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魏太子之爭

司馬懿的佈局

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曹操晉封為魏國公,同時受詔享有九錫之禮,擁據冀州十郡,成為歷代以來權勢最大、名位最高的重臣。

雖然當前的中原各地還是處於諸侯割據的狀態,大漢天子的號令也早已難出京門,但關於曹丞相晉公加禮這一消息卻很快便傳遍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然而,無論是擁兵江東獨霸一方的孫權,還是蟄伏西蜀虎視眈眈的劉備,都出人意料地對這一事件表示了一致的沉默。其實,除了保持沉默之外,他倆又能拿曹操如何?曹操這樣肆無忌憚地提升名位,擴大權力,就是料定了他二人根本無力反對。況且,他的任命詔書還是由那位至少形式上代表著天子之尊、萬民之望的漢帝劉協親書頒發的,對此,孫權、劉備除了在心底嗤之以鼻之外,又敢多說什麼?他倆才不會傻到跳出來與朝廷旨意公然對抗呢。

既然連孫權、劉備這樣兩個地方勢力的「巨頭」都沒什麼異議,那麼曹操的晉陞也就自然不會在各方州郡掀起多大風浪,一切都在沉寂中慢慢湮滅。但是,在曹操本人所處的大漢朝廷權力中樞裡,一場無聲的「大地震」卻已波及了每一位卿侯將相、文武官僚。漢室群臣心裡都很清楚,按照漢朝的律法和禮節,無論功勳多麼顯赫,異姓臣僚只能封侯,王爺、國公這樣極重要的爵位都只封給劉氏宗親,即使是本朝鄧禹那樣功蓋天下的開國重臣,也不過就是僅以四個縣封為侯爵。近四百年的漢朝歷史上,只有一個異姓大臣被封為公爵,他就是那個篡了天子之位的「安漢公」王莽。而曹操,就是第二個繼王莽之後被封為國公的權臣。這其中的意味自然是再明顯不過了。他這是在為自己改朝換代,篡漢而立作著扎扎實實的鋪墊。

現在,曹操的野心已然大白於下天下,而漢室群臣所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如何抉擇自己未來的去向,是繼續留下來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小朝廷裡為漢帝效忠呢?還是掉頭轉向丞相府為曹操效力呢?表面上,各個官邸中風平浪靜,鴉雀無聲,暗地裡卻是人心浮動,沸沸揚揚。

丞相府主簿司馬懿卻有些與眾不同,他沒在這個問題上彷徨。他也根本不需要在這個問題上彷徨。他們河內司馬家的命運早就和沛郡曹氏一族的命運緊緊聯繫在一起了。建安十三年夏季曹操廢除「三公」,獨攬相權之際,司馬懿的父親司馬防就率先於中原各大世族之中向曹操表示了恭賀順服之意;而這一次曹操能夠晉爵魏公,享禮九錫,幕後也離不開司馬朗、司馬懿兄弟的全力推助之功。司馬家和曹氏已然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共同體。

所以,當別人還在考慮該不該投靠曹操這個問題時,司馬懿的目光已經放到了更深更遠的未來。他目前最關心的問題不是別的什麼,而是此刻已經到了應該把曹府大公子曹丕推上世子之位以定名分的重要關頭了。只要曹丕一旦被確立為魏國世子,那麼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來居上,扭轉乾坤」之大計就可算是成功了一半。畢竟,大漢王朝早已名存實亡,曹氏勢力亦是天下無敵,改朝換代只是一個時間早晚的問題。而魏國的世子就是這天下未來的君主。誰若掌握了魏國的世子,誰就是掌握未來的整個天下。對這一點,司馬懿在多年前就已看得清清楚楚,毫無疑誤的。

窗外,夜黑如幕;室內,一燭如豆。司馬懿就在這書房之中,撐著頭趴在桌几上沉思了許久,許久。

在半年多前,也就是去年即建安十七年時,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的大略遭到了幾個挫折。一是在去年的十月份,司馬懿的叔父司馬徽在城郊青雲觀中溘然病亡;二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份,被外放為兗州刺史的司馬朗在與滿寵、臧霸、賈逵等將軍一道舉兵南征孫權途中,竟然感染了疫疾,一病而逝。

司馬徽、司馬朗的先後病亡,給了司馬懿很深的刺激。建安十三年冬季,司馬懿在赤壁之戰前夕為削弱曹軍水師戰力而放出的那一場「血陰蠱」疫,如今是「天道好還」,司馬家的子孫終於也遭到了報應。從此,司馬懿痛下決心戒除用這種天怒人怨的陰毒手段去謀取任何勝利,縱使它再有奇效也不行。

現在,司馬家的大業幾乎就完全落到了他一個人的肩上。但司馬懿卻逐漸感到了一種深刻的危機。曹操對自己的任用態度還是那麼不冷不熱,不遠不近,不輕不重,看來在他的手裡是不會給予自己多大的發展空間了。那麼,自己就只有埋下頭來,專心致志把和我司馬家關係緊密至極的曹丕推上世子之位。這才是我司馬家絕處逢生,再立潮頭的偏鋒奇招。所以,自己要不斷地全盤規劃,精心權衡。

想到這裡,司馬懿一聲長歎,將目光投在了桌面上擺著的那盤棋局上。那上面,白子和黑子正交纏而斗——黑子一方代表著大公子曹丕,白子一方代表著三公子曹植。其實,如今魏公府中的嗣位之爭說穿了就是在他倆之間展開。比較起來,曹丕身為長子,根據自古以來「立長不立幼」的宗法準則,曹丕自然是勝了一籌。但是,曹操一直十分欣賞曹植,對他的文才讚不絕口,曾稱曹植「於諸兒之中最可共定大事」。這樣看來,曹操對曹植的寵愛之心又要稍勝一籌,在個人感情上還是比較傾向於立曹植為嗣。所以,曹植立嗣成功的可能性絲毫不遜於曹丕。而且,在曹家內部之中,不僅是曹洪、曹仁等叔輩看好了曹植,就是曹彰、曹彪等同輩也和曹植的關係更為親密——倒是身為相府長子的曹丕顯得有些孤立。所以,曹丕在這場立嗣之爭當中是明顯處於弱勢的。

「夫君……你在這裡已經閉門苦思一個下午了……」張春華清婉溫柔的聲音猶如盛夏夜晚的習習涼風吹拂而來,「來,你且先喝一點兒蓮子粥,休息一下吧!」

司馬懿將目光從那盤黑白縱橫的棋局之上慢慢移了開來:「唉……外事如此堪憂,為夫內心實是焦慮得很……」

「還是在為魏宮立嗣之事?」張春華瞧了一眼那棋局,柔聲問道。

司馬懿沒有應聲,只是沉沉地一點頭。

「夫君,妾身記得我們先前不是早已和曹丞相的寵妾王夫人搭上『內線』了嗎?恐怕現在也是到了該動用她這層關係的時候了。」

聽了這話,司馬懿眸底的亮光倏然一閃,轉瞬即逝:「唔……動用她這層關係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單憑她的從旁媚惑就想真正影響一代雄主曹孟德的決策只怕有些困難……」

「她自然是不能真正影響曹丞相的心意。不過,卻可以給咱們通風報信,讓咱們能夠在這場立嗣之爭中及時知己知彼,有備無患。」張春華拿起細長的銀匙在粥碗中輕輕攪和著,騰騰的白氣迷濛了她的一雙明眸,「其實,妾身最擔心的是,在三公子曹植的身邊,咱們暫時還沒能安插進真正有用的眼線去……」

「只要用功深,不怕事不成。」司馬懿沉凝著臉,將右手食中二指屈了起來,在那張厚實光亮的紫檀木棋枰面上「得得得」地叩了數下,「慢慢來,找準機會,總是可以打進去的。」

「好的。著手大事,無論前程如何,夫君你卻總是這麼自信滿滿的——這一點,妾身實在敬服。」張春華含笑微微頷首,眸光深處忽閃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麼,略一沉吟,便開口款款講道,「夫君,妾身說些話給你散散心罷。近來,妾身從一些冀州買來的奴婢口中聽到了一些奇聞軼事,很是有趣……」

「奇聞軼事?」司馬懿知道張春華從來不講廢話,就饒有興致地笑著問她,「是哪一方面的奇聞軼事?」

「妾身手下有一個冀州鄴城來的奴婢,曾經是已故大將軍袁紹之妻劉氏的貼身侍女。她給妾身講了一些有關汝南袁氏的奇聞軼事。」張春華慢慢調好了紅漆木碗中的蓮子粥,舀起一匙送進了司馬懿的口中,笑容甜甜的,「其中有一件是關於汝南袁氏當年如何千方百計經營其『四世三公』之望族的鼎盛局面的……」

「哦?汝南袁氏這『四世三公』之百年望族是如何經營起來的?你且講來給為夫聽一聽。」

「細說起來,這汝南袁氏一族的經營手段也真是有些拿不上檯面。夫君你也知道,本來,在桓帝末年,儒林清流一派就已和閹豎權宦勢如水火,互不相容,那汝南袁氏亦算是源遠流長的高門望族,素為儒林之冠,本該與閹宦權奸劃清界限以示節操的。」張春華繼續娓娓而言,「只怕夫君你也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冠冕堂皇的清流望族,在固權保位,經營門戶的私慾驅動之下,袁紹的叔父袁逢和袁隗為了巴結當時的大權閹、中常侍袁赦,不惜爭相與他攀為同姓宗親……」

「人為貪利,何事不為?」司馬懿微笑搖頭,「為夫料得到他們當年有如此舉動的。」

張春華驀地將銀匙一擱,語氣驟然提高:「你絕對想像不到他們還有這樣一著『絕招』。時任司空的袁逢為了求得在朝局交爭之中左右逢源,常勝不敗,竟將自己側妾所生的一個庶子淨了身送進了宮,拜了袁赦為義父,當上了替他們刺探深宮內情的小黃門!夫君,汝南袁氏這『四世三公』之百年望族就是這樣經營起來的!」

她話猶未了,司馬懿已是面色僵硬,神情冷峻。其實,他早些年也聽父親大人講過:曹操的父親曹嵩當年也曾拜同郡同宗的大宦官曹騰為義父,這才當上了太尉一職。但曹家如此媚事閹宦,卻沒聽說曹嵩把曹操的哪個兄弟也淨身入宮去當什麼「內線」——看來,還是汝南袁氏比沛郡曹家更做得出無恥之事。

書房裡頓時一片沉寂,靜得只聽得到司馬懿的衣衫因心情激盪而顫抖發出的「簌簌」輕響!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凝定了神色,恢復了平靜,抬起頭來正視著張春華:「春華,你講這些軼事,似是話中有話啊!犧牲親子之一人而維護舉族之昌隆繁盛,汝南袁氏的手段固然令人不齒,卻是大有實效的。不過,在眼下這場魏宮逐嗣之爭中,我司馬家似乎還用不著像他們那樣飢不擇食地走上那一步吧?」

張春華沒有迴避他正視而來的銳利目光,也直看著他,幽然道:「夫君你可知道叔達(司馬孚字叔達)近來在忙些什麼?據妾身所知,叔達而今儼然已是三公子曹植府上的熟客了。這一個月下來,曹植和他交往聚會的次數,恐怕比你這個做二哥的還要多。」

「叔達?你是說要利用叔達做我司馬家監視曹植的眼線?」司馬懿一念即悟,但馬上又搖了搖頭,「不行!不行!三弟的性格為夫還不清楚?他那麼磊落坦直,哪裡是搞深謀暗算、勾心鬥角的這塊料兒?父親大人在世之時,我們就沒有讓三弟他參與到這『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之大計中來。如今貿然拉他進來,恐怕不妥……」

「夫君——正是要他從一開始就毫無城府地和曹植親密交往才是最穩妥、最高明的呀!我司馬家的大計暫時瞞著他也好!」張春華道,「只要把他始終放在曹植身邊,日後若逢合適之機,一定能夠派上用場的。」

「可是……可是日後為夫若要動用叔達之時,那些讓他去爾虞我詐的話,怎生說得出口啊?」司馬懿瞧著張春華這個女中「智囊」,神色仍是頗為躊躇。他對自己這個親弟弟其實一向是關愛有加的——他也不願在司馬孚面前自毀端方正直的兄長形象。

「這個好辦。」張春華凝眸思忖著說道,「叔達雖然為人坦直,但他的門戶家族觀念卻一向頗重,屆時夫君你便可在明面上用維護我司馬家百年望族之長遠利益的理由來說服他,打動他……」

司馬懿聽罷,低下了頭沉思著,半晌沒有吭聲。

張春華見狀,便不再多言,知趣地收拾好粥碗、銀匙,像狸貓一般悄無聲息地起身退去。

她剛走到門框邊,司馬懿卻在背後開口了:「那個給你講了汝南袁家軼事的婢女不能留用——一個在人前人後隨口亂說自家主君是非的奴婢,絕不能留!」

「好的。妾身明天便把她打發出府。」張春華並不回頭,答過之後便翩然而去。

待她出門遠去,司馬懿才深深一歎,仰面望向書房那高高的屋頂,暗暗咬了咬牙,輕咳一聲,喚來了守在門外的貼身家僕司馬寅,道:「去把三爺喊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沒過多久,他的三弟司馬孚便應召而來。司馬寅送他進了書房,十分自覺地退了出去,掩上了房門。室內,只留下他兄弟二人。

司馬懿從書案上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這個三弟,一言不發。司馬孚新近升為丞相府西曹屬,掌管相府內財政開支事務,也算是府中實權人物之一。但他臉上卻從未表露出一絲虛驕自得之色,在大庭廣眾之中依然保持著一派謙謙君子的氣度,遇事必與同僚共同磋商解決,毫無自專之舉。這一系列表現,很讓司馬懿為他這個三弟感到滿意。在官場中周旋,就是要學會自我調控心中情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怒不失色,喜不改容,這才是世家名士應有的修為。

司馬孚見二哥臉色凝重,也不敢多言,只是肅然而立,沉默地等待著他發話。許久,司馬懿才站起身來,緩緩走到門口,隔著門板對守在外邊的司馬寅說道:「你到前門去守著,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要進來打擾。」司馬寅應了一聲,只聽得足音篤篤,奔到前門去了。

司馬懿聽得他腳步之聲已然走遠,這才回過身來,負手踱步,慢慢走到了司馬孚身邊,卻仍不開口,只是悠悠長歎一聲。司馬孚聽得二哥這聲歎息隱隱似有無限蒼涼,不知怎的,心頭竟是一酸,不禁問道:「二哥這平日裡好好的,今夜怎麼歎起氣來了?莫非心中有何不快之事?講來讓小弟聽聽,也好為二哥排解排解。」司馬懿坐回到書案前,悶不作聲,隔了半晌,緩緩說道:「三弟,你覺得我們司馬家這近來的光景如何?不要拘謹,把你的想法都說出來。」

司馬孚不知二哥為何有此一問,一時竟不知該怎樣回答。司馬家自其遠祖於東周周宣王時立功受封為權豪大族以來,至今已傳了十三代,這期間是門庭顯赫,累世高官。司馬孚的高祖司馬鈞官拜大漢征西將軍,曾祖司馬量曾任豫章太守,祖父司馬俊曾任穎川太守,父親司馬防曾任京兆尹兼騎都尉。在外人眼裡看來,司馬家當真是英才輩出,代代昌隆,令人為之驚羨不已。但司馬孚也知道,在這戰亂紛爭之世,天下英豪如雨後春筍般蓬勃而生,「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現象也是層出不窮,無數寒士以功立身,一躍而起,後來居上。司馬家族的輝煌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來自這些寒士精英的挑戰,前景不太樂觀。目前,幸好有二哥和自己在極力撐持著,雖不致使家族利益衰落下去,但要想實現司馬家族的「更上一層樓」卻難免有力不從心之感。他細細想來,只覺心情沉重,沉吟不答。

司馬懿見自己這一句話喚起了三弟心中沉潛已久的家族憂患意識,便開口說道:「在外人看來,我司馬世家風光無限,你身居丞相府西曹屬之位,我擔了個丞相府主簿之職,好像真成了丞相身邊的大紅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你我都清楚,自從大哥去世後,朝廷裡除了荀攸、崔琰、毛玠幾位大人還在一直關照我們之外,用『世態炎涼,門可羅雀』八個字來形容我們司馬世家也毫不為過……三弟呀,再怎麼說,也不能讓河內司馬家族這個百年大族在你我手中敗落啊!」話猶未了,司馬懿竟是情不自禁熱淚盈眶,聲音也哽住了,幾乎說不下去。司馬懿所說的大哥是生前曾任曹操丞相府主簿及兗州刺史的司馬朗。他猝染瘟疫而逝世之後,令曹丞相如失臂膀,為之悲痛不已。當年,曹丞相西迎天子入駐許都,就全靠了身為他得力干將的主簿司馬朗在朝野中上下打理,協調各方面的關係,同時整頓綱紀,肅清吏治,為曹操在漢室文武百官中樹立了權威。正是司馬朗的剛正果斷,忠勤敏達,為他贏得了幾乎與尚書令荀彧齊名天下的殊榮,令人敬服。司馬世家近年來的繁榮振興,亦與他的苦心經營關係甚大。他生前結交的好友個個都身居高位,顯赫之極。荀攸現任曹府右軍師,曹操對他極為信任,倚為心腹;崔琰現任度支尚書之職,掌管全國財賦大權;毛玠現任尚書僕射,手握選人用賢及監察百官之權。司馬懿一直視他們為兄長,和他們聯繫甚為密切。而這些人也頗為感念當初與司馬朗的友誼,因此對司馬氏一家還是關照有加,這才基本維持住了司馬家族一如既往的繁興。

此刻,司馬孚見二哥動情流淚,不知怎的,心頭竟是一酸。他忍住了一股想哭的衝動,慢慢抬起頭來,認認真真地注視著面前這位二哥。世事的繁雜與艱辛,讓一向都英姿勃發剛健雄毅的司馬懿也顯得有些神態憔悴了。他知道,二哥這麼苦心地經營著這一切,都是為了促進司馬家族今日的繁榮昌隆永永遠遠延續下去。想到這裡,他更是一陣心酸,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二哥!我……我究竟能幫你什麼?你告訴我吧,只要力所能及的,我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司馬懿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他用衣袖拭去了臉上的淚痕,沉默了片刻,終於緩緩開口說道:「曹丞相如今已晉陞為魏國公,那麼他身後的立嗣之事很快便會浮出水面……你懂了嗎?」司馬孚對這番話聽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只是似懂非懂地看著二哥卻不答話。司馬懿也感到自己講得有些突兀,但一時不便點破,便說:「三弟現在雖然擔任丞相府西曹屬之職,但依為兄看來,三弟尚還缺些歷練。為使三弟的才學得到全面磨礪,為兄想向毛玠僕射舉薦你去平原侯曹植身邊當他的中庶子。你們年紀相當,又都愛好文章辭賦,一定會互有裨益的。而且,為兄聽說平原侯一直都與三弟過從甚密,關係頗深,想必你去當他的中庶子,他也不會不樂意吧?」

司馬孚一聽,有些意外,平原侯府中庶子,不過相當於曹植身邊的輔弼之官。他從丞相府的西曹屬降到平原侯府中當一個中庶子,這可是低了好幾個層次啊!但司馬孚與曹植的私交關係一向不錯,跟他很談得來,到他身邊做事,倒也未嘗不是一件樂事。於是,司馬孚不及深想,便一口應允了下來:「行,這事我全聽二哥安排。」

司馬懿見三弟並不以官階高低,權位去留為意,一派瀟灑淡泊之意,實在是遠非常人所能及,不禁深深歎道:「三弟不愧是君子之風,清逸脫俗,二哥佩服。」同時,他在心底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這一步棋又走對了。是啊,不能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萬一全都打碎了怎麼辦呢?我司馬家族要想在這險象環生的官場裡深根固本,就一定要學會「左右逢源,此呼彼應」,否則很容易就一敗塗地。春華說得對,將三弟安插到曹植身邊,今後說不准在什麼關頭上還用得著。司馬懿看著自己三弟清澈見底的眼神,心中暗暗一動。三弟為人太忠厚也太老實了,如果不是為了整個司馬家族之千秋大業的興衰成敗,他也不想把自己的三弟拖入到這漩渦中來。

但司馬懿在心底感慨歸感慨,理智卻在提醒他必須這樣去做。他望了望窗外,心想:曹丕此刻是否也在和自己一樣焦頭爛額呢?他可知道我為了他當世子竟把自己最親近的弟弟都當作工具給利用了?

丁儀的選擇

對曹操晉封魏國公之後如何立嗣的問題極度關心的,並不只是司馬懿一人。執掌著丞相府內人事大權的西曹掾——丁儀此刻也正在為此事憂心苦思。和司馬懿相反,他擁立的對象卻是曹操的次子曹植。

為什麼要選擇曹植作為自己擁立的對象呢?他的弟弟丁廙不止一次地問過他。丁儀卻總是笑而不答。不錯,從常理上看,曹丕身為長子,而且文武雙全,被立為嗣是最有可能的。但曹丕為人器量褊狹,陰沉有餘而豁朗不足,這樣的人根本不能成就大業。丁儀一念及此,便不禁回憶起自己與曹丕當初那些恩怨情結來。

丁儀自幼博覽群書,日誦千餘言,過目不忘,素有「神童」之譽。但正因他讀書過多,又不注意休息調節,大大損傷了他的視力。到了二十歲時,他的左眼竟因感染熱毒而盲,僅剩右眼視力勉強可用。少年眇目,對丁儀而言,是他心頭一大隱痛。但這也正好成為了他勵志有為的動力,逼著他一心精進,終於成為一代名儒,譽滿關東,連曹操聽了之後也情不自禁生出歎服之情,當下便以千金重禮聘請他入府任職,並準備將自己的愛女曹英許配給丁儀為妻。為了辦妥此事,曹操特命曹丕親攜重禮前去延請丁儀。

不料曹丕的好友夏侯懋深愛曹英,便懇求曹丕不要將她許給丁儀。曹丕左右為難之下,便勸曹操道:「父親膝下獨一愛女,而英才賢傑遍地可尋,以禮相求,何人不可得?丁儀才識雖佳,卻少年目眇,恐怕英妹看不上他,卻又生出許多事端來,反而失去了重金禮聘丁儀的本意了!」曹操權衡再三,終於採納了他的建議,沒把曹英許配給丁儀。然而,曹操待丁儀進府之後,與他交談之下,發現他果然才識英敏,謀略過人,不禁拍膝歎道:「丁公子實乃天下奇才!即使你雙目皆盲,本相也該把英兒的終身幸福托付於你,何況你只有左眼失明?是丕兒以貌取人誤了本相啊!」丁儀這時才知道原來竟有這麼一出前戲。但他也沒怎麼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畢竟,丁儀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目眇難看,本就不宜配上丞相的愛女,倒是曹丕心底有鬼,反而對丁儀生出了幾分隔閡,處處提防著他。丁儀見曹丕這般褊狹的見識,心頭油然而生藐視之情,從此便與他形同路人,各走一邊了。而且,丁儀透過這件事,看出了曹丕性格的缺陷,貌勇而意怯,敏感而狐疑,全然沒有其父吞吐風雲吸納百川的恢宏氣度與雄大魄力。這一切,注定了曹丕永遠也不可能真正君臨天下。

而曹植就與他大哥曹丕不同。曹植生性聰達明快,心胸開闊,寬厚仁和,同時又博學多才,足堪為一代賢主。良禽擇木而棲,賢士擇主而事,所以丁儀寧可選擇立嗣難度較大的曹植作為自己投身效忠的對象,也不願效仿其他臣子見風使舵去追隨曹丕。

他想到這裡,慢慢翻開了曹植送給他的一本詩集。他嗜好吟詩作賦,並且精於此道,但每一次讀曹植的詩文,總有一種讓他如飲甘醇的感覺。曹植的詩清新自然,暢達明快,妙語連珠,令人心折。那詩文中「青魚躍於東沼,白鳥戲於西渚」,這是何等活潑的胸襟!「意欲奮六翮,排霧凌紫虛」,這又是何等壯闊的氣象!丁儀越讀越覺意味無窮,不時地擊節歎賞。

終於,從曹植那絢麗奪目的文章意境中回到現實中來,丁儀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曹植的文才的確是舉世無雙,可是這能作為他被立為世子的條件嗎?這一點,丁儀不敢肯定。但他卻準備以這一點切入現實,來幫助曹植打開通往世子之位的捷徑。

他提起筆來,批了一張紙條,寫道:「天下佳文須共賞,豈可獨放我案頭?待得詩名四方動,天光雲影共徜徉。」同時喚來了門外的僕人,將案頭上那本曹植送來的詩集,和著那條批語一齊拿起遞給了他,道:「你將此詩集拿去給文學館的博士們傳閱,並請專人多為抄錄,共抄三千四百本,三日之內務必完成,再分送朝中百官和各方州郡!」僕人接過詩集,奉命而去。

丁儀沉吟片刻,慢慢提起了筆,如舉千鈞重擔,似乎十分吃力。終於提到了半空,稍一沉凝,他手中之筆又如蟠龍破雲入地,在桌面鋪放著的紙帛之上揮毫如風。

這也許是他這一生中寫得最艱難而又最精彩的一篇奏章。

杯酒獲機密

這段時間裡,司馬懿為修建魏國公社稷宗廟一事忙得是團團轉。當然,工程的款項倒不怎麼匱乏,只是技藝精湛的工匠實在太少,也實在難找。畢竟,這亂世之中,民不聊生,人人自危,哪裡比得上太平盛世時百工俱備,人才濟濟。

明面上忙歸忙,司馬懿卻暗地裡做著自己最要緊的事兒。首先,司馬孚很快就調進了曹植府中,做了他的中庶子;其次,司馬懿的好友王昶馬上就接任了司馬孚先前的丞相府西曹屬之職,並具體承辦了修建魏國公社稷宗廟一事;最後,司馬懿又交代王昶必須選用荀攸、崔琰、毛玠等幾位大人的親友族人來做這項工程,並保證及時供足錢糧材料。這些事在司馬懿手中便似行雲流水般做得那樣順暢自然,彷彿一切都順理成章。

一天,司馬懿在工地上視察完畢,回了丞相主簿館內靜坐修養。他正閉目養神,忽聽得房門「篤篤」響幾聲,睜眼一看,卻是西曹掾丁儀推門而入。司馬懿素來待人十分周到,一見丁儀,急忙站起,熱情相迎,問道:「丁兄有何事親到小弟館中來?」丁儀看似神色緊張,呼吸亦不甚自然。他屏了屏息,凝了凝神,沉聲問司馬懿道:「丞相今日入朝議事,幾時方回府來?司馬君可知否?」

司馬懿淡淡一笑,道:「丁兄可有急事求見丞相?莫急,莫急,丞相大概還有一兩個時辰方才回府。丁兄有何要事,可否讓小弟轉告丞相?」丁儀聽罷,沉吟半晌,道:「在下還是在這裡親等丞相回來,面呈密奏要事……」說到這裡,似覺失語,便頓了一頓,又道,「主要是關於相府一些人事變動問題,非得面見丞相細說不可。」說著,便在館中一張紅木椅上徑直坐下,真的等起曹操來。

司馬懿察言觀色,知道他這番前來,其意必定非同小可,也不問他,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閒聊起來。不知不覺中,他倆竟已暢談了半個多時辰。在閒聊之中,司馬懿見丁儀右袖微微鼓起,隱然有物,想必便是他一心想面交曹丞相的那封密奏了。

他略一沉吟,站起身來,輕輕走回到自己書案之前,悠悠說道:「丁兄,你我公務纏身,終日不得閒逸,卻不知你平日裡是如何解乏消悶的?」丁儀素來嗜酒如命,聽得司馬懿這麼一問,便隨口答道:「辦法很簡單,就在曹丞相的那首《短歌行》裡——『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累了喝幾盅便行了。只不過,曹丞相才解了『禁酒令』,好酒不好找啊!」

司馬懿聽罷,哈哈一笑說道:「丁兄此語甚得我心。不瞞你說,小弟這個館中便時常藏著這上等的解乏之物吶!」一邊說著,一邊從書案下拿起一隻紫檀木箱,放在了書案之上。

丁儀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司馬懿微笑著,慢慢打開了那只紫檀木箱,一尊鑲滿了珍珠寶石的黃金酒壺,兩隻碧光閃爍的玉杯赫然出現在他倆眼前。丁儀不禁有些怔住了,囁嚅道:「這……這……」卻見司馬懿含笑注視著丁儀,道:「既然丁兄難得親自到我主簿館一次,小弟便以自家珍藏多年的宮廷佳釀——『龍泉涎』與丁兄同飲共賞,如何?」

「不……不……」丁儀搖了搖手,急忙說道,「丁某今日實有要事求見丞相,飲不得酒,還請司馬君將杯壺收起吧!」不料司馬懿已是不動聲色地慢慢取下了金壺的壺蓋,頓時一縷淡淡異香飄溢而出,令人垂涎欲滴。

丁儀哪裡受得這酒香吸引,一聞之下,不禁失聲讚道:「好酒!果然是好酒!」不禁走了近來。司馬懿含笑不語執壺在手,向著那兩隻玉杯傾出瓊漿來。那杯中琥珀般瑩澈的酒光蕩漾著,映得丁儀鬚眉俱亮。他慢慢舉起了一隻注滿了酒的玉杯,舉在空中瞇著右眼欣賞著,嘖嘖稱讚著,露出不忍釋手的愛意。司馬懿舉杯過來,向他面前一敬,然後一飲而盡,道:「丁兄,在下就此先乾為敬了。」

丁儀也隨之一仰脖子,杯中的「龍泉涎」化為一股香甜無比的熱流順喉而下,當真是舒爽異常。他嘖了嘖舌頭,讚道:「司馬君的『龍泉涎』果然是酒中極品,色香味俱佳。」說著,自己伸手去斟起酒來,只想藉著這酒癮上來痛飲一番。然而,在他俯首斟酒之時,卻沒看到站在他身邊的司馬懿臉上隱隱掠過了一絲深沉而莫名的笑意。這笑意,便像那漾然的酒光,一閃即逝。

也不知過了多久,丁儀終於從沉醉中清醒過來,那酒怎麼那麼醉人呀?他咕噥著,有些昏昏沉沉地看了看四周,房內天色微暗,看來時候已不早了。而司馬懿醉得似乎比他更厲害,趴在書案上已是不省人事。

在昏昏沉沉中,丁儀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心頭一緊,急忙探手一摸右袖,感到那封密奏還原封不動地裝在衣袖裡。他的心一下從嗓子眼落回到胸腔裡,放得踏踏實實的。

踩著有些蹣跚的碎步,丁儀也不和那個一直沒有醒過酒來的司馬懿招呼一聲,便逕自去了。

東宮四友

「丁儀真的給父相上了這樣一封密奏?」曹丕瞪大雙眼,睚眥欲裂,「我早就該料到這個『獨眼狼』一定會在背後捅我這一刀子的!」他的眼神是那麼的凌厲,若是十個丁儀站在他身前,幾乎也要被他的目光割成碎片了。

司馬懿卻沒有他那麼反應激烈。他知道,只要曹丞相一晉陞為魏國公,那麼立嗣之事遲早就會浮出水面。而曹丕與曹植的奪嗣之爭,也就很快會拉開帷幕。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只不過他沒想到這一切竟來得這麼快。在他看來,丁儀的這封密奏,就是曹丕、曹植奪嗣之爭的導火索,雙方背後的各種勢力也將隨即展開角逐。

實際上,司馬懿向來看不慣圍在平原侯曹植身邊的陳琳、王粲等所謂「建安七子」的,那一幫靠寫什麼歌功頌德的華麗文章而投機鑽營的文人墨客,浮華之文、清談之風,於國又有何功?於民又有何益?曹植和這一群只知舞文弄墨的書生們整天混在一起,又有多大的發展前途?吟風弄月,你唱我和,怡然自樂,全然不知道奮勵有為,建功立業,所以文人儒士多不能經世致用而為世人所笑也。然而,在曹植身邊的諸多儒生之中,唯有丁儀是個例外。司馬懿讀過他撰寫的各類奏章,感到其文理明詞暢,峭厲深刻,全無腐儒之氣,頗有戰國策士之風。由文見人,亦可測出丁儀此人之膽識謀略實非常人所能及。故而,此番他竟敢大膽上書曹丞相立平原侯為世子,確係卓然超群之舉,豈是陳琳、王粲等風流文人可以比擬的?想到這裡,司馬懿在心底不禁對丁儀平添了一絲戒懼。然而,他作為曹丕的「東宮四友」之首和最為信重的心腹,現在只能選擇如何幫助曹丕去對付丁儀他們並贏得這場立嗣之爭。他看了看曹丕「東宮四友」中另外的三個,丞相侍中陳群、朝歌長吳質、羽林軍統領朱鑠,只見他們一個個亦是面色焦慮,卻又似各懷所思。

司馬懿四人其實都在等待曹丕發洩完胸中怒氣後冷靜下來,所以他們都在一邊絞盡腦汁地思索著對策,一邊溫言軟語地勸說著曹丕。曹丕雖是勃然大怒,卻也知此事不是光發脾氣所能了結的,便慢慢平復了心情,穩住了心境,坐回到椅上,讓自己冷靜了下來。

隔了片刻,陳群慢慢地開口說道:「殿下不必自亂陣腳。司馬君,你既已看過了丁儀的那封密奏,便應該詳知其情,還請你背誦一遍出來,讓我們看一看丁儀到底是用什麼理由來勸說丞相立平原侯為世子。」

司馬懿一聽,不禁在心底暗暗佩服陳群的深沉冷靜。他看了看吳質與朱鑠。吳質、朱鑠也都點頭同意:「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曹丕當然比他們三人最先知道那封密奏的詳細內容,只恨不能親手將那密奏立刻抓到手裡撕得粉碎。而今司馬懿若是當眾背誦此密奏,當真是無異於打他的耳光!他胸中的怒火又「騰」地一下暴升起來,臉色也變得十分難看。

司馬懿卻臉色一正,向曹丕肅然說道:「殿下,古語講:『德量自隱忍中大,名譽自屈辱中彰。』越王勾踐,卑身降志,稱臣於吳而終滅吳;漢初韓信,胯下受辱,卻橫掃天下而無人能敵。殿下當此危機劇變之時,更應鎮之以靜,持之以忍,克己制怒,不為奸人所擾才是!」他這一番話講得義正詞嚴,鏗鏘有力,震得曹丕為之聳然動容,竟站起身來,垂手而謝:「司馬君指教得是。子桓決不再像今日這般意氣用事了。」

司馬懿也點了點頭,答道:「如此甚好。那麼,在下就將那日乘丁儀酒醉之時所看到的那封密奏背誦出來,請大家聽好。

「『臣丁儀冒死進言丞相殿下:平原侯曹植天性仁孝,人品貴重,而聰明豁達,學識淵博,尤以經綸文章獨步天下。當今海內之賢才君子,無論長幼,無論尊卑,無論遠近,皆欣欣然如葵之向日,願從平原侯交遊而為之效死。此乃天生麟種而鍾福於大魏,永授曹氏無窮之祚。平原侯深得天下士民之心,如百川歸海,則魏室之大業可一舉而成。臣不避斧鉞之銖,獨負碧血之誠,叩死懇請丞相速立平原侯曹植為世子,順天應人,以定大業。』

「就是這些內容了,他還在密奏裡按了血指印以顯示其力保平原侯之心。」

司馬懿說罷,便靜觀著密室中諸人,等待他們發表看法。「真是一派溢美之詞!」吳質憤憤而言,「文章寫得好,就一定該當世子?」朱鑠也隨即說道:「丁儀稱讚平原侯文才絕倫,這倒是平原侯一大優勢,我們也不可不防。但中郎將的文才也是世所罕見!這個差距並不太大!我相信,中郎將一定會超越他的。」

曹丕聽了,在心底苦苦一笑。他自己清楚三弟曹植的文才真乃天賦之奇,實非人力可強求而及。最主要的是,根據平日裡自己的潛心觀察,他也一直覺得父相對三弟的偏愛之情遠在自己之上。在他的十幾個弟弟當中,只有三弟一個人被父相以「興文博學,才華超群」的理由奏請陛下破格封為了「平原侯」,食邑二千戶,連身為長子的自己也還僅僅是個官秩為比二千石的五官中郎將!一念及此,他臉上的憂色又濃了幾分。

陳群又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道:「丁儀稱曹植是天下士民個個歸心,如葵之向日,那麼他究竟能拉攏得了多少賢人名士投奔到曹植門下?這個事情,倒是應該迅速摸清底細。」司馬懿聽得此話,不禁心頭一動,慢慢抬起眼來,深深地看著陳群那深如古潭一般始終水波不興的面龐。他感到了這個人的才識謀略實在不可小覷。同為曹丕身邊的「東宮四友」,卻又才智相當,地位相當。看來,陳群將不可避免地與自己在未來一同躋身於曹丕得力心腹之列,而逐漸成為阻斷自己一手獨攬曹氏朝政的隱性威脅。他有能力與自己爭寵,就有能力與自己爭權爭利。這不可不防啊!司馬懿一瞬間感到自己的思維彷彿穿越了數十年,彷彿一下看到了未來種種的陰謀暗算——他不禁為自己擁有這樣深沉而清醒的頭腦而害怕起來。但是,在殘酷的現實鬥爭中,擁有這樣的頭腦絕對是正確的。司馬懿自嘲性地輕輕一笑,讓自己心頭最後一絲不應該具有的軟弱之情隨著那唇邊一抹莫名的微笑而永遠消逝。

「司馬君,你以為如何呢?」曹丕焦急的話聲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將司馬懿從自己的深沉思索中喚回現實裡來。密室裡其餘的人都注視著他,都等待他發言。因為誰都知道,這個司馬懿總會在大家千百次束手無策時拿出一鳴驚人,立竿見影的辦法來。他永遠是曹丕手上最後,也是最厲害的一張「王牌」。

司馬懿輕輕咳了一聲,定了定神,猛然嚴肅了一下,將胸一挺,昂然道:「自古以來,兩雄競爭,爭的不過是『理』與『勢』二字而已。誰先佔了理,誰先佔了勢,誰就立於不敗之地。自古立嗣,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這便是三皇五帝傳下來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誰敢公然與之違抗?所以,中郎將最大的優勢,就是比平原侯多佔了一個『理』字。這個『理』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來堵住那些奸佞小人之口的!」

曹丕一聽,心神不禁為之一振,臉上露出了一絲喜色。司馬懿的語氣頓了一頓,又緩緩說道:「既說完了『理』字,我們再來掂一掂這『勢』字。人心所向,眾望所歸,這便是中郎將與平原侯所應殊死力爭的『勢』。天下名士,如葵之向日?真是可笑!丁儀以為其他所有的名士大夫都會像他那樣因為曹植的文才出眾而擁立他為嗣?先看一看是哪些名士大夫在支持平原侯吧……」說著,竟從袖中拿出一卷絹紙平鋪在案幾之上。

眾人聚攏過來一看,不由得俱吃一驚,只見上面按照著時間先後順序記錄著這幾年來各位名士大夫就魏世子立嗣之事在平原侯曹植身上的表態與舉動:

建安十四年三月,郎中令楊修對百官稱曹植有天縱奇才,堪當大任;

建安十五年四月,丁儀、丁廙兩兄弟於天下名士大會上共譽曹植文才武功,引起眾人轟動;

建安十五年六月,尚書令荀彧公開讚揚曹植可以獨當一面之任,建議朝廷和相府重用以礪其才;

建安十六年五月,丞相令百官各議曹丕、曹植之優劣。征南軍師楊俊雖論二人各有所長,但極力褒揚曹植,而對曹丕鮮有贊語;

建安十八年初,楊修、丁儀、丁廙聯絡各地名士,散播曹植詩文,為其立嗣而造勢;

……

看著看著,曹丕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他捏緊了拳頭,臉龐漲得通紅,喃喃自語道:「可惡!可惡!太可惡了……」猛一抬頭,看著司馬懿,目光裡似乎在說:仲達君救我!你若能助我今日奪得世子嗣位,他日我必與你共享天下富貴,決不食言。

司馬懿淡淡一笑,道:「中郎將不必過於緊張。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且翻過這絹紙看一看它的背面。」

曹丕急忙翻過那幅絹紙一看,卻見那背面也按照著時間先後順序記錄著另外一些名士大臣在魏世子立嗣一事中就曹丕所做的表態與舉動:

建安十四年七月,丞相府主簿司馬朗、尚書僕射華歆共勸丞相早立曹丕為嗣,以免人心動搖;

建安十六年八月,軍師荀攸、司隸校尉鍾繇等盛讚曹丕文武全才,宜早立嗣;

建安十六年十一月,御史中丞桓階稱曹丕有非凡之才,勸丞相速立為嗣;

建安十七年三月,崔琰、毛玠聯名上奏,共勸丞相早立曹丕為嗣;

……

看到這一切,曹丕的心境才又慢慢平復下來。他捧著絹紙仔仔細細地看著,自言自語道:「太好了!太好了!還是有這麼多的人支持我……」

司馬懿緩緩說道:「所以,中郎將不必妄自菲薄。在與平原侯立嗣之爭的這個『勢』字上,我們也並不比楊修、丁儀他們弱到哪裡去。」

陳群、吳質、朱鑠紛紛點頭稱是。隔了半晌,陳群忽又開口問道:「那麼,請問司馬君,面對此番立嗣之大事,曹丞相會有何舉措呢?我們又該如何隨機應變呢?」

此語一出,室內立刻又靜了下來,靜得每個人的心跳之聲都可聽得清清楚楚。

司馬懿的臉色也變得無比凝重。身為臣子,私自揣測曹丞相的意旨,無論智與不智,都是不忠不信之舉。他忍住了自己心頭想一吐為快的衝動,讓自己的臉色沉靜如一潭死水,慢慢說道:「丞相天威難測,在下不敢妄言。」

一聽到這句話,在場諸人臉上都不禁露出深深失望之色。

密會老君殿

很多人做了一件自己也拿捏不準的事之後,通常都會變得過於敏感,彷彿總認為自己身後拖了條尾巴,自己雖然一時看不到,卻又落在了別人眼裡,成了別人的把柄。丁儀悄悄將密奏上給了曹丞相,卻不料這事就此沒了下文。丞相彷彿從來就沒看到過這封密奏似的,再也沒問過他什麼。這倒也罷了,曹丞相似乎變得比從前更忙了,一天到晚都召集著謀士將領厲兵秣馬,積極準備攻打劉備、孫權。

但這其間也發生了一件令人頗感意外的事。一向在丞相府內主持大小事務而卓有成效的司馬懿主動辭去了相府主簿一職,並推薦楊修接替了他的職位。曹丞相讓司馬懿轉到了軍司馬一職上,跟在自己身邊鍛煉軍事才能。不管怎麼說,司馬懿都可以算得上是離開了相府的權力核心。這讓丁儀感到十分高興。丁儀知道司馬懿與曹丕的關係非同一般,本來他一直就對司馬懿留在相府的威脅保持高度警惕。他正準備聯合楊修共同將司馬懿趕下台去時,卻不料他已自行請退。這讓丁儀心中頓生釋然之感。如今楊修已安插到了曹丞相身邊,只要假以時日,就一定能為曹植立嗣發揮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然而,和所有過於自負的人一樣,丁儀在分析問題時過於注重表面上的戰果,卻並未往更深一層追想一些問題。司馬懿是主動請辭的呀!有誰會傻到把丞相府主簿這樣一把「金交椅」拱手讓人?司馬懿真的是瘋了嗎?曹丕看到了這一情形,心情卻與丁儀完全相反。因為司馬懿辭去主簿一職,似乎完全是他單方面提出的,也在事先根本未和任何人通過氣。這讓曹丕覺得莫名其妙,又開始坐臥不安起來。

終於在一個深夜,曹丕接到了僕人密報,司馬懿請他即刻往司馬府一敘。同時,那僕人道:「司馬公子吩咐,中郎將出門時,須備三輛犢車,一同出發,在菜板胡同口處暫且等待。」曹丕知道司馬懿這是為防別人跟蹤而施行的「聲東擊西」之策,當下依言而行。

三輛犢車到了菜板胡同,卻見斜刺裡兩騎駿馬疾馳而至,一騎之上坐著司馬懿,一騎之上空無一人。曹丕待那馬馳近,急忙從犢車中一躍而出,跳上馬背,隨著司馬懿馬後,緊跟而去。

曹丕隨司馬懿奔出許都城,來到郊外一座廢棄的道觀之內。司馬懿先下了馬,就在道觀的老君殿門前等著他趕來。

曹丕跳下了馬,有些氣喘吁吁地問:「司馬君,你有何要事需到這荒郊野地來見我?」司馬懿只是神神秘秘地一笑,道:「還請殿下進裡面來談。」曹丕舉目四顧,見無人跟蹤,便徑直在前頭走進了老君殿。司馬懿待他入殿後,雙掌一拍,道觀四下裡躍出幾個黑衣蒙面的武士來,個個持刀聽命。司馬懿沉聲吩咐道:「你們好好把守住外面,只要察覺到任何異常動靜,馬上入殿向我報告。」

武士們齊齊應了一聲,各自隱入暗處,彷彿幽靈一般消失了。司馬懿又稍等了片刻,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了老君殿。

卻見曹丕在殿當中站著,一臉的不耐煩,見他進來劈頭就問:「司馬君,你今天搞得這麼神秘幹什麼?」司馬懿臉色非常平靜,緩緩說道:「殿下,近來這段時期真可謂是波詭雲譎的『非常之時』,你我都不可不多加小心,也只得以『非常之術』來應付了。丁儀、楊修現在是上躥下跳,咄咄逼人,大有不把殿下拉下馬來誓不罷休之勢,情況十分危急!所以,連在下要見殿下一面,也不得不弄得這麼麻煩。」

「我明白了,你這麼做是對的。」曹丕沉著臉,點了點頭。司馬懿又緩緩說道:「為了更好地幫助殿下,在下只有以退為進,從丞相府主簿之位上主動退將下來,隱入幕後,悄悄施展手法,和他們一決雌雄。而且,在下調轉到丞相軍司馬一職上,更可以與夏侯尚、曹休、曹真、徐晃等將帥多多聯繫,為殿下在三軍之中夯實堅不可摧之根基。」

「原來如此。」曹丕慨然歎道,「司馬君文韜武略計謀非凡,實在令本座歎服。」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丁儀、楊修欺人太甚,我們只能見招拆招啊!」

「對了,司馬君,陳群和吳質他們私下裡擬寫了一篇《奸讒》的文章,準備在輿論上為本公子立嗣鼓吹造勢。您意下如何?」

「請大公子先將這篇文稿借給懿看一看,如何?」

曹丕點了點頭,急忙從袖中拿出一卷帛書遞給了他。司馬懿接在手中,徐徐展開,只見上面寫道:

佞邪穢政,愛惡敗壞。國有此二事,欲不危亡,不可得也。何進滅於吳匡、張璋,袁紹亡於審配、郭圖,劉表昏於蔡瑁、張允。孔子曰:「是人殆。」信矣。古事已列於載籍,聊復論此數子,以為後之鑒誡,作《奸讒》。

中平之初,大將軍何進,弟車騎苗,並開府,近士吳匡、張璋,各以異端有寵於進。而苗惡其為人,匡、璋毀苗而稱進。進聞而嘉之,以為一於己。後靈帝崩,進為宦者韓悝等所害。匡、璋忌苗,遂劫進之眾,殺苗於北闕。而何氏滅矣。昔鄭昭公殺於渠彌,魯隱公死於羽父,苗也能無及此乎?夫忠臣之事主也,尊其父以重其子,奉其兄以敬其弟。故曰:愛其人者,及其屋烏。況乎骨肉之間哉!而進獨何嘉焉?

袁紹之子,譚長而慧,尚少而美。紹妻愛尚,數稱其才,紹亦雅奇其貌,欲以為後,未顯而紹死。別駕審配,護軍逢紀,宿以驕侈不為譚所善,於是外順紹妻,內慮私害,矯紹之遺命,奉尚為嗣,穎川郭圖、辛評,與配、紀有隙,懼有後患,相與依譚。盛陳嫡長之義,激以絀降之辱。勸其為亂,而譚亦素有意焉。與尚親振干戈,欲相屠裂。王師承天人之符應,以席捲乎河朔,遂走尚梟譚,擒配馘圖。憶袁紹當年,得收英雄之謀,假士民之力。東苞巨海之實,西舉全晉之地,南阻北渠黃河,北有勁弓胡馬。地方二千里,眾數十萬,可謂威矣。當此之時,無敵於天下,視霸王易於覆手,而不能抑遏愚妻,顯別嫡庶,婉戀私愛,寵子以貌。其後敗績喪師,身以疾死,邪臣飾奸,二子相屠,墳土未干,而宗廟為墟,其誤至矣。

劉表長子曰琦。表始愛之,稱其類己。久之,為少子琮納後妻蔡氏之侄,至蔡氏有寵,其弟蔡瑁、表甥張允,並幸於表。憚琦之長,欲圖毀之,而琮日睦於蔡氏,允、瑁為之先後。琮之有善,雖小必聞;有過,雖大必蔽。蔡氏稱美於內,瑁、允歎德於外。表曰然之,而琦益疏矣,出為江夏太守,監兵於外。瑁、允陰伺其過闕,隨而毀之。美無顯而不掩,闕無微而不露。於是表忿怒之色日發,誚讓之書日至,而琮堅為嗣矣。故曰容刀生於身疏,積愛出於近習,豈謂是邪?昔洩柳申詳,無人乎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君臣則然,父子亦猶是乎?後表疾病,琦歸省疾。琦素慈孝,瑁、允恐其見表,父子相感,更有托後之意,謂曰:『將軍命君撫臨江夏,為國東藩,其任至重。今釋眾而來,必見譴怒,傷親之歡心,以增其病,非孝敬也。』遂遏於戶外,使不得見,琦流涕而去。士民聞而傷焉。雖易牙杜宮、豎牛虛器,何以加此!琦豈忘晨鳧北犬之獻乎?隔戶牖而不達,何言千里之中山。嗟呼!父子之間,何至是也!表卒,琮竟嗣立,以侯與琦。琦怒投印,偽辭奔喪,內有討瑁、允之意。會王師已臨其郊,琮舉州請罪,琦遂奔於江南。昔伊戾費忌,以無寵而作讒;江充焚豐,以負罪而造蠱。高斯之詐也貪權,躬宏之罔也欲貴。皆近取乎骨肉之間,以成其凶逆。

悲夫!匡、璋、配、圖、瑁、允之徒,固未足多怪,以後鑒前,無不烹俎夷滅,為百世戮試。然昧於一往者,奸利之心篤也。其誰離父子、隔昆弟,成奸於朝,制事於須臾,皆緣崖隙以措意,托氣應以發事,挾宜慍之成畫,投必忿之常心,勢如憝怒,應若發機。雖在聖智,不能自免,況乎中材之人?

若夫爰盎之諫淮南,田叔之救梁孝,杜鄴之紿二王,安國之和兩主。倉庚之稱詩,史丹之引過,周昌犯色以庭爭,叔孫切諫以陳誡,三老抗疏以理冤,千秋托靈以寤主。彼數公者,或顯德於前朝,或揚聲於上世,或累遷而登相,或受金於帝寶,其言既酬,福亦隨之。斯可謂善處骨肉之間矣。

他閱罷之後,卻一言不發,微微閉上了雙目,緩緩沉吟起來。

「司馬君,您覺得該不該迅速將這篇文章拋出去引導諸位名士大夫的正確認識……」

「大公子,這篇文章有理有據,很有力度,把是非利弊也講得很是透徹。但是,目前還不是將它出手的最佳時機。」

「這……這怎麼辦,難道咱們要眼睜睜看著丁儀他們在外面為曹植的謀嗣之舉興風作浪,推波助瀾嗎?」

「那倒不必。您不必擔心——懿自有對策。」司馬懿沉聲道,「今晚在下費盡周章,將殿下請到這荒郊野地來,是因為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要見您。」

「誰?」曹丕大惑不解。

司馬懿輕輕咳嗽了一聲,舉起手掌來凌空連拍兩下。只見老君殿內的那座神像之後,突然轉出了一個人來,緩緩走到他倆面前。曹丕一驚,來人竟是一個眉清目秀的陌生宮裝少女。他一臉愕然地轉頭看向司馬懿,不知該從何問起。

司馬懿微微欠了欠身,道,「這位青芙姑娘就是丞相府王夫人的貼身侍婢。」曹丕一聽,這才明白過來。王夫人是父相近來最為寵愛的侍妾,其聰慧賢淑連自己的母親卞夫人也自愧不如。但他自己一向與王夫人交往甚少,也不知她今日派侍婢前來相見是何用意。

司馬懿向青芙微微笑道:「王夫人有什麼話需要你轉告中郎將的,就請如實講來。」

青芙向他倆躬身深深一禮,道:「我家夫人托我前來與殿下相見,就是向大殿下表明兩層心跡:一、我家夫人將全力幫助大殿下立為世子;二、希望大殿下正式成為世子之後,對我家夫人和公子曹干多加關照。」

曹丕聽罷,面色一正,肅然道:「蒼天在上,曹丕在此立誓:王夫人今日相助之恩,曹丕日後必當湧泉相報,永不食言。」

青芙點了點頭,又施了一禮,道:「青芙代我家夫人謝過大殿下了。我家夫人還有要事告訴大殿下,近日丞相深夜秉燭親筆書寫了十三封玉匣密函,就魏世子立嗣一事秘密徵求了朝中十三位大人的意見。據我家夫人留心觀察,荀攸、崔琰、毛玠等六位大人讚成立大殿下為世子,楊俊、魏諷等六位大人讚成立三殿下平原侯為世子,只有太中大夫賈詡一人尚未函復作答。丞相對此一直猶豫不決。我家夫人請大殿下速速行動,爭取趕在平原侯之前將賈詡大人結納下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啊?」曹丕和司馬懿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曹丞相已然這麼快就出了手,竟然面向朝中各位元老重臣秘密函議此事!

曹丕一驚之餘,斜眼看了看司馬懿。司馬懿緩緩說道:「殿下勿憂,賈詡大人那裡的問題,就交由在下替你去全力解決。」

聽得司馬懿這般主動請纓,曹丕心頭頓時一鬆。

「不倒翁」的一票投向誰

如果問當前大漢政壇上真正最厲害的「不倒翁」是誰,相信每一個漢室臣民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賈詡。如果你要追問他為什麼是「不倒翁」,相信每一個漢室臣民都會告訴你:這是因為他似乎永遠都站在正確的那一邊。

的確,賈詡太聰明了,聰明到了「一言而興邦,一言而喪邦」的境地。忠於漢室的臣子都很恨他——如果不是他這個「鬼才」當年為了自保出了幾個「鬼點子」,漢朝也不會垮得這麼快。當年權臣董卓伏誅,司徒王允當政。王司徒雖然才能有限,且有心胸狹窄、濫開殺戒之弊,但他終究給風雨飄搖的漢朝江山帶來了短暫的喘息之機。董卓手下原有兩個粗莽的李傕和郭汜,當時駐紮在洛陽。王允若本著「首惡既除,脅從不問」的態度,網開一面,則這二人極有可能歸順朝廷,天下之亂也可初定。因董卓而起兵的關東諸侯也會偃旗息鼓,鳴金收兵,則四海昇平可望。然而王允剛愎太甚,終究還是對李傕、郭汜下了追殺令。

當李傕、郭汜及其部眾知道王允的嚴旨密令下來之時,個個驚慌失措,準備解散兵馬,逃回朔邊。曾身為董卓謀士的賈詡挺身而出勸住了他們:「聽說漢室君臣商議欲盡誅涼州人士,而諸君棄眾單行,僅一亭長便能縛君矣。不如率眾而西,攻入長安,為董公報仇。此舉若成,則人人可免禍為福;此舉若不成,諸君再逃不遲。」於是李傕、郭汜聽取此言,帶領西涼兵馬向著長安反戈一擊,竟殺進京城滅了王允一黨。隨著王允被殺,大漢王朝從此再也沒能緩過氣來,陷入了全面崩潰。而賈詡,也就成了漢室群臣最為痛恨的亂臣賊子。

後來,賈詡在諸侯之間東奔西走,竟說服了曹操有殺子之仇的張繡率軍三萬於官渡之戰前投入曹操帳下,為他贏得官渡之戰提供了極有力的支持。曹操也公開稱讚賈詡:「使我誠信之名重於天下者,賈君是也!」是啊,只有賈詡,才能說服張繡這樣的仇敵來臣事曹操,才能使曹丞相「愛賢而不計私仇」的美名遍揚四海,從此,曹操將賈詡納為自己四大謀士之一,對他幾乎是言聽計從,無諫不取。賈詡就這樣憑著自己的卓越才識,成為了與荀彧、荀攸、郭嘉三人齊名天下的謀略大師。

現在,身為謀略高手的賈詡就遇到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他收到了曹操的玉匣密函,裡邊竟是詢問他該立哪個兒子為嗣的親筆信。賈詡已經老了,再也不想涉足這複雜得令人可怕的宮廷紛爭中去。他只得用一個「拖」字來應付曹操的玉匣密函。他希望曹操能自行解決這個問題。

然而,世事就是這麼奇妙,你越想避開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反而越會追著來找你。這日下午,賈詡正在府中閒坐閱書,便接到僕人來報,丞相軍司馬司馬懿特來謁見,有事求教。

司馬懿?賈詡暗暗一愕,將手中書簡捲成一束在面前方幾之上輕輕拍了幾下,腦際裡卻急速地思忖著。這個深有城府、心機內斂的小子今天怎麼想起來突然造訪老夫了?莫不是為了他背後的那個主子?當年在赤壁之戰末期,老夫便察覺到了他的詭秘叵測——但他的來頭實在不小,自己才不得不放過了他。不料這四五年來,這小子一路躥升,進步神速,居然做到了丞相府東曹屬、軍祭酒、主簿、軍司馬等炙手可熱的要職,委實是不簡單……而且,他雖然背景關係複雜深厚,卻絲毫不以為傲,最大的優點就是謙虛謹慎,勤學好問。司馬懿什麼都想學,什麼都想會,而且什麼都能學好,什麼都能用好。軍事、政治、經濟、後勤等方面的業務技能,他都學得爐火純青,用得揮灑自如。看起來,曹丞相似乎也有意在栽培他,給了他很多鍛煉才智的位置和機會。

賈詡如今也看透了,曹丞相府署之中的主簿、軍司馬之職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就是即將裂土分建的魏國小朝廷裡的尚書令、車騎將軍等榮顯之職。那麼多的名門子弟和英才俊彥都在曹丞相手下沒能冒出頭來,卻唯有這司馬懿一直立於要津而不倒——自己可真是千萬不能怠慢他!想到這裡,他便吩咐僕人準備了上好的茶水接待,同時自己也親自來到前廳迎接司馬懿。

司馬懿進了賈府,看到裡邊一切傢俱擺設均顯得極為簡樸,毫無奢華之氣。他深深感到了賈詡在這一派清簡樸素氣象後邊隱藏著的韜晦之意。賈大夫自投奔曹丞相以來,常常閉門不出,尤其在建安十六年輔助曹操蕩平西涼馬超、韓遂之後,更是謝絕交遊,非因公事而不見同僚——這一切都是賈大夫身處亂世的自全門戶之策。而今天賈詡能破例答允並迎接自己的登門來訪,實屬難能可貴。至少,賈詡對自己這樣一個可輕可重的丞相府軍司馬降格相見,也委實算是給足了自己面子想到此處,司馬懿不禁暗暗歎服賈詡的慧眼識人之術。只要賈詡能一直保持這樣犀利的眼光,他就永遠不會在複雜無比的宦海紛爭中處於下風。

思忖之間,司馬懿不知不覺進了賈府前廳。只見賈詡詡一身儒服,滿面微笑,熱情地迎了上來。司馬懿受寵若驚,急忙躬身深施一禮,道:「賈大夫親迎之禮,折殺小生了。」賈詡連稱不必多禮,笑道:「司馬公子今日光臨寒舍,老夫十分高興,卻不知司馬公子為何而來?」

司馬懿開口欲言,忽又目光一轉,看了看前廳中的賈府僕人,卻不再發話,神色有些窘然。賈詡見狀,立刻會意,咳嗽一聲,揮了揮手,讓前廳中的僕人全部退了下去。隔了片刻,賈詡才道:「此時廳中已無他人,司馬公子可暢所欲言,老夫洗耳恭聽。」

司馬懿微微一笑,道:「小生素聞賈大夫喜好收藏珠玉,而且識寶之術極高,因此帶了一件玉玦過來,請賈大夫幫著辨認一下真偽。他們說這玉玦乃是當年周文王請姜太公出山時送的聘禮之一,價值連城,堪稱稀世奇珍。還請賈大夫細細審視一番,小生在此不勝感謝。」他一邊不緊不慢地說著,一邊從袖中取出了一方紫檀木匣,放在廳內香幾之上,輕輕地打了開來。

賈詡沒料到司馬懿竟是前來請他鑒寶,當下滿口應承,同時往那匣中看去,卻見一塊狀如月牙的玉玦赫然入目。玉玦瑩白明潤,玲瓏剔透,一縷紫紋有若蟠龍繞於其上,姿態生動,妙不可言。一見之下,賈詡大吃一驚:「這正是當年周文王賜予姜太公的鎮國之寶——『紫龍玦』,秦始皇、漢武帝慕其名尋遍天下而未獲,卻不知司馬公子從何處得此奇珍?」他一邊驚歎著,一邊將玉玦捧於掌上不住地把玩欣賞,不忍釋手。

司馬懿站在一旁,看著賈詡對此玉玦顯出的愛不釋手的模樣,在心底暗暗發笑。他緩緩說道:「賈大夫,小生哪有此等福德享此稀世之珍?這『紫龍玦』乃是五官中將曹丕曹大人心愛之物。」

賈詡一聽此言,臉色慢慢地變了,如同一盆熱水之中忽然掉進了一大塊寒冰,漸漸冷卻下來。他慢慢地將「紫龍玦」放回了那個木匣之中,悠悠歎道:「老夫恭喜五官中郎將了!請司馬公子回去告訴他,這『紫龍玦』確是真品。倘若老夫此言不實,甘受五官中郎將之責罰。」

司馬懿何等聰明,怎會聽不出他語氣之中的悵然若失之感?他冷冷一笑,卻是不動聲色,將木匣捧在手上,緩緩送到賈詡面前,輕輕說道:「既然此玦實乃曠世異寶,那麼就請賈大夫欣然笑納。這是五官中郎將拜託小生此番攜寶前來求見賈大夫的真正目的。他願將此重寶贈予賈大夫!」

此語一出,賈詡頓時如聞平空一聲驚雷,面現驚疑之色。饒是他足智多謀,反應機敏,竟也不禁怔了,一時回不過神來。半晌,賈詡才開口說道:「老夫何德何能,豈敢接受五官中郎將如此貴重之寶?」

「五官中郎將久仰賈大夫之高才碩德,今日奉上寶玦,實想得到賈大夫指教!」司馬懿緩緩答道。

賈詡有些驚詫,「莫非五官中郎將碰到了什麼難題?」司馬懿無聲地點了點頭,又緩緩說道:「這道難題,其實賈大夫也早已知曉。曹丞相的那道玉匣密函,賈大夫似乎尚未答覆吧?」

賈詡這時才明白了一切。果然,司馬懿是為他背後那個主子曹丕當說客來了。他驚疑交加的神色一瞬間全部消散於無形,恢復成一潭深水,眼神也沉沉凝凝的再也讓人捕捉不到一絲一毫的情緒。隔了許久許久,方才開口說道:「這『紫龍玦』,老夫實在是愧不敢受,只得請司馬公子代老夫多謝五官中郎將的美意了。老夫如今垂垂老矣,衰朽不堪,勞碌奔波了幾十年,別無他圖,只想闔門自守,安享晚年。至於五官中郎將所求之事,老夫實在是不便介入。司馬公子,置身事外,不聞不問,這本也應該是我等臣子所持的正確態度啊!」

司馬懿微微笑道:「賈大夫此言差矣。魏世子立嗣之爭,恐怕誰都無法置身事外。曹丞相以玉匣密函遍訪朝中元老重臣,共發一十三份,目前僅有賈大夫的那一封密函尚未回復曹丞相。如今賈大夫身處要津,舉足輕重,右投則五官中郎將勝,左投則平原侯勝,不可不慎哪!」

賈詡悠悠一歎,道:「司馬公子這番話,老夫也並不是今天第一次才聽到。曹丞相府西曹掾丁儀大人也已經見過老夫了……老夫實在是左右為難。」司馬懿一聽,暗暗佩服丁儀出手之迅捷,卻也不便多言,沉吟片刻,道:「這寶玦就請賈大夫暫且收下,隨時可以退還五官中郎將。五官中郎將所求之事,賈大夫也不必急著一時便予答覆,緩一緩,放一放,看一看,以後再說,如何?」

賈詡沉吟無語,只得點了點頭。

司馬懿微微笑道:「古語有云:『識時務者為俊傑。』賈大夫一向深謀遠慮,算無遺策,下官敬佩得很。今日之事亦極複雜,但下官相信賈大夫必會作出一個高明而正確的決定。下官就此告辭,隨時恭聽賈大夫的指教。」說著,便將『紫龍玦』和紫檀木盒輕輕放在了桌几之上,恭恭敬敬告辭而去。賈詡滿面愁雲,也未起身送他,兀自看著那「紫龍玦」沉思不動。

當司馬懿緩步走出客廳之時,身後賈詡那深深長長的一聲歎息悠悠然送了出來。那歎息是何等的無奈與蒼涼!司馬懿在心頭一陣感慨,想不到人稱謀略「鬼才」的賈詡賈大人,竟也有焦心棘手之時。看來,人就是人,哪有孔夫子講的「不思而中,不慮而得,從容中道,舉無遺過」那樣神乎其神的厲害。

雞肋?

在司馬懿離開賈府的第二天,賈詡就向朝廷和魏公府裡同時送了兩份親筆寫就的稱病告假的申請書,並從即日起不再上朝議事,就待在府裡關起門來養「病」。

賈詡這一病,病得可真不是時候,急得曹丕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吳質、朱鑠見狀,不由得大罵賈詡是個「老滑頭」,既收了「紫龍玦」,又不敢站出來表態支持曹丕,簡直就是一個「官痞」。然而,只有司馬懿對此事不置可否。其實,任何人與賈詡易地而處,都不得不暫時採取他這種沉默韜晦之術。畢竟,曹丕、曹植雙雄爭嗣,實力相當,誰勝誰負委實難料。賈詡乃是何等聰明之人,豈會過早便孤注一擲捲入紛爭之中?此刻,賈詡裝病在家,一則是在避躲矛盾給自己留下迴旋餘地,二則也可算是在冷眼旁觀,伺機下注。所以,對待他這一舉措,只能是耐心地等待,等待曹丕以自己的實力真正勝出曹植的那一天盡快到來。那一天,賈詡就會宣稱病癒上朝,公開支持曹丕了。

但,意識到賈詡此舉用意的,並非司馬懿一人。丁儀得知賈詡稱病不朝的消息後,立刻派弟弟丁廙親自出面邀請楊修、司馬孚到自家密室之中共商大事。自然,曹植是不會在場的。丁儀知道曹植根本無心與曹丕競爭世子之位,如若讓他參與其中,反受其累,倒不如背著他由自己出面聯繫各位忠於曹植之士齊心合力推他登位。所以,在這場無聲而又無形的立嗣之爭中,丁儀召集諸人共議大事,擇善而從,往往是獨斷獨行,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從不告知曹植。而曹植,似乎也從未過問他的一切所作所為。

在丁府密室中,楊修剛一落座,便有些緊張地對丁儀說道:「丁兄,楊某今日看到崔琰崔大人就世子立嗣一事給曹丞相寫的公開信函的內容了!」

丁儀、丁廙、司馬孚俱是一驚。他們早就知道曹丞相就立嗣一事曾以玉匣密函訪詢了朝中十幾位元老重臣,但這一切的函來信往都是在極其機密的情況下進行的,旁人根本無從得知。崔琰尚書竟不顧曹丞相密囑,將自己的意見以公開信函的形式答覆出來,完全表現了他在這立嗣之事上鮮明而堅定的立場。

「他在公開信函裡怎麼說?」丁儀沉聲問道。

「楊某本來以為平原侯是崔大人正宗的親侄女婿,崔大人絕對應該助他一臂之力。」楊修拍膝慨然長歎,「你們真是猜不到,他在那公開信函裡怎麼說——他說,『臣聞《春秋》之義,立子以長,五官中郎將曹丕仁孝聰明,宜承正統。崔琰此意已決,以死守之,決不可奪。』」

丁儀靜靜聽罷,臉色慢慢沉了下來。司馬孚卻不禁歎道:「崔大人此語質直公方,志如山嶽而不可移,其人剛正不阿之風,實在令人神往。」

丁儀聽得司馬孚的贊語,不禁瞥了他一眼。這位司馬老弟真夠奇怪的,難道不知道,崔琰越是剛正越是堅定越是旗幟鮮明,對曹植登上世子之位的威脅就越大。他倒好,形勢嚴峻,大敵當前,他反而為自己這一派的政敵唱起讚歌來了。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讀書都讀得有些迂了。虧得平原侯還那麼倚重他,視他為自己心腹好友。一念及此,他心中忽然一動,便開口問司馬孚道:「司馬君,你二哥近來在忙些什麼?丁某似乎很久沒有看到他在丞相府中露面了。」

「哦……你問我二哥啊,」司馬孚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被調到丞相軍營那邊去了之後,天天忙著為丞相西征漢中籌備軍糧,整修兵器,東奔西跑,幾乎沒有餘暇休息,一個月裡也難得回府幾次,常常就是在軍營裡打地鋪過夜……」

丁儀認真仔細地聽著他的話,沉吟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看他近來可曾與五官中郎將有過接觸嗎?」司馬孚一聽,臉色微變,有些不悅地答道:「我二哥就是看到宦海險惡,風波難測,為了擺脫這丞相府中的是是非非,這才主動辭去主簿一職,前往丞相軍營裡任職。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忙於軍務,我是從來沒看到他再去過五官中郎將府。怎麼?丁兄對他這樣一個極力置身事外,但求自保的人也懷有疑慮?」

丁儀見司馬孚一臉的坦誠直率,想來他也沒替他二哥有意偽飾隱瞞什麼,便擺了擺手,道歉道:「丁某並無他意,司馬君不要見外。既然你二哥已置身事外,這自是再好不過了。」丁廙在旁察言觀色,一見情勢有些尷尬,便站出來插話轉移了問題,向大家說道:「題外之話暫不去說了。崔大人如今已然表明了公開支持曹丕的態度,那麼我們應當如何回應?」頓時,場中諸人沉默了下來。許久許久,丁儀有些沙啞而艱澀的聲音打破了這一團沉默,緩緩響起:「古語有云:『芝蘭擋道,不得不鋤。』崔琰第一個跳出來公開反對將平原侯立為世子,其人雖賢,我們也顧不得許多了,到時候搬掉他這塊絆腳石便是了。」

他此語一出,室內眾人均是大吃一驚,面面相覷。司馬孚失聲道:「何至於此?丁兄,此事不可造次,還是先請示一下平原侯自己的意見再說吧!」丁儀冷冷說道:「此等為難之事,請示平原侯又有何益?平原侯只可高坐殿堂潔身自守,無須蹚入這趟渾水。這惡人惡行,就交給丁某來做吧!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只要能夠幫助平原侯日後成為一代堯舜之君,丁某願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楊修聞言,面色肅然,站起身來,向丁儀深深一躬,慨然歎道:「丁兄滿腔忠義之心,實可與日月爭輝!」說罷,雙眸之中已瑩瑩然淚光閃爍。

丁儀卻淡淡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揮了揮手,道:「楊兄此舉折殺丁某了!丁某一介眇目廢棄之士,幸得曹丞相與平原侯知遇之恩,得以凌駕碌碌庸人於其上而一展所長,自當生死以之,以命相報,楊兄過譽了。」

楊修心潮澎湃,慢慢退回木椅上坐下,讓自己慢慢恢復了平靜。卻聽丁儀又問:「如今曹丞相所發玉匣密函已有幾人回復?內容如何?還有幾人尚未回復?」

楊修聽罷,沉吟片刻,緩緩答道:「據我所知,曹丞相一共發出去了十三封玉匣密函,目前已經收回了十二封,其中荀攸、崔琰、毛玠、桓階、王朗等六位大人讚成五官中郎將立為世子,楊俊、魏諷、王粲等六位大人讚成平原侯立為世子。只有太中大夫賈詡最後一人尚未復函作答。」

丁儀微微笑了。他的笑意越來越深,讓人似乎永難見底。他慢慢伸手端起了方幾上一隻雕成鴻鵠之形的黃楊木雙耳杯,杯口上面熱氣騰騰,溢出一股清馨芬芳之異香來。司馬孚等人凝目望去,方見那杯中水面漂著一瓣瓣金黃的菊花,正是它們散發出了濃郁的清芬之氣。

「這是平原侯專門為儀到御花園中親自採擷晾制的『金菊之餅』。」丁儀盯著那杯中的瓣瓣菊花,悠然道,「他知道這菊花泡茶之後以其香氣薰目,頗有清心明眸之奇效。平原侯待儀的這一片真心,儀真是難以為報啊!」

說著,他便慢慢將自己那只略顯紅腫的右眼湊到那只黃楊木雙耳杯上,用金菊花茶的騰騰香汽蒸薰了起來……

過了半炷香的工夫,茶水香汽漸漸淡去。丁儀微閉著右眼,抬起了頭,將那微微變涼的杯中清茶一飲而盡,然後靠在榻背之上,悠悠然尋起茶中餘味來。

他這一悠然,卻讓楊修、司馬孚、丁廙惑然起來。他們一個個疑團滿腹,卻又不知該從何問起,只得耐心等待丁儀自己來說明。和所有大智大謀之士一樣,丁儀玩夠了自己的花架子,吊夠了他們的胃口,滿足了自己的表演欲之後,終究會為自己的戰友們揭開謎底的。

丁儀緩緩說道:「雖然目前五官中郎將與平原侯是半斤八兩,平分秋色。但是,在這已經表態的十二個人當中,還有一人可以保持中立,改變自己原有的立場。剩下最後一個賈詡,應該也有辦法收攬過來。」

楊修問道:「十二人當中誰會改變立場保持中立?」丁儀微微笑道:「曹丞相的首席大謀士、魏國尚書令——荀攸!」

「他?」楊修一愕,「這怎麼可能?」

丁儀微微含笑看著楊修:「楊兄,令尊楊彪楊太尉和荀攸是莫逆之交。同時,楊太尉又是當今陛下最為倚重的老臣之一。在某種程度上,楊太尉就是當今陛下的代言人。若是楊兄說服令尊去勸荀攸改變立場,並闡明此乃當今陛下之意,丁某相信一向忠於漢室的荀攸荀大人最終會保持中立的。」

楊修一聽,不禁大喜過望。丁儀此語當真是令他茅塞頓開,果然是一語中的,正確之極。他馬上滿口應承:「丁兄說得對,楊某回府之後便去懇求家父出面相助。」

「至於賈詡賈大人嘛……」丁儀沉吟著說道,「恐怕只有說服平原侯親自登門看望賈大夫,傾身折節,待以三公之禮,才會延攬得到賈大夫的鼎力相助之心!」不料,他這番話剛剛說完,卻聽楊修驀地漲紅了臉急聲喝道:「不可!」

丁儀不禁一愕:「為何?」

楊修靜了靜心神,肅然開口說道:「賈詡此人首鼠兩端,極其圓滑,唯利是圖,敢為一己之私而禍國殃民,實為奸人之魁。平原侯折節禮敬於他,實在是有辱清譽!況且,家父一向痛恨賈詡擾亂漢室,與他勢如水火。若賈詡站出來支持平原侯,必會激起家父無明業火,反而對平原侯的立嗣大事大大不利!還望丁兄慎思。」

丁儀聽罷,不禁皺起了眉頭,「哦」了一聲,卻不立刻作答。他轉臉看了看司馬孚,問道:「司馬君是何高見?」

「這……小弟見識暗昧,談不上有什麼高見不高見的。」司馬孚先謙辭了一番,見丁儀執意要問,便沉思片刻方才答道,「不過以常理推之,賈詡此番稱病在家,擺明了只想置身事外,應該不會投向任何一方。所以,他暫時就像楊兄曾經所講的那個比喻——雞肋,食之而無味,棄之又可惜,似乎不必去管他。」

身為黃門侍郎的丁廙在一旁說道:「大哥,近日小弟在宮中也曾看到幾份奏章,有楊太尉寫的,也有董承將軍、楊俊大人寫的,都是針對賈大夫稱病一事而來。楊太尉在奏折中要求陛下乘此番賈詡稱病不朝之機,就勢下詔令賈詡以病遜位,告老還鄉。可見楊太尉的確與賈大夫勢不兩立。平原侯若是前去禮敬賈大夫,必會引來漢室心腹重臣們的不滿吶!他們也就不會支持平原侯立為世子了!」

丁儀聽罷,不禁陷入深深思索之中。是啊!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想得到這一方的支持,就必須得放棄對另一方的拉攏。腳踏兩條船,最後就有可能是無從著力而溺水身亡。只要不去刻意地刺激漢室心腹重臣們敏感的神經,不與賈詡走得太近,自然也不能與賈詡離得太遠,盡量讓賈詡保持中立,這也許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上上之策吧!但是,萬一曹丕先下手為強,將賈詡拉攏過去了又該怎麼辦呢?丁儀想得頭都有些痛了,那只右眼也感到了一陣酸脹。他仰天一歎,希望司馬孚說的是事實——賈詡是塊「雞肋」,得之而無大利,棄之亦無大害。

然而,賈詡真的會是像司馬孚所說的那樣嗎?丁儀對這個答案沒有把握。

一箭三雕

夜很深了,司馬孚敲開了緊閉的府門。司馬寅打著哈欠給他開了門,懶懶地問道:「三老爺回來了!」

司馬孚一言不發,點了點頭,便往裡直通通走了進去。他埋著頭走了沒幾步,忽又停住,回頭說道:「二老爺休息了沒有?」

「我也不知道,」司馬寅哈欠連天地關上了門,「這麼晚了,二老爺應該早就休息了吧。」

司馬孚聽罷,也不再說什麼,便回自己臥室去了。這一路上,他思潮湧動,浮想聯翩,一直都不曾放鬆過自己緊繃的心弦。當今夜丁儀突然將他和楊修召集到密室議事之時,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是忐忑不安的。他以前也曾隱隱約約聽到丁儀和楊修隱晦地提起過立嗣之事,那時也沒怎麼放在心裡。卻不料,一夜之間,他便捲入了丞相立嗣之事的漩渦之中。他也沒想到,丁儀、楊修那麼信任自己與曹植的真摯友誼與親密關係,竟把一切密謀向自己和盤托出。但這一切,卻像一塊灼熱無比的赤炭放進了他的袖裡,令他坐立不安。本來,若是不知道這一切,他完全可以優哉游哉置身事外。但是現在,他已完全知道了這一切,就不得不認認真真思索起何去何從的問題來。

進了臥室,司馬孚蠟燭也不點,一頭躺在床上,思緒萬千,輾轉難眠,久久不能平靜。他越想越亂,越想越煩,乾脆又披衣而起,踱出室外,來到庭院之中,聽著蛙鳴蟬吟,靜立而思。只見院壩地面之上,月光如水,樹影浮動,搖曳多姿,有若他的心中雜念叢生,此起彼伏,無法鎮定。

他仰天長長一歎,自言自語道:「我司馬孚生於亂世之中,服膺儒教,尊道貴德,只想獨善其身,纖塵不染,可惜天不從我願,令我身陷宦海紛爭,奈何!奈何!」

他話音剛落,卻聽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黃石公三略》裡講得好:『聖人君子,明盛衰之源,通成敗之端,審治亂之機,知去就之節。』三弟一向博覽群書,何至於遇事便周章失措,連這句古語都忘了嗎?」

司馬孚一驚之下,急忙回頭,循聲望去,只見院落一角樹蔭深處,慢慢走出自己的二哥司馬懿來。他面如止水,無波無動,卻又深淺難測。司馬孚恍然之間才意識到二哥原來一直就站在這樹蔭下觀察著他進府的一舉一動。不知為何,從一見到二哥開始,他的心就變得有些虛虛晃晃的,一種隱隱的畏懼之意再也揮之不去。

司馬懿看著自己的三弟躲躲閃閃的眼神和極不自然的表情,心頭暗暗發笑。三弟啊三弟,你一向誠實慣了,哪裡掩藏得了什麼心事呢?他不動聲色,背負雙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前來,緩緩問道:「三弟,今晚因何事這麼晚才回府?又因何事在此煩惱?」

司馬孚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只覺得心跳得十分厲害,有些吞吞吐吐地說道:「平原侯府裡雜事太多了,所以今夜忙到這麼晚才回來。我……我到這院子裡只是為了透透氣,有勞二哥叨念了……」司馬懿雙眼一抬,兩道目光陡然如同利劍般直刺而來,逼得司馬孚垂下了頭不敢正視:「三弟恐怕是到丁府夜談才回來得這麼晚,又或是因為平原侯之事而在此煩惱吧?」

「二……二哥……」司馬孚頓時變得有些口吃起來,「我……我沒去丁府……」司馬懿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似笑非笑地擺了擺手,沉吟片刻,忽又問道:「我想問三弟一個問題,請三弟如實回答。如若父親大人現在尚未過世,他將在你我二人之中立誰為嗣呢?」

司馬孚沒想到二哥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未及多想,便囁嚅地答道:「當然是二哥了!」司馬懿仍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可是我記得父親大人一向都很欣賞三弟的才華,還多次當著外人的面誇你的儒學根基比我紮實呢。我想,父親大人在世時應該是希望立你為嗣吧?」

《司馬懿吃三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