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戰而屈人之兵

以兵養兵

「又下雨了!」蜀相諸葛亮負手緩步踱到營帳門前,看著外邊淅淅瀝瀝的雨幕,不禁悵然一歎。也不知怎地,今年的天氣自年初以來一直都有些異常。像今天這樣的霖雨,從四月初開始到現在,算起來已經持續下了一個月了。霖雨打濕了地面,到處都是坑窪泥濘,人馬難行,更不用說去征戰沙場克敵制勝了。

他舉目遙望著前方那座屯守著二萬魏軍的祁山,眉宇之際掠過了一絲憂色。雖然他目前已率十萬人馬將祁山這個關中要地如鐵桶般圍了個水洩不通,但一個多月來自己不斷派人攻打,卻都被對方壓了下來。這一切都是由於近期內霖雨綿綿,路濕地滑,蜀軍從山腳下往上仰攻,本就大大不利,而魏軍居高臨下佔了地利,且又兵精糧足,實在是難以攻克。為此,他頗為愁苦。當然,諸葛亮圍攻祁山,實際上還有另一層用意,就是以「圍城打援」之策引誘魏軍主力前來交戰,然後乘勢一舉殲滅之!

但是,魏軍會上這個當嗎?諸葛亮心裡沒有這個把握。因為,自從他知道曹叡起用司馬懿出任關中主帥之時起,他就下意識地感到自己此番北伐的前景恐怕有些不妙。戰爭之道,在於審量敵我、料敵設計——一切謀略均是因敵而異、因敵而發。他這幾年來,都是一直在和曹真、張郃作戰,因此對他們的戰略戰術摸得很熟。正是立足於這樣一個前提,在此次北伐中,他針對這二人的用兵手法「有的放矢」地準備了一整套應對方案——然而,世事難料,自己一向對之揣摩甚深的曹真竟在戰爭開幕之初便猝然病死,換成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司馬懿前來應戰!這倒讓他一時有些周章失措起來。

一想到司馬懿,諸葛亮便不禁蹙緊了眉頭。這個自己從建安十三年間就已經結識了的「老朋友」今天終於到了這裡和自己迎頭相撞了!自己能夠將他擊退而回嗎?三年前自己在孟達之事上已經和他「隔空過招」了一次,今天自己再次和他正面交鋒,又該有幾分勝算呢?他背負著雙手,在營帳之內來來回回踱了幾圈,猛然立定,轉頭向侍立在一旁的奉義將軍姜維問道:「姜將軍,這幾日魏軍主力那邊可有什麼新舉動嗎?」

姜維沉吟片刻,搖了搖頭,答道:「據剛才探子來報,司馬懿帶著他的魏軍主力仍然龜縮在上邽原,不敢前來馳援祁山。」說到這裡,他語氣一頓,又道:「依屬下之見,司馬懿這老匹夫恐怕是懼了丞相的赫赫威名,嚇得不敢前來應戰。」

諸葛亮聽罷,淡淡一笑,微微搖了搖頭,緩緩說道:「司馬懿這個人很不簡單哪!自從賊帥曹真前不久暴病而斃之時起,本相就一直關注著這偽魏朝將會派遣誰來出任關中主帥匪首。」說著,他抬起眼看了看仔細傾聽著自己講話的姜維,又繼續說道,「實話說,本相事先以為會是張郃升為關中賊軍之首,卻沒料到是這個司馬懿前來走馬上任了!你瞧一下他的履歷,二十九歲時投入曹操手下效力,先是在曹操府中當了十三年的掾佐之吏,後來又在曹丕身邊當了七年的尚書僕射,一直不曾領兵作戰過。只是到了曹叡當政之時,他才開始被外放出來擔任對吳作戰匪首——也就是說,他實際上只有四五年親自掌兵打仗的經歷。」

講到這裡,諸葛亮的語氣一下變得十分沉重起來,慢慢說道:「就在司馬懿領兵為將的這四五年裡,他旬月之間掃平孟達,百日之內肅清荊楚,扼守江陵而斬斷吳國水道,潛窺夏口而虎踞江北,招招見血封喉,逼得東吳那邊幾乎是緩不過氣來——實在是詭計多端,令人頭痛!唉!本相萬萬沒想到,在這關隴之地,卻迎面碰上了他這樣一個勁敵!」說罷,他面現憂色,沉默了下來。

姜維看著諸葛丞相一臉的憂色,卻不禁有些意外。他哪裡知道,諸葛亮在幾天前收到了東吳大都督陸遜的一封密信。陸遜在密信中稱,「司馬懿沉勇有謀,明察善斷,一向兵不虛發,發而必中,看似初無赫赫驚人之象,終至殄敵於鬼神莫測之際。」同時,陸遜還在信中告訴諸葛亮,這幾年來他與司馬懿交手,也是深感頭痛之極,從來不敢馬虎應對,往往是一著算錯便損兵折將,最後只得隔江而守,嚴防密備,處處小心,這才勉強保得荊楚無事。所以,陸遜以自己的親身經驗,深深告誡諸葛亮,對司馬懿這個對手,一招一式都要「慎之又慎」。

陸遜在密信中字裡行間裡流露出的一種貌似諄諄告誡而實則幸災樂禍的意味,令諸葛亮心頭很不舒服。然而,不舒服歸不舒服,諸葛亮卻不得不高度重視他的告誡和意見。陸遜當年在夷陵一戰中火燒八百里連營,一舉擊潰先主劉備的數十萬雄師,那是何等的英明善戰!可是,以他這等卓爾不凡的天縱之才,竟也對司馬懿如此深深忌憚,便更見得司馬懿實在是極難對付。念及此處,諸葛亮沉沉一歎,不禁心焦起來。

聽著諸葛丞相的深深歎息,姜維在一旁也似受了感染一般,面色變得憂鬱起來。他倒不覺得司馬懿有多麼可怕,只是在心頭詛咒這可惡的霖雨天氣——如果不是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梅雨,我們蜀軍早就拿下祁山了。拿下了祁山,諸葛丞相也就算可以對朝廷給出一個充滿說服力的交代了。然而,在現實中,卻是天公不作美,用一場梅雨阻撓了丞相,也阻撓了蜀軍,更是阻撓了光復漢室的中興大業!

其實,關於此番北伐,出師之前朝野上下曾有兩種主張交鋒得十分激烈:以蜀國尚書令李嚴、諫議大夫費詩、太史令譙周等為首的一班老臣認為本國因夷陵之敗而元氣大傷,如今南蠻剛剛才被平定,國內兵少民疲,實在不足以與曹魏爭鋒,因此應當退而自保,伺機而動;以諸葛丞相為首的另一班朝臣則認為蜀漢軍民目前溺於偷安,銳氣潛消,長此下去,若不及時以戰勵氣、以武養威,則必有國弱民怯之患。在這場大論戰中,姜維自是支持諸葛丞相這種憂深思遠的北伐方略的,但他同時也很清楚朝中另一派的反對勢力有多大,甚至有人傳言蜀帝劉禪本人也並不樂於接受諸葛丞相這種「以理壓人」的主張。還有,尚書令李嚴和諸葛丞相一樣,都是先帝臨終欽定的顧命輔政大臣。他素來就不服諸葛丞相的節度,在朝中與諸葛丞相事事分庭抗禮,態度十分傲慢。而且,在這一場北伐爭議中,他竟指使手下親信御史,上奏攻擊諸葛丞相是在借北伐曹魏之名,而行獨攬兵權之實。雖然最後劉禪壓下了這些奏章,但是仍給諸葛丞相帶來了不少麻煩。諸葛丞相迫不得已,只得以違心破格提拔李嚴之子李豐為江州都督的代價,這才換來了李嚴在北伐之事上的支持。諸葛丞相以自己的耿耿孤忠發起的這場北伐,這才終於得以順利實施。

但是,所有的人都清楚,諸葛丞相這是在以自己的一切為蜀漢的未來賭下了一個重注!是啊,倘若此次北伐果真失利,蜀軍敗亡,這對力圖勵精奮起光復漢業的蜀國軍民將是何等沉重的一個打擊!蜀國上下本就是一個「脆弱的平衡」式格局,經得起這一場失敗所帶來的衝擊嗎?像李嚴那樣的跳樑小丑恐怕更會得意忘形、興風作浪了吧……姜維簡直不敢再想下去,同時對諸葛丞相在上奏給蜀帝劉禪的那篇《後出師表》中「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之語有了更為深切的一層體念。

許久許久,諸葛亮打破了營帳中幾近凝固的那一片沉默,向姜維問道:「軍中下一個月的糧草運來了嗎?」

姜維垂手答道:「聽李嚴大人派來的士官報告說,糧草已經運到了半路上。應該還有幾天就會抵達營中了。」

「幾天?到底是幾天?」諸葛亮最是不能容忍在任何事務上的任何模糊不清,哪怕一絲一毫的不確定因素也不行,「這個李嚴,身為我軍的軍需後勤事務總管,難道他不知道這糧草是我蜀漢十萬大軍的命脈嗎?拖拖拉拉,慢慢吞吞,不把糧草及時運送到位,讓我們十萬大軍到時候都餓著肚子在戰場上和魏賊拚死拚活?本相於心何忍?李嚴於心何忍?」

諸葛亮發洩完了這一通怨氣之後,又靜下心來,沉吟片刻,對姜維吩咐道:「立刻以本相的名義擬寫一道緊急手令,以八百里快騎送入蜀中,讓李嚴火速督糧送到軍中!」同時,他轉過身來,慢慢踱到營帳內懸掛著的蜀魏關中地區軍事地圖前,靜靜地觀看片刻,伸出手指指著圖上一個地址,緩緩說道:「看來,司馬懿已然識破了本相的『圍城打援』之計,遲遲不來上鉤。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宜在祁山這裡久圍不動,要主動出兵尋找戰機!而且,取糧於敵,這也是一條可行之策。依本相之見,只有乘機攻打這個地方,既能直接調動魏賊主力前來交戰,又能取糧於敵補給自己,達到一箭雙鵰的目標。姜將軍以為如何?」

姜維走近前去,看到諸葛丞相的手指指在了魏國軍屯要地——上邽原。他頓時感到眼前豁然一亮,不禁驚喜交加,點了點頭:「敵之所必守,正是我之所必攻。丞相,這個地方選得好!我們若是先行下手佔了此地,則魏賊必潰無疑……」說到此處,卻不禁皺了皺眉,歎道,「可是如今司馬懿在那裡盤踞固守,我們前去硬打硬拚,只怕不易得手!」

諸葛亮亦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但他臉色一正,又若有所思地自語道:「不過,本相以為,司馬懿雖是洞明時勢,灼見其中的利弊得失,但是,魏賊祁山大營被困,形勢危急,上有庸君曹叡驚慌失措逼他來救,下有輕躁悍將貪功冒進催他來戰,在這內外交逼之下,他是否能始終如一地把持住自己的獨見之明,也實在難說得很。司馬懿只要一時頭腦發熱離了上邽原前來交戰,便是我蜀漢大軍出奇制勝之絕佳良機!」

俗話說得好:敵之所憂,即我之所喜。這邊,諸葛亮為這關中地帶的霖雨天氣叫苦不迭;那邊,司馬懿卻為這天氣額手稱慶。這為期一個多月的連綿霖雨,為魏軍新任關中主帥的司馬懿贏得了摸清關中軍情、整頓關中軍務的大好時機。因為這雨,蜀寇的攻擊力受到了極大的制約,一時無力持續發動遠征奔襲;因為這雨,魏軍也不得不放棄了長途追擊,暫時停留在戰略要地裡養精蓄銳,伺機而動。司馬懿就率領著他的五萬大軍屯駐在上邽原,一邊厲兵講武全力修整,一邊等待時機迅猛出擊。

上邽原是魏國關中地帶的軍屯重要基地,有稻麥之田數百頃,是供養十萬關中大軍的「糧倉」之一。此地距離祁山大營有千餘里路之遙,是祁山二萬駐軍最直接的糧草來源地。司馬懿率五萬勁旅從長安城出發之後,並沒有順勢先去馳援祁山守軍,而是先行到了上邽原駐紮下來,與駐守此地的征蜀將軍戴陵會合,再伺機出兵前往祁山。然而司馬懿這一避實就虛、迂迴進擊的做法,招致了不少魏軍將領的不滿,他們認為司馬大將軍這是在有意避戰,不敢與蜀軍主力正面交鋒,實在是顯得有些膽怯。

這些將領的不滿,司馬懿也是心知肚明的。對這些一天到晚叫嚷著要打仗的部將,他心頭很是不悅。打硬仗是打硬仗,發牢騷是發牢騷。打硬仗你們未必行,發牢騷我是一點不行。仗打贏了,你們個個要跳出來搶功勞;仗打輸了,全由我一個人兜著。我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你們放出去嗎?朝廷裡華歆、陳群那一幫死敵,正天天盯著我的所作所為從沒鬆懈過,我敢讓你們跑出去給我捅婁子嗎?司馬懿就這樣裝作什麼也沒聽到,依然我行我素,一邊下令召集士兵大面積地收割上邽原的稻麥,一邊又讓軍屯士卒做好秋稻的栽種工作。

這一日,霖雨不斷的老天忽然開了顏,晴了起來。司馬懿便召了張郃、戴陵、雍州刺史郭淮、驅蜀將軍魏平等一班關中將領專門前往現場巡視稻田耕種事務。一路上,戴陵嘟嘟囔囔地說著:「大敵當前,祁山危急,司馬大將軍不去救援,反而帶我們來看什麼勞什子的屯田……這不是本末倒置、輕重不分嗎?」司馬懿走在前邊聽得清清楚楚,卻是當作耳畔微風輕輕吹過,毫不理會。

來到了上邽原山腳下那一大片稻田前,眾人放眼看去,偌大一片田地,卻只有十幾個鬚髮蒼蒼的老兵驅著四五頭耕牛在那裡彎腰耕作。司馬懿臉色一沉,走上前去,問離得最近的那幾個正趕著耕牛犁田的老兵道:「咦,這麼多田地,怎麼就你們幾位老哥耕作?」

老兵們看他一身精光耀眼的裝束,猜到他的來頭必定不小,個個光知道點頭,沒人敢答話。司馬懿又問:「耕得過來嗎?」有個老兵膽子稍大,搖了搖頭,說道:「耕不過來,不少田地都撂荒了。」

司馬懿皺起眉來,問道:「那些年輕的士兵呢?哪裡去了?老夫記得太祖皇帝創下的軍屯之制中有這麼一條,每一個軍屯要地,都應該派出十之二三的青壯年士兵來從事耕作啊!」

那個老兵答道:「是有這麼一制度……但是我們這裡的戴陵將軍一心只想著躍躍欲試到疆場上殺敵立功,天天帶著壯年士兵們去訓練作戰,就派了我們這些老弱殘兵留在田里耕種。」

司馬懿聽了,不禁側頭瞥了一眼身邊的上邽原守將戴陵。戴陵的臉立刻漲得通紅。司馬懿沉默了片刻,肅然歎道:「沒有讓該打仗的去打仗,讓該屯田的去屯田,這是老夫身為主帥用人不明之過也!」說著,他瞅了瞅老兵們的裝扮,也依樣學樣,挽起褲腿,將袍襟也掖在腰間,向稻田里走去。部將和隨從們見狀,一時都呆住了。張郃急忙趕上前來問:「大將軍,您這是要幹什麼?」

「老夫要親自掌犁。怎麼,使不得嗎?」

「使得使得!只是現在這梅雨時節,田地裡寒氣頗重,大將軍褲腿高挽,萬一……」

司馬懿揮了揮手,笑道:「嗨!老夫哪會那麼體弱嬌嫩?今日老夫親身耕作,就是要將老夫重糧養戰之意願,昭示於全軍!」

他一邊大聲說著,一邊扶起了犁,學著老兵們的樣子,口中開始「噢噢」地驅著牛。不料那耕牛欺生,根本不買他的賬,驅了一陣兒,田地裡那犁連窩都沒動。此時,聞訊趕來的士兵們已人山人海,遠遠望著,發出了一陣陣的歡笑。張郃、郭淮招手示了示意,那些將領、士兵們也一個個都撲下田里跟著耕作起來。

上卦原後山腳下的那一大片稻田埂邊上,一列緊身裝束的精壯農丁整整齊齊如槍矛般立著。一位身穿灰袍的青年將官正站在他們面前,一臉肅然地訓著話。

這位青年將官生得面白無鬚,眉宇之際英氣昂然,雙目精光灼灼,然而講起話來卻是有些結結巴巴的:「大……大家都……都聽好了——軍中來……來了訊報,昨……昨天上午,新來的司……司馬大將軍,是那……那麼地關……關注屯田之事,還……還親自下田……田耕種稻……稻穀,司……司馬大將軍這……這樣做,實……實在是英……英明的!

「鄧……鄧某先……先前早就給大……大家說過很……很多次了,不……不要以為光……光是把仗打好就……就能立功領賞,大……大家要沉……沉下心來,把……把這田地耕……耕種好,一樣也……也能立……立功受賞!所……所以,鄧……鄧某把兄弟們召……召集起來,就是要大家馬上下田耕……耕作,搶……搶在其他營……營隊前面立……立下頭功!大……大家都聽……聽明白了嗎?」

那一列農丁聽著這青年將官有些結巴的話聲,一個個卻無絲毫取笑嘲諷之態,臉上表情嚴肅,一齊響亮地答應道:「明白了!」

「那……那就干……干吧!」青年將官聽了,似乎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右手如利刀般往外用力一揮,「爭……爭取把……把我們這……這幾塊田耕……耕成上……上邽原裡最好的稻……稻田!」

只聽得「撲通撲通」連聲水響,那一列農丁已是立刻領命齊齊下田,驅牛的驅牛,扶犁的扶犁,插秧的插秧,熱火朝天、揮汗如雨地幹起活來了。

遠處山坳裡一棵大槐樹的樹蔭下,一位穿著一身從四品的藍綢長衫的獅鼻老者和幾個年輕將士模樣的人靜靜地看著這邊的一切情形,神態各異,彷彿各有所思。

隔了片刻,那獅鼻老者沉緩有力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這大槐樹樹蔭下的一片沉寂,說道:「唔……這個年輕人雖然講話有些不太利索,但他言動之際頗有幾分朝氣,本帥倒是有些喜歡。他叫什麼名字?」

他身後一個親兵打扮的人急忙應聲答道:「啟稟大將軍,此人乃是戴陵將軍手下的一個典農校尉,名叫鄧艾。」

原來這位獅鼻老者正是司馬懿。他自昨日親身下田耕作將重糧養戰之意願昭示於全軍之後,為了考察各營士卒的行動情況,便身著微服、輕裝簡從地出來巡視。今天他已經走看了六個營隊的屯田耕種情況,而鄧艾這裡正是他今日巡視之行的最後一站。

「鄧艾?」司馬懿聽了那名親兵的匯報,沉吟著點了點頭,又轉身看向正恭然侍立在自己身後的司馬師,緩聲問道,「師兒,你清楚這個鄧艾各方面的基本情況嗎?」

一身普通將士裝束的司馬師將左肩下夾著的那本將士行狀記錄簿冊拿在了手裡,急忙翻開細細查看了起來。過了半盞茶的工夫,他才找到了簿冊上「鄧艾」的那一條,念道:「鄧艾,今年三十三歲,義陽郡人氏,出身寒門,非系世族,以精通書算而徵召入軍。」

「就只是一個『精通書算』?」司馬懿聽到鄧艾的這句行狀評語,心念微微一動,不禁有些詫異,向那些將士問道,「你們中有誰清楚這鄧艾在軍營內各方面具體行狀的?」

這時,剛才那答話的親兵抬眼看了看四周,見其他將士個個作搖頭不知狀,便上前一步,向司馬懿躬身稟道:「大將軍,屬下曾在戴陵帳下效過力,和鄧艾亦有過數面之緣,對他在關中軍營裡的一些行狀倒也略知一二。」

「哦?原來你認識這個鄧艾?」司馬懿微笑著頷首說道,「你且將他的那些行狀細細講來,讓老夫聽一聽。」

「屬下遵命。」陳武應聲躬身一禮,然後站直了腰,侃侃答道,「這個鄧艾,軍中一向傳聞他性格十分古怪,做事亦是迥異常人。每到一個地方駐紮下來時,他都是第一個閒不住,總要率領自己手下三四百名士卒跑到全軍營壘四處打望,或是山頂山腳,或是山前山後,細細地巡看一遍。然後,他還非常大膽地找到戴將軍直接報告自己對於軍中營壘布設格局的建議和意見,東評西評、指南畫北的,好像十分喜歡出風頭一樣。我們軍中很多同僚都說他像蜀寇那邊的那個只知道紙上談兵的馬謖,誇誇其談,名過其實……」

司馬懿聽到這裡,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深深的微笑。他伸手撫了撫頜下垂髯,彷彿漫不經心地向陳武問道:「哦?這麼說來,這個小小的典農校尉,還有些自命不凡哪!他越職越級,跑到主將面前多方進諫,自炫己長,莫非是為了討取戴陵的歡心,一味想借此加官晉爵?」

「這……這個,屬下倒不清楚他有沒有這些念頭。不過,依屬下看來,其實戴陵將軍也很不喜歡他這種做法。您想,他天天跑來在主將面前指高點低的,一副顯得比別人都高明的樣子,有時候甚至連戴陵將軍的意見都敢頂撞,好幾次險些讓戴將軍當眾下不了台——戴將軍又怎麼會喜歡他?而且,這鄧艾也不知是假裝愚鈍,還是真的木訥,見了別人開口閉口就是只談公務、不涉私事,也不喜歡和其他同僚混在一起——所以,在關中軍營內,也沒多少人和他合得來。」陳武繼續說道,「大將軍,您看,他這麼做還想加官晉爵?在屬下看來,他能保住自己眼前這個典農校尉的位子就不錯了。」

「唉!本帥也料他這麼做必定會在軍營之中落得個這般慘淡下場……『世人只知國士狂,豈知國士有真才』呵?」司馬懿輕輕歎了一口氣,沉默片刻,忽又問道,「那麼,據你所知曉的鄧艾的那些事兒,他向戴陵將軍提出的建議通常都是錯的比對的多呢,還是對的比錯的多?」

「哦……其實,在我們大家看來,這個鄧艾還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有一次出戰,戴將軍耐著性子聽取了他的建議,沒在那個低窪的山坳裡安營紮寨,遷到了高峻險要之處,這才避免了一場險些被蜀寇伏兵『包餃子』一樣一網打盡的厄運……」陳武一邊仔細地回憶著,一邊語氣十分肯定地說,「我們上邽原守軍中那些年老的將士們都說,這個鄧艾啊,其實只是時運不濟罷了,換了在當年太祖武皇帝打天下的那個時候,恐怕早就脫穎而出、一鳴驚人了!」

「是呵!古人講得對,『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司馬懿瞇縫著雙眼遠遠地凝望著前方田埂邊鄧艾的身影,自言自語地說道,「看來本帥今日這趟微服巡訪,倒是不虛此行了!走,過去看一看!」

說著,他向前揮了揮手,率先一步邁了出去,向鄧艾那邊走了過去。陳武急忙小跑上前為他領起路來。

這時,鄧艾在田埂邊彎下了腰挽起了褲腳,正欲下田和士卒們一道耕作,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呼喚:「鄧校尉,請稍等片刻……」

他應聲回頭望去,只見自己先前在戴陵帳下曾經認識的親兵陳武帶著數位將士打扮的人和一位藍綢長衫的獅鼻長髯老者向這邊走了近來。陳武滿面含笑,朝他招手喊道:「鄧校尉……這幾位大人是司馬大將軍派來的『巡屯使』,專門到各營巡視屯田事務的……」

鄧艾急忙站起了身,微微笑著迎向他們點了點頭。他無意中一瞥,看到那位藍衫老者正上下打量著自己,那目光灼灼逼人,使他不由得微微一愕。在他驚疑不定之際,又聽陳武開口說話了:「鄧校尉,你就將你管的這七營三十萬畝屯田的事兒向各位『巡屯使』稟報一下吧!」

鄧艾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搓了搓手,說道:「依屬下之見,如果屬……屬下自己本……本身就十分重……重視屯……屯田事務,列……列位大人你們不來巡視,屬……屬下也能將它抓……抓得熱火朝天的;如果屬……屬下自己本……本身就不重……重視屯……屯田事務,你們就……就是天天前來巡視,屬……屬下照樣能……能讓它一塌糊……糊塗!」

他結結巴巴地說出這番話時,那幾位「巡屯使」聽得都禁不住掩口笑了。尤其是那位藍衫老者,笑容裡似乎大有深意,還不時地向他輕輕點頭。

大家嘻嘻笑完了之後,司馬懿面容一肅,收起了臉上笑意,咳嗽一聲,伸手向外擺了一擺,諸人立刻全都住了聲,靜了下來。他背負著雙手緩步走上前來,在滿臉窘得通紅的鄧艾面前站定,和顏悅色地說道:「鄧校尉,你剛才的話很在理。老夫和這幾位大人剛才有些失禮了,希望你不要介意。」說到這兒,他語氣稍稍一頓,又深深問道:「老夫請問鄧校尉,此番司馬大將軍大興屯田墾荒、重糧養戰之舉,你是如何看待的?」

陳武急忙向鄧艾介紹道:「這位馬大人是司馬大將軍手下的『巡屯使』總領大人,鄧校尉可要小心應對了。」

鄧艾聽了,正了正臉色,肅然道:「既是如此,鄧……鄧某就直言相……相告了!司……司馬大將軍此番大興屯田墾荒,實……實乃克敵制勝的務本之舉!只有糧……糧足兵精,方……方能立於不……不敗之地嘛!對……對這件事兒,鄧……鄧某一直以……以來都是全力贊成的……」

其他幾個將士又「吃吃」笑了起來,只有司馬懿一直在認認真真地聽著鄧艾講完了話,才「唔」了一聲,點了點頭,又道:「那麼,你可對司馬大將軍這番大興屯田養戰之舉有何建策?」

鄧艾聽罷,沉吟片刻,正欲開口講話,卻見司馬師在一旁皺了皺眉頭冷冷插話說道:「馬大人的時間非常寶貴,你『期期艾艾』地耽擱不得,快揀了緊要的話給馬大人講一講!」

「休得無禮!」司馬懿雙眸寒光一亮,往司馬師臉上一掃,逼得他急忙噤住了聲,垂手退開到了一邊去。然後,司馬懿向著鄧艾淡然一笑,溫溫和和地說道:「別理他們亂講亂來,你想好了就慢慢道來,不急不急。老夫洗耳恭聽您的高見哪!」

鄧艾從來不曾碰到竟有這藍衫老者一樣的上司對他這般和藹可親,頓時感動得眼圈一紅,開口欲言,忽一沉吟,卻突然從腰間解下一隻小小的銅壺,又從背囊裡取出幾張紙和一支短短的毛筆來。

看著司馬懿等人一臉的疑惑之情,鄧艾淡淡地笑了一笑,盤腿席地而坐,擰開了那銅壺的軟木壺塞,裡邊一股墨香撲鼻而來——原來壺中竟裝滿了墨汁。他又提起那支細短毛筆,伸進銅壺裡面沾了沾墨汁,然後「刷刷刷」在紙上寫了起來。

司馬懿等人見他這般舉動,先是吃了一驚,後來才又明白過來:原來這鄧艾因為自己講話有些口吃,害怕諸位「巡屯使」聽得吃力費時,便乾脆來了個以筆代口,和司馬懿一問一答起來。

過了片刻,鄧艾抬起頭來,將寫好了答案的紙呈給了司馬懿。

司馬懿伸手接過那張紙,靜靜地看了起來——只見鄧艾在上面是這樣寫的:

屬下以為,屯田養兵實乃我大魏關中雄師固本強基之舉,不可輕視。自今而後,諸將中能多墾荒、廣屯田、盛產糧者,與能多殺敵、廣拓境、破堅城者同功同賞,則屯田養兵之事必能功成圓滿。

司馬懿細看數遍,不禁微微頷首。他將紙遞還給了鄧艾,沉思片刻,忽又問道:「老夫聽說鄧校尉平時裡對天下大事也一向關注得很。說來不怕鄧校尉笑話,老夫也是十分喜好揣摩研究這天下大事。你且幫老夫剖析一下,此番諸葛亮前來進犯中原,打出來的旗號是『光復漢室,重續正統』,那麼依你之見,他這旗號能否動搖關中民心為他所用?」

鄧艾沒料到司馬懿接下來就逕自劈頭蓋臉地問他這麼宏大、高深的問題,不禁暗暗驚奇:這位「巡屯使」總領大人所思所慮無一不是軍國大事,倒也頗有幾分異乎尋常!他沉吟了許久,才又提起那支細短毛筆來,在那張紙上飛快地寫了起來:

屬下認為,此番諸葛亮前來侵犯,雖然口口聲聲傳檄四方大肆宣稱自己是為了「光復漢室,重續正統」而來,但他這篇謬論,只可蠱惑蜀境遺民,實難動搖我大魏百姓之人心。

今日魏室之煌煌偉業,純係大漢禪讓而來,天下萬民視為薪火相承,無不樂觀其成。漢室正統,本在獻帝劉協一脈,決非逆賊劉備可以偽冒而得。更何況如今魏承漢祚,對獻帝劉協優禮有加、尊崇之極,魏室深仁厚澤之恩,亦可鑒日月矣!加之,自先帝以來,朝廷上下君臣同心,勵精圖治,民無不安,士無不養,大魏基業已然固若磐石,豈是諸葛亮一篇偽辭虛言可以擾之?!

司馬懿俯身在鄧艾背後靜靜地看著他寫在紙上的這番話,伸手慢慢捋了捋垂在胸前的長髯,暗暗點了點頭,笑道:「看來鄧校尉對天下大勢當真是瞭如指掌啊!你在這裡當一個小小的屯田校尉,實在是屈才了!」

鄧艾聽罷,眼中光亮閃了一閃,拿筆又在紙條上寫道:

得志則與民由之,不得志則獨行其道,如此而已。

司馬懿看了這段話,心頭不禁一陣劇震。他沒料到這個青年將官竟有這等的襟懷與抱負,倒是頗有幾分意外。正在他沉吟之時,鄧艾忽然擱下了手中毛筆,向他一頭拜倒,恭聲道:「司……司馬大將軍大……大駕光臨,屬……屬下失……失敬了。」

原來這鄧艾竟早已識破了自己的身份!司馬懿靜了片刻,突然哈哈一笑,上前伸手在鄧艾左肩肩頭上輕輕一拍,也悠悠說道:「其實你今後不必再在這紙上寫字來和我們『對話』了。你還是該怎麼說就怎麼說,說得再難聽也要大膽地說!你的話,是值得每一個人都應該認真傾聽的!只要有真才實學,沒有人敢笑話你講話口齒不清的!」說罷,他一轉身往來時之路走了回去。

「恭……恭送大……大將軍!」鄧艾一邊含著淚急忙叩著頭,一邊在口中囁囁地說著。待他叩了幾個頭後直起腰來看時,司馬懿一行數人早已走出很遠很遠了。

「張將軍,這司馬懿做事,也未免太過分了吧?」戴陵拿著一張手令,直通通就闖進了張郃的營帳裡大聲嚷嚷了起來,「他不聲不響地來了一道手令把戴某手下的一個典農校尉就調到了他身邊當秘書郎!連句招呼都不打,真是獨斷專行得很哪!」

「噓!不可胡說!」張郃見了他這咋咋呼呼的樣子,吃了一驚,急忙走到營帳門口往四下裡望了望,看到周圍沒人,這才關緊了帳簾,轉身低聲問道:「哪個典農校尉被他調走了?」

「那個開起口來結結巴巴半天都說不出一段完整話來的鄧艾呀!」戴陵撇了撇嘴,一臉的輕蔑之情,「就憑他那口才、他那模樣,也配堪當關中大帥身邊掌管機要大事的秘書郎?真不知道司馬懿到底看中了他哪一點!」

「這個鄧艾,本將軍也曾見過。」張郃一聽鄧艾的名字,便回憶了起來,「他說話是有些結巴,但他每到一地便能對我軍安營佈陣行軍打仗之法時常提出一些真知灼見來,不可小覷!本將軍記得三年前諸葛亮進犯關中,派參軍馬謖鎮守街亭。當時鄧艾運送糧草到我營中來,一見本將軍案頭上放著的馬謖在街亭的安營紮寨之圖,便建議道,『這蜀將屯兵於山,遠離水源,若張將軍乘機斷其汲道,圍山而攻,不出五日,蜀寇進退失據,必潰無疑。』本將軍正是依他所言而行,方才取得了街亭大捷!本來,本將軍也想在最近把他破格提拔起來,卻不料被司馬大將軍搶先做了人情……」說到此處,不禁連連拍膝而歎,惋惜不已。

「當年曹大司馬說了,鄧艾這樣的做法,就是在紙上談兵,就是第二個馬謖!這樣的人,言過其實,不能重用!」戴陵聽罷,很是不以為然。他心想:你張郃口口聲聲說鄧艾是個人才,而且依你所言,連街亭大捷都是你採納了他的建議才一舉成功的——但為何在這一年來你還是視他如無物,仍把他當作一個偏裨小將來看待呢?更談不上去「不拘一格」地提拔他了!哼!葉公好龍!真是空有了一雙識才之眼!戴陵念及此處,往更深的地方一想:人家司馬懿是愛才如命、求賢若渴,說提就提,說用就用,大膽破格,無滯無礙,這樣的作風甚是了得!哪像你張郃「聞善而不能進,知賢而不能用」,唯恐別人冒出頭來超越了自己——看來,就胸襟、眼光和度量而言,你張郃也委實是差了司馬懿一大截呀!

張郃見戴陵忽然瞪住了自己正若有所思,便深深歎了口氣,兀自說道:「戴兄也算是一名老將了,怎會說出這等糊塗的話來?俗話說得好,人各有才,才各有用。鄧艾這樣的人才,當參贊軍機大事的秘書郎,不是正好合適嗎?」

「罷了,罷了,我們兩個在這裡辯什麼呀?」戴陵擺了擺手,哼了一聲,「這司馬懿到了關中,不去馳援祁山大營,反而到處提拔親信、拉攏人心,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戴兄又在妄言了!」張郃生怕他接下去講出些更出格的話來,急忙發話打斷了他,「司馬大將軍是有些專斷自決,但他勇於任事,不避艱險,不計得失,實在難能可貴。皇上那麼信任他,你可不要在下邊亂說!」

戴陵見張郃畏畏縮縮一味地迴避矛盾,不禁一怔,有意想激他一激,便慨然道:「我戴某倒無所畏懼不懼他,只是怕您張將軍處於這種地位難於應付。論資歷,論能力,論經驗,您哪一樣不在他司馬懿之上?就因為他是顧命輔政大臣,就該從天而降騎在您頭上?張將軍,說實話,我們關中老將們個個都為您抱屈哪!」

聽罷這番話,張郃半晌沒有作聲。實際上,就他內心而言,對司馬懿這段時間在大興屯田、廣求賢才、整肅軍紀等各項舉措中表現出來的那種剛明果毅、沉潛務實之風,他並不反感。他是個對關中軍情極為熟悉的宿將,深知關中大軍驕躁成風、虛浮成性,長此下去,必有不測之憂。難得司馬懿這一兩個月來以霹靂手段「鎮之以靜、束之以嚴、馭之以剛、懾之以威」,方才使得關中軍士風紀嚴明,功勞是大的。但司馬懿也太不顧及各位關中老將的面子了,開口閉口總說關中將士暮氣深重,多次威脅要起用一班新人來代替他們,氣勢咄咄逼人,難怪戴陵等人對他是牢騷滿腹了!而張郃看到這些昔日的戰友們整天被司馬懿教訓得灰頭土臉的,不禁心底也湧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他在不知不覺中,又對司馬懿這套鋒芒畢露的做法有些不滿起來。但是,現在司馬懿大權在手,張郃又能拿他如何?自己也只得冷眼旁觀,保持沉默。

一念及此,張郃抬起頭來,看著戴陵兀自在他面前喋喋不休,不禁張了張嘴,忽又覺得無話可說。司馬懿今天下午已經和自己通過氣了,他決意要撤掉戴陵的征蜀將軍之職。戴陵大概也是聽到了這個消息,才跑到他面前來說長道短的。然而,張郃現在對這一切都不在乎了。他目前還不願冒出頭去與司馬懿「抬槓」。反正司馬懿手頭只有五萬人馬,就算我張郃此刻代替他接掌了這五萬人馬的兵權,也未必鬥得過諸葛亮!而今,司馬懿得罪的人越多,面臨的阻力越大,碰到的問題越棘手,那麼將來自己取代他獨掌兵權號令三軍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在這段時間裡,他只需靜觀其變,待到司馬懿無功可述、無人相助、無力自立時,再乘機出手與之奪權!

看著戴陵似乎還有一肚子牢騷話要講,張郃便揮了揮手,一連打了兩個哈欠,道:「戴兄,夜也深了,你今晚就暫且回去休息,養足精神,總會有雲開見日的時候嘛!別把自己的身體給氣壞了……」

自從那天早上親自下田耕種之後,司馬懿回到中軍帳中,很快便覺得雙腿為田中冰水陰寒之氣所侵,又酸又痛,不得已只好坐在榻床之上處理公務。這日用過晚飯後,他要司馬師在寢帳外把好關,務必擋住一切來客。而他今夜則要將軍中各營報來的軍需開支簿審簽完結。

關中大軍一千士卒組為一個營,再按「甲一、乙一、丙一、丁一、戊一、己一、庚一、辛一、壬一、癸一、甲二、乙二、丙二、丁二……」等字號冠為營名,共五十個營。每一個營設一名營官作為統領,負責全營各項事務。關中大軍所有的營官,司馬懿在上任之初都是親自招來面試過了的,對他們的品德、才能、長處、短處,也都瞭解得比較清楚。對這些營官報上來的軍需開發簿,司馬懿是本著「大綱不亂,細過不究」的原則進行審核鑒定的。軍中官吏不比地方官員斂財的門道多,主要就是靠在營中軍需開支上做手腳,藉機獲取一點非分之財。司馬懿對此也是心中有數的。一般來講,只要這些營官們沒有明目張膽地造假攬財,他都是大筆一揮順手審簽放行了的,並不認真計較。今晚審過三十餘份開支簿後,已近二更時分了,司馬懿感到有些乏了,不禁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正欲吩咐侍衛泡一杯濃茶上來提一提神,卻見一名親兵進來稟報:「癸二字營營官郭平前來求見。」

「今夜一律不見人,有事明天再來。」司馬懿看了看面前堆著的那一摞還未審簽完的軍需開支簿,擺了擺手,讓他退下。片刻之後,親兵又進來報道:「郭營官稱有急事,非晚上來不可,懇請大將軍接見。」

「哦?什麼事非得夜間來見不可呢?」司馬懿自言自語了一句。他沉吟片刻,便放下筆,抬起頭來,對親兵說道:「那就讓他進來吧!」

待郭平進得帳來,司馬懿雙目如電一般往他全身上下一掃,便又收回目光停在了面前正在審簽的那本開支簿上。這個郭平,在他的印象中似乎一向都有幾分精明伶俐,卻不知他深夜求見又是為了何事。司馬懿招手讓他坐下,微笑著說道:「素聞郭將軍為人忠勇可嘉,不知深夜至此,有何貴幹?」

郭平拿眼往周圍掃視了一番,把凳子移近了司馬懿,低聲說道:「屬下有一要事稟告大將軍,近日來張郃張將軍寢帳中每晚都有人秉燭夜談,鬼鬼祟祟的,大將軍對此不可不防啊!」

「噢……郭將軍真是一個細心人啊!」司馬懿淡然一笑,「多謝郭將軍前來相告。張將軍為滅蜀之事日夜操勞,也真是難為他了!此事,老夫已經知道了。郭將軍還有其他的事嗎?」

一聽此言,郭平不禁心頭一震,這司馬懿果然是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當真了得!他見司馬懿仍是一臉的平和恬靜,便搓了搓手,說道:「郭平別無他圖,只想一心一意為大將軍效忠,還望大將軍日後多多關照。」說著,又從身上取出一方紫檀木盒來,道:「大將軍,前幾日屬下在這上邽原的碧水河裡無意中尋到了一件東西,不知是何來歷,便帶來請大將軍鑒賞鑒賞。」

「什麼東西?」司馬懿不動聲色地問道。

卻見郭平隨手將那紫檀木盒輕輕打開,裡邊鋪著的那層金黃綢緞上,赫然放著二寸見方的一塊橢圓形琥珀。這塊琥珀通體透明如冰,呈現出一種淡淡的蛋清之色,內中竟盤踞著一條純青琉璃色的小龍,張牙舞爪,昂首瞪目,須鱗可辨,栩栩如生。

「哦?這塊琥珀體內竟有這樣天然生成的一條青龍……」司馬懿不禁微微一笑,「這倒是難得一見的寶物啊!」

郭平見他有些驚喜,便道:「大將軍可拿一盆清水來,待屬下用這塊琥珀變出更奇妙的異景來給您觀看。」

司馬懿向外邊招呼一聲,一名親兵端著一盆清水進來交給了郭平,然後退了出去。郭平小心翼翼地將那塊琥珀輕輕放入了盆中清水之中,道:「大將軍請細看。」司馬懿凝神看去,卻見盆中那塊琥珀便似一塊寒冰漸漸溶入清水裡面一般,最後只剩下那一條小小的青龍宛然「活」了起來,在清澈見底的水中遊走盤旋,姿態橫生,妙不可言。

「好一條『石中之龍』!妙極!妙極!」司馬懿見狀,不由得撫掌讚歎不已,「這真是天生祥瑞、稀世之寶啊!」

「既然大將軍喜歡,這塊青龍琥珀就孝敬給您吧!」郭平笑嘻嘻地說著,好似生怕被他拒絕一般,竟起身逕自告退出營而去。司馬懿在他身後喊也喊不住,只得罷了。

待郭平走遠之後,司馬懿臉上的笑意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臉色一沉,伸手拿過癸二字營的軍需開支簿來看,細細審視之下,卻是大吃一驚——原來該營的一切軍需開支竟是記得一絲不苟、清清楚楚、全無漏洞!

司馬懿「咦」了一聲,看來這郭平並非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軍需開支假賬而以這青龍琥珀來賄賂於老夫——那麼,他對老夫送此重禮,其用意又究竟何在呢?

他走到那水盆邊,細細端詳著那塊稀世罕見的青龍琥珀。他一邊觀看著,一邊低低自語著:「這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兒?一塊價值連城的稀世之寶,恰巧落在了碧水河中,又恰巧被你這個小小的營官拾來送我……哼……」

他向外喚了一聲,司馬師揉著惺忪的睡眼走了進來。司馬懿對他冷冷說道:「去,把這個郭平的來歷、背景和身後的親朋關係給為父一一摸清了之後,立刻來報。」

說也奇怪,司馬師正睡眼矇矓著呢,但一聽到父親這簡明有力的指令後,竟立刻全身一振,精神抖擻,乾脆利落地應了一聲,便飛奔出帳而去。

第二天凌晨,關中主帥大營內升帳之後,司馬懿在虎皮椅上落了座,卻是一言不發,始終表情嚴肅高深莫測,與那天在田地裡親自耕犁時的和藹可親簡直是判若兩人。

張郃、郭淮、魏平等將領站在他案前兩側,都不禁有些緊張起來。通過這一兩個月的接觸和交往,他們都已熟悉了這樣一個常識:這位驃騎大將軍臉上沒有表情時的表情就是最嚴重的表情。

半晌,司馬懿緩緩開口了:「現在,老夫宣佈一道命令,免去上邽原守將戴陵的職務,調到張郃將軍手下任先鋒偏將,由魏平將軍全權負責上邽原守護之事。同時,請秘書郎鄧艾草擬一道奏書送與鎮守長安的度支尚書司馬孚,讓他轉呈皇上批准,及時從冀州調派五千名農耕技術高超的農丁屯於上邽,秋冬習戰陣,春夏修田桑,把上邽這塊關中糧倉建好!」

司馬懿此令一發,戴陵頓時在帳下面如死灰,沮喪之極。他萬萬沒想到這個驃騎大將軍竟是這般不講情面,說把自己擼了就給擼了。忍著極大的屈辱,他正要破罐子破摔當場發作,卻見張郃對他又是偷偷眨眼睛,又是悄悄打手勢,這才按捺住滿腔憤怒,默而受之。

司馬懿將命令發佈完畢,站起身來,看了看帳中諸將,又道:「各位將軍應該清楚,我大魏雄師能夠所向無前,完全靠的是太祖魏武帝時創下的屯田制度——以農養兵,以糧養戰,固本強基,長治久安。蜀寇千里奔襲,勢頭凌厲,不可輕攖其鋒。所以老夫暫時避其鋒芒,全力守護屯田要地,就是想堅壁清野,拖得蜀軍彈盡糧絕,不戰而退。然後,諸君大可尾隨其後,伺機狙擊,必會立下戰功,獲得朝廷封賞。」講到這裡,他語氣猛地一頓,板起了臉,冷冷說道:「諸君拳拳報國之心懇切,老夫感同身受。但是,一味只知逞強鬥勇,毫不審時度勢,若是誤了大事,只怕諸君屆時悔之晚矣!」

張郃站在一旁,聽得十分認真。其實,司馬懿這番話講得十分正確。糧草對於一支軍隊的重要性,他是極為清楚的。當年官渡之戰時,逆賊袁紹以二十萬人馬之眾與太祖魏武帝曹操三萬士卒對壘多日,若非曹操深入敵後以奇兵狙擊,一把大火燒了袁軍在後方囤積的所有糧食,曹操是絕不可能取得最終勝利的,袁軍也不會像雪崩一樣一下子就徹底潰散了。這一切,都曾為張郃當時所親眼目睹。所以,他覺得司馬懿堅壁清野、持重不發、伺機而動的戰略是對的——畢竟魏軍兵少糧多,蜀軍兵多糧少,只能揚魏軍糧足之長,而避魏軍兵少之短。但是,他又認為,像司馬懿這樣只知持重而不知機變,只知穩打穩扎而不知乘時造勢的戰術,卻實在是不怎麼精妙,更談不上高明。這完全是一種僵化有餘而機動不足的打法嘛!關中諸將習慣了以往曹真統領時的拼拚殺殺,哪裡受得了司馬懿這樣步步為營式的推進策略?

正在他思忖之時,卻見後將軍費曜「撲通」一聲在司馬懿案前跪了下來,臉紅脖子粗地大聲嚷道:「大將軍,上邽原屯田固然重要,但如今祁山大營二萬大軍被圍,也是危在旦夕!請大將軍趕快下令,速速發兵前去救援!費某願一馬當先衝鋒陷陣為大將軍開出一條血路來!」

他這突如其來的當場一跪,竟唬得在場諸將心中都是一跳,一個個拿眼瞥向司馬懿,看他如何回應。卻見司馬懿聽罷,面色凝重,只是撫鬚不言。戴陵也衝上前來,一頭跪倒在地,嚷道:「大將軍降了戴某的職,去當一個先鋒偏將,戴某卻是十分感激。只希望大將軍一聲令下,戴某必定捨生忘死衝鋒在前,一展身手為國立功!」

戴陵這跟上來一跪一嚷,更是引得帳下各將議論紛紛。張郃心念一動,也緩步出列,躬身行了一禮,道:「司馬大將軍,費、戴二位將軍所言不無可取之處。依張某看來,可以分兵兩路,一路在此屯守上邽,一路奔赴祁山救援,也勝似在此守株待兔。」

張郃這一發話,帳內諸將立刻便像炸開了的油鍋,一個個情緒激昂,嚷著叫著紛紛請戰。只有秘書郎鄧艾站在一旁冷眼旁觀,卻不發話,看著司馬大將軍有何動作。

司馬懿見群情鼎沸,不禁在心底深深一歎。其實,祁山大營兵精糧足,地勢險要,完全可以與諸葛亮對峙半年而不危,本無須派兵去救。而且,在司馬懿的全盤戰略之中,祁山本就是拖住蜀寇深入關中的一道有力屏障,也是消耗蜀寇主力的一枚棋子。因此,司馬懿根本就沒有立刻發兵救它的意思。更何況諸葛亮乃是何等厲害的角色?他攻打祁山,分明就是一招「圍城打援」之棋,正設好了伏兵等著魏軍去挨打呢!司馬懿豈能因一時頭腦發熱中了他的圈套?

然而,魏軍諸將個個好戰成性,只想著拼拚殺殺,這一兩個月來吵吵鬧鬧著請戰,司馬懿的耳朵都聽得起了老繭,一直以極大的耐心與毅力控制住了局面而沒有應戰。但是今天張郃以老成宿將的身份這麼攪進來一插話,就弄得司馬懿再也控制不住這部下的鼎沸之情了。他在這一片沸沸揚揚的請戰之聲中靜立了片刻,緩緩說道:「我軍只有五萬人馬,而蜀寇卻有十萬之眾,兵力遠勝於我。在此關頭,若我們再分兵兩路進軍,豈不會像當年西漢之初楚郡分兵三路出戰卻終為黥布各個擊破嗎?」

司馬懿的話一字一句沉緩有力,一時將帳內喧囂之聲盡行壓了下去。他舉的例子很典型:西漢初年,黥布叛漢作亂,進攻楚郡,楚郡兵勢單薄,卻一分為三,結果全被黥布尋機一一擊破。諸將一聽,都沉默了下來。

司馬懿微一沉吟,又擺了擺手,道:「也罷!既然諸君個個奮勇爭先,老夫也不能拂了你們的美意。這樣吧——魏平將軍驍勇善戰,就帶著五千精兵留下來駐守上邽原;其餘四萬五千大軍,在此休整五日之後,隨著老夫與諸君一道奔赴祁山,和祁山大營守軍腹背夾擊諸葛亮!」

話猶未了,他又似想起了什麼,轉臉看了一眼鄧艾,肅然道:「還有,秘書郎鄧艾也留在上邽,全力協助魏平將軍守好此地,萬萬不可讓蜀寇乘隙狙擊得手。」

鄧艾見司馬大將軍一臉鄭重地凝望著自己,心中不禁為之一動,自知肩上責任重大,便躬身出列慨然應道:「屬……屬下願竭盡所能守好上邽,保……保證萬無一失,不負大將軍所望。」

太后一黨的覆滅

司馬懿在前線飽受帳下諸將日日催戰之苦,而曹叡在朝中也是飽受文武百官天天爭辯關中戰事之苦。

朝廷上下以針對司馬懿御蜀方略的態度為標誌,旗幟鮮明地劃成了兩派:一派以太尉華歆、司空陳群、尚書令陳矯為首,全力反對司馬懿的對蜀戰略;另一派以太傅鍾繇、御史大夫董昭、司徒王朗為首,全力支持司馬懿的對蜀戰略。陳群、華歆一派公開指責司馬懿獨掌兵權佔據上邽關隘,眼見祁山大營形勢危急,既不派兵救援又不出兵奇襲,卻一直觀望徘徊,示弱於敵,引起軍中將士紛紛不滿,似有「養寇以攬權自重」之意。他們強烈要求皇上迅速下旨,臨時換掉司馬懿關中主帥之職,由用兵機智靈活的張郃將軍接任,方能一舉扭轉局勢,大顯大魏勁旅之雄風!

而鍾繇、董昭、王朗一派則言之鑿鑿地認為,司馬懿此番御蜀方略,走的正是當年漢朝名將趙充國持重破西羌的策略,完全是以靜制動、以逸待勞、以實擊虛的高招,待到蜀軍暮氣叢生、無糧自退之時,便可兵不血刃地大獲全勝而歸。

這兩派的意見在朝堂上針鋒相對,鬥得是火花飛濺不可開交。曹叡這一日聽得累了,便揮手讓兩班朝臣退了朝,只留下孫資、劉放二人到御書房商議。

孫資察言觀色,見曹叡一臉的倦意與困惑,似乎對先前制定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對蜀戰略的信心有些動搖,便進言道:「陛下可是還在為剛才朝廷之上關於司馬大將軍持重不戰的爭議一事而煩惱?」

曹叡緩緩點了點頭。孫資淡淡一笑,道:「陛下勿憂。在微臣看來,司馬大將軍這麼做,正是公忠體國之舉。陳司空、華太尉指責司馬大將軍堅守不戰,理由倒是冠冕堂皇——示弱於敵,有損國威,但實際上他們心中所想只怕也不過是為了保權固位,不願他人地位上升威脅自己罷了;關中諸將一心邀戰,亦是只為立功求賞,純是圖謀一己之私而不顧大局。他們的意見個個著眼於私意,全無公忠平正之心,又何足為恃?」說到這裡,孫資抬眼看了看曹叡有些鬆動的臉色,又道:「他們不明內情也就罷了,難道陛下自己也忘了嗎?是您下了親筆密詔,令司馬大將軍留了五萬人馬屯於長安以備意外之變,您讓司馬大將軍以剩下的五萬士卒如何去正面應對諸葛亮那多達十萬之眾的虎狼之師?司馬大將軍堅守上邽,不為所動,正是為了防備陛下危在咫尺的蕭牆之憂,而不惜讓自己背負一個畏蜀如虎的罵名!俗話說,士可殺不可辱。司馬大將軍此舉是何等地忠貞篤實、忍辱負重!陛下試想一下,朝中大臣又有幾人能及他這般公忠體國?」

曹叡聽罷,沉默不語,臉上靜如深潭,不現任何表情。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說道:「司馬懿真如愛卿所講的這樣公忠勤廉纖塵不染嗎?朕近日收到一封密奏,有人舉報他一到關中大軍便大肆收受賄賂,搜刮了不少奇珍異寶,貪得無厭,十分可惡!」

聽到曹叡此言,孫資、劉放二人卻不驚不怒,神色如常,只是相視一笑。曹叡靜靜地看著他倆的神情,心頭不禁微微一震,暗自驚詫,臉上卻不動聲色,又道:「二位愛卿此刻又有何話說?」

孫資見曹叡問話的語氣來得十分犀利,不敢等閒視之,當下定了定心神,面色一正,肅然說道:「微臣請問陛下,那封密奏指責司馬大將軍所搜刮的奇珍異寶之中,是不是有一樣寶物名為『青龍琥珀』?」

曹叡一聽,臉色微變,點了點頭:「不錯。據那密奏所言,那『青龍琥珀』乃是天生祥瑞、稀世奇珍——司馬懿將它據為己有,隱然便似蘊懷妄自尊大、問鼎登天之志!咦,二位愛卿又如何得知此事?」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孫、劉二人,臉色愈發嚴峻起來。

孫資坦然迎視著曹叡的凌厲目光,不慌不忙地問道:「微臣斗膽再問陛下,那密奏究竟是何人所寫?裡邊是不是提到一個名叫郭平的營官?」

曹叡臉色又是一變,緩緩說道:「不錯。密奏中是提到了郭平這個名字。但關於這封密奏的作者姓名,朕不能告訴你。」

孫資也不再追問,臉上卻泛出了微微笑意,深深歎道:「司馬大將軍果然料事如神,一切陰謀詭計都逃不過他的一雙法眼。」說罷,在曹叡驚愕的目光裡,他從衣袍之中緩緩取出一封奏章和一方紫檀木盒,捧在手中畢恭畢敬呈了上來,道:「陛下,這是司馬大將軍寫給您的密奏和敬奉上來的密盒。相信陛下只要親自讀完了這封密奏,打開了這只密盒,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曹叡聽罷,沉思片刻,先是接過了那封密奏,拆開看了起來。看著看著,他的臉色忽陰忽睛,只是變幻不定。到了最後,只聽得長歎一聲,曹叡的面龐方才回歸為一片沉凝,手中密奏也緩緩放了下來,他就倚坐在龍床之上,閉目凝思了許久,忽又睜開眼來,指著孫資手中捧著的那方紫檀木盒,緩緩說道:「給朕打開。」

劉放站上前來,伸手打開了紫檀木盒。曹叡往盒裡看去,只見一塊晶瑩透亮純淨如冰的琥珀赫然入目,內中那一條青色小龍更是活靈活現,姿態生動異常。

一見此寶,饒是曹叡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也不禁嘖嘖稱起奇來。他宮中也可算是珍寶無數,但與這塊「青龍琥珀」比起來,卻全都成了廢物。曹叡睜大雙眼,靜靜觀賞了好一會兒,才揮了揮手,道:「把它裝好。」孫資應聲將紫檀木盒蓋上,仍是捧在手中,靜待曹叡發話。

果然,御書房中靜了片刻,曹叡的眼神落在了司馬懿寫的那封密奏上,慢慢開腔了:「原來郭平是郭表的族人,他們串通好了想用這『青龍琥珀』作誘餌來陷害司馬大將軍……幸得司馬大將軍神目如炬,洞悉了其中姦情,方才將計就計,引蛇出洞,讓奸佞小人無所遁形!」停了一會兒,曹叡才又淡淡說道:「朕實在是錯怪司馬大將軍了。司馬大將軍廉正清明、一塵不染,不愧為我大魏朝的棟樑之臣!」

劉放在一旁也開口說道:「陛下,真相既已大白,其中所暴露出來的那些問題實在值得深思警惕!郭太后、郭表一黨已是磨刀霍霍,正在伺機而動,必將危及我大魏社稷,不可不防啊!」

曹叡聽得連連點頭,正色道:「朕意已定,明日早朝便要頒旨,凡再妄議關中戰事者,一律貶官三級,逐出朝廷,流放邊關;若有造謠中傷司馬大將軍者,一經查實,嚴懲不貸!」

「陛下聖明。」孫資點了點頭,又道,「微臣還想再問,給您上密奏誣告司馬大將軍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從他這封密奏來看,他與郭太后一黨關係甚密,應該予以徹查嚴處!」曹叡深深一歎,道:「此密奏乃是華太尉所寫。不過,二位愛卿也不要過於猜疑華太尉。朕相信華太尉是受了郭表等人的蒙蔽才寫下這密奏的,並非存心誣告司馬大將軍。此事到此為止,不要再糾纏下去了。」

孫資聽了,心頭卻是一驚:按理說,華太尉與司馬大將軍相知甚深,他至少應該相信司馬大將軍的為人與德行,而且郭表、郭平給司馬大將軍設下的圈套也大有破綻,華太尉竟不加核實便直接上奏給皇上,這不似他一向深沉穩重的作風啊!如果非要追問到底不可的話,那就只有一個解釋:華太尉是明知其中有詐也要故意利用此事來大做文章,逼司馬大將軍交出兵權!那麼,他這麼做的目的又是為什麼呢?饒是孫資足智多謀,對這個問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正思忖之間,卻見曹叡打了個哈欠,似有不耐之意。他知道近來曹叡從宮外又挑選了數百名美貌少女入宮侍奉,想必此刻已有前去歡娛戲樂之念。想到此處,他心裡不禁歎息一聲,沉吟片刻,只得硬起頭皮道:「微臣現在想帶一個人來謁見陛下,不知陛下可願賜見?」

「誰?」曹叡有些懶懶地問道。孫資抬眼環視了一下四周,上前一步,低聲說道:「此人乃是當年甄太后身邊一名姓劉的貼身侍婢。」

曹叡心頭一震,斜倚在龍床上的身子一下挺直了,雙手也立刻抓住了龍床兩邊的扶手,顯得有些緊張地說道:「真的?朕願賜見!」

孫資聽罷,上前將那紫檀木盒放在御書案上,然後側過頭來,向劉放使了使眼色。劉放會意,躬身道:「陛下,今日之事關係甚大,微臣想交代一下周圍侍衛,讓他們遠遠守護御書房,不得近前。」

曹叡一臉的肅然,不言不語,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孫、劉二人一同退出御書房,各辦其事而去。

聽著他二人的腳步之聲漸漸遠去,曹叡臉上的肅然之色隨之緩緩退去,代之而來的是無窮的深思與憂色。自己生身母親甄太后當年冤死一事,一直是自幼壓在他心口上的一塊千鈞巨石。他深深地記恨著那時進讒言害死了母親的郭太后。但是,郭太后是如何害死自己母親的,曹叡因自己當時年齡較小,又加上宮中諸人對他的刻意隱瞞,所以他一直都不太清楚。然而,今天,孫資就要將當年甄、郭之間一切的真相大白於自己面前。不知為何,曹叡的心頭卻一陣陣地緊張起來。

他從龍床上站起身,在御書房裡一邊背負雙手踱著步,一邊深深地思索著。他腳下的步子也隨著自己思緒的波動,一會兒走得很慢,一會兒又走得很急。

終於,御書房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步履之聲。曹叡知道,應該是孫資等人回來了。他一個旋身停了下來,就站在御書房中央,靜靜地看著門口處,等待著門外的步履之聲越走越近。

門口外的光線一暗,緩緩走進來了孫資和另外一人。那人站在孫資身邊,身量略小,全身罩在一襲寬大的黑袍之中,面龐亦為一副青紗所遮掩。

曹叡靜靜地看著他倆,面如古潭,水波不興。

孫資帶著那人一齊跪下拜道:「微臣帶甄太后當年的侍婢劉氏謁見陛下。」曹叡默視片刻,緩緩說道:「平身。孫愛卿,讓劉氏以真面目見朕。」

孫資一點頭,拉著劉氏站了起來,為她掀去面紗,揭去黑袍。曹叡定睛一看,但見此婦人年紀三十五歲左右,相貌溫婉,儀態倒也有些不俗。他微一沉吟,慢慢開口說道:「劉氏,你既稱自己乃是當年甄太后侍婢,可有什麼證據?」

劉氏不卑不亢地向曹叡答道:「陛下三四歲時,奴婢便隨甄太后服侍過您。恐怕陛下當時年幼,而奴婢又在宮外流離多年,所以陛下早已回憶不起奴婢了。奴婢卻還記得陛下一些事情。陛下腹部有一大塊狀如游龍的青色胎記,後背又有七顆排成北斗七星狀的紅痣……這些都是陛下貴為天子的異兆啊……」

曹叡聽著,猛一揮手,道:「止!」那劉氏急忙噤口不語。孫資一見,便知這劉氏所言屬實,其曾為甄太后侍婢的身份當無疑義。曹叡沉吟片刻,又問:「你且將當年甄太后如何含冤暴斃的情形如實道來。朕將仔細傾聽。」

於是,劉氏便哭哭啼啼、哀哀怨怨地講起了十年之前發生在先帝一朝時甄、郭二妃爭寵失和而造成的那些悲劇來。當時的郭貴嬪向先帝告發甄皇后言行不檢,寫詩作賦含有風月之情,似與他人有姦情,激起先帝勃然狂怒,當場不由分說賜鴆酒毒死了甄皇后。後來,郭貴嬪為防甄皇后訴其冤於九泉之下的太祖魏武帝,在其出殯之日,還讓人將甄皇后披髮覆面,以糠塞口,極盡污辱褻瀆之能事。事後,郭貴嬪又大行殺戮,幾乎將甄皇后身邊的所有奴婢趕盡殺絕,只有劉氏和極少極少的幾個宮女拚命逃了出來。而劉氏隱姓埋名,深藏民間,忍辱偷生,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見到甄皇后的兒子——當今的皇上,以申明冤情,為主母報仇。

曹叡聽著,只覺胸中怒火熊熊,幾乎不能自抑。孫資見他臉色鐵青難看,急忙喝住劉氏,令她出外等候,然後,他勸曹叡道:「陛下,事已如此,還望不可輕動雷霆之怒,以免傷了龍體。」

「朕貴為天子,權傾天下,豈可生母橫遭冤死而不為其復仇?」曹叡雙眼通紅如血,緊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道,「郭氏賤婦,真是蛇蠍心腸,為了貪圖榮華富貴,竟敢行兇害我母后!其罪天地難容,朕誓必除之!」

孫資待他稍稍怒氣平復,又道:「請陛下暫且息怒,禁軍都尉司馬昭也帶了一個人來,要求謁見陛下。陛下准還是不准?」

「何人?」曹叡定了定神,慢慢恢復了身為君王的威嚴與沉靜,冷冷問道。孫資緩緩說道:「此人乃是郭太后之弟、中壘將軍郭表府中的一個家丁,據說有極緊要的機密大事面稟陛下!」

曹叡沉吟片刻,道:「宣。」孫資應聲走到御書房門口,向外招手示了示意。不一會兒,便見司馬昭領著一個神色萎靡的皂衣漢子疾步而入,拜倒在地。

曹叡看了看司馬昭,見他神色似乎略顯緊張,便和顏悅色地吩咐道:「司馬愛卿平身,有事稟來,不必拘禮。」

皇上中正平和的話聲便如神秘的天籟之音穿透了空間,一字一句清清亮亮地在司馬昭的耳畔緩緩響起,使得他心中為之微微一漾,萌生出一種莫名的激動來。他應聲抬頭看了看曹叡——畢竟自從他一個多月前留在京城被封為宮中的禁軍都尉以來,他還一直未曾像今天這樣近距離地觀察過這位年紀與他相仿的大魏天子,心中自然難免有些忐忑不安。

在他看來,這位執掌著中原神州至高權柄的少年皇帝,在那清俊脫俗的面目之間隱隱透著幾分與他自身年齡很不相稱的精明與老成,然而他的眉宇之際又似乎帶著一絲抹不去的淡淡的憂慮與哀傷,這便在無形中沖淡了他的威嚴與莊重。皇上畢竟還是閱歷太淺呀!司馬昭在心底暗暗一歎:他終究逃脫不了身居深宮、少不更事的弊病,其心性才智都遠遠未曾磨礪到「靜則穩如泰山,動則矯若游龍」的境界。當下,他不再多想,只是迎著曹叡那故示雍然大度的眼神,長身而起,昂然稟道:「陛下,微臣昨夜在永安宮附近巡察時,看到此人一身宦官裝束,探頭探腦,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便拿下盤問。不料一問之下,竟從他口中查出了一個極大的陰謀。茲事重大,微臣只得轉告孫大人,要求前來面見陛下稟報詳情。」

他話音一落,場中頓時靜了下來,靜得水滴有聲。曹叡就坐在那龍床之上,面色一滯,慢慢變得深沉凝重起來,讓人看不到底。如果說,他在孫資、劉放二人面前還可直抒胸臆,那是由於孫、劉二人是他視為左膀右臂的近臣、舊臣的緣故——那麼,面對司馬昭這樣一個有些陌生的四品官吏,他還得必須保持自己的王者氣象讓人敬而遠之。所以,他壓抑住了自己強烈的好奇心,傲然自持,緩緩開口問道:「是何陰謀?」那語氣,那態度,彷彿對一切陰謀都視為彫蟲小技,不值一哂。

司馬昭轉身用手一指那跪伏在地戰戰兢兢的皂衣漢子,道:「此人乃是中壘將軍郭表府中的家丁郭三。他現已供認,昨夜潛入永安宮逡巡,是準備向郭太后送一封密函進去。密函之中,便有郭表與郭太后裡應外合,準備散佈謠言、誹謗陛下、擾亂朝野,然後乘機發兵入宮廢帝另立新君的絕大陰謀!」

頓時,御書房中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終於,「砰」的一響打破了這片沉寂——卻見曹叡一拍書案,滿臉怒容,大叱一聲:「放肆!」他這一舉動,竟震得司馬昭與孫資心頭一顫,二人急忙跪了下去。

曹叡從龍床上站起身來,在書案後迅速來回疾走了幾趟,這才慢慢抑住了胸中怒火,道:「這等亂臣賊子,竟然膽敢鋌而走險犯上作亂!朕聽了不覺大怒,方才是一時失言而叱,與卿等無關。卿等平身。司馬愛卿,他們究竟想要散佈何等醜惡的謠言來誹謗朕?」

司馬昭狠狠踹了那郭三一腳,厲聲斥道:「你這狗奴才,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陛下。」

郭三頭也不敢抬起,全身篩糠一樣哆嗦個不停,話也說不利索了:「他……他們將要……派……派人前往四方州郡到處張貼告示,污……污蔑陛下並非先帝爺的親生骨肉,而是當年甄太后與逆賊袁熙所……所生的孽……孽種,要文武百官行動起來,公開廢……廢掉陛下,另……另立新君!」

曹叡聽著,滿口鋼牙咬得「咯咯」直響。他滿臉通紅,背負雙手,急速地在御書房中踱起步來,邊踱邊說:「朕本想在擊退蜀寇之後再騰出手來處理這蕭牆之憂。不料這些亂臣賊子自知末日將近,不甘雌伏,便蠢蠢欲動,藉機發難。朕只能提前下手了!」他停下腳步頓了一頓,又道:「看來,朕當初讓司馬大將軍留下五萬人馬屯守長安以備不測,這一舉措是對的。這讓朕有了雷霆出擊的底氣!」

說著,他忽然轉過頭來看著司馬昭,讚道:「司馬愛卿向朕及時揭發了逆黨的陰謀,忠勇可嘉,朕要重重賞你!看來你們司馬家中人果然個個都是深孚朕望的棟樑之臣!你等為朕出生入死分憂解難,朕日後必有重報!」

天下萬事萬物變化之撲朔迷離、波詭雲譎,莫過於宮廷政變——一夜之間,一切已是天翻地覆。這天早晨起來,魏國文武百官剛一上朝,就聽聞守在大殿門口的宦官們通報了兩條震驚天下的重要消息:

一條消息就是昨晚深夜,禁軍都尉司馬昭奉旨率領著一支「天降神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猝然包圍了中壘將軍郭表的府第,經過一宿的激戰,郭府全家上下百餘口及近千名家丁、奴婢全被斬殺淨盡,罪名是叛君謀逆、誅滅九族;另一條消息就是郭太后因急病暴斃於昨夜丑時,所有大臣依照禮法須將輟朝三日。

隨著這兩條消息而來的是曹叡的一道聖旨:郭表生前所擁有的中壘將軍一職由司馬昭取替,直接執掌洛陽城中的兩萬禁軍;同時,宣召駐守長安的度支尚書司馬孚暫時調撥三萬大軍前來洛陽,鎮撫京師。

而曹叡也就在這內有禁軍掌握在手、外有雄師進駐呼應的前提下,立即有恃無恐地著手對朝中官居三品以上的郭氏黨羽進行了大清洗,三日之內便有三十六名高官大吏被削職為民,抄家充公。

當然,郭太后一黨的覆滅,與其在軍隊勢力中根基脆弱的因素密不可分,但也有朝廷各位元老大臣站在曹叡一邊實施聯手打擊的緣故。鑒於西漢末年外戚禍國亂政的深刻教訓在前,又有郭太后一黨專橫跋扈的事實在後,在剷除外戚奸黨這樣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司空陳群、太尉華歆等重臣,竟和遠在關中御蜀的政敵司馬懿保持了罕見的、高度一致的團結與合作,或明或暗地支持了曹叡對郭氏黨羽的趕盡殺絕。這是朝中元老大臣們極其難得的幾次通力合作之一,這在魏國的歷史記載上也只留下了那麼寥寥幾筆——一切都由人們心照不宣地執行了下去,並將所有事件的記憶深埋在了心底。自然,這一次朝廷元老大臣們與曹叡齊心合作產生的最佳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效果就是,自魏室開國直至滅亡的數十年間,再也沒有出現過像西漢末年王莽那樣外戚出身、篡了朝權的逆臣。

由於這一次宮廷政變來得太陡太猛,文武群臣幾乎都被弄得有些頭暈目眩。他們中間很少有人意識到,作為魏室王朝權力之鼎的支柱——宗室、外戚、重臣之三大因素之中,外戚一派已隨著郭太后一黨的徹底崩潰而再也無力崛起。而魏國朝廷的權力之車,將由宗室與重臣兩匹駿馬並駕齊驅帶向未來。然而,這「兩匹駿馬」並駕齊驅扶持朝局的狀況又能維繫多久呢?它們中間哪一方的勢力最終會「一馬當先」呢?這些問題似乎離魏國臣民還很遙遠,也幾乎用不著這麼早就來關切。而不少朝臣已經削尖了腦袋,在想方設法去鑽營郭氏逆黨們空出來的那三十六頂烏紗帽了。

通達時務

「父親,昭弟寫的急信。」司馬師將一封信函遞到了司馬懿手中,臉上卻情不自禁地喜形於色,「信上說,他在這次剷除郭氏逆黨的宮廷之爭中立了大功,被皇上擢升為中壘將軍——以他才剛滿二十歲的年齡,就躋身於本朝從一品的權貴要員之列,這也可算是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先例呢!孩兒真是為昭弟感到高興啊!」

司馬懿卻是面如止水,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就著營帳內昏黃的燭光慢慢地看著司馬昭寫來的那封信函。看罷信函之後,他緩緩閉上了雙眼,狀如入定,坐在椅上一動不動。司馬師知道父親又在考慮問題了,當下閉口不語,肅然而立,靜待父親開口發話。

過了許久,司馬懿才慢慢睜開眼來,目光凝注在很遠很遠的前方,彷彿穿越了所有空間一直透視到了數千里外的洛陽城中、宮廷深處。他深深一聲長歎,低聲吩咐道:「師兒,你待會兒下去寫信告訴你昭弟,讓他在最快的時間裡面見聖上,當著諸位元老大臣的面,無論如何也要把那個中壘將軍之位拚死辭掉——就給他說,這是為父的意思,讓他切實照辦!」

「為什麼呀?」司馬師一聽,感到大惑不解,「這是昭弟拚死拚活苦苦掙來的功名呀!父親怎能要他自行辭掉呢?」

司馬懿轉過頭來,冷冷地正視著司馬師的面龐,緩緩說道:「師兒!小小一個『中壘將軍』之位就讓你利令智昏了嗎?任何人都要有自知之明才行啊!在這一點上,無論是你、昭兒,還有為父,都要向太祖魏武帝學習呀!」他語氣稍稍一頓,看到司馬師一臉的疑惑,便又說了下去:「大概是十二年前吧,那時還是建安二十四年,太祖魏武帝擁九錫之禮而成為魏王,大權在握,生殺予奪,連漢獻帝——也就是現今還在世的山陽公劉協都在他掌控之中。作為一位權臣,他擁有了一個皇帝所能擁有的一切,只差一頂皇冠還沒戴到頭上。也就是在那一年,東吳的孫權上書表示願意俯首稱臣歸附,並尊奉太祖魏武帝為天下之主……」

「孫權?他……他還曾經自願俯首歸順我大魏?」司馬師吃了一驚,「看來,他還是出於忌憚太祖魏武帝而不惜屈膝稱臣哪……」

「哼!匹夫之見!」司馬懿不禁嗤笑了一聲,「你以為孫權身為一代梟雄卻能被你這麼簡單就揣摩到其心計,那就錯得無可救藥了!在現實中,當時太祖魏武帝逐字逐句看完了孫權的稱臣勸進表之後,只是冷冷一笑:這小子想要把老夫推到火堆上烤啊!於是撕毀了孫權的勸進表,終其一生,以一個臣子的身份離世而去。」

講到此處,司馬懿瞥了一眼司馬師,冷冷說道:「你現在可懂得為父講的這個故事的意思了?天子之位,那是何等誘人的寶座!以太祖魏武帝之天縱雄才,坐上那個寶座,完全是實至名歸,又有何不可?然而他居然一口回絕了這天大的誘惑!你說一說,他這是為什麼?」

司馬師滿面通紅,不禁垂下了頭,囁囁道:「父親,孩兒知錯了。父親時常教導孩兒要細心學會審時度勢、知人料事之術,孩兒事到臨頭卻忘了!孩兒認為,太祖魏武帝至死都不代漢自立稱帝的原因,就是大勢未到、時機未成,所以自抑雄心,始終以臣節自守。而且,太祖魏武帝若依孫權之言而自行稱帝,必將成為天下眾矢之的,群起而攻之,四方而逼之,當真是坐到了火堆之上一刻也不得安寧!那麼,孫權這封甜言蜜語的稱臣勸進表,就成了太祖魏武帝的催命符!」

司馬懿認認真真聽罷了他每一句話,這才點了點頭,撫了一下胸前長鬚,悠悠歎道:「而今,皇上一道聖旨便晉封昭兒為中壘將軍之位,又何嘗不是把他也推進了火堆之中?『少年得志,驟登要位』,人人見而忌之,並非什麼好事!

「《周易》上講得對,『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昭兒只需辭去中壘將軍之位,一味謙退自守,既得皇上之歡心,又獲同僚之敬服,假以時日,必會大有作為,又何必汲汲於名利在此一時?」

司馬師聽了,不禁為父親的遠見卓識而折服,躬身施禮道:「父親所言極是。孩兒待會兒回營之後,必會依父親所言,勸說昭弟辭去中壘將軍之位。」司馬懿「嗯」了一聲,這才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臉色變得有些輕鬆起來。他沉吟片刻,將司馬昭寄來的那封信放到燭火上點著,任它慢慢燒掉。信的灰燼在夜風中散盡,他深深的瞳眸裡卻燃起了兩點陰沉沉的光焰。這光焰一亮即逝,被他深深埋進了心底,埋進了心底最深處,默默地醞釀著,等待著合適的機會,終有一天會如同熊熊地火一般奔突而出吞噬整個天下!

「父親……」司馬師看著司馬懿這一番異常舉動,不禁大惑。卻見司馬懿向他擺了擺手,又指了指放在營帳角落裡的幾口木箱,道:「你明早喊幾個信得過的親兵過來,把這幾口木箱運送到京城讓人往鍾太傅、董大夫、王司徒、孫大人、劉大人的府第送去——就說這裡邊是為父的一點兒小小心意,懇請笑納。」

司馬師臉上一紅,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說道:「父親……我們這麼做是不是有些太委屈自己了?孩兒從來沒聽說過有人像父親這樣為了公事辦得順利還會動用自己私財上下打點的……」

「是啊!為父這麼做,的確有些不清不濁。」司馬懿微微一笑,「師兒啊,義利分明固然是美德,清正廉明也是為官的立身之本,這一切都是對的——但官場上人情往來、圓融處世,也不可忽視呀!」

司馬師面色沉凝,只是不答。司馬懿知道他一時還未想通,便笑道:「你可知道鍾太傅、董大夫、王司徒等元老重臣們為何一直堅持不受陳群、華歆的蠱惑,自始至終『一邊倒』地全力支持為父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對蜀方略嗎?」

「因為父親提出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對蜀方略是絕對正確的,是不容置疑的……」司馬師堅定有力地答道,「朝中所有的有識之士都不會被陳群、華歆等蒙蔽的。」

「師兒啊,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哪!」司馬懿微笑著搖了搖頭,一臉的高深莫測,「你可知道,鍾太傅在關中地區有四千家朝廷封賜的邑戶,董大夫在長安城附近有三千五百家邑戶,王司徒在雍州也有三千五百邑戶……這些大人每一家都有好幾百口人,他們全靠著皇上封賜的這些邑戶們供糧供米出錢出力來養家餬口呢!若是關中戰事吃緊,每個大臣在關中的邑戶都將被抽調錢糧、勞力投入到前方戰事之中——幾年來曹真天天對蜀興兵作戰,早已鬧得這些大人們家中人人不得安生了!再像以前那樣連續不斷地把仗打下去,只怕各位大人每家幾百口人真要個個去喝西北風了!所以為父一提出『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對蜀方略,他們是如同大旱之農喜得甘霖,怎不會竭力支持?你想,為父一邊以屯田積糧養戰,一邊以堅壁清野固守險要拖垮蜀寇——這樣既不會觸動和損害諸位大人在關中地區的私人利益,又可不戰而屈蜀之兵,於國於民、於公於私都是『一舉多得』。諸位大人自然是全力支持為父而始終不為陳群、華歆等人所動了!」

司馬師認真地聽完了父親的話,不禁呆立當場,臉色變了幾變,隔了半晌,才喃喃自語道:「真沒想到……原來竟是這樣……」司馬懿緩緩站起身來,走近了司馬師,在他面前站定,幾番欲言又止,終於開口說道:「師兒啊,你是不是覺得有些不太明白?這人世之間,你進我退、你勝我負、你盛我衰、你榮我辱、你貴我賤,無非是在『理、勢、道、利』這四個字中各顯身手而已。這四個字運用起來,是有經有權、有本有末、有輕有重、有緩有急。天地之大,道藏之深,你我立身處世,豈能用一個框子來圈住自己?看來,今夜是到了為父要向你講一講你這一生中最應該聽的一些話的時候了!希望你能用心認真聽取。」

司馬師從恍恍惚惚之中回過神來,急忙臉色一正,定心斂神,肅然而立,道:「父親請講,孩兒洗耳恭聽。」司馬懿對他這番嚴肅認真的態度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表示讚許,同時緩緩說道:「師兒,你可知道此番西征,為父為何要極力上下活動謀取這關中主帥大權?」

「父親不是常說,大丈夫生於亂世,唯有成大器、掌大權、勝大任,才是實現自己濟世安民平天下之大志的必由之路嗎?關中主帥之職,掌管著我大魏半壁江山的兵權,豈能落入他人之手?」司馬師恭恭敬敬地說道,「父親教誨的這一切,師兒一直都銘記在心。」

司馬懿靜靜地聽著,沒有立刻答話。他這番話確曾多次給司馬師兄弟講過。而這番話雖看似簡單,卻的的確確是他從親身經驗中總結出來的心得。司馬懿記得自己從幼年懂事之時起為避戰亂,就隨父兄東徙西遷,目睹了中原各地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慘景。那可真是千里平原,白骨遍野,城郭皆為廢墟,百姓陷於溝壑,孤幼哭號流離,令人為之酸鼻!在父兄的教導下,伏膺儒學的司馬懿油然生出了一種「哀民生之多艱,常慨然而舞劍」的情懷,唸唸以濟世安民為己任,遊歷群山,遍訪英賢,學貫古今,術通百家,修成異才以求撥亂世返太平,拯救萬民於水火。後來,有兩個人的命運影響了他的救世觀:一是遼東高士管寧,他以德化民,引人歸善,甚著嘉名;二是漢末孤臣荀彧,他於亂世之初輔佐曹操,掃除群穢,匡扶漢室,功耀千秋。在司馬懿眼裡,他們身具大才大德,本當勝任撥亂反正扶世濟民的「天之大業」,從而為萬民稱頌,留美名於史冊。然而,由於無權無勢,管寧雖然德高節彰,但他仁惠之施,限於巷鄰,不出百里,改變不了天下萬民飢寒交迫、顛沛流離的悲慘境遇;由於無權無勢,荀彧雖志大才廣,但他不能挽漢室於將傾,遏曹操之謀逆,自己也被逼憂憤而亡,終究無助於定亂世、平天下、拯萬民。正因如此,司馬懿才執著地認為:只有成大器,掌大權,勝大任,才是實現自己濟世安民平天下之大志的必由之路,否則一切都是空談、空想!

《司馬懿吃三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