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欲擒故縱,司馬懿告老還鄉

司馬懿還鄉

「聽說這次列進太廟配享祭祀紀念大典的勳臣名單要出來了?」司馬懿捧著茶杯,一邊慢慢地呷著,一邊似是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他們準備了怎麼一個排名法?」

「丁謐、何晏、鄧颺他們,將故大司馬曹真、故征南大將軍夏侯尚、故太尉華歆、故司空陳群、故尚書令陳矯等人排在前茅列進了太廟配享祭祀紀念大典勳臣名單。他們還提出了『非封侯賜爵者不得列名』的規矩,所以將祖父、伯父都排斥在名單之外了。」司馬昭極為小心地稟道,「父……父親大人,您看咱們需不需要及時聯絡王太常、何大人、傅大人他們一齊上奏反駁?」

「反駁?反駁曹爽他們什麼?反駁他們把你祖父、伯父排斥在太廟配享祭祀大禮之外?」司馬懿將茶杯輕輕放下了來,「這一切本就是曹爽一派自編自演的一出鬧劇。我司馬家出面牽頭去鬧,豈不是把自己也降低到和他們一樣卑劣庸俗的水準之上了嗎?罷了,他們做得出這樣的無恥之事,本座卻沒那份閒工夫去奉陪!」

「父親大人——您真的連這樣的屈辱也忍得下來?」司馬昭憤憤地道,「曹爽他們未免欺人太甚了!」

「是啊!曹爽他們也確是欺人太甚了,非封侯賜爵者不得列名配享太廟祭祀紀念?原來他們就是這樣紀念大魏開國功臣的?」司馬懿唇邊的笑意冷若寒冰,「他曹真算什麼開國勳臣?居然還排在配享太廟祭祀紀念名單上第一位?你們祖父、伯父當年與荀令君、鍾太傅、董司徒一道輔佐曹操開基創業之際,他曹真還在哪個旮旯裡穿開襠褲喲!還有,你們伯父當年是曹操手下所有掾吏當中第一個外放出去擔任兗州刺史、獨當一面的封疆大員!他……他……」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忽然哽咽了,「他臨終之際,朝廷上下一致要追封他為列侯之爵、三公之榮,可他還是以『戎事未定,不宜濫賞』為由而謙讓了這一殊禮……現在,曹爽、丁謐、鄧颺他們竟然毫不顧念你們祖父、伯父當年對魏室的纍纍貢獻,幾乎要把他們的功勞一筆抹殺!這也做得未免太過『出格』了!哼!他們要抬出曹真這個死人給自己臉上貼金,卻犯不著踩著別人的肩膀來四處招搖啊!」

「父親大人!曹爽、丁謐、鄧颺他們如此漠視我司馬家的汗馬功勞,孩兒真想提起三尺青鋒到他們面前去問個清楚!」司馬師聽得心頭火起,不禁伸手按鞘厲聲喝道。

「不可妄動匹夫之怒!」司馬懿重重地說道,「為父和你們談這些,是想讓你們看清曹爽他們做事如此毫無章法,刻薄寡恩,而不是刺激你們去輕舉妄動!其實曹爽他們忒也愚鈍了,難道他們當中就沒有一個人提醒這樣胡作非為除了觸犯眾怒之外就全無好處?他們可是連故太傅鍾繇、故司徒王朗、故太尉滿寵(滿寵已於司馬懿開展淮南之役期間病逝)等元老重臣也沒有拉入配享太廟祭祀紀念大典的名單啊……」

「父親大人您看嘛,曹爽他們搞的就是論功唯親的那一套,像華歆、陳群、陳矯等和他曹家關係親近的重臣,他們一律都拉進配享太廟祭祀紀念的名單;凡是和我司馬家關係密切的重臣,像鍾太傅、王司徒、董大人、滿太尉他們就一律排斥在外……」司馬師咬著牙恨恨地說道,「父親大人,您在位之時他們尚且如此胡作非為,這分明是在向我司馬家公開挑釁啊!」

司馬昭看了一眼司馬懿:「對了,父親大人,孩兒從眼線口中得到密報,其實在他們先前密謀此事之時,大司農桓范還是曾經建議他們以公為本,把祖父和伯父也列進配享太廟祭祀紀念名單的,可是曹訓、鄧颺、丁謐、曹爽他們都沒有聽進去。」

「唔……在曹爽一派當中,只有元則到底還算是個明白人——他至少比那些黃口小兒懂得『己欲立而先立人、己欲達而先達人』的要義,也清楚『不公不平,無以服眾』的真諦。唉!他就是太死腦筋了,跟著曹爽、丁謐、鄧颺這一群豎子只怕最終會落個『范增再世』的下場啊!」司馬懿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司馬師森然言道:「父親大人,既然桓范這老匹夫如此與我司馬家刻意為敵,那咱們就不如用當年對付陳矯的辦法把他也乘機剷除算了!」

「桓元則是為父當年在靈龍谷紫淵學苑裡的同窗師兄,也就是你們的師伯!」司馬懿眸中寒光閃動,擺手而道,「他和為父只是政見不同,各為其志而已。不到萬不得已,我司馬家中任何人都不能傷他分毫!否則,休怪為父對你們鐵腕無情!」

「這個……孩兒遵命就是。」司馬師只得垂頭而答。

「對了,父親大人,您知道嗎?幾日前何晏在太學裡公開發表了一篇文章,名叫《韓白論》。」司馬昭似又想起了什麼,向司馬懿認真稟告道,「好像他這文章裡別有深意,鋒芒暗藏,刺人於無形……」

「《韓白論》?具體是內容是什麼?找來給為父看一看!」

「父親大人,孩兒現在就給您背誦出來聽一聽吧。『韓信、白起,此二將者,殆蚩尤之敵對,開闢之稀有也。何者為勝也?或曰:「白起為秦將,攻城略地,功多不可勝數,所向無敵,前史以為出奇無窮,欲窺滄海,白起為勝;若夫韓信,斷幡以覆軍,拔旗以流血,其以取勝,非復人力也。亦可謂奇之又奇者哉?」白起之破趙軍,詐奔而斷其糧道,取勝之術皆此類也。所謂可奇於不奇之間矣,安得比其奇之又奇者哉?』」

「唔……為父聽懂了,他不就是在這篇文章中暗暗諷刺為父嘛!他以為為父克敵制勝,不過就是『詐奔而斷其糧道,取勝之術皆此類也』。呵呵呵,在他看來,他若是掌兵持節,只要做到了『詐奔而斷其糧道』,便能輕輕巧巧成為白起、韓信一流的蓋世名將?」司馬懿臉上的笑意若隱若現、幽幽深深,「這個志大才疏、浮華無用的腐儒!滿篇荒唐之言,不過如蛙鳴犬吠耳!簡直是不值一哂!」

「父親大人!咱們也不和他們玩這些彎彎繞繞的花招了,索性就來個一劍封喉!」司馬師胸中始終是憤憤難平,「照孩兒的看法,您此番不如就以曹爽這廝征蜀失利為理由,乾脆就將他的輔政大臣之位廢了!」

司馬懿並不回答他,卻將目光投向了司馬昭:「昭兒,你的意見如何呢?」

司馬昭抿著嘴唇思忖了一會兒,才沉吟著答道:「父親、大哥,昭以為此舉實有不妥。這一次征蜀失利,對曹爽來說,也確是一大重挫。但若要想以此為理由便廢了他,似乎還是差了那麼一點兒。只有達到無功無德的地步,我們才可以下手廢除曹爽的顧命輔政大臣之位。如今單憑一個無功,實在是不足以拿來廢他啊!」

「哦?這麼看來,昭兒你已有對策了?」司馬懿伸出手來,輕撫鬚髯,向他這個次子問道。

「父親大人,孩兒近來確是想出了一條大膽而出奇的計策,不知該不該講?」

「講!」

「父親大人,依孩兒之見,您此刻不如施展欲擒故縱、以退為進之妙計:暫時稱病居家,韜光養晦,任由曹爽一派在朝堂上張牙舞爪,胡作非為,然後待到他恣情縱慾、積惡成山、無功喪德、臭名遠揚之際,再伺機發難,打得他永不翻身!」

司馬懿還沒聽完,眸中深處已是灼然一亮,緊緊盯向司馬昭,整個人幾乎朝他傾了過去:「你且把理由講得再具體一些。」

司馬昭迎視著父親火熱的目光,按捺住緊張之極的心情,嚥了一口唾沫,道:「孩兒深知曹爽之為人,資性平平,遇危則稍知警惕,居安則忘乎所以。您如果日後一直待在朝堂上與他對峙,他若是臨事而懼,克己忍性轉而倚重桓范、丁謐等智謀之士、奸猾之徒為助,說不定尚能苟延殘喘、保得小命;您如果稱病告退而去,他則必會如釋重負、身心俱懈、忌憚盡消,轉而驕狂自大、作威作福、奢侈淫逸,用不了多久就會招來天怒人怨——那時候,您再以『清君側、拯社稷』為理由,完全便能名正言順地將他連根剷除!」

司馬懿靜靜地聽罷,並不多言,回過頭來,只向司馬師問道:「師兒,你認為昭兒此計如何?」

司馬師看著他這個二弟,滿眼儘是欽佩之色:「父親大人,二弟此計高明之至,孩兒恭請您予以採納!」

司馬懿這才面色一鬆,撫著銀鬚,長長而笑:「不錯、不錯。昭兒你近來真是愈發睿智成熟了。你這一條妙計,為父就此採納了!」

從司馬府後花園的湖心高亭之中遙望出去,四面碧波粼粼、青蓮搖搖、雲影飄飄,洋溢著一股說不出的怡和幽雅。

「今天,本座將各位老兄弟、老朋友請到這裡來,就是要和你們好好聚一聚、談一談心。」司馬懿倚在亭內的香幾後面悠然而坐,娓娓說道,「現在,大家能坐到一起像今天這般促膝談心的機會不多了……」談到這裡,他眼睛一眨,淚花便閃了出來,「滿寵太尉、崔林司徒、趙儼司空他們在這兩三年之間都先後辭世而去了,本座對他們實在是思念得緊啊!」

在亭台之中,陪坐在他下首的是:新近升了太尉的蔣濟、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尚書令司馬孚、尚書僕射衛臻、吏部尚書盧毓、度支尚書王觀、廷尉高柔、太常王肅、大司農桓范、大鴻臚何曾、崇文觀祭酒傅嘏等資望較老的公卿大臣。他們聽著司馬懿在席上聲情並茂的講話,個個神情不一,感慨萬分。

司馬懿透過矇矓的淚光望向那天際的縷縷游雲,慨然又道:「在這六十餘載來,本座和諸君可以說是親眼目睹了這風雲際會間天下士人的三次嬗變——一是漢末諸賢,像王允、荀爽、楊彪、荀彧他們那一代的高士大賢,共同的特點是德勝於才、輕生重義、篤行務實、守節不移;二是建安諸賢,像王肅君、高柔君、賈逵君、滿寵君、蔣濟君、桓范君和本座等,我們共同的特點是德才並舉、追善止過、方圓自如、建功立業;三是像夏侯玄、何晏、嵇康、阮籍、劉伶等,在黃初、太和年間成長起來的名士,對他們這一批,本座就有些不敢恭維了。本座認為他們閱淺歷少,未當大難,生長於錦衣玉食之家,交遊於昇平盛世之際,甘多於苦、逸多於勞,造成了他們才浮於德、華濃於實、輕人重己、好逸惡勞的特點!唉,再往後面看去,世風日下,淫習日濫,那些後來的士人只怕更是德才皆乏、名實交喪,其禍之大愈發不堪深言啊!」

蔣濟聞言,亦是惻然動容,沉沉歎道:「司馬太傅憂世憂民之心實在感人至深!當今之勢,我等也唯有盡人事而後聽天命了。眼下,我等能為國家爭取栽培得一株好苗就盡力去栽培吧,也不負自己平生濟世理亂之志願了!」

「太傅大人,您莫要過於憂慮,傷了自己的身子啊!」「太傅大人真是聖賢心腸……」高柔、何曾、傅嘏、衛臻等也紛紛發言勸慰司馬懿。只有桓范坐在席間,冷然睨向司馬懿,也不多說什麼。

司馬懿雙掌按在几上,滿臉現出焦慮之色:「哎呀!所以本座才會不辭艱辛東征西戰——本座就是想趁著自己這把老骨頭這幾年還能動,爭取在有生之年把蜀寇、吳賊盡行剷除,為在座的諸君和天下的士民開創一個海晏河清、無兵無戈的太平盛世,讓我們的子孫後代都生活在幸福安寧之中啊!諸君——難道你們願意自己當年在漢末以來顛沛流離、殺伐不休、艱苦備嘗的日子還讓自己的子孫後代也去經歷體驗嗎?」

說到這裡,他已是淚落如雨,打濕了頷下蒼髯亮晶晶一大片。

這一下,在座的公卿大夫,包括桓范在內,都被他深深感動了。他們齊齊起身向司馬懿拱手敬道:「太傅大人胸懷天下、心繫蒼生、仁蓋六合,實在令我等衷心欽敬不已!我等祝願太傅大人千歲千歲千千歲!」

「罷了!罷了!」司馬懿左拳在自己腿膝之上輕輕地擂著,右手向他們揮了一揮,款款言道,「本座近來腿腳舊疾復發,起臥行動是大有不便了。諸君,本座實言相告,今日與你們在此一聚之後,就要返回溫縣孝敬裡老家閉門養病了。日後的朝廷樞務,就多多拜託諸君全力協助曹大將軍共同處置了……」

他陡然拋出此話,頓時驚得在座老臣們個個面面相覷,一時竟有些懵了。

王觀第一個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失聲喊道:「太……太傅大人!您……您不能就這麼告病還鄉啊!這大魏社稷,現在是須臾也離不得您在京師主持大局啊!」

接著,蔣濟、高柔、衛臻、王肅、盧毓等也紛紛勸了上來:「太傅大人,您這一去,卻奈天下蒼生何?若說您腿腳不便,我等就聯名上奏陛下,賜予您『乘輦上殿、臥鎮廟堂』的特權便行了!您又何必一意拋下這社稷大事回到溫縣閉門養病呢?」

但不管他們勸得口乾舌燥、白沫橫生,司馬懿仍是不為所動:「本座去意已定——諸君就不要再勸了!」

最後,還是司馬孚出來打了圓場:「列位大人,家兄的性格一向是言出必行,你們也就莫要再逼他了。待他回到鄉下老家靜養幾日,身體好轉之後還可以再回朝輔政的。」

於是,司馬懿這一場歸鄉養病之事方才就此了結。他指著桌几上的點心、茶果,向諸位老臣笑著招呼道:「好了!好了!大家現在就且陪著本座聊一聊清談之戲吧。日後諸君若有閒暇,也是可以到溫縣孝敬裡本座的老家來做客玩耍的……」

眾人無奈,只得飲茶品果,談著些兒典章義理上面的辨析之事。

他們玩到半途,卻恰逢鍾會、阮籍二人前來拜訪。司馬懿也讓他倆在席尾坐了,然後撫鬚開口而言:「本座久聞鍾君、阮君才思穎悟,今日便出一題考一考爾等的學識。這道清談之題,還是當年文皇帝龍潛東宮之時親自擬作的。倘若在那戰亂之世,你獲得了一粒藥丸,而你面前躺著兩個病人,一為你之主君,一為你之父親。他倆都只能服食了你這一粒藥丸才能得救活命,請問你彼時彼境應該將那粒藥丸獻給他倆中的哪一位啊?」

他此問一發,場中一片寂靜。桓范面色微動,琢磨著司馬懿這個問題,目光閃動如電。

司馬懿等了一會兒,開始點名了:「阮君,你先回答。」

阮籍雙眉緊皺,顯得似是左右為難:「司馬太傅,這個問題阮某實在是難以回答。父為己命之本,君為己命之干,本干俱不可失,阮某如何能夠兩全其美?阮某真的是難以取捨——取父而救,則忘君臣之大義,阮某實是不容於天地之間;取君而救,則忘父子之大禮,阮某亦是不容於天地之間!阮某兩難之際,也唯有一死以自裁了!」

「哦?阮君原來是這個答案啊!以死自裁,迴避矛盾——何至於此?」司馬懿深深地瞅了他一眼,又將目光投向了鍾會:「鍾君,你的答案呢?」

鍾會正襟斂色,恭然答道:「啟稟太傅大人,這粒藥丸究竟應該獻給主君還是父親,卻是令人左右為難……不過,會以為在獻此藥丸之前,首先得應該有一個分別……」

「分別?獻藥救人還應該事先有個分別?」桓范在一旁聽了,微微蹙眉,「此話怎講?」

「不錯。事先應該有這樣一個分別:有道之君、無道之君與有德之父、無德之父。」鍾會徐徐答來,「依會之愚見,倘若君有道、父無德,則此藥丸應當獻給主君服用;倘若君無道、父有德,則此藥丸應當獻給父親服用。」

司馬懿抬頭往四下裡看了一圈,呵呵笑著,又問鍾會道:「若是君有道、父有德,你又該將藥丸獻給誰呢?」

「那自然是獻給主君了——因為君若有道,則所惠者廣;父雖有德,所益者狹!況且,有德之父他自己也未必會妄受此藥丸。」鍾會侃然而答。

「若是君無道、父無德,此藥丸又該如何而獻?」王肅也插話進來問道。

「這個時候,藥丸就該獻給父親——因為君若無道,則所害者眾,給他藥丸而救,是為虎作倀;因為父雖無德,則所損者寡,而給他藥丸是為盡子之孝。」

聽了鍾會這番辯答,在座老臣們幾乎都不禁撫掌稱絕。司馬懿這時才向其中唯一一個一直是面無表情的桓范問道:「桓大夫,您以為鍾會君剛才所答如何?」

桓范早已看出司馬懿是蓄意藉著這個「藥丸獻誰」的清談問題來誘導文武群臣在「純忠」「純孝」立場上潛移暗轉,以「道之有無、德之多少」隱隱作為「為誰盡忠」一題的前提,給他們的思維框上一個模式來操弄他們將來何去何從之際的選擇和行動。於是,他深深笑道:「鍾會君之言雖然確是辭理可觀,但似乎還有些不夠精湛。」

他此語一出,司馬懿臉上的表情不禁一滯。

「請桓大夫賜教。」鍾會面不變色,伏下身來向桓范施了一禮。

桓范摸著自己唇角的鬍鬚,肅然講道:「在彼時彼境之下,君若無道,而本大夫認為你仍應將藥丸敬獻於他——因為你可以在救好了他之後,竭誠輔助他化無道為有道,如此則所益者廣、所濟者眾也!」

聽了他這話,司馬懿的目光立刻灼灼然逼視過來:「桓大夫,以本座之見,若是可化之君,就不為無道之君矣!」

桓范雙眉一挺,用凜然如刀的眼神硬將司馬懿的灼灼目光接了下來:「司馬太傅,桓某一直認為,君雖無道,而臣亦不可不盡忠!君便是君,無論有道無道,臣下都應誓死效忠!比干、屈原,豈不是我等為臣之楷模也?哼!卻不知司馬太傅你當年是如何在高祖文皇帝面前回答這個問題的?」

司馬懿看著他如此激動的表情,一瞬間有些怔住了:孔融的影子一下突然飄過了他的腦際,悠悠忽忽地重疊在了桓范的臉龐之上!他在心底長長一歎,口中語氣卻軟和了下來:「桓大夫……您這是何必呢?實不相瞞,本座當年在文皇帝面前是這樣回答的——君為天地間之至重至大,懿唯有獻藥於君——和您的答案是一模一樣的。」

柏夫人

忽驟忽緩的絲竹之聲猶如秋風拂葉,柔柔地在半空中搖擺,又彷彿千條垂柳,在這萬象斑駁的人世間長長久久地糾結交纏。奏樂的侍女們或跪或立,俱是穿著半袖華衫,唇上點了胭紅,眉間描了濃墨,捧著精巧的笙簫笛管,纖長白淨如玉蔥的指尖在細圓的音孔上來回逡巡。

對著八瓣蓮花蒙紗小窗,習習的霜風讓何晏覺得有些涼了。他披著的外袍甚為寬大,並不貼身,鬆泛得如同蓋在窗外池塘上面的那一層幹幹癟癟的枯荷;裡邊空著身架,像極了外表龐大浮華的名門豪宅,門背後卻掩著灰暗的殘磚爛瓦,不過是一片近乎虛無的廢墟,透出一股精美的頹唐。

「善有元,事有會,天下殊流而同歸,百慮而一致。能知其元,則眾善舉矣。故不待多學,以一知之。」

何晏伏在書簡上寫到這裡,將筆擱了下來,心神又被侍女們的絲樂聲吸引了過去:那簫音笛響委婉若翠香院裡女人的呻吟,隱隱淌著風月情濃的淫靡。他並不是真的愛好這種樂調,可是比較那些敦厚宏大的雅樂而言,他更情願溺死在這種靡靡之音中。生當風流,死亦倜儻,是他內心深處隱秘的渴望。

他瞇著眼合拍而擊,有時紋絲不亂,有時又故意慢半拍或快半拍,只是故意為了好玩,但他的心頭始終卻有些涼涼的。只可惜了這簫聲笛音終是沒有沈麗娘彈唱得溫婉動人而柔媚入骨……那可真是傾國傾城的尤物!每一次做起那事兒就感覺她永遠像處女一般向自己絢爛地舒放……只可惜被丁謐、曹綬這兩個不解風月情趣的傢伙給逼死了!一想到這裡,何晏便有些恨恨的。

門外有人進來了,四十多歲,尖嘴雞胸的,滿身的猥瑣氣息,踏亂了音樂的節拍,拉著身後一個躲躲閃閃的人,像老鼠一般竄近前來。

透過醉眼,倚伏在書案上的何晏撐起腦袋來,嘻嘻一笑:「張當!你這個小子——本座等你許久了!」

張當也媚媚地諂笑著:「何……何大人,卑職去給您尋覓尤物,故而稍稍耽擱了。」

「哦?尤物?」何晏斜著眼睛看向他來,「逗人發笑了吧?就憑你那眼神還辨得清什麼是尤物嗎?」

「大人您先過目瞧一瞧吧!」張當陰陰地一笑,把後面那人輕輕一推。那人怯怯地挪了一步,卻仍垂著頭、藏著臉,一綹長髮掛在了微微滲汗的額頭前,彎得像一個神秘的誘人的問號。

「童女?」何晏端正了身子,「抬起頭來!」

如被驚雷震嚇的荒原小兔,垂落的散發顫了開來,而後露出白生生的臉蛋,彷彿少女的肌膚一般吹彈可破。一雙明眸卻似兩汪春水,漫出來的是一種異樣的嫵媚,但這人卻是一個十來歲的男孩。

何晏的兩眼一下發亮了:「哪裡找來的?」

「啟稟何大人,他是宮裡才招進來的還沒淨過身的小太監。」張當一臉媚笑地講道,「卑職瞧著他模樣不錯,捨不得把他擱在宮裡白白地浪費,就偷偷地給您送來了。哎呀!何大人,您是不知道,卑職為了把他弄出宮來是冒了多大的危險啊!幸好中護軍司馬師這幾日護送司馬太傅回溫縣老家去了。不然,說不定卑職再怎麼慇勤,您也未必吃得到這一口『嫩食』了!」

何晏卻沒怎麼聽他的嘮嘮叨叨,驀地一舉右手便扣住了那男孩的手腕,感覺就像捏在了嫩嫩的一片玫瑰花瓣上,讓他舒服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好!好!好!果真是尤物!」

那男孩身子一抖,嚇得臉色更加蒼白如雪,又不敢掙扎,莫大的屈辱和惶恐讓他兩眼淚光激盪。

何晏一下拖了他到案幾邊抖糠兒似的跪下,用左手繼續捏著他白嫩光滑的臉蛋,笑瞇瞇地說:「老張,你果然夠意思——說吧!你送我這般的寶貝,本座該當如何謝你?」

「哎呀!何大人!在你口中可說不得這個『謝』字——卑職命賤,當它不起的。卑職也不要您賜金賞銀,只求您給卑職的那個堂侄張寒賞個一官半職的就行了!」張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我張當一個閹宦別無所願,也只有為家族中人多掙得一些功名,日後死了才會被供進宗祠享受香火祭祀……」

「行!本座明天發你一張品狀帖,你再找鄧颺簽個字,就說是本座吩咐的,讓你那侄兒到河東郡安邑縣去當個縣令吧!」何晏眼皮也沒有眨一下就不假思索地答允了,「怎麼樣!本座待你如何?」

「哎呀!何大人真是大大的善人啊!待我張家真是沒得說了!」張當一頭就磕了下去,「砰砰砰」磕了八九個響頭後又抬起來,怯怯地提醒道,「不……不過,卑職聽聞那品狀帖需要本州的大中正和盧毓尚書共同核定之後才可授官任職。卑職的老家是冀州鄴城,冀州的大中正是裴潛大人。何大人您恐怕還要和裴大人、盧尚書他們先通一通氣才好。」

「給他們通什麼氣?本座吩咐你這麼做,你就照樣做去!本座現在才是吏部的當道人,那個什麼盧尚書也好、裴大中正也好,都說了不算的!」何晏甩了他一個白眼,仍是逕自撫摸著那男孩的臉蛋兒不放。

「這個……卑職就萬分感謝何大人了……」張當知道自己剛才那話觸了何晏的忌諱,急忙囁囁地賠笑答謝著。

何晏並不理他,只是看著那男孩樂哈哈地晃著腦袋,鬆開了雙手,揚起衣袖朝兩邊侍女們一揮:「帶他下去!」然後又放輕了聲音,話聲柔軟得幾乎能滴出水來:「沐浴、更衣,再給本座好好打扮打扮他!」便有侍女上前將那男孩帶走了。那男孩始終惶恐著,緊咬著朱唇,豆大的淚珠還是一瀉而下,彎曲的散發便沾了淚水,貼著臉龐勾勒出了他的驚恐。

何晏津津有味地瞅著那已成為自己孌童的男孩俊俏的背影,像在欣賞著被自己鎖進籠子裡的一隻金絲雀,咧著嘴嘻嘻地樂了。

「何大人。卑職就不打擾您的雅興了……」張當正欲知趣地告辭離開,卻被何晏一聲喊住:「別急!老張,本座聽說先帝時後宮的那個才人石英也是一個活色生香、別有風味的尤物,當年夏侯玄就是被她迷得丟了虎賁中郎將一職的……怎麼樣?你什麼時候把她給本座也弄出來玩一玩?」

「唔……何大人,這個事兒呀,卑職只怕有些難辦了……」

何晏目光一寒,向他直逼過去:「怎麼?老張你在本座面前答話也要彎一下繞一下的嗎?」

「卑……卑職哪兒敢啊!何大人您錯怪卑職了!」張當慌得滿面失色,瞧了瞧周圍正自吹彈撫唱的侍女們,湊到何晏的耳邊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講道,「您不知道——曹大將軍早看上她啦!這幾日趁著司馬懿父子都出京回溫縣了,早就把那石英弄到他的大將軍府上去了……」

溫縣孝敬裡司馬府後花園裡的逍遙閣看上去依然那麼精緻玲瓏,司馬懿遙遙地眺望著那樓閣掩映在瑩瑩碧蔭之間的風鈴簷角時,眼眶裡宛然便似盛滿了盈盈的淚光。

「父親大人……」司馬師、司馬昭見了,都有些惶惑起來。

司馬懿卻似旁若無人,望了那逍遙閣半晌,才慢聲吟道:「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四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司馬師、司馬昭看著父親如此忘情地輕吟著這首樂府詩,神色似喜似悲、悲喜交加,彷彿有無限感慨湧上心頭而不能自已——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一向冷峻沉毅的父親也有如此柔情婉轉的時候,不禁都暗暗驚呆了。

清清亮亮的琴瑟之聲猶如一脈幽泉「叮叮咚咚」地從那樓閣裡流瀉而出,輕輕漫進了司馬懿父子的心境之中,頓時漾起了一片莫名的空明祥和之感。

司馬懿側著耳朵靜靜地傾聽著,隔了許久,才緩緩一招手。一個年輕的侍婢款步走上前來。司馬懿頭也不回,只低低問了一句:「柏夫人近來還好嗎?」

侍婢恭敬之極地施禮答道:「夫人身體還好。」

司馬師、司馬昭兄弟在一旁瞧得怔住了,父親大人什麼時候竟納了一個側妾在溫縣老家「金屋藏嬌」了啊!看父親大人這神態,似乎對這個「柏夫人」在意得很啊……

司馬懿慢慢將目光抬到了那逍遙閣頂的金葫蘆尖上,悠悠說道:「那你去告訴她,本座今天終於回來了。稍後,本座便會前來見她。」

侍婢輕輕應了一聲,便移步而去。

「師兒、昭兒,你倆且隨為父同行,我們先到一個地方去瞧一瞧。」司馬懿話猶未了,已是逕自向後花園最深處緩緩走進。

司馬師、司馬昭對視了一眼,急忙緊緊跟上。

他們三人大約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來到了司馬府後花園最後一處秘境——伏犀山壁腳下那座神秘的壘石假山之前停下。

在司馬師、司馬昭充滿詫異的目光裡,司馬懿一個人往前面默默而行,帶著他倆朝那座巍然聳立的壘石假山背後轉了進去。

啟開那兩扇巨大的黑色花崗石洞門,司馬懿便帶領他們進入了這座司馬家的「絕密洞倉」!

「父……父親大人!孩兒們真沒想到這老宅的後花園竟有這麼神秘的一個地方!」司馬師兄弟感慨不已。

司馬懿一邊沿著那寬大的青石甬道往裡緩步走去,一邊向他倆詳細介紹道:「這個洞倉是你們祖父、伯父當年建設而成的。這裡的甬道四通八達,在咱們溫縣周邊的各個鄰縣都有出口……前面就是藏兵洞、儲糧洞,我司馬家遍佈天下的萬千死士都是從這裡面訓練出來的。」

「父親大人!想不到您和祖父大人、伯父大人為建成我司馬家『異軍突起,獨攬天下』的雄厚基業,竟是這般苦心孤詣,籌謀萬全!」司馬師慨然而歎,「孩兒等甚是感動。」

「唉……這都是我司馬家中人該做的。你們兄弟倆今後難道還不是一樣該這麼去做?」司馬懿擺了擺手,彷彿十分平靜自然地說著,逕自走到洞廳當中一座擎天燈炬之下站定。剎那間,他臉上和藹的笑意彷彿漸漸被陰雲覆蓋了,緩緩從他雙頰邊無聲地消退而下。炬火撲閃地照著,顯得他一半兒臉隱沒在濃濃的陰影裡,一半兒臉凸現在淡淡的光明中。他慢慢說道:「那麼,從現在開始,師兒、昭兒,為父就將這『絕密洞倉』移交給你們接管了——師兒,你就讓石苞稱病告假吧,反正他與曹爽、丁謐他們已是撕破了臉皮誓不兩立,再在朝廷中待下去也沒有太多的迴旋空間。乾脆,你就吩咐他和牛恆大叔一道隱居到孝敬裡來,專門負責經營這『絕密洞倉』之中訓練死士、細作等機密要務……」

「是!」司馬師朗聲答道。

司馬懿又道:「這一次我們挑選和訓練出來的死士、細作一定要是最精幹、最機敏、最伶俐的。他們是我司馬家從暗中刺向曹爽一派咽喉要塞最犀利的一柄匕首!昭兒,你回京之後便與牛金二叔好好商量一下,讓他出面與遼東鮮卑率義王慕容跋聯繫,請慕容跋暗暗挑選一批忠誠精幹的鮮卑義士送到這裡來。他們鮮卑義士的體力和武藝足可以一當十,是擔任我司馬家死士、細作的最佳人選……」

「父親大人,這慕容跋的為人……靠得住嗎?」司馬昭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的為人絕對可靠——他是為父義結金蘭的同門師兄弟呢!」司馬懿堅定地講道,「為父和他的友誼可是在遼東之役中血與火的考驗之下牢牢建立起來的!」

「那就好。孩兒回洛陽後一定和牛金二叔把這件事兒辦得妥妥當當的。」司馬昭這才放心地承諾道。

司馬懿又向他兄弟倆語重心長地囑咐道:「在為父回老家養病臥居的這段日子裡,你倆在京師洛陽一定要收斂鋒芒,謹慎自持,要老老實實地夾著尾巴做人,要眼睛裡揉得進沙子、屁股下坐得穩火爐,任他曹爽一派怎麼挑釁、怎麼胡來、怎麼妄為,你們都要給為父死死忍住。一定要等到最合適的時機,我們才可以果斷出手,將他們一劍斃命!」

……

從後花園「絕密洞倉」裡出來,司馬懿父子三人剛走到那滿月形門口處,卻聽到一串叮叮噹噹的環珮交鳴之聲漸漸飄近,彷彿簷角下晃在風中的鈴鐸。

司馬師、司馬昭循聲望去,只覺那一派明麗的流光忽然刺痛了他倆的雙眼。等到瞳眸適應過來,才見面前已站著一個女人,身材頎長,秀髮挽成雙螺髻,彷彿青雲出岫,容色萬方,明艷得令人不敢正視,猶如靈珠美璧一般,便是在塵垢之中亦能煥發芳華!她那皓腕上戴著瑪瑙鐲,襯著象牙般的皮膚,像是剛凝成的羊脂玉上不經意掉落的流丹!

他倆再回過頭來瞧著父親大人那癡癡的笑臉,心頭頓時一下明白了:這女人必定便是被父親大人多年以來在老家逍遙閣中金屋藏嬌的那個神秘之極的柏夫人了!

銅爐中徐徐飄出的氤氳香霧,朦朧如薄紗。

風姿絕艷的柏夫人身著羽裳,在琴聲伴奏之下、飄揚的花影之中翩翩起舞——她猶如九天仙女飛下青霄,容色殊麗,雪膚櫻唇,嫵媚之態難描難述;髻發高堆,婉曲似靈蛇,斜斜插了兩支紫金釵,搖動之際精光閃爍;一雙瞳眸澄若秋水,清瑩流波;那羊脂般白膩的眉心上偏偏點了一絲鮮血般的妖艷紅痕,這使她在秀麗脫俗之中帶著魅惑,叫人恨不得立即將她擁入懷中!她的嬌軀窈窕有致,展開舞姿來便如漢宮飛燕一般曼妙空靈,在半空中恰似乘風摶雲、鶴舞燕翔!動作時而柔緩輕逸,如蝴蝶採花;時而急旋迅舞,如飛鳥投林。當真是「飄然騰轉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玉手招搖琅琅聲,斜曳長裙雲漸生!」

司馬懿斜倚在羊氈軟榻之上一邊看著柏夫人的舞姿,一邊向曹爽派來請安問政的新任河南尹李勝(這一年年初司馬芝已經去世了)笑道:「曹大將軍未免真是太客氣了——有什麼軍國機務,就請他自己在洛陽京師裡自行裁斷了吧!何必還勞動李君你的大駕來溫縣跑這一趟啊!」

李勝先前曾是司馬懿在持節宛城期間麾下所任的南陽太守,後來被故大司馬曹真闢為軍祭酒,現在又成了曹爽府中的心腹僚屬。所以,他從出身背景而言,算是司馬家和曹氏之間彼此都能接受的人士之一。曹爽派他前來孝敬裡問安討教,就是想借他這層關係更多、更深地刺探司馬懿在老家養病臥居的真情實況。他聽得司馬懿這麼一問,便恭恭然答道:「太傅大人您德高望重、多謀善斷、老成持國,曹大將軍在京城中焉敢自專妄斷?這一次曹大將軍派李某前來,就是想向您咨詢接任已故司空趙儼大人的合適人選。」

趙儼是在一年多前自夏侯玄調到關中之後就被升任為司空的。他年老多病,在司空之位上沒熬幾個月便溘然逝世了。曹爽為了阻撓司馬懿再用自己的心腹僚屬出任這一要職,就費盡心機將它擱置了起來。今天,他故意讓李勝來咨詢這個問題,其實就是借此試探司馬懿的反應,觀察他是不是真的甘心歸鄉養病,不問朝事了。司馬懿對這一切自是洞若觀火,看得清清楚楚,於是隨口呵呵一笑:「哎呀!這個問題有什麼好向本座咨詢的?曹大將軍他自己定了誰來接任就是誰吧!本座對曹大將軍的一切舉措都沒有異議的。」

「太傅大人,您不要謙虛啊!天下士民誰不知道您用賢有道、人盡其才?」李勝仍是徐徐勸道,「您就給曹大將軍一個指教吧!」

「指教不敢當。」司馬懿推辭了片刻,方才撫著長鬚慢慢說道:「如果不出本座所料,曹大將軍原意是想推舉衛臻大人為司空吧?」

李勝一怔——他沒料到司馬懿的目光如此敏銳,居然連曹爽的初始意圖都這麼準確地揣測到了!但他嘴上自是不肯洩露出什麼的,就乾笑道:「大將軍心目中應該是沒有什麼擬定的人選吧,他是讓李某真心前來向太傅您請教的。」

「任用衛臻大人為司空,本也是很不錯的。」司馬懿也不管他,逕自慢慢地說道,「但本座認為大司農桓范的資歷和能力似乎比衛臻大人更適合擔任司空一職……李君,你認為呢?」

「這……這個,李某不好從旁妄加置喙。」李勝急忙答道,「李某一定將太傅大人您的建議帶回去給曹大將軍。」

司馬懿呵呵而笑:「李君,曹大將軍若是用了桓大夫為司空,你日後就再也不用這麼辛辛苦苦、顛簸勞頓地到這孝敬裡向老朽來討什麼教了……有桓大人協助曹大將軍處理萬機,本座完全可以撒手歸隱、頤養天年了!」

「太傅大人您怎麼這樣說?您是我大魏四朝元老、托孤重臣,千萬不能存有這種急流勇退之念啊!」李勝從案幾上端起酒杯敬道,「大魏一朝若無您虎臥坐鎮,還不知道蜀寇、吳賊會有多麼猖狂呢!」

司馬懿輕輕一擺手,喃喃說道:「本座今年六十七歲了……老了,真的是老了。這大魏天下,離了誰其實都會一如既往地欣欣向榮的!李君,你們就讓本座好好休養舊疾,快快活活地多活幾年吧!這算是本座懇求你們了……」

李勝急忙一邊在嘴上竭力勸慰著,一邊卻在暗暗打量著司馬懿——他持杯的手已經確是如同所有高齡老者一般顯出了中風似的輕輕震顫!

司馬懿也根本像沒有聽進他任何勸慰的話,開口繼續吟道: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吟罷,他又舉杯向李勝敬來:「來!來!來!李君,你且陪著老朽先及時行樂一場吧!」

李勝剛一離開,司馬府客廳裡的輕歌曼舞便戛然而止。

「瑩兒,你過來坐吧。」司馬懿拍了拍身邊的鋪錦坐墊,招呼柏夫人上前坐下。

柏夫人就那樣拖著兩條長長的七彩絲絛,緩步走近,靜靜地看了他一眼:「你可活得真累——連回到溫縣老家養病臥居也要戴著面具演戲!」

司馬懿迎視著她,微微笑了:「瑩兒,只要我沒在你面前演戲就行了。唉,我們這麼做,也是為了麻痺洛陽城裡那一幫鼠輩啊!」

「誰知道你有沒有在我面前演過戲啊?你偽裝得這麼出神入化,比世上最厲害的戲子都演得好……」柏夫人款款地在錦繡坐墊上挨著司馬懿坐了下來,「不過,你讓我這麼唱歌跳舞地在外面拋頭露面——就不怕萬一有人認出了我的真實身份?」

「呵呵呵,你倒是有些過慮了。先前那位貌若天仙、風華絕代的方瑩貴妃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香消玉殞了!那個郭老太后也把熟悉你的宮女和宦官們都追殺得乾乾淨淨了……真的能夠辨認出你現在真面目的人實在是有若鳳毛麟角了!」司馬懿凝神地欣賞著她玉雕雪塑一般的容顏,彷彿永遠也看不夠似的,「師父當年送給你的那顆駐顏丹真是奇妙絕倫啊!二十多年過去了,你的容貌永遠清新如朝露、明淨如璞玉啊!但是,你面前的這位司馬師哥卻已然白髮蒼蒼、皺紋叢生了……」

柏夫人——也就是方瑩——聽了司馬懿的話,不禁嫣然而笑:「妾身終有一天也會老去的……不過,能夠朱顏依舊,以當年的姿態一直躺在師哥你的懷抱裡慢慢死去,妾身覺得這便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滿足了。」

司馬懿握住了她像牙雕琢般的手掌,凝望著窗外愈來愈濃的火紅晚霞,慢慢柔聲而道:「瑩兒,你再稍等個三四年,待到為夫將洛陽城裡的事情處置乾淨之後,就把司馬家的那些重任大業移交給師兒、昭兒他們去打理。為夫那時便是無事一身輕了,一定會帶著春華她回到這裡,陪著你倆相依相偎地在每一個傍晚看著這夕陽漸漸落去。雖然好像平實純淡了一些,但為夫也覺得這就是我們餘生最大的幸福了。」

地牢中的美人

「司馬懿的近況究竟如何?他是不是在裝病?」曹爽將李勝迎入後院密室之中,一進屋就劈頭問道。

李勝瞧見室內曹訓、曹彥、丁謐、何晏、鄧颺、虞松等人早已坐滿了長席正在等候,當下也不及虛禮客套,邊坐邊答道:「啟稟大將軍,根據此番李某前去拜訪觀察,司馬太傅的確是已經年邁多病,在待人接物之際雙手連酒杯都有些端不穩了,有時還灑了些許酒水出來。而且,司馬太傅已然萌生了『及時行樂,安享餘生』的念頭,整日裡沉迷於輕歌曼舞、倚紅摟翠,他那六七十歲的身子只怕快被酒色掏空了!」

「唔……看來李大人的話真的是印證了咱們搜集到的那些消息了。」鄧颺在一旁聽了,深有同感地說道,「咱們埋設在他司馬府中的眼線來報,司馬懿自從返回溫縣老家養病臥居之後就迷上了一個新近納進的寵妾柏姬,沒日沒夜地縱情聲色,把結髮老妻張春華早拋到爪哇國去了。張春華得知之後,就藉著返鄉探病的理由回去制止他,他卻當面大罵張春華:『你這老傢伙自己長得醜也就罷了,何必還亂跑出來到處丟人現眼呢?』張春華憤恨之下,便欲絕食自殺。沒想到她絕了兩天兩夜的飲食之後,司馬懿仍是鐵石心腸,毫不理睬。後來,司馬師、司馬昭、司馬乾等兄弟聞訊一齊跑回溫縣聲援他們母親,都跟著她一道絕食抗議。司馬懿這才不得已作出了讓步,向張春華道歉認錯後方才平息了這場風波。但這事兒讓司馬懿糗得有些大了,他的親家王肅、杜恕、諸葛誕等紛紛去函指責他的好色薄情,弄得他是灰頭土臉的……」

「這樣聽來,司馬懿既是朽邁多病,又荒於酒色,不可理喻,算是把自己這『四朝元老、社稷重臣』的名頭給一下砸壞了!」曹訓笑呵呵地說道,「他可能也真是想以一個志得意滿的富家翁了此殘生了吧!他或許早就想透了,與其在洛陽京師和我們曹家硬碰硬地死撐,倒不如退歸鄉里逍遙度日及時享樂了。這不,他連他的太傅府官署都幾乎完全停工了,把我們的虞松君也弄得剛過三十歲就成了賦閒無事的冗官。」

「如果他具有這樣的覺悟,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難怪何某近來看到司馬師、司馬昭兄弟倆似乎都有些沒精打采的……老傢伙那麼頹廢了,這些小崽子們自然也就跟著蔫兒了,聽說就連石苞都被嚇得從司馬師身邊辭官而逃、不知去向了……」何晏一邊柔聲膩語地說著,一邊把自己潔淨如玉的手掌翻來覆去地捏玩著,「這可是形勢一片大好啊!大將軍,司馬懿父子自甘退讓之時,正是我們乘隙拓進之機啊!」

「唔……諸君,依丁某之見,此刻便要斷言司馬懿甘於退隱,歸權魏室,恐怕有些為時太早!」丁謐卻與他們不同,臉上並無太多的樂觀之色,雙眉微蹙而道,「司馬懿素來胸懷大志,唸唸以鼎定四海為己任,且又功高勳重,權盛一時,真的就會從此甘心雌伏於我等之下嗎?咱們可千萬不能被他騙了,得要多方刺探,直到徹底摸清他的底細才行啊!」

他這麼一講,全場不禁立時沉寂了下來。曹爽眨巴著眼睛思忖了好一陣兒,向李勝問道:「司馬懿還和你談了什麼話沒有?」

李勝想了一下,答道:「對了,他還托李某帶話給您——他建議您將司空之位封給桓范大夫。」

「哦?司馬懿這不是在向桓大夫故意討好嗎?」曹彥嘿嘿一笑,「真沒想到名重一時、威震八方的司馬太傅也有一天放下架子向我們的桓大夫如此謙卑地討好。他一定是希望通過這一舉動促使桓大夫日後在我們面前為他多多美言周旋吧!畢竟,桓大夫曾經是他的同窗好友嘛!」

曹爽拿手托著臉腮沉吟了一會兒,最後一咬牙說道:「哼!他想得倒美!本大將軍就是偏不讓他稱心如意!這個司空之位,還是送給衛臻做個人情吧。這個老傢伙處事一向四平八穩,無稜無角,而且頗有資歷,拉得上檯面,放在司空之位上咱們好擺弄他一些。桓范就免了吧,他這個人滿身是刺兒,上來後有些不容易左右。」

坐在下首席尾的虞松聽了他講的這話,心頭劇震:原來曹爽這些人竟是如此地褊狹淺薄!虧得桓范多年來為他們披肝瀝膽,出謀劃策,勤勤懇懇,而他們居然對待他竟連衛臻這樣一個外人也不如!看來,曹爽他們終是斗筲之器,只喜阿諛奉承之徒,對真正的有德有才之士終是馭之無道。自己跟著他們一道與時沉浮,又會有多大的前途呢?他們對待桓范這樣的國士尚且如此虛情假意,又何況自己呢?一瞬間,虞松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司馬懿幕府之中所受到的種種禮遇,心中實是百味俱陳,暗自嗟歎不已。

這邊,丁謐仍是沿著自己先前的思路繼續進言講道:「大將軍,對於司馬懿的這番養病退隱之舉,咱們可以來他一個『投石問路』之計前去試探:先從易到難、從外到內地慢慢剪除他在朝廷上下的黨羽,再靜觀他的一切反應,然後謀定而後動!他若真是自甘雌伏,便只能坐視不理;他若真是心懷叵測,咱們亦可隨機應變,見招拆招!」

「剪除司馬懿的黨羽?」曹爽神色一怯,「丁君你這樣做是不是太猛了一些?咱們且緩一緩再瞧吧。」

「大將軍你好糊塗!剛才何大人不是說了嗎——『司馬懿父子自甘退讓之時,正是我們乘隙拓進之機』!」丁謐重重地一跺腳,「此刻對司馬氏黨羽還不速速下手剪除,日後更待何時?」

曹爽有些遲疑地抬起頭來瞧了瞧周圍的何晏、曹訓、曹彥、鄧颺等人,見到他們都向自己頷首以示贊同丁謐之意,就囁囁地問道:「那麼,丁君——你認為咱們首先該從剪除司馬黨中何人下手?」

「您那大將軍幕府中的長史孫禮就該當是頭一個被剪除的!他便是司馬懿通過孫資、劉放之手打進您大將軍幕府之中的一根楔子!」丁謐陰陰沉沉地說道,「他終究不是您曹家一脈的故舊親信,長久待在您幕府長史那個職位上委實令人很不舒服,猶如背上芒刺一般。這樣吧!您就用『明升暗降』之法,外放他出去到哪個州府去當刺史,讓他遠離大將軍幕府!」

曹爽也覺得孫禮留在幕府之中對自己牽制甚多,便微微點頭,沉吟著言道:「丁君此言甚是。本大將軍把孫禮外放出去之後,乾脆便聘你進幕府來任長史之職,如何?」

「丁某謝謝大將軍您錯愛了,這倒不必。」丁謐急忙謙辭了一番,思忖片刻後答道:「您應該將鎮東將軍王凌的外甥令狐愚聘進幕府擔任長史之官,這樣咱們便可以和王凌聯起手來對付諸葛誕、王昶、州泰等屬於司馬氏一黨的方面要員。」

「好!」曹爽非常響亮地拍了一下手掌,「丁君此策極是高明,本大將軍即刻採納了!」

丁謐瞇縫著雙眼,眸中寒芒隱隱:「接下來,司馬懿設在朝堂之上的八大親信——尚書令司馬孚、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吏部尚書盧毓、度支尚書王觀、太常王肅、廷尉高柔、大鴻臚何曾——我們都應一一剷除而去!」

曹爽的右掌一下緊緊按在了面前的案幾之上,神色肅然地點了點頭。

「哦……對了,大將軍,您知道這件事嗎?何某和鄧侍郎早就決定了讓張當的堂侄張寒出任河東郡安邑縣縣令一職,這事兒您也是同意了的……」何晏似乎想起了什麼,開口講道,「可是那個盧毓硬是頂著不讓吏部下文批准!他在明面上的理由是說張寒才不符職,不堪入選,但實質上根本就是沒把大將軍您的意見放在眼裡!他還口口聲聲宣稱要致函司馬懿,請他回來主持公道呢。」

「什麼!真是反了這個老匹夫了!我堂堂一個正一品的輔國大將軍,居然連任命一個區區縣令的旨意他都敢反駁?」曹爽勃然大怒,脖子上的青筋一下就脹起老高,「何晏——你稍後馬上去吏部官署給我把他的吏部尚書之印繳了,馬上將批准任命張寒為安邑縣令的文書蓋印簽發了……你看他還敢不敢衝撞本大將軍?」

「大將軍——請三思啊!」虞松再也忍不住了,進言勸道,「強繳盧毓的尚書之印,等同罷免盧毓的尚書之官——罷免他的尚書之官,非得經過朝議後頒下聖旨不可!您讓何大人根據這一嗔之言而去驟施非常之舉,似乎有些太過衝動了……」

「你這小子懂什麼?這裡哪有你多嘴的份兒?」曹爽惡狠狠地一眼向他掃了過來,「盧毓這個老匹夫竟敢公然硬頂本大將軍的旨意,實在是令人忍無可忍!本大將軍就是要當眾繳他的官印、掃他的顏面,讓他在文武百官面前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看他今後還敢再狂再傲嗎?」

曹爽的大將軍府邸在這半年多裡規模突然擴建了近三倍,幾乎佔據了半個南坊的臨街鋪面。他先前的鄰居住宅都被自願或不自願地拆遷搬離了。儘管他們俱是朝中的卿侯大夫,位秩不低,勢力不小,怎又奈何曹爽如今是「萬人之上,權傾天下」的輔政大將軍?連德高望重的四朝元老司馬太傅都因為懼了他的權勢而自甘歸隱故鄉、遠離京都,又何況這些京官卿士們。

然而,立在南坊之尾的那座司馬府雖然在明面上是日漸一日地冷清寂寞下來,但每到暮色沉沉,卻讓桓范、丁謐等幾個曹系智士感覺它便如一頭沉默地匍匐著的巨獸,正虎視眈眈地時刻準備著一躍而起,一口吞噬掉它的獵物!

曹爽其實也隱隱有了這種感覺。不然,他也不會在自家府邸新擴建的佔地十八畝的後花園裡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地安排武士、家丁把守了。

而每到黃昏,曹爽便會醉意醺醺地被自己的家丁侍衛長孫謙保護著,走進後花園的一座巍峨假山之中,扭開山腹上的機關,兩扇外表雕成嶙峋峻巖之貌的青石洞門緩緩而開,露出一條深深的梯道,一直往下通到地心深處。

曹爽「沓沓沓」地踩著那石梯道往下走去——原來這裡面竟是一個寬大的地下密室!梯道兩邊的石壁上,懸掛著西域番國進貢來的一顆顆碗口般大小的夜明珠,晶光璀璨,就似一盞盞燃燒的燈燭把裡邊照得亮堂堂的。

梯道的盡頭,又是兩扇金光閃閃的大門——門框頂上的那張綠玉匾上鐫刻著「極樂洞天」四個典雅秀逸的流雲字紋,看上去令人格外賞心悅目。

曹爽就在這裡停下腳步,轉頭吩咐跟在自己身後的孫謙道:「孫君,你就在這裡守候著,絕對不能允許任何人靠近此門,連夫人也不准!膽敢擅入者,你可以格殺勿論!」

然後,他便施施然地推開了這兩扇金門走了進去,馬上又反手緊緊地關上了。

孫謙再傻,也懂得「金屋藏嬌」這個典故。而他,就是曹大將軍用來守護這座修建在地底之下的金屋的看門狗!那麼,大將軍又會在這座金屋裡關藏著一個什麼樣的美女呢?他到底是顧忌別人的刺探還是不捨得拿出來讓別人共賞才把她關藏在這深埋地底、不見天日的金屋裡呢?她又會是怎樣的一個絕色美女,讓曹大將軍癡迷如斯?

孫謙正這麼雜七雜八地亂想著,從那「極樂洞天」金屋裡細細的門縫間,又輕輕流淌出了那一縷熟悉的嬌喘呻吟之聲。它是那般地悠悠長長、柔柔美美,又是那般地婉婉轉轉、清清瀝瀝,抑揚起伏之際竟似撓得他心尖一陣陣發顫,耳根一陣陣發熱!然而,當曹爽那粗重如熊的喘息之音響起之時,孫謙便只覺得身上驟然一寒,立刻在心底裡罵開了自己:憑你這不入品流的家丁侍衛也配癡想這樣的歡娛?那樣的尤物,那樣地誘人,也只有曹大將軍才有福消受得起!你小子真是癩蛤蟆昏了頭想吃天鵝肉了!

曹大將軍是如此地信任自己,所以才會讓自己這個從小和他一同長大的家丁侍衛在這兩扇金門外為他默默值守,自己怎麼可以辜負了他的這番信任?

屋內的呻吟喘息之聲仍在持續不斷地傳來。曹大將軍真是生非凡人,每次做這些事兒,不折騰上一兩個更次決不會罷休。孫謙只覺自己身上每一處都似乎硬了起來、熱了起來!他腦中轟然一響,隨即又近乎本能地在大腿上掐了自己一把,盡力清醒著自己漸迷漸失的意識!他媽的!這金屋裡那個女人的聲音真是能叫人發瘋啊!

就在「極樂洞天」金屋之內喘息漸定之際,孫謙驀然聽得地面上石門板處被人從外面「砰砰砰砰」地拍了四下!

當下,他凝住聲氣便向屋門內稟道:「大將軍——邊關來了緊急軍情訊報!」

「極樂洞天」金屋內頓時乍然一靜,靜得一切聲音都在一剎那間消失於無形。沒過片刻,曹爽便披著一身紫袍急步而出,嘴裡嘟噥著:「這些個吳賊、蜀寇!擾得本大將軍這個時候都不得清靜,本大將軍遲早都要收拾了他們……」

他彷彿竟是沒有理會到這兩扇金門的一側還一直值守著一個像木頭人一般的孫謙,瞅也沒瞅他一眼,就把那兩扇金門一掩,「咚咚咚」地沿著那石階梯道往上面心急火燎地跑了上去!

原來,曹爽再淫靡好色,也懂得邊關軍情絲毫耽擱不得,所以滿腦子的一切浮思雜念都被他一慌之下全拋到爪哇國去了!而孫謙,則居然被他完全遺忘在這個地下洞室裡了!

孫謙其實在曹爽從金屋裡摔門而出的一剎那,也曾經一閃念間想到應該跳過來跟著曹爽一道出洞而去,但今天他的腳步卻陡然似鬼使神差一般在暗中稍微緩了一緩,待他忽地回過神來,曹爽的腳靴聲早已消失在石階梯道的頂端了。

他心底一顫,慌忙便欲追隨而去——就在這時,「極樂洞天」金屋的那條門縫裡卻突然傳出了那個嬌嫩得彷彿能夠滴出蜜汁的聲音來:「這位軍爺,你何必去得這般性急?」

一瞬間,這聲音便如一塊無形的磁石一般將他的整個心神都吸引了進去,他心頭就似沸水一般翻滾起了那樣一個灼熱的念頭:推開金門看一看她!看一看她的真面目!看一看這個只憑著嬌聲柔語便足以顛倒眾生的女人的真面目!縱是自己為了這一舉動被大將軍鞭笞重創,也顧不得了!

那兩扇沉重的金門被緩緩推開了,一派柔和明亮的光華撲面迎來——金燦燦的屋頂懸掛著一顆燈籠般大小的銀色寶珠,灑下縷縷毫光,照耀滿屋。

在那珠光金華的輝映之下,卻有一個身材窈窕之極的女子正從榻席上站起,背壁而立,悠悠舉眸望向他來——孫謙一看之下,頓時便覺眼前一眩,那女子的璀璨風采剎那間將滿屋的珠光寶氣全都蓋了下去,像美輪美奐的浮雕一般凸現出一個走下凡塵的翩翩仙子來!

然而,這翩翩仙子卻是帶著幾分與眾不同的精怪。她在端莊優雅的氣質之中似乎又混合了一抹說不出的驚艷來——一幅薄若蟬翼的黑紗輕輕掩著她胸前玉碗倒覆似的雙峰,隨著她一呼一吸之間那黑紗又顫顫然微開微合,隱隱露出那雪亮的膚光和鮮潤的嫣紅,一下震得孫謙幾乎連七魂六魄都要倏地散了!

孫謙慌忙咬牙忍住沸騰的慾望,把目光急移而開,不好意思地向那美人的腳下看去,卻見她那玉白的腳踝處緊緊纏繞著一條小指般粗細的銀鏈,銀鏈的那一端拴在金屋牆腳的銀環之上——這條銀鏈禁錮了她的活動範圍只能在二丈方圓之內。

那美人卻似笑含嗔地迎視著他,慢慢將胸前黑紗往上輕輕一撩:「來吧!妾身已經等您很久了……」

孫謙低吼了一聲,只覺渾身的血液「轟」的一下全都燒了起來,他再也控制不住了……

春風度盡之後,孫謙緩緩從迷夢中醒來,卻見那美人正抱著雙膝坐在榻席邊饒有興致地一直注視著他。

「哎呀!孫某該死!孫某該死!」孫謙慌忙披上衣衫,像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

「你是該死——你居然連你們家大將軍金屋深藏的嬌娃都敢亂碰,你真是該死上一百遍都有餘了!」那美人瞧著他,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用異常冷峻的語氣不緊不慢地說道,「軍爺——你害不害怕本才人在大將軍再次來到這裡之時會向他告發你今天在極樂洞天金屋裡所做的一切啊!」

「是……是你引誘我的!」孫謙喃喃地說道。

那美人淡淡笑著用手拉了一拉縛在自己腳踝上的那條銀鏈:「你認為大將軍會相信你的辯解嗎?你瞧一瞧,我連大門口都走不過去,拿什麼能引誘你啊?」

「是你的聲音、你的聲音……」孫謙如同見了魔鬼一般直盯著她,「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哦,你別害怕——只要你乖乖聽我的話,我就不會向大將軍告發你了。」那美人用手指捏著那條銀鏈甩來甩去,悠悠地笑道:「而且,我以後還會一直像今天這樣對你好的。」

「大將軍待我孫謙恩重如山,孫謙今日所為真是對不起他呀!」孫謙涕淚俱下地說道。

「呵呵呵……你和曹爽之間,談不上誰對不起誰的。」那美人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這些話你今天不明白,以後有一天你會懂得的。罷了,時間也不短了,你快走吧!」

當孫謙有些木呆呆地走到金屋門邊時,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回過頭來向那美人問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那美人遙遙望著他,臉上露出一絲古怪而莫名的笑容來:「我麼?我是曾經侍奉過先帝的皇宮鶴唳館才人石英。」

……

曹爽並沒有察覺孫謙和石英的這一次苟合之事,後來依然在每一次到極樂洞天金屋來享受石英之時,都把孫謙帶上關在門外值守;而孫謙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掩飾著一切,依然每一次站在婉轉誘人的呻吟聲和粗重如牛的喘息聲中像一尊石頭人一般為曹爽值守。

終於有一天,孫謙趁曹爽遠出京郊狩獵之機,再次偷偷潛進極樂洞天金屋與石英私通。這一次事畢之後,石英提出了要求:「你今天出去之後,給我帶一個東西到京都西坊的八寶來當鋪裡去當了……」

「什麼東西?」孫謙驚愕地問。

石英從髮髻上取下一支鶴形金釵遞了過來:「你就把這支鶴形金釵帶到八寶來當鋪裡交給那個掌櫃……那個掌櫃會給你換成一支青鸞珠花,你把它帶回來給我……」

孫謙將那鶴形金釵捏在掌心裡看了又看:「你去當鋪當掉這隻金釵幹什麼?換回那支珠花又幹什麼?你別是在搞什麼名堂吧?!」

「不錯,這裡邊就是有名堂。」石英微微地笑著看他,「不過,你可是答應過要聽我的話的。」

「不行!大將軍待我恩重如山,對不起他的事兒我不能幹!」孫謙的聲音一下硬了起來,「你若再逼我,我就向大將軍服罪自首去!」

「恩重如山?」石英朝著他微微一撇嘴,「你以為曹爽他真的待你們這些家丁家將就很好?」

孫謙鼓著兩眼直瞪了過來:「他待我們親如子弟!」

「親如子弟?呵呵呵……我在後宮中只聽說過唯有太傅司馬懿才是真的待他家丁家將親如子弟。牛金原本是他司馬府的部曲家將吧?可是司馬太傅硬是一路提拔讓他做到了正二品的後將軍兼驍騎將軍,食邑二千戶!你孫謙呢?也算是為他曹家拚死賣命了這麼多年,他居然仍讓你當一個小小的不入品流的家丁侍衛長!」

孫謙喉頭一窒:「孫某一直沒有機會跟隨先大司馬曹公和曹大將軍出去征伐殺敵過嘛……」

「不是沒有這些機會,而是曹家不給你這些機會——或許,他們從來就認為曹家的奴僕一輩子都該是卑賤的奴僕,一輩子都該關在府院裡效命。哪像人家司馬太傅,只要你有真本事,就是最下等的奴隸也可以提拔成威威風風的大將軍!」

孫謙沉默了下來。是啊!這個石英講得沒錯,曹大將軍一掌權,就是任人唯親,不僅給他的幾個兄弟全都安上了這樣那樣的高官要職,甚至連曹家最不成器的紈褲子弟曹綬也被他任命為大內禁軍步兵校尉!這簡直讓孫謙看了都暗暗嗤笑不已,這曹綬算什麼東西啊?他除了會花天酒地、尋歡作樂之外,哪裡有什麼統兵作戰的真本事?這不是把任賢舉能的國之要務當作兒戲一般嗎?

石英看著他,款款又道:「孫謙,不瞞你說,有些事情我都不好對你講。你知道你一直拚命效忠的主子,那個曹大將軍是怎麼對待你的嗎?他故意讓你站到極樂洞天的金屋門外值守,其實是有一番別樣用心的……」

「什麼樣的用心?」孫謙一驚。

「他就是要故意弄得我在這裡面叫出聲來,就是故意要讓你在外邊聽到我的聲音,就是要故意在你面前顯耀他幾乎掌控一切的權威感。他、他就是一個十足的變態!你知道嗎?」石英忽地紅了眼圈,哽咽地說道,「你想,他難道不知道你是一個男人?他難道看不出你心底的慾望?他難道不明白你在外面對只聞其聲而不見其人的我會本能地產生無邊綺思嗎?呵呵呵……他關藏著我這麼一個稀世尤物,卻不能向任何外人炫耀,這該是多麼地憋悶啊!

「於是,他刻意選擇了你作為炫耀這一切的對象。所以,他才會每次以『你最為忠誠』為名而把你帶到金屋門外來值守……你知道嗎?他不止一次地給我談起過,他就是喜歡這樣一種操弄一切的權威感。男人、女人,同時都被他玩弄了,哪怕清麗絕俗如我石英,哪怕彪悍生猛如你孫謙,其實都是他用來洩慾盡興的玩偶……」

「不要再說下去了!」孫謙「咚」的一拳打在亮晶晶的金壁上面,指節傷口處滴出了一粒粒的血珠。

石英閉住了櫻唇,靜靜地瞧著這個心傷欲裂的男人,一雙明眸裡不禁盛滿了淚光。

過了許久許久,孫謙的胸膛仍是激烈地起伏著,一直難以自抑。他驀地回過頭來,瞪著石英道:「我明白了,原來你是司馬懿的細作!哼!可是,你口口聲聲稱頌不已的那個司馬太傅,為何卻任由你這麼一個忠於職守的死士細作淪陷在這暗無天日的金屋地牢之中遭人蹂躪而不出手救援呢?他們待你的恩情卻又何在呢?」

石英伸出纖纖玉指,慢慢撫摸著縛在自己腳踝上的那條銀鏈,徐徐言道:「司馬太傅待我們的仁義恩情並不在一時一事一人之私,他在輔政之初就準備讓中書省擬詔將先帝納入掖庭的才人、宮娥們盡行遣散出宮,放回民間與親人們團聚……」說到這裡,她臉上浮起了一片燦爛的笑意,「那個時候,是我們這些幽閉深宮的才人、宮娥們最開心的日子!真的!沒有比聽到這個消息更開心的了!

「不料曹爽這廝暗懷私念,卻頂著司馬太傅的這道惠政建議死命不辦……直到那天我被他們偷偷綁進這金屋地牢裡時,他才得意忘形地親口承認了,他當時那麼做,就是想拖延到他有朝一日大權盡握之後再霸佔我們!古話說:『玩物喪志,玩人喪德。』似曹爽這般玩物玩人、喪志喪德、豬狗不如的人若是還不倒台,只怕老天真是瞎了眼了!」

曹爽引眾怒

曹爽已經漸漸地不滿足於在洛陽京城裡半遮半掩地尋歡作樂了。在洛陽京城裡,那些元老宿臣們太多了,耳目也太雜了。自己做的那些醜事若是哪一天在這裡敗露了,只怕稍有不慎就會引起軒然大波,倒會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而且,他也很不喜歡每日坐在朝堂上和孫資、劉放、司馬孚、王肅、高柔那些老傢伙陰陰冷冷的目光十分無聊地對峙下去。雖然自己也明顯地感到太尉蔣濟、尚書僕射衛臻等中立派元老的態度似乎早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曹爽卻仍然滿不在乎、我行我素。我是魏國輔政大將軍,我家父親曹真為大魏任勞任怨效命了這麼多年,我又曾經和深懷異志的司馬氏一黨進行過殊死較量,論功行賞,這整個曹家江山的一半幾乎都是我們父子兄弟一家人為當今陛下拚命掙來的!現在我代君執政了,難道好好享受享受一下、慰勞慰勞自己的勞苦功高就不行嗎?

這些想法一旦充滿了曹爽的腦海,他便覺得自己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心安理得了。但為了避免公然招來眾怨,曹爽決定把享樂之地轉移到大魏的應天受命之地——陪都許昌去。太祖武皇帝、高祖文皇帝曾在那裡經營日久,且不說其中的殿堂樓閣鱗次櫛比、奢華精麗,那方圓十里、異獸充盈的赤鹿園,那碧波蕩漾、百舸爭流的朱雀池,還有那凌霄而立、群芳薈萃的炎漢長樂宮(聽聞那裡自漢獻帝劉協當日遷出之後,裡面便幽居著太祖武皇帝、高祖文皇帝等兩代君王數不清的遺妃遺嬪呢!)……這一一念來,何處不是令人心醉神馳?

曹爽愈想愈溺,心意一定,便以巡視許昌兼慶賀自己四十四歲生日為理由,準備了離京南下而行。他這個輔國大將軍今年是四十四歲了。這應該是一樁極為隆重的大事,當今陛下既然尚未臨朝親政,那麼他這個「無君之名而行君之實」的大魏重臣的生日就該當成為一個足以使萬民共慶、百官齊賀的重要節日!在他的授意和安排之下,在兩三個月前,一些藩邦使臣和州郡牧守便不約而同地呈進了請求為曹大將軍舉辦生日慶賀以慰其勳、以彰其榮的奏疏。然後,少帝曹芳毫無意外地下旨恩准了。於是,由洛陽通往許昌的十三條驛道頓時變得空前地擁擠和熱鬧起來:香車寶馬、美人孌童、鼓吹樂伎、名酒佳餚、琳琅妙器、方物特產等猶如群星逐月一般絡繹不絕地南運而去……幾乎滿朝上下都在圍繞著曹大將軍的這場生日賀會作著緊鑼密鼓地籌備。其間,司馬孚、桓范、何曾、傅嘏等人曾經提出過「不宜鋪張奢侈」的諫議和意見,但都被曹爽利用少帝曹芳的聖旨給硬生生地壓下了。

然而,這場浩大的籌備工程終究還是在最後一個環節上有些卡住了:在生日慶典宴會上該用什麼秩級的「烹食禮器」?曹爽放出來的話聲就是宴會烹器必須採用九鼎列食的標準!但是,依照周禮的規定:「天子以九鼎列食,諸侯以七鼎列食,卿大夫以五鼎列食,元士以三鼎列食。」所以,九鼎列食乃是天子所享受之殊禮,任何臣民都不可僭越。可是曹爽自恃位高權重,就是要故意當眾僭越,堅持要用九鼎列食之規格來慶賀自己的生日、招待自己的賓客僚屬,以此彰顯自己目前的無上權威。

黃門令張當在為曹爽物色好九九八十一個名廚之後前來稟告:「啟稟大將軍,九鼎列食之殊禮須得以少府寺所藏的大禹九鼎為匹配之重器。而大禹九鼎自夏朝開國之初流傳至今,只有歷代君王在祭天祀地和敬祖禮宗時方可使用,平時難得一睹,卑職不敢擅取,請大將軍示下!」

「大禹九鼎有什麼不可擅取的?本大將軍說能用就能用!快去取來!」

「可是……」

「怎麼?」

「少府卿王觀大人掌管著尚方寶庫的門鑰。卑職找了他多次,他硬是不肯給出,還公開宣稱擅取大禹九鼎乃違制僭越之行,便是大將軍您親自來取也定然不給!」

曹爽聽到這裡,「騰」的一下火冒三丈:這個王觀,真是太不識好歹了!他在三個月前聽了丁謐的建議,故意將王觀從度支尚書一職上外調到皇宮大內擔任了少府卿——少府卿本是一個富得流油的肥差,執掌著四方藩國、天下州郡進貢而來的尚方珍玩、綾羅器物以及歷朝歷代皇室積累下來的御用之寶。按照丁謐的起初設計,正所謂「哪個貓兒不沾腥」,他們原本是想用這樣一個富庶絕倫的肥差引誘王觀紙醉金迷、墮入陷阱。然而,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王觀卻真是「清廉如水,一塵不染」,硬生生地沒有亂拿少府署尚方寶庫裡的一針一線、一碗一碟!而且,王觀還把少府署尚方寶庫視為自家後院一般看守得極嚴極緊,絲毫不許曹爽他們染指進來擅取一物一械。有一次何晏、鄧颺和曹綬結伴去他那裡取少府署尚方寶庫中存放的那只孔子屐和那柄漢高祖斬白蛇劍來欣賞,便被王觀罵了個狗血淋頭,只得悻悻而返!

曹爽越想越氣——這個王觀也太不給本大將軍面子了!既是如此,本大將軍也就不給他什麼面子了!他一怒之下,喚來曹綬:「你帶上四十個親兵陪張當一起到少府署,找王觀那老匹夫把大禹九鼎給本大將軍取來。他若不給,就打到他乖乖交出為止!」

吩咐完後,他便又去和曹訓、曹彥、何晏、丁謐他們飲酒作樂、娛玩嬉戲了。

過了一個多時辰,才見曹綬和張當帶領四十名親兵抬著四口大木箱返了回來。不消說,他們到底還是將大禹九鼎取來了。但曹爽一瞧,曹綬的頭盔繫帶也被扯斷了,臉頰也被打腫了半邊,而張當更是鼻歪血流,一臉是傷!

「怎麼回事?」何晏驚問。

「唉!小侄和張大人去少府署要那鼎,王觀那老傢伙死活不肯交出庫房鑰匙,還口口聲聲說什麼『國之重器,禮之命脈,萬萬不可僭越濫用』……小侄聽得心煩,就上前擂了他一拳,於是兩下裡便打起來了!」曹綬一見到曹爽就表起自己的功勞來,「大將軍你不知道,王觀這老傢伙雖然年近六旬,卻畢竟也是當過合肥太守、掌過兵馬的,骨頭還是硬朗得很哪。小侄拼盡了全力才從他腰帶上搶到了庫房鑰匙,這才打開庫門取出了這大禹九鼎……」

張當卻滿臉憂色地朝何晏說道:「何大人——王觀那老傢伙實是秉性執拗,在打鬧過程中竟然一頭撞向了庫房大門,撞得他自己是頭破血流……還死命大呼『王某守庫不力,致使大禹九鼎被狂賊所劫,實在是無顏再見太祖武皇帝、高祖文皇帝、烈祖明皇帝於地下!』何大人,今天這事兒鬧得有些大了!」

「這個……」何晏雙眉緊擰,臉上愁雲頓生。

「沒什麼大不了的!」曹爽卻絲毫不以為意,「他要尋死便自己尋死去!綬兒——你這事兒辦得好!給為叔今天在天下臣民面前打出了一番凜凜的威風來!看他今後哪個老東西還敢硬頂本大將軍!去——帶上這些親兵們到前院賬房那裡領賞吧!」

席上,曹訓、曹彥也大呼小叫地為曹綬提著虛勁兒。坐在閣角的虞松把這一切看在眼中,眉宇間不禁倏地掠起了一縷隱隱的厭憎之色。這等耍橫施暴、喊打喊殺的粗野行徑,豈是一個堂堂的輔國大將軍之所為?簡直和那占山稱霸的草寇土匪差不多!

在明亮的燈光照映下,那張紫玉雕成的彈棋棋盤在桌几上靜靜地平放著。這棋盤二尺見方,中心一線似屋脊般高高隆起,四角兩邊卻斜斜凹下。而棋盤左右兩邊的溝槽裡分別按照「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之序放置著兩排瑩瑩閃光的玉雕棋子。

左邊的這排彈棋子是翡翠色的,一眼望下去好似陷入一潭深不見底的綠波之中,浮現棋身的那一絲絲黃色紋理恰如漣漪一般正在徐徐泛動;而右邊的那排彈棋子卻是通體明黃,盤繞棋上的翠紋則是如絛如帶,如同荒漠之中的一片片綠洲清流一般栩栩鮮活。這樣的玉質、這樣的紋理、這樣的色澤,都足以顯示出這兩副玉雕彈棋子堪稱稀世珍品,人間難覓。

衛烈自從第一眼看到這副彈棋的棋盤和棋子起,就一直情不自禁地嘖嘖稱讚不已,他也曾見過無數的精雕彈棋,但今天所見到的這一副實是他平生僅見,便如伯樂初見駿馬一般,自是樂得愛不釋手。

司馬昭用手指著這副彈棋,微笑著介紹道:「衛烈君,這副彈棋乃是我司馬家祖傳之寶。今日昭有幸邀到你這樣的彈棋高手垂意而用,亦是這副彈棋一時之榮遇了!」

衛烈身為中書省通事郎,雖為天子近侍之職,卻無其父衛臻的中庸平和之性,一向不拘小節、多言好動。他聽司馬昭這麼一說,就笑嘻嘻地講道:「啊呀!司馬君,你曉得你這副祖傳之寶的來歷麼?它可是前朝那個著名的跋扈將軍梁冀令大內能工巧匠所製的三才彈棋之寶。它的這副棋盤,叫做紫玉梁;它的這副棋子,叫做金絲翠;另外這一副棋子叫做碧螺金……你司馬家能夠擁有這樣一套彈棋珍品,實在是令人羨慕得緊啊!」

「唔……咱們光是這麼欣賞它咋行?該下注玩了啊!」司馬昭從衣袖裡取出鴿蛋大小的一顆黑珍珠來,捧在掌上笑道,「昭這一顆黑珍珠足夠值得上十萬銖錢了吧?怎麼樣?衛烈君,你先彈棋吧!」

「哎喲!司馬君你下的這個賭注好大呀!」衛烈一見,不禁吃了一驚,同時卻又滿不在乎地拈起自己這邊的一枚碧螺金彈棋子,托在指尖看了一會兒,又放回面前棋盤溝槽「子」字位上,用右手中指「嗖」地一彈,「那好!衛某就恭敬不如從命,出手了!」

那枚碧螺金彈棋子被他這一指彈得斜斜向上飛起,劃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越過了棋盤中間的那道拱脊,「叮」的一聲,準確無比地擊中了司馬昭那邊棋盤溝槽上位於「子」字位上的那枚金絲翠彈棋子!

要知道這種隔空彈跳而擊的打法遠比平面相對彈擊的打法要困難得多、複雜得多。衛烈居然能夠一招出手便已命中對方彈棋,堪稱彈技精準超人!

「呵呵呵!衛烈君不愧為彈棋國手,一擊而中,毫無偏失!」司馬昭鼓掌而笑,將那顆黑珍珠放到了衛烈面前的桌角上,「喏——這是你贏得的勝利品!」

衛烈哈哈一笑,又將手指按在了棋盤這邊溝槽「丑」字位上的那枚碧螺金彈棋子上,斜著眼睛看向司馬昭:「司馬君——你下一個賭注是什麼?」

司馬昭又從衣袖內摸出了一塊晶瑩溫潤的羊脂玉珮,往自己面前桌角大大方方地一放:「這一塊玉珮的價值也不在十萬銖錢之下,衛烈君你彈棋吧!」

「好!只要子上你輸得起,我衛烈就沒什麼可說的!」衛烈話猶未了,指尖一動,一道黃光破空掠起,射到三尺多高的半空處驀地又直落而下。又是一聲脆響,司馬昭那邊棋盤溝槽「丑」字位上的那枚金絲翠彈棋子再次被他彈擊而中!

司馬昭臉上毫無吝惜猶豫之色,右手一揮,又將那塊羊脂玉珮遞了過來!

衛烈接過那塊羊脂玉珮拈在手裡欣賞了片刻,咧嘴笑著又問司馬昭:「怎麼樣?司馬君可是輸得有些心疼了麼?還能再賭嗎?」

「當然是還要賭下去啦!」

司馬昭這一次是從身後帶來的紫檀木匣裡取出一串七彩珊瑚寶釧,「啪」的一下拍在桌上:「昭再把這串手釧押為賭注!」

「叮」的一聲響過,他這串七彩珊瑚寶釧再一次輸掉了。

到了這個時候,衛烈再笨也看得出司馬昭這是在不動聲色地變相賄賂自己了。司馬昭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是百發百中的彈棋國手。他來找我衛烈賭彈棋,這不是等於白白地送錢給我嗎?只不過,以司馬家族子弟的位望,若在大魏朝公然送禮行賄,那也未免太過露骨了。於是,這個聰明異常的司馬昭便藉著賭彈棋這個方法繞了一個圈子來送禮賄賂衛烈。自然,衛烈的心底也是一片雪亮,以司馬昭正三品的度支侍郎之尊,他有必要向自己這個從四品的中書省通事郎送禮施賄嗎?說到底,他還是想通過自己來個「曲線行賄」——賄賂的對象當然就是自己那個身為尚書僕射的父親衛臻啦!

一想通了這些,衛烈彈起棋來便再無顧忌。他一口氣連彈九子,顆顆命中,簡直是贏得缽滿罐滿!

按照常理,賭棋的輸家一般應該是垂頭喪氣、怨言不斷,司馬昭卻反倒像一個贏家似的興高采烈、喜笑顏開。最後,他索性將面前的紫玉梁彈棋盤和金絲翠、碧螺金兩副彈棋子「嘩」地往衛烈面前一推:「衛烈君!正所謂寶鞍配駿馬,你這樣一位出神入化的彈棋國手缺了相匹配的好棋盤、好棋子怎麼行呢?這樣吧,這紫玉梁、金絲翠、碧螺金一整套的彈棋妙器,昭都送給你了!」

「哎呀!司馬君你真是太客氣了!太客氣了!本來,今天那麼多的人都一窩蜂兒似的跑去許昌給曹大將軍賀壽了,卻只有司馬君你還惦記著乘夜來找衛某賭彈棋。這一份深情厚誼,衛某已是感激不盡了!」衛烈一邊在口頭上拚命拒絕著,一邊卻半推半接地拿過了紫玉梁、金絲翠、碧螺金等三寶,「現在,你又將自己家中這祖傳之寶送給衛某,衛某怎麼敢當呢?」

司馬昭笑瞇瞇地說道:「衛烈君——誰不知道你愛棋如命啊?我今夜若不將這祖傳三寶送給你來個成人之美,還不知曉得你下來後會在背後怎麼亂罵我是個小氣鬼哪!」

「司馬君不小氣!不小氣!就是真的太客氣了!」衛烈也樂呵呵地笑著抱起了那一大堆戰利品,施施然湊到司馬昭的耳邊低聲說道,「司馬君你的這番美意,我衛氏一門感銘於心!你放心——家父他已經堅決推辭了曹爽以司空之位的籠絡,也拒絕了他的弟弟曹皚向我妹妹衛潔的聯姻請求……」

司馬昭暗暗將衛烈伸來的右手輕輕一捏,臉上的笑意淌得如傾如瀉:「下次咱們找機會再好好賭一賭……昭不信就真的硬是贏不了你這位彈棋國手!」

黃葉落盡,稀疏的柳枝無力地在西風中顫抖著,發出一陣陣歎息般的聲響。

冷冷清清的皇宮鸞和殿裡,太后郭瑤正一個人在認真地教導著少帝曹芳誦讀《孝經》。

十五歲的曹芳長得眉清目秀、神采豐逸,頗有當年魏明帝曹叡同齡時的幾分氣質。他手捧《孝經》,清清朗朗地讀著:

「……在上不驕,高而不危;制節謹度,滿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蓋諸侯之孝也。《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讀到這裡,他忽然停了下來,不再繼續念下去了。

「芳兒,你怎麼不念了?」郭太后一怔。

「母后,兒臣發現這《孝經》中這段話好像有些問題……」曹芳抬起頭來正視著郭太后,「在兒臣看來,要麼是這本《孝經》中講錯了,要麼就是有些人自己做錯了。」

「《孝經》是儒門至重至要的聖典之一,它的字字句句都是金玉良言、萬世銘訓——它怎麼會錯呢?」郭太后微微地笑了,「錯的只能是不遵照《孝經》裡的銘訓去做的人。」

「那麼,大將軍他就是違背了《孝經》教導的人!」曹芳突然冷冷地講道,「他居然派人把守護皇宮大內少府署寶庫的王觀大人打得頭破血流的,又不向兒臣事先奏稟就強行擅自收繳了盧毓尚書的官印。聽說他還從大內秘庫裡竊取了許多歷代重寶拿回去自己把玩……這些舉動他算得上做到了諸侯之孝嗎?」

《司馬懿吃三國5:大結局三國歸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