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將出征
這年頭真是怪了,四方雲擾、天下大亂也就罷了,兵災人禍已經鬧得是民不聊生了,沒想到老天也湊著熱鬧來添亂。曹魏太和五年的正月初七,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一顆碩大的彗星從東邊的夜空升起,劃出一道刺眼的亮弧,然後滑落在西邊的天際。
這樣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天降異象」,頓時震動了魏國朝野。第二天,朝廷便面向全國各地徵召占卜術士火速進京解說天象。幾乎所有的術士都給出了同一個說法:天降彗星,昭示著今年魏國必有刀兵之災,必有一員大將喪生,其兆不祥。
對術士們的這兩個「必有」的說法,魏國君臣都不禁半信半疑。而今魏、蜀、吳三國爭霸,天天打仗,天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將士死亡,這已是司空見慣之事,沒什麼可驚詫的。如果某天術士們說,從今天起,天降異象,三國之間不再打仗了,這才可算是天底下第一大奇事呢!可惜,這樣的奇事,至少在目前老百姓心目中還是遙遙無期的。真正引起魏國君臣關注的是「必喪大將」這句話。依天象來看,似乎應該是一名夠得上級別的大將將會死去,那麼他會是誰呢?於是乎,魏國所有的文官都不禁鬆了口氣,而所有的武將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提高了自我保護意識,在心底默默暗示自己:我肯定不是「那一個」!別人才會有那麼倒霉呢!魏國的武將多了去了,好幾百人呢!我是「那一個」的幾率就相當於那顆彗星從天上落下來砸中我腦袋的幾率!
然而,身處魏國最高權力中樞的曹叡卻比其他所有的人都更認真更嚴肅地在關注著這件事。根據他從前方一線得來的最新情報顯示,蜀國丞相諸葛亮自上次北伐失利之後,一直在厲兵秣馬、訓師練戰,積極準備著再度來犯,而且很有可能就在今年發動戰爭。看來,魏蜀之間的一場大戰,已然在所難免。這位年僅二十六歲的青年皇帝深深地憂慮著,不希望這所謂的彗星凶像在現實中得到應驗。自他五年前登基即位以來,蜀相諸葛亮、吳主孫權都自恃為一世之雄,視他為「孺子可欺」,連年挑起戰爭,弄得他東防西御,左支右絀,幾乎沒有喘息之機。幸好,先帝逝世前給他指定的幾位顧命輔政大臣卻是十分得力,多次幫他渡過了難關。後來他聽取了群臣建議,將御蜀大業交付顧命輔政大臣兼宗室名將曹真,又把防吳大業交給了另一位顧命輔政大臣司馬懿,放手讓他倆各自獨當一面,這才穩住了國中局勢,擋退了蜀寇、吳賊的猖狂進攻。然而,剛過了幾天清靜日子,不曾想到諸葛亮又在蠢蠢欲動、蓄謀來犯,這讓曹叡如何不憂,如何不急?而術士們關於彗星凶象的預言,又如何不讓他心驚肉跳?
可是,天意似乎總是與人心背道而馳的。你不希望某件事情發生,而這件事情偏偏就會在你猝不及防之時直逼而至,想避也避不了。到了春暖花開喜氣洋洋的煙花三月,所有的文臣雅士都盼著朝廷放假出去郊遊踏青賞花弄月的時候,術士們的預言卻變成了現實:諸葛亮揮師十萬,再出漢中,氣勢洶洶,大舉進犯關中!而隨著這個已經實現了一半的預言而來的,是魏國關中戰區主帥、征西大都督、大司馬曹真的暴病身亡。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原來,這個被彗星奪去了生命的大將,竟是威震西疆的曹真!
從先帝時起至今,八年來魏國發動的對蜀阻擊戰,大多由曹真統率指揮。曹真以其顧命托孤大臣之尊與百戰不殆之勳,已在魏國軍隊中建立了穩如泰山的卓然地位。如今,將星隕落,吳、蜀去一強敵,自是大為歡喜。一向消息靈通的諸葛亮在進軍途中得知這一情報之後,更是大喜過望,以為天祐蜀漢,頓時信心百倍,加快了進攻速度,直奔魏國關中戰區前線的祁山大營而來。
大敵當前,來勢洶洶,何人出任關中大帥以抵抗蜀寇入侵,成了魏國君臣最為關注的問題。現在,朝廷上下流傳著兩種說法:一是從原關中戰區各軍隊中直接提拔賢能之材升任元帥;二是從其他戰區的各大將領中選拔傑出之士調任元帥。圍繞著大司馬曹真空出來的這個關中大帥之位,一場忽明忽暗的人事鬥爭早已拉開了帷幕。而競爭這個職位的強有力的人物至少有五到七名,其中鎮守宛城主持防吳事務的驃騎大將軍司馬懿和曹真手下首席副帥、征西車騎將軍張郃是實力最強最為突出醒目的兩個人。而且,他倆身後都站著一大批極有力、極顯赫的推薦者與支持者:張郃是曹真在病逝之前與另一名顧命大臣、司空陳群大人聯名舉薦的,而司馬懿也是由位高權重的太傅鍾繇、司徒王朗、御史大夫董昭等元老重臣共同推薦的。這讓曹叡第一次感到了難以取捨。論理,這個職位其實給張郃相對合適,他多年來一直在關中協助曹真對付蜀軍,早已積累了豐富的對敵經驗;而且,即使是排隊輪班也該輪到張郃了。從一名得力干將的角度來辨析張郃,他是名副其實的對蜀後備將帥中的佼佼者。
但是,問題出在司馬懿那裡。司馬懿一直向朝廷上奏宣稱他研究對付蜀漢之寇已多年了,雖然身在宛城卻是心繫關中,一直留意著蜀軍的動態。他也一直想鬥一鬥同樣有著「儒帥」之稱的蜀相諸葛亮。加之,司馬懿本人也是一名出色的大將:三年前新城太守孟達叛變並勾結蜀軍作亂,在司馬懿手中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便一舉掃平,手法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這一赫赫戰功,令人對他的用兵之術口服心服。而這一次,司馬懿一聽到蜀寇入侵、曹真病逝的消息,便安排好了防吳大事之後飛馬進京面奏曹叡,以「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的古語為口頭禪,強烈要求到關中率軍與諸葛亮一決高下,並立下了「不破蜀寇誓不還」的軍令狀。
面對張郃與司馬懿這兩個同樣都是出類拔萃的大將,究竟該選誰出任關中大帥更合適呢?這個問題讓曹叡頭痛了很久。其實,在曹叡心目中,張郃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太少。和他同時代的那些老將張遼、徐晃們都已經封為列侯、食邑千戶了,只有他仍是一個車騎將軍兼關內侯,很有點兒「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意味。然而,影響張郃這一生陞遷的原因倒不是他沒有遇上慧眼的「伯樂」,而是因為他被世俗之見所抨擊的所謂道德上的「瑕疵」:他是當年太祖魏武帝在官渡之戰時收納的從逆賊袁紹那邊過來的叛將。而且,他當時背叛的一個關鍵原因並不是他受到袁紹的逼迫而被動叛逃,而是他察覺到袁紹敗像已呈才主動棄袁而去。這和那個新城太守孟達一樣,他的「背叛」是一種主動的投機行為。這就成了制約張郃仕途發展的「原罪」。在「以德治國」這一儒家傳統理念支配下的用人環境裡,只要你曾經主動實施了背叛行為,那你一輩子始終就是「叛臣」,始終就是不忠,始終不能讓人徹底放心,自然你就始終得不到重用。很顯然,張郃在對敵作戰中無論功有多高、勳有多大,都無法改變魏國君臣對他潛在的深深成見,所以他一直以百戰百勝之能而屈居下僚,也就不足為奇了。
其實,這一切在曹叡看來,卻不以為然。一個人過去的一切並不能用以推證他今日的所作所為,更不應以過去的偏見來掩蓋他今天的功勳。「刻舟求劍」「吹毛求疵」的做法是不足取的。可是,現實遠不像他心靈深處某個角落裡的感情那樣涇渭分明。縱然曹叡貴為天子,一言九鼎,卻也不敢過分違逆朝中諸多元老大臣的意見而一意孤行。而他亦料到,如果他真的破格提拔了張郃為關中主帥,那麼朝堂上各位元老大臣們的唾沫與冷臉,立刻就會成為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做皇帝,也有迫不得已、違心從眾的時候啊!
為了讓自己暫時從這是是非非之中擺脫出來,曹叡起身離開了御書房,獨自一人進了後宮花園裡散心。年輕的大魏天子,暫時放下了一切包袱,漫步在爛漫鮮花之中,嗅著那混合著泥土氣息的芬芳香氣,他的精神似乎漸漸清爽了許多。
他猛一抬頭,遠遠地,南邊一座雄偉宮殿的一角飛簷映入了眼簾。他的心頓時為之一窒,忽又突突突地狂跳了起來!真是晦氣,怎麼一眼就看到了這座永安宮?曹叡的臉色沉了下來。跟隨在他身邊的宮娥們見狀,都知道了陛下的心情已經惡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去觸了這個霉頭,一個個如履薄冰,不由得加倍小心提防起來。
她們哪裡知道,曹叡雖然是掌握著天下臣民生殺大權的皇帝,但他也和普通人一樣有著自己繞不過去的煩惱與痛苦。曹叡的親生母親甄太后,在他十七歲時因為失寵於先帝而被賜死。而他自甄太后死去之後,也一直不被先帝所喜愛,常常是留下他孤獨地待在東宮靠著埋頭讀書練字來打發時光,整整四年未被正式冊立為太子。終於,熬到了先帝逝世之前的那一天,他才突然被告知已立為嗣,繼承了大統。這期間的悲苦辛酸、曲折坎坷,既磨煉出了曹叡堅忍深沉、嚴謹周密的個性,也使得曹叡沉默陰鬱、多思少言,以致言談之際都似乎有些口吃。
而曹叡此刻所眺望的這座永安宮裡,就居住著一手造成他和生母甄太后這場悲劇的那個人——他的後母郭太后。曹叡曾聽到那些熟知魏宮往事的老宮人們隱約談起,正是由於當年的郭貴嬪——也就是現在的郭太后進讒誣陷,才使甄太后被先帝一怒之下賜鴆酒自盡。雖然此事隱情頗多,曹叡一時也查不出其中的虛實,但他的心底深處就此結下了一個「疙瘩」。所以,自去年夏天以來,他便開始以政務繁忙為理由不再每天到永安宮向郭太后問安,用實際行動向郭太后表示自己無聲的反感與厭惡。
他遠遠望著永安宮,籠在袖中的雙掌慢慢捏緊了拳頭,雙眼射出受了傷的狼一般獰厲的目光,讓人不敢對視。眾宮娥一見,齊齊跪倒在地,大氣也不敢多出。許久許久,才聽得他吁出了一口長氣,緩緩吩咐道:「你們平身吧!去把孫資、劉放召到御書房,朕有要事相商!」一名宮娥應聲起身而去。曹叡靜立有頃,這才轉過身來,將永安宮拋在自己身後的背影裡,慢慢向花園外走去。
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就在皇宮的偏殿內處理政事,一聽到曹叡召見自己的口諭,便迅速起身趕往了御書房。他二人身為內廷樞要中書省掾吏之職,自曹叡龍潛東宮之際就暗暗給他傳送過不少保嗣固位的奇謀妙計。再加之他倆自太祖魏武帝時起就參與了赤壁之戰、合肥之戰、漢中之役、以魏代漢、文帝南征等一系列軍國大事的謀劃與建議,其審時度勢,知人料事的功夫已然爐火純青。尤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們與大多數謀士不同,還敢於面對君主不計得失、犯顏直諫,自然便成了歷事三朝而功勳卓著的心腹重臣。曹叡五年前即位之初,甚得孫、劉二人暗助之力,方才穩住了朝局,樹立了權威,因此對他倆也是寵信有加,視為智囊謀主。通常曹叡每逢軍國大事,都是先行遍訪群臣,然後將文武百官的有關建議與意見帶回宮中,交由孫、劉二人細心整合、精心剖析,最後形成「上策、中策、下策」三個層面的應對方案付予曹叡來拍板決定。這一套做法自魏武帝時起便已沿襲了多年,曹叡運用起來也是相當滿意。而他可以自傲的是,自他登基以來這五年期間,在他手頭尚無一起重大決策失誤事件發生,這對樹立他在群臣心目中的至高權威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見到孫資、劉放二人進來,曹叡一言不發,只是將各位大臣關於關中戰區主帥人選的一大摞推薦書放在了面前的青玉案几上,心底的冥思苦想全都寫在了臉上。孫資、劉放二人看著他眉頭緊鎖苦苦思索的樣子,知道這位青年天子正在為這件事焦慮,便在一旁肅然靜立,等待著曹叡發話。
過了片刻,曹叡仰起臉來,目光灼灼地正視著他倆,慢慢地開口了:「兩位愛卿,你們認為目前究竟應該選派何人出任關中主帥?」
孫資、劉放聽罷,卻沉默不語,不敢造次。雖說他二人是曹叡身邊的親近之臣,進言建策都比別人便利許多,但也正因他倆是天子近臣,才不得不更加謹言慎行,對朝中外臣們的是非曲直極少插嘴,以免招來曹叡的敏感和猜忌。所以,當曹叡問及關中主帥人選一事,他倆自是不敢馬虎應對,一邊保持著沉默,一邊卻在頭腦中字斟句酌地打著「腹稿」。曹叡也不催他倆,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倆的臉。
終於,孫、劉二人彷彿互有感應一般同時側臉對視了一眼。然後,孫資輕咳一聲,臉色一正,肅然說道:「此事並不難斷。既然張郃將軍與司馬大人都是大將之材可堪重任,那麼就請陛下乾綱獨斷,從中選擇自己和朝中群臣都最為信任的人出任就行了。這樣做,既可使陛下放心,又可讓群臣滿意;既能使這位關中主帥將陛下的對蜀方略施行到位,又可讓他免去朝中群臣的掣肘之憂。」
此語一出,曹叡便恍然大悟了。誰最值得自己和朝臣信任?當然是司馬懿了,他既是忠正聞名、深得眾望的三朝元老,又是先帝遺詔欽定的顧命托孤大臣。如果連他都不值得信任,滿朝文武就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了!曹叡一邊靜靜地沉思著,一邊緩緩地點了點頭。他慢慢靠坐在身後的椅背上,目光忽又閃了一閃,投射在孫資臉上,說道:「陳司空那裡的意見是司馬大將軍從來都是駐守荊州,一向未曾與蜀軍對戰,缺乏必要的對蜀作戰經驗,恐怕將他即刻投入關中似有不妥。」
他口中所說的陳司空,正是先帝顧命輔政三大臣之一的陳群。陳群近來一直主張由張郃主持關中戰事,其態度之鮮明,是舉朝皆知的。孫資聽罷,沉吟片刻,道:「陳司空所言不可不慮。依微臣之見,陛下可暫時先派司馬大將軍主掌關中戰事,以張郃將軍為輔。若時勢有變,司馬大將軍確實對蜀作戰不利,可於中途將他二人臨陣調換其職。」
「中途臨陣換將,豈非兵家之大忌?」曹叡憂道。
「非也!當年秦國伐趙,見趙國以紙上談兵之趙括為帥,便臨陣換上百戰百勝之白起統領秦軍,於是取得長平大捷,俘敵四十萬。所以,行軍用兵,唯有隨機應變、順時而動才是至高準則,千萬不可膠柱鼓瑟。」孫資緩緩說道,「司馬大將軍不過是只身前往關中,在關中大軍素無根基,形不成強力派系,與張郃將軍臨陣調換應當不會引發軍中大的動盪而於事有礙。」
「可。」曹叡思忖許久,方才點了點頭。他轉頭看了一眼一直未曾發言的劉放,用詢問的目光投在他臉上。劉放正了正臉色,肅然答道:「孫大人所言極是,微臣贊同。」
於是,關中主帥人選確立之事,就於這三言兩句之間在魏宮密室內塵埃落定。
曹叡拂了拂袖,示意讓孫、劉二人退下。卻不料二人竟立在房內,彷彿無視他的示意,期期艾艾,欲言又止。曹叡「嗯」了一聲,目光頓時如劍鋒般冰冷,向他二人逼視過來:「卿等還有何事要奏?」
「撲通撲通」兩聲,孫資、劉放二人跪倒在地,齊聲奏道:「此事關係重大,臣等不敢滯壓——今日上午廷尉高柔高大人遞來彈劾表,狀告黃門侍郎郭進郭大人仗勢強搶數十名民女、賣官收賄十餘萬兩黃金,證據確鑿,還望陛下聖裁。」
郭進正是郭太后的幼弟,一向驕奢淫逸、臭名遠播。曹叡雖素有耳聞,卻不曾料到他竟敢做出這等污穢猖狂之舉來!他伸手猛地一拍御案,臉色頓時便如鐵板一般沉了下來。
懷疑與信任
蜀寇來犯,大敵當前,當務之急是亟待解決這場軍事危機。所以,曹叡只得以「快刀斬亂麻」之勢從單純的軍事戰爭需要的角度出發,選定司馬懿為關中主帥,接任大司馬曹真空出來的職位。
然而,很多人在此之前就已清楚,曹真的猝然病逝,對魏國而言,卻不僅僅是損失一名大將這麼簡單。曹真的死去,必然將會在魏國內部引發一場大的政治洗牌。
當年先帝曹丕逝世時,以親筆遺詔指定中軍大將軍曹真、撫軍大將軍兼御史中丞司馬懿與鎮軍大將軍兼司空陳群共為曹叡的顧命大臣,從而在朝中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政治權力格局。曹真在世之時,三位顧命輔政大臣各司其職,倒也合作得十分默契:曹真以中軍大將軍之尊,坐鎮雍涼二州,統領關中戰區十餘萬雄師,專門對付蜀寇;司馬懿以撫軍大將軍之位,坐鎮荊豫揚徐四州,統領水陸大軍對吳作戰;陳群卻虛領了一個鎮軍大將軍封號,手下並無一兵一卒,留在洛陽以司空錄尚書事之職總領朝政。「三駕馬車」並駕齊驅,各居其位,各盡所能,拱衛天子,一切都運轉得十分有效。而今曹真的死去,自然會使這樣一個「鐵三角」的政治權力格局出現傾斜與失衡,從而觸發這一場難以避免的政治地震。
陳群是最早覺察到這一政治地震到來的信號的朝臣之一。這位剛剛才過了五十五歲生日的魏室元老意識到,曹真一死,整個魏國的對蜀作戰大任就虛懸出來了。但是,現在也就只剩下自己和司馬懿有這份資歷去擔當了。陳群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有這個資歷卻沒這個能力去擔當這一重任。雖說自己也是有著一個「鎮軍大將軍」的名號,但從來不曾執掌過什麼軍權。皇上封了自己一個「司空」之職,位列三公,極為尊崇,可仍然還是虛銜。只是皇上的任命詔書之中「以司空錄尚書事」這句話裡,排在最後的「錄尚書事」是最有實權的職務,也就是欽定了自己是各部尚書的首領,總理國家內政大事。這五年來,曹真、司馬懿都領兵征戰在外,只有自己一人居於朝政中樞雍容治事,卻也過得輕鬆自在,不似曹真二人那般身犯矢石浴血疆場。一念及此,陳群忽然覺得老天待自己也算不薄了!而今,平素裡看起來身強體健、意氣風發的大司馬曹真,就那樣說死就死了!一些文人常說「人生如夢亦如露」,細細想來也有點耐人尋味。陳群在心底無聲地一歎,又將思緒投入到眼下的時局之中。
他聽說就在諸葛亮逼近關中的消息傳遍朝廷後不久,一向鎮守荊楚之地的司馬懿聞風而動,隨即上奏推薦建威將軍賈逵、征東將軍滿寵代替自己留守東線防備吳寇,同時在處理好了有關事宜之後,乘八百里快騎火速趕回洛陽前來面聖,主動請纓,要求執掌關中軍權,與蜀對敵。其實,這一切在常人眼裡看來,似乎也沒什麼。因為,司馬懿的「深有韜略、機智善戰」與「赤心為國、奮不顧身」這兩大美譽在朝野上下是一致認同的。很多大臣都稱他是西漢名將趙充國再世。自然,他今日這般舉動,也完全是為國盡忠。
然而,陳群卻不這麼看。他認為,司馬懿這是在外托公義忠貞之名而求親自對蜀作戰,大行統攬軍權在手之實。這幾乎等同於直接向皇上「逼宮」要權嘛!這種「縱橫天下,捨我其誰」的作風,簡直是太張揚太自負了!陳群知道,自這司馬懿執掌兵權,擁有了「用武之地」之後,一向都是風頭極健,不可小覷!記得三年前新城太守孟達叛亂,司馬懿在得到第一手情報後為免貽誤戰機與打草驚蛇,竟在事先不曾上奏告知朝廷的前提下,大膽決策,當機立斷,調動本部人馬,雷霆出擊,旬月之間一舉掃平了孟達及其亂黨,立下了赫赫戰功。這一次先斬後奏的舉動,充分顯示了司馬懿立身行事的剛明果斷與臨機制宜,委實不在當年的太祖魏武帝之下!熟知前朝往事的陳群將司馬懿的所作所為與自己記憶中的關於魏武帝那種我行我素、縱橫自如的做法認真一比較,發覺這二者之間竟是驚人的相似!如果司馬懿攫取了更大的權力,那簡直是如虎添翼,恐怕會更加張揚自負,這又豈是社稷之福?豈是魏室之福?想到這裡,陳群心頭一沉,臉色也不禁微微變了。
正在這時,他府中的管家陳文進了書房,畢恭畢敬,垂手報道:「司空大人,華太尉現在府外求見,稱有要事相商。」
陳文口中所說的華太尉,正是本朝「三公」之首的太尉華歆。華歆雖貴為太尉,卻不過是一位擁有名義上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軍事指揮權的皇室高級顧問。從他所負責的這一塊職務來看,今天應該是找陳群商議軍事策略方面的問題來了。陳群微一沉吟,答道:「請。」同時站起身來,整了整衣冠,走到書房門口迎接。
按照禮法,陳群應到客廳會見華歆,但為了以示尊崇與親近,他就把會客的地方定在了帶有私密性質的書房。而作出這個決定時,陳群便有一種特殊的直覺,感到華歆今日所來面談之事必是非同尋常,似乎應以保密、安全為佳。那麼,在這司空府裡,就沒有比他的書房更安全保密的地方了。
片刻之後,年過八旬、鬚髮皆白的華歆拄著皇上欽賜的紫竹杖,有些蹣跚地走到陳群面前,枯瘦的臉上掛著一絲微笑,深深說道:「打擾司空大人了!司空大人竟在書房內室迎見老朽,足見司空大人視老朽如同家人,老朽多謝了。」
陳群連忙上前攙扶著華歆進了書房坐下,口中說道:「華太尉以八旬高齡親臨寒舍指教,陳群受寵若驚,豈敢失禮?太尉其實不必親勞大駕,只需喊個下人前來召喚一聲,陳群自當上門受教。」說著,又奉上一杯清茶,送到華歆手中。
華歆坐定之後,咳嗽數聲,調息片刻,方才開口說道:「事關重大,老朽豈能坐等司空大人上門商議?」陳群聽他說得這般鄭重,不禁臉色一正,肅然問道:「何事竟能勞煩太尉大駕親臨?望太尉明示。」
華歆慢慢呷了一口清茶,定了定心神,才緩緩說道:「老朽今日特為當前關中主帥人選一事而來。」陳群「哦」了一聲,淡淡說道:「原來是這件事。依本座看來,不過是司馬大將軍與張郃將軍二人之中必有一人出任罷了。他二人均是智勇雙全的大將,對付蜀寇應當不會有太大問題。華太尉不必擔憂。」
華歆聽罷,臉色一沉,冷冷說道:「老朽哪裡是擔憂無人對付蜀寇?!老朽所擔憂的是,陛下有可能捨張郃將軍而取司馬懿為關中主帥。」
「哦?」陳群一愕,「華太尉認為陛下捨張郃將軍而取司馬懿有些不妥?這是為何?」華歆放下茶杯,慢慢抬起頭來,望向書房那高高的屋頂,沉吟許久,緩緩說道:「老朽當年以一介布衣寒儒之身,幸得太祖魏武帝知遇之恩,一躍而為三公,一生蒙受魏室三朝天子之深恩厚寵,自思有如父母再造,實是無以為報!如今,老朽已年邁不堪,近年來又身染沉痾,恐怕將不久於人世矣!卻有一事始終縈繞於心,唸唸不敢忘卻,只想一吐為快,希望覓到知音之士,為我大魏基業之長治久安而防微杜漸。」
陳群聽得雲裡霧裡,有些摸不著頭腦,道:「到底華太尉有何要事相告?還請明示。」華歆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忽然變得很深很深,臉色也漸漸凝重起來,一字一句緩緩說道:「老朽所講的這件事,恐怕如今只有司空大人可以出手化解了。老朽本想親自面見聖上稟告,但是顧慮此事本無實據,反為聖上所笑。若是不擇對像而妄言,又恐激起事變,殃及社稷……唉,袞袞諸公,茫茫四海,老朽四顧淒然,知音者太少,而同心者更少……只有司空大人是先帝顧命大臣,素以大忠大賢聞名於朝野,為眾望所歸,可以定大計、扶社稷、安魏室。因此,老朽決定將此事講給司空大人,請司空大人對此多加提防,未雨綢繆。」
講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慢慢說道:「這件事便是——必須阻止司馬懿奪得更大的兵權,絕對不能讓他出任關中主帥之職!」
陳群一聽,饒是他對此已隱隱猜到幾分,但聽到華歆竟是當面說得這般明明白白,也不禁為之全身一震,驚道:「這是為何?」
「司空大人心知肚明,又何必多問老朽?」華歆深深地看著他,慢悠悠地說道,「當今朝野之士,文韜武略能及司馬懿者有幾人?位高權重能及司馬懿者有幾人?收攬人心能及司馬懿者又有幾人?正所謂鷹揚之臣起於蕭牆之內,而舉朝昏昏,文恬武嬉,卻無人警惕!」
陳群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驚駭,搖頭說道:「華太尉此言差矣!司馬大將軍輔政三朝,忠心為國,累有大功,豈是太尉口中所言的鷹揚之臣?依陳群之見,他實乃有口皆碑、德高望重的社稷之臣!」
「噹」的一聲,卻見華歆將茶杯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他憤然起身,怒道:「老朽剖心瀝血以實言相告,司空大人卻以戲言還我!老朽就此告辭!」說罷,拄著紫竹杖,往外便走。
「太尉且慢!」陳群慌忙站起,伸手一攔,肅然說道,「太尉請坐。本座剛才失禮了。然而本座也不可以無形之疑、不實之事來妄議他人是非呀!太尉今日之言,必有隱情,還望坦然相告。否則,視周公為王莽、視霍光為董卓,則本座之誤大矣!」
華歆慢慢坐回了原座,漸漸平服了心情,然後緩緩說道:「其實,不單是老朽一人懷疑司馬懿為鷹揚之臣,就連太祖魏武帝也對他生過疑忌之情。」
「太祖魏武帝?」陳群一驚,「他也懷疑過司馬懿是鷹揚之臣?那麼,他當年為何不曾徹底了結此事,卻還將司馬懿列為先帝的輔政大臣之一?本座有些不信。」他知道,太祖魏武帝曹操一向是外寬內忌,猜疑成性,想當年孔融、楊修稍露筆舌之長,便被他一舉斬殺,更何況他已視司馬懿為韜藏禍奸、蓄謀不軌的鷹揚之臣?自是斷斷不會留他於世!但是,武帝逝世之時留下的遺詔,卻又為何將司馬懿與自己並肩列為顧命大臣呢?這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當年武帝對司馬懿一直是深懷忌憚,只因他人才難得,在朝中人脈極深,誅之而無名,廢之而無辭,才不得已姑息隱忍,專用他帷幄謀略之長,而不付他治兵理政之權。武帝臨終之際,更是專門為此事將老朽召到榻前,付與老朽監察司馬懿之絕密重任,當著老朽的面對先帝魏文帝殷殷告誡,『司馬懿鷹視狼顧,才智過人,居心叵測。對他不可不重用,亦不可不深防。無論如何,千萬不要付與他兵權,久則生變,必為社稷之大患。』」華歆說到這裡,竟是漸漸紅了眼圈,哽聲說道,「還是武帝英明睿智哪!他早就料到了司馬懿終非善類。後來,在老朽的多次提醒之下,先帝魏文帝在世時也一直是讓司馬懿擔任文臣之職,從不付與兵權。只有到了當今陛下登基之初,吳、蜀二寇東西交逼,形勢危急,他才開始放手任用司馬懿鎮守荊州,獨當一面,從此插手軍機大事,漸漸使他手握兵權……而今大司馬曹真病逝,他更是按捺不住,竟敢擅離職守進京奪權……司空大人難道對此還不引起警惕嗎?」
陳群靜靜地聽完了他講的全部內容,面沉如水,紋風不動。他沉默了半晌,方才慢慢說道:「太尉今日之言,本座記住了。但您這番話,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應當再無他人知曉。請太尉默然自守,不可輕言此事。至於其他的一切,本座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華歆深深地注視著他,也不再多言,只是目光裡卻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這幾日驃騎大將軍司馬懿的門前,前來拜訪的文臣武將很多,稱得上是「車水馬龍,賓客如雲」。然而,他們通通都吃了個「閉門羹」,剛一下車拍門便被司馬府中的僕人們擋了回去。一問理由,答曰,司馬大將軍不在府中,到郊外春遊散心去了。
可是,遠離了外邊的喧囂、紛擾的司馬府書房裡,卻是一片靜謐。一張寬大的魏蜀軍事地形圖懸掛在牆壁上,圖上的關中地帶這一塊被人用細毛筆畫出了一條條線路,縱橫交叉,密如蛛網。地圖前,一位長髯及胸、獅鼻虎額、威儀凝重的青袍老者正靜視而立。他神情沉鬱,若有所思,不言不語。
忽然門簾一掀,書房外一名家丁躬身而入,稟道:「大將軍,大公子、二公子前來求見。」
原來這位老者便是對外聲稱出府春遊散心,而實則閉門籌思對蜀作戰方略的驃騎大將軍司馬懿。他聽了家丁的稟報,臉上微微露出了一絲慍色,略一思忖,吩咐道:「讓他們進來!」
門簾又是一卷,他的長子司馬師、次子司馬昭兩兄弟肅然而入,在書案前一丈開外垂手而立。司馬師與司馬昭兩兄弟相貌極其相似,所不同的是兩兄弟的舉止氣宇迥然不同:司馬師氣度剛豪雄放,舉手投足威風凜凜;司馬昭氣宇儒雅清奇,言談舉止謙和有禮。二人均無世家貴族紈褲子弟的驕奢浮華之氣,個個精幹伶俐,意氣風發,甚是不俗。這主要是由於他們的父親總是有意將他們帶在身邊,南征北戰、出生入死,在政壇中、在戰場上得到方方面面的歷練的緣故。父親自幼便教導他們以「棟樑之材,社稷之器」為終身大志,積極主動鍛煉能力、淬煉才識,力爭成為一代人傑。因此,在父親身邊,兩兄弟感到獲益匪淺,大有精進,遠遠勝過枯坐書齋無所事事。
司馬懿此刻已坐回到了鋪著虎皮錦墊的胡床上,正自閉目養神。司馬師、司馬昭兄弟隔著書案恭敬而立,屏氣斂息,竟是不敢出聲發話。這倒不是兩兄弟畏懼他們的父親,而是司馬家族像鐵一樣嚴明的家規觀念影響所致。他們在孩童時代就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年祖父司馬防在世之時,父親司馬懿、叔父司馬孚等即使早已出仕成家,見到祖父仍和他倆今天這般「不命曰進則不敢進,不命曰坐則不敢坐,不指有所問則不敢言」的情形一樣,嚴謹自持地遵循著家規綱紀。而這種「克己復禮」的篤行之舉,倒磨煉出了司馬家族中人堅毅沉實的意志力,從而在官場上一貫以「守道不移,剛健中正」而著稱。
片刻之後,司馬懿緩緩睜開眼來,正視著兩個兒子:「你們不知道為父謀劃軍國大計之時最忌有人打擾嗎?為何還要前來求見?」司馬師上前一步,低聲說道:「孩兒知道父親不喜別人打擾。但是,今天真正意欲求見父親的,並非孩兒與昭弟,乃是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兩位大人。」
「孫資、劉放?」司馬懿心中一動,臉色微變,「他倆現在何處?」司馬師連忙答道:「二位大人一身便服,行蹤隱秘,乘著一輛破舊馬車,悄悄來到了我們司馬府偏門口處恭候父親召見。」
司馬懿霍然一下站起身來,吩咐道:「師兒,你馬上前去將二位大人迎接到我這書房之中,千萬不可怠慢。昭兒,你立刻去前院找幾個口風嚴緊的家丁在書房周圍十丈方圓之內嚴加把守,不許任何人近來打擾,更不許有人窺聽!」司馬師、司馬昭各自應了一聲,出門而去。
司馬懿在書房中低著頭慢慢踱了幾步,忽然走到屋角的書櫃邊,從中取出一隻紅木方匣,放在了書案之上。然後,他便站到書房門口,靜靜地等待孫、劉二人前來。其實,中書監、中書令之職只是朝中正四品級別的官位,司馬懿貴為正一品的驃騎大將軍兼御史中丞,大可不必為孫、劉二人恭迎到門。但中書監、中書令一直又是朝廷中樞機構內與皇上離得最近的職務,所有軍國機密大事的決策乃至聖旨、詔書的起草撰擬都出自他二人之手,就這一點而言卻又令司馬懿不能不為之重視。再加上孫資、劉放與司馬懿的籍貫都是豫州河東一帶,素來頗有同鄉之誼,關係親密,所以司馬懿待他們自與常人不同。尤其是中書令孫資,他和司馬懿一樣,都是當年一代儒宗大賢荀彧的門生,平時便以學友相交,更為司馬懿所傾心接納。
不多時,只聽得足音篤篤,孫資、劉放二人在司馬師的帶領下,已來到了書房門外。司馬懿一步跨出門口,站到外邊,抱拳作禮,笑道:「二位大人光臨本府,老夫深感榮幸!」
他這突然出門來迎,倒將孫、劉二人驚得微微一怔。劉放急忙上前一步回禮,道:「司馬大人如此大禮相待,真是折殺劉某了。」而孫資卻淡淡一笑,站在原地躬身一禮,道:「司馬大人以驃騎大將軍之尊,卻為我二人親迎到門,當真是『傾身下士,折節待賢』,不愧為我朝周公一樣賢明的社稷之臣。」
「孫君取笑了!老夫不敢當啊!」司馬懿微笑著連連搖頭,將孫、劉二人迎進了書房之中。孫資一進屋內,便看到牆壁上懸掛著的魏蜀軍事地形圖,不禁一怔,暗暗歎服司馬懿的謀國之忠。難怪此公常常能針對魏蜀之戰提出頗多真知灼見,原來與他日夜揣測兩國軍情密不可分哪!見此情形,孫資對這位年長於己的老學友更是添了幾分欽佩。當年他師從荀彧學習文韜武略之術,便常聽到荀老師稱讚司馬懿「精謀明斷,算無遺策」,今日一見,才知此言不虛。念及此處,孫資更加堅定了全力推助司馬懿出任關中主帥以抗蜀寇的決心。因為,只有司馬懿這樣智勇雙全、沉毅篤實的宿將,才能真正將朝廷的對蜀大略貫徹到位。而今天,他和劉放奉了皇上的旨意微服出宮來到司馬府,有一半的緣故也正是為了此事而來。
孫資、劉放坐定之後,與司馬懿寒暄了幾句。正談話之間,司馬昭在書房外佈置了家丁把守之事後,也走了進來,與司馬師並肩侍立,在一旁傾神靜聽。劉放探身向司馬懿笑著問道:「司馬大人近日風塵僕僕趕回京城,可曾在府中好好休閒娛養?大人在邊疆一向鞍馬勞頓、艱辛異常,回京之後也須放鬆放鬆,注意多加休息才是。」
司馬懿搖了搖頭,淡淡說道:「如今蜀寇逼近關中,勁敵當前,老夫哪能置身事外只圖個自己悠閒?老夫回京之後這段時間裡,一直在打聽蜀寇進軍的消息,一直在研究對蜀作戰方略,倒是不曾擠出時間到京城中遊玩。只有前日下午,老夫一時興起,到太學院裡和國子監博士王基、傅嘏他們玩了一番清談之戲。哦,當時還有幾個前來進京解說的『天降彗星』異象的占卜術士在場,其中一個名叫管輅的,觀看了老夫的面相之後,寫了一條斷語。二位大人可有興趣一看?」
「哦?平原郡那個術士管輅?」劉放驚道,「劉某久聞此人數術精妙,算命看相十分靈驗,一直都想見識見識。請司馬大人將他寫的斷語給劉某一看。」
司馬懿微微笑著,自袖中取出了一片木簡,遞給了劉放。劉放定睛一看,只見木簡上寫著二十個大字:「山根堅挺,手握重權,貴人相助,必成大業,福壽綿綿。」他認認真真讀完了這二十個字,又抬起眼來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司馬懿的面相,緩緩說道:「不瞞司馬大人,劉某素來也頗嗜好研究星相命理之學,倒也有些心得。今日看了管輅的這二十字斷語,劉某覺得他算得極準。」
司馬懿淡淡笑道:「何以見得?」
「司馬大人可知,這條斷語中的『山根』,其實指的就是一個人的鼻根。」劉放一談起星相命理之學,就像打開了話匣子,侃侃而談,「在面相之學中,鼻根象徵著一個人立身處世的根基、權柄。司馬大人的鼻根生得極好,如山脊般堅挺高聳,自然是權傾一方,命中注定隨時會有大貴人在旁鼎力相助……」
孫資在一側聽劉放說得越來越有些出格,便暗暗拉了一下他的袖角,咳嗽一聲,打斷了劉放的講話,插進來說道:「司馬大人位高權重,他自己就是一位大貴人,卓然自立,雄視四方,又何須外人相助?」
劉放被孫資一拉衣袖,立刻也醒悟過來,眼神一轉,哈哈笑道:「孫兄說得甚是!司馬大人,劉某不過是『姑妄言之』而已,大人『姑妄聽之』便可!」
「哪裡!哪裡!」司馬懿以左手五指捋了捋頜下長鬚,哈哈一笑,「什麼『必成大業』『福壽綿綿』,老夫實不相信,倒是這『貴人相助』說得極準!劉大人、孫大人,你倆不就是全力幫助老夫為國盡忠而無後顧之憂的『大貴人』嗎?老夫對二位大人的大恩大德委實感激得很哪!」
孫、劉二人一聽,連稱不敢。司馬懿一邊捋鬚而言,一邊向侍立在旁的司馬師兄弟使了個眼色。司馬師兄弟會意,便將書房東角落裡的兩口木箱搬了過來,放在孫、劉二人腳下。
孫、劉二人有些不解,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司馬懿。卻見司馬懿哈哈一笑,道:「二位大人,這兩口木箱裡裝著老夫的一點心意,還望笑納。」
在他說話之間,司馬師兄弟已不聲不響地打開了兩口木箱。剎那間,只見兩尊玲瓏剔透、晶瑩光潤的紫玉珊瑚樹,赫然呈現在孫、劉二人眼前。一般說來,珊瑚通常都是朱紅之色,但是像木箱之中這樣紫光瑩瑩、絢爛奪目的珊瑚,實乃世間數百年難得一見的極品,自然是珍稀無比。孫、劉二人細細看去,竟是不禁有些癡了,瞠目結舌,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司馬懿笑道:「這兩件禮物,乃是老夫東征吳寇時從敵人手中繳獲來的戰利品。二位大人若是看得起它們,就請收下吧!」說著,不待他二人答話,便吩咐司馬師、司馬昭兄弟道:「把這兩口木箱搬到二位大人來時乘坐的馬車上去,要小心放穩了。」
司馬師兄弟應了一聲,各自抱起一口木箱,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孫、劉二人這才回過神來,推辭半晌,見司馬懿執意甚堅,也只得允了。孫資慨然說道:「大將軍如此厚愛,倒讓我二人無地自容了。」司馬懿擺了擺手,又道:「老夫素來知道二位大人嗜書如命,一向喜好收藏各類奇書秘籍。老夫這裡還有兩件禮物送給二位大人。」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拿過書案上放著的那只紅木匣,輕輕打開,取出四本絹冊小書來,道:「這書雖有四本,卻只是兩種:一是《鬼谷子》,二位大人自然知道的了,它是戰國策士們的祖師鬼谷子的開山之作;這第二呢……二位大人可否猜得出來?」
孫資、劉放一聽,早已是心花怒放,哪裡還有什麼心思東猜西猜,急道:「司馬大人也不必調侃我們了,還請速速相告。」司馬懿含笑推搪片刻,方才笑道:「這第二本書嘛,就是我們大魏勁敵、蜀國丞相諸葛亮親手撰寫的《將苑》一書!」
「哦?」孫資、劉放一驚,「久聞諸葛亮文比管仲、武如樂毅,素有儒帥之名,他寫的典籍自然可與《孫子兵法》媲美了!但我們怎麼沒聽過他何時竟撰寫了《將苑》這本書?」
司馬懿有些得意地哈哈一笑,道:「不錯,諸葛亮是沒有公開對外發表過他這本凝聚了自己畢生智慧與學識的關門之作。孫大人、劉大人,這本書世間目前僅有四本:一本由諸葛亮自己珍藏於相府密室內,要在他將來死後方才公之於世;一本是諸葛亮專門獻給偽帝劉禪的,希望他能精心研習,用以治兵理國;剩下的兩本,就是在老夫這木匣之中了。老夫要將它們送給二位大人。」
劉放大喜過望,連聲稱謝。孫資聽罷司馬懿之言,卻是心頭一震:這位司馬大將軍竟連敵國首腦這樣機密、珍貴的典籍資料都能搞到手,實在是神通廣大!同時,他在心頭已是深深明白:看來,蜀國內內外外、上上下下的一切情況,對司馬懿而言,便如同掌上觀紋,無一不在他視野之中!古人講:「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由此可見,司馬懿對如何戰勝蜀國,已然是胸有成竹。那麼,他出任關中主帥西抗蜀寇,當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實至名歸」。想到這裡,孫資慨然一歎,道:「看來陛下選定司馬大人出任關中主帥,實在是英明之舉。孫某在此向司馬大人預先恭賀了。」
「孫大人何出此言?」司馬懿心頭一喜——終於聽到好消息了,臉上卻不動聲色,平平靜靜地說道,「陛下真的選定老夫出任關中主帥與諸葛亮對敵?」
孫資卻並不正面回答,臉色一正,肅然問道:「孫某大膽,想問司馬大人一個問題。您若是出任關中主帥,將會有何奇策對蜀作戰?」
司馬懿聽罷,雙目如電,正視著孫資,緩緩說道:「老夫並無奇策。」孫資一聽,卻是一愕,驚道:「為何?」
司馬懿看著他一臉的不解,不禁樂了,哈哈一笑,道:「征蜀之策,孫大人早已傾囊相告於老夫而不自知麼?」孫資聽了,心中一動,頓時恍然大悟,雙掌一拍,笑道:「司馬大人真乃孫某的知音之士!孫某多謝了!多謝司馬大人採納孫某之策!孫某不禁為此樂極欲歌也!」司馬懿微微含笑,捋鬚頷首不語。
看著他二人像說禪一般談得莫名其妙,劉放也傻了眼。過了許久,他倆才從會心而笑中回過神來。見到劉放那般疑惑,孫資正了正臉色,解釋道:「一年之前,孫某曾向陛下獻過一套征蜀之策,『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而今魏國強大,吳、蜀弱小,須當固守險要,屯師邊疆,以逸待勞,伺機而動,可戰則戰,不戰則守。數年之後,魏國之勢穩如泰山,而吳蜀之寇疲於奔命,必然有隙可乘。屆時長驅直入,所向披靡,大業可成。』想不到司馬大人卻將孫某這管窺之見記在心中,並視為奇策,孫某實在是又愧又喜!」
司馬懿哈哈大笑:「孫大人之策,乃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無雙妙計。老夫若任關中主帥,必定將其施行,自信亦必會取得圓滿成功。到時候,老夫要親自向陛下稟明實情,為孫大人、劉大人獻出的奇謀秘計請功!同時,老夫所獲的一切封賞,必與二位大人共享。皇天在上,老夫若違此言,必遭天譴!」
孫資、劉放二人急忙肅然起身,孫資謝道:「司馬大人為我等的區區小計找到了用武之地,我等已是感激不盡,又何敢奢望司馬大人代為請功言賞?司馬大人只管在前方放手施行這征蜀之策,我等必在後方全力相助,不讓司馬大人受到任何掣肘。」劉放也連連點頭。這番話雖說得謙和之極,卻倒真是他倆的肺腑之言,毫未摻私帶假。如今,孫、劉二人在無形之中已認為司馬懿的成功,就等同於他倆的成功。自然,幫助司馬懿取得成功,就等同於幫助他倆取得成功。
司馬懿也站起身來,還禮謝道:「既是如此,老夫就代這天下蒼生謝過二位大人了!百戰百勝,卻勞民傷財、殺人無數,則雖勝亦不足為喜;不戰而勝,既無須勞師擾民,便可統一天下,又何樂而不為?孫大人之策,功在社稷,惠澤黎民,豈不賢哉?」孫資一向以「好奇計、多遠略」而自負,聽了司馬懿此語,不禁暗暗自喜,有些飄飄然起來,也假意謙辭道:「司馬大人休得再誇孫某了,孫某愧不敢當。」頓了一頓,便也還了幾句奉承之語給司馬懿:「若是我大魏群臣個個都能像司馬大人這般為國為民、公忠勤能,則天子幸甚矣!萬民幸甚矣!」
劉放也隨著附和了幾句甘言,陡然心中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麼,便放低聲音對司馬懿說道:「不過,司馬大人雖堪稱德高望重的社稷之臣,但也宜於朝中和光同塵、隨方逐圓為佳。近來,華太尉、陳司空等大人似乎對司馬大將軍出任關中主帥頗為反對,併力保征西車騎將軍張郃升任關中主帥。若非劉某與孫大人多方諫爭,恐怕司馬大人亦難得一展征蜀大略!」講到此處,他急忙抬眼看了看司馬懿的表情,見他面如止水、不知深淺,又道:「當然,劉某今日談及此事,決無向司馬大人邀功請賞之意。劉某希望司馬大人在私下裡與華太尉、陳司空多多溝通交流,破除成見,和衷共濟,共匡魏室!」
司馬懿一聲不響地聽完了他的話,臉色平靜如常,淡淡笑道:「多謝劉大人提醒。大概是由於老夫多年來帶兵征伐在外,與華太尉、陳司空少了溝通交流之故吧!也難怪華太尉、陳司空對老夫心生偏見!劉大人所言甚是,老夫擇日定與華太尉、陳司空坦誠相會,冰釋前嫌。」孫資也在一旁點頭稱是,道:「司馬大人此舉甚是恰當。不過華太尉、陳司空終究會體悟到司馬大人剛健中正的賢明之風的,從而將自己對司馬大人的片面看法改正過來。」
司馬懿只是淡淡而笑,雙眸之中卻變得如潭水一般深沉起來,望也望不到底。
這時,卻見孫資向劉放突然使了個眼色。劉放會意,咳嗽一聲,起身踱到了書房門口站定,側耳傾聽門外動靜,一副為人把風的模樣。司馬懿見此情形,不禁有些驚疑。他正欲發問,孫資已向他臉色一正,肅然說道:「司馬大將軍也許不知,前幾日,郭太后在永安宮召見了華太尉、鍾太傅、董司徒等數位元老大臣,提出要將其弟中壘將軍郭表之職予以擢升,接掌去世的曹大將軍空出來的大司馬之位。同時,她又要求在朝綱國紀中添上『以孝治國』的說法,以此激濁揚清。不知司馬大人對此有何高見?」
司馬懿一怔,臉色立刻變得凝重起來。關於永安宮郭太后與當今陛下之間恩怨情結,他也是相當清楚的。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段時間來郭太后與陛下之間的隔閡與矛盾惡化到今日這般境地!自去年四月以來,陛下就不再到永安宮向郭太后問安,這已顯現了他倆之間的關係極其緊張。而郭太后召見諸位元老大臣示以「以孝治國」之言,更是在不動聲色地用「不孝之名」來影射當今陛下。至於她要求提升郭表為大司馬,則顯然是在擴充郭氏實力,以備不測。這種種跡象表明,魏宮帝后兩黨的殘酷鬥爭,已然浮出水面。孫資今日這麼直截了當地問他這些敏感問題,分明就是在試探他在這場宮廷鬥爭中的立場表態。
一念及此,司馬懿也面色肅然堅定有力地說道:「這些事老夫確實不知。但是,太后此舉實在是不妥,老夫身為輔政大臣,必當於廟堂之上持理公然反對!先帝有詔,『婦人參政,乃亂國之本也。自今而後,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太后不得擅召群臣問政。後族之家不得當輔政之任,又不得橫受茅土之爵。以此詔傳後世,若有違背,天下共誅之。』大司馬之位,非輔政大臣與國之重勳不得擔任。郭表他何德何能何功堪當此位?
「所謂『以孝治國』之說,本就在我大魏『忠、孝、仁、義』四字朝綱國紀之中。老夫以為,應當四道並行,不宜單單偏重一個『孝』字,更何況還有那文武百官立身處世的根本——『忠』字高懸其上!先帝遺詔亦已表明,『忠』比『孝』更大!老夫明日上朝,便要請陛下重申先帝遺詔,警示群臣!」
孫資一聽,大喜道:「司馬公錚錚風骨,耿耿直言,足以彪炳千秋!有司馬公這樣的骨鯁之臣以身作則垂范於天下,擔任我大魏社稷之棟樑,則天子完全可以垂拱朝堂而化流四海矣!」贊罷,他又極認真極嚴肅地說道:「既是如此,孫某也就放心了。司馬大人,孫某要向您交代一件極機密極要緊的事情,請附耳過來!」司馬懿一見,不敢大意,急忙附耳過去。孫資臉色凝重,以極低極低的聲音在他耳畔悄悄說了幾句話。
司馬懿聽罷,臉色大變,轉過頭來,驚訝地盯視著孫資,滿臉疑雲地問了一句:「聖意已決?!」孫資臉色肅然,迎視著他的雙眼,一言不發,用力地點了點頭。
司馬懿緊盯著孫資:「朝廷禁軍不可用嗎?」
孫資的目光略略低了下去:「雖然內廷羽林軍和銳士營有曹爽、秦朗等把持,但郭表他們也在其中設有暗線……若是調用內廷禁軍,陛下有些擔心打草驚蛇……」
「唔……所以,陛下就想到了從外地藩鎮調派死士,給郭黨以驚雷一擊?」司馬懿明白過來,頓時心潮澎湃,難以自抑,便埋下頭來在書房裡急速踱了幾個圈子,終於一咬牙站定了身形,緩緩說道:「好吧!老夫就讓昭兒留在京師,任由孫大人差遣。孫大人所言之事,昭兒定會幫你辦得天衣無縫。」
「二公子看似儒雅溫和,恐怕做不來這等殺伐決斷之事吧?」孫資有些猶豫,「孫某有些擔憂二公子難以當此重任。」
「知子莫若父。昭兒隨老夫出生入死歷練多年,立身行事外柔內剛、氣度沉雄,而且臨機果斷,從未失手。」司馬懿慢慢捋鬚說道,「孫大人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使用他。另外,老夫即刻密調江南銳士營中三千名親信精兵偽裝成市井之徒潛入京師,散佈民間,萬一事有突變,則可及時召用!」
孫資聽罷,神色一斂,深深一躬,道:「司馬大人不愧是值得陛下推心置腹、榮辱與共的社稷之臣。孫某代陛下謝過司馬大人了。」
「為天子分憂,為社稷解難,本就是老夫身為顧命托孤大臣之責,陛下於老夫何謝之有?」司馬懿喟然長歎一聲,躬身還了一禮,「孫大人,請轉告陛下,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情,老夫都一如既往竭力支持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震懾張郃
魏國的顧命托孤大臣通常都有一文一武兩種身份:出外征伐便為將為帥,入朝輔政便為相為侯。司馬懿一般在外疆動用的只是他那個「驃騎大將軍」的職務,誰曾想他還會使用那個兼職的「御史中丞」的身份入朝議政了呢!這御史中丞之權極大,掌管對全國文武百官進行紀檢監察和糾舉彈劾的事務,上至諸侯公卿,下至州郡小吏,無不懼他三分。所以,當司馬懿陡然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向陛下建議在朝野之中重申先帝關於後族之家不得濫賞的遺詔並藉機整頓綱紀,又牽頭聯繫了太傅鍾繇、司徒王朗、司空陳群、太尉華歆等元老大臣,公然否掉了郭太后關於要求將中壘將軍兼國舅郭表晉陞為大司馬一事的提議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這才深深懂得了以前東阿王曹植關於司馬懿「魁傑雄特,秉心平直,威嚴足憚,風行草靡」的贊語確非虛言。
正當文武群臣為司馬懿公然得罪了郭太后而捏了一把冷汗時,司馬懿出任關中統帥的詔書卻悄然而又驟然地在朝堂上公佈了。這宛如一個晴天霹靂,震得文武百官無不為之動容。
先前,何人出任關中主帥一直都是朝野上下所關注的「焦點」。然而,就在一夜之間,司馬大將軍駁了郭太后面子一事,又成了朝野臣民更為關注的「焦點」。圍繞著這個「焦點」,不少奇談怪論是紛紛揚揚從天而降:有人說,正是郭太后為了一挫司馬大將軍的威風,才讓皇上調他到關中作戰,讓蜀寇教訓教訓他這個固執、自負的老臣;有人說,這是皇上為了平息郭太后之怒才不得已將司馬大將軍貶出朝廷任職;還有人說,司馬大將軍起先爭關中主帥一職是為了立功,而後來被任命為關中主帥則純係出外自保了……至少,很多朝臣認為,此番司馬懿出任關中主帥,無論對蜀作戰勝與不勝,都是凶多吉少的了。
但是,也有一部分朝臣並沒有被司馬懿駁了皇太后面子一事而衝亂了視線。他們一直在冷眼旁觀司馬懿出任關中主帥一事的動態,關注著最實質性的東西——司馬懿手中掌握著的權力的份量是在加重還是在減輕。這些人事先都不怎麼看好司馬懿,因為他本來在宛城當他的對吳作戰總指揮一直當得好好的,但一聽到曹大司馬去世的消息,便飛馬進京請命出征,完全是一派「捨我其誰」的作風,太張揚、太直白,極易引起皇上的反感。加上太尉華歆、司空陳群等元老重臣的強烈反對,司馬懿執掌關中兵權的不確定性更是大大增加了。然而,使他們大吃一驚的是,無論這其中的情節多麼曲折多麼複雜,司馬懿最終還是在這場關中兵權之爭中徹底勝出了,得到了他一直想要得到的東西。皇上在朝堂上當眾授予了他代表著可以在軍中像天子一樣行使殺伐決斷大權的黃鉞,同時又任命他的三弟司馬孚為專管西線軍需後勤補給事務的度支尚書並駐守長安負責接應。這一切,標誌著這位青年天子對司馬懿出任關中主帥的充分信任與極力支持。因此,在這一部分朝臣看來,司馬懿完全是在充滿爭議的表象下暗暗摘取了勝利的果實。而他們接下來,就是擦亮眼睛,等待著觀看司馬懿如何在那崎嶇險峻的漢中之地上演一出精彩異常的活劇來!
接到出任關中主帥詔命的第二天,司馬懿專門在府中設下酒宴,派自己的兒子司馬師、司馬昭親自上門送帖,邀請了司空陳群、太尉華歆到席一聚。
而陳群與華歆也就真的應邀而來,到司馬懿府中向他祝賀。酒席上,在旁人看來,這三位名重天下的元老大臣談笑風生其樂融融,好一出魏國版的「將相和」的大團圓喜劇!誰又曾料到他們三人在暗地裡那一場場無形無聲的惡鬥已臻白熱化的境地,大有你死我活之勢!
這一頓酒宴,至少當時在表面上是吃得和和睦睦熱熱鬧鬧的。然而,自次日起,陳群就請了三天病假沒有上朝,而華歆原來佝僂的駝背也就彎得更厲害了,枯瘦如柴的手似乎再也握不緊那根御賜的紫竹杖,老是像中了風似的顫抖個不停。
在場的人都看明白了,在這一出「將相和」的大團圓喜劇中,勝利者以勝利者的姿態營造了這一團和氣,失敗者以失敗者的姿態暫時接受了現實。嫌隙既已存在,雙方的角力就始終無法避免,只不過有時會浮出水面,有時會潛入幕後罷了。
三月二十三日,曹叡親率文武百官步行來到洛陽城正門為司馬懿前往關中赴任送行。這是曹叡登基以來第一次為大臣出外遠征而親臨送行,這種尊崇之極的待遇連當年的大司馬曹真都不曾享受過。司馬懿自然是感激涕零,連連拜謝,以堅毅果斷的言行信誓旦旦地表示了「不破蜀寇誓不還」的決心。
午時已過,司馬懿和司馬師出得洛陽城來,策馬奔出十餘丈遠,不禁卻又回頭眺望。畢竟是奔赴西疆遠征蜀寇,沙場之事吉凶難測,今天每一位衝鋒上陣的將領都不一定會看到明天的太陽。司馬懿雖是身經百戰,但他也毫不例外。他眺望著洛陽,目光中有些淡淡的不捨,又有些莫名的憂鬱。洛陽,這座壯麗宏偉的國都,被夕陽罩上了一層金輝,沉默地回應著這位曾在其中縱橫捭闔的大將軍的凝望。而在城下,司馬懿看到了那已然登上城樓,正目送著自己離去的皇上曹叡,看到了簇擁在他身後的文武百官,也看到了次子司馬昭站在城樓那寂寞的一角里深深地凝視著他。他們都顯得那麼莊嚴肅穆,那麼不苟言笑,用最沉默的態度向他送行。
到了最後,他竟依稀見到曹叡一臉的凝重,抿著嘴唇噙著淚光向他猛地揮了揮手!就在這揮手之間,他彷彿把所有的囑托、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支持,都無言地揮送出來賜給了在城下回望的司馬懿。
司馬懿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這一切,他也不管城頭上面的人們看沒看到,只是向著他們遠遠地、重重地點了點頭,便一勒韁繩,放馬向前飛馳而去,把洛陽留在了自己的記憶深處。
快馬飛奔了很久很久,司馬懿才回過頭來,那座雄偉的京城洛陽已經縮小成了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他駐馬而立,臉上露出了深深思索之色。
「父親……」司馬師停馬在他身畔,不禁喚了一聲,欲言又止。司馬懿聞聲轉過頭來看了看他有些躊躇的表情,說道:「你有什麼疑惑,就問吧!」
「孩兒聽說皇上在您離京之前又曾下了一道密旨給您。」司馬師一臉認真地說,「請問父親此事是否屬實?」
「胡說!」司馬懿臉色一沉。
「父親不要再騙孩兒了。皇上那道密旨裡要求您必須在長安留守五萬人馬備他隨時調遣。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我們以剩下的五萬人馬怎麼可能鬥得過蜀寇的十萬雄師?」
司馬懿臉色凝重,坐在馬背上只是撫鬚不言。
「還有,孩兒近來在京城聽得不少傳言,說皇上和郭太后的關係越來越惡化了。兩天前,皇上將郭太后的幼弟、黃門侍郎郭進治了貪淫污穢之罪,把他抄了家、免了官,還貶為了庶人。本來,以郭進那皇親國戚的身份,那些小罪在他身上不該遭罰得如此之重……」司馬師若有所思地說道,「依孩兒之見,皇上對郭氏子弟如此不留情面,郭太后勢必亦會伺機反撲。值此京城局勢激盪劇變之期,父親恐怕最好是不宜出征,更應留在洛陽靜觀其變……」
「蠢材!」司馬懿沉下了臉,語氣犀利如劍,毫不留情地訓斥道,「如今西疆國門之外大敵當前,社稷江山危在旦夕,為父豈可為爭權奪利而留在京城守株待兔?為父相信,皇上此刻派我出京討伐,正是將他的所有期望維繫於為父一身,讓為父在前方為他擋住蜀寇入侵。這樣,他才可以騰出手來平息蕭牆之變。」
說到此處,司馬懿又頓了頓語氣,緩緩說道:「無論宮廷之內皇上與郭太后之間如何衝突,為父身為顧命托孤大臣,都只能是與皇上同心同德、合力對外,豈可再生二心?郭太后無德無能,又貪權嗜財,為父怎能與她同流合污?況且,她郭氏一黨,決非當今皇上之敵手,勢必亡於須臾之間!我司馬氏若不在皇上這等危難之時雪中送炭、再建新功的話,將來在朝廷中決然是得不到他全力支持的。為了司馬家族的繁榮昌隆,為了大魏社稷的長治久安,於公於私,為父都只能站在皇上這一邊!」
說罷,司馬懿揚起長鞭,策馬疾馳,將正在慢慢尋思他這番言語的司馬師拋在腦後,絕塵而去。
失望,總是在你沾沾自喜的時候從天而降:來得那麼驟然,又來得那麼悄然;來得那麼突兀,又來得那麼生硬。正在長安城府第裡私底下接受著同僚們道賀的征西車騎將軍張郃就這樣突如其來地被皇上關於司馬懿出任關中統帥的一紙詔書打得眼冒金星,幾乎當場吐血。
華太尉、陳司空前幾天不是還有密信送來,稱自己升任關中統帥已成定局了嗎?怎麼這皇上的旨意說變就變了呢?張郃心底裡憤憤不平地嘀咕著,同時向那些剛才還在齊聲恭祝他即將榮升主帥而現在卻一個個臉色如死魚樣兒的同僚們擺了擺手,極其尷尬地送他們出了門。雖然張郃臉上還掛著僵硬的笑容,但是誰都聽得到他心頭滴血之聲。於是,各位來賓都很知趣也很悻悻然地告辭而去,只留下張郃自己一個人像被狂風驟雨擊打的一面大旗一樣在自家門口苦撐。
張郃待到來客散盡、四顧無人之時,才將臉色猛地一沉,一摔大門,衝進了府中後院,仰天大叫一聲,同時拔劍出鞘,揮舞起來!他的舞劍,是一種宣洩胸中悶氣的獨門方法。每一次在他猝然受挫心神激盪之時,他都是靠舞劍來寧心定神,摒除雜念。今天,他將手中寶劍舞得一輪白光般團團直轉,耗了大半個時辰,也未曾平復自己胸中的勃勃怨氣!老子今天在關中軍隊中的地位和威望,全是靠三十年來馬不停蹄、人不下鞍地在戰場上一刀一劍、拚死拚活掙出來的,眼看就要獨當一面,像韓信一樣帶兵出征建下蓋世奇功——卻不曾想讓這個只帶了四年兵的所謂驃騎大將軍司馬懿突然半路殺出,搶了這關中主帥一職去!你讓他這一口悶氣如何嚥得下?
正在張郃心潮翻滾之時,一名府中的家丁手裡拿著一封信函,飛步而入,在他身前跪下報道:「將軍,京城華太尉、陳司空以八百里快騎送來密信,請將軍收閱!」
他話猶未了,只見眼前「刷」地一片雪亮,還未回過神來,手頭驀地一鬆,那封信函竟已被張郃用劍尖挑了過去,一把抓在了手中。張郃靜立片刻,執信在手,冷冷吩咐道:「很好。你先下去吧!」那家丁會意,立刻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張郃待他走遠,這才收劍回鞘,輕輕打開信函,卻見上面寫道:
華歆、陳群致張郃將軍親啟:
抱歉,抱歉,老夫二人力助張郃將軍升任關中主帥而未成功,天耶?命耶?事已至此,萬望張將軍降心抑志,韜光養晦,屈中求伸。司馬懿為人外寬內忌,城府極深,詭計多端,張將軍不可不防!現在,關中大軍之中,一切仰仗張將軍代為制衡司馬懿。切要謹慎行事,不可造次。老夫二人必在朝中為張將軍繼續左右周旋,全力幫助張將軍最終取司馬懿而代之。
張郃閱罷,這才覺得心頭鬱悶為之一消。看來,華太尉、陳司空二位大人並未放棄對自己升任關中主帥一事的努力。他心中不禁為之一暖,悠悠歎了口氣,也只得暫時隱忍沉潛,然後擇機而動了。
就在這時,又一名家丁進來報道:「將軍,新任關中主帥、驃騎大將軍司馬懿大人攜其子司馬師現在府外前來求見!」
張郃一聽,不禁吃了一驚:這司馬懿來得好快呀!什麼時候竟已到了長安?他為何一進長安便來我府?難道他聽到了什麼風吹草動?張郃一邊在大腦裡緊張而迅速地思考著,一邊不動聲色地吩咐道:「速請司馬大將軍到客廳相見。」說罷,整了整衣冠,逕自往府內客廳而去。
張郃站在客廳口處靜立恭候著。遠遠的,只見一位長髯飄飄、氣宇軒昂的青袍長者,身後跟著一位面目清奇、身材俊偉的青年少將緩步而來。不用說,來的人便是那驃騎大將軍司馬懿和他的長子千戶都尉司馬師了。
司馬師遠遠地看了一眼靜立在客廳門口候著的張郃,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滿。本來,按照軍紀軍規,張郃雖身為關中副帥,軍階僅比父親司馬懿差了半級,但也應直接到本府大門外拜迎,更何況父親還有皇上親賜的黃鉞在手,擁有著「如朕親臨」的權威!而張郃不顧軍規與禮儀,只在府中客廳門口迎接司馬懿,顯然帶有分庭抗禮之意,可見他對父親上任主持關中戰事是頗為不服的。一念及此,司馬師不禁大為不悅,心道:我父親乃是一心一意只想為國盡忠,根本不屑於爭權奪利,只因他深感蜀寇難御,恐其坐大成勢,這才放著宛城的「太平將軍」不做,跑到這西北苦寒之地親自指揮對蜀作戰,你卻以小人之心度我父親君子之腹,真是枉稱為一代名將!趙國廉頗尚懂得與藺相如拋下權位之爭共禦外寇,你張郃也是飽讀詩書經史的儒將,竟連一個古人也比不上!他憤憤不平地想著,轉頭瞥了一眼父親。卻見父親滿臉含笑,若無其事,正趨步上前,直奔張郃而來。
司馬懿走到張郃面前,微微笑道:「哎呀!老夫何德何能,竟敢勞駕張將軍親自到廳前迎接?多謝了,多謝了。」
張郃見司馬懿一臉的微笑竟是那麼的平和那麼的自然,心頭不禁有些意外,急忙收起了臉上那最後一絲倨傲之色,道:「司馬大將軍光臨本府,不知有何指教?」說著,彎下腰準備躬身行禮。
司馬懿急忙擺了擺手止住他行禮,爽朗一笑,道:「老夫今日謁見張將軍,別無他意,只想與你傾心一敘。說來慚愧,這關中大帥一職,本就該由勞苦功高的張將軍出任較妥……」聽到這裡,張郃不禁一怔,沒想到他竟這般坦然地說出這番話來。卻見司馬懿神色如常毫無做作之態,繼續說道:「然而老夫素懷奮勵有為肅清天下之志,不願鬱鬱乎久居昇平無事之荊楚,為免歲月流逝而功業未建之憾,才忍不住半路闖出懇求皇上賜給了老夫來這關中一搏之機!老夫位極人臣,名望盛矣,本無須借此御蜀之功立名。只因壯志未酬,老夫才不惜親身涉險掌兵關中與諸葛亮一戰!萬望張將軍體諒老夫一片苦心,不要存有芥蒂。」
張郃正聽得有些意外,面前司馬懿又是大手一揮,慨然道:「老夫有言在先,今日便與將軍就此約定,此番對蜀作戰,你與我有正副統帥之名,決無正副統帥之實,各領一軍,各扎一寨,各立己功,沙場之上見高低!半年之後,你若立功較多,老夫二話不說,立刻上奏朝廷,自行辭職,把這大帥之位讓給你;你若立功不及於我,那就請張郃將軍冰釋前嫌,與老夫一道齊心合力擊敗蜀寇,共立蓋世奇功,保我大魏社稷!張將軍以為如何?」
司馬懿這一番話講得坦坦蕩蕩實實在在,張郃雖然一時也摸不清他這話中有幾分真心又有幾分假意,但也不得不為他這種清澈明爽的話風所感動。無論如何,這位驃騎大將軍一上場來,便顯出了與部將「坦誠布公,大度能容」的器量,這在張郃從軍以來幾乎所有的上司當中,是一個罕見的異類。以剛去世的大司馬曹真為例,他平時就是常常「半吞半吐」,說不出這般氣度恢宏的豪言壯語來!當然,類似這等意氣昂昂揮灑自如的話,張郃也曾聽到過,那就是本朝太祖魏武帝生前所說的那些話。然而,時隔魏武帝去世十一年後,司馬懿竟以同樣的氣魄、同樣的胸襟、同樣的方式講出這些話來,卻令張郃有一種久違了的震懾之感——這才是一位真正的大統帥面對部下時應有的泰然自若的言談舉動!那一瞬間,張郃忽然感到了自己與這位司馬大將軍在魄力與度量上的差距。也許,自己說不定真的無法爭得過他了!他一陣心旌飄搖,終於低下了聲氣,緩緩說道:「司馬大將軍所言懇切,張郃豈敢負有二心?一蛇豈能有二頭?一軍豈能有二帥?大將軍黃鉞在手,關中之軍唯命是從,張郃亦自當力效犬馬之勞。」說著,恭恭敬敬地將司馬懿父子二人迎進了客廳。
在司馬懿的腳步邁進客廳大門口之時,他若有心又似無意地說了一句:「幸好剛才張郃將軍未曾與老夫立下約定一人一半各統一軍,否則以老夫二萬五千之士卒,與諸葛亮十萬大軍對敵,老夫不禁在手心裡捏了一把冷汗哪!」「什麼?司馬大將軍……你這句話乃是何意?我們關中不是屯有十餘萬雄師嗎?為何……為何你說我們只有五萬人馬可以動用?」張郃聽罷,不禁一驚,在司馬懿身後怔住了。
司馬懿頭也不回,自顧自說道:「這是皇上的密旨所決定的,嚴令老夫必須將對蜀作戰的十萬兵馬中的一半駐紮在長安隨時聽候他本人的密詔調遣。同時,他交代老夫此番作戰,只能動用剩下的另一半五萬兵馬,不許指望他在長安駐留的這五萬人馬。」說著,往廳內走了進去。
張郃站在客廳門口一陣發呆。他萬萬沒想到,原來皇上此次任命關中主帥,竟還有這樣一個苛刻的附加條件。若是換了自己,真正知道了這一切內情,恐怕對執掌這關中主帥一職也不敢再像先前那般興致勃勃了。擔任一個只能統領五萬人馬的大帥,這簡直就像接到了皇上欽賜的一大盤「雞肋」,食之無佳味,棄之又可惜了!真不知道司馬懿心中是怎麼想的,竟還要拼盡全力來爭這個關中主帥之位!
「張將軍……」司馬師的聲音將他從迷惘中喚回了現實中來。他一個激靈,連忙應了一聲,卻見已隨父親進了客廳的司馬師臉上掛著一絲嘲弄的微笑,站在門裡向他說道:「張郃將軍怎麼站在門口沒進來呀!父帥說了,張將軍與諸葛亮交戰多年,想必早已熟悉了他的用兵手法。為使此番西征勝利,父親希望張將軍不吝賜教,傾囊相告,則善莫大焉!」
張郃一邊有些機械地應諾著,一邊伸手擦了擦額角沁出的細細冷汗,腳下就像踩著棉花堆一樣既不著力也不著地似的進了客廳,顯得有些搖搖晃晃,彷彿一個溺水者剛剛爬上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