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曹爽威信驟減,司馬懿欲清內患

備戰東關

「陛下,太史署送來了近日天象占斷呈文,請陛下審覽。」孫峻抱著一卷竹簡走進了太初殿,向背對著他的孫權稟告道。

孫權微仰著臉正目不轉睛地向屏風上掛著的那幅淮南軍事地形帛圖仔細觀看著,頭也不回,只吩咐了一聲:「念!」

「是!」孫峻應聲展開那卷竹簡,一看之下,頓時大吃一驚,「陛下,太史署在天象占斷呈文中講,近日夜空猝現赤星於西北,皇宮大內瓊玉台紫金鐘無故自裂,皆是不吉之兆,預示我大吳今年難免會有兵敗失地之憂啊!」

「哼!這樣明明白白的事情還要他們太史署這群神棍來占卜預測嗎?」孫權驀然轉過身來,將大袖「呼」地往外一甩,冷冷而言,「偽魏第一名將司馬懿不是已經率師進駐合肥了嗎?這個老匹夫極擅用兵、機詐難測。我大吳眼下也確是大難臨頭了!何須他們前來呈報?」

孫峻的身子被孫權這一番叱罵震得微微一縮,待孫權漸漸平息怒氣之後,才小心之極地又奏道:「啟奏陛下,據我大吳前線眼線來報,司馬懿這老賊進駐合肥也差不多有半個月的時間了,可是他卻一直毫無動靜啊!說不定,他也是因為暗暗忌憚我大吳的軍威而不敢輕舉妄動呢……」

「你懂什麼?司馬懿身為偽魏首輔,揮師大舉南來,豈會輕易畏難罷手?他這半個月來駐在合肥城按兵不動,必定是在與僚屬們潛心謀劃、伺機尋隙,準備猝然發難!朕也一直在思忖他此番南來進犯,究竟會從我大吳的哪一處關隘城池下手呢?」孫權又站到屏風之前,仰望著那幅淮南軍事地形帛圖,皺眉道,「我大吳在江北揚州境內,就有兩處最為重要的藩屏:一是位於巢湖之東的東關,它是我大吳京都建業城的藩屏重地;二是位於巢湖西南的皖城,它是我大吳柴桑行宮的屏障要塞。司馬懿若是奪了皖城,便可飲馬巢湖、兵臨長江,隨時能夠將我長江天險攔腰截斷;司馬懿若是奪了東關,就能揮師東進、直抵北濱,與我建業城隔江而峙!這樣一來,我大吳藩屏盡失,江南根本之地就完全暴露在魏賊的槍林箭雨之下了,從此連一絲一毫的迴旋餘地都沒有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在他坐回龍床喃喃自語之際,殿門口處突然響起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內侍跌跌撞撞地奔了進來,手裡揚著一份粘有雉羽的絹帛訊報,趴在地上,氣喘吁吁地稟道:「陛……陛下!全琮將軍從淮南東關送來了八百里緊急軍情訊報……」

「八百里緊急軍情訊報?」孫權一下從龍床上跳了起來,連皇履都顧不上穿,就跑到那內侍身前,劈手一把奪過他那卷帛書展了開來,讀了下去,「唔……原來司馬懿已從合肥開始兵分兩路進攻我大吳了:一路派王凌、諸葛誕率師繞過巢湖之畔來攻東關;一路則由他自己親統大軍,以鄧艾為先鋒將軍,以石苞為軍謀掾,跨過舒城而逕取皖城。唉,他們來勢洶洶,全琮和駐守皖城的諸葛恪都有些撐持不住了……」

「怎麼?諸葛恪將軍在皖城也抵擋不住?如果連他都難以招架,我大吳江北王師就岌岌可危矣!」孫峻也驚慌失措地向孫權問道,「陛下,以您的聖明之見,我大吳應該如何對敵呢?」

孫權拿著那封帛書訊報,赤著腳背負雙手在大殿內來來回回踱了八九圈,最後一咬牙關,「篤」地站定身形,沉聲吩咐道:「看來,在此危急關頭之下,我大吳務必在東關、皖城兩者之間速作取捨了!孫峻,你馬上擬詔下發給諸葛恪,就稱太史署占斷天象不利,讓他火速焚棄皖城所有的軍械、輜重、糧草,以最快的速度從皖城撤兵渡江,退回到長江南岸的紫桑行宮駐守!」

「陛……陛下……我大吳真的要白白放棄皖城這座戰略要地嗎?自前漢建安年間以來,皖城一直都是我大吳恃以進取淮南的橋頭堡啊!它在曹操手下沒有失去過,在曹丕手下沒有失去過,在張遼手下沒有失去過,在曹休手下沒有失去過,在滿寵手下也沒有失去過……為什麼司馬懿一來您就決然放棄了呢?」孫峻滿面痛苦地跪地奏道。

「哎呀!你不懂——諸葛恪那小子固然英銳剽厲,但他怎是老奸巨猾的司馬懿的對手?他若是傻待在皖城中還不見機而逃,則必被司馬懿一下包抄個精光、殺個片甲不留的!」孫權跺著腳歎息道,「你擬完這道寫給諸葛恪的撤兵詔之後,就馬上給全琮擬寫一道詔書,讓他收縮兵力退守東關城中嚴防死守!朕立即派朱然、呂岱、步騭等先率五萬精兵渡江前去支援。稍後,朕還要親自統領五萬大內禁軍御駕而征!東關是我大吳留在淮南拱衛建業的最後一道屏障,它是絕對不能輕易放棄的!」

孫峻只得黯然答道:「諾。孫某遵旨就是。只可惜我大吳在江北皖城、廬江一帶的六百里外藩疆域就這樣被迫放棄了……峻真是心有不甘啊!」

「你心有不甘又怎的?司馬懿如此厲害,你再心有不甘也只得俯首認輸!」孫權有些煩躁地擺了擺手,幾乎是把他攆了出去。

唉!自己今年也是六十一二歲的,連短暫的清福都不能好好享受一下,卻又被司馬懿逼得披掛上陣、御駕親征!孫權坐回到龍床上,滿臉浮起了落寞之色——他忽又記起今日清晨潘貴妃在自己耳畔提到過目前太子孫和與魯王孫霸之間的不和之事,他便吩咐內侍將孫和召到太初殿來。自己必須得趕在御駕親征之前把東宮之爭的隱患遏制住……

孫和匆匆提著袍角跑進門來,還未及向孫權施禮,就遭到了他父皇劈頭蓋臉的一頓數落:「和兒,朕聽得你近來與你弟弟霸兒的關係甚是不睦?你應該懂得,朕讓霸兒開府建牙、招賢納士,是希望他成為我大吳的宗室藩王,好好地輔弼你啊!」

孫和的心底雖然有些惶恐,還是忍不住這樣答道:「兒……兒臣委實感激父皇的良苦用心。兒臣也盡了一切努力要與霸弟好好相處。可是,有像他這麼輔弼兒臣的嗎?輿服禮儀一律擬同於東宮之尊,掾吏僚屬多據貴胄之地。別人都講,他簡直就成了我大吳的第二個『太子』了!」

「你不要聽信別人離間之言!父皇既然要讓他真正輔弼你,總不能不給他一點兒專斷自主之權吧?你看那偽魏宗室凋敝,強臣勢盛,國祚如線。父皇不願像他們這樣的悲劇在我大吳朝中上演啊!」

「可是……可是,父皇您一味嬌寵放縱霸弟,日後也難免會釀成『七國之亂』18 啊!」

「誰給你講的這些話?誰教你在朕面前來講這些話的?」孫權雙眉一豎,惡煞煞地問道。

「這……這……不是兒臣一個人的愚鈍之見,像陸大都督、顧丞相、朱將軍他們都是這麼講的。他們都是為國盡諫、顧全大局的忠良之臣啊!」

孫權聽了,臉龐立刻拉得長長的,半晌沒有吱聲。他在心底暗暗卻想:「為國盡諫」的忠良之臣?和兒你實在是太天真了!他們這些「老狐狸」心裡邊打的究竟是什麼小算盤,你又知道多少?說不定他們就是要讓你兄弟之間手足不和、骨肉相爭,然後他們才可以「渾水摸魚」啊!哼!「天下本無事,奸人亂擾之」,顧雍、陸遜、朱然他們無故離間你們兄弟的骨肉之情以動搖我大吳的社稷根本,朕絕對輕饒不了他們!朕決不會讓他們中任何一個人做得成我大吳國中的「司馬懿」的。但是,如今我大吳勁敵當前,朕暫時還不好觸動他們。等到時機合適了,朕就狠狠地出手整肅一下……

他掩住胸中的這些波動,臉上不露異色,柔聲吩咐孫和道:「罷了,朕也不多講什麼了。那些外人的話,和兒你就別再聽了。這樣吧,父皇幾天後就要率師渡江御駕親征魏賊了,今夜便把你和霸兒召來後殿同桌共席地好好聚一聚,化解一下彼此的心結,如何?」

浩浩蕩蕩的長江猶如一條白龍般在司馬懿眼前奔躍而去,層層波濤扑打在他腳下的礁巖之上,碎成漫天的玉屑四散開去!

司馬懿舉目凝望著對岸那邊隱約成一個小黑點兒似的柴桑城的淡影,微微瞇著眼簾,任勁烈的江風拂捲起自己的衣角,卻始終巋立如山,一動不動,顯得若有所思。

鄧艾侍立在他身後,禁不住開口勸道:「太傅大人,這江邊風大浪高,您還是下去避一避吧!」

司馬懿輕輕搖了搖頭:「這點兒風浪算什麼?想當年本座隨同太祖武皇帝南下平逆、進駐赤壁的時候,多少人一上戰船就被風浪顛簸得暈頭轉向、口吐白沫,本座卻在船上如履平地來去自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皺!」

「是——太傅大人您最讓人佩服的就是體質過人、精神矍鑠!」鄧艾聽了,由衷地讚道,「不知鄧某將來到了您這個年齡時身體還有您這麼硬朗麼?」

司馬懿緩緩轉過身來,江風刮得愈來愈烈了,吹得他鬚髯齊揚、衣袂飛舞:「士載,你有沒有信心追隨本座乘風破浪驅舟揚帆跨過這長江天塹去一舉蕩定江南?」

「只要太傅大人一聲令下,鄧某自當效盡犬馬之勞!」鄧艾雙拳一抱,躬身毅然而答。

「好的!士載,本座相信你一定行的!這廬江郡、皖城自前朝建安末年失陷於吳賊之手以來,已經不蒙王化二十餘年矣!現在它們重新收回到了我大魏的手中,便似我大魏挺進江南的一個橋頭堡。」司馬懿望向鄧艾背後的那一片山野城郭,無限感慨地說道,「我大魏從此以後就能以巢湖為水師訓練之基地,以合肥為後勤保障之樞紐,再以廬江郡、皖城作為楔入偽吳江南之跳板,隨時突破吳賊的長江防線,一舉底定江南!」

鄧艾也感慨著講道:「是啊!太傅大人這一番謀劃確是高明卓遠。這一次您親率王師剛過舒縣,便嚇得諸葛恪不戰而逃,一路龜縮回了長江對岸……您真是威震遐邇、所向披靡啊!」

「士載你怎麼也學會這樣虛言吹捧了?本座可不愛聽你這些廢話哈!」司馬懿假作嗔怒地喝住了鄧艾,心裡卻暗暗想道:那可是孫權老賊極富自知之明啊!他自是深知若在陸地上與本座交手,莫說一個諸葛恪,就是陸遜、朱然、呂岱、步騭等偽吳大將一齊上陣,也未必是我司馬懿的敵手!所以,為了避免白白犧牲自己將士性命,他才催令諸葛恪率領人馬越江而逃,保全了實力。這也可謂「善敗者不亂,善守者不失」了!

司馬懿緩緩又將目光投向了東北方向:「這樣吧——士載,你就率領三萬將士留在皖城處置善後事宜。三日之後,本座就提兵運糧前去東關城下支援王凌、諸葛誕他們……只要一鼓作氣再將東關一舉拿下,則偽吳在徐揚二州一帶江北之域的藩屏盡失無遺矣!我大魏王師屆時渡江滅吳便指日可待!」

一絲絲寒風鑽入漢宮宣室緊閉的宮門,撩開了殿內青濛濛的煙氣。光線仍是不甚明亮,穹頂的龍頭藻井黑沉沉的似要壓將下來。

斜躺在龍床上的劉禪,他的臉龐這幾年胖得愈發滾圓紅潤了。在沒有諸葛亮的這幾年裡,他削減了軍費開支,增加了內務開支,整天錦衣玉食、遊山玩水的,把自己養得也自是愈發地顯出富態了。但今天他的面色卻是冷冰冰地板著,充滿不悅之色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御座龍床下面跪著的那三個人:大將軍姜維、尚書令兼益州刺史費禕、鎮北將軍王平。他們都是來勸諫自己下詔發兵攻魏援吳的。本來大司馬蔣琬也是想入宮前來面奏親諫的,但他近來已然病得重了,所以便暫時臥養在家,沒有進宮。

劉禪盯著這三個將臣當中為攻魏援吳一事叫得最起勁兒的姜維,看到斜邊金爐那一股香霧噴過來從他的額角繞著飄向腦後,彷彿是直拖出去的一片白髮。他頓時覺得這位年方四十、壯氣凌雲的大將軍原來也漸漸被東征西伐累得老了下去。

「老臣叩請陛下速決大計,以姜大將軍為三軍統領,以王平將軍為三軍副帥,調集八萬精兵,自祁山大營、斜谷道兩面東西並舉,直伐偽魏!」費禕跪在地上,手舉牙笏,朗聲奏道。

劉禪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怎肯又回到當年諸葛亮在世之時那般節衣縮食、清苦自持和為前線戰事擔驚受怕的生活?他想了一想,就挑了一個不太高明的理由來搪塞道:「諸位愛卿——太史署譙大夫送來天象占斷訊報,聲稱當今大漢星相不吉,實在是不宜妄動干戈啊!」

「啟奏陛下,天象示警固然不容忽視,但力盡人事以求消災化咎才是根本出路!」姜維抬起頭來正視著劉禪,聲音猶如鋼敲鐵擊一般鏗鏘有力,「如今司馬懿率師東撲淮南,吳國皖城、東關兩天要塞俱是岌岌可危。況且孫權也讓人送來了十萬火急的求援密函。我大漢為防唇亡齒寒之患,務必及時銳意興師,劍指關隴、北伐魏賊啊!」

他話音剛落,王平也一頭叩下開口讚道:「陛下,姜大將軍所言極是。當今偽魏兵強勢大,我大漢唯有與吳國並肩聯手共赴時艱方能合力自保啊!倘若吳國遭險遇厄,我大漢亦必為偽魏的刀俎之魚矣!」

劉禪拿手摸著自己須茸淺淺的下巴,「嗯嗯啊啊」地沉吟著,將目光瞄向了侍立在宣室一角的黃門令黃皓,看著他眼中那若隱若現的暗示之意,冷冷說道:「姜愛卿、王愛卿——劍指關隴、北伐魏賊,講起來鏗鏘動聽,做起來談何容易?相父在世之時,下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偌大決心,六出祁山,不休不止,可惜仍是天不遂願!爾等自信己才可以超越相父而底定功成否?」

他這一記悶棍打出,頓時令跪倒在地的姜維、王平兩人臉上表情為之一滯,兩邊的眉梢都抽動了起來!費禕急忙舉笏轉圜道:「陛下勿憂。北伐之事固然任務艱巨,但我大漢之正統素為四海觀瞻之所注,偽魏一時跳梁逞兇,終是難逃覆滅之運!況且,眼下偽魏關中已無司馬懿那般的奸虜勁敵,姜將軍、王將軍兩位大漢虎臣此番若是舉兵而進,必能旗開得勝的!」

「微臣懇請陛下恩准,允許微臣與王將軍再整旌旗,銳意興師,北伐關隴!微臣定當肝腦塗地,以圖底定雍涼。北伐不成,微臣甘願領罪受罰!」

姜維把額頭緊緊地貼著冰涼的地面,聲音高亢得如同蒼穹中厚厚雲層裡隕落而下的一響炸雷!

然而,這「雷聲」再大,也震不動劉禪麻木壅閉的內心。他死死地瞪著姜維。他那匍匐的後背就像擋路的障礙,生生地撞入了劉禪的眼底,這讓劉禪覺得異常煩躁,這傢伙跟他的師父諸葛亮一樣,真是一頭不知進退的強牛!

北伐!北伐!北伐!除了北伐,你就沒想過讓朕再好好過幾天安生日子嗎?你又想像諸葛亮一樣把朕拖在後面和你一樣勞神苦思、寢食難安、提心吊膽嗎?魏賊這幾年間不來進犯朕,朕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你,你們卻要故意去再次點燃戰火,引狼來犯!朕、朕決不答應!

於是,他將牙一咬,驀地抓起了御案上一塊鎮紙玉符緊緊地握在掌中,彷彿是在握著姜維那顆堅硬之極的「花崗石腦袋」裡的那些固執想法,恨不能將它們全部捏得粉碎!他瞇著眼睛森森說道:「諸位愛卿,司馬懿那老賊雖已不在關中,但他手下的郭淮、趙儼、胡遵、魏平等驍將智士卻是全都坐鎮邊疆,你們真的就能遠超他們之上乎?況且他們兵多糧足,扼守要塞,我大漢縱是舉國而攻,也是『殺敵三千,自損兩千』!罷了!罷了!朕今日實在是有些乏了,這北伐之事且待改日再從長計議吧!」

說完,他大袖一拂,身形一起,竟是不顧一切地丟下這三個面面相覷的朝廷重臣,逕自轉入內殿去了。

姜維只覺得全身的熱血一下都衝到了耳根,就差沒有「騰」地衝起來把劉禪拽回到御座上繼續傾聽他的陳奏了。他緊咬著牙關,雙手十指把地面上的磚縫摳得死緊死緊,只恨不能一頭把這滿腔羞憤撞碎在地板上!

「伯約!」費禕慌忙用手拍著他的肩頭,含淚哽咽而道,「你莫要著急!莫要著急!千萬莫要急壞了身子……」

「費令君!我姜維是為我大漢的國運著急啊!此番若不乘隙伐魏援吳,以攻為守,我大漢日後之危局勢必日勝一日啊!」姜維仍是以頭觸地長跪不起,淚水卻從他的眼角滴落,打濕了地面。

費禕用拳頭在地板上重重地擂了幾下,終於他臉色一定,話聲一下變得剛硬起來:「這樣吧!姜將軍、王將軍,你們稍後就即刻快馬火速返回漢中、祁山,積極整備軍馬器械,隨時準備北伐關隴!禕與蔣大司馬則在朝中繼續聯絡文武群臣死死苦諫陛下,只要一拿到發兵之詔,禕便親自帶著它和所有糧草一齊趕到漢中、祁山與你們會面。」

「既是如此,平就和姜將軍在這裡多謝費令君您和蔣大司馬了!」王平一手去扶姜維,一手揩著滿臉的熱淚,幾乎是哭得一塌糊塗。

曹爽的潰敗

「什麼?司馬懿真的已經拿下了廬江郡、皖城,收復了揚州江北六百里疆域?」曹爽驚訝異常地盯著堂下那個前來告密的人,「這麼重大的勝利消息,他為何卻掩著蓋著不肯公開上報?他為何做得這般詭秘?」

那個告密者慢慢從地下抬起頭來,赫然正是司馬懿的幕府秘書郎——虞松!可以說,幾乎誰都不會料到虞松竟然是曹爽一派埋設在司馬懿身邊的眼線!

鄧颺得意洋洋地看著虞松,眼縫裡都堆滿了笑意。當初他就是在司馬懿的招賢會上故意把與曹魏皇室有著世仇的邊讓外孫虞松推將出來以引起司馬懿的青睞和重用。而且,這樣做又不會招來司馬懿的猜疑。如今看來,自己這一步棋總算是走對了!虞松在關鍵時刻送來密報,令他們終於佔了這場戰局中的一著「先手」!

「真是怪了——司馬懿這次派你前來入京,既然不是為了向朝廷報送獲勝喜訊,那麼又是為了其他什麼目的呢?」丁謐用手摸著自己的臉腮,沉吟而問。

「啟稟大將軍,司馬太傅讓虞某此番悄悄潛回洛陽京城,是密令虞某帶口信給尚書檯司馬孚令君、度支尚書王觀、度支侍郎司馬昭,請他們在最快的時間裡籌措好三個月的糧草和軍械送往東翼前線。司馬太傅準備在奪得了廬江郡、皖城的基礎之上乘勝進擊,集中全力攻下偽吳留在揚州江北的最後一道屏障——東關!」虞鬆緩緩稟道。

「哎呀!如果司馬懿此番再將偽吳東關要塞一舉奪入掌中的話,他就算得上立下了蓋世之功了!」鄧颺訝然失聲叫道,「自前朝建安年間以來,皖城、東關一直是偽吳打入我大魏淮南的兩根『毒牙』,連太祖武皇帝、張遼大將軍、曹休大司馬等在世時都沒能將它倆拔掉!然而司馬懿此番剛一出馬就一舉拿下了廬江、皖城,收復了揚州江北六百里疆域。這樣的風頭來得何等健猛!大將軍,您看……」

「唔……司馬懿這麼鬼鬼祟祟地讓虞君來找司馬孚、王觀、司馬昭籌措軍械糧草,同時又壓著奪下廬江、皖城的捷報不發,分明就是不想引起轟動以招來別人的掣肘與牽制。反過來看,丁某倒認為,他之所嚴防,正是我之所應猛攻!咱們就應該抓住他的這一點顧忌與『軟肋』之處狠狠狙擊他,決不能讓他在淮南之役底定功成!」丁謐雙眉一斂,陰陰地說道。

曹爽一聽,暗暗心動:這個丁謐果然智略過人,一眼就洞察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看來,自己將他招入幕府實在是沒有選錯人!

何晏在那邊聽了,卻是不住地搖頭:「丁君,目前要想再在後方牽制司馬懿,真是談何容易?當今尚書檯的首席長官是他的親弟弟司馬孚,太尉滿寵是他的親家翁,度支尚書王觀是他的心腹愛將,度支侍郎司馬昭是他的親兒子。他們非要將軍械、糧食直往淮南戰線輸送過去,誰又阻攔得住?」

「這個……就有請桓老前輩您來為咱們指點迷津吧!」丁謐並不與何晏直接辯論,而是「借力打力」,順手將一直坐在席末沉思不語的大司農桓范推到了前台。

桓范靜靜地坐在榻席之上,他的目光越過室內眾人的頭頂遙遙射向了西邊的天際,許久許久方才深深歎出一口氣來:「偽蜀自諸葛孔明去世之後,國中似是再無才智之士可以立本應變矣!如今司馬懿在東翼猛攻淮南,偽吳面臨江北要塞盡失之大劫——這表面上看起來固然是偽吳之大患當頭,但何嘗又不是西蜀的不測之憂?吳、蜀兩國『互助則兩安,此損則彼危』,實如唇齒相依之勢——若是諸葛孔明在世之時,必會乘此機隙振兵耀武以逼關中、以解吳困!他們救吳,亦是救己啊!然而,這西蜀至今似乎尚無呼應援助東吳之勢,令人想來實是可嗟可歎!」

丁謐一聽,立刻便明白了過來:「桓前輩所言極是,一語激醒我等『醉中之人』!曹大將軍,您馬上便親自書寫一封緊急密函讓心腹親信赴涼州交給夏侯霸將軍,讓他以八百里加急快騎訊報通稟朝廷,西蜀正在秣馬厲兵,躍躍欲試,意欲前來進犯我大魏關隴!然後,您就順勢親自上奏朝廷,自攬征蜀滅寇之大權,統領三軍,前去關中救急!

「同時,您又上奏陛下,讓他從淮南前線調回司馬懿坐鎮洛陽以安後方。這樣一來,司馬懿就難以找到借口逗留在淮南大肆揚威了!因為,大將軍您是以『征蜀滅寇,馳援關中』為名而親自領兵出征,再加上桓前輩的大司農官署又掌握在咱們手中,所以尚書檯的司馬孚、王觀、司馬昭就是百般不滿,也只能是以大局為重,把軍械糧草劃撥到您麾下使用了!如此一來,司馬懿在淮南的兵馬後勤保障供應必定難以為繼,自然是斂鋒而退了。」

聽到丁謐如此一說,桓范微微垂閉的雙眼不禁霍然一張,射出兩道亮亮的精芒在丁謐臉上一掠: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新人出!久聞關中丁氏一族之士智計超凡,今日一見丁謐之談吐機變,果然是名不虛傳!

那曹爽聽了丁謐的建議,先是點了點頭,後來又搖了搖頭:「丁君,你這主意本也不錯。但……但是,你建議要本大將軍親自領軍征蜀滅寇,這……這卻實在有些不妥。本大將軍素於軍戎之事毫無所長,焉能當此重任?這個、這個,還須從長計議啊……」

丁謐轉眼瞧向了桓范,眸中滿是欽佩之色,進言而道:「曹大將軍您且勿憂。桓前輩一向足智多謀,靈機過人,絲毫不在司馬懿之下。您領軍出征之日,完全可以拜他為征蜀大軍師,如同當年項羽敬奉范增為『亞父』一般,以他為自己心腹股肱之輔佐,則此番前去關中必會旗開得勝的!」

「拜……拜桓伯父為本大將軍的征蜀大軍師?」曹爽聽了這個建議,心情才稍稍安定下來,把目光也盯向了桓范,「桓伯父,您……您意下如何?」

桓范雙手一拱,慷慨道:「社稷有難,老夫豈敢妄行趨避哉?昭伯,老夫定當助你全力化解此番魏室危機!」

「那……那就太謝謝桓范伯父您了!」曹爽用手指拚命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額上汗流如注,口裡喃喃而言:「不……不過,征蜀滅寇,茲事體大,本大將軍下來之後還要細加詳思,細加詳思才是!」

「大哥,丁謐建議你親自掛帥征蜀滅寇,這確是一條絕妙計策啊!」曹訓高興地搓著手掌對曹爽說道,「你其實早就應該利用這個計策立功揚威了!」

曹爽摸著腦門,低著腦袋,憂色濃濃地說道:「訓弟,你不知道。為兄實在是愁死了,偽蜀坐擁崇山峻嶺之天險,而且兵精將猛天下聞名,為兄哪裡就輕易啃得下這塊硬骨頭喲!」

「唉!大哥你空擔心些什麼?偽蜀先前有個諸葛亮在,倒是大為可慮。如今諸葛老兒早就沒了,你還怕他們作甚?」曹彥也開口為他鼓勁兒,「目前我大魏在關隴一帶屯兵近二十萬,實力遠在偽蜀之上。憑著這人多勢眾的優勢,咱們也不用懼了他們呀!依小弟看來,你帶著那近二十萬的大魏雄師前去攻取區區一個漢中郡、一座祁山營寨,那還不是吹糠見米、手到擒來啊?」

「可……可是,諸葛亮的親傳弟子薑維和他先前手下的得力干將王平都還屯駐在祁山和漢中,為兄只怕不是他倆的對手啊!」

「嗨!大哥你怕什麼姜維、王平?」曹訓把嘴一撇,「郭淮、胡遵、魏平、魯芝他們,和姜維、王平的本領不相上下。有他們『關中四虎』相助,你想鬥敗姜維、王平自是大可放心!』」

「那倒也是。」曹爽這才微微舒展了眉頭,「只不過郭淮、胡遵、魏平、魯芝他們『關中四虎』和司馬懿淵源極深,他們會聽從為兄的調遣嗎?」

「大哥!你怎麼這麼不自信呢!」曹訓豎起了雙眉,重重地說道,「你是堂堂的一品大將軍、輔國大臣,位高權重,予取予奪,只要對他們四個啖之以利、賞之以爵,就不怕他們不會聽命於你!況且,除了胡遵之外,郭淮、魏平、魯芝他們哪一個不是我們父帥當年在關中最初栽培起來的?夏侯霸先前到了涼州,已經把費曜、戴陵摶聚到了身邊,也算是為咱們打下了一個比較堅實的基礎。現在,大哥你再親奉皇命代表我們曹家重新返回關中施加影響,還怕那些關中將領們不肯望風歸附嗎?」

「唔……訓弟言之有理。」曹爽這時才徹底放下心來,連連點頭,「為兄一邊巧妙籠絡住『關中四虎』,一邊又請出桓伯父同駕親征,則此番征蜀滅寇定可馬到功成!」

「大哥要請桓伯父同駕親征?」曹彥一聽,吃了一驚,「你真的已經這樣決定了?」

曹爽點頭說道:「是啊!」

曹彥急忙擺手勸道:「大哥!這桓伯父德高望重,智深謀遠,他若是與您一齊同駕親征而出,必是能夠建功立業的,但卻未免會有喧賓奪主之憂啊!」

「喧賓奪主?」曹爽一怔。

曹彥湊了近來,壓低了嗓音對他說道:「大哥你不知道,現在外面到處都在傳言桓范快要成了我們曹家的亞父了,還說大哥你就是他桓范在幕後暗中操縱的傀儡。若是你這一次帶著他再上疆場同駕親征,等他施展神通建功立業回來之後,你準備再把他往哪裡擱啊?他若是升了三公之位,豈不又是壓在你頭頂上的另一個司馬懿?平日裡他就對咱們兄弟視同小兒呼來喝去的。倘若他再居三公之重,能夠開府建牙、獨樹一幟,咱們豈不成了縱虎入山、自樹一敵的傻子了嗎?」

曹爽聽著,臉色不由得漸漸暗了下來,冷然而問:「那彥弟你說應該怎麼辦?」

「大哥只要收買到了『關中四虎』的效忠,加上夏侯霸、費曜、戴陵他們從旁協助,你的征蜀滅寇之役再帶上桓范同去就顯得太多餘了!依彥弟之見,你就把桓范以坐鎮後方的名義留在洛陽。你就對他講,你最擔心司馬孚、王觀、司馬昭他們從背後卡你的糧袋子和兵簍子,特意請求桓伯父留守後方坐鎮化解各種意外之危。這樣一來,桓范也就只有乖乖留在洛陽了,大哥你卻可獨身一人親自掛帥征蜀滅寇,獨當大任、獨佔大功了!」

「可……可是為兄一個人親自掛帥征蜀滅寇,心頭還是怎麼沒底啊!」曹爽還是有些戰戰兢兢,「既然不能讓桓伯父與為兄同駕親征,乾脆為兄就把丁謐或說夏侯玄帶在身邊一齊出征,他倆的地位和名望應該不會對為兄構成什麼威脅吧……」

「丁謐?唔……丁謐留在後方出謀劃策,隨機應變還可以,若是帶他同上疆場,他又沒打過什麼仗,只怕對你征戰殺伐沒有什麼太大裨益的。」曹彥蹙著雙眉深思而言,「倒是太初和你同去,能夠替你出面前去協調與夏侯霸他們的關係,聯合大家齊心合力共打勝仗……這一點,不可不取!」

曹訓在一旁聽得清楚,亦是心底暗喜:他本來就不樂意讓夏侯玄留在洛陽以兄長的身份管教自己,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把夏侯玄暗暗踢將出去,免得他天天跑來自己身邊聒噪!於是,他滿口贊成:「好!好!好!彥弟說得很是。大哥,你就任命太初為征西將軍吧!讓他和你一齊同駕親征。他是你的表弟,再怎麼做自然也是搶不走你任何風頭的!」

東關城外魏軍大寨裡的操練場上,司馬懿端坐在虎皮胡床之上認真觀看著幕府軍謀掾石苞指揮訓練徐揚勁卒擺設「鐵盾陣」。

一排排戰盾立地高舉著形成了一堵堵厚實而珵亮的「城牆」,牢牢的環護在大軍前後;而戰盾「鐵牆」間的縫隙之中一支支丈餘來長的槍槊似一條條銀蛇般向外伸縮不定,隨時準備伺機而噬。這樣的「鐵盾陣」,確實是對付吳寇騎兵和步卒最為有效的陣法!

瞧著石苞在陣前站台上舞動戰旗指揮佈陣的颯爽英姿,司馬懿不禁看得微微含笑撫髯暗暗稱讚:這石苞不愧是一個難得的大將之才!自己才帶了他幾天,他就自行悟出了行軍列陣的訣竅,馬上便拿來活學活用,幹得還真不錯!自己在晚年能夠有幸目睹到他這樣一位「少將奇葩」,亦實在是大可欣慰了。我司馬家麾下的人才倘若個個都能像他這般聰敏精幹,何愁大業不成?

他正思忖感慨之間,卻瞥見諸葛誕手裡拿著一卷絹札匆匆飛步而來,神情有些興奮,遠遠地便向他投了一個眼色過來。司馬懿會意,立刻起身隨他轉到幕後。諸葛誕見左右無人,便將絹札展開,向司馬懿低聲稟道:「太傅大人,誕先前派設在偽吳境內的內應馬茂送來密函,聲稱只要東關之役一經打響,孫權正與我等僵持不下之際,他便在建業集合義士起兵呼應,配合我軍腹背夾擊孫權!」

司馬懿沒有立即表態,而是接過那份密函細細地看著,認真地問道:「唔……諸葛君你這是一著高招啊!這個馬茂君現在在偽吳朝中已經做到了何等樣的官職?能夠發揮多大的作用?他在暗中集合到了哪樣一些義士?他準備在偽吳境內和我們呼應的計劃方略如何?」

「啟稟太傅大人,馬茂君是四五年前奉了滿寵大都督和誕的絕密指令,假扮成流卒散將叛逃進偽吳境內的。這幾年來,他苦心周旋,終於獲得了孫權的信任,而今已在偽吳朝中做到了征西將軍、建業太守、外部督、禁軍步兵校尉等要職,隱蔽在孫權的肘腋。他這些年來,在偽吳境內結交集合了偽吳符節令朱貞、無難督虞欽、牙門將朱志等一批義士。他們商定的『裡應外合』之計是待到孫權等率師空巢而來東關據守之際,他們便讓朱貞持節稱詔而召建業城中的偽吳眾卿進宮議事,然後再由馬茂親率虞欽、朱志等將士於皇宮大內猝然發難,盡擒偽吳眾卿之後引兵而取石頭塢,從孫權背後狠狠地給他插上一刀!這樣一來,吳賊在腹背夾擊之下必會不戰自潰、旦夕可破!」

「好!好!好!公休(諸葛誕的字為「公休」),真是難為你和這位馬茂君這些年來苦心孤詣巧妙籌謀了!」司馬懿聽了,不禁深深頷首,「馬茂君他們竟是這等忠義守節、唸唸為國,我大魏日後必當重重有賞!好吧,你且代本座回函於他們,請他們務必善自保重,斂形匿跡,待機而應,千萬不可因急於求成而誤了大計!「

「是!」諸葛誕響亮地答了一聲。

司馬懿心念急轉,還欲再給諸葛誕細講一些具體事宜,卻聽參軍梁機在幕前看台上呼喊道:「啟稟太傅大人,欽差大臣黃門令張當前來宣旨!請您接旨!」

「欽差大臣來宣旨?」諸葛誕一愕,「什麼事兒來得這麼陡?」

「張當?」司馬懿聽了,暗暗也是一驚,急忙與諸葛誕轉回看台之上,帶領麾下諸位將士一齊跪下接旨。

張當斂起了往日的神態,面無表情地展開詔書念道:

詔曰,蜀寇強梁逞兇,躍躍而試,已然侵犯我大魏涼州一境。為宣揚我天朝神威,特令曹爽大將軍為雍涼大都督、夏侯玄為征西將軍,統領關中三軍,調糧提械,秣馬厲兵,火速赴西疆平寇滅賊。

同時,請太傅司馬懿以社稷大局為重,暫停淮南之役,盡快返回京師坐鎮後方,以分朕心之憂。

欽此!

聽完這道聖旨之後,司馬懿心頭一震,面色微微一變,但此刻也不好公開推托,只得暫且接下了這份詔書。

送走了張當之後,司馬懿馬上召來梁機、諸葛誕、鄧艾、石苞等在軍帳密室之中共議有關事宜。

鄧艾是個直性子,一上場就開口講道:「依鄧某之見,蜀寇來犯,固然可憂,但朝廷就此舉兵迎擊,實非上策!朝廷還是不如下令讓雍州刺史郭淮、涼州刺史夏侯霸各自嚴守邊關要塞,封堵蜀寇於國門之外,大挫他們的鬥志銳氣!似曹大將軍這般興師擾眾,大動干戈地前去征伐,未免也太過躁進了些!」

「仲容,你的意見呢?」司馬懿又將目光投向了石苞。

石苞滿臉愁雲四布:「啟稟太傅大人,朝廷這是不想讓咱們在這裡展開東關之戰呀!本來,朝廷的對外之策,須當是『以守防蜀,以攻平吳,東攻西守,雙管齊下,互不相擾』——但曹大將軍卻欲在西疆那邊和蜀寇大打出手,這不是分明想拖累咱們這淮南之役虎頭蛇尾、草草收場嗎?」

「就是!就是!」諸葛誕也禁不住嗟歎而道,「我等已為攻取淮南東關作好了萬全之備,如今卻要戛然而止……那我等前邊所有的心血和投入豈不都是白費了?馬茂他們好不容易才等來這一次絕妙的裡應外合、腹背夾擊之機……」

司馬懿沉默不語,隔了片刻才沉沉答覆而道:「這樣吧!諸君的意見,本座都了然了。你們暫且回去休息。畢竟聖命難違啊!本座須得下來詳加思忖一番才是!」

鄧艾、石苞、諸葛誕見司馬懿神色沉鬱,此時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各自黯然退了下去。

司馬懿一個人坐在帳室之中正自沉思之間,梁機又從外面將牛恆匆匆領了進來。牛恆也不及寒暄,馬上便把曹爽一黨意欲借助征蜀滅寇之機與司馬家爭功奪權的事情本末盡皆告訴了司馬懿。

牛恆將事情講得差不多了的時候,梁機突然插話進來問了一句:「太傅大人,您知道這次籌糧備械潛攻東關之事是誰洩露的嗎?」

「除了他還有誰?」司馬懿彷彿早有明鑒一般,「原來本座對他只是有所懷疑,現在本座是確信無疑了。」

「難道太傅大人您是故意拿出這個事兒來試探他的?」牛恆與梁機都是一驚。

「不錯。其實,籌糧備械潛攻東關這件事兒也不算是什麼格外的機密,曹爽他們遲早也會探查得到的。」司馬懿緩緩道,「本座就是故意用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事件來試探他,沒想到一試他就露了本相……唉!本座差一點兒便被他騙了!」

「那麼,梁某不如找個機會將他除掉而免生後患?」梁機試探著又問道。

「唉……虞君他也算是個難得的人才啊!本座還真捨不得就這樣除掉他了!你派人先去將他和曹府的關係底細摸清後報來再說。曹爽、鄧颺他們也太不愛惜人才了,居然會讓他這樣的雅士名器來做細作,實在是太小瞧他的價值了……」司馬懿肅然吩咐道,「從今以後,把他屏隔在我司馬府的核心機務之外,讓他摸不著咱們的邊際就行了。人才嘛,殺起來容易,培養起來難啊!」

當然,他心底裡還有一層更深的用意沒有點明:自己既然已經知道了虞松是曹府派來的細作,那就不足為懼了,也就沒有必要再把他的身份故意戳穿!就算一怒之下殺了虞松,終究又有他的繼任者重新混進府裡來的!不如把他不動聲色地留在明面處,借此麻痺曹爽他們,如此自己就可以反過來利用他向外面傳送假情報、假消息去迷惑別人!這才是使用細作之術的高妙境界。

牛恆繼續向司馬懿稟報道:「曹爽在親自掛帥領軍出征的同時,還特意讓陛下下旨調任二公子為他的監軍中郎,專門負責糧草軍械供應事宜……」

「昭兒也被他調到他的麾下了?」司馬懿微微一驚,「他還想把昭兒扣在他身邊做人質不成?」

「太傅大人,曹爽為了籠絡關中人心,出師之前又加封了郭淮為車騎將軍、胡遵為左將軍、魏平為右將軍,給他們都升了一級官秩……而魯芝則被他調進幕府擔任了軍司馬之職,似乎和他走得很近……」

「看來,內患未靖,本座的平吳滅蜀之大計始終就不能順利實施啊!」司馬懿冷冷一笑,目光中透出一絲冰鋒般的寒意,「呵呵呵!曹昭伯竟想偷偷摸摸染指本座經營多年的關中地盤!他這是在做春秋大夢啊!梁機,拿筆來——本座要給郭淮、胡遵、魏平他們寫一封信去,瞧一瞧他們究竟是聽他曹昭伯的話還是聽我司馬懿的話!」

正始五年三月,曹爽進駐長安,兵分兩路進攻蜀國:西路由夏侯霸率領五萬精兵,從天水郡出發直取蜀國的祁山大營;東路則由曹爽與夏侯玄共率十萬兵馬,以郭淮、胡遵為先鋒大將,經斜谷道直取蜀國的漢中郡。

不料蜀軍早有防備。姜維在祁山大營布下戰陣,牢牢抵擋住了夏侯霸等人的進攻;王平也在斜谷道險要之處設下伏兵,打得魏軍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而郭淮、胡遵又一意以自保實力為念,並不戀戰,遇敵輒撤,弄得曹爽、夏侯玄在後面措手不及。

沒過幾天,蜀國尚書令費禕聯合蔣琬等人終於說服了劉禪下旨增兵增糧以救邊關,更是親領五萬勁旅自成都星夜疾馳趕來緊急支援漢中郡。這樣一來,雙方戰局形勢驟然扭轉。夏侯霸在祁山腳下因久攻無獲而師勞兵疲,只得撤兵而歸;而曹爽與夏侯玄在斜谷道則是進退兩難,損兵折將,也只得倉皇斂軍而逃。

曹爽在這一場征蜀滅寇之役中投入兵力近二十萬,耗費損失糧草近一百八十餘萬石,丟失軍械輜重、牛馬騾驢不計其數,只撐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潰逃而歸。這對他的聲望造成了沉重無比的打擊,令他一時只覺無顏回到京師面見少帝曹芳、太傅司馬懿和公卿大臣們。

同時,這一事件也標誌著曹爽的外強中乾、虛華無能完全暴露。他從父親曹真那裡稍稍繼承過來恃以立身掌權的政治資本就此消耗殆盡!至少,在魏國軍界,曹爽徹底喪失了作為一個顧命輔政大臣應有的威信度與影響力。這一直接的後果,就是讓曹爽日後在與司馬懿的巔峰對決中完全不能從魏國軍界借取到一分一毫的助力!

九龍殿的朝堂之上,迴響著司馬懿蒼勁有力的聲音:「老臣啟奏陛下,此番淮南征吳之役,老臣全憑採納了太傅府軍謀掾兼中護軍司馬石苞的妙計,方才一舉奪下了廬江郡、皖城,拓取揚州江北六百里疆域——老臣以為石苞功勞甚大,請賜爵關內侯,加封洛陽令。」

曹芳轉臉瞧了瞧滿面沉鬱之色的曹爽,見他微低著頭沒有異議,便答道:「可。」

司馬懿目不斜視,又開口奏道:「車騎將軍兼雍州刺史郭淮、左將軍胡遵在此番征蜀之役中頗有全師保眾之功,請各賜封邑二百戶以示褒獎。」

曹芳知道自己在司馬懿這樣的四朝元老、顧命首輔面前只能是個「應聲蟲」,就又隨口答道:「可。」

正在這時,中書侍郎傅嘏、黃門侍郎何曾卻雙雙越眾而出,舉笏同聲奏道:「微臣等有本啟奏陛下,此番征蜀失利、損兵折將、虛耗官物,必須有人出來擔負其責,否則日後軍法、朝綱難立於國!微臣等認為征西將軍夏侯玄無韜無略,喪師辱國,請予貶官三級,削邑奪爵之罰!」

他倆雖然明面上是指向夏侯玄,但誰都看得出來他倆暗地裡鋒芒所刺正是曹爽。

曹芳一下變得不知所措,轉過了頭,直盯著曹爽一言不發。

曹爽的臉龐也頓時變得火燙起來,他正欲發言相應,司馬懿卻開口講道:「兩位大人,此番西征蜀寇之事本座等已決定暫加擱置,勿得妄議!你等且退下!」

曹爽聽了,萬萬沒有想到這時候卻是司馬懿出面幫他解了圍,抬眼怔怔地看著他,面色不禁一片茫然。

烈女沈麗娘

「這個石苞的點子就是多,他知道當今大魏之要務一是務農,二是練兵。但農耕用犁需要冶鐵,士兵軍械鍛制也要冶鐵……他就憑著自己當年走南闖北淘出來的經驗,硬是帶人到冀州廣平郡的鐵峰山找到了三條鐵礦石脈,解了我大魏農具兵器煉製的用鐵之需啊!」

司馬昭向鍾會一談起石苞就讚不絕口:「鍾君,我家兄長能夠憑著自己一雙慧眼尋覓到他這樣一介奇士,實在是令人折節歎服啊!昭實在是自愧不如!」

鍾會聽到司馬昭如此盛讚石苞,心底不由得泛起了一股酸味,嫉妒之念暗生,但臉上卻不露聲色,假裝先附和著司馬昭說道:「是啊!是啊!石仲容幫著中護軍大人整肅禁軍也是成效顯著啊——一出手就砍掉了二三十個庸材偏將!現在,京師內外都在宣揚中護軍大人手下的五個健士營戰力之強遠在各州各鎮的勁旅之上……」

司馬昭聽著,只是頷首含笑不語。這兩三年來,石苞建議司馬師定下了「牢牢掌控大內禁軍,固本弱枝,以重馭輕,以中制外」之大計,一直是本著「精益求精,寧缺毋濫」的準則選兵擇將,使中護軍司馬師所領的五個健士營之精銳戰力遠遠勝過四方州鎮所擁有的外軍。倘若四方州鎮生變,大內禁軍便可及時出動一舉蕩定於須臾!但這些事情是司馬家的核心機密之一,司馬昭自然在此時此境也不可能就此向鍾會多講什麼,便將這個話題輕輕帶了過去。

「不過,司馬君,會還是有一些話不得不直言於你。這石苞現在風頭極健,曹爽那一邊似乎對他也拉攏得很緊!」鍾會眼珠一轉,身子一探,湊了過來,向司馬昭低聲說道,「鍾某聽到有傳言說何晏、鄧颺等人私下裡悄悄攜金帶玉地去拜訪了石苞不知有多少次……」

「怎麼?竟有這等樣的事兒?」司馬昭其實也是清楚這些事情的內幕的,卻假裝成今天是第一次聽見,顯出一副很是吃驚的樣子。

「是啊!而且,會還聽說何晏、鄧颺為收買他而開出的價碼越來越高。他們對石苞許諾道,只要石苞投到他們那邊,至少一個長平鄉侯的爵位和一頂司隸校尉的官帽是跑不了的。」

「呵呵呵!曹爽、何晏、鄧颺他們向石苞給出的價碼倒真是不低啊!封邑一千多戶的長平鄉侯爵位,官秩為從一品的司隸校尉要職,聽起來幾乎令本座都有些暗暗動心啊!」司馬昭唇角的笑意淡然如水,「不過,本座相信以石苞的忠誠貞固,絕不是他們用這些高官厚祿所能收買得了的。」

「唔,這倒也是。」鍾會偷偷地窺視著司馬昭的反應,不好直接從中挑撥,就又繞了一個圈子來講道:「不過,以鍾某之見,何晏、鄧颺他們的價碼越開越高,反過來說不定就會漸漸滋長起石苞的自命不凡之念來。連何晏、鄧颺他們都開出了鄉侯之爵、司隸校尉之位這樣的高價聘禮,你們總不會用太過低於這些價碼的待遇來對待石苞吧……當初韓信不就是被項羽派出的武涉用一番虛誇妄推的驕縱之辭說得從此萌生了沾沾自得之意的嗎?」

司馬昭「嗯」了一聲,微一搖頭,肅然正視著鍾會:「話不能這麼說。我司馬家待他石苞究竟如何,恐怕他自己心底還是有數的。只要他眼下不辜負我司馬家,我司馬家日後也決不會虧待於他!」

鍾會聽了,假裝慨然而言:「司馬君此言當真是錚錚而鳴,可昭日月!他石苞日後若是負了您司馬家,必會遭到天譴神罰的!」

司馬昭對鍾會的話雖是那樣講著,但心底也隱隱為曹爽一派如此竭力拉攏石苞而有些擔心起來,一縷憂色不禁浮上了眉梢。

鍾會一心想要離間石苞與司馬氏的關係,從而藉機排除石苞這個自己將來奪權之路上潛在的勁敵,於是仍在一旁暗暗察言觀色,又款款進言道:「司馬君,說實話,對這些寒門人士,鍾某從心底裡是一向不太放心的。他們上無世傳家法約束,下無親戚朋友牽絆,孤身闖蕩四海,薄情寡義,見利則附,見害則避,始終不似我等名門之後根深源清,世代交好,情誼長久。當然,石苞君為人忠貞誠實,不在這樣寒門人士之列,可以另眼相待。但是,鍾某有請司馬君捫心自問,他日您司馬家與別家驟生意外之變,形勢千鈞一髮,他石苞憑什麼關係與您司馬家同舟共濟?他真的能始終如一、不離不棄地站在您司馬家一邊嗎?」

說到這裡,他抬起眼來緊盯著司馬昭,終於「圖窮匕見」地問道:「司馬君聽說過沈麗娘這個名字嗎?」

司馬昭沉吟著,緩緩地點了點頭:「這個女人,昭聽見過她的名字——她不就是石苞掛在嘴上嚷嚷著隔幾日後便要用大鑼大鼓、張燈結綵地迎進府中的那個愛妾嗎?」

「不錯。不過,她的來歷司馬君您清楚嗎?據會所知,這個沈麗娘其實是一個青樓女子,與何晏、鄧颺一向有染。何晏、鄧颺就是通過她在中間牽線搭橋一直和石苞眉來眼去,暗送款曲的。」鍾會的話聲始終是那麼陰冷而又凌厲,「反過來講,石苞是不是也有可能在藉著這個沈麗娘和何晏、鄧颺他們藕斷絲連,預留後路?他石苞真的是一心一意忠誠於您司馬家的話,本就應該效仿當年戰國名將吳起仕魯而殺齊妻以明其忠的義舉!」

司馬昭聽罷,腮邊肌肉猛地抽搐了兩下,默然不語。但他眼底深處卻有一縷冰芒疾掠而過,一閃即逝!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隨著清婉悠揚的歌吟之聲,衣裙飄然的沈麗娘蓮步輕踏、藕臂輕揚,眸中笑意燦燦,在閣室之中宛若一朵彩蓮旋舞綻放。

靜靜地欣賞著她翩翩起舞的何晏一手握著酒杯,一手撫著案上的錦瑟,悠悠長歎而道:「麗娘你這歌詞之中離別之意甚濃,看來你我確是緣分將盡了!『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你今日真的要離開我了,我實是傷心得很!」

沈麗娘眸光流轉,卻見他只有傷心之語而毫無傷心之情,知他不過是捨不得自己的美色罷了,就盈盈答道:「『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何大人,您今後還須善自保重啊!麗娘從此不能再侍奉您和鄧大人了,你們都要多加珍重啊!」

「唉……這個石苞也真是固執!」何晏摔了那酒杯,恨恨而道,「虧得我與鄧颺那般執勤致意於他,他卻仍是一意要攜你而去!實在是不可理喻!難道他野心之大,竟連鄉侯之爵、司隸校尉也看不上眼?」

沈麗娘停了舞蹈,將那摔在木閣地板上的酒杯輕輕拾起,放回桌案上面,瞧著何晏淡然笑道:「先前當石苞君頭角未露之際,奴身也多次向何大人與鄧大人傾心力薦,您二人卻一直以中材常人而遇之;司馬懿父子一見石苞君,立刻視他為渾金璞玉,待他親如子弟,稍一雕琢已成今日之令器。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此恩此情豈是你們現在用高官厚祿交換得過來的?」

「這個事兒,我和鄧颺也後悔得緊啊!不過,麗娘,『亡羊補牢,猶未晚也』,司馬懿父子再怎麼賞識他,也只給了他一個中護軍司馬、洛陽令這樣的小官兒;而我家曹大將軍若是賞識他,卻說不得一下便將他拔擢為列侯之尊、三公之爵也!麗娘,你還是找機會好好勸他一番。」

「何大人,你們就罷手了吧!你們就放手任石苞去吧!」沈麗娘淺然一笑,慢慢向那酒杯給何晏倒滿了酒遞來,「還有,今日相聚之後,何大人與鄧大人也不必再到這香月閣來了。再過兩天,奴身大概也就不在這裡了。何大人和鄧大人你們平素賜給奴身的金銀珠翠、綾羅綢緞,奴身盡已封存於櫝匣之中,何大人、鄧大人自可隨時取回……」

「麗娘你何必真的如此決絕?」何晏端起了酒杯,握在手裡不停地轉動著。

沈麗娘垂下了一雙明眸,幽幽而言:「不是麗娘決絕——而是麗娘既將身為人妾,便須滌盡舊垢以迎新生了!」

何晏握著酒杯的手驀地一僵:「麗娘真的要將與我等往日的情分盡行拋下麼?」

沈麗娘目光一抬,逼視著他:「那麼,奴身請問,何大人你以堂堂吏部右侍郎、駙馬都尉之尊,可以如同石苞君一般公然以鼓吹、花轎迎娶奴身入府而為側室嗎?如果你能做到,奴身亦一樣可在此時選擇於你從一而終。」

「這……這……」何晏聽問,不覺登時口吃起來。

見了他這情形,沈麗娘頓時深深地笑了,笑容裡淚光閃閃:「這一點,奴身早已料到了。何大人府中的正室是魏朝公主,何大人的出身是名門貴胄,何大人的風度又是何等高雅,怎會迎娶奴身這樣一個歌妓為側室之妾呢?何大人今日之不能迎娶奴身,正如您當日之不能重視石苞君一般,日後也須怨悔不得……」

聽著沈麗娘的字字句句,何晏的臉色慢慢變得蒼白。他顫抖著的手舉起瓷杯將酒一飲而盡,最後緩緩站了起來,如同木頭人一般呆呆滯滯地挪著腳步走了出去……

翠香院香月閣的蟬翼窗紗上透出粉紅色的光亮,暖暖和和的,彷彿那華陰池裡的溫泉。

「麗娘!石郎回來看你了!」石苞幾步躥上樓來,喜盈盈地推開閣門,一下卻怔住了:只見沈麗娘的閣室裡竟是多了幾個男人——當頭的便是那個曹爽大將軍跟前的大紅人、內廷首席議郎丁謐,一副鷹目狼頰的模樣,正施施然在木榻上坐著;他身側站著現在已經當上了禁軍步兵校尉的曹綬,也是一臉奸笑地向他望了來。閣內的榻床上,沈麗娘竟如粽子一般被人緊緊捆著,幾個由丁謐、曹綬帶來的僕役正狠狠地按著她不讓她掙扎。

「石苞君,你可總算到這裡來了。」丁謐一見石苞,便換上滿臉笑容說道,「你是來找這位沈姑娘的吧?丁某聽聞你這幾日正在購房買金,準備著將這沈姑娘娶進府去金屋藏嬌呢。所以,丁某便先來找著沈姑娘道喜一聲,卻不曾想鬧了這麼個一場不快。」

「哎呀!丁議郎你給這泥腿子窮酸丁講什麼客氣話嘛!何大人、鄧大人他們都是太溫文爾雅了,不曉得用姓石的這個老相好來要挾他!」曹綬搶過話頭就嚷了起來,「石苞!你曹大爺就給你一個痛快的說法。今兒這翠香院裡的女人都被我家曹大將軍一道手令征為軍妓了,你這個老相好的也是名列簿中。你若是捨不得這老相好的,就自個兒向曹大將軍求情去。這些日子你算是走狗屎運了,我家曹大將軍正高看著你呢!你一去,他不光會把這老相好還給你,說不定連這翠香院裡所有的女人都送給你!嘿嘿嘿!你這小子有艷福了!反正你就好這一口……好了!姓石的,你曹大爺就把這醜話擱在前頭,你自己就掂量著瞧吧!」

丁謐聽他開口講得如此粗鄙,不由得暗暗皺了皺眉頭,卻又不好在明面上和他抬槓,只鐵青著臉不發話。這一次抓住沈麗娘要挾石苞,是曹爽和他在聽到司馬府有人傳出消息說她一直是一個遊走在曹家、司馬氏之間的「雙面細作」,這些年來不知套了何晏、鄧颺等人多少秘密去才決定這樣做的。為防萬一,他倆才決然要拿住沈麗娘,決不能讓她這個潛在的危險因素跟著石苞一道徹底投入司馬家。但此刻曹綬一上來就粗言鄙語蠻橫萬分地威脅石苞,這樣的做法卻也不是丁謐所能認可的。

果然,石苞聽完之後,勃然怒道:「曹綬!你也別太狗仗人勢了!這麗娘是我石苞明明白白告訴她們院主過幾天來就要接人迎娶過門的,你們竟敢將她強徵入軍?」

曹綬將一張絹帛從胸襟處掏出來往房中那桌几上「啪」地一拍,橫眉立目地吼道:「你這泥腿子窮酸丁,自己睜開狗眼上來看一看,這是不是我家曹大將軍的親筆手令?他是顧命輔政大臣,在這朝廷上下就是『半個皇上』,他的話你敢不聽?」

石苞忍了一忍,緩和了語氣,道:「既是曹大將軍的手令,石某此刻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不過,石某乃是當今的洛陽令,翠香院正屬石某轄地之內,你們這徵收翠香院一事,石某必會稟明司馬太傅前來徹查明辦的!」

「呵呵呵……你想去找司馬太傅做靠山來打這一場官司?」曹綬冷冷地一笑,「告訴你,沒用!有本事你去找司馬老兒來試一試……」

丁謐見曹綬是越扯越亂了,就咳嗽一聲,急忙插過話來,緩和著說道:「石苞君,其實曹大將軍一向十分仰慕你的才華,對你一直是青睞有加的。這樣吧,丁某願為你引見一下曹大將軍。你放心,丁某可以當眾保證,曹大將軍不會苛待於你的……」

石苞自然懂得這是曹爽一派在千方百計地設置圈套來控制自己,他鋼牙一咬,凜然道:「曹大將軍今日此舉實在是霸王硬上弓,強扭瓜入手,未免做得太過露骨了些。你們且將麗娘她放了,石某去見曹大將軍自有分說!」

「石郎——不要啊!」沈麗娘在床上掙脫了捂著她嘴的僕役,急忙嬌呼。但很快,僕役們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又把她摁得嚴嚴實實,難以作聲!

「很好。其實我們也知道石苞你和司馬太傅一家的淵源……曹大將軍今天這麼做,也不是為難你,只要你答應辭去那個中護軍司馬之職,曹大將軍就會安排你帶著這位沈姑娘到并州去當個別駕,讓你不再趟進洛陽城中這潭『渾水』,豈不兩全其美?你那時既不用背上忘恩負主的惡名,又不必直接得罪曹大將軍,這應該是一個極好的處置辦法了。」丁謐雙掌一拍,從木榻上站了起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道,「往深了說,你石苞留在京城之內對朝中大局本也無甚影響。我曹大將軍連尚書、侍郎一級的高官都可以撤換自如,何況你一個小小的中護軍司馬、洛陽令?」

「原來你們的用意是這樣啊,丁謐、曹綬,還有你們幕後的那個曹大將軍,你們這般做法,連自己都不覺得作嘔嗎?」石苞雙眸一寒,不禁凜然言道。

「哦?你既然這麼說了,咱們也就沒必要說下去了。」丁謐立刻沉下了臉,轉過臉來,陰冷冷地瞧著沈麗娘,「老實說,有些話丁某還不願公開戳破。你交結的這個沈姑娘明面上被人譽為什麼『京城第一名妓』,私底下她的背景很不單純,把有些人弄得迷迷糊糊的,被她賣了自己都還不曉得!我丁謐可不是何晏、鄧颺那般讓人左右擺弄的蠢材!你石苞既然有此答覆,也就休怪我們對這個沈麗娘辣手無情了!曹校尉——帶她走!」

石苞兩眼睜得血紅,一下拔出刀來,攔在了門口處:「你們不要逼我!」

「石郎!不要——他們就是要引你出手栽個罪名給你呀!」沈麗娘情急之下,也不知是從哪裡拼出來的勁兒,猛地從床上掙開眾人一躍而起,一頭撞向了曹綬,「石郎快跑!奴身死不足惜——」

她這一頭撞得曹綬身形一歪,跌了開去。

然後,沈麗娘轉過身來,瞧著石苞淒然一笑:「石郎!你就代奴身好好活著吧!奴身先去了……」提起裙角,嬌軀一縱便從那香月閣窗口處往外跳了下去!

「麗娘!」石苞撕心裂肺地痛呼了一聲,餘音未了,已是飛身搶出門去樓下救她……

「石君,這位沈姑娘雖然身陷風塵,卻能捨生取義、全節而終,難得難得!」司馬懿的表情顯得十分感動,眼眶裡淚光隱隱,「本座定當奏明陛下,以『盡忠於夫,立節於身』為名讓她的牌位進入烈女祠,並將她以誥命夫人之禮風光厚葬!」

「多謝太傅大恩。」石苞伏在地下,哽咽著答道。

「石君,逝者已矣,你還是要節哀呀!」司馬懿離席而起,親自前來扶他,「不過,此番石君你側室遭難,實是我司馬家對你們保護不周之過也。本座深感歉意,還望你多多諒解。本座在此向你當眾保證,今後絕對不會再有這類事件發生了。」

「太……太傅大人!您何必這般自責?」石苞含淚謙辭道,「這一切都是曹爽、丁謐、曹綬他們豺狼心性而釀成的慘劇!石某今生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司馬懿雙手扶在他肩頭之上,直視著他深深點頭而道:「不錯。這筆血債,我們當然是要向曹爽、丁謐他們討還的。這一次,沈姑娘之所以會不幸遇難,是因為我司馬府內部出現了向外告密的奸細……」

「誰?他是誰?」石苞一下將拳頭捏得「咯咯」連響,「石某只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這奸細就是本府的舊僕田四郎……他隱藏得這麼深,連本座都沒有察覺!而今他已被本座讓寅管家深挖嚴查了出來,自己亦已寫了供詞認了罪……」司馬懿不疾不徐地撫著鬚髯說道,「石君,本座就把他交給你自己下去處置吧!」

聽了司馬懿這話,站在一邊的司馬昭竟似被鋼針刺了一般,雙眉一跳,面色微變。

「好!多謝司馬太傅成全!」石苞憤然而起,殺氣滿面,「石某就用他的人頭去祭奠我家的麗娘!」

司馬懿深深地看著石苞,擺了擺手,讓他告辭而去。

待到石苞遠去之後,司馬懿才一招手,向司馬昭喚道:「昭兒——你過來。咦,你的臉色怎麼不大好啊?」

豆大的汗珠從司馬昭的額角上滾落下來,他似是頗為忐忑不安地說道:「父……父親大人,您把田四郎交給石苞君去私自處……處置,恐……恐怕有些不太好吧……」

司馬懿冷冷地看著他:「怎麼?石苞為他的愛妾報仇雪恨,他自己去親手處決他的害妻仇人,你認為怎的個不太好了?」

「萬……萬一那田四郎張口亂說,豈……豈不是更丟我司馬家的顏面?」司馬昭緊張得掌心裡都捏出了汗來,「父親大人,不如孩兒也……也跟過去那裡瞧一瞧……」

「田四郎他張口亂說,又說得了什麼?又損得了我司馬家什麼顏面?你自己乾乾淨淨,一塵不染,還怕別人抹黑嗎?」司馬懿盯視著司馬昭,意味深長地說道,「人的顏面是自己弄丟的,不是別人剝得去的。昭兒,你莫非犯了什麼心病?臉色似乎是越來越難看了!」

司馬昭聽出了父親的話外之音,不禁面色一白,慌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腔說道:「父……父親大人,孩……孩兒知錯了。孩兒也是想用沈麗娘考驗一下石苞對我司馬家的忠誠……」

司馬懿「騰」地一下跳將過來,衝到司馬昭面前就是「啪」的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將上去,厲聲喝道:「你現在才承認自己錯了?你當初幹這件事兒的時候就沒想到會是今天這個結果嗎?」

司馬昭的臉頰上立時腫起了五道紅紅的指痕。他流著眼淚挺直了上身跪著,任司馬懿「辟辟啪啪」一頓猛抽耳光!

司馬師在一旁看著,也只是苦苦勸著,卻不敢上前動手阻攔。

司馬懿一連扇了司馬昭十幾個耳光之後,才氣咻咻地坐回到了席位之上,瞪著他厲聲問道:「講——你知道你錯在哪裡了?」

司馬昭忍著臉龐上火辣辣的劇痛,口齒有些含糊地答道:「父……父親大人!孩兒這麼做,也是想一心為我司馬家拴牢石苞這個人才啊!他……他畢竟是以外人的身份參與的我司馬家『扭轉乾坤、一統六合』的大業裡來的。我司馬家一定要得到他絕對的忠心才行!您再怎麼抽打孩兒,孩兒也要這麼說!

「所以,孩兒就一直認為,要想讓石苞別無選擇地絕對效忠於我司馬家,就必須得讓他和曹家之間存在著深仇大恨!而製造這種深仇大恨,最有效的途徑就是誘導曹爽一黨去欺凌和迫害他的愛妾沈麗娘!他們欺凌、迫害了沈麗娘後,石苞就只有別無選擇地投向我司馬家尋求助力來復仇……也只有這樣,石苞才會死心塌地地跟著我司馬家與曹家為敵!於是,孩兒就讓田四郎故意將沈麗娘是『雙面細作』的絕密消息洩露給了他們曹家……」

「好!好!好!好陰毒的計謀!好厲害的計謀!」司馬懿的笑聲冷森森的,「你以為你的計謀真的能夠瞞天過海?石苞是什麼樣的人?這樣的計謀只怕你騙得了石苞一時,卻未必騙得了他一世!倘若他日後察覺了真相之後,你又該怎麼面對他呢?在香月閣上的那一幕,你也看到了人家石苞和沈麗娘是怎麼回報我司馬家的!你現在回想起來就不感到絲毫的慚愧和自責嗎?」

「父……父親……父親大人!孩兒知錯了,孩兒真的知錯了。」司馬昭伏倒在地拚命地磕著頭。

司馬懿又忍不住站起身來,在密室之內來來回回地疾走著,冷然而道:「為父不知給你們講過多少次了,進賢用士,一味以權制之、以利啖之、以機應之,是下下之策;以德服之、以道馭之、以誠動之,才是上上之策!你們都當成了耳邊風!牛恆大叔、牛金二叔他們不是外人嗎?寅管家、梁機他們不是外人嗎?可是他們對我司馬家的那一份耿耿忠心,為父用不著任何考驗也信任他們!墨子說得好,『夫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惡人者,人必從而惡之;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只因我司馬懿從來是一腔赤誠、推心置腹地親待於他們,他們也就從來是一腔忠誠,無怨無悔,始終如一地回報於我司馬家!

「你瞧一瞧石苞送給為父的這幅字帖,『推誠信士,不恤人之我欺;量能授器,不患人之我逼;執鞭鞠躬,以顯寒士之恭;悉委心腹,以彰智者之用。』這是他的心聲體會,這也是為父素以自持的待士之道啊!像你這樣暗懷機械、東猜西疑、杯弓蛇影的心態和做法,攬得了什麼人心?成得了什麼大器?做得了什麼大業?」

說著,他一伸手指向自己背後屏風上寫著的那幅銘訓「崇道德,務仁義,履信實,去華偽,棄機詐,施惠天下,有人無我,恩足以感百姓,義足以結英雄,民懷其德,豪傑並用,則海內太平可致」,極其鄭重地講道:「你莫非以為這些聖典箴言都是騙你的空話?這些是你成就大功大業的大本大源!你休要看輕了它們!漢高祖當年尚能盡釋雍齒叛己之私怨而布大信於諸侯,你司馬昭枉自熟讀經史,就學他不來?反倒要跟趙高、王莽之徒去竊習什麼爾虞我詐、陽予陰取的鬼蜮伎倆!」

司馬昭跪在地上頭磕得更厲害了:「父親大人,孩兒稍後就向石苞君當面認錯去……」

司馬懿這時卻慢慢緩和了下來,將手一擺,悠然道:「這個時候還有這個必要嗎?人家田四郎才是俠骨錚錚的義士,他已經向為父保證把這件事所有的責任都替你攬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罷了!罷了!這件事情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司馬昭,只因你那一念之毒,竟然害死了沈麗娘、田四郎這兩個烈女義士。這個教訓太深刻了!你今後一定要牢牢記取啊!日後,你每年都要到他倆墳前去多上幾炷香表達懺悔之情吧!你一定要記著,『大丈夫有所必為,亦有所不為;真賢士有所必謀,亦有所不謀。』為父也相信你今後會汲取教訓,一定能分得清哪些是『有所不為』『有所不謀』,哪些又是『有所必為』『有所必謀』的!」

「孩兒一定將今日之錯銘刻於心,時時警醒,永不再犯!」司馬昭在地板上把額角都叩成一片紅腫了。

「父親大人,請您相信二弟——他一定會用心改正的。」司馬師也跪在地上為司馬昭拚命求情。

司馬懿此時卻忽然停住了言語,入神地望著窗格子間流溢著的陽光斑痕,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為父有些不明白,鍾會怎麼會那樣建言獻策於昭兒呢?」

這個問題來得沒頭沒腦的,很是古怪。但司馬昭一瞬間背上的汗毛乍地全豎了起來——父親大人真乃神人也!竟然明察秋毫如斯!

但,很明顯這個問題父親大人不是問向他的。果然,司馬師在一旁接過來答道:「孩兒也很納悶,他或許單是嫉妒石苞的才能?又或許是不希望看到我司馬家旗下人才濟濟?」

司馬師這一番回答看似模稜兩可,其實正中要害。

司馬懿彷彿很是滿意司馬師的答話,兀自向榻背上一靠,臉上浮起了一層濃濃的笑意:「師兒,你現在也終於變得粗中有細,勇中有智了!為父深感欣慰啊!嘿嘿,他鍾會若起心想和我司馬家玩心計,好像還太嫩了一點兒……」

「唉!丁謐!你也是太過冷酷了!沈麗娘先前好歹也曾為我們刺探過不少消息,你怎麼就硬生生地將她逼死了呀?」鄧颺兩眼都瞪得鼓了出來,一臉嗔怒之色,「像你們這樣的搞法,完全是把石苞推向了他司馬家呀!這對我們可不是什麼好事……」

丁謐冷冷地將他的目光擋了回來:「鄧侍郎!如今大敵當前,你還是收起你那憐香惜玉的心思吧。像沈麗娘這樣的『雙面細作』,我們下手除得越早就越是乾淨!董卓、呂布他們當年可都是栽在貂蟬手上的——這個教訓你忘了嗎?」

鄧颺一聽,不禁被氣歪了嘴,正欲反駁,何晏卻將他的袖角拉了一下,鄧颺這才悻悻然忍住沒說。

曹爽也聽得很是不耐煩,伸出雙手向兩邊虛按了一下:「哎呀!丁君、鄧君,不就是死了一個青樓女子嘛,值得你倆為她起什麼爭執嗎?賤命一條罷了。大家都不要爭了,還是言歸正事吧。如今司馬氏一黨實是氣焰囂張,得意非凡,聽說王肅、何曾、傅嘏等人又在暗暗張羅著為司馬懿勸進丞相、加禮九錫之事呢,咱們應該如何因應才是?」

場中立時一下如一潭死水般沉寂了下來。丁謐、鄧颺、何晏都蹙眉苦思著,一時卻也拿不出個什麼方案來。

曹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桓范。桓范一捋鬍髯,出席進言道:「昭伯,老夫實言相告,而今你外有征蜀之敗而墮其望、內有司馬懿擁淮南之勝而奪其功,在此兩面夾擊之下,實在是不宜與司馬氏一黨正面交鋒。所以,昭伯,你應當謙遜自守,以靜制動,方為上策啊!」

「謙遜自守、謙遜自守?桓大夫!別人的咄咄鋒芒都直逼到咱們的家門口來了!您還要讓大哥謙遜自守下去做什麼啊!」曹訓一聽,就憤憤然開口駁斥道,「再這麼不冷不熱地拖下去,我大哥他也難逃日後如同前漢末年王舜奉璽以獻王莽一般的下場!」

「訓公子多慮了,昭伯不會成為第二個『王舜』的。你畢竟還有先帝遺詔所定的顧命輔政大臣的名分,這一點是司馬懿不敢忽視的。」雖然曹訓的話來得十分尖刻,但桓范仍是顯得毫不動氣,冷冷靜靜地講道,「司馬懿今年多少歲了?六十六歲了!昭伯你今年多少歲了!還不到四十歲!你只要謙遜自守、無咎可尋,司馬懿就抓不到你的什麼把柄,然後熬到司馬懿最終老去的那一天,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登上顧命首輔之位,盡攬大權,把所有異心於大魏的朝臣們一驅而淨……」

「可是瞧司馬懿這老而彌堅的勁頭,他恐怕會和鍾太傅一樣活到八十多歲吧!」曹爽撇了撇嘴,臉皮上擠出了幾條難看的皺紋。

「哪怕他能活到一百歲,在此之前你也一定要咬緊牙關硬忍下來!」桓范深深沉沉地說道,「昭伯,畢竟時間永遠是在你這一邊的!他注定是會死在你前面的!」

「但是,桓大夫,司馬懿他們是決不會給我們這種忍耐等待的機會的。」丁謐幽幽一歎,「唉,『樹欲靜而風愈驟』啊!」

桓范無聲地捻弄著頷下的鬍鬚,過了半晌才慢慢問丁謐道:「丁君,莫非你已想出了什麼對策嗎?」

「丁某也是剛剛才略有所悟的。」丁謐將衣襟一振,正視著他和曹爽,雙目湛然生光地說道,「其實曹大將軍手中還是有一張王牌可以打的——先大司馬曹公在世之時鎮衛西疆、名動關中,戰功卓著,曹大將軍您可以藉著他的遺威來做一番『錦繡文章』!」

「怎麼個做法?」桓范瞳中精芒一亮。

丁謐目光炯炯,款款而道:「不是還有幾日朝廷便要到太廟和高祖文皇帝陵中去掃墓紀念了嗎?丁某今晚就回去邀約幾個議郎一齊聯名上奏請求陛下恩准將先大司馬曹公列入太廟配享祭祀!」

「唔……把先父列進太廟配享祭祀典禮?」曹爽的臉龐微微地紅了。想不到自己今天還要啃父帥曹真生前的老本——利用父帥生前功勳的光輝來亮化自己的形象、提升自己的名望,實在是可笑可歎啊!

桓范的神色亦是隱隱一滯:這曹真生前坐鎮西疆,雖與蜀賊交鋒多次,但也並無什麼卓異超人之功勳,哪裡就能從他身上借得來多少光彩呢?只不過,事到臨頭,這一步棋也該當有這麼一個走法,僅僅是聊勝於無罷了。他便沉吟著緩緩點頭而道:「把先大司馬曹公列入太廟配享祭祀以宣揚昭伯你的立身淵源,倒也可行,或許亦能收攏一部分士民之心。老夫回憶起來,直至目前為止,我朝貴戚勳臣之中,也僅有故大將軍夏侯惇、故大司馬曹仁、故肅侯程昱等三人列進太廟配享祭祀。只是,這一次若真是要將先大司馬曹公也列進太廟配享祭祀的話,就不能做得太過露骨。依桓某之見,不如把故征南大將軍夏侯尚、故司空陳群、故太尉華歆等也一齊列入太廟配享。其實,司馬懿的父親故京兆府君司馬防、大哥故兗州牧君司馬朗亦是可以拉進太廟裡來的……」

「故征南大將軍夏侯尚、故司空陳群、故太尉華歆等列入太廟配享祭祀也就罷了,憑什麼把司馬老匹夫的父親、大哥也要拉進來呀?」曹訓一臉不快地說道,「桓伯父——您這麼做,豈不是讓司馬懿臉上更有光彩?」

「可是,曹大將軍你們若要一味生硬地將司馬懿的父親和大哥排斥出來,就定會示人以狹、授人以柄啊!」桓范緊蹙眉頭十分嚴肅地說道,「這反倒會讓外人瞧了覺得不公不平、不盡不實的,如此一來倒把朝廷祭祀紀念大典的公正性和威信度看低了……」

「哎呀!公正性、威信度什麼的就扯得太遠了!我們把先大司馬曹公列入太廟配享祭祀紀念,本就是為大將軍兄弟臉上增光添彩的嘛!」鄧颺也蠻不耐煩地沖桓范嚷道,「桓大夫你卻偏要將司馬防、司馬朗他倆也拉進來,這不是自己攪亂了自己這一著妙棋嘛!鄧某的看法是,真要把司馬防他倆拉進來,倒不如都不搞這勞什子『配享祭祀紀念大典』了!」

「你……你們怎麼這樣器度褊狹淺陋?」桓范聞言,不由得動了真怒,雙眼直瞪著曹訓、鄧颺二人,大袖「呼」地一甩,憤然離席而起,「真是『豎子不足與謀』也!昭伯、丁君,你們自己好好權衡思量吧!老夫言盡於此,你們好自為之!」

說完,他轉過身來,氣呼呼地就要離去。

「這……這……桓伯父,您……您等一等……」曹爽急忙呼喚著,卻是喊他不住,臉上便透出幾分不悅來,「這個桓伯父怎麼是這樣一個人啊!」

「大哥!你今天是第一次才曉得這桓老頭兒是這麼古怪的一個人嗎?」曹訓腮上肌肉猛跳了幾下,「他就是喜歡倚老賣老……」

鄧颺聽到桓范直斥他為「豎子」,心頭亦是暗恨不已,就在一邊煽風點火起來:「哎呀!曹大將軍您對桓老頭兒也是太過尊崇了,以致讓這桓老頭兒的尾巴都快翹上天去了!鄧某都為大將軍你看不下去了!大將軍你知道嗎?這桓老頭兒近來寫了一段怪話到處散播……」

「什麼怪話?桓伯父怎會講什麼怪話呢?」曹爽愕然而問,「鄧君你不要胡說!」

「他這段怪話的內容是這樣的:『釣巨魚不使嬰兒輕豫,非不親,力不堪也。』大將軍,您難道聽不出他這話裡的機鋒嗎?」鄧颺陰陰冷冷地說道。

他這麼一深文周納、尋章摘句地刻意撩撥,曹爽再怎麼信任桓范,思路也立刻被引歪了。於是,曹爽便這樣去理解這段「怪話」中的微妙含義了:「釣巨魚」者,暗喻「受顧命、輔國政」也;所謂「嬰兒」者,說不定就是桓范拿來暗諷自己了,抨擊自己年輕望淺而不堪重任了。一想到這裡,曹爽的心頭頓時像紮了一根魚刺般有些很不舒服起來,咬了咬牙,大袖一擺:「罷了!不去管他這老頭兒到底想怎樣了!丁君,依你之見,此事應該如何明斷!」

丁謐在理智上明白桓范的進言是對的,但從私人情感上卻接受不了把殺兄仇人司馬懿的父親、兄長推出來配享祭祀、供奉尊崇,所以他也不願支持桓范的建議,於是他低回沉吟著徐徐講道:「桓大夫所言本也不無道理。但從另外一個方面來看,倘若真是將司馬防、司馬朗也拉進太廟配享祭祀紀念,亦確是難保司馬懿會借此契機喧賓奪主,反倒會用他的父親和大哥大做他司馬家的錦繡文章啊!」

「唔……丁君說得是,就照你的意見去辦!」曹爽面色一凝,終於定了下來。聽到丁君口中那錦繡文章一詞,他彷彿又聯想起了什麼似的,側過頭來看向何晏道:「何大人,說起這做文章,本大將軍倒是想問前幾日吩咐您做的那一篇錦繡文章可曾完稿了沒?」

何晏淡淡一笑:「那篇文章麼?何某早已做好,正讓下人抄寫編冊後乘機流傳出去呢。」

《司馬懿吃三國5:大結局三國歸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