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解夢
三丈見方的煉丹室當中,那尊二人多高的青銅丹爐巍然而立。爐頂蓋上雕著的那隻金狻猊珵亮亮的,齜牙咧嘴,活靈活現,煞是威猛。它朝天昂首瞋目,口中冒出一縷淡青色的香煙,裊裊縈縈,升上半空,卻不散去,只似一條細線般隨風游移,顯得搖曳多姿,徐徐然騰挪出千奇百怪的魚蛇蟲鳥之形,令人顧盼流連。
丹爐一丈開外的兩個紫草蒲團之上,分別坐著兩位蒼髯長者,一位身著紅袍,一位身著白袍。卻見那紅袍長者靜靜仰望著那縷丹爐香煙,輕輕撫鬚而歎:「周大夫的『龍舌香』果然是聚而有形,歷久不散,實乃天下罕見的奇香異物啊!」
那白袍長者似聽非聽,雙目微垂,眼縫間神光內蘊,不洩不蕩,恍若兩泓深潭難以見底。
「照蔣某看來,論起周大夫您的『焚香成形』之技,幾乎可以與當年的敬侯荀彧荀令君之術媲美了……」紅袍長者繼續稱讚著。
「荀令君在世的時候,只怕蔣大人您還沒出仕吧?」一直悠然沉默著的那位白袍長者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來。
「呃……這個……」紅袍長者臉色頓時一紅,「蔣某也是聽聞司馬仲達他曾經繪形繪色地介紹過荀令君的『焚香成形』之絕技……所以,蔣某想當然耳!想當然耳!」
「呵呵呵……原來蔣大人是在『想當然耳』!那麼,您這些贊語,本座又如何受得起呢?」白袍長者雙目一張,精芒直射,「蔣大人今日屈尊移駕來訪,恐怕不單單是為了專誇本座的『焚香成形』之技而來的吧?」
那蔣姓長者聞言,臉上笑意微現:「周大夫當真是慧眼無雙,洞察人心。蔣濟此番前來,確有幾事想請周大夫占卜一番。」
這位白袍長者正是魏國太史令兼贊善宣化大夫周宣。他的星相易理占卜之術造詣在當今中原已是首屈一指的絕頂高手,只是因為親掌皇室易象樞密,一身干係甚重,從不在外拋頭露面。平日裡,他都是深居簡出,時時閉關修心習道。反倒是他的親傳弟子管輅,在朝野之際聲名鵲起,幾乎壓住了他這個師父的名頭。
身為諫議大夫的蔣濟,也一向對星相易理之學頗感興趣,又經司馬懿引薦,常來周宣府中討教,彼此各有啟發,竟漸漸結成了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今天,周宣聽得他又是有事來問,也不推拒,悠悠而道:「蔣大人有何要事須請本座占卜,儘管坦誠相告吧!」
蔣濟面露餘悸,愀然道:「孔和(周宣的字為「孔和」),實不相瞞,蔣某近來一直是噩夢連連,心頭甚是不快!這不,前日夜間蔣某便做得一夢——我家府院的後花園那片斑竹林白日間竟是猝然失火了,那火越燒越旺,彷彿一直躥到了天邊去,怎麼扑打也始終不滅。蔣某醒來之後,心神一片恍惚,頗有不吉不祥之感,還請孔和為蔣某不吝剖析以辨吉凶!」
周宣聽了,右手在自己膝蓋上擱放著的那柄麈尾拂塵上面徐徐撫摸著,沉吟片刻,慢慢而道:「『竹林失火,燃升入天』——唔,倒確是一件可慮之事。蔣大夫,你近日可有胸悶肺痛之症狀乎?」
「有啊!有啊!」蔣濟一聽,點了點頭,「蔣某近來一直覺得胸肺之間猶如壓了一塊千斤重石,別提多難受了……」
「那你必是已經看過醫師了?如果本座所料不錯的話,他應該給你開的是黃連、金菊一類的清熱化痰之藥材……」
蔣濟頓時面露訝然之色:「周……周大夫,這……這樣的事兒您也占斷得出來?」
周宣聞言,淡然一笑,拿起麈尾拂塵往自己身前輕輕一擺:「本座還能推算出你今日光臨鄙府之前,必與他人發生過一場大大的爭吵,鬧得是『上達天聽、轟動朝野』!」
「呵喲!周大夫,你真是神人了!」蔣濟驚得連自己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今日早朝之上,幽州刺史毌丘儉送來了八百里加急快騎訊報,聲稱遼東公孫淵奪了他叔父公孫恭的牧守之位,以下廢上、自立繼爵,情屬謀逆,特請朝廷明裁。
「在朝議之際,蔣某力主發兵討而平之,以塞亂源;但陳矯令君卻一味主張議和,居然建議陛下默認公孫淵自立奪位之穢行,還要賜封他為『樂浪公』以羈系之……周大夫,您給評一評,陳矯這不是在養虎為患嗎?公孫淵如此狼子野心,今日居然敢明目張膽而奪叔父之位,誰能保證他明日不會心生狂念而來奪中原神鼎乎?蔣某一念及此,便在朝廷之上和陳矯爭執了起來,當著陛下的面我倆大大地吵了一架……陳矯優柔壅閉如此,蔣某心中實是憤憤不平!只怕四方藩國都要嗤笑我大魏朝中無人,坐視逆賊行兇奪位了!」
周宣臉上的笑容始終淡若秋水,仍是用左手五指輕輕撫摸著那柄麈尾拂塵,並不多言。他身為觀天占星之職臣,地位敏感,自是從不輕易妄論朝事。
蔣濟將這一通怒氣發洩完畢之後,方才意識到自己大是失態,急忙帶著歉意向周宣說道:「哎呀!蔣某剛才一提到公孫淵那事兒就氣不打一處來,只怕有些冒犯周大夫了。周大夫身在煉丹室中足不出戶,居然這麼快就推斷出了蔣某與陳矯的爭執之事……蔣某真是佩服……」
周宣淡淡地含笑看著他,悠然而道:「蔣大夫所諫本是不錯,但陳矯令君也有他的難處啊!如今偽蜀虎視眈眈於西,逆吳蠢蠢欲動於東,我大魏兩面受敵、左右為難,已是壓力極大;倘若朝廷再為伸張一時之義理,而激得公孫淵舉兵作亂於北,則我大魏三面受敵,處境更為艱難!陛下和陳矯令君此刻除了極力羈系公孫淵之外,亦確是再無其他選擇!」
蔣濟聽罷,坐在那裡沉吟了一會兒。最後,他長歎一聲,雙目遙望西方,悠悠言道:「唉……陳矯這麼做,蔣某也知他頗負苦心,但他做得終究還是太過優柔迂鈍了些……倘若是司馬大將軍在朝主政,斷斷不會這麼任由他公孫淵公然脅迫朝廷默認其位,縱是不得已而羈系之,也必當軟硬兼施以銷其野心逆志!否則,朝廷日後哪怕甚至是用『大司馬』之祿位籠絡他,也不會填飽他的貪慾的……對他這種貪利忘義之徒,除了先行懾之以威之外,再用其他羈系之法都難免留有後患……」
「呵呵呵!且住!且住!你是知道的,本座煉丹室中從來不談軍國大計,你這些話還是繼續留到陛下面前去說吧!」周宣微微笑著,將手中拂塵向外輕輕一甩,「咱倆且先收拾一下服飾,待會兒將有要事不期而到喲!」
「別忙,別忙——你也別故弄玄虛了,就先給蔣某解析一下這個夢的含義的來龍去脈啊!」蔣濟急忙將他的袍角拉住。
「好吧,好吧。本座便給你解析一番吧!《莊子》曾言,『神遇為夢,形接於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接也。』《禮記》有雲,『夢者,緣也,精氣動也,魂魄離身,神來往也。陰陽感成,吉凶驗也。』王充曾講,『夫夢者,像也。吉凶且至,神明示象,熊羆之占,自有所為。』你所做的『竹林失火,燃升入天』之夢,其寓意便是:『竹林』者,隱喻為木,而人身之肝屬木;『火』者,隱喻為人之心火躁氣也;你夢見『竹林失火』,其喻為心氣太盛、肝火太旺。心氣太盛、肝火太旺,一則傷肺克脾,故而你有胸悶痰壅之疾;二則易激易怒,故而你會與人爭執。而『火燃入天』,則喻為『上達天聽』,所以本座斷定你今日在朝會上必定當著陛下的面和他人大吵了一架。至此,你可明白了?」
蔣濟聽了,若有所思道:「原來周大夫的解夢之道便是這般『以象通意,以意喻物』地剖析啊?那麼,蔣某昨夜又做了一個怪夢,您又如何解釋?」
「什麼怪夢?你且說來聽一聽。」周宣徐徐言道。
「蔣某昨夜夢見自家偏屋頂上有兩塊青瓦被大風吹落於地,一瞬間忽又化為兩隻燕子振翅飛去。周大夫,您且講一講這夢是何寓意?」
周宣掐著手指暗一沉思,忽地訝然看向他來:「想不到蔣大夫您府中制度嚴明,竟也會發生這等奴婢通姦私逃之事!您須得回府把那管家召來好好訓誡一番了……」
蔣濟聞言,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來:「呵呵呵……周大夫,您這一次的析夢占斷之言必是大錯特錯了!實不相瞞,昨夜本座根本就沒做什麼睡夢,剛才說什麼『偏屋落瓦、化燕而飛』,都是蔣某故意編造出來詐您的……蔣某之夢既是純係臆造,你又怎會占斷得准?」
周宣一聲長笑,卻從紫草蒲團上冉冉立起,雙手捧著那柄銀絲麈尾拂塵,淡淡而道:「一切之夢,其實都不過是你心底意念在你睡夢中的腦際映像而已!歸根到底,夢者,實乃心念之動也。所以,你剛才編造的這個『偏屋落瓦、化燕而飛』之夢,實質上就是你心底意志的一種微妙流露和隱約呈現罷了!本座完全可以依據這個『假夢』深入解析占斷——你且拭目以待它的靈驗之應吧!」
說罷,他朝室門口微微一努嘴:「天使駕臨,已到鄙府——我等該到正廳前去接旨了!」
他話猶未了,室門口外傳來了本府家僕的呼喊之聲:「老爺!老爺!府門外來了內廷欽差宣您前去接旨呢!」
蔣濟目瞪口呆地看著周宣,隨他一同出得煉丹室來,一瞥眼卻見自己府中的管家蔣老五在廊簷下滿臉焦急地候著,他急忙上前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蔣老五一個響頭朝他磕下,囁囁著答道:「老爺,夫人讓小人前來稟報您——她房中的丫環阿青和阿紅捲了她一包珠寶首飾一大早偷偷逃跑了……」
「哎呀!我府裡當真發生了這樣的事體!」蔣濟不禁驚呼一聲,轉過身來,望著長廊那邊漸漸遠去的周宣的背影,喃喃而道,「周大夫,您真是料事如神的高人啊!」
曹叡沒有同往常一樣在九龍殿召見周宣,而是讓傳詔謁者直接領他進了後宮最為隱秘的「紫苑禁室」內問話。
禁宮裡四角燭光幽幽,當中擺著一座巨物,外面鋪了一層厚厚的青氈,讓人瞧不分明裡邊究竟是何物件。
曹叡無精打采地倚在御座龍床之上,一直怔怔地看著那座用青氈掩蓋著的巨物,默默不語。直到中壘將軍曹爽領著周宣在禁宮門外恭聲求見,連呼了四五次,他才霍然一下從深思中驚醒過來:「進來吧!」
曹爽恭恭敬敬地帶領周宣進了「紫苑禁室」,低聲稟道:「陛下,周大人奉詔已到……」
「知道了。」曹叡連眼皮也沒抬,就微垂著頭吩咐道,「你且帶領侍衛們在外邊將『紫苑禁室』細細嚴嚴地把守住,若發現有任何靠近竊聽之人——當場格殺勿論!」
「是!」曹爽抱拳應了一聲,將臉朝向室內,緩緩倒退而出。
靜幽幽的禁室之中,此刻就只剩下了曹叡和周宣二人。
「陛下……」周宣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仰望著曹叡。
「周愛卿,你去把那層青氈拉下來吧。」曹叡忽然舉目直視著他,眼底裡彷彿藏著深深的陰雲,濃得化不開來。
「是!」周宣就在柏楊木地板上膝行著爬上前去,伸手扯住那青氈一角,輕輕往下一拉。
一座烏沉沉的巨石在他眼前赫然而立,形狀猶如一隻伸頸昂首的碩大靈龜,高達一丈二尺,方圓三丈八寸。在它那寬闊的龜背上,有一脈脈瑩白如玉的紋理組合成一幅幅玄妙莫測的古樸圖案:麒麟之紋在東,鳳凰之章在南,白虎之圖在西,犀牛之畫在北。而龜背中央則有八匹神駿之馬身生雙翼,揚蹄飛奔!這八匹飛馬如圓環狀首尾相銜,拱繞著當中一圈似是天然生成的赤字,內容是「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
一見此石,周宣就驚得一下張大了嘴,呆了片刻,又手忙腳亂地拿起那幅青氈要給它遮蓋上去!
「不要遮蓋它——就讓它那麼擺放著吧!」曹叡的聲音顯得有些嘶啞而乾澀,彷彿沒有絲毫水分,「周愛卿——它是涼州刺史孟建、張掖太守徐邈在本郡刪丹縣柳谷玄川河今年正月初三那天發現的,當夜就用了一輛七八匹駿馬並轡而拖的大車拉進了宮裡來……」講到這裡,他目光猝地一亮:「周愛卿,您上通天文、下曉地理,無物不識、無事不明——應該認得出這是何石吧?」
周宣渾身上下都似篩糠一般在地板上抖抖索索地長跪著,結結巴巴地答道:「啟……啟奏陛下,此……此石來得蹊……蹊蹺,老臣不……不敢妄言。」
「任汝所言,但講無妨。」曹叡顯然是沒了以前在朝會之上「溫良禮敬」的耐性,蹙著眉頭就撞了一句過來。
「這……這石頭只怕是有人刻意偽造的吧?」周宣仍是囁囁著顫聲言道,「當今太平盛世,豈會有此等異石降臨?」
「朕先前已召來不少能工巧匠們仔細驗看過了……他們說這巨石上的圖案似雕非雕、似刻非刻,說不清楚到底是天然生成還是人力所為……」曹叡靜靜地盯著那座巨石,悠悠而道,「而且這巨石上面那些黃灰相間的水銹、土銹也是多年形成的,不會是什麼人朝夕之際的倉促所為!」說到此處,他有些自失地笑了一下:「朕也希望它是人工偽造的啊!所以,朕才召了你來辨認啊!周愛卿——你就放膽直言吧!朕今日恕你講什麼話都視為無罪!」
周宣聽他講得如此懇切,便肅然一斂容色,澀澀地答道:「陛下既是這般垂意咨詢於老臣,老臣就據實直言了——倘若老臣所知無誤,這應該是上古典籍所言的身負『河洛圖書』之『靈龜玄石』,常於天命改易之際誕世而現——只怕對我大魏而言,乃是不祥之物啊!」
曹叡還沒聽完,目光就似冰刀一般冷冷地剜在了周宣的臉上,把牙齒咬得崩崩直響,卻沒有失態發作——這些話若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曹叡早已是毫不猶豫地令人拖將出去斬了。但這些話是從周宣口中講出來的啊!這個周宣,一向是占卜如神、測算無誤:十五年前,他曾經精確地預言了太祖武皇帝曹操駕崩歸天的時辰,並留下了「五五縱橫,黑鼠遇虎;生而為相,死而稱帝」的著名斷語(曹操去世之日,正是建安二十五年正月,那一年的天干地支便是「庚子」,而虎為正月,即戊寅月也。)八年之前,他又一次精確地推算出了高祖文皇帝曹丕的壽數與歸天時辰,留下了「日繼月來,年壽八十;騎馬乘馬,直攀青雲」的斷語(「日繼月來,年壽八十」,乃是合晝夜之數而為八十,即指曹丕僅能活命四十個晝、四十個夜,而他果然是在四十歲時暴病身亡;「騎馬乘馬,直攀青雲」,是指曹丕該當在馬年馬月去世,而他亦確是在丙午年甲午月溘然而逝)。這些昔日往事倒也罷了,就是曹叡自己,在為自己是否能夠順利繼位為嗣一事之上憂心忡忡之際,也是周宣第一個以外臣的身份悄悄贈送了自己一柄紫金如意以示擁戴——果然,在最後的關頭,自己還是被先帝親筆下詔立為太子。同時,他也明白了周宣當年贈送自己紫金如意的巧妙寓意:「紫金如意」,就是「子今如意」之義嘛!如意者,「心想事成」之謂也,暗示自己繼位為嗣之志終能在歷盡劫波之後如願以償。正是周宣這一系列「百測百中」的占卜推演之能,讓曹叡不得不對他驚為天人,奉為神明!所以,此刻他也只能壓抑住胸中的驚懼之情,向周宣言道:「周愛卿,此石將會帶來何等『不祥之兆』?你且細細向朕道來……」
「古書有雲,『靈龜玄石橫空出世,必有翻天覆地之劇變。』所謂『翻天覆地之劇變者』,莫過於天命變易、改朝換代……老臣罪該萬死,只能言盡於此,不敢再行深語下去!」
「誰?誰?誰能讓我大魏朝改天換地?」曹叡的雙頰立刻泛出一大片潮紅來,「是偽蜀的諸葛亮嗎?是偽吳的孫權嗎?朕……朕要馬上調兵遣將,滅了他們……」
周宣伏在地板之上,以額相觸,久久不語——蜀有崇山之險、吳有長江之阻,哪裡是陛下他一時想滅就滅得了的?
曹叡愈想愈是偏激,勃然而道:「乾脆朕找幾個虎賁力士將這妖石砸它個粉碎,如何?」
「陛下,這等天生奇石,乃是應運示警之物,倘若以人力而亂毀之,恐怕會更有不測之災異而降啊!天譴之鋒,誰敢輕攖?」周宣終於鼓起勇氣,有些怯怯地勸諫道。
「那你倒是快說究竟應該怎麼辦啊?」曹叡擰緊了眉頭,重重地說道,「難道就真的沒有什麼轉移化解之道嗎?」
周宣沉吟許久,才開口奏道:「啟奏陛下,為今之計,老臣只有親自護送這塊『靈龜玄石』重返涼州,尋找當地崑崙山的北峰『玄陰土』,將石上讖文『大討曹焉』中的那個『討』字裡面那一點窒住,把它修改成『大計曹焉』,或許尚可轉禍為福,化凶為吉!」
「唔……很好!這件事兒,朕就特意委託你專程去辦。辦好之後,朕自有重賞。」
「老臣謹遵聖諭,盡力而為。」
曹叡這時才慢慢鬆弛了心弦,在御座龍床上靜坐了片刻,似又忽然想起了什麼,向周宣問道:「對了!周愛卿,朕一直記得陳群司空去年病逝之際曾經談起他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一頭『九尾靈狐』踞樹而立,尾分九枝披垂於地,極似暮雲之降……他向朕解析這是暗示我大魏有『干弱枝強、尾大不掉』之隱患。周愛卿,你深通釋夢之術,以為他所言如何?」
周宣深思片刻,款款而道:「啟奏陛下,『九尾靈狐』現於夢境,實系吉兆而非凶象。上古相書有雲,『昔日西伯姬昌登岐山而獲九尾狐,則東夷歸周;武王姬發游孟津而取白魚,則諸侯來朝。』又曰,『九尾之狐者,隱喻後宮九妃各得其所、子孫繁息也。』所以,陳司空夢見『九尾靈狐』,乃是我大魏基業繁榮隆盛之大吉兆!對此,陛下您應該高興才是!」
曹叡本來膝下子女就極稀薄,聽得周宣這麼一講,臉上頓時不禁浮起了幾分喜色。他微一頷首,又徐徐而問:「周愛卿,近日司馬懿從雍州境內亦送了一件異物上來——它是一頭渾身毛色純白如雪的三角大鹿,這又是何徵兆啊?」
「白鹿之兆?!哎呀!陛下,這可是大吉大利的美事啊!昔日周公旦輔弼成王,忠貫日月,而有岐山素雉之貢;當今司馬大將軍恭受陝西之任,勤於王事,而有雍州白鹿之獻——這不正是古之吉兆而遙應於今嗎?陛下能夠得臣下如司馬大將軍之賢,縱有蜀賊、魏虜跳梁來犯,皆不足憂矣!」
曹叡聽罷,沒有立刻接口答話表態,而是沉吟了好一會兒,抬起眼來深深盯了周宣一眼:「白鹿之兆,倘若真能如你所言,自然實乃大魏社稷之洪福也!這樣吧,周愛卿,你便以朕的欽差大臣之身份前去雍涼二州,在明面上去犒勞司馬愛卿和他手下的關中大軍,在暗地裡卻以消災復異之法去鎮住那妖石!」
孫權稱帝
浩浩蕩蕩的長江猶如一條巨龍騰躍而來,翻起層層波濤,白沫飄灑,恍若飛雪濺玉,令人看得目眩神迷。
堤岸上柳樹成行,江風吹來,低垂的柳枝輕輕搖擺,遠遠望去就似青翠的煙霧在天際浮動。
吳王孫權仰坐在一架四人共抬的烏漆鑲金坐輦上,雙手按著兩邊的玉雕豹螭扶手,神情怡然,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半濃半淡的柳蔭裡。在他的坐輦之旁,白髮蒼蒼的輔吳將軍兼婁侯張昭騎著一匹青花斑馬,與他徐徐並肩而行。
在他倆的身前,是五隊虎賁騎士,挺戈執矛,威風凜凜地走在前面開道導行;在他倆的身後,則是六列宦官、侍女,或握著長柄羽扇,或捧著青銅唾壺,或拎著獸頭香爐,或抱著青氈長席,隨後恭然而行。宦官、侍女的後面,便是一大群朱袍紫衫的東吳臣僚。
「大王,就是這裡了。」走在最前邊的那個青衣文吏停下了馬,用手中馬鞭朝著堤壩下波濤起伏的江面遙遙一指,「微臣就是在這裡看到兩條黃龍交纏糾結著破浪而起,飛到半空之中扭頭擺尾大顯威風。當時天上那紅彤彤的太陽立刻都暗了半邊下來——它倆盤旋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方才沖天飛騰而去了……」
孫權一擺手,侍從們立刻將他的坐輦抬到一片柳林濃蔭中放下。他微微瞇縫著雙眼,望向那江面上洶湧澎湃的重重浪濤,悠然吐出一口長氣來:「好一派波瀾壯闊的氣象!神龍在此現身顯靈,亦可謂『恰逢吉地』也!」
然後,他朝那青衣文吏肅容下令道:「韋祥,你既然親眼目睹神龍顯靈呈祥,亦堪稱是有福之人了——孤王便封你為『逢龍侯』,食邑八百戶!」
他此令一宣,輦邊那個下馬而立的張昭不禁微微皺了皺眉,正欲開口而言——他背後不知何時已然趨近過來的吳國丞相顧雍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袍角,暗暗止住了他。
那邊,青衣文吏韋祥一聽,立刻從馬背上滾下地來,滿臉堆歡,眉梢間喜色四溢,連連叩頭道:「微臣叩謝大王隆恩!微臣恭祝大王洪福齊天、大吉開泰!」
瞧著他那一副欣喜若狂、小人得志的模樣,張昭在鼻孔裡低低「哧」了一聲:這等捏造事實、謊報祥瑞的嗜利之徒,只憑一篇花言巧語便換得孫權的加官賜爵,實在是有違朝綱、有損禮法啊!從今之後,大家都可以亂報祥瑞以邀寵領賞,則浮偽之風漸長,此勢豈可持久?
他正在思慮之際,卻見一個青年侍衛長分開眾人上了前來,「撲通」一頭拜倒,向孫權奏道:「啟奏大王,微臣在此恭賀大王了——《易經》有雲,『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黃龍升天,白日呈祥,遠近矚目,靈異罕見,實乃大王您應天受命、開泰稱帝之吉兆!」
他此奏一出,周圍的吳國臣僚們頓時微微泛起了一片轟動。
孫權在輦上轉頭一看,見得那青年侍衛長正是征北將軍諸葛瑾的長子諸葛恪。他的目光從諸葛恪臉上一掃而過,神色仍是一片淡然:「愛卿越眾而出,便是為了進獻這一篇諂媚之詞嗎?孤王若不是念在你父親諸葛謹征北忠謹有功的份兒上,定然是讓虎賁力士拖你下去杖責四十了!孤王豈能如你所言?何德何能堪當『開泰稱帝』之天命?」
到了這時,張昭這才瞧出孫權、韋祥、諸葛恪等三人表演的是一出「連環戲」。他唇角禁不住掠過一絲輕蔑的微笑,閉住了口不言不語。
當張昭凌厲的目光盯過來時,諸葛恪只覺自己的臉龐似被一塊烙鐵「吱」地一響灼痛了一般,急忙很不自然地低下頭來,慌忙避了開去。
然而,臭蛋一旦裂縫,蒼蠅自會聞味蜂擁而來。這時,侍立在孫權輦側的黃門侍郎孫峻是孫權的同族後生,與諸葛恪年齡相仿,也探身上前奏道:「大王,微臣幼時在吳郡富春縣老家,便記得鄉里之間流傳著一首童謠,『黃金車,班蘭耳;闓昌門,出天子。』童謠者,乃天之徵兆自小兒之口洩於人間也!不可不慎聽也!依微臣看來,此謠便是該當應驗在大王身上……」
「對!對!對!這些吉兆都是應驗在大王您身上的……」隨輦臣僚中有些人士也七嘴八舌地爭相說道。
孫權用眼角餘光偷偷瞥了一下張昭,見到身為百官師長的他仍是一副漠然無動於衷的模樣,眉頭不禁暗暗一蹙,心道:這個張子布(張昭的字為「子布」)看來也要當阻遏自己稱帝改號的吳國「荀彧」了麼?他心念一轉,便假意向孫峻等厲聲叱道:「汝等無知小兒,懂得什麼『天之徵兆宣於童謠』?休要在此瞎說!」然後袍袖一揮,讓他們退到了一邊去。
靜默了片刻,孫權又一揮手,示意身旁的侍女們捧出一方長長的錦匣來,直送到張昭面前。他迎著張昭有些驚疑莫名的目光,緩聲而道:「張師傅,這是漢相諸葛亮讓他的使臣鄧芝從成都帶過來的一件奇物,孤王有請張師傅您垂目一覽。」
張昭不知孫權的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聽他這麼一講,便注目看去:但見那錦盒輕輕打了開來,裡面竟是粗粗的一大卷絹帛拓圖。它鋪展開來足有六尺來長、四尺多寬,幾乎如同半個坐輦般大。拓圖上邊,清清晰晰地顯現著八匹駿馬凌空奔騰之象,當中一圈隸書大字,內容是:「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
「諸葛亮前幾日給孤王送來了這幅絹帛拓圖,聲稱是他的『暗探』從偽魏涼州張掖郡玄川河中溢水而出的一座『靈龜玄石』背上拓印下來的。他認為這是天降凶兆於偽魏,並解析說這『大討曹焉』四個字已明明白白顯示出曹氏已為天之所棄、民之所離,希望能和孤王聯手結盟,東西並進,大舉興師討伐偽魏……」
靜靜地聽著孫權的話,張昭雙手托著那幅絹帛拓圖,淚水泫然而下,兩肩也抽動得厲害,久久不能自抑。這二十多年來,他作為僑居江東的漢室孤臣,胸中所懷的興復炎漢之志始終未懈,今日被這讖文拓圖一激,更是令他情不自禁慨然動容!隔了半晌,他才終於慢慢定下心神,抬眼正視著孫權,緩緩而道:「偽魏篡漢自立,神人共憤,為天之所棄亦已久矣!如今上天垂象以明,老臣實在是喜不自勝啊!倘若老臣在有生之年能夠親眼目睹偽魏之土崩瓦解,也亦是死而無憾了!」
說著,他臉色一肅,鄭重之極地向孫權說道:「大王,《黃石公三略》有雲,『夫能扶天下之危者,則據天下之安;能除天下之憂者,則享天下之樂;能救天下之禍者,則獲天下之福。』大王若能舉兵討滅魏賊,而為四百年炎漢復仇於一夕之間,則屆時順天應人、開泰稱帝,雖漢高祖、光武帝重生而不敢復居其上矣!老臣衷心之深意,懇請大王體察之。」
孫權等的就是張昭這番表態。這二十多年來,孫權從年近而立的青壯小伙兒在江東一直打拼到如今這鬢角染霜的半百老者,終於據有了江南四千里疆域,安安穩穩地當上了「土皇帝」。他眼見得曹丕廢漢稱帝、劉備自立正位,心頭也癢癢的,著實想過一把被人山呼萬歲的「皇帝癮」了!但他知道自己若想由王晉帝、大吉開泰,就非取得像張昭這樣的士族元老之支持不可!所以,他才煞費苦心地利用了漢魏之矛盾來牽引他們推戴自己——而自己亦可順水推舟地與蜀漢結盟,共討偽魏!畢竟,倘若自己開泰稱帝,偽魏自詡為中原正統,是一定會向自己極力發難的!這個時候,自己也只有借助蜀漢的力量來化解偽魏的重壓了。他此刻聽罷張昭之話,臉上不禁露出深深的笑意,親切地說道:「張師傅之言,寄望於孤王者何其之高也!孤王心意已決,定與西蜀聯手結盟,共討偽魏,為漢復仇!」
「大王若有此意,老臣願遣犬子張承為討魏先鋒大將,誓滅曹賊!」張昭鬚髯俱張,欠身毅然而道。
成都東郊外北伐軍營的練兵場上,到處人馬喧嘩,殺聲震天!
「誓滅魏賊,肅清中原,共匡漢室,功在不朽!」
一陣陣響遏行雲的口號吶喊之聲此起彼伏,震得柵門外擁擠觀望的蜀國士庶們為之耳鼓發麻!一隊隊蜀軍戰士列著方陣層疊如山,齊齊持矛向前劈刺而出,動作之整齊如同「合萬眾而為一人」!
站在高高的指揮台上,蜀相諸葛亮頂著炎炎烈日,左手握著鵝羽扇,右手搭著眼篷,正向場中靜靜而觀。
他手下的侍衛統領、越騎校尉劉諾在一旁看到諸葛亮鬢角微微見汗,不禁輕聲提醒道:「丞相,您在這裡已經觀訓大半個時辰了,眼下這日頭太毒,您還是去後帳稍事休息吧!」
諸葛亮輕輕搖著鵝羽扇,回望了劉諾一眼,悠然而言:「劉君啊!《黃石公三略》曾經有言,『夫將帥者,必與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知乃可加。故兵有全勝,敵有全因。昔者良將之用兵,有饋簞醪者,使投諸河,與士卒同流而飲。夫一簞之醪,不能味一河之水,而三軍之士思為致死者,以滋味之及己也。古人有言,軍井未達,將不言渴;軍幕未辦,將不言倦;軍灶未炊,將不言饑;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張蓋,是謂將禮。與之安,與之危,故其眾可合而不可離,可用而不可疲;以其恩素蓄、謀素合也。故蓄恩不倦,以一取萬。』對照這段箴言而觀之,戰士們烈日當頭而本相手操羽扇,已是大大有違誨訓!本相只怕更不能擅自下去休息了……」
「丞相大人!您……您真是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劉諾喉頭一哽,堂堂八尺男兒險些當場掉下淚來,「您昨夜批文就一直批到了二更時分,今天一早卯時起床後又來到這裡觀訓……哪怕是鐵打的身板也熬不住啊!」
諸葛亮臉上掠過一縷淡淡的苦笑,遙遙望向熱火朝天的練兵場,沒有搭話。他用眼角餘光瞧了一下劉諾,心裡暗暗想道:本相這麼嘮嘮叨叨地引經據典,這麼不厭其煩地言傳身教,就是希望你們能夠加緊學習,快快成長起來,時刻準備著在北伐戰場上獨當一面、建功立業啊!畢竟,來日光復中原、重振漢室的重任,終究還須得由你們前去奮力拓進哪!你懂得了本相的這番苦心了嗎?
他正想之間,一名親兵侍衛「登登登」快步跑上台來,單膝跪地稟道:「啟稟丞相大人,尚書僕射蔣琬、度支尚書楊儀、前將軍姜維、諫議大夫費詩、太史令譙周前來求謁。」
諸葛亮聽了,徐徐搖著鵝羽扇的右手不禁微微一僵:「哦?費大夫和譙大人也來求見?唉!好吧!且請他們去到中軍主帳稍候。」
他一邊說著,一邊招手喊過劉諾來,吩咐道:「劉君,你稍後傳下本相的指令給魏延、王平、馬岱三位將軍,讓他們帶領眾戰士再練習兩遍『八卦陣』之戰法,然後就放大家休息了吧!」
前幾日,吳國特使趙咨來到成都,向蜀漢朝廷帶來了一封孫權的親筆信函,裡面的內容主要如下:東吳已經決定依據種種「天降祥瑞之兆」,順天應人而開泰稱帝,並與偽魏的「青龍」年號相對應而改年號為「黃龍」,他非常希望蜀漢能夠以「東西二帝並尊同敬」之務實態度而禮待之,最好還能派出使臣前來慶賀。倘若蜀漢接受了以上這些事實和要求,吳國便與蜀漢結為「兄弟之邦」,聯手結盟,以「平分中原」為議定條件,共同舉兵討伐曹魏。
他遞上的這道來函,在蜀漢朝廷上下掀起了軒然大波。諫議大夫費詩、安漢將軍李邈、大司農孟光、少府卿陳祗等紛紛憤然反對,理由自然是堂皇正大的:大漢正統之名分乃是萬世一系、至高無上,焉能與江東孫吳這樣乘時牟利的割據之雄分享?現在,大漢凌駕於四海六合之上的最可貴的地方,就是這道正統名分了——如果咱們自己也把它拱手分送於人,豈不是「漢將不漢、國將不國」了?這怎麼能行?
而且,那趙咨在拋出了孫權的這封信函之後,居然厚著臉皮就在成都使館裡怡怡然住了下來,擺出一副「不得結果誓不還」的姿態,每天還跑到蜀宮午門前去催問漢廷的答覆。
這一下,更是激得費詩、孟光、陳祗等義憤交加——孟光有一天傍晚就跑到使館裡和趙咨大吵了一場,甚至喊出讓他「滾出成都」的重話,那趙咨卻仍是含笑受之,彷彿毫不在意。
孟光氣得跑去又聯合了費詩,急忙上朝向蜀帝劉禪提呈了請求下詔驅逐趙咨的奏疏。然而,他們那些奏疏呈上去之後卻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了回音——他們這時才明白:原來劉禪在這個事兒上也是抱著模稜兩可的態度啊!他既然存有這樣的態度,那就只能請出托孤執政大臣、當朝丞相諸葛亮前來決斷此事了。
這一回過神來,費詩等人方才發現:身為蜀漢執政大臣、權重朝野的諸葛亮,竟然一直在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保持著耐人尋味的沉默!他的表態,也始終是一個謎呢!
生性耿直的費詩顧不得許多,今天就陪著前來京郊行營匯報軍政庶務的蔣琬、楊儀、姜維等人,親自趕到了諸葛亮面前要問個清楚。
他剛在行營大帳中落座等待沒多久,帳門外守卒一聲高呼傳來:「丞相駕到!」
隨著這一聲高呼,蔣琬、楊儀、姜維、譙周等肅然而起,畢恭畢敬地迎著那個英挺高揚的身影便俯身揖禮下去。費詩卻只是站起身來,向諸葛亮拱了拱手:「費某在此向丞相大人見過禮了。」
「公舉(費詩的字為「公舉」),真想不到你今日竟然亦有雅興親臨本相這裡前來相晤!本相有失遠迎了!」諸葛亮笑容滿面地和他打過招呼,語氣裡透出一種別樣的親切來,「坐!坐!坐!你今日來此,有何示教?本相洗耳恭聽。」
費詩也不客氣,坐回席上就侃侃然言道:「丞相大人可知東吳那趙咨小兒此番西來之意乎?」
「哦……公舉原來是為他而來呀!」諸葛亮淡然而笑,「本相雖是尚未親見趙咨,但亦知他之來意一二……」
「費某也清楚丞相大人近日忙於軍務,或許對趙咨此行之意知而不盡:那東吳小兒孫權竟派趙咨前來遞函,聲稱意欲與我大漢『並稱東西二帝』,還癡心妄想我大漢派遣使臣前去慶賀!是可忍,孰不可忍!」費詩一談到這事兒,便是雙眉倒豎、滿臉不平之色,「我大漢堂堂之正統名分,足可光耀日月,豈能由他江東鼠輩私竊偷占?費某特來提醒丞相大人千萬莫要受其蠱惑!」
諸葛亮聽著費詩這一番慷慨陳詞,手中鵝羽扇輕搖,面色凝重,久久不語。這費詩非同常人——他乃是蜀漢朝廷之中資望最深的「益州本土派」士林領袖,素以直言敢諫之行而揚名遠近。想當年先帝劉備以漢中王的身份開泰稱帝之際,包括諸葛亮在內的朝廷眾臣都紛紛聯名勸進,只有他作「仗馬之鳴」,上疏諫阻道:「殿下以曹操父子逼主篡位,故乃羈旅萬里,糾合士眾,將以討賊。今大敵未克而先行自立,恐人心疑惑也。昔高祖與楚約,先破秦者為王。及下咸陽、獲子嬰,猶懷推讓;況今殿下未出門庭,便欲自立耶?愚臣誠不為殿下取也!」結果被劉備一頓嚴訓,並貶官兩級以思過。但費詩卻仍固執己見而不認錯。所以,劉備亦不得不稱他是「天生硬骨,能立清議」。像他這樣的角色,又焉是諸葛亮以口舌之辯所能折服得了的?
諸葛亮沉吟了半晌,最後還是一咬牙,直言而答:「本相就此番趙咨前來請求其國與我大漢『並尊稱帝』之事寫有一道奏折,準備呈給陛下決斷——公舉您不妨先過目一閱。」
費詩微微一愕:原來丞相已早有定見了?他伸手接過那奏疏,只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
臣亮啟奏陛下:
近聞趙咨之事,老臣思之熟矣。依老臣之愚見,吳越孫權懷有僭逆之心已久而特未公然稱號耳!我大漢所以略其釁情而不顧者,求其掎角之援也。今若明加顯絕,彼仇我必深,難保其不會移兵西犯。如此一來,我大漢不得不與之角力,須並其土而後再議中原。而彼賢才尚多,將相緝穆,又未可一朝定也。雙方頓兵相持,坐而待老,使北賊得計,決非上策之選也!昔日孝文帝卑辭厚幣以事匈奴,先帝亦曾優先與吳為盟而抗曹氏於赤壁,皆系應權通變、弘思遠益之智舉,而非匹夫匹婦之為忿妄動可比。
今議者鹹以為若我大漢讓其名分以驕之,則孫權必妄自尊大;孫權妄自尊大,則志望已滿,利在鼎足,而難有上岸之情,未必與我大漢併力討魏,實不可信也。如此之議,老臣皆以為似是而非也!何者?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耳!孫權之不能越江,猶魏賊之不能渡漢,非力有餘而利不取也。若大軍致討,彼高則分裂其地以為後規,下當略民廣境、示武於內,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動而睦於我,我之北伐必無東顧之憂,還能使魏境河南之眾不得盡西,此之為利亦已深矣。故而,孫權僭逆之罪,實未宜明也,須當包容之。老臣在此懇請陛下深長思之!
費詩的目光在那奏疏上呆呆地凝視著。過了許久,他的雙手才激烈地顫抖了起來,幾乎把握不住那卷竹簡——他猛地抬起頭來,死死地盯著諸葛亮,眸中儘是一派哀傷悲慟之色,聲音也變得顫顫巍巍的:「老……老夫真不敢相信——這……這道奏疏居然會是丞相大人您……您寫的!滿篇利害算計之言,沒有一句禮法名理之語!何其悖也!若……若是換了別人,老夫早已罵他為國賊而重重劾之了!」
諸葛亮用手中鵝羽扇微微掩住臉頰側了開去,彷彿也不願與他直面相對。
費詩仍是筆直地瞪著他,眼角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丞相大人,請聽費某直言——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其之白,其之節,正乃玉與竹之可貴於眾也!我大漢之所以傲視魏賊、吳虜而雄立於世者,正因我大漢有堂堂正正之正統名分、四百年之氣數淵源也!您……您不也是曾經講過,『漢賊不兩立,正偽不同路,王業不偏安』嗎?如今我大漢自棄正統之名義而與吳虜並尊同號,豈非『自損其白、自毀其節』乎?又猶如士人之與豬狗同席,豈可謂之宜乎?」
他這番話如同重重一錘打在了諸葛亮的胸口之上,痛得他臉上肌肉一陣抽搐。
「丞相大人,我益州上下百萬士民為何對您之號令積極響應耶?只因您與當今陛下擁據四百年炎漢之大名大義矣!當年以奸詐無比之陰梟王莽尚且不能僭逆成功,而又何況今之曹叡小兒與孫權匹夫乎?您自己在建興二年裡不也曾對杜微先生聲稱,『曹丕篡弒自立為帝,是猶土龍芻狗之有名也,必不能久矣!』您今天卻又為何如此媚事江東孫氏,不惜食言而肥乎?」
「費大夫!您未免言之太甚了!」蔣琬在旁邊再也聽不下去了,憤然而道,「當年先帝為報關侯之仇而致夷陵之敗,此為殷鑒不遠——如今我大漢可有實力能與魏賊、吳虜兩面開戰乎?丞相此舉,乃是捨小義而取大敵,實為顧全大局、忍辱負重……」
姜維也朗聲而道:「倘若此番北伐我軍揮戈而下長安,屆時孫權匹夫自會戒懼自省而歸其僭號,於我大漢又何損乎?」
諸葛亮將手中鵝羽扇輕輕一抬,止住了他們的爭辯,緩緩閉上雙目,深深而言:「費大夫說得沒錯,本相此舉,確有負國負民之謬,壞了朝廷名分……公舉盡可上表而重重劾之,以示我漢廷有直諫之言;而本相亦自會甘受責罰,決無二言。但,為了此番北伐的底定功成,為了實現先帝和列位先烈諸君『肅清中原、重振漢室、光復兩都』之遺志,本相願以任何代價、任何手段而奉獻之——哪怕身名俱焚,亦在所不惜!」
說到此處,他雙眸一睜,灼灼精芒暴射而出:「西佛有言,『吾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此為本相之心聲也!」
他這話一出,帳中立刻靜了下來——靜得連每個人的呼吸喘息之聲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過了許久許久,費詩才從座席上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複雜莫名。他「撲通」一聲,直向諸葛亮磕頭而下,喃喃而道:「費某此膝已久不為他人所屈矣!丞相大人為匡漢大業而甘願犧牲一切,費某衷心敬佩!費某雖與丞相政見不合,但費某亦不禁在此恭祝丞相大人此番北伐能夠底定功成,光復中原,重振漢室!一切還望丞相大人能夠善自珍重……」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竟已漸漸哽咽了。最後,他伸手一揩臉頰,抹下一大把眼淚,起身徐徐退了出去。
直到費詩走出帳外很遠很遠,諸葛亮才輕咳一聲,倏地用袍袖掩住了口,俯首之際眼角竟有淚珠流下。
這時,楊儀卻站起來說道:「丞相,費詩這個人太過冥頑!別看他現在是這麼感動涕零的,說不定回去之後仍要上表參劾於您!楊某下來後便也行文劾他『大不敬』,免得他損了您的威儀……」
「唔……楊君你這話說得可不對啊!」諸葛亮聞言,慢慢抬起頭來盯向了他,「俗話講,『千金難求直諫言。』費大夫的這種清風高節,正是我大漢朝廷眾士之所急需啊!只要是一心為公,咱們便得敬他、重他、畏他、服他!亮既是坐到了這個相位之上,那就應該當得起悠悠眾口的斥罵!狷狹之性、偏躁之量,終究成不得大業——你要謹記啊!」
「這個……丞相您訓示得是。」楊儀臉上一紅,急忙垂頭答道。
大戰在即
靜了片刻,諸葛亮輕輕搖著鵝羽扇,轉身向蔣琬問道:「我大漢十三萬大軍此番北伐所需的三百六十萬石糧食籌齊了嗎?」
蔣琬雙手一拱,道:「啟稟丞相,三百六十萬石糧食均已籌齊,足夠我軍八個月之用了。」
諸葛亮面色微微一暗:「真是苦了蜀中父老了!八個月……多謝大家能夠信任本相,賜給本相八個月的時間來一盡所能底定乾坤……本相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蔣琬、姜維、楊儀、譙周等一聽,不禁齊齊變色:「丞相何出此言耶?丞相智通天下、謀勝古今,此番北伐定能馬到成功、一帆風順!」
諸葛亮臉上現出淺淺的苦笑,又問楊儀道:「那四千輛『木牛』之車可曾造好?」
楊儀恭然而答:「皆已造好。」
「那三千輛『流馬』之車呢?」
楊儀又答:「丞相勿憂。在這三年之間,我軍伐樹數萬株,按照丞相您所授的設計圖樣,將這三千輛『流馬』亦已趕製好了。」
諸葛亮微微點了點頭,目光投向了姜維,問道:「那五千架『連環弩』造得如何?」
姜維拱手答道:「屬下日夜督辦,也已造好。」
「唔……你且拿出來試一試它的功效。」
當下姜維離席起身,非常麻利地從背後取出一把弓弩,握在了手掌之中。
坐在席尾的譙周定睛看去,卻見他手裡所持的那把弓弩形狀有些怪異:它的握柄足有二尺餘長,中間的放箭匣恰似駝峰一般高高凸起,兩邊弓翅伸展開去的幅度之寬足有三尺多,繃緊的弓弦卻如小指般粗細!細看之下,可見這弓弩似是硬木所製,外面鑲了一層銅皮的弓翅則為黑鐵打磨而成!
姜維托起那弓弩在蔣琬、楊儀、譙周等面前細細展示了一番,然後從腰間箭袋之中拔出一把羽箭來,一支支塞進了弩身的放箭匣之中。
塞完了羽箭之後,姜維端起了弓弩,瞄準帳門外練兵場上立著的一座箭靶,手指猛地一下扣住了弩身枕木前端的機簧——那弓翅「嗡」地一陣劇顫,剎那間譙周只覺眼前一花,數束白光連成一道銀流,「得得得」一陣驟響,一串羽箭從弩腹中猛射而出,集成一攢倏地深深釘入了那箭靶紅心之中!
「厲害!厲害!好生厲害!」蔣琬是第一次見到這「連環弩」的威力,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丞相大人的這『連環弩』一發,足可以一當十,所向披靡……」
姜維又向他們介紹道:「為了克制魏賊的『狼牙弩』,丞相大人還發明了『百石弩』,其箭粗若兒臂,發射出去勢可穿牆洞壁……」
蔣琬等人聽得連連點頭,一齊向諸葛亮躬身言道:「丞相大人對軍械的改良之技可謂『巧奪天工』,只怕偽魏縱有十萬鐵騎亦難以對敵!」
「諸位過獎了——這些軍械到底厲害不厲害,須得在臨陣對敵之際方才見得分曉!而今你等之譽,還言之過早!」諸葛亮用手中鵝羽扇輕輕扇了幾扇,徐聲而道,「在這三年之間,我大漢上下萬眾一心,枕戈待旦,夜謀日作,已經為此番北伐作好了『萬全之備』,就等著陛下一聲令下直出漢中與司馬懿一決雌雄了!」
蔣琬、楊儀、姜維、譙周等齊齊揚聲而道:「丞相放心——我等願為北伐大業殫精竭慮,以死報之!」
諸葛亮聽了,顯得十分滿意。他心念一定,拿眼瞧了瞧站在末尾的譙周,向蔣琬、楊儀二人擺了擺袖:「蔣君、楊君,你二人且先出帳外去稍候片刻,本相有機密要事須得咨詢一下譙大夫……」
蔣琬、楊儀二人聞言,急忙長揖而起,退了出去。
諸葛亮這才輕輕放下了鵝羽扇,雙手按在書案兩邊,抬眼看向了譙周。譙周遲疑了一下,瞥了一瞥姜維。諸葛亮會得他意,只淡淡一笑:「伯約(姜維的字為「伯約」)乃本相關門親傳之弟子,譙君你當著他的面儘管直言……」
譙周點了點頭,一臉的恭謹:「丞相大人,這數日來,經我太史署多名星官術士反覆深研,認為那塊『靈龜玄石』上的讖文實乃天生奇跡,並非虛妄之物。」
「那麼,那塊玄石上的『大討曹焉』之讖文究竟有何寓意?主何吉凶?」
「所謂『大討曹焉』,其義不言而自明——偽魏今年必將遭到刀兵之劫,並自此墮入不祥之厄運當中!」
「唔……偽魏既是墮入凶災,則於我大漢豈非大吉?莫非今年正是我大漢氣數重振之祥兆?」
「這個……」譙周臉現遲疑之色,猶豫了許久才慢慢答道,「這也正是譙某與太史署諸君最為疑惑之事……」
「有何疑惑?不妨道來。」諸葛亮拿起了鵝羽扇,慢慢扇著。
「丞相大人,請恕下官犯顏直言——我等近來夜觀天象,發覺天像甚是蹊蹺——偽魏之星相固然正漸趨微弱,而我大漢西蜀上空的星氣亦不太旺……」
「唔?怎會有這等咄咄怪事?」諸葛亮手中輕輕搖著的鵝羽扇不禁一停。
「而且,最為詭異的是,在并州方向的夜空之上居然冒出了三顆奇星,呈現三角相峙之狀,其光芒亦是愈來愈亮……」
「并州之地的上空?」諸葛亮的眉頭微微一皺,「怎會在那裡還有奇星出現?」
「是啊!并州之地,便是春秋戰國時期的晉國之境啊!它正與偽魏星相之根本——冀州緊密相鄰……」
「哦……原來竟是春秋時期晉國之地上空有高星顯耀?可我大漢當今之氣數龍脈本應在益州之地……不對呀!應該是益州之地的上空現有亮星才算正常啊……」諸葛亮本人亦是精通天文占星之術的,不禁喃喃自語道。
譙周聽到他這般言語,只得保持沉默。
過了良久,諸葛亮才斂去雜念,向譙周問道:「那麼,依譙大夫之推測,我大漢此番北伐之前景究竟如何?」
譙周見他問得犀利,便一下埋頭跪地,囁囁而道:「下官愚昧,不懂軍國大事,不敢對此妄論。」
諸葛亮正容而道:「譙大夫之職,本在觀天辨時、占卜吉凶、為朝廷釋疑解惑,何言何語不可陳稟?本相恕你可以陳述任何意見而無罪……」
丞相大人既然表了這樣的態,譙周自然也不好再一味硬拒,便沉吟著緩緩而道:「近來據聞京郊居民來報,龍泉驛之處的松柏桃竹等樹木,入夜之後居然似發人聲而哭泣不已,嚇得周邊住戶寢臥不安。六日之前,朗朗白晝之下,竟有千百隻白鶴飛鳧翔集於錦江上空。盤旋數匝,紛紛投江而死……我太史署反覆研判,認為這些都是我大漢『國有大喪』的預兆啊!下官懇請丞相大人安心定志,暫時不可輕動!」
「『國有大喪』?你這簡直是一派胡言!」諸葛亮一聽,神情先是微微一怔,少頃之後又不禁拍案而道,「當今陛下春秋鼎盛,怎會有不測之事乎?」他正說之間,心頭突然一緊,似乎隱隱明白了過來,猛地閉住了口,不再多說下去。
譙周卻在地板上「砰砰砰」連連叩頭:「啟稟丞相,天象如此示警,皆是眾目共睹之事實,下官也不敢捏造妄言啊……」
他正自急急辯解之際,卻見諸葛亮慢慢緩和了臉色,坐回了榻席之上,道:「罷了!譙大夫無須再言了。本相並無責怪您之意——今日您與本相在此帳中所談之話,務必牢記緘默於心,切切不可輕洩於外!」
「是!是!是!下官一定牢記!」譙周滿頭大汗地叩頭答道。
諸葛亮的目光從帳窗悠悠遠遠地直投出去,望向北邊的天空,緩緩說道:「你們太史署執掌天象觀察、陰陽演算、占侯推步之事,以及一切日月星辰、風雲氣色、地震山洪之預測。我大軍北伐,亦不得不需譙大夫您這樣的深通天文氣候觀測之士——這次北伐,您就隨本相一道同行吧!」
紅球一般的朝陽冉冉升上半空,長安城中的市坊也漸漸熱鬧起來。
長安位當要衝,又曾為兩漢京都,雖然自漢靈帝末年以來歷經了多年的烽火戰亂,但後來在鍾繇、曹洪、曹彰、曹真、司馬懿等關中都督的悉心經營之下,已經逐步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富庶。
此刻正值初春之時,出入市坊的車馬行人猶如流水一般源源不絕,喧鬧之聲響成一片。在那森然林立的店舖攤桌上,無論是朔方匈奴之地出產的牛羊皮貨,還是西域各國出產的美玉寶石、中原之地出產的特色餚品,或是江南水鄉出產的綾羅綢緞、巴蜀益州出產的彩錦亮瓷,可謂琳琅滿目。至於日常所需的銅壺、錫燈、鐵犁、陶杯、漆盤以及花果鳥獸、魚肉菜蔬、涼席草鞋等等,更是數不勝數、堆積如山。
不過,長安城的市坊,也不是渾然一體的:它其實包括了兩個部分,其一是城南的「民坊」,其二是城北的「軍市」。民坊且不論,而「軍市」則是當今征西大都督兼大將軍司馬懿的獨創發明,是專門設來解決軍營士卒飲食生活之所需的——這一片市坊,由軍市令、軍市候監管,諸商販皆持符傳而入內經營,並向軍市令、軍市候繳納租稅,但前提是他們的貨物質量一定要合格。而司馬懿為何要將市坊分為「軍用」「民用」兩塊,其用意亦是使長安城中軍民交易各得其所、各得其宜,避免暴卒欺民和刁民騙軍這兩類惡性事件發生。
「軍市」坊的東角上,一株亭亭如蓋的大槐樹綠蔭下,是一間木板搭建的簡易酒肆。在「軍市」坊裡開設酒肆,也是司馬懿的一項創舉——只有在疆場上立下功勳的將士,才有資格手持刻有「嘉獎」字樣的符牌進入肆鋪之中飲酒享樂。
酒肆裡靠窗的一張桌几旁,坐著一位方面圓額、鬚髯蒼然、相貌堂堂、年過半百的青袍長者,身邊侍立著兩位氣宇精悍的高大青年,他的對面,端坐著一位紅光滿面、精神矍鑠的白袍老者。白袍老者慢慢呷著自己杯中的酒,向那青袍長者微微笑道:「大將軍,您的『軍市』之設,可謂『軍民兩便』,各得其宜啊!」
那青袍長者卻是一臉的平淡:「趙軍師,誠蒙您謬讚了!今日咱們到此便是微服實地察看這『軍市』之制是否完善,是否值得各地推廣施行……」
他正款款而說之間,窗外遠處的軍市坊角里傳來了一陣震人耳鼓的吵鬧之聲,打斷了他的話語。
青袍長者面色一滯,循聲望去:只見那邊有一群關中士卒圍住了幾個商販,正你推我搡地爭吵著什麼。他略一沉吟,便向身邊的兩個青年丟了丟眼色。他倆一抱拳就轉身出門前去察看了。
那人群當中,一個滿嘴噴著酒氣的紅臉壯漢正一手提著那個小販的衣領,一手舉起缽盂般大的拳頭,作勢要向他臉上砸去:「你這奸商——竟然敢嫌大爺我給的銖錢少了?嘿!你小子不想活了麼?」
小販哭喪著臉答道:「軍爺——您想用八個銖錢就買下小的這一袋麥面,這……這……咋行?」
「大爺我說行就行!」紅臉壯漢幾乎是噴了那小販一臉的唾沫星子,「弟兄們——把他的這幾袋麵粉都給我搬了!」
「住手!」隨著一聲勁叱,那小販身邊有一個中年綢商擠了過來,生得一身斯文,手中折扇一點,向那紅臉壯漢劈頭喝道,「你這蠻漢,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貨,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呵呵呵……在這軍市裡,大爺我就是王法!」那壯漢一把丟開小販,幾乎臉貼著臉朝那綢商俯壓過來,「哼!真是欠揍!就你這一副瘦排骨也敢來大爺面前逞英雄?也不好好打聽打聽本大爺在這軍市裡是什麼來頭……」
他旁邊一個小卒厲聲喝道:「你這『豬頭』曉不曉得,咱家大哥的來頭說出來嚇死你!咱們乃是已故大司馬曹真的弟弟、安西將軍曹璠門下的部曲!別說你們小小的商販,就是外面民坊間那些長安府衙的差役瞧見了咱們也只有繞道走的份兒!」
「哦?原來是曹璠將軍的部曲?」那綢商冷笑一聲,摘下頭上幘巾就往地下一扔,硬聲而道,「好!你們幾個就陪本官到長安府衙去走一遭吧!」
「到長安府衙?」那紅臉壯漢全身霍然一震,「你是何人?口氣倒是不小啊!」
那綢商雙手一拱,凜然而道:「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正是長安府署郡尉顏斐!近來得到不少民販舉報你們這『軍市』裡時常發生惡徒搶人越貨之劣跡,特此易服化裝前來調查——如今人贓俱獲、事實昭然,你等還不乖乖隨同本官回長安府受審?」
「嘿!原來你這小子是來咱們『軍市』裡故意『挑刺』的啊!」那紅臉壯漢冷冷地尖笑了起來,「可惜——在這『軍市』裡,咱們聽從的是軍法,不是你那個小小府衙的王法……來啊!弟兄們!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給我狠狠教訓一頓!」
他話音一落,身旁那群兵卒齊齊一聲吼,就要打將上來!
而周圍那幾個長安府衙假扮成的商販也一起擁了過來,牢牢護住了顏斐——顏斐卻是毫無懼意,仰天哈哈一笑:「好!好!好!你這廝竟敢妄言『軍法大於王法』,真真正正是自尋死路,再也埋怨不得別人了!」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斜刺裡一聲暴喝傳來:「住手!」
雙方一怔,紛紛扭頭去看:卻見一位青年將校橫眉立目,正在三丈外肅然注視著他們!旁邊一位白衫青年亦是正色不語。
「梁……梁參軍?」那紅臉壯漢一見青年將校,頓時全身一個激靈,體內所有的酒意竟都化作一股股冷汗沁出——他在曹璠府中經常見到這梁機來來往往,所以對他那大將軍府署參軍的身份是相當熟悉的。一驚之下,紅臉壯漢口裡的話也開始說得有些不利索了:「您……您……您老人家怎麼來了?」
「梁某不來,還要等著你給咱們關中大軍闖下彌天大禍嗎?」梁機皺了皺眉,「曹丙,你們還不快向顏郡尉他們賠禮道歉?!」
紅臉壯漢脖子一硬,揚頭就說:「他們這些地方衙役是故意混進咱們『軍市』裡『挑刺』的——曹某決不會給他服這個軟!」
「挑刺?曹丙!你剛才說什麼『在軍市裡聽從的是軍法,不是長安府衙的王法』——這句話就錯得厲害!」這時,那白衫青年卻緩緩開口了,「軍法、王法,都是大魏朝廷所頒,二者均為一體,哪裡能分誰大誰小?你家曹璠將軍日常便是這般教你的?虧你還是頗有資歷的老兵,怎會講出這般『渾話』來?」
「你……你是誰?」曹丙聽這白衫青年一上來便給自己一頓教訓,臉上立時有些掛不住了,但瞧著梁機在旁,也不敢肆意亂行發作,只得哼哼嘰嘰地問道。
「這位公子乃是大將軍府署記室司馬昭。」梁機肅然向曹丙介紹道,「曹丙,怎麼你竟連大將軍府署裡的郎官前來質詢也不放在眼裡嗎?」
曹丙囁囁地說道:「你……你們是胳膊肘往外拐,跟著這幫地方衙役來亂挑刺……曹某就是不服!有膽量咱們到曹璠將軍面前去評一評理……」
「挑刺?這個『刺』兒,他們挑得對啊!」剛才在那酒肆裡飲酒議事的青袍長者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他身後還跟著那個白袍老者,「曹丙!你這根『刺』兒,就該被顏君他們挑走啊!這事兒,無論到哪家老爺面前去評,恐怕都還得是這個理兒!」
「司……司馬大將軍?!趙……趙軍師?」曹丙一下嚇得兩腿發軟,頓時便和那伙兒狐朋狗友全丟了棍棒,紛紛癱跪在地。
顏斐聽得分明,側頭來看,亦是心旌飄搖:原來這青袍長者便是當朝大將軍兼征西大都督司馬懿,而那白袍老者則是他的幕府軍師趙儼。
司馬懿右手一揚,冷冷吩咐道:「來人——把他們拖下去每人重打七十軍棍,在軍市裡全都上枷示眾三日!日後敢有傚尤者,嚴懲不貸!」
「諾!」一隊邏卒應聲過來,像拖死狗一般將曹丙他們拎了下去。
「司馬大將軍……下官這裡見禮了。」顏斐等這才醒過神來,個個慌忙拜倒。
趙儼看了司馬懿臉上表情一眼,心中一動,上前一步,向顏斐問道:「顏君——你今日之事本也處置得不錯。但本軍師亦不得不秉公而言:你既已明知這『軍市』之中有惡徒欺民搶貨之事,卻為何不事先行文報給軍市署知曉?似你今日這般改服換裝偷偷來查,總是不太妥當——倘若今日司馬大將軍未在此處與你相遇,你且又如何善後?你還當真要鼓動地方衙役與軍營士卒械鬥嗎?」
「啟稟大將軍、趙軍師,下官豈敢如此膽大妄為?」顏斐一聽趙儼這話可輕可重,也悚然驚出一臉冷汗來,「您等有所不知,這十餘日來下官向軍市令、軍市候連發了三道急函請求協辦此事,又見得商販哭訴而其情可憫,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司馬懿聽到顏斐這麼解釋,這才漸漸緩和了面色,一擺手又向梁機、司馬昭吩咐道:「這『軍市』裡多次發生了這等惡徒逞強、搶人掠貨之事,那軍市候、軍市令他們是怎麼當的?你倆給本帥傳令下去,將他們一律就地免職追責,再擇賢能以任之!」
說罷,他轉過臉來,朝向趙儼笑道:「趙軍師,你我今日微服巡訪『軍市』,怎料到會有這段插曲乎?看來,這『軍市』之制雖是善政,但若無好官守之,終是無益於眾。用人也罷,行政也罷,猶如車之雙輪、鳥之雙翼,絲毫不可偏廢啊!」
「大將軍睿智明達、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老夫佩服。」趙儼急忙拱手而答。
司馬懿拈鬚一笑,轉身直直地看向了顏斐。
顏斐已是驚得手足無措:「大……大將軍……下官失……失禮了……」
「失禮?你有什麼失禮的?」司馬懿向他莞爾而笑,「好!顏君能不懼豪強、為民執法,本帥甚是欣賞——這樣吧,本帥賞你們長安郡尉署一項特權,允許你們府衙官役隨時可以根據百姓的舉報進入我『軍市』裡來捉拿各種不法之徒!」
顏斐聽了,面色頓變,猛地一頭磕下,感動得哽咽出聲:「大……大將軍至公無私、毫不護短,下官敬服之極。」
待得顏斐一行離去之後,司馬懿才喚過司馬昭,吩咐他道:「昭兒,你給為父好好擬寫一道密奏,為父要舉薦這顏斐出任平原郡太守之職……似他這般的耿直循吏,現在是越來越少了……」
趙儼在一旁聽得真切,不禁失笑而道:「大將軍既有這等為國舉賢的美意,為何卻不向他當眾說明?」
司馬懿聽罷,卻向趙儼肅容而道:「趙軍師,爵賞者,朝廷之公器也,本帥何敢自專而為己功?為國擇賢而納謝私門,本帥不為也!」
趙儼撫掌而笑:「世人皆言司馬大將軍極有當年荀令君之『忠智至公』,今日儼親眼所見,實是不假!」
他們正在交談之際,一名親兵打馬飛馳過來,遠遠地便揚聲呼道:「司馬大將軍!朝廷聖旨已到,欽差大臣已在大將軍府中等候……」
「昔日周公旦輔弼成王而臻太平,忠貫日月,終有素雉之貢;當今司馬愛卿身受陝西之任,誠實勤敬,而有白鹿之獻——豈非忠誠協符、千載同契、俾乂邦家、以永厥休耶?而今吳賊僭號、蜀寇蠢動,朕深以為憂,唯仗司馬愛卿而分之!特賜先帝信物、鎮國重寶『紫龍玦』以示褒寵——欽此!」
周宣字正腔圓抑揚頓挫有節有奏地念完了詔書,待司馬懿叩首謝禮過後,才捲好了詔書,上前一手扶起他來,笑道:「輅兒,快將那錦匣送來,呈給司馬大將軍過目。」
太史丞管輅應聲捧了一隻五彩錦匣過來,當著司馬懿的面,輕輕打開:只見一塊雪白脂潤的半月形玉玦在明黃緞墊上赫然呈現,玦身上那條浮凸玲瓏的龍形紫紋似是盤踞得愈發張揚生動了,它虯鬚飛舞之際更加顯得威勢奪人!
凝視著這塊「紫龍玦」,司馬懿的眼眶裡頓時冒起了晶亮的淚珠在滴溜溜打著轉兒,腦海裡倏然似閃電般掠過了一幕幕往昔的情景——
當年在荀府育賢堂上,一代儒聖荀彧親手將這塊「紫龍玦」佩在自己的腰帶之上,他那眉間頰邊到處都洋溢著親切而真摯的鼓勵與欣悅;
在先帝曹丕的東宮之中,自己為了討好曹丕、取信於他,謙恭異常地將「紫龍玦」轉贈給他,他當時興奮得頗為失態地從座席上跳了起來,連連叫好;
在前太尉賈詡府邸之內,自己為了拉攏賈詡而助曹丕繼位承嗣,又不惜俯腰折節地將此玦作為信物送給賈詡;
在皇宮內殿之中,賈詡在已經登基稱帝的曹丕明言暗示之下,只得強裝笑臉,又乖乖地將「紫龍玦」恭然交還曹丕,而不敢再據為己有;
而到了今天,曹叡又像他的父皇曹丕籠絡賈詡之時那樣,向老夫拋出了這塊「紫龍玦」作為施恩示寵之信物……
……
短短二十年間,這一塊「紫龍玦」在塵世間各人手中飄來游去的那一番輾轉曲折之命運,細細想來竟是何等地耐人尋味啊……
然而,最終,這塊「紫龍玦」還是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彷彿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司馬懿的耳畔又似乎悠悠然響起了荀彧那一貫從容平和、溫文親切的話語:「如今,為師卻將此寶玦贈送於你——望你睹玦生志,砥礪不已,早日成就一代偉器,為我大漢朝立下赫赫奇功!」
一瞬間,司馬懿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瑩瑩淚珠奪眶而出,滾滾落下,打濕了胸前的衣襟。
「大將軍……」周宣和管輅見了,都不禁大吃一驚。
司馬懿一下就反應了過來,急忙舉起袍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哽咽而道:「陛下竟將這等重寶獎賞於本帥,這一份恩寵可謂天高地厚……本帥不禁感激涕零,在此立誓為我大魏盡忠竭誠、死而後已,以回報陛下的殷殷優崇之禮!」
「司馬大將軍對大魏的一片赤膽忠心,周某等俱是欽敬不已啊!」周宣攜著管輅連聲稱讚。
司馬懿慢慢收斂了表情,右手一擺,請他倆在側席上坐下,哈哈道:「來人,上鮮牛奶酥!本帥要好生為兩位欽差大臣接風洗塵!」
「鮮牛奶酥?」周宣一聽,面有詫色,轉過頭來看了管輅一眼,「輅兒,你現在的卜算之術果然精進了不少——前日夜裡,你夢見火牛沖山,便斷言會品嚐到與牛相關的美食……此刻,你的占語可不是已經靈驗了麼?」
「謝謝師傅誇獎!」管輅頷首淺笑,卻向司馬懿躬身問道,「司馬大將軍,輅腆顏請問,您中午是準備以何等膳食款待區區在下呢?」
司馬懿撫鬚而答:「當然是我關中的名餚——紅辣烤牛肉啦!」
聽了此言,管輅這才回過身來,向周宣長揖而道:「還是師傅您高明過人!弟子只能測算到會品嚐到與牛相關的餚食,而師傅您卻一下斷定我等會一入關中就能吃到烤牛之肉!弟子所測模糊不清,遠遠不及師傅您研判分明啊!」
「哎!你們師徒二人都是能夠探知過去、預測未來的奇人異士,且就別在這裡大顯神通以驚世駭俗啦!」司馬懿呵呵笑著搶過話頭,「本帥日後仰仗您二位的地方還多了去也!對了,周大夫,本帥要向您討教一下近來朝廷裡的幾件事兒。」
周宣一聽,臉色立刻一片肅然,右袖一舉——管輅會過意來,端起那裝著鮮牛奶酥的銅碗就「咕嘟咕嘟」一口喝了個精光,用袖角抹了抹嘴,然後站起身向司馬懿深施一禮,便出門而去。
司馬懿也將眼色往左右一丟,梁機馬上帶著所有的僕從、侍衛齊齊退了出去,只留下司馬昭一人在一旁侍奉。司馬昭的大哥司馬師本也該在大將軍幕府的,但司馬懿先前派他前去隴涼督辦軍屯事務了,一直沒有回來。
「周師兄,您這次奉詔親赴關中,應該就是為了那『靈龜玄石』上面的讖文之事吧?」司馬懿面不動色,端著一碗鮮牛奶酥,慢慢放到唇邊抿了一口。
「不錯。仲達啊,確是不出你之所料——陛下派了周某前來想方設法鎮住這『靈龜玄石』上的煞氣呢!」
「嘿嘿!」司馬懿放下漆碗,微微一笑,「現在才想起來厭鎮這玄石上的讖文又有何用?它們的形文拓圖早就流傳出去了,只怕陛下想堵也是堵不住了……」
周宣聽出司馬懿「話裡有話」,他拈著鬍鬚,眨了眨眼,笑道:「這個……周某身為欽天占星之官,奉了皇命聖旨,該去做的法事還是得去做的!至於將來有沒有什麼效果,周某可不敢打什麼包票的。」
司馬懿聽著,用手指了一指周宣,哈哈一笑:「周師兄啊!您呀……行!明天懿就派人好好護送您到崑崙山去採那『玄陰土』來填石鎮邪。」
「如此,周某就多謝仲達了!」周宣笑著點了點頭,「陛下也真是英明——一下就聽從了周某所提的改『討』為『計』的法門妙方……」
司馬懿心中暗想:在玄石讖文上說什麼改「討」為「計」,其實就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這樣做只能是越描越黑——也愈加顯得你曹叡底氣不足,膽虛意怯!但他臉上卻並不露出異樣的表情來,腦海裡忽又想起一事,就正色問道:「周師兄既從洛陽京都而來,可曾知道朝廷對遼東公孫淵廢叔自立一事的處置方略如何?」
「還能怎樣處置?」周宣搖了搖頭,一臉的無奈,「朝廷的詔書已經發出去了,承認公孫淵為新任遼東太守,並加封他為『樂浪公』以羈系之……」
「唔……此事豈可如此處置?陳矯等人優柔萎靡,實在是有損國威也!」司馬懿一聽,當場就氣得鬚眉戟張,「只恐那公孫逆賊一見此詔,反會暗暗竊笑我大魏朝中無人也!」
「那麼,依仲達之見,此事本該如何處置方才妥當?」
「依本帥之見,凡事皆有本末,而治事者重在執本而御末:公孫氏自前朝建安初年以來,便已割據遼東,水則由海,陸則阻山,外連胡夷,絕遠難制,而世官相承、掌權日久,可謂我大魏『異己之患』。而今公孫淵反狀已萌,今若不誅,後必生變。倘然朝廷一時受其蒙蔽而委順從之,待其坐大作亂,再又興兵致討,怕是於事為難。不如趁其乍起奪位之際,境內人心不一,有黨有仇、有恩有怨,朝廷先其不意而雷霆出擊,發兵臨之,開設賞募,斬枝斷葉、孤弱其勢,則可不勞師而定!」
「仲達此策倒是剖斷如流、高明之至,只可惜陳令君乃一介雍容循吏而已,豈有您這等的大智慧、大魅力、大手段?」周宣聽了,不禁深深讚道。
「罷了!罷了!本帥之見再高明,他們也總是不聽……白白地讓本帥聽了生氣!」司馬懿沉沉一歎,悠悠而道,「說實話,據本帥觀之,像夏侯玄、鄧颺、何晏等朝廷所謂『後起之秀』個個都是清談高臥、雍容無為、閱歷不足之士,日後怎能撐得起『滅吳吞蜀、平一天下』的社稷大業?本帥甚是憂之。」
周宣將手中麈尾拂塵輕輕向外一擺:「仲達你為那些事兒憂得未免有些太遠了,關鍵是你眼下已有危機倏忽而來,你這才該當深以為憂!」
「哦?你指的可是吳蜀二寇聯手結盟準備來犯之事?」
「不錯——周某在赴關中的半途上,就聽得吳蜀二寇已在武昌結盟,並稱『東西二帝』,約定一齊興兵來犯大魏,甚至連戰後的地盤劃分都確定下來了:他們要中分天下,以兗、冀、並、雍、涼等五州歸屬於蜀,以豫、青、徐、揚、幽等五州歸屬於吳,而於京畿司州之土則以函谷關為界各取一半!說不定在這旬月之間,我大魏東西兩翼又要烽火連天了……」
司馬懿一邊聽著周宣的話,一邊沉著臉深深地點了點頭:「諸葛亮這一次與偽吳聯手結盟,實在是來得出人意料——誰能料到他竟然讓出了漢室正統之名分、公開承認江東孫權與大漢並尊稱帝以求換取助力?其人之忍辱負重、矢志進取,委實是小覷不得啊!他在這三年間『厚積而驟發』,必是來勢洶洶、難以對敵。懿近來亦是憂不自勝啊!」
「仲達也會懼了諸葛孔明?」周宣一愕,抬起雙目看了他一下。
「諸葛亮韜略極深、用兵如神,而且據說又發明了不少厲害武器,這讓本帥如何不懼?他如此銳意極力前來北伐,本帥若是稍有一絲閃失,被他抓住亦定是在劫難逃啊!」
周宣不想再讓司馬懿沿著這個話題愈憂愈深,便岔開了話頭去:「仲達,你知道嗎?孫權在武昌稱帝,不但與我大魏針鋒相對地起了一個『黃龍』年號,還準備著遷都到長江下游的建業城呢……」
「建業城?」司馬懿眉頭一擰。
「是啊!建業城!他還讓手下術士到處宣揚那座建業城蘊有王者之貴氣龍脈,是他偽吳國運蒸蒸日上之福地……」
司馬懿背著雙手在廳堂上踱了幾步,舉目遙望東南方向,慢慢說道:「對這建業城,本帥也有些瞭解。它依山傍水,龍盤虎踞,以天文妙理言之,本亦堪稱『帝王之宅』。即使從地理之利而言,此城也可謂之為軍國樞要之地,不可不察。當今偽吳,西部靠近我大魏荊州,而荊州的王昶、州泰等皆為良將,所以孫權留其偽嗣之子孫登與陸遜共掌武昌以敵之;中部毗鄰我大魏揚州,而揚州田豫、王觀等亦非凡士,所以孫權又留諸葛瑾、朱然於柴桑城以抗之;東部依畔徐州,則又有伯寧(滿寵的字為「伯寧」)那個鎮東大都督坐鎮在那裡,對他偽吳的威脅也最大——所以孫權才遷都建業立足生根,意欲自率全琮、朱據等諸將從此處北上進犯我大魏!唔……不好!本帥須得趕緊寫一封八百里加急快騎急函,提醒伯寧早作防備!」
周宣聽得又是讚不絕口:「仲達明察善斷、算無遺策,周某佩服。」
司馬懿轉過身來,深深凝視著他:「周師兄——懿有一事相求:您此番從崑崙山取『玄陰土』填石鎮邪歸來之後,就不妨留在我關中大軍之內暫任軍祭酒一職,以您的陰陽推算、天文占斷之術在懿身邊參贊軍機,怎樣?」
周宣遲疑著答道:「這個倒是可以。只是陛下那裡……」
「沒關係。本帥今夜就給他那裡呈進一道奏表,請求將您暫時留在關中以作奇用……陛下應該是不會對本帥這一請求輕加拒絕的。」
目送著遮天蔽日的滾滾煙塵漸去漸遠,站在歡送台上的蜀帝劉禪仍是滿面恭敬地彎著腰,不敢稍有怠慢。
「陛下……丞相已經走遠了……」侍立在台側邊緣的黃門丞黃皓一溜碎步兒地趨近前來,「您還是回龍床上休息一下吧……」
劉禪依然半躬著身,用袍袖輕輕擦了一下眼角,將那晶瑩的淚珠兒拭去,喃喃地自語道:「相父……相父真是太辛苦了!黃皓啊!這幾個月沒見,朕看到相父的鬢角又花白了不少了……朕真擔心相父的身體怎麼吃得消啊?」
黃皓聽了,只是低眉垂目地俯著腰,也不多說什麼。
「朕是真心希望相父這一次最終能夠底定中原、肅清魏賊啊!」劉禪這才慢慢直起腰來,望著北方的天際,深深而道,「相父——在您此番北伐期間,朕每日入夜都會在未央宮寢殿為祝您勝利而焚香祈禱的……」
黃皓斜眼瞧著劉禪,隨口附和道:「是啊!丞相此番北伐集結了大漢上下十三萬精銳王師,其中還從南蠻那裡徵用了一萬『籐甲兵』……而且,他調發各郡縣農夫多達二十餘萬人!這真可謂是『舉全蜀之力以求畢其功於一役』!他費了這麼大的勁兒,應該是能夠殄滅魏賊了吧!」
「可是,朕聽聞魏之關中一帶布下了二十萬人馬,相父此番親率十三萬王師前往,只怕亦仍是以寡擊眾啊……還有司馬懿那老賊又是那麼狡猾……」
看到劉禪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黃皓款款開解道:「陛下,丞相如今發明了『連環弩』『百石弩』『軒轅車』『木牛流馬』等神妙器械,而魏賊『器無所長、技無所精』,必非我大漢之敵也!」
「但願這一切能夠如你所言吧!」劉禪雙眉稍展,忽又想起了什麼,遲疑著說道,「你大約也知道了,太史署曾經送來奏折,奏告近日益州境內多有不祥之象發生:成都郊外龍泉驛之處的松柏桃竹等樹一入夜晚居然便發出人之哭聲;還有光天化日之下,錦江水面竟有千百白鶴翔集於空,盤旋數匝之後紛紛投水而死……這些都讓朕心頭好生不安啊!」
「陛下……陛下您為這樣一些稀奇古怪的現象擔心什麼?這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奴才小時候還曾見到過長著三條腿的蛤蟆和只有一隻爪子的野雉呢!這些也算是怪物了吧?也沒見有什麼不吉之事發生……」
劉禪瞧了瞧他那故作憨態的樣兒,先是抿嘴一笑,然後又板起臉來說道:「你這閹兒懂什麼?古語有云,『物反常即為妖。』凡有怪物異事,皆是上天垂象示警於朕,與你這樣的奴才有何干係?你根本就不配……」
黃皓聽了,慌忙叩伏在地,連聲急道:「哎呀!奴才該遭掌嘴!該遭掌嘴!奴才本就是一個區區的閹宦,也不懂什麼『天理大道、國家大事』……奴才一個心眼只想逗陛下開一開心呢……」
「起來吧!若不是瞧在你這份心意上,朕早就讓人把你拖出去重責八十杖啦!」劉禪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讓他平身而起。他正欲邁步向歡送台下走去,忽又回過頭來向黃皓說道:「黃皓,你知道相父在此番北伐臨行之前曾經寫了一份密折上來嗎?」
「這個……奴才不曉得。」黃皓其實在給劉禪傳送文書時曾經看到那份密折匣盒的,但它是諸葛丞相寫的——他就有十個腦袋也不敢亂動它一下啊!
「相父在這份密折裡要求朕對內廷服侍的宦官、侍女予以大力削減,讓你們出宮返鄉為農……」劉禪盯著黃皓,慢慢地說道。
「奴……奴才不……不願出宮!奴才願意一輩子好好侍奉陛下……」黃皓腿膝一軟,又給劉禪跪了下來。
「朕沒有答應,但朕也不敢否定。這畢竟是相父的意見嘛……」劉禪瞥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朕和董允商量了一下,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暫時不削減你們這些宦官、侍女,但你們必須要在後宮林苑裡像宮外的農夫農婦一樣耕織自足……黃皓,你近來可有的忙了……」
「奴才叩謝陛下隆恩!」黃皓一邊連聲稱謝,一邊心底卻想:還是陛下體恤咱們這些奴才啊!咱們這些奴才在宮廷中待了這麼多年,一個個早都沒了什麼「耕織之長」,一下被逐出宮去,還不都是給活活餓死?這個諸葛亮怎麼這麼心狠啊?!他其實並不知道:諸葛亮為人最是「清濁分明」,他一直痛恨當年閹宦弄權而毀了東漢,所以對黃皓他們也是視為豬犬而不甚愛惜,每欲逐之而後快!若無劉禪拚命抵擋,那些內廷宦官、侍女幾乎早就被削減一空了!
黃皓看到劉禪已經走到了台梯邊,急忙又小跑上去奏道:「啟奏陛下,此番訂立盟約之後,東吳進貢了三頭白象和六隻五彩孔雀前來……它們那模樣生得煞是好看。陛下可否有意前去欣賞?」
「這……這……相父給朕安排了每日要抄寫一篇《孟子》《韓非子》的功課,朕……朕還沒寫完呢!你沒看到董允已在那邊等候了嗎?朕這……這時只怕沒空……」
「陛下!您這是去檢閱外邦方物,又不是去擅自嬉戲遊樂。董侍中他憑什麼約束您?!走!走!奴才這便去傳旨起駕……」
劉禪猶豫了半晌,大袖一甩,道:「罷了!罷了!董愛卿這個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滿朝上下,除了相父之外,誰能擰得過他?他萬一乘車追上來諫阻,朕怎麼辦?罷了!罷了!朕還是先回宮抄好了相父佈置的功課之後,再去『檢閱東吳方物貢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