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翼受敵
「吳蜀聯盟已經結成,諸葛亮大軍已經抵達漢中郡,我關西邊境形勢實是岌岌可危!」司馬懿指著大將軍府署議事廳正壁上的關中軍事地形帛圖,開門見山地肅然言道,「各位將軍、大人,你們以為此番諸葛亮進兵北犯的所由途徑應在何處?」
涼州刺史孟建雙眉緊鎖,顯得甚是憂慮:「諸葛亮前幾次發兵進犯,都是從祁山方向來襲——這一次他莫非仍是直攻祁山大營而來?」祁山位於他所轄的涼州境內,萬一諸葛亮真的再次兵取祁山,他肩上所承受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這如何不讓他愁眉不展?當年在「青雲山莊」求學之時,他已知道自己的才識遠遠不及諸葛亮,而今在關西與他正面對敵,自己豈有招架之力乎?
破虜將軍鄧艾卻不以他的深憂多慮為意,換了另外一個角度說道:「依鄧某之愚見,諸葛亮這一次應該不會再重複前幾次進兵北犯的路線了——因為他知道咱們一定會在涼州一帶層層設防,不斷消耗他的銳氣。一個祁山、一個街亭、一個陳倉,這三大要害中任何一個都足夠讓他『啃』上個一年半載的了!說不定,他會劍走偏鋒,自秦嶺往東,再由子午谷而北,闖過武功山,以最快的速度走最短的捷徑,只需十餘日便可打到長安城下……」
司馬懿認真聽了他倆的意見,一言不發,又把目光轉向了趙儼,款款問道:「趙軍師,您的意見呢?」
趙儼是當今魏國軍事經驗最為豐富的一代宿臣,而且自諸葛亮首出祁山之時起他就一直在協助曹真對付蜀軍,所以他對蜀軍的戰術戰法之瞭解始終是遠超常人之上。他聽得司馬懿點名而問,便在座席上將上身一挺,凝神斂氣,一邊撫著白髯,一邊慢聲而道:「這個……依本軍師看來,諸葛亮一生行事最是嚴謹周密,決不輕易弄險!況且,他蜀國的家底只有那麼薄,他也捨不得浪費——再加上我大魏在武功山、子午谷一帶的沿山棧道上設立了重重崗哨,他們稍有異動,而我軍就在長安立即有所察覺!這樣一來,蜀軍以『奇兵』偷襲長安,便再也『奇』不起來了!那咱們只需待在子午谷棧道出口給他來個兜底包抄就行了!」
他這話一出,帳中其他將領都哈哈大笑了起來。鄧艾「騰」地一下漲紅了臉,便要前來爭辯。趙儼卻不理他,把目光倏地落在了關中軍事地形帛圖的一個地址之上:「本軍師這幾日思之爛熟,愚見如下——這斜谷道倒有可能是諸葛亮此次進兵北犯的一個重要來向!」
「斜谷道?」雍州刺史郭淮愕然一驚,「趙軍師您有沒有搞錯?斜谷道是渭河平原通往漢中的出入口,也是咱們關中大軍平時最為著意的關隘……諸葛亮他不會傻到在咱們眼皮底下運兵來襲吧?這不是自己送上門來受死嗎?」
「唔……本帥倒認為趙軍師所言甚是。」司馬懿這時才開口了,深深地讚了趙儼一句,同時轉頭看向郭淮,「郭牧君啊!你有所不知,這世間有時候看起來最危險的地方,說不定恰巧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趙軍師和大將軍您是不是都太過慮了?」郭淮微微搖了搖頭,直接便提出了自己的反面意見——這種「暢所欲言、無話不談」的議事氛圍是在司馬懿的極力倡導之下建立起來的。他有根有據地辯駁道:「首先,咱們在斜谷道北關放了八千精兵把守,諸葛亮意欲偷襲得手幾乎是有如登天之難;其次,就算諸葛亮運兵奇襲得了斜谷道北關……那裡山道崎嶇、坡斜路窄,他的後方糧草供應又如何跟得上來?咱們只要揮師一卷,他們就再也站不住腳了,還不得乖乖地沿著原路退將回去?」
司馬懿聽著,卻是沉吟不答——據他派去潛伏在蜀國內部的「眼線」送訊來報:諸葛亮在此番北伐之前已經發明了一種名叫「木牛流馬」的運輸器械,運送糧草又多又快又小巧便捷,只怕諸葛亮這一次進兵來犯時的後方糧草供應可謂順暢自如、毫無遲滯矣!
但目前「木牛流馬」的樣圖,司馬懿還沒有親眼看到。所以,他也不好向帳下諸將明說什麼,就隨口而道:「郭牧君,身為將士,千萬不可存有『依險自恃』之念。斜谷道北關固然險要,但它亦決非不可逾越之天塹。司馬昭,你替本帥擬寫一份手令給斜谷道北關守將何遲,提醒他切要小心。還有祁山大營那裡,就仍由孟建刺史回去親自駐防。子午谷那邊,梁機你立刻親自前去巡查,讓那些守將晝夜不息地加緊警戒……」
他正說之間,突然廳門外傳來了「嘩啦啦」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連自己的話聲都被一下掩蓋住了,什麼也聽不到……
司馬懿靜默了片刻,待得那陣巨響逝盡之後,廳內重又歸於寂然,他才將兩眼朝梁機一橫,示意他出去看看是何緣故。
這時,卻聽廳門外又是一陣長笑之聲響起,太史令、贊善宣化大夫兼關中大軍軍祭酒周宣一邊施施然邁步而入,一邊搖頭晃腦地說道:「哎呀!你們關西的朔風好大啊!連操練場上碗口那麼粗的帥旗旗桿都被吹斷了!」
原來是帥旗旗桿被大風吹斷了呀!廳中諸將這才回過神來——平蜀將軍胡遵當場就叫道:「這個鬼天氣!看來今後這旗桿要換成海碗那樣粗才行了!」
周宣仍然旁若無人地抬步走到司馬懿書案之前,右手一伸,向他遞了一張紙條過來,口中稟道:「大將軍,這是周某今日觀風望氣而得出的占斷。」
聽到他這樣的話,廳上諸將當中有不少人忍不住掩口暗暗竊笑。而周宣卻仍是雙目直視司馬懿,一點兒也沒有因遭別人嘲笑而失神失態的模樣。
「唔……真是有勞周大夫了。」司馬懿伸手接過那張紙條,在它上面飛快地掃了一眼,就收進了自己的袍袖之中。然後,他舉目環視了一下廳中諸將,強調道:「剛才本帥的吩咐,你們聽清楚了嗎?」
「末將聽清楚了。」司馬昭、孟建、梁機三人開口而答。
司馬懿低下頭沉思片刻,還是感覺斜谷道那裡的情形不能讓人完全放心,冷聲又道:「不行!斜谷道乃我大魏進出漢中之地的咽喉之道,千萬不可怠忽——胡遵、牛金,你二人齊率三萬兵馬前去進駐斜谷道北關,一方面對它嚴加把守,一方面須得伺機而動。在必要的時候,咱們還須得握緊拳頭主動出擊、御蜀寇於國門之外!」
「末將遵令!」胡遵、牛金二人出列,齊齊抱拳躬身而答。
司馬懿吩咐完了這些軍機要務之後,便讓諸將退下遵命而行。他用拳頭輕輕捶著自己的腰桿,坐回到了胡床之上,正欲與周宣談話。
就在這時,廳門外突又進來一個親兵稟道:「稟大將軍,斜谷道北關守將何遲派了一名特使乘八百里加急快騎前來稟報緊急軍情……」
「斜谷道北關?」司馬懿心頭「砰」地一跳,暴吃一驚,「快快讓他進來!」
「啟稟大將軍,斜谷道北關告急!三日前蜀軍一批為數不少於四千的敢死之士乘夜狙襲了北關城池……他們是從懸崖峭壁上偷攀進來的——何大人帶領眾兄弟在那裡拚死抵抗,也沒能將他們盡驅而出。這三日之間,蜀寇援兵已是源源不斷地增調而來,其中的南蠻『籐甲兵』最是厲害,力氣又大,身手又刁,皮厚肉粗,咱們軍士十個合起來才打得贏他一個……」
何遲派來的那名特使一進大廳便跪在地上急聲稟報著,語調快得就像被火焰焚燒的干竹筒一般辟里啪啦直響。他渾身衣衫血跡斑斑、殘破不堪,到處是披一塊、吊一縷的,一看便知是從槍林箭雨中奮命拚殺而出的。
「唔……你是何遲手下何人?目前何遲那裡的戰況究竟如何?還撐持得住嗎?」
司馬懿雙眉暗皺,臉色卻平如秋水,沉沉而問。
「啟稟大將軍,下走乃是何遲帳下的親兵校尉劉鞏,前天夜裡奉了何大人一道告急血書,拚命殺出重圍,特來向您緊急求援。」那特使一邊朗聲說著,一邊從懷裡摸出一卷殷紅點點的帛書,雙手高托過頂,呈了上來。
司馬懿見狀,將眼色暗暗一使,侍立在他身畔的司馬昭會意,疾步過來便接了劉鞏呈上的那份「告急血書」。
司馬懿是認得何遲的字體筆跡的,一眼便辨出了這份血書實為何遲的真跡。他細細看罷,有些驚訝地問道:「何遲在這『告急血書』上談起,他還有緊要事宜委託了你前來口頭稟報……那是何等樣兒的緊要事宜?你且速速道來。」
「這……」劉鞏張口欲言,忽又想起了什麼,目光往議事廳內左右一掃。
司馬懿一見,舉手一揚,廳堂之上的侍衛、僕役們會意,紛紛退了下去。
一時之間,廳堂之上只留下了周宣和司馬昭陪侍在司馬懿的身邊。
看著周宣和司馬昭二人,劉鞏臉上仍有遲疑之狀。司馬懿冷冷說道:「周大夫和司馬郎官都是本座最為信任的心腹之人——劉鞏,任何事情你當著他倆的面盡可坦陳直言而無妨!」
劉鞏「唔」了一聲,伏地恭然而道:「大將軍,下走此番前來告急之際,何大人貼耳告訴了下走一個絕密消息——他察覺此次蜀寇來襲,可能關中帥府伏有諸葛亮的內奸與外敵裡應外合、遙相呼應,否則北關城池的要害之處不會這麼輕易地就暴露在賊兵的炮石弩箭之下的……」
「什麼?帥府裡伏有諸葛亮的內奸?」司馬懿面色一緊,「何遲究竟察覺到了什麼?誰是內奸?」其實,他先前也一直在暗想:斜谷道北關本是城堅牆厚,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匆匆告急,沒有內奸洩露城中軍情,是絕不可能會出現這等情形的。
劉鞏仍是伏在柏楊木地板之上,並不抬起頭來,道:「大將軍,倘若您要想知道誰是真正的內奸……這個,恐怕只有恭請您移步近來了……」
「移步近來?」司馬昭臉色驟變,右手一下按緊了腰間的劍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司馬郎官不必多心——下走是經過門外守卒搜身後進來的,身上並無一物。」劉鞏仍是埋頭伏地,恭恭然而道,「大將軍請容下走稟報,下走領命臨行之前,何大人為防洩密,已將他所察覺到的內奸姓名以刀刃刻寫在了下走脊背的肌膚之上,連下走自己都瞧不見那字跡……所以,下走才貿然恭請大將軍您移步近來觀看了……」
說著,他將自己背上的衣裳拚命一掙,「哧」的一響裂了開來,頓時露出了血污遍佈的寬闊脊背——那上面有一道道深淺不一、長短各異的血痕橫七豎八地刻畫著,赫然便是一行行觸目驚心的「血字」!
「義士啊!劉君真乃舉國無雙之義士啊!」司馬懿一見,饒是他個性深若淵潭而紋風不動,也不禁悚然變色,當即便從胡床上一躍而起,直向他身畔趨奔而來,伸出雙臂便欲扶他,「好!好!好!且讓本座細細辨認一下這些內賊的姓名——虧你這劉君是怎麼忍得下這份剖肌裂膚之痛的……」
就在他堪堪走近劉鞏身旁一尺之際,一直弓身跪地的劉鞏猝然間便動了,他的這一動,並不是舉手投足的起伏之動,而是猶如臥虎驟躍、兀鷹展翅、靈豹捕食,來得迅捷如電而飄忽如風!
司馬懿只覺眼前一花,接著便聽得「彭」的一聲悶響,自己的胸膛如同遭到千斤鐵錘的重重一擊,整個身軀都似皮球一般被震得飛滾而起,倒翻出去二丈開外,「啪嗒」一聲摔落在地板之上,一時竟是爬不起來!
原來這劉鞏負痛隱忍、苦心孤詣,便是為了此刻向司馬懿發出這足有數百斤之力的驚雷一擊!
「父帥……」司馬昭最先醒過神來,驀地一聲厲吼,拔劍在手已是飛身刺出,去勢如虹,「嗖」的一響,劍鋒竟已深深沒入劉鞏的腰際!
劉鞏卻似石頭人一般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任由司馬昭的青鋒長劍橫插進他的腰際,彷彿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他兩眼直盯著司馬懿那具直挺挺地平躺在地的身軀,同時哈哈笑道:「司馬懿!劉某終於不負丞相大人的使命,一拳了結了你的性命了!丞相大人!您北伐途中之大敵已除,我大漢復興有望了!」
就在他揚聲大笑之際,守護在議事廳門外的侍衛武士們聽得裡邊的異響,已是紛紛衝了進來,將劉鞏圍在了當中。只有坐在偏席上的周宣,初時乍見司馬懿遭襲之際似乎臉色微變,但旋即已恢復成一臉淡笑地望著場中的一切情形。
「父……父帥……」司馬昭丟了劍柄,聲音裡明顯地帶出了哭腔,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朝司馬懿那裡撲去,「快……快來搶救大……大將軍啊!」
「哭什麼哭?為父的身子骨還沒那麼脆呢!哪裡就能被人一拳打散啦?」隨著一個冷峻而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卻見那一直橫躺在地的司馬懿居然用雙肘撐著地板慢慢爬了起來。
「你……你……」劉鞏臉上笑容一僵,呆呆地瞪視著司馬懿,如同大白天見到了鬼一樣,雙眼睜得像銅鈴般大,「不……這……這麼可能?劉某這一拳平日裡足可以打死三頭牛呢……」
「父帥!」司馬昭已然滾到了司馬懿身旁,一邊手忙腳亂地扶著他,一邊淚流滿面地望著他。
「沒關係……沒關係……你別亂了心神——為父這不是好好的嗎?」司馬懿向司馬昭輕輕擺了擺手,止住了他的哭泣,同時俯首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前——那一塊衣襟已然被劉鞏一拳打得粉碎,裡邊赫然露出了一片綠瑩瑩的玉鱗軟甲!
原來就是這一件貼身玉片軟甲替他擋住了劉鞏足以開碑裂石的重重一拳!
「三年之前,本帥初赴關中持節掌兵之際,誠蒙陛下恤念本帥的安危休咎,臨行時特意贈送了本帥這一套『金絲軟玉甲』……」司馬懿仰天深深一歎,「本帥恭托陛下之洪福,今日竟能逢凶化吉、毫髮無損,實在是萬幸、萬幸!」
這時,周宣也徐徐然長身而起,雙掌一合,含笑而言:「《道德經》講,『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司馬大將軍如此唸唸自防,始終處於不危之地,當真是不必需要周某多言叨念了!」
劉鞏頓時有若被人重重擊了一記悶棒,臉色倏然一滯——自己腰間的劍傷疼痛也隨即驟然劇烈發作起來,直痛得他額上冷汗直冒:「你……你這老賊好生狡猾!」
「你以為你這一次以『苦肉之計』狙襲暗刺真的是『天衣無縫』嗎?」司馬懿唇邊笑意微泛,伸手指了一指周宣,「你絕對不會知道:本帥這裡有一位神機妙算的高人,他早已推算出了你今天要來行刺本帥……所以,本帥對你早是結網以待了!」
「不可能!我劉鞏自八年多前在丞相大人還未初出祁山之際就以隴西難民的身份潛伏在了何遲的身邊,一直沒有暴露!直到半個月前劉某接到丞相大人『裡應外合』的絕密指令,才賺得了何遲的血書來見你……你怎麼會察覺得出來?」劉鞏冷冷硬硬地說著,同時伸手指周宣,「他這個老頭兒又憑什麼推算得出來?哼……你騙人!」
「你不相信?這張紙條就是這位高人剛才寫的占斷之語,你自己瞧一瞧吧!」司馬懿一聲冷笑,將袖中剛才周宣所遞的那張紙條,一下取了出來,輕飄飄地拋在了劉鞏的腳邊。
劉鞏的目光在那紙條上一瞟,看到它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一行字跡:「風吹大旗而折桿,必有刺客來行兇!」
一見之下,他的聲音頓時顫抖了起來:「這……這怎麼可能?!」
周圍包圍著他的魏軍武士們也將那紙條看得分明,一個個將又驚又服的目光投向了周宣——這個看似毫不起眼的老頭兒竟真是神了!
「劉君,你也是一位大忠大義的國士啊!諸葛亮能攬到你這樣的人才在他麾下,實在是了得……只可惜,他不該讓你這樣忠義兩全的國士如此親蹈死地——他為了使北伐一舉功成,忒也急功近利了些!」司馬懿手撫鬚髯,慨然而道,「若是換了本帥是你的主公,日後必能保你才盡所用,前程遠大!劉君,倘若你能洗心革面、歸順大魏,本帥定會既往不咎,給你拜將封爵,不吝重賞!」
劉鞏卻朗聲而笑:「司馬懿,任你巧舌如簧,說得天花亂墜,劉某也決不會背主求榮——劉某此來,早已深懷必死之志,何勞你來誘降?!」
司馬懿眉角掠過一絲痛惜之色:「本帥真的是愛惜你這個忠義兼備的人才啊……」
看到了司馬懿那片亦真亦假、似真似假的表情,劉鞏的心底也不禁微微一蕩。但他轉念間想起當年在益州時諸葛亮對自己平日裡推衣解食、諄諄教誨的恩待之舉,他心頭一硬,讓那些雜念一下盡消無餘。他凜然注視著司馬懿:「司馬老賊——你想知道何遲在臨死之前托我向你口頭稟報的是什麼內容嗎?我告訴你——他的原話就是提醒你,此番我漢軍北伐,所攜的『連環弩』『軒轅車』『霹靂炮』實在是無堅不摧、攻無不克!你們魏賊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我會在黃泉之下等著看你們如何下來相陪的!」
說罷,他狠狠地瞪了司馬懿一眼,彷彿要把他的所有印象都吸進自己的眼底,然後他伸出右掌將先前司馬昭插進自己腰際的劍柄拚命往裡一按——「嚓」的一響,那劍一下橫貫了他的腰身,直沒至柄!
在廳中所有人士意味複雜不一的目光中,劉鞏靜立良久,宛若一棵高大的白楊樹轟然倒地,以一種英挺兀立的姿態,永遠留在了他們的記憶之中……
終於,司馬懿微顫的聲音打破了這一片沉寂:「國、國士啊!一定要厚葬……」
曹魏青龍二年仲春四月,諸葛亮奇襲斜谷道北關得手,十三萬大軍猶如決堤之河一舉殺入關中渭河流域,直逼長安城外圍的第一道關隘——郿縣而來!
與他遙相呼應的是,東吳孫權也同時提兵十八萬,分三路進攻魏國:西路方面,由陸遜、諸葛瑾共率四萬舟師自長沙而襲江陵;東路方面,由張昭之子張承與宗室大將孫韶齊率四萬人馬從東關而直撲魏國的巢湖津口;孫權自己則親率十萬大軍為中路主力,渡過長江從皖城往北仰攻魏國的合肥新城而來!
一時之間,魏國東西兩翼烽煙驟起——在這萬分危急的情勢之下,明帝曹叡聽從了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的建議,馳詔鎮東大都督滿寵為東線三軍統帥,指揮鎮南將軍王昶、荊州牧州泰、徐州刺史田豫、合肥太守王觀等從江陵、合肥、淮陰三個方向朝吳軍分頭發起抗擊。
而面對西翼的蜀國攻勢,孫資、劉放卻安慰曹叡道:「關西雍涼二州有司馬大將軍坐鎮,縱生天塌地陷之變,陛下亦可安枕無憂。」
而司馬懿在關中這邊得悉斜谷道北關失陷之後,也確如孫資、劉放所言,並沒有亂了陣腳,立刻以胡遵、牛金為先鋒大將而率三萬鐵騎在前開路,自己則親率郭淮、鄧艾、魏平等十萬步騎押後而來,意欲在渭河之南展開第一場硬仗以最快的速度壓住蜀軍挺進關中的擴張勢頭。
渭河之南的十里坡處,煙塵如幕,騰空而起。「呼呼啦啦」的戰旗聲,「嘀嘀嗒嗒」的馬蹄聲,「叮叮噹噹」的兵甲碰擊之聲,還有「吱吱呀呀」的木牛移動之聲混雜著,吵醒了沉寂整整三年的關中這一片丘陵河溪!
一輛四輪車在兩排蜀軍騎卒的拱衛之下緩緩前行,在上面超然而坐的諸葛亮氣定神閒地搖著鵝羽扇,略顯瘦削的臉頰露出了一抹深深的笑意:這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斜谷道北關,十三萬大漢王師終於長驅挺進了關中腹地——八百里外的長安城,不再是那麼遙不可及的「獵物」了!而自己的宿敵司馬懿,這一次只怕也一定能被逼得現身迎戰吧?只要他膽敢前來應戰,本相就一定會叫他有來無回!
他正沉思之間,驀一抬頭,舉目望見東北角上一塊黑雲翻捲而起,不禁微笑著暗一點頭。與他同駕並行的北伐行營軍祭酒譙周也將那塊黑雲覷得分明,從馬背上轉身過來正欲稟報——諸葛亮一揚手便止住了他,向劉諾吩咐道:「傳令下去:前方將有大隊魏兵來襲,令各部及時作好迎戰準備!」
果然,只過了兩三刻鐘,前方一片狂風驟雨一般密集的馬蹄聲響卷地而來——但見塵土飛揚,一列列魏軍鐵騎已是如同層層巨浪一般滾湧而到!
「丞相,魏賊殺來了!」姜維從前邊打馬過來稟道。
「擺下八卦陣,給魏賊一個迎頭痛擊!」諸葛亮徐徐搖著鵝羽扇,面不改色地緩緩言道。
魏軍騎兵的前鋒主將胡遵一馬當先,他生得寬臉大眼、濃眉密須,滿面煞氣四溢。他一邊策馬疾衝,一邊將手中長槊舞得呼呼風響:「眾兒郎!隨我殺上前去,把諸葛亮這廝打回斜谷道去!」
牛金則在中鋒督戰而馳,打馬緊緊跟隨在他身後八丈之處——他遠遠瞧著那蜀國步卒一排排如同兵牆一般層層疊疊擠壓過來而毫無退避之相,心頭暗暗一驚:難道這數萬蜀軍步卒就真的願意充當我大魏鐵騎馬踏人踩的活靶子?
他還未及多想,猝然看到對方步卒已經齊齊停了下來——然後,蜀軍的方陣便如同孔雀開屏一般向左右兩邊緩緩鋪展而來,一輛輛如同偏廂小屋般大的鐵殼戰車從他們背後疾駛而出,列出一條長長的防線護在了那數萬步卒的前面。
接著,就在車陣的前方,一隊隊步卒飛奔而上,紛紛掏出腰間皮囊,「嘩嘩啦啦」地向地面上拋撒著什麼東西。他們拋撒了大約一兩刻鐘的工夫,又紛紛飛快地退了轉去。
牛金在中鋒隊內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蜀兵步卒在地面上的所有拋撒之處,居然都閃閃灼灼地亮起了一片銀星!他心念電轉,急忙一扯韁繩,就要勒住自己的戰馬驟停下來:「不好!胡將軍——前面有暗器!」
然而,一切都晚了——衝在最前面的那一隊騎兵陡然便似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壁一般紛紛哀鳴著滾倒在地!而那些前仆後繼地衝殺上來的一隊隊騎兵也是再也無法闖進距離蜀軍車陣前的十五丈之內!
「嗖嗖嗖」一陣暴響劃過長空,那一輛輛鐵殼戰車頂篷一開,密如驟雨的弩箭從車廂裡猛射而出,魏軍鐵騎頓時又是紛紛人仰馬翻!
「哧啦」一響,牛金只覺猶如破竹裂帛一般刺耳,他親眼看到:一桿粗若兒臂的弩箭筆直穿透了身邊那名親兵所乘戰馬的頸脖,然後再將那個親兵貫胸而過,一下就把他釘死在地上!
這是多麼迅猛而犀利的弩箭啊!牛金頓時臉色一白!更讓他駭然失色的是:對方的弩箭並不是一波接一波地襲來的,而是如同道道激流一般綿綿不斷地直射而至的!連細若髮絲的間隙也沒有!自己這邊的騎兵連躲避退讓的絲毫機會都逮不住!牛金的心頭驀地提緊了:難道蜀軍的弩箭是能夠永無休止地連環發射的?
「快!快!快撤退!」他拉著馬韁,拚命向後退去,「不……不能再往前衝了!」
……
十里坡一役,短短一個時辰內,魏軍便傷亡騎兵四五千人,而蜀軍僅僅折損了八百二十餘人。
司馬懿的後續主力趕到之後,立即就在渭河南原紮下了營寨,不再前去妄行挑戰。
「蜀寇就是用這個東西扎壞了咱們的戰馬馬蹄?」司馬懿手裡拿起士兵們從戰場上撿回的那些由蜀卒拋撒在地、扎傷己方馬腳的東西,在眼前翻來覆去地觀看著。
那是一件生鐵鑄造的利器,狀若荊棘,中間一個鐵球,球身生出四支鋒利的尖刺,各有三四寸長。他往桌案上一擲,那利器便是三尖撐地而一尖豎立向上。他用手一推,那鐵球上尖翻倒而下尖又起,始終是尖刺朝天,令觸者不能避其鋒而必被扎傷。
「哦——原來咱們的戰馬是這樣被它扎傷的啊!」司馬懿恍然大悟,深深地點了點頭,又問牛金道,「虧得諸葛亮竟能發明出這等厲害的獨門武器來!牛金你可知道它叫什麼名字麼?」
「啟稟大將軍,據那些蜀兵俘虜們講,此物名叫『鐵蒺藜』,是用來專扎騎兵馬腳的。」牛金抱拳答道。
「唔……有了這個東西,咱們的大魏鐵騎就怕是難有用武之地了!」司馬懿的眉頭皺了一下,沉吟著又問,「聽說他們還發明了『連環弩』與『百石弩』?把那些弩箭給本座瞧一瞧……」
胡遵將一支粗得就像嬰兒手腳那般的蜀軍弩箭雙手捧著遞了上來。
「好粗的弩箭!這簡直是一桿長槍嘛!」司馬懿把那弩箭抓在手中舞了幾舞,臉上流露出一絲駭異之色,「他這一箭射來,怕是連一頭牛犢也會被它洞穿而過吧?」
他正說之間,忽然瞥見那支弩箭箭桿上居然刻有一行銘文:
建興十一年四月,中作部左典業、劉純業,吏陳鋒督,工楊深造,重八斤八兩。
司馬懿立刻明白了這行銘文的意思:「建興」就是蜀漢當今的年號;「左典」「劉純」二人,實際上就是蜀國兵器製造署——「中作部」內主管弩箭加工的郎官;「陳鋒」就是這支或這批弩箭的現場督造官;而「楊深」就是這支或這批弩箭的製造工匠。難怪諸葛亮的這些弩箭質量如此過硬,原來他在軍械冶制事務上的每一個環節都建立起了一套嚴密細緻的管理體系!司馬懿不禁暗暗歎服:這一點,自己須得向諸葛亮好好學習啊!
他微一轉念,將那支弩箭隨手遞給了司馬昭:「你把這支弩箭拿下去稱一稱,看一看它究竟有沒有八斤八兩重……」
然後,他面現愁雲,轉過來向眾將深深而歎:「諸葛亮精於巧思、長於械器,能夠『物究其極、器盡其用』,本帥誠不能及也!諸君啊!在這三年之間,他竟已研製出這等厲害的武器——咱們縱有十萬鐵騎,亦是不能和他硬碰硬接的了!」
聽到一向傲視當世、睥睨自雄的司馬大將軍本人也這麼說,帳下諸將都面色黯然、垂頭不語。
「大將軍,若論工械製作之巧,我大魏也有一個奇才……」周宣若有所憶,徐徐進言而道,「他或許能與諸葛亮一競長短……」
「誰?」司馬懿眸中一亮,急忙便問。
「少府寺郎官馬鈞。」周宣款聲答道,「大將軍也許有所不知:皇宮之中的那座百輪水車和我們太史署的『水動渾天儀』就是他製造出來的……」
「他如今人在何處?」
「陛下正在讓他製造可以日行六百里的『八輪追風車』和華彩無雙的『青蓋沉香輦』……」
「唉!如此巧匠,豈能讓他閒置於宮院之中做那華而無用之物事乎?」司馬懿搖著頭歎了一口氣,「本帥稍後就要擬寫表章,請陛下將他派往我關中大軍帳前效力……」
正在這時,司馬昭走了進來,將那支蜀軍「百石弩」箭矢奉上,道:「啟稟大將軍,屬下下去親自稱過了,這支弩箭恰有八斤八兩之重,與其所刻銘文中的重量一絲不差……」
司馬懿緩緩頷首而言:「從這小小一支弩箭,就可見得諸葛亮治軍行事確是嚴謹異常,一絲不苟!你們都要向他認真學習啊!」
幽幽燭光之下,夜已經很深了,司馬懿與趙儼還在寢帳之中對面憑幾而坐,正在嚴肅而又緊張地磋商著關西軍情。司馬昭則在側席以幕府記室的身份記錄著他倆的交談。
趙儼雙眉緊鎖,沉沉歎道:「大將軍,這一次諸葛亮從斜谷道北關殺將而出,並在十里坡處以一役之威挫壞了我關中大軍的銳氣,直趨渭河南岸而來——他來勢洶洶,又挾精械奇技之長,大有孤注一擲之意,而且所用純係同歸於盡的打法,實在是不可不深思預防啊!」
司馬懿微微低頭沉思片刻,將頭驀地一揚:「既是如此,依本帥之所見,唯有『以守為本、伺機而攻』之策以應之!」
「以守為本、伺機而攻?」趙儼伸掌撫了一撫自己的鬚髯,有些意味複雜地瞧了他一眼,「司馬大將軍您這一計看似平平無奇,卻本是此時此刻最為適當的一條萬全之策。但是上一次諸葛亮在太和五年之時興兵來犯,您已經用過一番『以守為本、伺機而攻』之對策……當時戴陵、費曜等莽夫不明您的良苦用心,就一直攻擊您是『畏蜀如虎』,那個內外交迫的局面您又不是沒見識過……這一次您若是再用此策,只怕又會激得諸將反彈起來,群情鼎沸。屆時,您如何彈壓得住啊?」
司馬懿的臉色驟然一凝,語氣也倏地變得又冷又硬:「俗話講,『打脫牙和血吞』。本帥認準了這是一條正確可行之策,就必定會將它堅持到底的!雖千夫所指、萬人唾罵,本帥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這個……司馬大將軍擇善固執、百折不撓之堅韌,固然令趙某敬服無比,」趙儼聽罷,現出一臉的敬意來,「但是……那些粗莽好戰之士們卻未必能如趙某一般體會到大將軍您的深意啊……」
「父帥……依孩兒之見,您這一次不必這麼硬扛。」這時,司馬昭卻在側案上擱下了筆,鼓起勇氣插話進來講道,「您不如馬上寫一封八百里加急快騎密函給中書省孫資、劉放兩位大人,讓他們勸說陛下發來一道聖旨,就稱:要求我等固守關中隘口,不給諸葛亮任何可乘之機,堅持『以靜制動、蓄勢而發』,如同上次一樣再次拖得蜀寇無糧而退……」
「二公子好聰明!這一招『借力卸力』之策當真巧妙!大將軍您就可以用這道聖旨作為自己在關中大軍面前的『擋箭牌』,把帳下諸將急於應戰而不得的怨氣消洩出去……」趙儼深深讚著,不由得向司馬昭豎起了大拇指,「高!高!二公子你這一計實在是高!」
「微末小計,何足稱道?趙軍師可別將他誇壞了。」司馬懿帶著半嗔半喜之情斜了司馬昭一眼,撫鬚而言,「子上(司馬昭的字為「子上」),趙軍師乃我大魏軍中碩果僅存的宿臣元老,閱歷豐富、經驗充足,你日後還須得向他老人家多多討教才是!你那點兒粗淺之見,只會貽笑大方的!」
司馬昭聽到這裡,急忙垂手而起:「父帥訓示得是。孩兒願拜趙軍師為師,認真研習治軍禦敵之道。」
趙儼慌得連連擺手:「趙某之才,豈堪為子上之師?不敢當,不敢當的。」他話還沒講完,司馬昭已是伏在地板上向他一氣磕了九個響頭。趙儼推辭不過,也只得受了。
大家復又言歸正題。司馬懿斂容正色而道:「也罷,本帥就依子上所言,稍後下來就寫一封那樣的密函給孫大人和劉大人吧!現在,本帥也只能是『以守為本,以靜制動,蓄勢而發,伺機而動』——再來個『遵旨照辦』,相信那些好戰之將縱有滿腹怨氣,也不致壞了本帥的章法!」
趙儼緩緩點頭,沉吟而道:「大將軍,既然您已經決定『以守為本,以靜制動』,那麼我關中大軍究竟是屯守渭河北岸還是渭河南岸?依趙某看來,若是真要守得穩當,咱們撤到渭河北岸隔水而守,應該還要更為安全一些……」
「撤到渭河北岸屯守,固然不失為一條穩妥之策,但卻未免太過消極了些。守,也有守的技巧。」司馬懿捋著頜下烏亮的長鬚,深深而道,「渭水南岸的東面一帶,正是我關中民屯之腹地,實乃一大無形『糧倉』,怎可輕易拱手讓給諸葛亮?諸葛亮得到了這一大片良田沃野之後,倘若繼續東進武功山,那還得了?咱們只有扼守渭河南岸,方能阻斷諸葛亮的東進之路……」
趙儼眉目之間仍是垂著一縷憂色:「可是在渭河南岸背水築營而守,幾乎就是『半守半攻』之態勢,到時候咱們大軍還是不得不與蜀軍正面交鋒啊……」
司馬懿雙目凜凜有神地看著趙儼:「本帥施行的就是『守中有攻、屈中有伸』的計策,而不是單純的退御防守之方略。蜀軍的器械再精良、人馬再強悍,亦是終有士氣懈怠之時——到了那時,我關中大軍便可就近發起襲擊,免得貽誤戰機!」
趙儼認認真真地聽完之後,思忖許久,才頷首而道:「大將軍胸中所懷原來仍是『後發制人』之方略,當真是不屈不撓、韌勁無窮啊!」
「趙軍師謬讚了!」司馬懿謙遜了一句,又沉吟著講道,「咱們扼守渭河南岸之後,那麼諸葛亮進犯關西的來路就只剩下了兩處:一是向西挺進、奪取涼州;二是向北渡河、搶佔郿縣。向西,他必須要經過陳倉要塞;向北,他必須要佔據渭河北津口。這兩個咽喉要地,我大魏都須得派出智能雙全的大將前去駐守……」
趙儼聽到這裡,點頭而道:「大將軍所言甚是。首先來談陳倉要塞吧——趙某以為鄧艾將軍能謀善戰、沉勇有略,可以派他率領二萬人馬銜枚潛去陳倉,在那裡為我關中大軍牢牢守好『西大門』!」
「可。」司馬懿頷首而答。
「只有那渭河北津口……」趙儼遲疑了起來,欲言又止,「這個守將人選還不好確定呢……」
「郭淮牧君可以勝任。」司馬懿直截了當地說道,「本師可以撥給他三萬人馬撤到渭河北津口處,阻斷蜀寇渡水北進之途!」
趙儼目光一閃:「那麼,大將軍您……」
「本帥親率八萬大軍駐紮渭河南岸,隨時就近監控諸葛亮!」司馬懿很乾脆利落地答道。
這時,趙儼的表情顯得有些複雜起來,囁囁著說道:「大將軍,請聽趙某之心聲,為了保護您的萬全之軀,您不如與郭牧君易地而守——您去坐鎮渭河北岸,而郭牧君則扼守渭河南岸,豈不更佳?」
司馬昭也從旁勸道:「父帥,趙師傅所言甚是。您一身關係關中三軍之安危存亡,實是不必親臨險境啊!」
「本帥多謝趙軍師的關心了。」司馬懿雙目炯亮如炬地看著趙儼和司馬昭,將手一擺道,「罷了!罷了!諸葛亮足智多謀、兵精械良,實乃我大魏第一勁敵!郭牧君固然智能兼備,卻決非其匹也!本帥派別人來對付他,始終顯得有些不放心啊!唉……似諸葛亮這等的蓋世勁敵,還是交由本帥親自在前為諸君拚死擋下了吧……」
魏室之憂
「張掖郡玄川溢湧,激波奮蕩,寶石負圖,狀像靈龜,宅於川西,巍然磐峙,蒼質素章,赤字異紋,麟鳳龍馬,煥炳成形,文字告命,粲然著明。可謂天賜玄石重寶於我大魏,實乃我大魏擁享無窮福祉之吉兆。現特請諸臣卿觀賞之,而使心生敬天奉運之誠,而識蜀寇、吳虜之不足為憂也!」中書令孫資將詔書讀罷,右手一舉,皇宮偏殿之上那十名虎賁武士便將那層青氈扯開,煥然奪目的「靈龜玄石」便在各位大臣的眼前赫然而現。
經過周宣採來涼州崑崙山「玄陰土」的填窒,那「靈龜玄石」龜背上的天然銘文終於被改成了「天命有革,大計曹焉;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而已經御駕親臨陪都許昌為東南王師「打氣」督戰的曹叡,為了借此天降靈石以示大魏國運如日中天,便傳詔讓留守後方的孫資、劉放將這「靈龜玄石」公開當眾展覽,希望能夠憑借它來安撫人心。
迎著一列列卿僚上前來參觀,孫資用玉尺指著那石背上的字跡介紹道:「諸君請看這『典午則變』的字樣,周太史已經解析出來了,到了今年的五六月份,我大魏必會後發制人,令蜀寇、吳虜遭到喪師折將的重創……」
這時,官居三品的黃門侍郎何晏慢慢走了上來。何晏是太祖武皇帝曹操生前的養子,並娶了曹操的女兒金鄉公主為妻。論這份人脈關係,他也算是魏朝的皇親國戚了。但在文帝曹丕時期,曹丕憎恨他與東阿王曹植過從親密,便一直故意壓抑著他,不讓他在政界有任何出頭之機。直到明帝曹叡登基,曹叡為了表現自己的雍容大度,這才勉強授了自己這個姑父一個純屬幫閒性質的黃門侍郎之職。
何晏在年輕之時就喜歡效仿大漢敬侯荀彧,特別嗜好在自己衣衫熏上各種奇香——他此刻徐徐邁步上前微風拂過,全身恍若玉樹臨風而顧盼生香、裊裊誘人。
「何侍郎……」孫資看到何晏走近前來,微笑著向他招呼了一聲。
何晏也還了他輕輕一笑,隨即凝眸注視在那『靈龜玄石』之上。不知為什麼,他總感覺這塊玄石的紋理和色澤似乎都有些眼熟……他心念一動之下,不禁探手握住了自己腰間所佩的那塊豹紋玉珮,慢慢托在掌上一看——那也是一塊烏亮如漆的圓形玉珮,上面有一條綠若竹葉的花紋,形狀正如一頭瘦長螭豹。
他的這一塊玉珮乃是以豫州汝南郡的「梅花斑玉」雕刻而成。何晏將它和那「靈龜玄石」暗暗一對照,發覺這兩種玉石的質地都是黑亮亮的,除了表面的花紋脈路不同之外,似乎並無太大差異。難道這塊「靈龜玄石」就是汝南郡的「梅花斑玉」形成的?何晏腦中忽然冒出這個念頭,幾乎將他嚇了一大跳:這怎麼可能啊?那「靈龜玄石」據詔書上講,明明是產自偏遠荒僻的涼州張掖郡柳谷啊!它怎麼會和汝南郡的「梅花斑玉」扯得上關係呢?但是,它的質地居然卻和「梅花斑玉」如此相似,這也太奇怪了吧……
何晏胸中的思潮這麼翻翻滾滾著,卻始終是不敢將此疑慮洩之於口——陛下已然公開宣稱了此石乃「有魏之禎命,東序之至寶」,顯然是要借此宣揚國威鼎盛、國祉綿遠,自己在這個時候又焉敢提出這等異議?一念及此,何晏便暗暗一歎,閉住了口,不再多言。其實,他也相信:在場的袞袞諸君中間,肯定也有不少人士瞧出了「靈龜玄石」質地的蹊蹺之處,但他們也可能都是出於這種「避諱」心理而不好提出質疑之聲。
遠在他右手一側的散騎常侍王肅與黃門令何曾卻在那裡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著。
何曾悄悄地向王肅說道:「王大人,何某在私底下曾經聽到了這樣一條傳言,據說那『靈龜玄石』上的天然銘文原本不是今天咱們看到的這樣的……裡邊似乎有個別字跡被人偷偷篡改了……」
「是啊!是啊!」王肅抬眼瞧了一下四周,見到旁邊無人注意,便伸過頭來附在何曾耳畔低低說道:「外邊不是到處在傳播那幅玄石圖文的拓片嗎?那『一點之差』,可就是這『靈龜玄石』的吉凶徵兆判若雲泥了啊……」
「王大人您是如何看得此事的?」何曾也低低問道。
王肅眼睛瞧著別處,口中卻道:「你伸掌過來!」
何曾伸過手掌遞了過去——王肅用左手將它一把抓住,拉入了自己的袍袖之中,以右手中指在他掌心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劃寫:「夫神以知來,不追已往,禎祥先見而後廢興從之。漢已久亡,魏已得之,何所追興征祥乎?此石乃當今之變異而將來之禎瑞也。」
何曾辨完這些字跡之後,臉色驟緊:「王大人此語太過玄虛……萬望再加明示。」
王肅抬眼深深地瞅了他一下,繼續用手指在他掌心上寫道:「『金馬出世』,誰為『金馬』?此乃天變之兆的關鍵之處——何君自可深長思之!」
他剛一寫完,何曾已是雙鬢見汗:「原……原來是這樣啊!何……何某有些……有些懂了……」
夕陽西沉,金燦燦的斜暉籠罩著夏侯府的後堂,在一片輝煌之中掩不住透出愈來愈逼近的昏黃之色。堂屋裡燭光粲亮,虎賁中郎將夏侯玄與他的妹妹、司馬師的夫人夏侯徽對席而坐。
夏侯徽今天是專門回來娘家探親的——她的母親、魏室德陽鄉主曹茹患了暴疾,她便攜了禮物前來探望。不料探望結束之後,大哥夏侯玄卻將她留在了後堂,說有要事密談。
淡淡的茶水熱氣騰騰而起,迷濛了夏侯玄的眼簾。他注視著妹妹,她黑亮的長髮在頭頂盤起了一團柔美的墮雲髻,潔白的面龐似滿月一般豐滿,耳邊垂掛著的寶石吊墜閃爍如星,妙不可言。只是她的眉梢間卻隱隱透著一絲莫名的憔悴。
「媛容(夏侯徽的字為「媛容」),你近來在司馬府中可曾察覺出什麼異樣的跡像嗎?」夏侯玄用手提了提衣襟,開門見山地直接問道。
自先帝黃初年間夏侯徽剛一嫁入司馬家時,她就遵奉父親夏侯尚之密令而一直在暗中監視司馬氏父子的各種動靜。然而,直到今天,她也仍是同往常一樣,向夏侯玄沉沉而答:「小妹近來在司馬府中潛心觀察,發現他們並無任何異樣的動靜。」
「不會吧?董昭、王肅、鍾毓兄弟和他們司馬家近來可有什麼聯繫嗎?還有,他們家張老夫人近來又宴請了哪幾位誥命貴婦?」
「子元、子上都跟著我家公公一起去了西疆對蜀作戰,董司徒、王大人和鍾氏兄弟登門拜府來見誰啊?我家婆婆近來身體也不太好了,時常閉門臥養在室,和外面的人幾乎都沒什麼走動了……」夏侯徽微皺著眉頭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這麼多年了,你們就是一直這樣神經兮兮地懷疑著我夫家不放手……」
「媛容!這是父親的遺命、陛下的密旨!你難道想不遵從嗎?」夏侯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曉得什麼——你家公公可不簡單哪!他近年來在關中一番苦心經營,把那裡的三千里平川沃野搞得是『水潑不進、箭射不入』,連我魏室的權威都被他蓋了下去。聽說那裡十七八個郡縣居然都給他立了『生人祠』用香火供奉起來了……」
「我家公公本來就是朝廷德高望重、勞苦功大的社稷之臣,老百姓感念他的功勳給他立『生人祠』又怎麼了?陛下不也是下詔稱讚他為『當朝周公』嘛……」
「周公、周公!你知不知道,這『當朝周公』倘若稍一懷有異志,說不定立馬就變成了『當朝王莽』了!」夏侯玄見他這個妹妹硬是有些「不開竅」,就丟過去一幅絹帛拓圖,冷冷說道,「媛容,你身為我魏室國戚,心底還是要警醒著點兒!這『靈龜玄石』上連『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這樣的讖文都出來了!你若再不警覺,咱們魏室可是要大難臨頭了!」
夏侯徽怔怔地看那絹帛上「八馬奔騰」之拓圖,只見它們一匹比一匹更是顯得張揚跋扈,彷彿直欲破帛飛去!她心頭隱隱一動,似乎感到了一絲莫名的異樣:這些駿馬撒蹄騰躍的形象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啊?只是,她一時卻憶不起來……
「『金馬出世』……這句讖文裡含有一個『馬』字啊!你知道的:我滿朝上下姓氏中帶有『馬』字兒的沒幾個!他司馬氏父子的嫌疑是最大的!還有,聽表哥曹爽講:司馬懿一入關中,舅父曹真大司馬當年在雍涼二州悉心栽培的將才,如戴陵、費曜、賈嗣等人,都被他先後排擯到了郡守偏將之職上去了……你瞧,他從荊襄行營帶過來的牛金已經取代了戴陵,當了後將軍之職;他從穎川郡征辟過來的胡遵,已經取代了費曜,當了征蜀將軍之職——聽說這個胡遵還是他當年一個姓胡的同窗舊友的侄兒……」
「大哥!你也不要偏信曹爽表哥的一面之詞!小妹也聽子元他談起過,那戴陵輕躁冒進,給關中大軍捅了不少婁子——我家公公把他調到河西一帶去對付同樣是亢猛多躁的匈奴、羌虜,豈不恰是盡其所長?至於費曜,除了在關中大軍裡仗著資歷倚老賣老,又有什麼長處?我家公公撤下他去南安郡當屯田校尉,也沒有怎麼埋汰他啊!」
夏侯徽說到這裡,聲調驀地一提,又向夏侯玄直言道:「大哥!不是小妹無禮,今日在這裡指責你們,你們也要多多學習子元、子上兩兄弟……你自己也親眼看到了,這七八年來他們陪著我家公公東征西戰,磨礪出了多少本領?你和曹爽表哥、何晏姑父他們卻只知道清談玄理、不親庶務!長此下去,你們如何能成為我大魏撐天撐地的棟樑之材?到了某個時候,也許還用不著別人出手暗算,你們自己就已經把自己打倒了……」
夏侯玄聽了,頓時僵在那裡,臉色變得青一陣紫一陣的,過了半晌,才囁囁而答:「媛容!你是閨門巾幗,哪曉得朝中大勢?現在朝廷上下的要津重職幾乎全被他們那些異姓豪門把持著,咱們哪有歷練的機會啊?那一天,咱們想把曹璠叔父推到司空的位置上去,結果卻又被司馬懿和董昭司徒聯名舉薦的司隸校尉崔林給頂了下來……」
「這事兒,小妹也是清楚的。崔林大人是前朝吏部尚書崔琰的堂弟,崔琰當年因翼戴先皇立嗣而被丁儀所暗害,是對我大魏朝廷建有大功的……當今陛下聽從我家公公、董司徒的建議而『飲水思源』,還他們冀州崔氏一個合理的恩典來報答,這也不算過分吧?」
「媛容你好糊塗,雖然晉位司空的恩典是咱們魏室頒下的,但崔林卻只會記得這份恩典是司馬懿極力給他爭來的——這是你家公公至為高明的籠絡人心之術啊!你莫非連這一點也看不出來?」夏侯玄被夏侯徽嗆得直翻了一陣白眼,勃然大怒之下,袍袖一拂,恨恨地站了起來,「且住——媛容!你不要再說了!為兄在這裡無意與你辯論孰是孰非,總之,為兄鄭重警告你一句話:無論你的心到底已經投向了哪邊,但你本人始終是我魏室肺腑之親,你身上流淌著的是曹家、夏侯家的血脈——這一點,你切莫忘記!你就狠得下心腸眼睜睜看著我曹家和夏侯家一天天敗落下去?你自己且掂量著瞧吧!」
說完,他氣咻咻地一轉身就進了裡屋,把夏侯徽一個人扔在後堂上木然而坐。
一輛輛馬車從魏軍渭南行營轅門前駛過,車身上滿載著的是一捆捆青青嫩嫩的飼馬草料。
恰在此時,司馬懿帶著牛恆、牛金、梁機、胡遵、黃華、魏平等將領從裡面巡營而出。他一眼瞧見那些馬車,便舉手一揚——身為關中行營軍司馬的牛恆立刻會意,上前喝住那些運草馬車停了下來。
「這些就是運到咱們後營馬圈裡的飼馬草料?」司馬懿抬步上前,一邊向這支車隊的那名督運官淡淡地問著,一邊走到一輛馬車旁伸手從上面扯下一把綠油油的飼馬草料,塞到嘴裡就嚼了起來,「它們是從哪裡收割來的呀?」
「大將軍!不可,不可呀!」胡遵、黃華、魏平等一見,都紛紛出聲勸阻,「您這般尊貴的身份,怎能去嚼這樣的東西……」
司馬懿卻似毫不在意,對他們的話全不理會,仍是自顧自有滋有味地慢慢咀嚼著。他嚼完之後,「哧」地吐出一口草渣來,咂了好一陣兒的味,才緩緩說道:「唔……這批草料選得還不錯,又新鮮,又滋潤,又甘甜,還有些嚼頭!那些戰馬能夠吃到這批草料,可算有口福啦!」接著,又伸手拍了一拍那督運官的肩頭,笑微微地說道:「這可真是辛苦你們了!」
「大……大將軍……下走……下走當不起這等寵禮啊!」那督運官被他這一掌拍下,幾乎是癱軟了半邊身子,「撲通」一響就跪了下去。
「大將軍——您漱一漱口吧!」牛恆急忙解下腰間的水壺遞向了司馬懿。
司馬懿一邊從水壺裡喝了口水漱著,一邊轉身過來笑著看向諸將:「怎麼?你們的意思是看到本帥身居高位要職,就嚼不得草根嗎?當年太祖武皇帝在世時,本帥擔任丞相府軍司馬之職,那也是位高勢顯啊,可是,本帥卻像馬倌兒一樣在後勤馬廄處裡嚼了三四年的草根!當時武皇帝給本帥下的評語就是『芻牧之間悉皆臨履,兢兢業業,難能可貴』!諸位將軍,這沒什麼可羞的!《道德經》裡講,『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這才是咱們治軍齊民的要訣啊……」
「大將軍之勤勉篤實、鉅細無遣,我等實是佩服!」諸將齊齊躬身而贊。
司馬懿卻瞅了瞅那督運官:「你們這批草料是從河水邊收割的吧?不然,它的水分沒這麼豐潤……」
督運官驚得兩眼圓睜:「大將軍真是神人!它們都是在涇河邊收割的……」
司馬懿沉吟了一下,又問:「它們是誰負責收割的?」
督運官伏首而答:「是扶風郡太守孫禮大人……」
「孫禮?」司馬懿的心念一動:這孫禮乃是中書令孫資的堂弟,並且也正是孫資將他推薦到自己手下任職的。當然,孫資這麼做,顯然是有著他自己的「小算盤」——他把孫禮安插到關中行營,就是希望孫禮能夠得到司馬懿更多的關照和提攜,最好給他記上幾個功勳,充實一下他的資歷,這樣孫資就可以找個「幌子」名正言順地把孫禮調回洛陽擔任部院尚書之職。想到這裡,司馬懿便開口道:「梁機,你擬一道手令下去——扶風太守孫禮,供應糧草篤實有功,著加官一級!」
然後,他又向那督運官吩咐道:「據太史令周宣大夫觀測,今年夏秋兩季天將大旱,你們回去轉告孫禮大人,讓他們多多收割一些新鮮、乾淨、肥美的草料囤積起來,以備萬一之需——本帥可在這裡向你們鄭重拜託了!」
督運官頓時感動得涕淚橫流:「大將軍待下走等竟是這般平易親切——下走回去後一定和孫大人盡心竭力辦好此事!」
送走這支車隊之後,司馬懿又仰起頭來望著對面高高的山原上紮著的那一排排蜀軍營壘,雙眉一跳,有些驚詫地問雍州別駕黃華道:「黃將軍啊!你是最熟悉這雍州一帶的地形了……在本帥看來,這裡雖然名稱為『五丈原』,但它的高度豈止五丈?只怕連五十丈高都有!它應該稱作『五十丈原』才對……」
「司馬大將軍——您有所不知啊,這『五丈原』裡的『五丈』並不是指這裡的山原有五丈高,而是指傳說這裡的原頭曾經在秦二世西巡鑾駕之前刮起五丈之高的塵柱大風,擋住了他這個昏君的去路……」黃華上得前來,向司馬懿款款介紹道。
「唔……原來是這樣啊!難怪這裡的西北風刮得這麼大!」司馬懿點了點頭,長長一歎,「這諸葛孔明可真是會挑選安營紮寨的好地方啊——他居然一下便把這『五丈原』搶到了手中。如今他們居高臨下,佔了大大的地利,我大魏雄師自下仰攻甚為吃力啊!
「傳令下去,讓各地增援到來的各路人馬分前、中、後三列在渭河南岸紮下營盤,設下鹿角柵欄,挖好溝塹暗堡,以閉門自守為本,不可輕舉妄動!」
「這……」黃華略一遲疑,還是忍不住開口了,「大將軍,您這近一個月來已經拒絕了諸葛亮的五次挑戰……咱們關中大軍從三年前開始就已經養精蓄銳,準備在此番戰役中狠狠痛擊一下諸葛亮的氣焰……請大將軍您還是准允咱們前去應戰吧!」
「應戰?你們憑什麼去應戰?」司馬懿濃眉一豎,凌厲的目光一下掃了過來,「諸葛亮的那些『連環弩』『百石弩』『軒轅車』『鐵蒺藜』的滋味你們還沒嘗夠嗎?陛下的聖旨,你們也想違抗嗎?罷了,爾等還是先行守好營盤,待到本帥找準他的可乘之隙後,再施一鼓而擊,方可得手!」
黃華、胡遵、魏平等只得應了一聲,領命各自安營而去。
待得這些將領散盡之後,剛從隴涼軍屯事務中被抽調回渭南行營效勞的司馬師走近前來,瞧見四下無人,便壓低了嗓音向司馬懿進言道:「父帥,您莫非又準備像太和五年那時一樣和諸葛亮閉營對壘、不交一戰?這樣只怕會使朝廷對您的猜疑之心更為加重的……」
「朝廷已經下旨命令為父『嚴守不出、待機而戰』了嘛!」
「父帥,朝廷這道聖旨是從洛陽中書省頒來的,可是遠在許昌陪都督戰東南的陛下心底真實的想法就有些難說了……」
司馬懿聽了司馬師這話,面色沉峻,半晌沒有回答。他慢慢轉過臉來,悠悠道:「師兒啊,站在這平原曠野之間,為父倒是憶起了當年在陸渾山『靈龍谷』求學時看到的一幕情景。也是在一片荒地之上,一頭兀鷹和一條蟒蛇相持而斗——兀鷹蹲在岩石上,蟒蛇伏在草野間,你看著我,我盯著你,各自一動不動地對峙了整整六七個時辰……它倆的那份耐性,嘖嘖嘖,那可真是厲害!後來,因為一片樹葉從半空中猝然隨風飄落而下,驚得那蟒蛇微微一顫,這才露出了轉瞬即逝的一絲空隙,剎那間就被那兀鷹伺機疾掠而出,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一喙便啄中了蟒蛇的七寸要害……禽獸蟲豸尚能沉心定氣以靜制動,而我等貴為萬物之靈,反倒不及它們嗎?」
「父帥您的這個寓言的確有理。但孩兒所說卻是『象外之意』的另外一些事情……」司馬師也是拗著不放,「從陛下近年來對您的態度,您應該看得出來啊,自從兩年前華歆病亡之後,他的太尉之位就虛懸了出來——幾乎朝野上下所有的人都會以為這個『三軍之首』的職位應該由父帥您來接任,甚至聽說孫資大人把封拜您為太尉的詔書文稿都擬好了……但是,整整兩年過去了,您僅僅是從『驃騎大將軍』的頭銜換成了『大將軍』而已!太尉之職卻始終降臨不到您的頭上!這……這不正是說明陛下對您確實是『外示尊崇而內懷忌憚』嗎?您若再不有所表示……」
「那又怎麼樣?該怎麼個『有所表示』?自己跳出來被諸葛亮打個頭破血流才算讓他們滿意?本帥總不可能靠著無辜將士的淋淋鮮血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愚蠢方式去昧著良心賺取那一個『太尉』的虛號吧?」
「可是,父帥——陳矯他們會猖狂攻擊您『擁兵以自專、養寇以自重』的……」司馬師急得眼中都快流下淚來。
司馬懿橫視了他一眼,凜然道:「那也只得任由他們說去了!如今這關中戰場,無論換了是誰來掌兵主陣,唯一的對策也只有與本帥一樣『以守為本、以靜制動、蓄勢待發、伺機而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