜀寇征戰殺伐的鏗鏘歲月來。還是那樣的生涯來得熱血澎湃、激情四溢啊!
「夫君您又在擔心父親大人的遼東戰事了?」羊徽瑜拿來一件錦袍給他輕輕披上,「夫君不必過慮,父親大人兵動若神,天下無敵,一定能長驅直入,一舉蕩平公孫逆賊的。」
「徽瑜,你不知道,幾天前幽州刺史毌丘儉送來了前線緊急戰況訊報,聲稱這段時間裡遼東全境一直是大雨滂沱,氣候惡劣,北伐大軍進兵、運糧、攻城、休寢等俱為十分艱難,建議朝廷下詔暫時班師停戰,擇機再伐。」司馬師顯出難得的沉靜來,仍是凝望著窗外密密層層的雨簾,深深說道,「朝廷內有不少大臣也都紛紛贊同毌丘儉此議,但父親大人卻硬是從前方發來了奏表,希望朝廷再挺一個月,屆時他必能拿下襄平,底定遼東!父親大人身處逆境,面對如此惡劣的天時、地勢,居然能百折不撓,一往無前,實在是了不起啊!
「可是,徽瑜你不知道,父親大人畢竟也是年近六旬的人了,體質終是與青年壯漢不同,在霖雨滂沱的遼東熬得住嗎?聽梁機來報,他們在遼東幾乎是天天泡在泥濘雨水裡辦公議事,那種滋味別提有多難受了!有的士兵因為整日裡在齊腰深的水窪裡走來走去,連自己的腰腿都生出了蛆蟲來,其狀簡直是慘不忍睹!你說,為夫怎能不擔心父親大人的身體安康呢……」
羊徽瑜聽著,眼眶裡也是淚光轉動,柔聲道:「是呵!俗諺講,能耐天磨才是真英雄。父親大人以忍自持而與天人交戰,這一份頑強堅毅迥非尋常豪傑所能匹敵啊!」
司馬師的面色忽又漸漸變了,聲音微微顫抖了起來:「但是……但是,徽瑜啊!瞧著父親大人在前方為我司馬家如此奮力打拼,我司馬師卻只能在京都之中袖手遙望,愛莫能助!一想到這些,為夫心裡就沉痛得很!這曹叡也忒狡猾,用一個散騎常侍的近侍之職就把為夫拴在了皇宮裡任他監控,弄得為夫整日裡如履薄冰,戰戰兢兢,這簡直不是常人能過的日子嘛!」
「夫君……當今時勢之下,再沉痛再艱難,您也要咬定牙根忍住啊!」羊徽瑜眸中淚光隱現,仍是柔聲向他勸慰道。
司馬師全身微微一顫,喃喃自語道:「是啊!是啊!再沉痛再艱難,為夫也要咬定牙根忍住!父親大人臨行之前說得對,居安則操一心以防患,處變則堅百忍以圖成!」說著,他將目光收轉回來,徐徐投向了臥室內壁上掛著的那一幅顏色陳舊、白得發黃的絹帛上——它是司馬懿北伐遼東之時贈給他的那幅司馬家祖傳的百忍血書。
司馬師正視著那幅絹帛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殷紅刺眼的「忍」字,胸中心弦禁不住一陣陣波動起來。是啊!在當前形勢之下,自己也只能學習父親大人以忍自持啊!忍意氣之衝動,忍旁人之排抑,忍困窘之境遇,忍不測之坎坷,在堅忍中奮發,在隱忍中進取,最終方能苦盡甘來,否極而泰啊!一念及此,他長長地從胸腔深處舒出一口氣來,彷彿所有的鬱悶,所有的煩惱終於煙消雲散。然後,他走到那幅由先祖漢朝征西將軍司馬鈞流傳下來的百忍血書前,拿手上去慢慢摩挲著,淡淡地說道:「多謝夫人的提醒,為夫知道今後應該怎麼辦了。父親大人在前方為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的雄圖大業而不懈打拼,為夫亦要在後方為夯實我司馬家的權力之基而苦心籌謀!」
羊徽瑜的玉頰上這才綻出一片深深的笑意來,微微點了點頭。她忽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蛾眉輕蹙,款款言道:「夫君您注意到了沒有,近來陛下的舉動甚是異常啊!那日子上呈上一道諫言疏,把他批駁了一個體無完膚!結果,令人意外的是,陛下卻對子上大加讚賞,還一舉提升他為新城鄉侯,食邑二千戶!」
「嗯……依為夫之見,這就是陛下近來的高明之處了。二弟上奏直諫其非,是想為司馬家博得一個清正愛民、不阿不諛的美譽。陛下若是公然拒絕或是打壓,都只會使自己的魏帝形象受損。於是,他也就來了一個順水推舟,一方面對二弟大加褒獎以示自己的開明之風,另一方面卻藉著刻意褒賞二弟而給我司馬家打入一個隱秘的楔子……」司馬師顯然先前早對此事揣摩已深,一開口就點中了要害,「徽瑜,你想,我司馬家族之中,除了父親大人勞苦功高而被晉封為舞陽縣侯之外,即使二叔那麼篤實勤勉,兢兢業業,至今也僅是一位萬壽亭侯而已!而二弟憑著一道區區奏疏,就一下越過二叔和我們其他兄弟成了食邑二千戶的新城鄉侯!這既顯示了陛下對二弟刻意的褒賞,也展現了他對二弟格外的關照。他就是要用這一招,十分露骨地顯示他對司馬家中人是親疏有別的。因為在明面上二弟於太和四年至五年之間曾在他身邊當過禁軍校尉嘛!說穿了,他特意抬舉二弟起來,就是想藉機挑起我司馬家叔侄兄弟之間的矛盾,讓他可以從旁坐收漁利!」
「原來是這樣啊!」羊徽瑜悚然一驚,「想不到陛下的心機竟是如此深沉!在他這一褒一賞之間,竟已隱含了這麼多的陰招!」
「那也不盡然——陛下本人的才識,為夫在皇宮大內之中也曾親眼目睹過,他哪裡有這等深沉的城府。實話講,為夫猜測他背後一定隱藏著一個厲害非常的高人!此人心機之深,計謀之妙,幾乎可與父親大人一爭雌雄!」司馬師沉聲而道,「只可惜,他們布下的這些圈套,對我司馬家叔侄兄弟而言,都是全然無效的!二叔他會嫉妒二弟嗎?二叔他一聽到二弟獻上了那道諫言疏,當場就在尚書檯裡高興得跳了起來,讚揚道:『我司馬家清正為民,直言敢諫之風可謂後繼有人也!』還把二弟比喻為漢末我司馬家的骨鯁之士——司馬直!還有,我會嫉妒二弟嗎?二弟的爵位越高,成就越大,作為兄長的我只會為他越是高興!外人想伺機挑起我司馬家內部不和的矛盾,簡直是癡人說夢!」
他正說到這裡,臥室虛掩著的門外驀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喝彩:「好!好!好!師兒這番話講得好!」
司馬師和羊徽瑜聽得這一聲喝彩,不禁駭得回過頭去。隨著那聲喝彩,房門開處,一身輕袍長袖,肩垂五彩霞帔,頭戴珠花鳳冠的張春華雍雍容容地邁步走了進來。她的身後,竟是跟著司馬昭和王元姬。
「母親……」司馬師夫妻二人一見,急忙恭敬之極地迎了上去,望著她屈膝而拜。
「免禮。」張春華微一擺手止住了他倆,轉過身來朝司馬昭、王元姬夫婦語含深意地說道,「昭兒、元姬,剛才大哥、大嫂所講的話你們在外邊可都聽清楚了?你們大哥不愧是你們的大哥。這一份摯愛親情,這一份豁然大度,這一份不計得失,你們須得衷心恭服才是!我殷國司馬家千百年來就是以『孝悌』二字為立族之本,正所謂『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是也!他沛郡曹家之所以遠遠不及我司馬家,便是在這『孝悌』二字上弱了幾分功力!只要我司馬家上下精誠團結,互愛互助,任何勁敵亦是無隙可乘!」
司馬昭、王元姬的表情也是顯得極為感動,應聲便向司馬師夫婦倒身行禮:「小弟攜弟媳見過大哥、大嫂!」
「二弟、弟妹快快請起!」司馬師夫婦急忙將司馬昭、王元姬二人分別扶了起來。
張春華慢慢踱步上前在室中主榻之上坐下,面色漸漸凝重,緩聲說道:「師兒、昭兒,徽瑜、元姬,近來朝中局勢表面上是風平浪靜,暗底下卻是潛流洶湧。你們在外言談行事都要小心謹慎著點兒。你們可知道麼,黃門令何曾也被外調而出,去了宛城擔任豫州別駕!是曹爽的好友、黃門丞張當接替了他的黃門令之職!」
司馬師、司馬昭聞言,不禁對視一眼,俱是沉沉一歎。看得出來,曹叡、曹爽就是想用這個張當隔斷他們司馬家與孫資、劉放的平日聯繫。從今以後,司馬府與孫大人、劉大人在皇宮大內的聯絡可就有些不太順暢了。
張春華瞧了他兄弟二人一眼,眉尖若蹙,繼續徐徐言道:「子元剛才有一句話講得好。你們父親在前方正為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的雄圖大業而不懈打拼,你們做兒子的亦須在後方為夯實我司馬家的權力之基而苦心籌謀!現在,咱們還是須得另闢蹊徑,如今郭瑤貴妃一家在宮中似是十分得勢,她的叔父郭芝居然升任虎賁中郎將了!而且,聽孫大人和劉大人報來的消息,據說郭貴妃甚得聖寵,有可能晉為後宮之首,執掌鳳印呢!所以,咱們也務必要和她們一族搭上關係才成……」
聽到這裡,司馬昭忽然眸光一閃,抬起頭來,仰視著張春華說道:「啟稟母親,這件事兒,孩兒也籌思許久了。孩兒與賈逵刺史的嗣子賈充自幼親如兄弟,他的妻子郭槐就是郭貴妃的堂妹,亦是郭芝的侄女。咱們可以通過賈充、郭槐與後宮郭氏一黨搭上關係的!」
「唔……難得昭兒你平時用心如此縝密,很好!這件事兒就交給你去辦理吧!」張春華面露讚賞之色,微微點頭,「昭兒,你現在是大內首席議郎,常在內廷行走,凡事要與同僚搞好關係,多結友,少樹敵。眼下蔣大夫也被咱們安排到了中護軍的職位上,你平時暗中要與蔣大夫建立聯繫才好!他可是咱們好不容易才打進皇宮大內禁軍之中的一根楔子。你先前不是在皇宮大內擔任過禁軍校尉嗎?暗暗挑選幾個精幹得力,死命效忠於我司馬家的老部下推薦給蔣大夫,借他的手把咱們的人盤活!」
「好的。」司馬昭恭然而答。
張春華說到這裡,語氣微微一頓,將灼灼亮亮的目光又射向羊徽瑜:「徽瑜,你弟弟羊祜可是朝野之際後起之秀中的頂尖人才啊!唉,只可惜他竟是夏侯霸的女婿……」
「稟告母親,我祜弟雖然是夏侯霸的女婿,但他在大是大非上並不含糊,也從不屈意附從夏侯霸他們的悖亂之舉。」羊徽瑜甚為小心地瞧著張春華的臉色,慢慢答道,「這一點,孩兒可以向您明確保證,我祜弟他決不會倒向曹氏一派的。」
「你不必緊張。」張春華輕輕一擺手止住了她,「恰恰相反,你應該感到高興,你弟弟留在夏侯氏那邊,說不定在某些時候還能發揮巧妙用處呢!對不對?」
羊徽瑜聽了,略一轉念,就明白過來,自己的婆婆想必又是想藉著自己的弟弟聯入夏侯氏一門之機順勢給他們安插上一雙時刻監視著夏侯家一切動靜的「眼睛」!她在心底無聲地歎息了一下,垂首而答:「是。孩兒下去之後,定會切實辦好此事的。」
張春華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很好。徽瑜,你這麼做才不愧是我司馬家的好兒媳。你放心,咱們虧待不了你那祜弟的。」
王元姬在一旁看著,臉上現出微微笑意:「大嫂能為我司馬家付出這等犧牲,元姬實在敬佩之至。」
張春華聽到王元姬亦是如此通情達理,心頭更是高興。我司馬家子賢媳惠,當真是百福所鍾,令人欣慰啊!她過了良久才平靜了心情,抬起頭來正視著司馬師、司馬昭,緩緩言道:「我司馬家就是應該在這朝野上下做到勢力遍佈,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近年來,阮籍、嵇康、向秀、劉伶他們這一批青年才俊正在揚聲而起,夏侯玄、曹爽、何晏他們已經盯上了這批人!我司馬家也不能落在人後!為母已經安排了你們大姨媽家的那個二表哥山濤也加入了他們的詩社之中。有山濤在他們裡邊,我司馬家就不會擔心他們這一批青年才俊能夠脫離我們的掌心!」
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二人聞言,不禁相顧駭然,母親真是好手段!她的謀劃如此深遠,佈局如此周密,實在是達到了包舉八荒,鉅細無遺的境界!
張春華又意猶未盡地深深看向他倆來:「你們兄弟倆在洛陽城裡忙於公務之餘,也要抽出時間來多研讀幾本好書,多琢磨一下世事,盡快把自己的本領鍛煉起來,但要注意順性而習,隨心而練,不可生硬勉強!在為母看來,師兒你性格中剛多柔少,武強文弱,可以取太祖皇帝曹操為楷模而砥礪不已;昭兒你性格中柔多剛少,文強武弱,可以取光武大帝劉秀為楷模而砥礪不已。你倆都不要妄自菲薄,依你倆的潛質,日後必能與曹操、劉秀這一流的蓋世雄豪並名於世的!」
「啟稟太尉,前線斥候來報,燕賊大開南門,公然於我軍陣前縱其軍民出城樵採柴薪、牧放牛馬,請示我軍該當發兵應戰否?」
虞松氣喘吁吁地跑進中軍帳內,向司馬懿躬身便問。
司馬懿正倚著高床在閱覽兵書,聽得虞松此問,雙眸精光倏然一閃即隱,沉吟道:「哦?燕賊好大的膽子,居然在我陣前將士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出來樵采放牧?這豈不是視我堂堂大魏雄師如無物?」
「是啊!是啊!」虞松憤然而道,「啟稟太尉大人,燕賊如此逞強耀武於我軍陣前,實在是傲氣逼人,令人忍無可忍!我大魏王師須當衝殺上前給他們重重一擊!」
司馬懿聽了他這番進言,放下兵書,沉吟有頃,緩緩搖了搖頭,皺眉而道:「不妥!不妥!燕賊以此舉動示驕於我,其實正是誘我大軍前去應戰。我軍若是不審虛實而強攻之,恐有意外之變啊!」
梁機在一旁聞言,不禁詫異地問道:「太尉大人何必對區區公孫淵亦如此持重以待呢?昔日太尉您攻取荊州新城之時,兵分八路,晝夜不息,戮力不輟,故能於一旬之半拔堅城,斬孟達。如今大軍遠來而不加緊攻城略地,卻使我等久居雨水泥濘之中,且又縱其賊眾樵牧自若,何其迂緩也!在下實是竊惑不解。」
司馬懿認真地聽他講完,卻絲毫不嫌麻煩,看著他和虞松,耐心地解釋道:「哦?梁君你也心有疑惑麼?且聽本座細細解析而來。昔日叛賊孟達兵雖少而食可支一年,而我軍將士雖多而糧不足月,以一月而圖一年,安可不速?其時以眾擊寡,全力以赴,不敢稍懈,是與其競糧也!如今燕賊眾而我軍寡,燕賊糧少而我軍食足,又加上雨水如此之稠,雖當盡速而強攻,其效亦不甚大!
「自我大軍從京師出發以來,不憂燕賊之交攻,但恐燕賊之逃逸!眼下賊軍坐困孤城,糧草殆盡,而我軍二百里環城連營尚未徹底合圍,三軍陣線亦未十分鞏固,若是不顧大局而縱兵掠其牛馬,抄其樵采,這反倒是驅敵而遁也!怎可如此糊塗?古語有云:兵者,詭道也,善因事變,善隨機應。燕賊憑眾恃雨,故雖饑困已顯而未肯束手,我軍恰當示無能以惑之,使其自窒於孤城之中!濫取些許小利而無故驚擾其心,實非良策也!」
虞松本就是心竅玲瓏之士,聽見司馬懿剖析得如此曲盡其妙,不由得暗自歎服,這司馬太尉果然不愧為當今天下頂尖兒的良將奇才!這一番話赫然已將敵我大勢俯攬於手,如睹掌紋,公孫淵竟是墮其圈套已久矣!
「可是,這裡的雨下得這麼大……」梁機仍是面有憂色地言道,「大家再在這水窪裡泡將下去,只怕渾身都要冒膿長蛆了……」
司馬懿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們近來確是都泡在雨水窪裡十分辛苦,難道本座可就居高避水去了?本座一大把年紀都熬得下來,你們這些青壯小伙兒還比不過本座麼?咱們就是頭上冒膿長蛆也得再忍下去!忍得苦中之苦,方能贏得利中之利!」
然後,他將目光徐徐投向了帳窗之外,瞧著那滿地亂濺起來的朵朵水花,沉沉道:「再急的雨,再大的風,也終究會有風停雨歇的一天!只要咱們能忍到最後,就一定能贏到最後!虞松,你傳令下去,特別是去給慕容跋、高允明作一下耐心說明。只要大雨一停,咱們就將這襄城團團圍困,四面猛攻,一洩這數十日來的鬱悶之氣!」
他正說著,巡營校尉胡奮一步跨進營來,朗聲稟道:「太尉大人,屬下方才巡查全軍,查到督糧官張靜擅自遷移寢帳於高丘之處,引得後營將士議論紛紛!」
「張靜?」司馬懿訝然而問。梁機目光一閃,探身上前,只低低說了一句:「這張靜是曹爽、夏侯玄當日在洛陽京師推薦入營的。」
司馬懿雙眉一揚,向胡奮肅然下令道:「張靜竟敢違反軍令趨逸避勞,實在是不殺而不足以定軍心。你即刻將他斬首示眾,以儆傚尤!」
大臣太重者國危,左右太親者身蔽,古之至戒也。往者大臣秉事,外內扇動。陛下卓然自覽萬機,莫不祗肅。夫大臣非不忠也,然威權在下,則眾心慢上,勢之常也。陛下既已察之於大臣,願無忘於左右。左右忠正遠慮,未必賢於大臣,至於便辟取合,或能工之。今外所言,輒雲中書,雖使恭慎不敢外交,但有此名,猶惑世俗。況實握事要,日在目前,倘因疲倦之間有所割制,眾臣見其能推移於事,即亦因時而向之。一有此端,因當內設自完,以此眾語,私招所交,為之內援。若此,臧否毀譽,必有所興,功負賞罰,必有所易;直道而上者或壅,曲附左右者反達。因微而入,緣形而出,意所狎信,不復猜覺。此宜聖智所當早聞,外以經意,則形際自現。或恐朝臣畏言不合而受左右之怨,莫適以聞。臣竊亮陛下潛神默思、公聽並觀,若事有未盡於理而物有未周之用,將改曲易調,遠與黃、唐角功,近昭武、文之跡,豈近習而已哉?然人君猶不可悉天下事以適己明,當有所付。三官任一臣,非周公旦之忠,又非管夷吾之公,則有弄機敗官之弊。當今柱石之臣雖少,至於行稱一州、智效一官,忠信竭命,各奉其職,可並驅策,不使聖明之朝有專吏之名也。
夏侯玄將蔣濟所寫的這道《勸諫陛下戒左右親臣疏》緩緩地念完,反覆地看了又看,深深歎道:「昭伯,玄發現近來陛下頗有以言取人,因言賜賞之舉也。上一次,司馬子上憑著一篇諫言疏,便獲得了一個新城鄉侯的爵號;這一次,蔣大夫憑著這一道奏表,也是即刻便進入皇宮大內當了中護軍一職。這倒也罷了,他倆畢竟是有所付出方才得此回報的。司馬子上是冒了衝撞陛下的風險,蔣大夫亦是冒了得罪中書省的風險……所以,連一向嗜好對人吹毛求疵的吏部盧毓尚書對他倆的任命詔書亦是一路放行,攔都不攔一下。只是咱們皇宮大內裡新任的這個虎賁中郎將郭芝,他能『鯉魚跳龍門』一躍而升此職,可就有些令人不服了!」
「是啊!陛下偏要一意孤行地在咱們皇宮大內禁軍之中拚命安插一個郭芝進來,這豈不是又想重新起用外戚了嗎?」曹爽亦是滿臉的不快之色,「先帝遺詔曾雲,後族之家不得橫受茅土之爵,不得參與輔政之列。當年郭老太后、郭表、郭進等外戚一族圖謀不軌之事,陛下而今就全都忘卻了嗎?他現在如此重用郭瑤、郭芝一族,到底是何用意啊?」
「那還用說嗎?」夏侯玄白了曹爽一眼,「你怎麼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古往今來,歷代帝王重用外戚的首要目的就是制衡宗室宿貴。陛下若是要對付司馬氏等異姓大臣,只要憑恃我們曹家、夏侯家等舊交宿貴就夠了,何必又要硬塞一個文武不全、攀龍附鳳的郭芝進來呢?」曹爽臉上表情變了幾變,深深地歎了一口長氣:也許,在陛下的心目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應該相信誰,依靠誰吧?
夏侯玄還兀自在那邊喋喋地說道:「我夏侯家世代以軍功實績立身揚名,終是不屑與郭芝這一流靠著裙帶關係飛黃騰達的平庸之輩並肩同席!他來當這個虎賁中郎將,本座終是不甘不服。」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河?
曹叡倚著龍舟船舷,望著黃龍池面倒映著的日光雲影,緩聲吟誦著漢武帝所著的這首《秋風辭》,雙瞳之中已是淚花隱隱。黃龍池的池水碧藍如玉,平靜若鏡,那條龍舟在水面上徐徐劃開一道綠虹,駛向了雲水深處。
「愛妃,你替朕傳旨下去,讓太醫院不必再調劑那什麼玉屑甘露了!」曹叡用手掬起一抔池水,乘在掌心之中,瞅著一縷縷水線從指縫間沁沁流下,「曹爽遞進的這個藥方根本就沒有什麼效用!朕已經連服了九日九夜,身子骨兒還是毫無起色啊!」
「是。臣妾待到龍舟靠岸後就回去傳旨。」郭瑤輕輕地答道。
「人生在世,及時行樂方為上上之選。」曹叡悠然又道,「稍後你去太醫院傳旨之際,順便讓才人石英她們在芳林苑預備好笙樂歌舞之宴,朕和你今晚要去那裡一起歡度良宵!」
郭瑤臉頰邊飛起了一片桃紅:「好的。臣妾恭謝陛下您的垂幸共娛之恩了!」
「對了,朕聽聞夏侯玄對郭芝中郎將的態度似乎很是不好?」曹叡目光一轉,深深地看著郭瑤,「真難為你在朕面前裝得像金葫蘆似的滴水不漏!罷了,你找個機會勸慰勸慰你這個叔父,叫他平時讓著夏侯玄他們點兒。夏侯玄、曹爽都是我魏室宿貴,素來自大慣了,自然是瞧不得你們這些勃然而興的庶族寒門。不過,只要朕對你們好,就夠了……」
「陛下如此體貼臣妾,臣妾自是感激不盡。」郭瑤語氣似軟非軟地說道,「臣妾回去之後自當好好勸慰約束我家叔父。卻不知以夏侯玄之清高自大,曹爽之浮華多欲,誰又該來居中檢束他們呢?況且,陛下龍威尚在,他們就似已不能容下臣妾身為虎賁中郎將的叔父,萬一……」講到這裡,忽然閉住了嘴,不再說下去了。
曹叡的臉色在這短短幾句話的工夫裡已經變了好幾遍。首先,給外戚與宗室宿貴的關係之間打進楔子造成不和,其實正是他心底所希望的;其次,如果外戚和宗室宿貴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而不可收拾,這又是他心頭不願忍受的;第三,必須將外戚和宗室宿貴的關係運作成為「車之雙輪、鳥之雙翼」,這才是維護魏室長治久安的關鍵因素,這也才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朝廷權力格局。但是,現在自己能夠調控得了他們雙方之間的關係嗎?曹叡心中並沒有足夠的把握。他定住心念,驀地抬起眼來,銳利的目光在郭瑤臉上一刺,沉聲而言:「你們郭家可千萬莫要存有那樣的念頭。倘若朕萬一有一天不在世了,你們郭家和夏侯家、曹家更要精誠團結、肝膽相照才是!切記!切記!在勢力龐大的異姓權臣面前,魏室的外戚和宗親宿貴實在是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