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司馬氏權傾朝野

魏帝的制衡之策

「朕剛才出巡進香祭拜先帝太廟之際,一路上看到街邊坊頭的庶民們臉色都是菜黃菜黃的,」劉禪下了鑾輿,劈頭便向黃皓問道,「難道戶部又對他們橫徵暴斂啦?黃皓!你看一看,境外大戰連綿不休,而國內卻又是民有饑色——朕實在是憂心如焚啊!」

黃皓抬眼瞅了一下四周,發現無人注意,但仍是不敢接腔,只低埋著頭一溜小跑跟著劉禪進了皇宮後院。

劉禪坐在龍床之上,悶悶地自語道:「昨天陳祗進宮前來稟報,三年之前,我益州士民人口共為一百一十萬,不料過了這三年,我益州士民人口仍為一百一十萬左右!黃皓!黃皓!你懂得這是什麼意思嗎?這說明在這整整三年裡,我益州子民上上下下除了忙於備戰之外,連人口生息繁育之事都不做了……百姓過得忒也辛苦了……」

「哎呀!陛下,這一切恰巧說明我大漢子民心繫天下、胸懷奇節,為陛下中興漢室之大業而分憂解難嘛!」黃皓眼珠一轉,急忙開口將劉禪的話題岔了開去。同時,他舉手向外一揮,閣室內的侍從、宦官們齊齊會意,紛紛退了下去。然後,他湊上前去,低低奏道:「奴才在此恭請陛下切要慎言。剛才您這些話若被董允大人聽見了,他再到丞相大人面前劾您一本,那可如何是好?」

劉禪全身微微一震,雙眉之間倏然掠過一絲怯色,急忙抬頭向閣室門口那裡張望了一下,發現無人竊聽,這才倚靠在龍床背上,深深歎了口氣:「朕是實話實說嘛!他董允自己不明白嗎?相父這一次出動了十三萬精兵,徵用了十八萬農夫,每天消耗糧草就達四萬石……一個月就是一百二十萬石,兩個月就是二百四十萬石……國庫只怕很快就要被這場北伐掏光了!倘若萬一國中再有什麼天災人禍,朕屆時在後方拿什麼去應付萬一啊?」

「陛下您操這份閒心幹什麼?蔣琬大人會替您分憂解難的……」

「朕身為大漢天子,怎麼不該去掛念這些軍國大事?朕今年二十六歲了!朕再不加緊學習學習這治國之道,今後還怎麼去收復中原、振興漢室?」

黃皓雙眼一眨,瞳眸又暗暗轉了幾轉,挑著詞兒揀著句兒地說道:「陛下真是孝武大帝、光武大帝一般勵精圖治的蓋世明君!您既有這等高邁雄遠之壯志,奴才也就斗膽冒昧陳言了——其實奴才也覺得諸葛丞相此番雖然製造了三千多輛『木牛流馬』晝夜運糧,僅僅亦是稍稍減輕了我大漢子民的負擔罷了……丞相大人他若是再不能攻城略池、以戰養戰,將偌大的壓力轉嫁到偽魏士庶的身上,咱們大漢的國力總有一天會難以為繼的……」

劉禪聽到這裡,神情若有所思,深深地盯了他一眼。

黃皓以為劉禪在厭惡自己「妄言干政」呢,頓時嚇得面色一白,慌忙言道:「奴才該掌嘴!奴才該掌嘴!難道奴才這話講錯了麼?事實便是如此,丞相大人這一次的的確確是把我大漢所有的存儲都兜出來孤注一擲了……」

「罷了,你所說的,朕都知道了。」劉禪一擺手止住了他。他靜靜地坐在那裡沉吟了半晌。終於,他一咬鋼牙,彷彿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北伐中原,匡復漢業,一直是相父的夙願。如果連這個夙願也不讓相父滿足,相父可能就會立即垮了……朕只有不遺餘力、毫無異議地支持他……」

「陛下英明天縱、仁心博大,奴才真是歎服。不過,奴才心底一直懷有隱隱的一縷憂慮,不知當講不當講……」

「相父曾經教導朕說,『臣於君前,有言不諫,實乃莫大之咎。』你這賤材,雖然身為閹宦,可也畢竟是朕的臣子啊——你有什麼話但講無妨,縱有過差,朕亦恕你無罪。」

「陛下,奴才一直在想這樣一個問題,倘若丞相大人北伐成功之後,朝中政局又會是怎樣一個情形呢?」

「還能有什麼樣的情形?」劉禪不以為然地撇了一下嘴,「朕那時就率著你們起駕赴長安、洛陽等名都大邑優哉游哉地共享昇平盛世之清福唄……」

「嗯……陛下這話,說得奴才真是心花怒放。不過,奴才所思考的是,丞相大人那個時候還會是丞相嗎?」黃皓一邊慢吞吞地說著,一邊暗暗打量著劉禪的反應。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劉禪目光一凜盯向他來。

黃皓一見,心底驟然一陣發毛,但心中又想到諸葛亮平日對自己這樣的宦官的歧視和打壓,恨意大漲,又硬起了頭皮繼續奏道:「奴才聽得李邈大人講過,四年之前,前任尚書令李嚴就曾經給丞相大人寫信,勸進他擁享九錫之禮、晉爵稱王……丞相大人的復函卻有些意味深長,『吾本東方下士,誤用於先帝,位極人臣,祿賜百億,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若滅魏斬叡(指曹叡),帝還故居,與諸子並升,雖十命可受,況於九耶?』陛下,您聽一聽丞相大人這話說得也太……」

「住口!相父若能真的收復中原、振興漢業,朕就是加封他為十錫之禮、王公之爵,亦可謂心悅誠服、無所不從!」劉禪緊盯著黃皓的眼神驀地冰冷下來,「黃皓——你若再在朕的面前搬弄這些是非,朕就馬上割了你的舌頭餵狗吃……」

「陛……陛下!微……微臣該……該死……微臣日……日後再……也不敢妄……妄言了!」黃皓嚇出了滿身冷汗來,慌忙在地板上「咚咚咚」地磕起了頭。

「罷了!且住吧!」劉禪喝住了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吩咐道:「太史令譙周近日呈進密奏,說相父他因操勞戎事而致寢臥難安,竟已得了心火亢盛、肺氣陰虛之疾,時有煩熱胸悶之症狀,病情甚是可慮……朕也很為掛念。黃皓,你下去挑選幾份清心潤肺、消火去痰的名貴藥材來,速速給相父送去食用……」

許昌行宮的後院御書房裡,曹叡靜靜地倚著龍床微微垂目而坐。

這座行宮就是由當年漢朝末代皇帝劉協所居的那座未央宮改建而來。不知道為什麼,曹叡坐在裡面不時總有一股心血泛潮、坐臥不寧的感覺——難道因為這裡是前朝廢帝的宮宅而使他暗暗生出了晦氣之感?想著那個現在被幽居在山陽縣的劉協,曹叡不禁就冒出了一份說不出的怪怪的滋味。

在東翼合肥一帶,鎮東大都督滿寵正帶領王觀、田豫等與孫權親率而來的東吳主力部隊打得難分難解;在南線荊州一帶,鎮南將軍王昶和荊州牧州泰亦將陸遜、諸葛瑾抵抗於北岸之外,遏住了他們咄咄逼人的鋒芒。然而,只有西翼關中一帶,征東大都督兼大將軍司馬懿和諸葛亮僅在十里坡稍一交手之後,便陷入了「不戰不鬥」的對峙僵持狀態——其情形完全有如太和五年之時一模一樣!

當然,司馬懿也給出了明面上的抗蜀方略——「以守為本,以靜制動,蓄勢待發,伺機而攻」,而且通過孫資、劉放說服了自己下旨予以採納。但這一切都是表面上的現象,司馬懿私底下又究竟是想做什麼呢?他會不會想通過擁兵自專、養寇自重來「逼宮」嗎?逼朕要加封他為太尉之尊、縣侯之爵嗎?本來,曹叡先前也曾想到讓周宣奉旨勞軍長安之時,就順勢加封司馬懿為新任太尉而勵其鬥志,但在最後關頭又被尚書令陳矯勸阻了下來。陳矯給出的理由是:司馬懿如今是秉鉞關中、手控強兵、專任閫外,倘若再加給他太尉之權,那麼整個大魏的兵馬將士都將落入他的統轄之中,誰人還能予以制衡?

雖然曹叡最終聽從了陳矯的勸諫,但他心底裡卻一直七上八下而不得落實。他這一次故意遠離洛陽而來到許昌陪都「督戰」,其實就是想暫時擺脫孫資、劉放、董昭、崔林、王肅等「司馬黨」人氏的控制和影響,跳出京都那個小圈子來另謀對策。於是,今天他又召來了陪駕同行的尚書令陳矯、武衛將軍曹爽、虎賁中郎將夏侯玄、衛尉夏侯霸等共議制衡司馬氏之事。

「司馬公忠智至公、勳績赫奕,可謂『棟樑之臣』也——值此大敵當前之際,朕能否晉封他為當朝太尉以彰其榮乎?」曹叡瞧著陳矯,若有意又似無心地問道。

「微臣只知道司馬大將軍眼下可謂『朝廷之望』也,至於是否確係『棟樑之臣』,似非微臣所能知也。」陳矯也巧妙地答了一句上來,「太尉一職,責大任重,若不得忠貞方毅的『棟樑之臣』以守之,恐有不測之後患也。」

曹叡知道陳矯是前太尉華歆、前司空陳群聯名推舉出來制衡司馬懿的能臣,便開門見山地問道:「陳令君,依卿之見,司馬懿如今在關中與諸葛亮對峙不出,是否另有居心?他莫非還想逼著朕和他做什麼交易嗎?」

陳矯聽罷,沉默良久,方才徐徐而道:「啟奏陛下,華太尉在當年臨終時所寫的遺表中曾言,『司馬懿盜仁竊義以飾陰謀,此為其奸;隱忍詭伏以蓄異志,此為其險;欺世騙國以納人心,此為其雄。如此奸險之雄,實為大魏之禍胎。』此語時隔兩年,微臣猶是感覺歷歷在目……陛下請思,這三年來,司馬懿坐斷關中,名為厲兵秣馬、練卒備戰,而實則暗擯異己、獨攬大權。到了今日與諸葛亮交戰之際,他卻又故伎重施,如同太和五年之時一樣『閉營不出、養寇自重』……」

「這些事情,朕都知道了。」曹叡淡淡地看著他,「朕需要的是制衡他的對策。」

陳矯一聽,便急忙長話短說:「依微臣之見,陛下可以派出監軍大將前去關中大營監控司馬懿,並著力督促他與諸葛亮相機交戰!」

「誰是合適人選?」

陳矯顯然對這個問題已經思考了很久,也有了一個相當成熟的方案。他和曹爽、夏侯玄他們交視了一眼,開口便奏:「驍騎將軍兼宗室駙馬秦朗近日剛剛平定并州羌虜之亂方才班師回京——臣等建議,就讓秦將軍以『征蜀護軍』之名義率領京畿禁軍二萬『虎豹騎』前去渭南大營……」

「秦朗有這個本事擔得起這副擔子嗎?」曹叡有些拿不準把握。

曹爽、夏侯玄、夏侯霸等齊齊伏身奏道:「臣等恭請陛下給他一個機會去勉力試一試吧!」

曹叡幽然一歎:「好吧……朕這就馬上下旨讓他從洛陽整裝出發……」

陳矯憂心忡忡地又道:「啟奏陛下,對司馬懿的親家滿寵大都督也不可不防……他若是在東南方面與司馬懿遙相呼應,試問誰能遏制得住?」

「可是朕現在還要依靠滿寵去對付東吳逆賊啊……」曹叡無可奈何地說道,「朕哪裡能輕易動他?」

陳矯雙目精光連閃,上前低聲而道:「但是陛下可以順勢在他的麾下打進一根『楔子』去……」

曹叡頓時精神一振:「這麼說來,陳愛卿你果然是早有綢繆了……」

「微臣今日之所言,皆是當年與華太尉、陳司空苦心商討而來的。」陳矯凝容肅然而言,「陛下可將青州刺史王凌調移到淮南,任命他為鎮東副都督,由他來制衡滿寵……」

曹叡知道王凌是當年漢末司徒王允的親侄兒,亦系名門世族出身。他們王家自王允時代起就與司馬家關係親密——倘若派他前去制衡「司馬黨」,應該不會引起司馬懿和滿寵太大的疑心。只是,王凌此人亦是胸懷雄豪桀驁之志,在關鍵的時候靠得住嗎?他不禁遲疑著沉吟道:「王凌可堪此任否?」

陳矯深深地正視著他:「啟奏陛下,微臣亦知牽引王凌進入淮南,乃是以狼制虎之道——若不如此,試問我等還有別的選擇嗎……」

曹叡沉沉一歎,是啊……以毒攻毒,亦是一劑頗有奇效的藥方啊!王凌此人素來心高欲大,他若打進淮南,必會替朕攪亂司馬懿和滿寵在那裡布設而下的一些格局……那樣也好!攪拌攪拌一下,多透一些空氣出來,不要讓他們捂得嚴嚴實實、始終不見天日……

陳矯的思路是一環扣著一環的,繼續進言道:「還有太尉一職,陛下亦不可久久虛懸……據微臣所知,當年一代儒聖、玄通子管寧先生已然乘公孫淵事變之際從遼東翩然而回。他德高望重、睿智絕倫,聽說似乎還是司馬懿當年在靈龍谷紫淵學苑裡的授業恩師……由他來擔任太尉一職,應該可以彈壓得住司馬懿的野心異志……」

「管寧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曹叡點了點頭,但是忽又雙眉一皺,「只不過,他既是司馬懿的授業恩師,會不會也和司馬懿搞到一塊兒去呢……」

「陛下您這是過慮了……」陳矯苦苦地笑道,「在微臣看來,此刻微臣擔心的倒不是管寧擔任太尉之職壓不壓得住司馬懿的問題,而是擔心管寧先生他究竟願不願意涉世入仕的問題……」

離間計

渭河的層層濁浪就如鼎中的沸水一般翻滾不息。乘著漆黑夜幕的掩護,魏延和姜維帶領二百八十條小舟和一萬三千精兵,準備偷渡過河直襲郭淮所駐的北津口而來。

魏延所乘的旗艦剛剛駛到河流當中,他便遠遠看到北津口對岸魏軍的堤壩上站了一排又一排身材魁梧的干卒,密密麻麻的,竟是黑夜中仍不眠不休地堅守著。

他手中令旗一舉,舟中士卒會意,將高有六尺、方正如箱的「銅弩機」齊齊推上了船頭,對準了彼岸堤壩上那一排排魏軍守卒。然後,魏延手中令旗一落,頓時「嗖嗖」之聲大作,萬道寒芒激瀉而出,向那些魏軍守卒們攢射過去!

在魏延的想像中,那些魏軍守卒應該是紛紛應箭而倒的——不料這一場箭雨射過去後,他們一個個居然仍是若無其事地巋然直立著,幾乎一動不動!這一下,驚得他差點兒暴跳起來——「繼續放箭!」

「銅弩機」裡的寒光繼續潑雨一般向外飛瀉著,那些堤壩上的魏軍守卒們竟然仍是箭插全身而兀自屹立不倒!

就在蜀軍戰士錯愕之際,北津口對岸上空驟然升起了一朵焰花,「彭」的一響爆了開來——接著,從那堤壩上的暗堡之中,無數支「狼牙弩」箭矢暴雨一般飛射而出,密密集集地罩向了蜀軍船隊!

登時,魏延這邊被弄得措手不及,急忙傳令各艦船上士卒紛紛臥倒躲避!

這時,姜維也乘著一條戰船趕近前來。他一邊舉槊撥打著亂箭,一邊向魏延遙遙喊道:「魏將軍——魏賊設在津口堤壩上的那些『守卒』全是木頭人和稻草人!是他們擾亂了我軍的心神!」

「快撤!快撤!」魏延一聽,心道:既是這樣,那還搞得成什麼「夜襲狙擊」啊?他立刻慌了手腳,急忙抓起令旗拚命揮動起來。

在他的指揮示意之下,蜀軍船隊只得緩緩倒退了回去。

合肥新城之下,孫權全身披掛,乘著烏斑馬站在陣前,望著那巋然不動的城牆,黯然無語。

這個合肥太守王觀當真厲害!吳軍已經連續不分晝夜地猛攻了一月有餘,他居然仍將這座城池守得牢牢實實的!

孫權最為憂慮的是,聽得手下斥候來報:西翼一帶,王昶、州泰聯手合力,已在江陵城敵住了陸遜、諸葛瑾的狙襲;東邊徐州淮陰一帶,滿寵和田豫已將張承、孫韶擊退,正火速馳援合肥新城而來……倘若滿寵大軍一臨,自己與之對敵恐怕就更為吃力了!唉!想不到自己竭盡了全力,竟也未能撼動偽魏的根基……

「關中那邊的情形進展如何?」孫權定住了心神,向侍立在自己身旁的諸葛恪問道。

「據信使來稟,司馬懿仍是如同三年之前坐守祁山一樣,在渭河南岸閉營不出,似乎一直要與我家叔父硬拖下去……」

「是啊!司馬仲達這只『老烏龜』,實在是狡猾無比——縱然你西蜀兵精械利,他卻兀自縮進營壘,硬是不和你等交手……真是拿他沒轍!」

「陛下所言極是,倘若有人能夠從第三方施加壓力逼迫他發兵出戰,那我家叔父的甲械之利可就有了用武之地了……」諸葛恪躬身瞧著孫權,若有所悟地說道。

孫權雙眉一動,伸出手來撫了幾撫胸前鬚髯,徐徐而道:「看來——朕也該得出手幫你叔父一下了……元遜(諸葛恪的字為「元遜」),你且瞧一瞧朕給你叔父寫的這封《致諸葛丞相書》。」

諸葛恪有些詫異,急忙接過那封帛書,細細而看,只見上面寫道:

諸葛丞相親啟:

聞君在西馳騁,朕甚為掛念。今有數語冒昧相告,萬望勿加輕棄。

昔日曹操鞭笞天下,親率其師,南征北戰,無一夕而釋甲。司馬懿其時僅於府內雍容治務、勤於吏職而已,未嘗一求將其兵,雖曹操之銳目,亦不識用兵之才而使之。曹操身亡之後,司馬懿始制其兵,旬月之間便擒孟達,數年之內威行雍涼,實乃你我之大敵也。

此人極擅韜略,出奇制勝,變化若神,所向無前,雖孫武、吳起有所不逮,雖韓信、曹操亦非其敵。尤為可懼者,此人素以術略自將其身,更是老謀深算、詭計多端、不可捉摸。諸葛丞相與其對陣之際,不可不如履薄冰、慎而又慎矣!

孫權切囑

他緩緩讀罷,一臉驚詫地看向孫權:「陛下,您如此誇讚司馬懿,這似乎未免太……」

「朕是在誇他嗎?朕是在拿這封信當作一柄無形的利劍在『刺殺』他啊!」孫權冷然笑道,「朕還要讓人將這封信抄寫數萬份,送到他們偽魏境內大加散播……這樣一來,你認為司馬仲達還有那份鎮靜能在自己的營壘裡『穩坐釣魚台』嗎?」

「唔……陛下此計果然高明——您原來是想用這封信離間司馬懿與曹叡的君臣關係……確實,眼下也只有曹叡能夠逼迫司馬懿了!司馬懿若是心弦一亂,就必會倉促出戰;他一倉促出戰,我家叔父就有了可趁之機了……」

可孫權聽了,臉上卻無笑意,只是深深一歎:「愛卿,朕這一計究竟能不能奏效,眼下去談還言之過早。朕就盡力從旁幫助他們西蜀一下罷……司馬懿如此厲害,他不僅是西蜀罕見之大敵,也早成了我大吳的頭號勁敵啊……」

「陛下胸懷全局、憂深思遠,微臣歎服。」諸葛恪急忙直拍孫權的「馬屁」。

孫權心頭忽然想起一事,向諸葛恪問道:「愛卿,你近來在底層營盤之中可曾聽到我大吳士卒當中有什麼流言嗎?」

諸葛恪心念一轉,兩眼眨了幾眨,看了看周圍無人,方才上前低聲奏道:「微臣聽得從荊行營抽調過來的一些士卒們有一些古怪的說法……」

「他們說什麼?」孫權目光一寒,射向他來。

諸葛恪迎視著他凌厲的目光,緩緩答道:「他們私下裡說——『這場合肥攻堅戰,倘若是換了陸大都督來主持,只怕早就把它拔下來了!』」

孫權聽罷,臉上微微一青,但轉瞬間又恢復成一片湖泊般的沉靜。他默然了半晌,才咯咯一笑:「他們是在這麼議論啊……沒關係!待到咱們下一次北伐偽魏之時,朕一定要調伯言(陸遜的字為「伯言」)過來專門攻打合肥城……」

他雖然連眼角都笑得像開了一朵花,但雙眸深處卻似有一縷寒芒隱隱游掠而過……

渭河南岸魏軍大營裡,處處鋪氈結綵、熱鬧非凡。原來司馬懿正與關中諸將熱情歡迎征蜀護軍秦朗的到來。

正值壯年的秦朗穿著曹叡親賜的紫金連環鎖子甲,頭戴鳳翅朝天獅頭盔,一副趾高氣揚、睥睨不凡的模樣,施施然走入中軍帳內。司馬懿滿面堆歡,將他引到帳中帥案的右側長席首位之上坐下,笑臉相迎:「秦將軍近日殄滅羌虜、戰功卓著,而今又前來我關中大營坐鎮護軍,必有妙策以教我等——還望切加指示。」

秦朗再怎麼貢高自大,也還曉得司馬懿是智能兼備的老成宿將,自己在他面前是萬萬不可妄自矜誇的。但他最近在并州一役殲滅數千羌虜的戰果,確實沖得他頭腦有些發熱,隨口就道:「司馬大將軍,照秦某看來,這蜀寇再驍勇、再善戰,可有朔方邊塞的羌虜厲害?!嘿!您是沒瞧見啊,那些羌虜全是茹毛飲血、嗜殺成性的豺狼雜種!他們一個個打起仗來像玩命兒似的凶悍,左脅挾奔馬、右脅挾人頭,活脫脫便像惡鬼下凡一般……」

司馬懿撫著頜下黑亮水滑的鬚髯,微微頷首而笑:「秦將軍真乃天生神通也——連那嘯聚沙漠的凶悍羌虜都折損在了您的手底,本帥佩服之至。」

「大將軍過獎了!秦某能在朔方殲滅羌虜,完全憑借的是陛下的天威——秦某這一次到關中來,也一定要再接再厲為陛下再立新功!」秦朗聽得司馬懿這麼一誇,心頭大悅,卻裝出一副忠君愛主的模樣,雙拳一拱,遙遙向東行禮而道,「秦某一定要像剿滅羌虜一樣剿滅蜀寇!」

司馬懿知道這秦朗此番明面上雖以「護軍」之名而來,但其所暗行的職務必是「監軍」之實。但他素知這樣的貴戚子弟都不乏「志大才疏」的「通病」,便也不和他計較什麼,只當他講的豪言壯語全是笑話,便哂然一笑,正欲將話題引了開去,恰在這時,大帳門口處有親兵來報:「啟稟大將軍,蜀將姜維又來挑戰!」

司馬懿連眼皮也沒抬一下,就沉沉而答:「傳令出去,高掛『免戰牌』……」

那秦朗一聽,卻驀地開口打斷了他:「司馬大將軍,蜀寇既來挑戰,我等天朝王師為何卻要避而不戰?」

司馬懿這八九年來持節掌兵,在發號施令過程當中何曾被旁人這般橫加打斷過?他面色微微一變,腮幫子鼓了一鼓,不快之色一顯而隱。靜了片刻,他才若無其事地向秦朗徐徐解釋道:「元明(秦朗的字為「元明」),你今日是初來乍到,可能是不太清楚:蜀寇手裡現在執有『連環弩』『百石弩』『軒轅車』『鐵蒺藜』等精良器械,我等若是貿然應戰出擊,便如自動送死一般白白折損廣大將士罷了……」

「他們那些精良器械算什麼?秦某連羌虜的『蛇毒箭』都不怕,又怎懼他們這什麼『連環弩』『百石弩』來?」秦朗奮然躍身而起,「大將軍,您且允准秦某出營去狠狠教訓一下他們吧!」

司馬懿聽了,不禁遲疑沉吟起來。

秦朗見司馬懿似無允許之意,心頭一急,便搬出自己的「殺手鑭」來:「司馬大將軍,您有所不知,秦某此番離京之前,陛下從許昌行宮發來手詔切切叮囑,『秦愛卿,你此去若是不能在關中殺敵立功,就再也勿要回京來見朕也!』秦某的終身榮辱,可就都拜託司馬大將軍您了……您若不放秦某出去放手與蜀寇一戰,秦某日後還有何顏面去見陛下?」

司馬懿聽他這麼一講,眉角微微一動,唇邊露出一絲隱隱的冷笑來,緩聲而道:「哦……秦將軍既有這等奮勇殺敵之壯氣,又有陛下如此殷切之鼓勵,本帥焉能妄加拂逆?也好,你便出去應戰吧!本帥在這裡恭候您凱旋。」

「好!好!好!在下多謝司馬大將軍了!」秦朗一聽,頓時面現喜色,只向司馬懿略一躬身,當場便帶著自己部下的將校們樂顛顛地跑將出去了。

待他離去之後,司馬懿才放下臉來,沉吟片刻,終於還是忍住怒氣,吩咐道:「牛金君,你且帶領一萬精兵出去,在營寨門外給秦將軍壓一壓陣。」

司馬師一聽,心頭氣憤不過,便附耳向司馬懿低聲講道:「父帥!您讓牛將軍去為他壓陣做啥?瞧他秦朗那副狂態!他不知高低、一意求敗,您便任他去吧……」

司馬懿右手輕撫鬚髯,卻不答話,心想:秦朗年少氣盛、自高自大、目空一切,本帥藉著諸葛亮之手稍稍挫一挫他的驕氣也就罷了!倘若本帥放任他一意妄動,弄得兵敗身歿,這倒不好了——再怎麼說,畢竟他還是朝廷派來的「護軍」之官嘛!若是一「護」之下,卻把他自己也「護」沒了,豈不是大大有損朝廷顏面?損了朝廷的顏面,就是損了曹叡的顏面——誰知道曹叡在惱羞成怒之下,又會給自己製造出多少麻煩呢?

於是,他心念一定,果斷下令道:「牛金君——你且遵照本帥之令切實去辦,不得遲疑!」

中軍帳外的陽光正在漸漸淡去,黃昏時分已然悄悄到來。

司馬懿踞坐在胡床之上,雙手撐著床側,面無表情,正靜靜地等待著外面的軍情訊報——他已猜到秦朗此番出擊,必敗無疑。只是他知道自己個性強硬,倘若出去親眼目睹秦朗和他手下虎豹騎的敗象,說不定會當場發作起來,弄得秦朗下不了台!所以,他待在中軍帳內一直沒有出去觀戰,乾脆來了個「眼不見而心不煩」。

突然,中軍帳外一片嘩然,彷彿山崩地裂一般,震耳欲聾。

司馬懿在胡床上盤腿坐著,仍是紋絲不動。他暗暗一歎,想來秦朗在陣上必是遭到了重挫!只可惜那些好兵好馬了……

他正欲起身,一個親兵「呼」地一下掀開帳簾飛步而入,撲地跪倒,揚聲稟道:「勝了!勝了!司馬大將軍——秦朗將軍大獲全勝了!」

「大獲全勝?」司馬懿一怔。

「不錯!秦朗將軍身先士卒率領八千鐵騎冒著蜀寇的槍林箭雨,一路砍殺進去,所向披靡,不到半個時辰竟已斬得蜀寇近二千人……那賊將姜維見勢不妙就倉皇逃走了!」

司馬懿聽著,面色微微一凝,喃喃而道:「真有這等厲害?」他正自語之際,雙目一瞥,瞅到牛金亦是進了帳來,便向他問道:「牛君——秦將軍果然勝了麼?」

「不錯。此番秦將軍旗開得勝,已然斬殺蜀寇一千九百零七人……」

司馬懿眉頭一皺,暗暗吃驚:「難道秦將軍帶來的禁軍『虎豹騎』那些戰馬竟是銅鑄鐵打的?居然連『鐵蒺藜』也不怕?」

「大將軍,這一次交戰之中,蜀賊並沒有使用『鐵蒺藜』。」牛金肅然答道。剛才,他看到秦朗那副得意洋洋、大呼小叫的模樣就好不氣苦——自己怎麼沒碰上他這樣的好運氣?!

「原來蜀寇沒有使用『鐵蒺藜』呀!」司馬懿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了一句。他稍一沉吟,便從胡床上長身而起。一直侍候在他床側的司馬昭上前低聲說道:「父帥,秦將軍此番勝利來得甚是輕易,只恐其中有詐……」

「有詐?有什麼詐?秦將軍此番勝了就是勝了——他又沒有冒領什麼、謊報什麼!他斬殺的蜀寇人頭在那裡明明白白地擺著呢!」司馬懿並不理他,吩咐左右兩旁親兵侍衛道:「爾等速去前營安排鳴炮升旗、大張鼓吹——本帥要親自步行前去轅門口處歡迎秦將軍凱旋!」

蜀軍帥帳之中,此刻正吵成一團。魏延鬚髯暴張,橫眉立目,對姜維大聲叱道:「姜伯約!你好沒種!想我大漢王師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怎地到了你手中卻這般損兵折將、潰退而竄?本將在陣後望著你那情景就是氣不打一處來!你今日之敗,丟盡了我大漢天軍的臉……」

姜維雙手反縛,跪倒在地,面色沉痛,不答一語。

安漢將軍李邈素來嫉妒姜維在諸葛亮面前得寵,也在一邊不陰不陽地煽風點火:「是啊!魏將軍說得沒錯,自今年二月我軍北伐以來,何曾敗過一仗?姜將軍,你損了我大漢王師的天威,依著你一向忠直剛烈之心性,你自以為應當如何自裁呢?」

姜維臉頰兩邊的肌肉頓時一陣劇烈地抽搐,卻仍是沉默不答。

正當眾人將他罵得狗血淋頭之際,帳門外一個清朗沉著的聲音緩緩傳來:「諸君——且住!伯約這一場敗仗,乃是本相交代他故意去打的。若要追究罪責,恐怕本相第一個該受追究!一切皆與伯約無關!」

眾將聽得這個聲音,一下都噤住了口,齊齊回過頭來——只見諸葛亮的四輪車停在了門口。他面色沉肅,手中鵝羽扇輕輕揮動,正視著諸將,繼續一字一句地言道:「本相在此下令,自今以後一月之內,凡是敵將秦朗前來應戰,你們只許示弱而不許逞強、只許失敗而不許取勝——敢有違令者,嚴懲不貸!」

一連七天下來,秦朗率領二萬禁軍虎豹騎出去應戰,竟是每戰告捷!一算戰績,他竟已殺敵近八千人,取得了非常驕人的功勳!而且,在他的拚殺之下,關中戰局戲劇性地出現了扭轉,反倒是蜀軍大營天天高掛「免戰牌」了!

接著,曹叡從許昌親筆頒發的褒獎詔也是如雪片一般飛來,又是給秦朗加官晉爵,又是給秦朗賞金賜宅,一時之間搞得好不熱鬧!秦朗也自認為有纍纍大功於關中大軍,愈發地變得不可一世起來,每次出戰也不再咨詢和請教司馬懿的意見,總是一握令牌就傲然而出,砍了蜀軍的人頭回來便到處顯擺!

十五日後,關中大軍副帥、雍州刺史郭淮突然從渭河北岸津口大寨過來,更是在三軍決策大會上公開提出:秦朗將軍戰功赫然,須當由他前來執掌關中帥印,以便帶領大家盡早消滅蜀寇、肅清西疆。

郭淮的這個提議頓時在關中大軍內掀起了軒然大波。而身處風口浪尖的征西大都督、大將軍司馬懿卻是力排眾議,帶頭響應郭淮的提議,聲稱自己年事漸高、精力不濟,又加之近來患有頭痛之疾,實在不宜再理關中軍務,便當場擬寫了一道奏請表,向朝廷請求:一是准允自己返回洛陽京都養病;二是即刻以征蜀護軍、驍騎將軍秦朗代理關中大帥之職。他發表之日,就和秦朗交接完了關中軍務代理事宜,下午就隨郭淮渡過渭河準備返回關東而去。

最耐人尋味的是,秦朗竟然毫不推辭,幾乎是當仁不讓、迫不及待地接過了司馬懿交託過來的關中帥印,正兒八經地代理起關中軍政機務來!

渭河北岸津口浮橋處,司馬懿從平日所乘的那輛「追風車」裡掀開車簾,慢慢探身走下地來。

郭淮早已下馬在旁侍候,上前抱拳而道:「大將軍,郭某前日奉了您的密令渡河前來肆語逼責,簡直是跡同犯上作亂、無禮之極!郭某在此請罪了!」

司馬懿臉上始終帶著似有若無的隱隱笑意,擺了擺右手,道:「郭牧君此言差矣!你有何罪可請?本帥與你如同當年的『周瑜打黃蓋』,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啊!若無郭牧君你此番咄咄逼責,咱倆這一出雙簧戲又豈能騙過軍中上下?又豈能騙過諸葛亮的耳目?諸葛亮不是想處心積慮地逼本帥離開關中大營嗎?好!本帥就離開一段時間,瞧一瞧他日後如何騰挪使詐!」

郭淮面現驚愕之色:「難道大將軍真的要回洛陽?」

司馬懿搖了搖頭,含笑注視著他:「這個……本帥就要叨擾郭牧君了——本帥可能須得在你這北岸津口大寨裡悄悄蹲下來住上幾日……」

「行!」

司馬懿又回頭瞧了瞧身後的「追風車」一眼,喊過牛恆近來,認真吩咐道:「諸葛亮為人極是謹慎,本帥今日雖已對外聲稱離開關中返回洛陽,他必然不會深信,定會派出暗探前來沿途探查——牛恆君,你便換上本帥的裝束,且去『追風車』上坐著,繼續向東而行。一路上便把鼓吹禮樂高高奏起,盡量擺出『鳴鑼開道、衣錦還鄉』的氣派和熱鬧來,要讓他們相信是本帥真的返回洛陽去了……」

「是!」牛恆爽利地應了一聲。

目送著那一大隊鼓吹侍衛們簇擁著「追風車」鑼鼓喧天地洋洋而去,一身便服的司馬懿靜立許久,忽然又是想起了什麼,一招手向同來的司馬昭吩咐道:「昭兒,你且派人悄悄與牛金、胡遵兩位將軍聯繫,讓他們務要善自保重麾下的兵馬實力,不可隨著秦朗一味輕舉妄動。若是碰上小戰小役,就把秦朗帶來的那兩萬虎豹騎禁軍推到前面去『大出風頭』。不過,假如秦朗近來有何大戰部署,他倆卻定要事先派人速速告知本帥,本帥自有應對制變之方。」

秦朗在司馬懿離去之後,又接連打了幾個勝仗,但這幾次的戰果,再也沒有先前那般輝煌了,其中最厲害的一次斬獲俘虜也不過七八百人而已!

他大感頗不過癮,便召來左軍統領胡遵、右軍統領牛金等二人,決定傾盡全軍精銳主力乘夜狙襲而直搗諸葛亮五丈原前營,由他和胡遵、牛金各率一支勁旅,從左、中、右三個方向朝蜀軍營盤發起偷襲。

入夜亥末時分,秦朗親率兩萬虎豹騎禁軍與兩萬關中步卒,浩浩蕩蕩殺向蜀軍前營中門而來。

蜀軍前營中門似是僅有三四千人把守,秦朗大喜過望,發一聲喊,猶如摧枯拉朽一般,領著四萬兵馬殺了進去!不料他們衝進營盤之後,卻發覺裡邊的帳篷之中全是空無一人!

「糟了!中計了!」秦朗平日再蠢,這時亦已覷出大事不妙,急欲引兵撤去——蜀軍營門口外突然殺聲大作,一列列「軒轅車」疾馳過來,猶如重重鐵牆森然而峙,堵住了秦朗的退路!

接著,每一輛「軒轅車」頂篷敞開,「嗖嗖嗖」萬箭齊發,暴雨一般將那四萬魏軍罩在當中無處可逃!

秦朗倒也並無怯色,急忙指揮虎豹騎禁軍在陣圍中拼盡全力東衝西殺,但被對方一排排「百石弩」箭矢橫掃過來,他身邊的騎士們頓時「嘩啦啦」倒下了一大片!

他急得雙眸環睜,右手長槊一舞,盪開一簇「連環弩」箭矢,尚還未及還招——「波」的一聲悶響,一支拳頭般粗細的「百石弩」箭矢飛身而來,正中他那柄長槊的槊身,一下竟撞得他連人帶馬倒跌出去一丈六尺之遠!

「啊呀呀!本將軍與你們拼了!」秦朗在絕望中大吼一聲打馬直衝上前——恰在此時,他突然聽得對方車陣之後又是一片殺聲湧起,約摸過了三四刻鐘的時間,那層層車陣終於被撕開了一道缺口!全身披掛的司馬懿和郭淮領著一支鐵甲騎兵似從天而降一般衝了進來!秦朗狂喜得兩眼含淚,急忙率著本部殘餘人馬迎上前去,與他倆合兵一處,這才且戰且退地逃了出去。

「大將軍——您的救援來得真是及時啊!」在逃歸途中,秦朗不禁向司馬懿衷心感謝而道。

「秦護軍,您沒傷著吧?」司馬懿一臉關切地向他說道,「這幾日本帥正在渭北大營與諸位僚屬敘舊話別,忽經軍祭酒周宣大人親來提醒,渭南上空似有殺氣成雲,蜀寇恐會布下陷阱害人——於是懿便與郭牧君連夜渡河飛馳來救,幸托陛下之洪福,終於救了秦護軍您安然脫險……」

秦朗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在地上找一條縫直鑽進去:「大將軍您真是神機妙算、韜略過人,朗永不能及也!」

……

這一場夜襲下來,秦朗所帶的二萬虎豹騎禁軍竟在一夜之間劇損一萬二千餘人,敗得一塌糊塗。七日之後,朝廷來了聖旨:司馬懿仍然任關中統帥之職,同時免去秦朗的「征蜀護軍」之官,由廷尉著人帶回洛陽問罪。

司馬懿重掌關中帥印的當天,就下了一道鈞令:鑒於蜀寇兵精械良,難以硬碰,諸軍不得妄言戰事,繼續閉營守壘不出,若有違者,必當重罰!

勸進

「膚如脂玉映斜陽,月似秋水籠寒煙。唇賽三春花色亮,眉聚五嶽青峰秀……」

張春華慢慢地吟誦著這首極為罕見的七言詩樂府歌曲,忽然在中途停住,問了一直默然跪坐在她對面的夏侯徽一句:「徽兒,你覺得這首詩寫得怎麼樣?」

夏侯徽盈盈然答道:「這首詩的詞藻堆砌得太繁華太誇張,反而失去了靈氣與韻味,耐不得別人咀嚼尋味……」

「呵呵呵……你可知道麼?這首詩是師兒的父親年輕之時所寫的……」張春華瞥了她一眼,微微地笑道。

「啊!」夏侯徽芳容微微變色,那個在她眼中一直正襟危坐、威儀肅重的公公,居然也曾寫過這般華麗而又淺揚的詩文?這簡直令人難以想像!

她遲疑了片刻,輕輕賠笑道:「母親大人您當年的音容笑貌都可謂在父親這篇詩歌中栩栩如生、粲然若新……」

「你錯了。他在這篇詩文中描繪的那個『窈窕淑女』,卻並非為娘。」張春華緩緩放下手裡的詩卷,表情顯得有些複雜,「而是另外一個女人。」

夏侯徽心頭一蕩,急忙閉住了口,不敢多說什麼。

張春華抬起雙眸向西邊的天空凝望了許久,才悠悠言道:「徽兒啊,你是幸福的,昨天師兒他瞞著他的父親,用自己立功所得的賞賜偷偷給你買了兩朵西域特產的『瑪瑙鑲金白玉璫』寄回,看來他可是把你時時刻刻都擱在心底裡呢……」

夏侯徽聽著,臉上不禁露出甜甜的笑意。

張春華將她的所有表情暗暗瞧在眼裡,又淡淡地點了一句:「女孩子若能得到自己所鍾愛的男子為夫君,自然是莫大之福。那麼,徽兒呀——你為師兒對你的一腔真情而準備好付出什麼了嗎?」

夏侯徽聽得一怔,有些驚疑地看了張春華片刻,款款答道:「孩兒所以回報子元者,正如母親您所以回報父親大人者矣。」

「哦?你能這樣想,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張春華十分認真聽完後,深深地盯了她一眼。隔了半晌,她才從自己的錦墊坐枰後面「嘩」地推出一方珵亮的銀匣來,慢慢地說道:「你應該也知道了,元姬她近來已為昭兒身懷胎孕。徽兒,你作為她的親嫂嫂,應該前去探視一下她吧?為了給她母子祈福求吉,你便代為娘將我司馬家祖傳的這方『殷王之印』帶過去,鎮在她寢室內的香龕之上,如何?」

說著,她若有心又似無意地將那銀匣緩緩打開:一方碧光流轉的青玉寶印赫然而現,那精緻的印鈕被雕成了一匹撒蹄奔騰的高頭駿馬,昂昂然直欲從匣中飛躍而出!

一見這「殷王之印」上的神馬印鈕,夏侯徽頓時如遭雷擊般嬌軀一震,這印鈕上的駿馬之形居然與她在「靈龜玄石」拓圖上看到的那「八駿齊奔」之狀一模一樣,甚至連揚蹄騰身的動作都如出一體!

這一下,夏侯徽是徹徹底底地呆住了——耳畔還迴響著張春華那忽然變得彷彿又遙遠又飄忽的聲音:「我司馬家的這『殷王之印』是有大靈通、大福蔭的——為娘聽到宮裡的那些嬪妃們談起,這一次『天降祥瑞』的那塊『靈龜玄石』背面上也天然生成了八匹駿馬的圖案。只是,卻不知道究竟是那『靈龜玄石』上的『駿馬』好看,還是我司馬家『殷王之印』上的『駿馬』好看呢?徽兒,你若有閒暇進宮且代為娘去瞧一瞧,將它這兩者之間的異同之處帶回來給為娘說一說……」

聽著張春華的話聲,夏侯徽明亮如珠的雙瞳已然漸漸暗淡成一片灰茫的陰霾……

……

五日之後,夏侯徽暴斃於司馬府寢室之中。夏侯玄親自帶了十八名御醫前來查驗病情,得出的結論是:憂慮傷脾,心氣鬱結,壅而不通,積愁驟崩,悶悶而死,並無他異。

「近來孫權老賊所寫的那封《致諸葛丞相書》,在京城裡『炒』得是沸沸揚揚的……寅管家,您怎麼看呢?」

張春華召來了管家司馬寅,在密室中交談起來。司馬寅聽問,思忖著答道:「依屬下看來,夫人您也不要對那封信太過敏感。其實,孫權的那封《致諸葛丞相書》是一柄奇異的『雙刃劍』,一方面它可以引起魏室心腹們對老爺的深深忌憚,另一方面它也可以引起朝野上下對老爺之無雙才略的深深敬畏……從這種意義上講,它是在為老爺進行巧妙的宣傳。這,就看夫人您怎麼去適當引導了……」

張春華似有所悟,緩緩地點了點頭。她靜了一會兒,又問道:「管寧先生已經答應受聘為當朝太尉了嗎?」

「玄通子」管寧是司馬寅與司馬懿在靈龍谷「紫淵學苑」共同的授業恩師。張春華這麼一提他,司馬寅立刻斂容避席而答:「據屬下派人前去探視,管先生自年初從遼東駕舟渡海回來之後,便一直臥病在床……看來,他是難以應聘入京任職了。」

「他畢竟是老爺當年的授業恩師,老爺對他也一向尊崇有加——由他來擔任太尉,老爺自然是心服口服、決無異議的。」張春華也款款而言,「本夫人已經吩咐下去,不允許任何人對管先生應聘太尉一事妄加阻撓。」

「是。屬下在此謝過夫人和老爺的仁明之心。」司馬寅伏在地板上深深叩了一下頭,「老爺之器量如此豁朗開闊,實在不愧為命世之英、曠代之雄!」

張春華揮手止住了他,繼續問道:「秦朗這一次喪師辱國、逃回京都,你可探到朝廷準備給他怎樣一個處分了嗎?」

司馬寅小心翼翼地稟道:「據屬下查到的消息,廷尉署和御史台的意見是擬將他流放三千里,貶到幽州邊塞為庶民……但是,這個意見被尚書檯陳令君擋了下來,他想只將秦朗免官削爵,留在京中嚴加管束。」

「陳矯的意思,大概便是陛下的意思吧?」張春華慢慢地開口言道,「哼!他們對這些無能之輩倒是這般偏袒!只怕這一次若是換成了我司馬家中人喪師失利,陛下和陳矯或許就不會這樣輕輕放過了。」

「對了!夫人,屬下要提醒您,這個陳矯,似乎一意在與我司馬家作對,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他讓那個『刺頭兒』王凌到淮南與滿大都督掣肘爭權,甚至還暗中唆使王凌上書攻擊滿大都督『嗜酒好怒、年老體衰、貪財弄權』而不宜久臨方面……這件事兒在淮南一帶鬧得是不可開交!幸好有孫資大人、劉放大人從中在陛下面前力保滿大都督之清白無誤,方才化解了這場風波。這個王凌真是的,明明淮南前線正有孫權等大敵當前,幸虧滿大都督率田豫、王觀等拚死抵抗,這才保得了一方平安。倘若他王凌真把滿大都督排擠走了,就憑他那份能耐還敵得過孫權、張承他們?」

張春華專心致志地聽罷,思忖良久,冷冷言道:「唔……這樣看來,陳矯他們為了對付我司馬家已是不擇手段、不計後果了!連這種毫無章法的伎倆都使出來了,我等豈可坐視不理?」

司馬寅一聽,心弦一緊,恭然問道:「依夫人您之見,咱們應該如何對付陳矯?」

張春華指尖拈起一枚銀光閃爍的繡花針,在自己所繡的那幅「天馬行空」絹帛圖上倏地一穿而下,慢聲講道:「羚羊夜宿,掛角於樹,足不沾地,無跡可尋!」

司馬寅臉色驟變:「夫人您真要下此殺手?」

「早早拔掉這顆釘子也好,免得他在那裡再出些餿主意既害人又誤國!」

「可是當年華歆太尉、陳群司空那麼刁難和排擠我家司馬大將軍,司馬大將軍他都忍住了……」

「寅管家——時變則事變,事變則謀變。」張春華雙眸一抬,寒芒閃動,「前幾年曹魏尚有宗室重將、外戚大臣為輔,我司馬家不宜四面樹敵,故而一直隱忍不發。而今曹魏上下再無足以掣肘我司馬家之勢力,他區區一個陳矯,不過是螳臂擋車,把他除了也就除了——我等要在後方盡快為司馬大將軍應天開泰、禪代魏室之大業掃清一切『絆腳石』啊!況且,本夫人還聽到風聲,據說這陳矯居然還想勸諫陛下解放所有宗室貴戚之禁錮,要召楚王曹彪、燕王曹宇等回京輔政呢……本夫人不能再讓他把洛陽這一潭水攪得更渾了……」

司馬寅沉沉頷首答道:「夫人所言極是,寅明白了。」他考慮了一會兒,問道:「如何方能剪除此人而不著痕跡、不留後患,還請夫人您指示。」

「陳矯在朝野之際可有宿仇?借其仇敵之利刃而巧妙鏟之,乃是上策。若是實在不行,也只得製造成意外猝死之象,讓人覺察不出異樣便可。」

……

十日之後,陳矯從許昌回到洛陽府邸時,恰巧撞見一名舊僕正在室中行竊。那舊僕被他當面撞破行狀,頓生殺意,竟拿刀刺死了他,然後挾寶倉皇而逃。四日之後,那舊仆落網,對所有罪行均是供認不諱並遭凌遲伏法。

陳矯這一富有戲劇性的猝然身亡,使得司馬氏在魏廷當中最後一個最有份量的反對派頭面人物也被順利消除。自此之後,曹叡再也拿不出一個夠斤夠兩的心腹重臣與司馬懿公開抗衡了。

「這個王凌!真不是個東西!居然膽敢跑到陛下那裡去告本督的黑狀!」滿寵「光」地一下將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碎成了八九瓣,「他才到淮南掌兵幾天啊?昨兒個還跑到本督的議事廳裡指手畫腳的,那一派驕橫狂妄之氣,真是可惡!」

他的幕府長史李輔坐在旁邊的側席上默然聽著,一對眼珠兒卻灼灼然閃著亮光,不時地轉個不停。他是四年之前由司馬懿親自推薦給滿寵門下做幕僚的。這幾年來,滿寵對他的得力輔助甚是滿意,已然視他為自己的心腹「智囊」。

待得滿寵一口氣發洩完胸中的怨言之後,李輔才從容徐緩地開口說道:「大都督勿憂,俗話說得好,『浮雲豈能遮白日?水落石出是非明。』王凌這等造謠中傷的伎倆焉能奏效!中書省孫大人、劉大人已經替您在陛下面前澄清過去了。」

「是啊!多虧了孫大人、劉大人從旁巧妙化解——唉!本督真不知當如何感激他們才好。」

李輔瞅了一眼滿寵,「哧」地一笑:「大都督,您感謝孫大人、劉大人自然是該當的。但是站在孫大人、劉大人背後的那位真正的『大貴人』,您似乎卻有些忘卻了。」

「哦?李長史您是說本督的親家翁——司馬大將軍嗎?本督怎會忘卻他呢?他與本督素來親如一家,本督再說什麼感激不感激的,反倒似是有些見外了。」

「是啊!司馬大將軍為人行事最是重情重義,『見善如在己,助人若順流』,從來是『廣施恩澤而不求回報』——李某也一向佩服得緊啊!」李輔緩緩而道,「不過,若是稍有一線機緣,李某相信大都督您和本人一樣,都會盡心竭誠地回報司馬大將軍的。」

「這個當然。」滿寵說著,眉頭卻忽地緊緊一擰,「本督覺得今年這朝廷裡似乎愈發有些『邪門』了!李長史,你想——那王凌的為人如何,尚書檯、中書省不知道嗎?陛下卻硬是非要把他塞到咱們淮南不可!那秦朗的本事如何,尚書檯、中書省也應該清楚啊!陛下也是硬要把他派到關中司馬大將軍那裡去當什麼『護軍』,結果沒幾個回合下來就喪師辱國了……」

李輔認真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眸中一陣精芒閃爍,心念一定,裝出若有所思的模樣,旁敲側擊地說道:「原來大都督您也發覺這些事兒有點兒蹊蹺?」

「是啊!確是有點兒蹊蹺。」滿寵重重地點了點頭。

李輔一言不發,起身走到書房門口,伸頭向外面打望了一圈,看到並無他人,便將兩扇木門緊緊閉上。然後,在滿寵驚疑莫名的目光中,他緩步走回,朝滿寵附耳說道:「大都督,近日朝廷裡公然對外展示的那塊天降吉物——『靈龜玄石』上的圖案拓文您看到過沒有?」

「都看到過了。」滿寵點頭應道。曹叡為了宣示魏室國祉悠長,乃是天命攸歸,對各大州郡的牧守也發放了「靈龜玄石」圖案拓文進行宣傳教化。

「那『靈龜玄石』上有二十四字讖語,『天命有革,大計曹焉;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您應該也不陌生吧?」

「唔……是有這麼一段讖文——怎麼?這裡邊有什麼蹊蹺嗎?」

李輔雙手一拱,面色變得沉肅之極:「您大概有所不知,關於這『靈龜玄石』上的二十四字讖文,還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它的原文內容是『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是陛下為了厭惡那個『討』字觸目驚心,才讓人將它偷偷篡改成『計』字的,還自欺欺人地向外面說,『計』者,與『濟』同音也。所謂『大計曹焉』,即為『大濟曹焉』也……」

滿寵霍然一震:「竟有這等事兒?」

李輔目光似電地直視著他:「千真萬確。」

滿寵亦是聰敏睿智之人,他在心底暗暗一陣咀嚼,「呼」地一下站了起來,變了臉色:「『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這段讖文中的『金馬』……『金馬』卻是指喻何人哪?」

李輔的目光變得愈來愈深:「滿朝文武當中,姓氏裡邊帶有『馬』字的,就只有那麼幾位——大都督您還沒猜出來嗎?」

「姓氏中帶有『馬』字?難……難道是本……本督的那位親家翁?」滿寵的臉龐頓時變得煞白煞白的,「這……這不會是真的吧?」

「大都督真是善於洞燭先機啊!」李輔微笑著將他的話頭牽展開來,「那『靈龜玄石』乃是天生祥瑞;那二十四字讖文乃是天降啟示,那『八馬騰空』之異圖更是天人呼應之吉兆……這一切如何不是真的?況且司馬大將軍如今功高無雙,名重四海,所作所為正與『靈龜玄石』之讖文交相輝映,本就是實至名歸、天順人從啊!」

「噓!噤聲!噤聲!」滿寵一下從榻席上跳了起來,拚命伸手按住他的嘴,「李長史,您再說下去可是要犯滅門之罪的呀!」

「好了!好了!李某不再說這些了……」李輔急忙搖著腦袋低低叫道。滿寵這才鬆開了手,退回到榻席之上驚魂未定地坐下,額門上早已是冷汗涔涔。

「大都督,這些『河洛圖書』、天生讖文,李某自然是在外面『知而不言』的。但是,這一切您能保證就沒有其他人士會悟透玄機嗎?以李某之愚鈍,尚且能夠猜知一二,更何況陛下身邊那些『高人』?您現在可明白了,陛下為何先前要拚命在關中那邊硬塞一個秦朗在司馬大將軍身邊了?他又為何拚命要硬塞一個王凌在您身邊了?說穿了,他自己也是害怕『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這段讖語會成為現實啊!」

滿寵神色黯然,雙掌在自己膝蓋上重重一拍:「唉!身處這重重漩渦之間,老夫身心交瘁,乾脆不如辭職歸京,像臧霸一樣去享一享清福算了……「

李輔雙目寒光一閃:「大都督此刻身據要津、挺立激流,豈可輕易言退?依李某之直言,你們滿氏一門與司馬家已然聯為姻親、合為一體,倘若他司馬家萬一有何不測,你們滿家又如何可以『置身事外』?屆時,滿大都督您欲想成為臧霸那樣的『逍遙翁』亦絕無可能……」

滿寵一直很認真地聽著,臉色漸漸變了。沉吟許久之後,他才抬頭正視著李輔,悠悠說道:「李長史啊,不瞞您說,其實,本督早就看出我那位親家翁決非大魏『池中之物』了……只是本督一向不願承認罷了!唉!既然天命人事都已如此明晰,本督也就順天應人而行吧……」

「好!好!好!大都督果然不愧是通達時務的一代人傑!」李輔撫掌而歎,「您知道嗎?眼下司徒董昭、司空崔林、散騎常侍王肅、廷尉高柔、黃門令何曾等諸位名士重臣,都已在暗中聯絡,只要關中司馬大將軍擊敗諸葛亮的消息一傳過來,他們就要聯名勸進,上奏請求朝廷以九錫之禮、丞相之位褒獎司馬大將軍了……」

「啊?」滿寵愕然一驚,原來洛中諸賢都已有了應天禪代之意了?看來,本督那位親家翁果然是眾望所歸啊……

既然這時候自己已經替司馬懿在滿寵面前把一切都挑開了,李輔也就毫無顧忌地說道:「這個……以大都督您公心而斷,司馬大將軍這些年東征西戰、累有豐功,難道還當不起九錫之禮、丞相之位嗎?董司徒、崔司空、王大人他們也是順應天道人心的『先機之舉』。不過,李某在這裡講一些題外話,要說真能幹大事、成大業的人,那諸葛孔明可算一個!他為了實施其逼走司馬大將軍的『欲擒故縱』之計,不惜拿出自己麾下近一萬名將士的性命為香餌,誘使秦朗步步中計,最後再來個『徹底翻盤』,一下賺了秦朗的一萬四千虎豹騎去……高!這份手法實在是高!」

滿寵以手撫鬚,靜靜地傾聽著。他此刻早已回過神來,暗暗想道:這個李輔,當真算是個人物!司馬懿不聲不響地將他推薦到自己的身邊來,明面上是為了輔助自己治軍行政,說不定那暗地裡的使命就是為了今天這一番遊說而來呢……

李輔繼續說道:「然而,司馬大將軍亦是厲害非凡!他早就一舉識破了諸葛亮的這『以屈為伸,欲擒故縱』之計,便來了個『隨君入甕,將計就計』一步一步把秦朗推到前面去當自己的『擋箭牌』。他本來對秦朗和那二萬虎豹騎禁軍視為異己,順勢就藉著諸葛手把他們幾乎『清洗』了個乾乾淨淨,還讓別人逮不到任何把柄。」

滿寵聽得暗暗而歎。經李輔這麼一點,他也明白過來了——那兩大絕頂高手「隔空鬥法」,當真是精彩紛呈:諸葛亮到最後算是贏了,司馬懿到最後肯定也算是贏了,只有這老曹家被別人翻來覆去地當作棋子擺弄,最後連二萬虎豹騎禁軍也幾乎給輸了個精光!

他一念及此,眉頭慢慢皺了起來:「親家翁他在關中當然是翻雲覆雨、機變無窮,那秦朗已然被他搬開……只是本督對這邊的這個王凌,卻有些如鯁在喉啊!」

李輔彎彎繞繞地講這些,就是要引出他這句話來,當即便道:「大都督勿憂——李某已為您想好一計,必可制王凌而有餘。」

「怎麼個制約之法?」滿寵兩眼一亮。

李輔拿自己的手指慢慢捻著胡莖沉吟了好一會兒,方才說道:「大都督您親自出面去和王凌鬥嘴交鋒,確是有些失了身份。但,不給王凌一點兒教訓也不行。依李某之見,您完全可以用以毒攻毒之計,扶諸葛誕而抑王凌……」

「兗州牧諸葛誕?!唔,他倒是一把好手——可是,本督與他的私交不熟啊?」

「司馬大將軍和他的關係卻很熟啊!諸葛誕當初在洛陽時,曾經是司馬大將軍所掌御史台轄下的治書侍御史。他本來亦算是文武全才,但因了他與其堂兄諸葛瑾、諸葛亮的關係,一直在朝中備受冷落,後來是司馬大將軍秉公據實、力排眾議將他力薦而出,才放他出來做了一州之牧。而且,他上任之初,司馬師大公子還親自將他送出十里長亭。」

滿寵聽得心頭悚然一驚:難怪這司馬懿會造出「實至名歸、天順人從」之天命來——原來他平日裡網羅人心、培植羽翼的功夫竟已下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實!

李輔還在那裡娓娓而道:「所以,大都督您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扶持諸葛誕來制約王凌——他是咱們自己人!這樣吧,王凌居然敢向陛下誣告您『嗜酒好怒』,李某下來就通知諸葛誕狠狠劾他一本『傲上無禮、貪權恣肆』。」

滿寵靜靜地點了點頭,又是徐徐一歎:「這『內憂』之事,多謝李長史您為本督巧妙化解了。只是那孫權興兵來犯的『外患』之事,依本長史之見,您看……」

「這個……大都督亦不必過慮。」李輔彷彿對這個問題早已成竹在胸,開口侃侃答道:「王觀太守已將孫權的十萬大軍拖在合肥新城之下足有兩月之久——吳虜而今是士氣大衰。只要咱們再稍待二三十日,等到田豫、諸葛誕、王凌三路人馬及時到齊之後,抓住江潮秋降之機,便可一鼓出擊,定能將孫權一舉包抄於合肥新城外圍……」

在司徒府後院的臥室之中,燭光搖曳不定,半明半暗,顯出一派莫名的神秘和幽靜來。

白髮如雪的董昭半躺在榻床之上,他的兒子汝南太守董胄坐在床邊用雙手扶持著他枯瘦似柴的身架。

榻床對面的一排長席,自右至左地坐著崔林、王肅、司馬芝、何曾等人。

「崔司空、王大人、何大人……你們真的要將本座推到前面來嗎?」董昭滿頜的長髯都微微顫抖著,聲音更是嘶澀得厲害,「本座老了……本座哪有精力再牽頭去做這件事兒了?你們自己去辦吧!」

「董司徒您德高望重,是大魏碩果僅存的三朝元老,由您來領銜上奏勸進司馬大將軍加禮九錫、晉位丞相,這是最合適不過了。」王肅滿面恭然,款款而言,「一切還望董司徒萬勿推辭。」

董昭側過頭來瞧了瞧他,突然嘴角一歪,老臉一抹,號啕大哭起來:「太祖武皇帝啊!您能告訴老臣現在究竟該怎麼辦嗎?司馬大將軍如今功德巍巍,實乃大魏棟樑之臣,一如您當年之於漢朝……您說,老臣該不該領銜上奏為他勸進呢?」

他一邊放聲大哭,一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說起來:「老臣若是拘守常禮,只怕又逆了天心民望——那『靈龜玄石』上的讖文都寫了『金馬出世,大吉開泰』嘛!但老臣若是真要破格而為,又怕您在九泉之下不高興啊……您說,老夫究竟該怎麼辦呢?」

聽著他這一番半真半假的哭訴,崔林、王肅、何曾等都不禁臉現尷尬之色,面面相覷起來。

這時,身為董昭親侄女婿的司馬芝卻冷冷地插了一段話進來:「伯父大人,您知不知道,就在您告病在府的這幾天裡,曹爽、夏侯玄他們一直在陛下耳邊鼓噪著要把曹璠從長安調回接替您的司徒之位呢……在這關鍵時刻,若不是叔達(司馬孚的字為「叔達」)在尚書檯拚死敵住,說不定讓您離職遜位的詔書早已簽發下來了。」

他此語一出,恰似立竿見影,其效極快:董昭的號哭之聲戛然而止。他連腮邊的淚珠都來不及揩淨,便斜睨了董胄一眼:「胄兒,這事兒可是真的?」

董胄和司馬芝對視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向董昭答道:「父親大人,子華(司馬芝的字為「子華」)姐夫他講的話千真萬確。前幾天孩兒擔心這事兒會影響您的心情和身體,便一直壓著沒敢告訴您。」

「唉!他們這事兒做得實在是不地道啊……」董昭沉沉地歎了口氣,低著頭思忖了半晌,才抬眼正視著司馬芝、崔林、王肅、何曾他們,慢慢說道:「芝兒,你和崔司空、王大人、何大人他們徑去擬寫那道勸進表的草稿吧……到時候,給本座通知一聲,本座一定會親筆簽名領銜上奏的……」

他說到這裡,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講道:「鎮東大都督滿寵、鎮南將軍王昶、鎮北將軍裴潛這三個封疆大吏,你們下來後也要及時和他們通一通氣。當然,憑著他們和司馬大將軍平日裡的交情,他們三個人肯定是會鼎力支持這事兒的。就讓他們三個人去私底下做一做各州各郡之牧守長官的聯絡溝通功夫。你們不曉得,當初太祖武皇帝就是被那些州郡牧守們聯名拱上魏公之位的呀!」

熾紅的太陽如同火爐一般炙烤著整個大地,就連微微吹拂而過的夏風都熱得好似沸水一般燙人。

五丈原東邊的「方面坡」上,一片綠蔭之下,諸葛亮坐著四輪車靜靜佇立。他右手持著鵝羽扇輕輕而扇,領口被一絲不苟地撫平,竟無半毫褶皺。雖然是鑠石流金的高溫天氣,他那玉樹臨風的峭拔姿態卻似永難磨滅。

姜維扶著腰間的劍柄,站在諸葛亮的車旁,遙望著對面的那一排排魏軍大營,深深而歎:「這一番秦朗被丞相打得大敗而逃——只怕魏賊畏威懼難,再也不復出擊矣!」

「可惜沒能將魏賊一舉重創啊!胡遵、牛金那兩支敵軍最終還是沒進本相的『圈套』啊……」

諸葛亮徐徐地搖著鵝羽扇,眺望著那魏營上空高高飄揚的繡有「司馬」二字的大旗,看著它猶如一簇黑色的火焰在獵獵夏風中上下躍蕩,緩緩自語而道:「本相真希望能夠發明一種鼓翼而翔的『木鳶』,讓咱們的大漢勇士騎在上面,從這裡凌空飛進賊營之中……那麼,司馬懿再想閉營避戰也沒用了!」

姜維用滿是信服的眼神看向諸葛亮:「在下堅信,以丞相大人的無雙聰慧,這種鼓風飛翔的『木鳶』您一定能夠研製出來的……」

諸葛亮那慢慢浸潤了淡淡憂傷的目光抬了起來,投向了那高高遠遠、蒼蒼藍藍的天穹,彷彿一直要看穿到天穹的外面去:「是啊!倘若老天爺再賜給本相十年之壽,本相就一定可以做到的……唉!可惜——本相的時日不多了!」

「丞……丞相!您……您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姜維頓時驚得面色蒼白如紙,連音調都變了。

「哦?」諸葛亮也被他這一聲語調失常的呼喊驚了一下,他轉眼看著姜維那張說不出有多麼恐慌的臉龐,在唇邊淡淡地綻開一片笑意,對他說道:「伯約你怕什麼?生老病死,猶如四季更替,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啊!」

「可是,丞相是一定能夠活到親眼目睹我大漢天軍肅清中原、收復兩都的那一天的!」姜維以不容辯駁的語氣十分剛硬地說道。

「好的!好的!為了伯約的這番話,本相就是拼了所有的心力也要活到那一天的!」諸葛亮不得不像哄騙小孩子一樣也噙著淚花哄起姜維這個「大男孩」來——一瞬間,他眼前矇矓了:劉禪那敦厚而又熟悉的面龐「刷」地浮現了出來!

陛下……陛下!陛下他那日給本相欽賜而來的治療心火之疾的名貴藥材當中,怎麼會有鹿茸、人參、赤棗這樣的催火助熱之藥?難道他不知道本相的病情恰巧是憂思成疾、心火亢熾嗎?陛下若是真的關心本相,就應該是送夏枯草、青竹葉、金菊花、百合花等陰涼藥材給本相瀉火、清火、降火,而不是送鹿茸、人參、赤棗等純陽藥材給本相生火、催火、旺火啊!陛下這麼做,究竟是何用意呢?越想下去,諸葛亮就越覺得心頭一陣莫名的煩悶。他急忙搖動鵝羽扇,「呼呼呼」地連扇了五六下,然後定下心神,徐徐吩咐道:「伯約,你且去將鄧芝將軍喊來,本相要派他前去魏營送一件『禮物』給司馬仲達……」

《司馬懿吃三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