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招
三個月後,西征漢中的曹丞相果然無功而返。而西征的失利,也給曹丞相長期積累起來的功勳和威望,蒙上一層陰影。效忠漢室的一些臣子簡直是幸災樂禍,更有甚者,極個別的天子「死黨」還表現出了蠢蠢欲動之態。
然而,對這一切洞若觀火的曹丞相卻在心底湧起了復複雜雜的感慨。說實話,曹丞相自認為自己對漢室已經仁至義盡了。想當年,漢獻帝在董卓餘黨、西涼匪首李傕和郭汜手中顛沛流離,朝不保夕,而四方諸侯個個作壁上觀,只等著大漢王朝就此壽終正寢。是他——曹操,果斷出兵迎獻帝而至許都,將他從生與死的邊緣上拯救出來,給了他作為一位天子應有的一切尊榮。然而,獻帝和他那幫老臣一到了安全地帶,自己卻不安分起來,不甘於大權旁落,要搞復辟了。先是名士孔融跳出來反對曹操專權,後是馬騰父子、韋晃、金褘之流在暗地裡興兵作亂,簡直讓曹操一日不得安寧。沒辦法,曹操只得以霹靂手段消滅了他們。挾天子以令諸侯,誰曾想到,「挾」來「挾」去,這個「天子」到最後竟成了一柄「雙刃劍」,極其難「挾」。曹操也只得硬著頭皮堅持到底了。他在自己的詩詞中講:「周西伯昌,懷此聖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修奉貢獻,臣節不墜。」就是對漢室君臣的安撫與表態。然而,時勢所逼,他已騎虎難下,早已無法罷手了。看一看前漢權臣霍光的下場,曹操怎能不引以為戒?代漢自立,這是他和他的家族唯一的選擇。只不過,他和他的家族須得宅心仁厚,留給漢室劉氏百里之地,一族之安便可。畢竟曹操將自己的女兒曹節嫁給了獻帝為皇后,曹劉兩族還存在著姻親關係的,何必搞得那麼刀光劍影。
曹操想到這裡,不禁深深歎了口氣。如今劉備、孫權皆已坐大,各據一隅,擁兵自重,而自己帳下諸將均非此二寇之敵。自己亦已年逾六旬,老之將至,意圖振作而起威加四海,卻又日漸力不從心。但魏室基業尚未徹底夯實,而立嗣之爭又起,弄得自己是左支右絀。本想此番西征漢中一舉功成,卻不料天不從人願,實在是可嗟可歎!看來對自己身後之事不得不抓緊了結,免留後患,否則一旦猝變驟起,無以應對。
這日,他正站在相府玉鏡湖畔獨自思忖之間,卻見得王夫人含笑緩步而來,便迎上前去,問道:「卿何事來見本相?乾兒呢?」
「臣妾怕丞相公務太累,便過來陪丞相散散心。」王夫人微笑著說道,「乾兒由五官中郎將帶出去狩獵了。五官中郎將對兄弟的情誼可真深吶!丞相征討西蜀之時,五官中郎將留守許都,只要一有空就來為乾兒授課講習,極為用心。臣妾以為,五官中郎將對兄弟們的殷殷關切之情,怕是丞相也有所不及。」
曹操捋了捋頷下長鬚,讚許地點了點頭:「本相長年征戰在外,丕兒留守在內,身為兄長,自然應當盡到長兄育弟之責。丕兒能這樣盡心盡力善待諸弟,是我曹家之幸啊!植兒呢?也常來府中撫訓諸弟嗎?」
王夫人淡淡說道:「平原侯酷愛文學,閒暇之時常與那些文人雅士出外交遊,平日裡倒是難得到相府中與諸弟一聚。乾兒其實很盼望這位三哥教一教他吟詩作賦,只可惜平原侯似乎一直沒能抽出時間來一下。」
「哦?」曹操聽罷,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卻也沒再追問什麼。正在這時,一名侍婢前來報道:「太中大夫賈詡大人求見丞相。」
曹操思忖片刻,道:「有請賈大夫到相府議事廳內稍等片刻,本相即刻趕去相見。」侍婢應聲而退。他轉過頭來,對王夫人致以歉意的一笑:「夫人,你看,本相又沒時間來散心放鬆了……」王夫人莞爾一笑,道:「丞相不必顧念臣妾,還是去與賈大夫商議大事為要。」說罷,便退了下去。
曹操見她走遠,臉色便凝重起來,慢慢埋頭思索著往議事廳而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到了議事廳門口處,往裡一看,賈詡一身便服在廳內垂手而立,正等著他到來。
「你有何事要求見本相?」曹操緩緩步入廳內,示意守門武士將廳門關上,抬眼直視著賈詡,開口問道。
賈詡一言不發,慢慢從袖中取出了一方玉匣,雙手捧上,道:「臣將此匣親自奉還丞相。」曹操伸手接過了玉匣,輕輕打開,一看之下,不禁微微變了臉色。原來那匣中密函之上,竟空無一字。
「你這是何意?」曹操冷冷地逼視著賈詡,眼神漸漸變得凌厲起來,「你想明哲保身,兩面討好嗎?」
「老臣不敢。」賈詡垂下頭來,緩緩說道,「老臣與他人不同,此生已與魏室同安危,共命運,魏室之事便是老臣之事,老臣焉敢心生他意?」
曹操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何持空函來見?」賈詡仰起臉來,正視著曹操,道:「丞相一向文才超凡,豈不知書不盡言,辭不盡意乎?魏世子立嗣乃是何等大事,老臣豈可傚法舞文弄墨之徒以文辭相炫而惑人主?所以,老臣棄函不用,願與丞相面議此事,剖心瀝血,一抒己見!」
曹操聽罷,漸漸緩和了臉色,扶著賈詡,坐了下來,誠懇地問道:「賈大夫所言極是,本相錯責你了。那麼,就請賈大夫為本相一辨丕兒與植兒的優劣長短。」賈詡沉默片刻,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曹操,道:「在丞相自己心目中,五官中郎將與平原侯誰優誰劣?」
「哦……在本相看來,丕兒與植兒各有所長,一時難以定奪啊!丕兒謀略有餘而氣度不足;植兒仁慈有餘,而權謀不足。但,本相也毫不諱言,若排除一切外來因素制約,就內心傾向而言,本相意欲立植兒為嗣。」曹操緩緩說道,「植兒天性純孝,又率真自然,天資不凡,若渾金璞玉,殊為難得。本相以為,植兒繼位,必將成為一代英主仁君,足以與漢孝昭帝媲美。但是,他太善良了,又不善於爭權奪利,能在這紛紜複雜的亂世之中穩住我大魏基業嗎?——治世重道德,亂世尚權術,本相一直對此猶豫不決啊!」
「如果丞相只是擔心平原侯以仁德聖心而不能行道於亂世,這又何難?從自己的心腹重臣之中選擇數名佼佼者擔任平原侯之輔政,自會使奸佞不生,禍亂不起。」賈詡觀察著曹操的表情,慢慢說道,「丞相已經選擇好了輔政大臣的人選了嗎?」
曹操緩緩搖了搖頭,道:「本相本以為自己身邊十三位重臣都會認可植兒,卻不料連桓階、崔琰、毛玠這樣的剛正忠貞之士都予以反對。荀攸德才無雙,也是開始贊成丕兒,後來又模稜兩可,本相怎能放心由他承擔輔政大任?舉目四顧,植兒竟立於孤立之地……唉,植兒太善良了,如果繼我之位,能應付得了這防不勝防的明槍暗箭嗎?」
「的確,平原侯太善良了。」賈詡的臉色忽然變得很深很沉,語氣也忽然變得凝重起來,「丞相可曾想過,他的這種善良與仁慈,很容易被某些居心叵測之人加以利用而擾亂魏室內部?」
「誰?誰會利用他?」曹操一聽,變了臉色,「誰想渾水摸魚擾亂我魏室?」卻見賈詡冷冷答道:「楊修!」
「楊主簿?」曹操愕然不已,「不……不會吧?他和植兒以文會友,情誼極深……他應該不會害植兒的……」
「丞相莫非忘了?楊修乃是丞相大人當年的死敵袁術的外甥,又是大漢骨鯁之臣楊彪的兒子!楊彪在當今朝中,可是漢室力量的頭面人物啊!而魏漢之爭,將來勢不可免。楊修一向以孝德聞名於天下,萬一到了魏漢交爭的緊要關頭,難保他不倒向其父,倒向漢室。」賈詡仍然不緊不慢而又步步逼近地論述下去,「若是常人有這樣複雜、微妙的身份,是死活也不會插手魏國世子立嗣之爭的。但是,丞相自己應該清楚,如今丞相府裡為了平原侯立嗣東奔西走,上躥下跳,在這場世子嗣位之爭中捲入最深的恰恰是這個楊修!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卻一直都是樂此不疲!請問丞相,楊修這一切的所作所為究竟是何居心?他若得志之後,將置平原侯於何地?又將置五官中郎將於何地?」
曹操聽罷,沉吟半晌,臉色漸漸變得沉鬱起來。他忽一抬頭,目光如電,逼視著賈詡,冷然說道:「本相也知道賈大夫一向與楊太尉不和,今日何至於在本相面前直斥其子,近乎中傷?為公乎?為私乎?」
賈詡一聽,表情極其詫異,直直地正視著曹操的雙眼,好似聽錯了話一般,十分驚疑。隔了片刻,他突然仰天一陣大笑,笑聲震耳。曹操也不動怒,待他笑罷,才開口問道:「賈大夫何故大笑?」
賈詡臉色一正,緩緩說道:「老臣笑丞相太過聰明。老臣剖心告以實情,而丞相卻似當年官渡之戰待許攸一般待老臣不誠不實!」
一提起當年官渡之戰許攸一事,曹操不禁臉色微紅。原來當年河北名士許攸為袁紹所忌,便前來投奔曹操。他來到曹操軍中之前,已為曹軍籌劃好奇襲袁紹糧倉之計,便問曹操:「軍中有糧多少?」曹操答道:「可支全軍半年之急。」許攸搖頭不信。曹操又答:「可支三月。」許攸搖頭還是不信,曹操再答:「可支一月。」許攸怒道:「在下捨身相投,而閣下卻待之不誠。在下就此告退。」扭頭便走。曹操急忙拉住他,道:「軍中之糧,實可支半月。」許攸歎道:「你何必瞞我?軍中已無七日之糧。我正有一良策相獻,解全軍之急耳!你若瞞我,豈不誤了大事?」曹操這才慚愧致歉。此事之後,曹操引以為戒,立誓以光明正大,磊落豁達之氣度待天下賢士。今日賈詡重提此事以諷刺曹操,他不禁有些自慚,沉默片刻,仍是冷冷問:「前些日子楊彪上奏要逼你遜位還鄉,今天你就到本相面前狀告其子,這讓本相如何不生疑慮之心?」
賈詡正色道:「丞相應知,老臣與楊彪素無私怨。楊彪之所以恨老臣,乃是因為老臣當年突發奇計擾亂漢室。然而,當年老臣若未擾亂漢室,天子便不會流離失所;天子若未流離失所,丞相又焉能有後來迎天子入許都之義舉?丞相若未迎得天子入許都,又怎能實施『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大略?不憑這『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大略,丞相焉能盡收四海之心而滅袁紹,除袁術,戮呂布,平荊州,成就了今日這般輝煌的霸業?老臣實有負於漢,卻有功於魏。以丞相之英明睿智,豈會看不出這其中的玄機?楊彪之忌我,實則是忌丞相也。他忌我越深,便是忌丞相越深。正因如此,其子楊修才不可插手魏國世子立嗣之爭。而平原侯若稍有明智,便不應該與他們攪在一起。如今,平原侯既與楊修等漢室遺少的關係如此密切,他日若繼承丞相大位之後,能擺脫得了這些人的牽制而踐行丞相您代漢而立的大志嗎?」
聽罷此言,曹操臉色一沉,頓時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賈詡見狀,也不再多言,靜靜地等著他發話。許久,曹操才一臉疲憊地開了口,聲音澀澀地:「繼續說下去。」
「而且,老臣認為,如果世子之位可以用陰謀詭計,結黨營私這樣的手段得來,丞相又將如何垂訓自己的後世子孫?恐怕將來魏國每一代立嗣,都會在手足相殘,血雨腥風的悲劇中度過——這豈是丞相心中所願?」賈詡平平靜靜說道,「丞相身為魏室開國之祖,自當謹慎立法,小心行事,豈可親手為後人創這樣一個影響極其惡劣的先例?」
曹操沉默片刻,肅然道:「本相未料到賈大夫一介謀略之士,竟也能講出這番足為萬世大法的金玉良言。本相今日受教了!」
「丞相如今之計,只有公開明令立五官中郎將為世子,同時嚴懲那些構亂謀私的奸人,迅速穩定朝中大局,平息群臣狐疑之情,這才是上上之策!」賈詡繼續說道,「待到合適時機,丞相可將諸子召集一室,刻下金字誓言於傳國玉符,共誓兄弟同心共創魏業,若有違逆者,天下共誅之!」
曹操緩緩點了點頭,深深歎了口氣,道:「賈大夫可謂我大魏之純臣!為我大魏萬年之基業而謀劃得如此深遠,如此周全,本相謝過賈大夫了!」
賈詡卻慢慢站起身來,臉上表情似喜似悲,複雜無比。他緩緩拜了下去,道:「今日此番進諫,乃是老臣此生最後一次向丞相剖心瀝血的肺腑之言。老臣心無私慾,情願就此辭去一切爵祿,懇請丞相恩准老臣遜位還鄉。」
曹操大驚,上前親自將他扶起,道:「賈大夫何出此言?本相還要待你為柱石之臣共謀大業,此刻你豈可不顧大義中途棄我而去?」
賈詡就勢站了起來,雙眼深處掠過了一絲隱隱的喜色。他終於又一次憑著自己的如簧巧舌獲得了自己整個人生中最輝煌得意的一次成功,而這次成功為他和他的家族帶來的利益之巨大,幾乎是無法估量的。
幕後黑手
一個月之後,獻帝下了一道聖旨,公開宣佈曹丞相以魏公之位居於漢室諸王之上,由左中郎楊宣奉旨授予了他黃金璽、赤紱帶與遠遊冠三件只有宗室親王才能享有的尊崇之物。
這道聖旨一發,朝野嘩然,但也僅僅是一場「嘩然」而已,很快就風平浪靜了,然而最令眾人感到震驚的是另外兩件事情。陵樹亭侯、丞相府右軍師荀攸在這道聖旨公佈後的第二天便溘然去世,有一種說法稱他是因為全力諫阻曹丞相不斷擴權而不成,絕望地服毒自盡了的;二是一向德高望重、赤心為國的太尉楊彪,猝然被獻帝一道聖旨免去了一切職務,就地遜位告老還鄉。楊彪辭別獻帝之時,悲不自禁,淚流滿面,唯有叩頭滴血,默默無語。而獻帝亦只能與他相對而泣,無話可說。所有的人都明白,真正逐走了楊彪的是誰。但,所有的人,都對此保持了沉默。
就在這兩道聖旨發佈的同時,曹丞相也親自操筆擬稿發出了三道手令,其內容都很有些意味深長。
第一道手令是,嚴禁朝中諸臣與曹氏諸侯私下交結朋黨。若有違逆者,一經查實即刻予以重罰。
第二道手令是,突然將丞相侍中陳群提拔為丞相府副主簿,分管公文草擬、印鑒執掌、參贊軍機及人事任免等事務。
第三道手令是,繞過平原侯而直接任命一心主張五官中郎將為嗣的邢禺為平原侯府中管家,專門負責督導平原侯平日的社交活動。
當丁儀看到這三道手令時,不禁大吃一驚。很顯然,這三道手令幾乎完全是為了遏制平原侯的勢力而來的。第一道手令,分明是針對楊修和自己的一個警告;第二道手令,也是丞相出於不信任楊修而開始起用與五官中郎將關係密切的陳群來制約楊修,分他的權,拆他的勢;第三道手令,則分明是曹丞相派了邢禺前來監視平原侯的。隨著這三道手令而來的,是原來表態支持平原侯為嗣的大臣們一個個突然變得噤若寒蟬——形勢在一夜之間便急轉直下了。
丁儀感到這種戲劇性的變化實在來得太蹊蹺了。同時,這也證實了他心底一直以來存在著的但從未說出口的推測。那就是,在這場魏宮世子立嗣之事中,一直有一隻無形的「黑手」在暗中操弄著這一切,打壓著平原侯。而且,這股暗中活動的力量來得十分詭秘可怕,總是在最緊要的關頭將自己與楊修共同努力為平原侯營造的一切成果捏得粉碎。所以,丁儀認定,五官中郎將曹丕身後一定站著一個神秘的「幕後高人」在暗中鼎力相助,而且,這個「幕後高人」的謀略極其深遠,手段極其陰險,是自己從政以來所有政敵當中最可怕的對手。你想,他於無形無聲之中便為平原侯的未來設置了種種阻力與障礙,而自己與楊修竟無法窺測其蛛絲馬跡,豈非令人匪夷所思?
那麼,這個可怕的「幕後高人」究竟是誰呢?丁儀苦苦地思索著,把自己心目中所有的可疑人物拿出來一一排查,陳群、桓階、吳質、朱鑠等等,似乎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這個「幕後高人」,而似乎每一個人又都不可能是這個「幕後高人」。數日以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這個問題,卻一直理不出個頭緒來。
這日,丁儀正在丞相府辦公,他府中的家將丁鳴猝然而來,直接找到了他,垂手報道:「大公子,二公子有要事在府中等著您回去商議。」
見到丁鳴來報,丁儀也不多問,只淡淡地說了一句:「知道了。」便站起身來與其他同僚交接完了手頭的公務,隨著丁鳴匆匆離開了丞相府。到得相府門口時,丁儀走得匆忙,竟一頭撞在了一個正往裡走的人身上。那人被他撞得一個趔趄,「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丁儀抬頭一看,竟是前些日子跟著曹丞相西征劉備而好久未見的軍司馬——司馬懿。司馬懿已是站穩了身形,訝然道:「丁大人可有什麼急事?走得這麼倉促?」
「哦……本掾府中有急事要趕回去,所以一不小心撞到了司馬兄,」丁儀一邊連聲道歉,一邊徑直往外奔去,腳步卻一刻也未停,「對不起,司馬兄,請多多見諒,日後本掾定當設酒擺筵為司馬兄壓驚道歉……」
司馬懿一邊答著「不必不必」,一邊用目光緊隨著丁儀而去的丁鳴全身上下閃電般一瞥。一瞥之下,司馬懿心中微微一動。此人虎背熊腰,面目冷峻,頗有幾分草莽英雄之氣。他頓時腦中靈光一閃。此人一身家丁打扮,卻有如此形貌,必是丁儀府中蓄養的死士無疑。那麼,他前來丞相府急急叫走丁儀,定有十萬火急之事,而且此事必然非同小可,莫非與目前世子立嗣有關?只有這樣的大事,才會令一向自詡「公而忘私」的丁儀在丞相府辦公時間裡急速回府。而且,丁儀似乎在眉目之間還帶著一絲隱隱的掩抑不住的喜色……難道他們察覺到了什麼……司馬懿看似若無其事地站在原地,一邊整理著被丁儀一頭撞皺的衣衫,一邊極其緊張而迅速地思索著。
「老爺,老爺……」司馬寅由於緊張與焦慮而有些變調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喚回了現實裡來,「你怎麼了?」
司馬懿定了定神,見是司馬寅,不禁臉色一變:「你來幹什麼?」
「小的有要事相報。」司馬寅急切地說著,同時附身上來,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在司馬懿耳畔悄悄說了幾句話。
「什麼?」猶如一個晴空霹靂打在身上,一向深沉持重的司馬懿也不禁全身一震,面色劇變。他終於明白丁儀剛才為何這般急奔回府了。
但只是這一瞬間,他馬上定下心神,恢復了平日裡的鎮靜,向司馬寅沉沉說道:「快去找三老爺回府,就說我得了急症。」
青芙被抓
這一邊,丁儀隨著丁鳴幾乎是馬不停蹄,一路狂奔回府。進了府內,丁儀見四下無人,這才開口低聲問道:「你發現了什麼嗎?」
丁鳴也是壓低了聲音答道:「這幾個月來我們按照大人的指令,一直晝夜不停地守候在丞相府周圍觀察異常人士的異常動態。我們發現,丞相府王夫人的貼身侍婢青芙在這段時間裡外出最為頻繁。
「今天上午,這個青芙又偷偷潛出府來。我們幾個兄弟便悄悄跟蹤上去,跟到菜板胡同的隱蔽角落處,見到她正與一個青年男子約談什麼。屬下見狀,當機立斷,便下令眾兄弟上前活捉青芙二人。不料那青年男子一見我們撲上前來,自知無法脫身,一邊用匕首劃破了自己的臉龐,一邊吞下了藏在身上的毒丸自殺了。那青年男子面容已毀,人也斷了氣,我們是查不出他的來歷。倒是那婢女一時驚慌失措,沒能反應過來,被我們生擒活捉,帶到府中後院柴房裡關了起來,請大公子親自前去審訊!」
丁鳴一口氣匯報了事情經過,卻未聽到丁儀發出任何言語。他抬眼一看,只見丁儀此刻臉上的表情要有多複雜就有多複雜,但成分最多的還是一種說不出的狂喜之情。他像是因為太過驚喜而一時失了神,只是怔怔地站著。過了好一會兒,他「哎喲」一聲,才跳回到現實中來,雙掌一拍:「很好,很好,你這事辦得很好。」丁鳴正自謙虛地推辭著,「啪」的一響,他的右頰突然又挨了丁儀重重一記耳光!
他捂著右頰,一臉苦相,滿心委屈地看著丁儀。只見丁儀臉色鐵青,冷冷說道:「但是,你做得還不夠好!你應該把兄弟們當即分成兩撥人,一撥人繼續跟蹤那婢女,另一撥人去跟蹤那青年,要一直追查到他的主子那裡去。你今天這衝上去一抓,弄得那青年自殺了,線索也斷了,他的主子定然作好防備了。你壞了我的大事。」
「屬下……屬下當時一心急……就沒顧上這麼多了……」丁鳴支支吾吾分辯著。一刻鐘之前,他還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是個功臣。這一刻鐘之後,他被丁儀這一番話,這一記耳光打得是如墜深淵,完全沒了自信。
丁儀臉色一沉,冷冷說道:「現在,我們只有從這個婢女身上下手了。你馬上派人去摸清她的底細,將與她有親戚關係的人能抓來多少就抓來多少。唔……她是一個婢女,應該在丞相府有相好的,也立刻給我抓來。行動要快,絕不能落在別人後面。另外,要找些精明能幹的人對她嚴加看管,絕不能讓她再像那個青年那樣自殺掉了。捆住了手腳也不行,她咬舌自盡怎麼辦?給她嘴裡勒上粗布索!」他這一番佈置可謂周密而明確,丁鳴連連點頭稱是,接令而去。
丁儀站在院壩中央,背負雙手,埋頭思索著快步踱了幾圈,又喊來府中一名僕人,吩咐道:「速速去請楊修楊大人、司馬孚司馬大人今夜到我府中一聚,就說本座有要事相商。」
劍拔弩張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敢肯定真正的贏家到底是誰。本來,平原侯在這次立嗣之事中已然處於下風,然而正是在這岌岌可危的最後關頭,老天卻送來了一線轉機。這真是運氣太好了。丁儀一邊在府中密室裡靜靜地等待著楊修和司馬孚的到來,一邊沉沉地思索著。是的,目前青芙已落入了我們手中,那麼藏在這場立嗣之爭背後的許多罪惡的秘密都會大白於天下。古語云:「善忌陽,惡忌陰。」行善最怕的是過分的張揚,行惡最怕的是過分的陰深。再陰深沉潛的惡行,一旦公之於世,便會如雪融冰消。
但是,從青芙這條線索順籐摸瓜一直追查下去,又會查出什麼樣的事情與人物來呢?她可是王夫人的貼身侍婢呀,萬一失手,後果不堪設想。丁儀一念及此,心頭一陣發寒。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與反對、遏阻平原侯立嗣的那股神秘力量進行正面交鋒時的孤立與無助。然而,自幼以來便在與別人的歧視、外界的阻力、身體的殘疾等災厄的搏擊中成長起來的丁儀早就深深懂得了,一個人,越是在孤立無助的時候,就越要頑強、執著,越要謹慎、小心,方能獲得最後的徹底的成功。想到這裡,丁儀近來因天天熬夜苦思而弄得血絲密佈、酸脹澀痛的右眼深處閃過了一道鋒利的亮光,不論這個婢女身後會牽涉到什麼人,他都要一查到底,抓出那只「幕後黑手」來。
「大哥,楊主簿和司馬公子來了。」丁廙推開室門,身後跟著楊修與司馬孚魚貫而入。丁儀沒有起身迎接,只是禮節性地在坐椅上欠了欠身,招手讓他倆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邊。同時,他臉上那深深的倦意一掃而光,現出輕鬆自如的神情來。
丁儀先是看了看楊修的表情。楊修近來因父親楊彪被逐一事十分傷感,所以臉色頗為難看。說實話,正是父親的猝然被逐,讓他深深感到了宦海沉浮變幻無常。父親一輩子堅守正道,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忠於漢室,忠於皇上,高風亮節,人皆敬仰。然而到了晚年,他竟被自己一心所效忠的漢室和皇帝為了自保而無情地拋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官場險惡,由此可見一斑。屈原說得對:「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他不禁在心頭浮起了一種急流勇退的想法。只不過,一想到平原侯的立嗣之事尚未完結,他又不忍就此放手。平原侯待他以國士之禮,他亦只能盡心盡力幫助平原侯做到「善始善終」。他下定了決心,只要把平原侯一推上世子之位,他就馬上辭官引退,從此永遠不再涉足政壇。
而司馬孚坐在另一邊,不知為何,卻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他的眉目之間不時掠過一抹隱隱的愁雲。中國有句俗話說得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家這本經的共同點是「難念」,但至於怎麼個難念法,卻各有不同。丁儀因為平原侯曹植不能立為世子而「難念」,楊修因為身為漢室遺少卻羈留曹營而「難念」,司馬孚便是因家族關係的處處制約而「難念」。當他上午突然接到二哥司馬懿的緊急約見,聽到二哥對他講的那些話後,他便知道,自己今天才是真正走到了人生抉擇的「十字路口」。人,一生當中要走千步、萬步的路,然而關鍵的只是那麼兩三步;人,一生當中要講千句、萬句的話,然而關鍵的只是那麼兩三句;人,一生當中要做千件、萬件的事,然而關鍵的只是那麼兩三件。選對了走這兩三步路,講對了這兩三句話,做對了這兩三件事,你的人生會躍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上去成就自我;選錯了走這兩三步路,講錯了這兩三句話,做錯了這兩三件事,你就有可能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也不得翻身,甚至還會連累家人和三親六戚。
每個人都並不是生活在超塵脫俗的真空裡,也不能真正無牽無掛,無拘無束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必然生活在紛紜複雜的社會關係中,而且也是代表自己身後那一張龐大的社會關係網而活。任何人都不會例外,司馬孚亦是如此。以二哥司馬懿為首的那個大家族,都把重振門風的賭注押在了五官中郎將身上,只有司馬孚仍在彷徨動搖之中。在他看來,平原侯曹植的的確確是一位德才兼備的世子人選,而且平原侯一向待司馬孚是情深誼重,親如兄弟,司馬孚又豈能忍負他?
然而,二哥上午約見他時字字驚心,句句震耳的那番話,卻最終將他心底最後一絲彷徨擊得粉碎。二哥講得對,丁儀抓住了那個婢女青芙,就等於扼住了王夫人、五官中郎將、二哥等人的咽喉!他們是決不能坐以待斃的,早已作好了全面準備,蓄勢待發。只要丁儀稍有異常之舉,一場血腥而慘烈的魏室大屠殺就將拉開帷幕……二哥司馬懿當時指著府中練馬場上一瞬間集列整裝待戰的三千死士對他說道:「如果丁儀敢用那婢女來要挾我們,我們就讓這些死士換成漢宮衛士的衣飾,一舉殺入丞相府與平原侯府,聲稱是皇帝陛下派來刺殺曹丞相與平原侯的。他們府中都有我們的內應,必然會馬到成功!殺了曹丞相與平原侯之後,五官中郎將就以『為父復仇』為名,立刻出面主持大局,調兵遣將,乘勝追擊,順勢屠滅漢室君臣,然後登基稱帝。——雖然我們也不想這麼做,但勢已至此,恐怕這場慘劇實在難以避免。」
司馬孚搖頭無語,他知道二哥此言非虛,他也很清楚曹丕這一邊牽涉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們的反攻與暗算,絕不是丁儀、楊修和自己這樣區區幾個文人儒士應付得來的。也許只有照二哥說的那樣做,才能化解這場玉石俱焚的慘劇。他說得對:「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是以平息這場魏室內亂為第一要務,要讓事態回歸到一切都彷彿不曾發生過才好。」若偷偷拿掉了丁儀手中的那張「王牌」——青芙,他就興不了風,也掀不起浪了。唯有如此,魏室才會得以安寧。
正在他思忖之間,丁儀緩緩開口說道:「今天上午,我們在菜板胡同抓住了一個貼身侍婢。她是在和一個無名死士的約談現場被我們生擒的。現在,可以認定她就是五官中郎將與王夫人私下裡內外勾結的『線人』。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大家談一談,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辦?」
「她已經親口招供了嗎?」楊修直截了當地問道。丁儀微微地搖了搖頭——今天整個上午,丁鳴他們都在拷問青芙,但她一直堅持著一聲不吭,什麼話都沒說。楊修見狀,不禁喟然一歎,道:「無論如何,都要從她口中套出重要的證詞來,作為平原侯在立嗣之爭中最後的殺手鑭。」
丁儀點了點頭,也不答話,又轉頭看了看司馬孚。司馬孚知道該自己發言了,便定了定神,按照司馬懿吩咐的那樣,說道:「我認為,在套出那個婢女口中的證詞之後,要迅速讓平原侯將此消息通知卞夫人,及時作好丞相府裡的內應準備。」
丁儀聽罷,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緩緩說道:「司馬君這個點子不錯。」司馬孚為了繼續麻痺丁儀,又獻計道:「這個婢女被擒,五官中郎將想必已作好了應對此事的全面準備。我們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其小人之腹,也要有些非常手段才行。據我所知,五官中郎將與夏侯尚、曹真、張郃、徐晃等大將關係甚密。我們萬一逼急了他,狗急跳牆怎麼辦?」
「好一個『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丁儀有些讚許地點了點頭,「數日不見,司馬君竟也學會了權謀之術。你所言甚是。丁某已飛鴿傳書急召平原侯的二哥——威武將軍曹彰隨時待我指令,以護衛丞相與平原侯為名而速返許都助陣。」
「丁兄現在有什麼方法能從那婢女口中套出證詞嗎?」司馬孚沉默片刻,忽又問道,「盡早拿到證詞,才是我們轉敗為勝的關鍵。」
「這點我知道。」丁儀微微皺了眉頭,「的確,這婢女性格十分剛烈,從她身上下手有些困難。丁某已想到從她身邊的人來找突破口……但是,丁某派出人手去追查那婢女的親戚家人,卻發現全無線索。看來,是曹丕把他們控制了,以此作為要挾她的人質。不過……」他看了看臉色顯得有些緊張的司馬孚,又道,「司馬君不必過慮。我的死士今晚去抓她在丞相府結識的那個相好的男人去了……叫,叫什麼『石三郎』的一個馬伕……只要把他抓來了,丁某就有把握逼這個婢女開口……」雖然他在安慰司馬孚不必過慮,可是司馬孚聽到他講的這些事情焉能不為之焦慮?司馬孚的心一下提緊了。
正在這時,楊修似有所悟,道:「對了,楊某近來到五官中郎將府中辦事,也觀察到了一個有些異常的情況……不知是不是楊某太過多慮了……」
「什麼異常情況?講!」丁儀目光一亮,認真地追問道。
「這段時間來,五官中郎將府內每隔兩三天都要運一車綾羅綢緞進去。那運送綾羅綢緞的車廂上一般都放著幾口大木箱,看起來裡邊裝著的綢緞布匹為數不少,而且每次拉車的牛犢都顯得很吃力……」楊修一邊仔細地回憶著每一個細節,一邊慢慢地說道,「但是,據我觀察,他府裡的妻妾侍婢卻並沒有怎麼添穿新做的綢衣緞袍……這裡邊大有蹊蹺……」
「你是說,那些大木箱裡裝的不是綢緞布匹,」丁儀立刻明白過來,「箱子裡莫非藏著人?」
「對!」楊修很有把握地點了點頭,「而且一定是那些暗地裡與五官中郎將結黨營私、圖謀立嗣的心腹謀士!他就是採用這種『空箱運人』的方式將謀士們帶進府中碰頭見面的……」
「真是天助平原侯也!」丁儀右拳一捶面前的書桌桌面,震得桌上茶杯一陣晃動,臉色顯得十分興奮,「不要驚動他們,等到下次有這樣的牛車進去,就可以動手了……」
「我今天下午才聽到五官中郎將府中那個被我們籠絡過來的僕人報告說,他們府中明天又要運進來一車這樣的綢緞布匹,」楊修微微一笑,「我今夜前來,就是準備把這個情況告訴你們,然後出其不意,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事不宜遲,那麼明天你就找個合適的機會把這一切告訴丞相,當場截下那幾口大木箱,讓那些人『原形畢露』!」丁儀的右眼裡閃出利刃般的寒光,「我也很想知道那些一直隱藏在曹丕身後的『高人』究竟是誰?」
「噹啷」一聲脆響乍然響起,驚得丁儀心中一跳,卻見是司馬孚失手打翻了茶杯,茶水流了一地。司馬孚一邊漲紅了臉,一邊俯身去拾地上的茶杯碎片,有些驚慌失措地說道:「剛才……剛才地上竄過一隻大老鼠,嚇了我一跳!」
丁儀、楊修、丁廙一聽,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司馬孚臉上也賠著有些乾巴巴的笑容,但眼角邊卻悄悄掠過一絲憂色,一閃即逝——他們都顧著笑去了,誰也未曾察覺。當然,今天也確實是值得他們放聲一笑的日子——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怎麼不令他們在心底樂開了花?
酷刑逼供,招出「幕後黑手」
「吱呀」一聲,柴房的門被推開了。青芙有氣無力地睜開了眼,只見一個高高胖胖的白衣人踱著方步慢慢走了進來,身後跟著那個黑衣家將丁鳴。這白衣人一身儒生打扮,臉上笑容可掬,只不過左眼枯縮緊閉,右眼卻如夜空裡閃爍著的寒星一樣灼灼生光。不知為何,她竟從他這目光中感到了絲絲縷縷冰刀霜劍般的寒意。她雖從未見過此人,但根據別人所講的「獨眼狼」的傳言,也知道這個人便是當今丞相府中的謀略奇才丁儀了。
丁鳴找了一張乾淨的木椅,請丁儀坐了下來。
丁儀俯視著被打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的青芙,慢慢收起了臉上的笑意。她手足被縛,綁得像個粽子似的,嘴裡也被一條粗如兒臂的布索勒住,話不能說,身不能動,只是用一雙冰清玉潔的眼眸冷冷地瞪著他。他深深歎了一口氣,竟在臉上流露出一絲悲憫之色來,吩咐道:「給她解開嘴裡的布索,我要和她說話。」
「萬一她咬舌自盡……」丁鳴有些傻乎乎地問了一句。
「她在臨死之前,總還希望看一看自己心愛的人吧?」丁儀冷冷地笑了,從衣袖中取出了一條繡著兩隻鴛鴦的銀亮光滑的絲帕,在青芙面前一揚,「青芙姑娘,你說對嗎?」
青芙一見之下,頓時變了臉色,這條絲帕是她送給石哥的定情信物,石哥一向是帕不離身——如今怎會落到這「獨眼狼」手裡?難道,石哥……
她正驚疑之間,只覺口中一鬆,那條勒在自己嘴裡的粗布索解開了。她馬上厲聲問道:「你……你把石哥他……他怎樣了……」
「沒想把他怎樣啊!」丁儀微微一笑,「丁某只是請石公子到我府中與青芙姑娘一聚。當然,如果青芙姑娘能告訴丁某想知道的東西,丁某即刻讓他進來與你一見。」
青芙冷冷說道:「我沒什麼東西可告訴你的。快放我走!」
「哦?……放你們走?」丁儀顯出十分驚愕的表情,又深深一歎,「丁某一向不喜與婦人饒舌。那我先讓他和你見一下面吧!」說著,雙掌舉起輕輕一拍。
隨著他這一下清脆響亮的擊掌,柴房木門開了,兩個家丁架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俊秀青年走了進來。青芙一見,那青年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情郎——石三郎。
石三郎被架進柴房裡,一眼便看到地上那被打成了個血人樣兒的青芙,不禁怒吼如牛:「芙兒,芙兒,他們把你怎樣了……」
丁儀從木椅上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了他身前,冷冷說道:「我們沒有把她怎麼樣。石公子,你還是勸一勸你這個芙兒,讓她早點兒把該告訴我們的東西告訴我們吧!這樣,她就不必再受什麼皮肉之苦了。」
石三郎用驚疑無比的目光看了看丁儀,又將目光投向了青芙。青芙從他的目光裡讀出了悲傷、痛苦,還有一絲哀求。她咬了咬牙,道:「我沒有什麼東西可告訴他們的。」
「哦?真的沒有?」丁儀又歎了口氣,「那怎麼辦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向丁鳴使了個眼色。丁鳴會意地冷笑著,「刷」的一聲抽出腰間佩刀凌空一劈。
一聲淒厲的慘叫破空而起,接著,一片血水也隨之飛濺開來。石三郎的左耳在這一瞬間竟被丁鳴一刀劈了下來,飛落在青芙面前。
「你們這些畜生!」青芙厲聲大罵。她掙扎著想衝到幾乎痛得暈死過去的石三郎面前去,卻又被身上的繩索緊緊縛住,動彈不得。
丁儀盯著她,冷冷問道:「你現在可想起有什麼東西要告訴我了麼?」
「沒有!我沒有什麼東西要告訴你們這些禽獸的!」青芙破口大罵,眼眶裡卻是淚花四迸。
丁儀面無表情,又一揮手。丁鳴利刀再舉,又是一聲慘呼,石三郎的右耳又被凌空劈落。
只聽得一聲悶哼,石三郎劇痛之下,竟是倒地昏死過去。丁儀瞥了他一眼,冷冷地看著青芙,說道:「你若再不說實話,我就當著你的面把你這情郎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來,讓他在你面前一直慘號到死為止!你信不信?」
看著丁儀那迎面射來的狼一般凌厲的眼神,看著石哥昏死過去的慘相,青芙由先前的痛罵掙扎,變成了無聲的飲淚而泣。然而,她並沒有答話。
丁儀又將手慢慢舉到了空中……慘叫聲又起,血光飛灑……青芙緊緊閉上眼睛,只恨自己這時不能立即瞎掉,聾掉,再也聽不到石哥的慘叫,再也看不到石哥的慘相……
終於,石三郎狂叫起來:「芙兒……芙兒……快告訴他們吧!……快告訴他們吧……我不想死啊!……」
青芙緊閉著雙眼,任由滿臉淚水橫流,就是一聲不哼。
當丁鳴的利刀在全身上下已經血肉模糊的石三郎的大腿上比劃著的時候,石三郎突然像殺豬般嚎叫起來:「別殺我!別殺我……我……我想起來了……她……她有一兩次給我談起過,要去找一個叫司馬懿的人……」
「誰?」丁儀霍然一驚,揮手止住了舉刀欲落的丁鳴。
「石三,你……」青芙睜開眼大叫起來,「你胡說什麼?」
「對……對……是司馬懿,」石三郎也不理她,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地說,「我……我當時還笑……這個人的名字怎麼念起來像『死螞蟻』一樣……」
丁儀一瞬間變了臉色:「你……你還知道些什麼?快快講來!」石三郎痛苦地搖了搖頭,因為失血過多,又是一歪頭昏了過去。
「原來是他!原來是他!好你個司馬懿!」丁儀有些失神地坐回到了木椅上,喃喃自語道,「沒想到……沒想到……」
突然,他像猛地清醒過來:「不好!楊主簿……楊主簿……丁鳴,趕快備馬,備最快的馬,我要到丞相府裡去……」說著,也不顧地上石三郎和青芙的死活,往外便跑。
跑出柴房木門沒幾步,他忽又折了回來,對守在門口處的家丁吩咐道:「好好看住裡邊這兩個人,沒有我的同意,不許放任何人進去探視他們!」
司馬孚殺青芙滅口
丁儀帶著丁鳴剛剛騎馬狂奔出府,丁廙和司馬孚就共乘著一輛犢車來到了丁府門前。
丁廙領著司馬孚下了車進了府,在院壩裡四顧無人,方才問道:「司馬君如此著急,要我一道陪著回府,究竟有何要事?」
司馬孚臉色肅然,笑道:「丁兄應該知道,平原侯一向天性純孝,與卞夫人母子情深,今早一聽到我匯報此事之後,便當即要我親自前來審問那婢女,問她和王夫人有沒有在丞相府面前誣傷卞夫人。在核實她的身份和證詞之後,我須得帶走她身上那塊曹府裡的腰牌,交給平原侯,讓他以此為憑據去見卞夫人。」
「哦……」丁廙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就快快去辦了此事吧。」便帶著司馬孚往後院柴房而去。
走進柴房,丁廙見兩個家丁守在門口,便問:「大老爺呢?」家丁們答道:「大老爺趕往丞相府去了。」丁廙有些意外,也不多問,伸手便欲去推柴房木門。卻聽那兩個家丁阻攔道:「二老爺,大老爺說了,沒有他的同意,誰也不准進這柴房。」
丁廙一怔,回頭看了看司馬孚,道:「司馬君,不如等我大哥回來之後一道審問?」司馬孚臉上顯出頗為不耐煩之色,緩緩道:「可是平原侯還在府裡等著我趕快回去覆命呢……他還要趕著去見卞夫人……如果誤了時機,那就麻煩了……」
丁廙聽罷,板起臉來,向兩個家丁斥道:「快快開門讓我和司馬公子進去。大老爺那裡,我自己去交代。」兩個家丁見二老爺這般聲色俱厲,不敢再多說什麼,便讓到了一邊去。丁廙推開木門,和司馬孚並肩而入。
只見柴房地上躺著兩個血人,形狀慘不忍睹。丁廙看在眼裡,不禁一陣作嘔,皺了皺眉,道:「司馬君,你快些審問吧,這裡邊血腥氣太濃了。」
司馬孚點了點頭,忍住自己的噁心之感,獨自一人走上前去,在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青芙面前蹲了下來。青芙滿眼恨意地盯著他,只是苦於嘴裡被粗布索勒住,說不出話來。
司馬孚只覺得眼眶裡一陣濕潤。他伸手解開了她嘴裡勒著的粗布索,她立刻大罵了起來:「你們這些天殺的畜生!我是什麼也不會告訴你的。快點兒把我殺了吧,讓我死個痛快!」他並不答話,只是伸手從袖中慢慢取出一塊珵亮的虎頭形銅牌,在她眼前一亮,道:「兀那婢女,你身上可有這樣的腰牌?」
青芙一見此牌,竟是一怔。這銅牌正是司馬懿所蓄養的死士用以在同類面前證實自己絕密身份的信物。面前的這個青年官員怎麼會有?而且,他的眉目之間細細看來竟頗有幾分與司馬懿大人相像……莫非,他是……
正在她驚疑間,司馬孚乘著丁廙扭頭作嘔而未往這邊觀看之隙,飛快地從袖中又取出了一顆蠶豆大小的淡青色藥丸,一下塞進了她口裡。
青芙明白那藥丸是什麼,她一口含在了嘴裡。其實昨天在菜板胡同被擒時,她就是因為身上忘了帶這顆藥丸而未能當場自絕。真的,自從五年前她被司馬懿派進丞相府中潛伏到王夫人身邊當侍婢以來,日復一日平靜而單調的生活,讓她很多時候竟未意識到應該時刻牢記自己作為一個「死間」的身份。所以,她有時忘了隨身攜帶那顆藥丸。直到昨天在菜板胡同,她駭異地看到那個男死士吞下藥丸自殺身亡的情形,才乍然明白了自己生命中那真正實現自己全部價值的一天已然來臨——像所有的死士一樣,命中注定要用死來實現自己的價值。而今天,當面前這位酷似司馬懿大人的青年官員把那顆藥丸送入自己口中之時,便是自己使命完成、生命終結之時。她只是感到一陣莫名的悲涼。然而,讓她心頭忽又一暖的,面前這個青年官員,臉上竟現出了一種深深的悲憫與愧疚。他是個好人哪!可是,他這個好人,竟也來做這樣的事!這真令人啼笑皆非。
司馬孚收起了銅牌,像背誦一篇早已擬好的腹稿一樣機械地說道:「你不要再有什麼妄想了。你的家人親戚都被我們的丁大人抓住了。你若不老實講來,他們就會跟著你一道吃苦,你別連累了他們。」
聽著司馬孚這番話,兩行熱淚從青芙臉頰上無聲地滑落下來。十多年之前,她的家鄉穎川郡爆發了戰亂,父親、母親都死在亂兵刀下,只有她和她的妹妹青蘋逃了出來。她們一路乞討,顛沛流離,還被人販子賣到了洛陽,為當時準備歸鄉的司馬朗兄弟所收留。司馬朗請人教他們識字讀書,練武健身以及歌伎之術,將她們訓練成一流的死士,然後分別送往各地從事竊密、行刺、潛伏等任務。從此,她就和自己的妹妹失去了聯繫。直到今天,這青年官員提起了她的家人親戚,才猝然觸動了她心底最敏感的那根神經。她的淚,一下奪眶而出。為了遠在天邊生死難料的妹妹,她只有死了。淒然一笑後,她一口吞了那顆毒丸,慢慢說道:「我不會告訴你們任何東西的,你們走吧!」
司馬孚眼眸深處隱隱似有淚光一閃。他長歎一聲,緩緩站起身來,走到了一直側著臉不忍正視這般慘狀的丁廙身前,低聲說道:「這等剛烈女子,你我是問不出什麼來的,我們還是走吧。」
丁廙點了點頭,往外便走。司馬孚跟在後面,在他跨出門檻之時,不禁回頭看了看青芙最後一眼。
只見她的表情十分安詳,十分寧靜,雙目微閉,彷彿嬰兒睡著了一般,只有臉頰邊的淚珠閃爍著冰一樣的光芒。
丁儀功虧一簣
當丁儀一路狂奔衝進丞相府時,卻見府中曹丞相和楊修都沒在。一問之下,才知曹丞相與楊修一道去了五官中郎將府邸。
「糟了!」丁儀急忙策馬疾馳,又往五官中郎將府邸奔去。遠遠地,他看到一大群人圍在五官中郎將府門前,議論紛紛。
他飛身下馬,衝入人群,抓住一個正講得唾沫飛濺的看客,急忙問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曹丞相和楊主簿剛才來過?」
那人被他這一抓嚇了一跳,但定下心神一看,不過是一個獨眼的書生。然而,這書生狀如瘋狼而來,似欲擇人而噬,卻又令他一陣莫名的心驚。當下,他不敢取笑,老老實實答道:「剛才曹丞相和楊主簿帶了一隊人馬過來,在這府門口處將一輛運送綢緞布匹的牛車攔下,說是要檢查那車上的幾口大木箱裡藏沒藏人。
「結果士卒們將那木箱搬下來打開一看,全是綾羅綢緞,哪有什麼人藏在裡邊?楊主簿一見,當場就呆若木雞。他當時還自言自語地說道:『不會呀!不會呀!怎麼會是這樣?』曹丞相則在馬背上氣得鬚髮倒豎,大罵楊主簿『包藏禍心,悖公立私,蓄意中傷五官中郎將,企圖擾亂魏室』,讓手下士兵將他當即綁送廷尉治罪。」
丁儀聽罷,頓足長歎:「想不到丁某終究還是來晚了!唉!楊主簿此番危矣!」他很清楚,從曹丞相口中說出「包藏禍心,悖公立私,企圖擾亂魏室」的罪名是多麼可怕。看來,此番楊修誤入陷阱,是在劫難逃了。他忽然心中一動,急忙跨鞍上馬,掉轉馬頭,奔平原侯府而去。
剛到得平原侯府,便看到侯府門前車馬俱備,顯然是平原侯曹植有事急需外出。丁儀暗歎「僥倖、僥倖」,滾鞍下馬,正欲舉步入內,迎頭便見到平原侯曹植急匆匆奔出府來。
丁儀雙手一伸,攔住曹植去路,道:「平原侯何事外出?」曹植猝然被攔,勃然欲怒,抬頭見是丁儀,這才緩和了臉色,急道:「本侯要速速前去求見父相,請他寬恕楊主簿。丁兄,快與本侯同去!」
丁儀卻是臉色一寒,冷冷說道:「平原侯既已知道這是別人設的圈套來害楊主簿,那就萬萬不可前去!」
「為何?」曹植一怔。丁儀面色平靜,沉沉說道:「因為平原侯此番貿然前去,非但無濟於事,而且必將引火燒身。」
「丁兄何出此言?丁兄與楊主簿豈非生死之交?」曹植驚問,「丁兄為何此刻卻棄他而不救?」丁儀的右眼深處泛起了星星淚光,卻仍是平平靜靜地說道:「正因丁某與楊主簿乃是生死同心之交,丁某才知楊主簿自己也絕不願平原侯為了他而前去冒險——我們棋差一著,全盤皆輸,已是無話可說。蝮毒攻心,壯士斷腕,還請平原侯止步,回府靜觀其變!」
曹植怒道:「楊主簿為本侯之事捨身涉險,如今危在旦夕,本侯豈可有負於他?本侯定要面見父相澄清事實,如此方可安心。你且讓開!」說罷,伸手便去推丁儀。
「君侯為何這般糊塗?」丁儀急道,「君侯在丞相面前如何澄清得了事實?難道君侯沒有看出,今日丞相是蓄憤已久,鐵了心要治楊主簿的死罪——他有罪自是必死,無罪也是必死呀!」
曹植不再與他爭辯,只是往外便沖。
卻見丁儀後退一步,猛地從腰間拔出佩劍,橫於自己頸前,厲聲說道:「君侯若再是執迷不悟,丁某願以頸血濺出,阻住君侯妄入險境!」曹植見狀,只得停住腳步,慨然歎道:「丁兄……丁兄何必如此?」
「請君侯回府!」丁儀將橫在自己頸前的利劍往裡一推,鋒利的劍刃頓時割破了他頸中的肌膚,一縷鮮血沁了出來。
「丁兄……丁兄快放劍!」曹植一臉惶急之色,人也連連後退,「本侯……本侯回府就是……」說著,他淚如泉湧,哽咽不能成聲。
丁儀面如寒冰,波紋不生。他靜靜地看著曹植慢慢退回府去,直至再也不見人影,這才緩緩放下了手中利劍。他慢慢仰起頭來,望向那蒼蒼茫茫的天穹,黑幕似的烏雲翻翻滾滾,一場激烈無比的暴風驟雨正在醞釀著,似乎很快就要到來了……他像一桿鐵槍,挺立在這「黑雲壓壓城城欲摧」的蒼穹之下,既是那般的醒目,又是那般的孤獨……一瞬間,他臉上平靜而鎮定的表情猝然四分五裂,現出一種深深的失落與無奈,只能任由滔滔淚水奪眶而出,滿面橫流,打濕了自己的衣襟……
這是丁儀平生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流淚。許多年後經歷了魏晉禪讓之變的那些人們憶起了當時的這一幕情形,才恍然大悟。早在數十年前,丁儀已是第一個為魏室的傾覆而流淚的人。可是,在當年,誰又聽出了他那無聲的哽咽的弦外之音呢?舉世昏昏,知音難覓。這本就是所有王佐之才的一大悲哀。待到大家都懂得了他的心聲之時,一切又都無法挽回。也許,真正的謀士,總是用事後人們的追悔莫及來證實自己當時的先見之明吧?像范增,像伍子胥,像田豐,雖然洞明時勢,算無遺策,卻獨獨不能說服人主而採納其計,所以為後人留下了一幕又一幕可歌可泣的悲劇。丁儀何嘗不是如此?
塵埃落定
三日之後,楊修以擅交諸侯、洩露軍國機密、圖謀不軌等數罪被腰斬於市。他臨刑前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一場雨,似乎是那冥冥之中的上天也為他的冤情灑下了傾盆之淚。
他被殺掉的第二天,曹丞相便親自執筆下令,立五官中郎將曹丕為世子,同時頒告天下,盡人皆知。
其實在最終冊立誰為世子之前,據說曹操還是將曹丕、曹植二人喊來,進行了最後一番問話的。
曹操問他兄弟倆:「為父今日登公建基,均由當年官渡一役摧滅袁紹所致。卻不知在你兄弟二人心目之中,袁紹是何以致敗而為父又是何以致勝的?」
曹植答道:「袁紹志大而才微,多謀而少決,兵多而統馭不力,將驕而政令不一,所以官渡一役,他一敗塗地。而父相皆與他反其道而行之,故官渡之戰大獲全勝。」
曹操將目光轉向了曹丕。曹丕卻答:「依孩兒之見,袁紹親賢得眾,兵精將猛,馭下有方,並不盡如植弟所言。」
「既是如此,袁紹為何終被為父所滅?」曹操有些訝異。
曹丕以最大程度的恭敬之態答道:「袁紹之亡,實乃上天為父相之雄圖偉業先行驅除而亡之也。我曹家乃是天命所歸,洪福齊天,運祉昌隆,雖以袁紹兵精將猛、主明臣賢之強,亦不得不望風潰服。」
聽了曹丕這番答辭,曹操慨然良久,待他兄弟二人退出之後,只說了一句:「僅知人事,不過卿相之材耳!能識天命,方為命世之英,非常之器!」於是,第二天他便簽發了冊立曹丕為世子的手令。
然後,曹丕的那篇《奸讒》一文也隨即公開發表,被丞相府文學署分送給了許都城中各大官邸。隨著這立嗣令和《奸讒》一文的先後公開發佈,這場曠日持久的立嗣之爭,終於畫上了一個句號。朝野上下都轉移了視線,關注著曹丞相即將採取的下一個大動作——由魏公晉陞為魏王。新上任的丞相府主簿陳群就台前幕後地奔走著,策劃著這一切。
大家都感到,沒有了楊修的丞相府,的確和以前不一樣了。至於怎麼個不一樣法,人們似乎又一時說不上來。但有一條地下消息卻在丞相府中傳得沸沸揚揚,那就是平原侯府中的中庶子司馬孚又要調回到丞相府裡來了,傳聞他將成為丞相府副主簿。據說,關於司馬孚的這一調令,還是世子曹丕向曹丞相建議而來的。而曹丞相為了安撫平原侯府中僚屬們惶惶然如同被打入冷宮的浮動心態,便一口應允,破格提拔了司馬孚。
但是,相府內外也有另外一種說法,說是司馬孚自己向平原侯辭官而去,返回相府任職的。而且,他向平原侯請辭的那天,還是由他二哥司馬懿陪著一道前往的。但是司馬懿一直沒有進平原侯府,只是在府外等著司馬孚出來後同車而歸。有人還看到,那天司馬孚請辭之後,是流著淚走出平原侯府的。
其實謠言就是謠言,有幾分虛也有幾分實,有幾分真也有幾分假。司馬孚是怎樣來到丞相府的,誰都說不清。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司馬孚的的確確是自己向平原侯辭官而去的,只不過誰也不知他為何這樣做罷了。
悲情一生司馬孚
那天,司馬孚在二哥司馬懿的陪同下,到了平原侯府大門外。他獨自一個人下了馬車,逕直往府中走了進去。司馬懿坐在車廂裡,一直目送著三弟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庭院深深、門戶重重的平原侯府中。
在平原侯曹植平時用以接待各位儒士好友的輔仁堂裡,司馬孚雙眼含淚,走到曹植面前,開門見山地說道:「在下無德無能輔弼君侯,今日特來請辭,懇請君侯恩准。」
曹植大驚,道:「司馬兄何必如此?」司馬孚深深跪下,垂頭道:「在下有負君侯與丁兄相知之恩,實在無顏再待在君侯府中,還是懇請君侯應允。」丁儀站在一旁,卻是不動聲色悠悠說道:「司馬君不必自責。丁某可是服了你二哥。他的手段何等高明,連自己的親弟弟都可以像棋子一樣利用,又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呢?你今日請辭,怕也是他教的吧?」
司馬孚臉色頓時變得通紅,深深埋下頭來,不敢與丁儀正視。曹植勸道:「丁兄此言太過尖刻……」
「哼!真正尖刻的話還在後面呢!也好,今日一別,你我情斷義絕,再也沒機會坐到一塊兒暢言談心了。我就請你帶幾句話給你二哥。他身為外臣,竟私自交結丞相府王夫人的貼身侍婢,後來又殺人滅口,這一切究竟是何居心?他以為丁某真的不知道嗎?」丁儀冷冷說道,「他這是在利用王夫人來影響曹丞相在立嗣之事上的態度,就像當年的秦相呂不韋利用華陽夫人來影響秦孝文王立嗣一樣!你二哥的野心真不小啊!他竟想當第二個呂不韋!如果條件允許,他恐怕連王莽、董卓都敢效仿的。可惜,他這一套鬼把戲,是騙不了我的。只要有丁某在,他就休想陰謀得逞!」
丁儀的話字字句句如刀似劍犀利無比,逼得司馬孚跪伏在地,汗流浹背,不敢抬頭仰視。丁儀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深深一歎,道:「你們司馬家兄弟同心同德,聯手合力將五官中郎將推上了世子之位,卻弄得他們曹家現在是四分五裂,手足相殘。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嘿,你們卻是『己所不欲,必施於人』!」
司馬孚只是連連叩頭,無言以對。
正在這時,曹植一聲斷喝,勸住了丁儀,道:「我曹家兄弟之事,豈可嗔怪司馬兄?丁兄不必再說了。」說著,走上前來,伸手輕輕扶起了司馬孚,為他拭去臉龐上的淚水,請他坐了下來。
曹植也坐到司馬孚身邊,淡淡地、純純地笑了,像個天真無邪的嬰兒般笑了。他對司馬孚悠然說道:「別那麼自責,好像本侯沒能當上世子,就該是你多大的罪行似的。如今立嗣之事,塵埃落定。我終於心安了,也終於解脫了。不必再為什麼世子之位而夜夜輾轉難眠,這讓我很輕鬆很高興——我是不是像那個春秋戰國時代的宋襄公一樣傻?其實,面對魏宮世子之位這一巨大無比的誘惑,當初我還是和所有凡夫俗子一樣動了心的。丁兄……」他轉過頭來看了看丁儀,語氣一頓,又悠悠說道,「丁兄瞞著我全力投入這場奪嗣之爭中,你以為我真的都不知道嗎?丁府裡你們一次次的密室謀事,我都知道。我沒有阻止,是因為我不願阻止。」
曹植說出這番話時,司馬孚與丁儀都怔住了。一向淡泊名利,清逸超脫的曹植心底深處竟也有這般強烈的慾念?這真是應了一千多年後西方哲學家的那句格言:「因為我是人,所以人所擁有的,我都應擁有。」是的,一般人們都會從積極、正面的角度去理解這段話。因為我是人,所以人所擁有的一切真善美,我都應擁有。可是,他們也許都忽略了,因為你是人,所以人所擁有的一切假惡丑,你也會擁有。只不過,仁人君子們將這些假惡丑在萌芽狀態時便壓抑住了,但返躬自省,捫心自問,他們也無法根除這些慾念如同雜草般在心底潛滋暗長,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冒出頭來。曹植雖是仁德兼備,也絲毫不能例外。然而,當他將自己心底這些話說出來時,他卻覺得自己似乎卸下了很重很重的一個包袱,整個身心都變得無比輕鬆了。
曹植繼續坦然說道:「我其實也和大哥一樣,渴望著能登上那個世子之位,去實現自己『平定天下,濟世安民』的大志。然而,我又知道,我不應該去和大哥爭這個位置,因為它本來就該屬於大哥的。我猶豫不決,始終不敢正視大哥每一次向我投來的目光。那目光裡帶著那麼多複雜的情感,焦慮、渴望、痛苦、懇求、嫉恨……我知道,有時候我只要鼓起勇氣,坦坦蕩蕩,磊磊落落地對大哥公開說一句:『大哥,我是絕不會和你爭的。』那麼,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但是,我終究沒能將這句話說出來。也許……也許……在將來,我終究會為自己沒能說出這句話付出代價的。我終究也是一個凡俗之人啊!」
司馬孚已聽得泣不成聲,哽咽道:「平原侯心清如水,可鑒日月,司馬孚愧不能及啊!」
曹植一下講了那麼多話,似乎也有些疲憊了,慢慢說道:「司馬兄,站在同為人弟的角度,本侯理解你為了你二哥所做的一切。本侯絕不會責怪你的。只希望你今日辭別侯府之後,還要多多與本侯來往切磋詩文……本侯真的不願意失去你這樣一個忠厚篤實的摯友……」
司馬孚緩緩起身,雙手下垂,埋著頭,掩著淚,默默無語,倒退著走出了輔仁堂,倒退著走出了這個曾記載著他和曹植唱詩和文、情趣盎然的美好地方。從這一天走出去,直到五十餘年後,司馬孚已年逾九旬,被封為晉朝最為尊榮的安平獻王時,才在滿堂兒孫的扶持下回到了這個地方。然而,那時曹植早已逝世多年了。那一天,年邁的司馬孚屏退了其他所有的人,獨自待在了輔仁堂裡一宿不歸。第二天回府,他留下一道令晉室君臣讀了都十分尷尬的遺書後,便溘然長逝了。這道遺書是這麼寫的:
今有魏國忠臣河內郡司馬孚,做不到伊尹那般開國建業,也做不到周公那般輔佐明君;做不到伯夷那般不食周粟,也做不到柳下惠那般潔身引退。無功於國,無德於友,無恩於民,當棄身於荒野黃土,如一介布衣儒士而葬。
既是總結了自己的一生,也算是對九泉之下的曹植與丁儀作了一個發自內心深處最真誠的交代。
等在府門外的司馬懿終於看到三弟埋頭掩淚走了出來,心頭這才踏實了。卻見三弟一上馬車便坐而不言,淚如泉湧,無聲地抽泣起來。他越是壓抑自己的悲痛,抽泣得就越是厲害。他彷彿在用自己一生的淚水來祭奠自己和平原侯曹植的真摯友誼。
馬車往前奔馳了約摸一盞茶的工夫,終於,司馬孚噙著淚光抽泣著向司馬懿問道:「二……二哥,您既有如此之才,而三公子又有如此之賢,您為何卻不輔助他成為世子呢?其實,三公子也可以成為我……我們的選擇啊!」
司馬懿只是靜靜地瞧著他,沒有答話。輔助曹丕、打壓曹植,是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的關鍵一環,是父親司馬防、大哥司馬朗等與為兄當初共同密謀決定的一個重要步驟。我們只能依照這樣的規劃不可更改地逐步實施,哪裡還能有其他選擇的餘地呢?如果真的是要輔助曹植為嗣,那我司馬家數十年來幾代人的苦心經營就完全成了一個莫大的笑話了。
看到司馬懿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司馬孚彷彿明白了什麼,又掩著臉頰,「嗚嗚嗚」地哭泣了起來。
一向善於雄辯的司馬懿沒有勸他,只是舉目遙望車窗之外飛馳而過的景物,悵然若失。我們都在不停地趕路,卻不知將多少真情遺失在來時的路上;我們都在不停地奮鬥,卻不知將多少純真拋棄在一身鎧甲之下……剛才看著司馬孚辭別曹植含淚而悲的情形,司馬懿其實亦已暗暗濕了眼眶。而此刻,慢慢恢復了岩石般冷峻表情的司馬懿已在心頭自問:剛才為何我竟如此脆弱,甚至幾乎掉下廉價的眼淚?或許是眼睜睜看著三弟被自己親手扼殺了友誼,或許是自己對公認的賢德無雙的平原侯的傷害的一種愧疚,又或許是自己本來就應該為這場立嗣之爭哭泣一場?然而,這樣的白白流淚於我百無一利。我何曾需要流淚。流淚是庸人的標誌,流淚是示弱的表現,流淚是無能的姿態。要記住,真正的強者,胸襟之大,足以包容一切情緒;意志之強,足以支配一切情緒;思維之清,卻又絕不會為任何一種情緒所擾亂。而三弟今日的流淚,又何嘗不是他擺脫過去,走向成熟的必修課?想到這裡,司馬懿慢慢閉上了雙眼養起神來,任由司馬孚低低的抽泣被吹散在風裡。
投毒曹操
魏國世子府的密室內,燭光搖曳,在幢幢陰影之中,曹丕、王夫人和司馬懿促膝而談。
王夫人道:「世子如今大功告成,可喜可賀。臣妾祝世子早登大位,再創偉業。」曹丕謙謝不已,道:「此乃夫人暗助之功,曹丕日後定當重報。今夜曹丕請夫人移駕過來,實是有要事相商。」
「有何要事相商?」王夫人一愕。卻見司馬懿微微而笑,淡淡說道:「剛才夫人祝賀世子,未免恭賀得太早了一點兒。夫人以為,如今青芙已死,楊修被誅,五官中郎將晉為世子,便可高枕無憂了嗎?當年漢武帝時,太子劉據在位十餘年,謙恭仁孝,事事無咎,到最後不也是為奸人中傷而廢掉了嗎?」
王夫人與曹丕一聽,都是一驚。曹丕道:「司馬兄此言太過尖銳,本宮聞而甚懼。卻不知司馬君有何良策相授?」
司馬懿一言不發,面色肅然,站起身來,緩緩拜倒於地,叩頭說道:「在下胸中實有一策,但恐此策一出,必被世人斥為大逆不道。在下不敢妄言。」
「說!」曹丕正色道,「你今夜說出任何話來,本宮都赦你無罪,並且洗耳恭聽。」
司馬懿仍然拜伏於地,一言不發。他知道,有些話,一出口,便是驚天地而怒鬼神,說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而且,最正確的計謀,往往是危險的計謀,也往往是最難啟齒的計謀。這樣的計謀,如果遇到英主明君而獻之,則大功可成;如果遇到庸主昏君而獻之,卻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所以,司馬懿此時尚在高度緊張的猶豫之中,遲遲不敢發言。當年漢高祖以堂堂天子之尊、十萬雄師之眾,竟被匈奴大軍困於白登山中,無法突出重圍。他的軍師陳平不得已獻上一計,以重金賄賂了匈奴冒頓單于的王后,才得以抱頭鼠竄而歸。你想一想,以漢高祖劉邦千古一帝天挺之姿,竟不得不像後世的某些貪官一樣,低聲下氣地走別人的「夫人路線」才保全了性命。這樣的謀略,非陳平不能籌劃,非劉邦不能採納。然而這樣的謀略,又是何等的正確,何等的危險,何等的難以啟齒!以曹丕中人之材,他容得了這樣的謀略?容得了這樣的謀士?容得了採納這樣的謀略之後為自己所帶來的眾人指責與譏刺嗎?
對這一點,司馬懿不敢肯定。他依然像死了一般屏住聲氣跪伏在地,始終一言不發。
「撲通」一聲,曹丕竟也向司馬懿跪了下來,含淚說道:「司馬兄,每一次都是你在曹丕最孤立、最無助、最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使曹丕一次次轉敗為勝,登上了今天這樣的位置。曹丕早已視你為平生最值得信任和依賴的生死之交,我們之間又有什麼話不可以說呢?請司馬兄直言道來,曹丕定當從命!」
司馬懿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既然如此,在下就冒死進言了!為今之計,世子欲得一路平安,唯有盡早速登大位;世子若欲速登大位,唯有想方設法使魏國公不得久居大位。」
「什麼?」曹丕一聽,有若五雷轟頂,「你,你……你的計謀是謀害父相……」王夫人也驚叫失聲,急忙掩口駭然不已。
「魏國公在世多一天,你們的危險就多一分。」司馬懿臉色鐵青,用一種利劍般銳利的語氣和邏輯冷冷說道,「如果丁儀他們賊心不死,繼續煽動魏國公,萬一陰謀得逞了呢?世子將重蹈漢武帝太子劉據之覆轍,而王夫人也難逃淪為漢初戚夫人變成『人彘』之厄運!」
曹丕與王夫人相視無語,頓時如墮冰淵,寒透了整個身心。曹丕瑟瑟發抖,緩緩說道:「即便如你所言,父相英明神武,我們無兵無權,豈能傷得了他?」
「兵不血刃,不戰而勝,才是最佳謀略。」司馬懿陰陰一笑,從袖中取出了一隻羊脂玉瓶,在他二人眼前一晃,悠然說道,「在下何曾說過要與曹丞相兵刃相見?這玉瓶裡裝的是稀世罕見的『銷金散』,無色無味,夫人每日只需倒在曹丞相的酒餚之中少許,無論是何方神醫用何種手法都測不出它的毒性,曹丞相自然會服食入腹而不起疑心。此毒慢慢發作,傷人於不知不覺、無形無相之中,多則五年,少則三年,大計可成。」說著,將羊脂玉瓶向王夫人遞來。
王夫人戰戰兢兢,面色蒼白如雪,竟是不敢伸手去接。
曹丕咬了咬牙,深深一歎,將那隻羊脂玉瓶接了過來,親手放進王夫人掌中,向她叩頭一禮,道:「一切有勞夫人相助了!」
當王夫人的手一接觸那羊脂玉瓶時,她的掌心像是被火焰灼著了似的哆嗦了一下。曹丕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臉色一沉,目光似劍,逼向她來。王夫人緊緊捏著那玉瓶,慢慢低下頭去,淚珠一顆顆滴落在衣襟上。許久,許久,她全身顫抖著站了起來,茫然失神。靜立片刻,她才慢慢恢復了平靜,淚水沿著面頰無聲地流下,終於澀澀地開口了:「臣妾今日答應世子所求之事。但望世子能謹守承諾,好好待我乾兒,不可令他有任何差池!」
曹丕跪在地上,叩頭答道:「乾弟之事,曹丕永不食言。」王夫人淒然一笑:「你要永遠記得今夜這密室之約才好!」說罷,緩緩轉過身來,便欲離室而去。
眼看著王夫人一步一步就要走近密室門口,司馬懿在她身後忽然喊了一句:「夫人且慢!」王夫人忍住心底對他的極大厭憎,停住了腳步,慢慢回身問道:「司馬大人又有何事指教?」
「對了,在下剛才忘了詳細告訴夫人關於這『銷金散』的用法了,」司馬懿靜靜地盯著她的臉龐,用手指了指她握在掌中的那隻羊脂玉瓶,「這『銷金散』,夫人可每半月一次在曹丞相的酒菜中灑上些許,並一直堅持不斷地這樣做下去,三五年後就會看出藥效來了……」說到這裡,他語氣驀地一頓,雙目乍然一亮,便似鷹隼般閃出兩道凜凜寒光,逼得王夫人不敢對視,「不過,夫人千萬不要以為在下和世子殿下隔在宮牆之外,就看不到您到底有沒有給丞相服用這『銷金散』……世子殿下既然答應了夫人信守將來善待你們母子的諾言,那就希望夫人也要不折不扣地踐行您對世子殿下的承諾才行……」
王夫人聽罷,身子頓時晃了幾晃,許久方才站定,怔怔地看著司馬懿,就像看見了這世上最可怕的人一樣,臉色變得煞白。終於,她黯然地點了點頭,轉身推開房門出去,纖弱的身影慢慢隱沒在外邊無盡的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分明……
飛鳥未盡,良弓不可藏
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曹丕和司馬懿才慢慢站起身來。曹丕讓司馬懿在桌几前坐將下來,自己卻去壁櫃中取出了一隻黃金鑄成的酒壺和兩個雕龍刻鳳的玉杯,放在桌上,道:「司馬君,大事已定,我們也可以坐下來一起喝點酒談談心了。」說著,持在手中的金壺一傾,為司馬懿斟滿了一杯酒。
司馬懿靜靜地看著面前玉杯中的酒,猶如老僧入定一般,默然不動。過了片刻,他悠悠歎道:「古語說得好,『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名將亡。』世子殿下以為如今大事已定,便迫不及待想除掉在下滅口嗎?」
曹丕如遭雷擊般全身一震,持著酒壺的手也激烈地顫抖起來,失聲道:「司馬兄,說……說什麼?」
司馬懿端起面前的酒杯,送到曹丕面前,冷冷說道:「世子殿下,你敢喝了這杯酒嗎?」
曹丕臉色一變,竟是不敢伸手來接。他沉沉一歎,垂下頭來,不敢正視司馬懿。
司馬懿面如止水,微瀾不生,冷冷說道:「殿下以為只要能順利繼承魏國公之位,就可以算是大功告成了嗎?這不過僅僅是一場新的漫長的征戰的起點而已!代漢而立,君臨天下的大業,你不想做了嗎?肅清萬里,一統四海的大志,你忘了嗎?平原侯與丁儀潛入暗處虎視眈眈,你忘了嗎?威武將軍曹彰擁兵十萬,在外伺機而動,你沒見到嗎?孫權、劉備獅臥國門窺測神器,你忘了嗎?……若是殿下可以憑一己之力將這些大事自行了結,則在下亦不願碌碌苟活於世,現在就可以喝了這杯酒,一了百了,免得天天勞神苦思自討苦吃!」說著,他舉起那隻玉杯便要飲下。
曹丕霍然驚醒,大叫一聲:「不要!」猛撲上來,一掌將司馬懿手中玉杯打飛!「噹」的一聲脆響,那玉杯摔在地上,頓時碎成幾片,酒也灑了一地,「滋滋」幾聲,立刻冒起數縷白煙,嗅之臭不可聞——果然是毒酒!
被司馬懿平平靜靜定如止水的眼神注視著,曹丕臉上現出深深愧色,已然雙膝跪下,埋頭不起。他本想司馬懿在這場立嗣之爭中介入太深,對內情知道得太多,也掌握了自己太多的把柄,讓自己頗有芒刺在背之感,便決定在事成之後讓司馬懿永遠在人世間消失。然而,剛才聽了司馬懿那番話,他才清醒過來——司馬懿和他之間的關係太深了,如魚與水,已經達到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境地,而且,自己是「魚」,司馬懿才是「水」!如果沒有司馬懿的支持與幫助,他不要說去奪取更大的勝利,就連自己剛剛得來的戰果也未必保得住。
把這一切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想通了之後,曹丕也顧不得丟臉,便開口求道:「司馬兄,曹丕一時糊塗,險些鑄成大錯!希望司馬兄一定要原諒曹丕愚昧之失!日後,我曹家之事,無論鉅細,一律托付於司馬兄決斷施行。我曹家與司馬家世世代代結為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皇天在上,曹丕若是食言,甘受天誅!」
司馬懿靜靜地站著,默默地聽完了曹丕這番話,才慢慢屈膝跪了下來,與他對拜而視。他緩緩說道:「願殿下記住今日此室之中你我秘語,不可效仿越王勾踐,只可共貧賤而不能同富貴——那樣的話,只能是自剪羽翼,危在旦夕。」曹丕聽罷,叩首無言。是啊!飛鳥未盡,良弓豈可藏?狡兔未死,走狗豈可烹?敵國未破,名將豈可滅?只恐他今日鴆殺司馬懿,明日自己便有不測之禍!
然而,司馬懿也就在這一刻暗暗決定,既然曹丕如此刻薄疑忌,也就怪不得自己今後要更將他緊緊掌控於手了!
父親大人當年說得對,無論將來遇到什麼樣的機緣,自己的命運都一定要由自己來把握。把自己的命運交由別人來左右,是危險的。要做到任何人都不敢覬覦自己,就得造好自己的「勢」,築好自己的根基,使別人不得不懼,不得不服,不得不退避三舍。同時,他也深深地懂得了曹丞相在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寫的那篇《讓縣自明本志令》所講的——「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在他看來,曹丞相其實還在文中點明了另一層意思——所有集權臣、能臣於一身的人其歸宿都是一樣的,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
想到此處,司馬懿心頭微微一震,不禁抬眼仔細看了看自己面前這個外強中乾的曹丕。一瞥之下,他竟發現曹丕那副故作莊敬、色厲內荏的表情,竟與那個傀儡似的漢獻帝頗有幾分相似。他在心底沉沉歎了口氣,攏在袍袖之中的雙掌一下捏緊了拳頭,暗暗想道:難道天命真的會應驗在我司馬氏一族嗎?我真的注定要成為第二個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