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借刀殺孔融
宴席將散,侍從們扶著被中原高卿大夫們灌得醉態十足的韓嵩退了下去。
曹操坐在紫木方榻上,見到郗慮起身領著諸位臣僚便要告辭而去,他心念一轉,伸手一招:「郗大夫請留步!」
郗慮急忙應承了下來,坐回了席位。
曹操目光一掠,瞥見荀彧亦在用眼神向他詢問自己當留不當留。他在心底沉沉一歎,向荀彧拱了拱手,甚為禮敬地言道:「荀令君今晚且回府好生休息罷!請恕本相不遠送了。」
荀彧的表情微微一變,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麼,雙眸中閃過一絲隱隱的沉痛之色。他略一躊躇,朝曹操長揖片刻,便向大廳外邁步走去。
散騎常侍賈詡在一旁見狀,眼中亦是精芒一閃,在郗慮身上盯了一下,又瞧了瞧曹操有些不太自然的神色,心底隱隱猜到了幾分。但他卻毫不形之於色,和其餘眾人一道站起向曹操辭別,然後跟在荀彧身後魚貫而出。
曹操一邊應承著他們的告辭,一邊抬眼看著荀彧的背影慢慢走出廳堂,心底暗暗歎道:文若(荀彧字文若)啊文若!唉!不是本相不信任你呀!今晚這件屏人密議的大事,本相就是摸準了你的性情後才不好交給你去辦的呀!與其將你推進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本相不如挑選更為合適的人來做這件事兒。
想到這裡,他轉眼掃視了一下廳堂,只見廳中諸人都已散了個乾乾淨淨,唯獨剩下郗慮坐在自己右側長席的首位上,神情有些茫然地望著自己。
曹操咳嗽了一聲,正欲開口講話。這時,一直侍立在廳角的曹洪匆匆走了上來,手持幾片木簡,呈遞到了他的手裡。
曹操一瞧這幾片木簡,便知是曹洪派去孔融府中的眼線送回的情報。他翻開木簡拿眼一瞟,只見上面寫著:
今夜孔融見趙彥,請轉密奏於陛下,其密奏有言云:「恭請陛下乾綱獨斷,恢復古制,在京師方圓千里寰內不以其地賜封於臣下。」
看到此處,曹操的臉色微微變了:他就是滿朝大臣中唯一一位被獻帝封為武平縣侯的,而他的封邑武平縣距離許都僅有三百里路程,恰巧在這京師方圓千里寰內。看來,孔融這道密奏鋒芒所指,分明正是衝著自己來的啊!
好你個孔融!實在是欺人太甚!你一向對本相執政掌權是冷嘲熱諷、百般無禮,本相瞧著你是聖賢後裔、士林領袖,對你亦是一味包容禮讓……你今晚不來參加這慶賀宴也就罷了,沒想到反而在暗地裡給本相來了這麼一記狠招!曹操怒火中燒,但那驚怒之情也只是一閃即逝。他不露聲色地將那幾片木簡拋到了席間酒鼎下面的火堆之中,盯著它們慢慢被燒成灰燼,直至最後化為幾縷青煙散去。
曹操仰起臉來看了看曹洪,沉聲吩咐道:「你且下去,讓所有的侍從和閒雜人等不可靠近此廳。本相要和郗大夫好好商議國事,不許誰來打擾。」
曹洪急忙彎腰應了一聲,聽命照辦去了。
待到廳中所有不相干的人全部退出之後,曹操才換上笑臉向郗慮拱手而道:「郗大人,本相在此恭賀您高昇御史大夫之職了!今日之宴,其實我倆本該是同喜同賀的……」
「哪裡!哪裡!郗某此番能夠榮升御史大夫,全仗丞相大人與荀令君的成全。」郗慮慌得連連擺手,「若無丞相大人的鼎力支持,若不是荀令君的一味謙讓,郗某豈能叨此榮寵?」
這一點,郗慮倒不是虛飾之語。曹操當時升任丞相之際,本是要讓荀彧兼任御史大夫的。然而荀彧拚命謙辭不受,極力推薦了郗慮來擔任此職。所以,郗慮這個如今在朝廷中名號地位僅次於曹丞相的御史大夫,也真是全仗丞相大人與荀令君的成全了。表面上曹操需要他來平衡朝野對自己獨秉軍政事務的非議,而實質上,依著郗慮的圓滑委順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制衡曹操一絲一毫。
「郗大夫崇儒博文、守道不移,由你擔任『御史大夫』之職乃是實至名歸,又何必謙遜?本相相信你在這個位置上,在禮崩樂壞的當今之世一定能建綱立紀、掃穢除弊!」曹操舉起那只青銅龍紋酒爵輕輕呷了一口美酒,忽然皺了皺眉,表情有些沉重地說道,「不過,對於你擔任如此榮華顯要的『御史大夫』,一些尸位素餐、浮華交會、悖道逆法之徒在暗地裡卻是頗有微詞啊!」
「這……這……」郗慮又驚又怒,卻又不敢當著曹操的面發作,只是暗暗咬牙,「丞相大人,郗某一向在朝中堅決支持您對內對外各項方略,一向是守正不移、力持定見。現在想來,大概就是在這些事兒上得罪了一些刁滑小人也是有的。還望丞相大人能夠明察秋毫,還郗某一個公道……」
「聽郗大夫之言,想必也是很清楚有些無知小人對你的詆毀了?」曹操只是淡淡地笑著看他,「郗大夫不必過慮,本相一向是非分明得很,不會受到那些刁滑小人的蒙蔽的。」
「是……是……郗某也相信丞相大人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一定不會冤枉郗某的。」郗慮伸手抹了抹自己額上因高度緊張而沁出的密密細汗,「丞相大人對郗某的傾心信任之恩,郗某在此感激不盡。」
曹操瞧著郗慮忽緊忽鬆、忐忑不安的表情,心頭油然生出一種玩弄世人於股掌之上的得意感。他陰陰地笑著,又道:「不過,郗大夫也不可掉以輕心哪!跑到本相耳畔來進你讒言的,有一些確是不屑一提的刁滑小人,本相已將他們罵得狗血淋頭,亂棒逐出。但是——」他忽然拖長了語氣,深深地看著郗慮,慢聲說道,「有的人卻是身居高位,在朝野上下頗有名望,本相也拿他們沒辦法啊!」
郗慮一聽,又將心提到了嗓子眼處,滿臉的緊張中夾雜著激憤,急忙向曹操問道:「誰?他們究竟是誰?郗某斗膽懇請丞相大人坦誠告知,郗某敢與他們當面對質!」
「這個人——你真的想知道麼?」曹操的臉色忽然變得十分凝重,「他就是——太中大夫孔融!」
「原來是孔……孔大夫?」郗慮頓時不由得跌坐回席位之上,滿面驚愕,「他……他對郗某究竟有何成見?」
「郗大夫有所不知啊,幾日前本相讓華歆尚書帶上任命你為御史大夫的詔書定稿,拿到宮中去用璽的時候,孔大夫亦在場,他一見到詔書定稿上有你的名字,就向皇上進言道……」曹操說到這裡,語氣驀地一頓,卻不繼續說下去了。
「丞相大人,他……他向陛下進的是什麼言語?」郗慮急得從席位上傾直了上身,伸長了脖子,緊盯著曹操的喉嚨,恨不能用鉤子一下把答案從曹操的嗓子眼裡鉤拉出來。
「這個……你最好還是親自去問當時在場的華歆尚書。」曹操一撫鬚髯,迴避了他的追問,「罷了!郗大夫,你也不要把這事兒過於放在心上嘛……」
「不……不……此事關係到郗某的清譽,郗某一定要懇請丞相大人能夠直言告知。」郗慮仍是堅持著追問不已。
曹操輕輕歎了一口氣,慢慢說道:「本相一向敬重孔大夫為人謹守禮法、清名遠揚,卻沒料到他竟會在郗大人的背後進你的讒言——華尚書告訴本相,孔大夫當時對陛下是這麼說的:『郗慮貪圖榮祿,守道不堅,立身無節,奉君不誠,豈堪擔任御史大夫?』」
其實,曹操在複述孔融當時向獻帝的進言時故意漏掉了一些內容,孔融的原話是這樣講的:「郗慮貪圖榮祿,守道不堅,立身無節,若臨大事之際必不能制衡跋扈之臣而奉事漢室,豈堪擔任御史大夫?」當然,被漏掉的這部分內容,曹操在這裡再怎麼「坦誠」,也是不會向郗慮言明的。他當時推薦郗慮當御史大夫,恰恰不就看中了他「臨大事之際必不能制衡跋扈之臣」這個最重要的優點嗎?
「啊!孔大夫……他……」郗慮一下又跌回了席位之上,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他怎能信口雌黃,惡語中傷郗某!」
「郗大夫,本相最終還是讓華歆勸服陛下任命了你為御史大夫——這樣看來,他這番讒言終究徒勞無功!」曹操冷冷地笑了一下,假意溫顏而道,「孔大夫是朝廷清流名士之領袖,你也是朝廷的元老重臣——你倆還是以和為貴,這些無謂之爭就不要放到心上去了!」
「哼!這個孔融!」郗慮憤憤不平地說,「他到陛下那裡亂說郗某『貪圖榮祿』——依郗某看來,他自己一心想坐到郗某現在所居的這個『御史大夫』的位子才是真的!他亂說郗某『奉君不誠』——哼!他在北海郡時擁兵自重、獨斷專行又能算是『奉君虔敬』了?」
越說越氣之下,郗慮心底一個惡毒的念頭猛地冒了出來,於是道:「郗某聽到有人談起過,孔融在當北海郡太守時曾經十分狂悖地宣稱『執天下者,何必卯金刀』!」
「什麼?他竟說了這樣一句話?」曹操一聽,大驚失色,「他說『執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卯金刀』者,『劉』也!劉氏不執天下,莫非由他孔氏來執天下不成?這可是大逆不道之詞啊!郗大人可是聽得真切?」
「這……這……」郗慮見到曹操抓著這句話顯得這等震驚,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隨口亂編的這句謊言是多麼的出格,而且孔融忠於漢室乃是朝野公認的,只怕撒出去是無人相信,急忙囁囁地說道,「這個……郗某只是記得一些北海郡來的流民談起孔融似乎曾經說過這句話……郗某也有些記不真切了……」
「凡有可疑之言,必有可疑之事,務必徹查到底!」曹操鬚眉虯張,臉色驀然變得鐵青而可怖起來,「呼」地一下從木榻上站起身來,目光凜凜地逼視著郗慮,「尊奉天子,維護漢室,乃是我等人臣誓死固守之責。無論是誰,只要敢對我大漢稍有不遜之心、不遜之語、不遜之言,一律殺無赦!」
聽著曹操這番殺氣騰騰的話,郗慮不禁心頭狂震,胸中五臟便似翻轉一般攪動了起來——糟了!自己剛才掉進他精心編織的語言陷阱裡了!這個曹丞相費盡心機,終於引出了自己在一時情緒失控之下對孔融隨口道出的那番「莫須有」的誹謗之詞。難不成曹丞相今夜千方百計用話語挑撥離間,就是想要挑起自己與孔融的暗鬥?自己難道要成為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去對付孔融?糟了!糟了!自己怕是中了曹丞相的圈套……他這時的思維是越來越清晰,然而情緒卻是越來越混亂:不過,這個孔融也真是有些可惡!他憑什麼要在陛下面前那麼譏刺我郗慮?……是他不仁在先,休怪我不義在後……哎呀!不行!我縱是這般恨他,但也不該昧著良心給他栽上這麼嚴重的誹謗之詞啊!誰會相信孔融竟會講出那樣的不遜之語吶?
「郗大夫!監察百官、整肅綱紀,乃是你御史大夫應盡之責!本相希望你能切實承擔起來,針對那些居心叵測之徒,要一查到底、一抓到底,絕不手軟!」曹操的聲音冷得就像凝成了冰塊一樣,「本來,本相是準備在今夜苦口婆心地勸說你和孔大夫和衷共濟、齊匡朝政的。然而聽你所言,孔融竟似有這等不遜之語——唉!大漢律法赫赫在上,本相也不敢因私廢公了!」
「曹……曹丞相……」郗慮在瑟瑟顫抖間終於鼓足了勇氣,插話道,「孔融當年那句『執天下者,何必卯金刀』的話,如今已經沒有人證了,郗某也是道聽途說……罷了!罷了!郗某願意聽從您的教誨,願意和孔大夫和衷共濟、共匡漢室……」
「嗯?郗大夫!你不要這等優柔怯懦嘛!對那些不遜之徒,應當『寧枉勿縱』!『沒有人證』、『道聽途說』這些都沒關係!本相讓你查,你就放手去查!」曹操背著手緩緩踱到驚駭得縮成一團的郗慮面前,不容任何反對地吩咐了下來,「本相會讓丞相府的法曹記室路粹,前來協助你們御史台共同查處孔融悖道逆法之事的!」
一聽「路粹」這個名字,郗慮更是心頭一緊:他可是曹丞相手下最得力的酷吏啊!聽說他最是擅長舞文弄法、羅織罪名的。曹丞相派他和自己一道查處孔融,分明是想置孔融於死地呀!看來,曹丞相今夜留下自己屏人密議的真正用意,哪裡是他口口聲聲所講的要調和自己與孔融的關係?根本就是一招借刀殺人之計!自己從一開始就鑽進曹丞相為自己精心設置的圈套了……但是自己這時候膽敢站起來拒絕他嗎?自己又拒絕得了他嗎?若是拒絕他的話,只怕他也一定不會放過自己罷……
一念及此,郗慮頓時冒出了一身冷汗。儘管廳內廳外到處都瀰漫著五月仲夏的炎炎暑熱,然而他此刻卻像掉進了冰窟一樣不停地打寒戰。
誰是曹操畢生的勁敵?
「咦?韓嵩送來的那本《治道集》當真是教人識字啟蒙之書麼?」司馬朗坐在馬車的車廂裡不無詫異地問坐在自己身旁的司馬懿,「那裡邊的文章詞句確是玄奧高妙啊!為兄可是從沒讀過那麼膾炙人口的『識字啟蒙之書』。」
司馬懿靜靜地坐著,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滿面毫無拘謹靦腆之態,反倒顯得十分精敏沉著,雙眼竟在車廂的昏暗之中閃射出亮利如鷹目一般的凜凜寒芒。他似乎正在認真地思考著什麼問題,被大哥忽然這麼一問才拉回了現實。司馬懿微一定神,向司馬朗緩緩道:「韓嵩送來的那本《治道集》,怎麼會是教人識字啟蒙的流俗之書呢?那不過是楊修為了炫耀自己的博學異才而隨口說來誆騙韓嵩的。」
「唔?他……他對這本書可是倒背如流啊!就像熟讀了許多遍似的。」司馬朗不禁驚疑異常。
司馬懿坐在一旁,只是含笑看著他大哥,一言不發。
「難……難道這楊修真有一目十行的讀書本領與過目不忘的好記性?」司馬朗猶猶豫豫地問道,「他隨隨便便把那麼厚的一冊絹本幾翻幾看,就能一字不差地記在心中?這一手絕活兒可真是了得啊!」
司馬懿這時才瞧著司馬朗微笑著點了點頭。
「不過,二弟你今天的表現也很不錯——你提出的那『八觀』識人之法,竟被曹丞相賞識有加而變成東曹署、西曹署的條陳指令施行下去,實在是難得的榮耀啊!」司馬朗回過頭來,也向司馬懿揚聲讚道,「本來,楊修憑著他那卓異不凡的稟賦在席間出盡了風頭,為兄開始還擔心他連你也比了下去。不過,楊修文采不凡,且又稟賦奇佳,終究會在丞相府中成為二弟你仕途之上的一大勁敵。」
「大哥提醒得對,小弟日後一定會對楊修暗加注意的。」司馬懿點了點頭,緩緩答道。他沉吟了一會兒,又道,「不過,大哥,正是今天我提出『八觀』識人之法被曹操賞識有加而納取施行之事,才讓小弟親眼看到了曹操的過人之處。」
「唔……何以見得?」
「先前小弟在河內郡之際,多次聽到來往賓客講起曹操有『不拘一格,唯才是舉』的雄才偉量,當時還僅是有所耳聞而已。今日席間,他不以小弟年輕位卑、資淺名微而怠忽自傲,聞一善而即納之,聽一言而即用之,從諫如流,無滯無礙,這是何等恢宏大度的馭才之道?」司馬懿的眼神斂成了兩道鋒利的寒光,彷彿正將自己眼中所看到的真相一寸一寸地剖開,「說實話,就此一點,小弟已對他甚為敬佩。曹操能在十餘年間於強敵環伺之下,如天降奇峰般巍然崛起,一舉肅清中原、掃平朔方、成就霸業,豈是一時的邀天之寵乎?我司馬懿能在他身邊時時沉潛觀察,其實倒是一個借鑒他之長處、增長我之才幹的絕佳良機!」
司馬朗聽罷,亦是深有同感地連連點頭,喟然歎道:「曹丞相的過人之處那可是多了去也!不僅他這馭才之道恢宏大氣,還有他的用兵之術、治國之能、權謀之長……哪一樣不是卓異超群?二弟你若有心想學,饒是你天資不薄,那也真夠你學好一陣子的了。」
司馬懿並不接話,仍是靜靜端坐,默默而思。
「二弟啊!有一個消息你知不知道,據說踞守西涼的槐裡侯、征西將軍馬騰,繼韓嵩代表劉表進京朝貢之後,不日也要來許都向曹丞相歸順投誠了。」司馬朗的聲音慢得有些出奇,「曹丞相如今的聲威可謂登峰造極,他只要稍一叱吒睥睨,哪個諸侯膽敢抗命不從?聽說就連江東的孫權似乎也派出了使者即將前來述職貢奉。唉,眼下這時節曹氏的勢力如日中天,曹氏的基業固若金湯,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的大略只怕是無從下手了。」
聽完了大哥的話,司馬懿的眼中精芒一閃,亮得便似刀鋒一劃而過。他靜默了片刻,終於也緩聲開口了:「大哥,此刻便講曹氏的勢力如日中天、曹氏的基業『固若金湯』似乎還過早了一些。依小弟之見,表面上看來曹操勢傾天下、力壓群雄,馬騰、劉表、孫權個個都向他表示了恭順之禮——不過,這一切都是他們在藉機探察曹操的虛實、底細!大哥以為馬騰真的是進京向曹操歸順來了嗎?據小弟所知,馬騰此番赴京之前,已將他手下十萬西涼兵馬的統帥之權移交到了他的嗣子馬超手中,並令他們全部留守後方原地不動,隨時聽從他的調度——他這也是為自己留了一記『後招』的。倘若馬騰在許都察覺事有不測,那十萬西涼鐵騎是會隨時向曹操發難的。
「還有,你以為韓嵩本人雖被曹操用一個『侍中』之位收買之後,回到荊州就能說服劉表真的前來歸附臣服?據小弟所知,劉表已經把劉備的兵力安排到了靠近中原腹地第一線的新野縣與樊城,那正意味著他已經做好了全面抵抗曹操南下征伐的一切準備了呀!
「至於江東孫權突然派出使者直赴許都述職貢奉,其用心也是昭然若揭。曹操若想憑藉著肅清中原、掃平朔方的一時赫赫聲威就能懾服這些諸侯們,只怕難以如願。如今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要關頭,倘若他稍有不慎、一著走錯,這天下的大局說不定就會猝然逆轉!」
「不會吧?」司馬朗聽得有些心驚肉跳,「二弟,你這些話未免有點兒言過其實了。」
司馬懿卻似石像一般沉默著,並不為自己的推斷多作辯解。這時,車簾外面傳來了駕車的牛金的話聲:「二位少爺,到家了。」
「且慢。牛金,你且駕車繼續向前駛去,」司馬朗心中一動,向車廂前面吩咐道,「本座要和你二少爺在車裡再談一會兒話——到時候喊你回府,你再回府。」
「是!」牛金在車簾外應了一聲,長鞭「啪」地一甩,又趕著馬車向前疾馳而去。
司馬懿在司馬朗驚疑的目光注視之下,無奈只得又開口道:「大哥懂得丞相大人今夜舉辦慶賀宴的用意了嗎?厭棄浮華,喜好儉樸,不事張揚,這些原本一向是丞相大人的秉性和作風啊!小弟自應辟進入丞相府中這幾個月裡冷眼旁觀,他曹操是連碗裡的米飯無意中撒落到了桌几之上,都要用筷子拾起來繼續吃掉的人,為何在今夜卻『反其道而行之』,在慶賀宴上極盡鋪陳奢華?」
「曹丞相一來是為自己被封為丞相而高興,二來也是向荊州韓嵩展示我中原神州之物華天寶嘛。」司馬朗思慮片刻,方才緩緩答道,「二弟難道又從這一場慶賀宴中看出了什麼門道?」
「大哥所言,其實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哪!」司馬懿皺緊了眉頭,「小弟認為,曹操舉辦這場慶賀宴,最重要的用意是逼著朝廷高卿大夫們對自己『廢三公、攬相權』表示贊同——他舉辦如此盛大的慶賀宴,正是向大家表明:以他的巍巍之功、赫赫之尊,是完全可以配得上享受這世間所有的榮華富貴的!」
「照二弟這麼說,曹丞相豈非成了『沐猴而冠』的可笑之徒了?」司馬朗微微搖搖頭,「他怎會這般膚淺?」
「大哥,曹操並不是『猴』,他是在『沐人而冠』啊!『沐人而冠、錦衣晝行』,正是他精心使出的一記奇招!」司馬懿徐徐而道,「大哥忘了建安五年曹操於許都郊外狩獵擅代天子而受群臣之賀的那件事兒了?」
「唔……你是說他又在自樹其敵、引蛇出洞?」司馬朗的眼睛不禁一亮。
「不錯。在今日的慶賀宴之上,孔融大夫不是已經被他『引』了出來嗎?」司馬懿的目光深深地投在了車窗之上,「就像當年的董承、王子服、種輯一樣被『引』了出來。這一次,孔大夫是不得不奮袂而出,而曹丞相只怕對他也難以再存優柔包容之念了……」
「可是,那孔大夫乃是孔聖後嗣啊!當年大將軍何進那麼驕橫貴重,也曾被孔大夫罵了個體無完膚——何進羞得閉門思過了三日三夜,他那時只怕把孔大夫恨得連牙根都癢壞了,末了也不敢把孔大夫怎麼樣?」司馬朗驚得一個激靈,「連當年何進都不敢做下去的事兒,曹丞相今天還敢使出什麼辣手嗎?」
司馬懿只是沉默地看了大哥一眼,並不答話。
從司馬懿這深沉的一眼中,司馬朗也立刻明白過來——他眼中的意味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曹操是何等神武雄斷的主兒,豈是那個志大才疏、有勇乏謀的何進所能比擬的?曹操只要下定決心做的事兒,豈有做不成的?
一時之間車廂裡靜了下來,只聽得外邊車輪之聲在「轆轆」作響。
許久,司馬懿的一聲長歎打破了這片寂靜:「自今夜而起,內廷與相府間再無寧日矣!曹操在他的功業達到巔峰之際,同時也已招來了他畢生之中真正的勁敵。」
真正的勁敵?曹操畢生之中真正的勁敵是誰?會是孔大夫嗎?孔大夫一介清流文士,怎會是曹操的真正勁敵?司馬朗只覺思潮翻滾,始終不得頭緒。他欲待再追問二弟時,司馬懿卻已似睡鷹一般倚在車壁,瞇上了雙眼默默養神不語。
孔融捅了個「大婁子」
在重重樹蔭的森森綠影掩映之下,尚書檯府署的正殿之中異乎尋常地顯得清涼宜人。
荀彧自早晨辰時起就一直伏案批閱著朝廷上下的各類文牘,忙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在本朝的官制當中,他所任的尚書令是內廷官宦之首,地位顯要之極——「經綸萬機,執掌權樞」。平日裡休言漢廷裡那些高卿大夫,就是身為丞相的曹操在秉政決斷之際,亦要對他的意見傾心聽取數分,禮敬有加。
然而,荀彧雖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權,為人卻極為沖淡儉約、清正廉明。曹操曾經帶領漢朝眾卿十八次聯名上奏天子請晉封荀彧為「三公」重爵,都被他一意謙辭而拒了。不過,荀彧本人謙和自牧、淡泊名爵,卻對朝野上下的賢士俊才視之如親、愛之如命,推賢進士不遺餘力,正如曹操衷心所贊「荀令君之進善,不進則不休」。本朝司隸校尉鍾繇、御史大夫郗慮、吏部尚書華歆、諫議大夫王朗、謀略高士郭嘉等名士顯貴,均為荀彧慧眼識拔、舉至高位。曹操親書一匾「仁以立德,明以舉賢,義以勵眾,智以濟世」十六個金字贈予荀彧,並稱讚他為「千古一聖、曠世儒宗」。
此刻,尚書檯正殿堂上雖然涼氣襲人,而荀彧伏案閱文之際,額角卻已微微見汗。他感到自己確實有些乏了,便伸了伸腰,從榻床上站起身來,準備到殿外林蔭道上走一走散散心。
正在這時,殿門處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荀彧循聲抬頭一看,見是剛從皇宮陛下那裡回來的議郎趙彥,抱著一疊獻帝批閱過的奏章正立在那裡,準備向他躬身行禮。趙彥是皇宮大內派駐在尚書檯的專使,專門負責皇宮與尚書檯之間的文牘奏章傳遞。當然,趙彥能夠擔任這個專使,也是荀彧瞧在他為人忠謹沉慎的優點上舉薦而成的。
「坐!坐!先休息一會兒再說罷!」荀彧伸手指了指自己書案左側的一張榻席,讓他先行坐了下來,「你揀這裡邊陛下最關切的幾道奏章說給本座聽一聽。」
趙彥急忙謝過,拿起榻席邊放著的一隻陶壺,「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涼水,潤了潤嗓子,才開口說道:「關於丞相府準備將中原各州農民、農屯『客戶』的田地租稅與納糧,從十分之五再提到十分之六的這個條陳,陛下有些疑惑,特向令君大人示問:如今袁紹已滅、中原已定,天下百姓無不如久旱而得甘霖,正期盼止戈釋重、休養生息——而丞相大人亟欲提高租稅與納糧之量,豈非為庶民而增負?這數年來,庶民之賦高達十分之五,已是疲瘁有加;若增達十分之六,民何以堪?」
「唔……陛下真是仁明之君哪!念念不忘民生之艱,仁心惠言洽然可感!」荀彧緩緩頷首,慢聲慨然道,「這個事,本座記下了,待會兒再加解釋。陛下對其他的奏章還有何高見?」
趙彥又道:「曹丞相上奏請陛下頒旨發佈禁酒令。陛下原本也是贊同的,認為丞相禁酒之意在於節約軍糧,避免因釀酒而浪費糧食。同時,陛下也有另外一種認識。曹丞相禁酒就是為了積糧,積糧就是為了備戰出征。他要求下官詢問令君大人:袁紹、袁術、呂布三賊已滅,關西亦無大患,曹丞相依然一意急著積糧養兵,卻欲麾指何方?莫非還要對荊州牧劉表、益州牧劉璋等宗室發兵進擊嗎?」
「這個……」荀彧聞言,面色不禁滯了一滯,「本座相信,曹丞相請求朝廷頒布禁酒令必是老成謀國之言。禁酒,也不單是為了積糧備戰,亦可視為曹丞相是在澄清吏治、以儉養德。還有,丞相府所呈的那個提高庶民田地租稅與納糧到十分之六的條陳,本座已決意批復不予施行。丞相府那邊若有異議,本座自會前去解釋平息。趙君意下如何?」
「趙某只是據實傳達陛下詢問之語罷了,自己並無他見。但是,就駁回丞相府提高庶民田地租稅與納糧之量的這個條陳而言,趙某以為令君大人之『導君以仁、順成其美』,可謂聖賢之風、澤被蒼生了!」趙彥恭恭然而言,眸中卻忽地閃出了一道奇異的光芒,「不過,請恕趙某直言,您剛才還沒有直接答覆陛下的第二個問題吶。」
荀彧聽了,立在殿中,卻是半晌無語。趙彥等了好一會兒,見他沒有答話,便伸手一整衣冠,正欲肅然開口發言。這時,荀彧卻抬頭望向窗外院落裡的殷殷綠蔭,徐徐然說道:「袁紹、袁術、呂布三賊雖滅,中原雖定,然而四海尚未底定,諸侯仍在割據,丞相大人這麼做,亦是汲取了『忘戰必危』的銘訓啊!爾等千萬不可妄加揣度。」
「令君大人,陛下還問:如今荊州牧劉表、江東孫權均已派出特使前來朝貢示禮……而且征西將軍馬騰亦將入京述職歸順……」趙彥仍是繼續遵照著漢獻帝的授意問下去,「您對此有何高見?」
「本座以為,劉表、孫權派出特使前來許都,均可謂外托朝貢進禮之名而內行觀望刺探之實,皆不足為恃。」荀彧悠悠答道,「唯有征西將軍馬騰,先前曾隨鍾繇討平郭援、高幹等逆賊,而今又親身入朝陛見,終與劉表、孫權等『口惠而實不至』不同。陛下須當留心,多加禮敬於馬騰——趙君謹記將老臣此言回稟陛下,不可輕洩於他人。」
趙彥一聽,立刻肅然斂容而道:「下官定然謹記而不外洩,不負令君大人所托。」
「江東孫權,其父兄本皆有忠烈之名,本座先前也一向看好他,以為他可以堪為漢室藩屏之臣。」荀彧淡淡地說道,「且說這一次他派出使者入京進貢——本座先前便以為他會派出張昭作為使者,卻不料他竟派了一個名為魯肅的江淮之士而來。如此看來,江東孫權亦未必是大漢之純臣啊……」
「令君大人何以見得?」趙彥愕然而道。
「張昭者,忠於漢室之清流直士也;魯肅者,觀時應變之戰國策士也。」荀彧神色凝重,話聲果決,「孫權派遣張昭還是派遣魯肅前來進京朝貢示禮,這二者之間的用意是截然不同的。」
「令君大人高瞻遠矚、明見萬里,下官欽佩之至。」趙彥聽了,不由得躬身深深一禮,滿面恭服之色。他沒料到荀令君竟對遠在江東的孫氏部屬人士竟也如同掌上觀紋一般,瞭解得如此清楚——荀令君委實堪稱神人:耳目遍佈之廣、心思覆蓋之遠,可謂已囊括五湖四海!
荀彧卻悠悠一歎:「亂世之際,能身處眾濁之間而始終不失其清者,何等難能可貴也!江東孫氏父兄兩代忠烈可旌,而傳至孫權之時不純其節、不終其德……可歎!可歎!」
趙彥聽罷,亦是心旌劇蕩,他一連張了幾次口,卻又一次次閉上了。忽然,他似是憶起了什麼,急忙從那疊奏章中抽出一份來,托在雙掌之上,甚為恭敬地站起身來,奉呈到荀彧面前,道:「令君大人,這是昨日太中大夫孔融給陛下呈送的一道密奏。陛下認為茲事體大,專令下官攜此密奏與令君大人一議。」
荀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並未立即伸手來接,不動聲色地問道:「孔大夫昨日是何時上此密奏給陛下的?尚書檯為何竟不知曉此事?」
趙彥面色一變,微微俯下頭去,道:「昨天夜裡,趙某奉陛下之命前往孔府請教幾個義理禮法之學的問題時,孔大夫當場托付趙某直接轉呈陛下的。」
「根據大漢制度,凡有上呈皇宮大內的奏章,必須先行交付丞相府與尚書檯共同審議,然後視其輕重緩急再獻給陛下決斷。你身為內廷議郎及尚書檯之專使,為何一反常制、逆而行之?」荀彧沉沉而道,聲音寒冷得出奇,「你不害怕別人指控你這『私傳文牘、干擾聖聽』之罪嗎?」
「令君大人此言,實令趙某死無容身之所了!」趙彥一聽,竟是淚流滿面,「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失聲泣道,「趙某赤心為國,耿耿忠誠可昭日月,『私傳文牘』之行是實,『干擾聖聽』之心絕無!」
荀彧雙目中波光微微一閃,臉上卻毫不動容,繼續冷冷言道:「古語有云:『朝政宜一,大臣宜和。』這才是有助於社稷安穩之大道。昨夜丞相大人為晉封相國一事而大舉慶賀,欲與群臣同喜同樂,這是何等彰功顯德、大快人心的盛事!陛下令你前去向孔大夫請教幾個義理禮法之學的問題,你本應當詢問清楚之後便立即返宮,不得逗留孔府阻擾孔大夫獻賀曹丞相。
「可你竟不識大體,鬧得孔大夫一連延誤了兩個時辰也未至丞相府獻賀,以致不知情的外人以為孔大夫與曹丞相似有失和之事。」
說到這裡,荀彧的聲音猛地一下提高了幾分,叱道:「趙君,此事錯在你處!你必須馬上去面見曹丞相,說清此事本末,主動引過歸己,化解掉曹丞相與孔大夫之間的這點兒嫌隙才是。」
他這嚴詞厲色的一席話砸將下來,趙彥已是承受不起,伏在地上淚流如注,隔了半晌,才喃喃說道:「令君大人一意調和諸位大人的良苦用心,下官心中自是明白的。下官也完全可以遵照您的吩咐切實去做——只是,下官斗膽請問令君大人:曹丞相與孔大夫,真會因為下官一番引咎自責的解釋,便能化掉彼此之間的嫌隙麼?」
說到這裡,他驀地抬起頭來,雙手再次奉上那份奏折,含淚盯著荀彧,道:「令君大人還是先行閱過孔大夫寫的這道奏章後再說吧!」
荀彧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伸手接過了趙彥呈過來的那道奏章,輕輕翻開一看,頓時大吃一驚——那奏章的題目太嚇人了:「宜准復古王畿之制」!奏章裡的內容更是鋒芒畢露:
臣聞:先王分九圻,以遠及近;《春秋》內諸夏而外夷狄。《詩》云:「封畿千里,惟民所止。」故曰:天子之居,必以眾大言之。周室既衰,六國力征,授賂割裂諸夏。鎬京之制、商邑之度,歷載彌久,遂以暗昧。秦兼天下,政不遵舊,革劃五等,掃滅侯甸,築城萬里,濱海立門,欲以六合為一區、五服為一家,關衛不要,遂使陳、項作難,家庭臨海,擊柝不救。聖漢因循,未之匡改,猶依古法,穎川、南陽、陳留、上黨三海近郡,不以封爵諸侯。臣愚以為:千里寰內,可略從《周官》六鄉、六遂之文,其中所有郡縣統歸陛下直轄,以正王賦、以崇帝室。
讀到最後一句之時,荀彧「唉」的一聲長歎,接著「啪」的一響合上奏折,閉著雙眼仰面朝天,滿臉露出哀傷之色。
「令君大人……令君大人……」趙彥看著荀彧這般表情,不禁有些驚慌地囁囁喊道。
荀彧隔了許久,方才睜開雙目,勉力穩住自己胸中的激盪之情,緩聲問道:「趙彥!你當時為什麼不勸說他不要上這道奏章?你……你為什麼不阻止他這麼做?」
「令君……令君大人!」趙彥一聽這話,頓時連連叩頭喊道,「您……您錯怪下官了!是孔大夫自己執意要求下官向陛下轉呈這道奏章的啊!下官當時勸得口乾舌燥,他是一點兒不聽啊!」
聽到這裡,荀彧雙眸之中立刻湧起了瑩瑩淚光。他靜了片刻,擺了擺手,止住了趙彥的哭泣,慢慢退到榻床上坐了下來,拿著那份《宜准復古王畿之制》的奏章陷入了沉思之中。
孔融在這個時候呈上這道奏章,是公然反對曹丞相盡握大權、獨領朝政。當然,他這道奏章也來得甚為巧妙,可以稱得上是曹操對漢朝是否仍然懷有忠心的一塊「試金石」——曹操若能依他奏中所言,將自己那塊屬於「千里寰內」的武平縣封邑公開辭讓,移交給皇宮大內直轄,則可謂忠心可鑒,堅守臣節;曹操若是拒絕了孔融奏中所言,則可謂心懷異志,難免有專權不遜之嫌。
但是無論曹操辭不辭讓武平縣之封邑,他都必將從心底深處對孔融極為不滿——這是在利用君臣禮法之大義逼曹丞相自削實權。自十餘年前曹操親迎天子入駐許都以來,還沒有哪個高卿大夫敢向曹操這樣針鋒相對地公開逼他自我削權。而在這樣的問題上觸怒曹操的後果是什麼,大家自是不想而可知的了。
終於,荀彧沉沉地歎了一口長氣,喃喃說道:「先世孔子聖君有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孔大夫可謂秉承祖訓而始終不奪其節,求仁得仁,又何悔乎?趙君,你且下去罷。讓本座一個人在這裡靜一靜……」說著,兩行清淚奪眶而出,沿著面頰緩緩地無聲地流了下來。
孫權移禍荊州
「本相要下一道求賢令,發到各個州郡去!」曹操坐在丞相府正殿的議事堂正席之上,對侍坐在右下首席位處的楊修吩咐道,「楊君就在這裡給本相起草這份手令的文稿吧!」
坐在楊修對面的司馬懿和辛毗都不禁抬起頭來瞧了楊修一眼。辛毗的目光在楊修臉上一掃,一絲妒意一顯即隱;而司馬懿卻是靜靜地盯著楊修伏在案上握筆行文,神情若有所思。
只聽得議事堂內,楊修筆落紙上,「刷刷」連聲,不到半盞茶的工夫,他已是揮毫寫成了手令文稿,恭恭敬敬地呈了上來。
曹操接過文稿,細細閱看起來:
古人有言曰:「得鳥者,羅之一目。然張一目之羅,終不得鳥矣。鳥之所以能遠飛者,六翮之力也。然無眾毛之助,則飛不能遠矣。」平亂治國安天下,非得眾賢之力不足以濟事。得賢人,亂無不平,國無不安,君無不榮;失賢人,亂無不生,國無不危,君無不辱。凡有忠恪誠孝、清廉方正、通經達禮之士,雖隱處巖穴、闔戶養志,亦不得自棄於世,請速應本相此令,赴朝入仕,共匡帝室!
曹操低低地念了一遍,先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忽又微微搖了搖頭。
楊修、司馬懿、辛毗見曹操這般舉動,個個面面相覷,甚是驚疑。
終於,楊修按捺不住,開口問道:「丞相大人,莫非屬下文稿之中可有疏漏不當之處?還請丞相大人明示。」
「唔……你這道手令文稿言簡意豐,筆意凝練,可謂文牘之菁華,本相欣賞得很哪!」曹操微笑著讚了幾句,卻又略一皺眉,認真地講道:「可是,本相用人納賢的準則一向是『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雖有忠恪誠孝、清廉方正、通經達禮之士,卻不能為本相折衝破敵、殄賊滅寇,用之又有何益?」
此語一出,楊修等人不禁都是吃了一驚。本朝官制之本在於以德治國,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非賢良方正之士而不得征辟任用,這已成了數百年不可改易之鐵規。然而今日曹丞相開口便要否掉「以德取人」之法,換之「任人唯才」之術,實在是匪夷所思!
曹操見楊修一臉驚疑,知道他的思維一時還不能轉過彎來,便又緩緩說道:「罷了,罷了,你們也不要去多想什麼了。日後你們跟隨在本相身邊周旋多時,自會明白本相這『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之要義的。這樣吧,本相剛才已經給這道求賢令打好了腹稿,現在就念來給你們聽一聽——司馬懿,你幫本相記錄下來。」
說罷,他一捋長鬚,揚聲宣道:「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邪?而陳平定漢業,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廢乎?有司明思此義,則士無遺滯、官無廢業矣!」
他一念完,司馬懿也正好提筆寫完。寫成之後,司馬懿極為小心地把文稿呈給曹操過目審核。
曹操一瞧之下,不禁失聲讚道:「呵!沒想到仲達你的這一手書法倒是鐵畫銀鉤、遒勁秀逸!你這筆上的功夫,看起來比鍾繇也差不了多少吶!」
司馬懿微微有些臉紅,謙虛地說道:「丞相大人過獎了。」他心道:鍾繇的書法何足稱道?我同窗好友胡昭的那書法才真是「方寸之間見丘壑,起折婉轉蘊風雷」吶!
他略一沉吟,向曹操進言道:「丞相大人這篇手令實在是言近而旨遠、切實而立本。不過,依屬下之見,此篇手令通篇講的都是一個『士』字,其題目不如改為『舉士令』。」
「可。」曹操點了點頭,放下了那篇《舉士令》的文稿,又拿起了楊修所擬的那篇《求賢令》文稿,再細細地瞧了一番,低低地自語道:「哼!孔融堪稱是忠恪誠孝、清廉方正、通經達禮之士的典範了。但他在擔任北海郡太守時政綱紊亂、庶務盡弛,又濟得何事?倘若當年袁紹之逆謀得逞,他只怕也唯有瞠目坐視、束手待斃了!」
正在這時,曹洪從議事堂門外跨了進來,向曹操抱拳稟道:「啟稟丞相大人,江東孫權派來的朝貢特使魯肅前來求見。」
「孫權特使?魯肅?」曹操撫鬚沉吟片刻,開口道,「你且帶他先行去見荀令君罷。」
「這……」曹洪有些猶豫地說道,「這個魯肅剛才對屬下說明過了,他已去皇宮內廷謁見過荀令君了,荀令君已讓楊俊侍郎先行收下了他的朝貢禮品。他還說,正是荀令君提醒他前來拜會丞相大人的……」
「哦!他已見過荀令君了?」曹操有些奇怪。根據以往的情形,荀彧一般在接見過四方諸侯來使之後,都會寫個接待條陳讓手下的尚書郎帶著來使來拜會自己,這一次,荀彧卻讓魯肅逕自一人前赴相府求見,倒是有些反常。他一時也不及多想,便隨口答道:「也罷。你且下去傳他進見。」
在曹操的心目中,那個坐擁江東數千里疆域的討虜將軍孫權其實一直是個有些神秘莫測的人物。
孫權的父親是原長沙太守孫堅,曹操對此人倒不陌生。當年關東十八路諸侯會盟共討董卓之時,只有他和曹操奮不顧身地衝上前線硬碰硬、實打實地發兵討伐過董卓的西涼大軍。而且孫堅極會用兵,連董卓的心腹大將華雄都被他一戰而斃,逼得董太師不得不遷都退避。所以,曹操對孫堅的忠勇善戰一向印象深刻。說起來孫堅素來自稱兵聖孫武之後,卻多次被士族之流視為笑談,但在曹操看來,這位「莫須有」的兵聖後嗣確然頗有孫武佈陣用軍之風。
後來,孫堅在與劉表帳下大將黃祖交鋒時身中暗箭而死,他的長子孫策繼承了他的基業——這個把一代鴻儒名士王朗、華歆打得棄城而逃的「小霸王」,不僅僅繼承了他父親的僚屬和部曲,更是繼承了他父親的驍勇與智謀,一度被許都朝廷的儒林士苑視為「項羽再世」。孫策雖然只活了二十七歲,卻一舉開創了父輩所難以企及的功業——數年之內囊括了江東六郡,疆域拓展數千里,鋒芒直逼許都周邊郡縣。曹操在發出「此獅兒難與爭鋒也」的慨歎之後,密令郭嘉與陳登以最隱秘的手段終於讓他「猝然」遇刺身亡,這才遏住了他咄咄逼人的西進之勢。然後,孫策的弟弟孫權,一個年方二十七八歲的碧眼青年繼承了孫策留給他的一切「遺產」:江東魚米之鄉與富庶之地,還有一大批忠心耿耿的幕僚與部將,比如張昭、孫邵、諸葛瑾、周瑜、程普、黃蓋等。
孫策身亡之後,曹操就再也沒顧得上怎麼對付江東孫家了,轉身投入了剿滅河北袁紹的大戰之中。這一晃就是六七年過去了,孫權和他的江東勢力彷彿隱沒在自己的東邊若虛若實。直到今年孫權干了兩件大事,才讓曹操倏地注意到了他一直潛藏著的驚人實力——
今年正月下旬,孫權不顧張昭等幕僚們的紛紛反對,以毅然決然的鐵腕手段將自己的行營幕府從會稽郡遷到了鄱陽湖畔的柴桑城。當然,他對外宣傳說服的「牌子」也打得甚為巧妙而又義正言順——「剿滅黃祖,為父報仇」。
三月,孫權親率大軍,以猛將甘寧為先鋒,攻打荊州治下的夏口城,臨陣斬殺了孫家的仇人黃祖,直接突破了荊州的「東大門」,取得了一場令人矚目的大勝。然而,在殺掉黃祖之後,孫權便立刻撤軍退到長江南岸的營所自守,並未乘著這一勝之威而輕躁渡江西進。
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思考,讓雄視一世的曹操也不禁聳然動容。
會稽郡是什麼地方?是一個偏處長江下游中部的郡府,在那裡駐紮行營幕府也許對掌控吳越之地有幫助,然而卻對整個天下形勝要塞的大格局根本產生不了多大的衝擊。但是,柴桑城就不一樣了,它直接位於長江中游的樞要之地,東傍鄱陽湖,西靠荊州江夏郡,若是以它為據點,向北,可以遙撼許都;向西,可以逼取荊襄。孫權竟敢力排眾議,遷都柴桑,佔據這個長江要塞之地,顯然蓄謀甚大——似在觀時伺變而攻守自如。
果然,他一遷到柴桑之後,立刻便在西進之「攻」的方略上牛刀小試,竟一舉斬除了久經沙場的悍將黃祖。這也罷了——孫權倘若僅僅是用兵之才過人,那也不過是他兄長孫策一般的江東「小霸王」之流的角色。對這一點,曹操倒不很忌憚,他曹操手下尚有張遼、徐晃、曹仁等大將可以壓制他。
然而,令曹操格外震驚的是,孫權取得那般豐碩的戰果之後,卻不肯乘機渡江奪取夏口城,反而偃旗息鼓退守長江南岸——彷彿那場戰役僅僅是為了除掉他的殺父仇人黃祖。
很顯然,孫權這麼做是有著非常之深的用意的。一直默默地關注著江東一切動向的荀彧當時就提醒了曹操:孫權此舉分明是為防備曹軍將來南下征伐,做著政治與外交上的鋪墊。
首先,黃祖一死,荊州的劉表和江東的孫氏之間所謂的「血海深仇」便消弭了一大半,未來孫劉兩家倘若面對曹操這個來自北方的最大威脅聯手對抗之時,他孫權也可以不必背上「不孝」的罵名了。與之相呼應的,斬殺黃祖而不奪取夏口,則是在向荊州劉氏示好,表明自己並沒有奪取荊州的野心與企圖。這樣,他從某種程度上既可以降低劉表對他的敵意,又可以增強劉表對他的好感。在曹操即將擁軍南下的局面下,這個政治信號是意味深長的,它意味著南方兩個實力強大的地方諸侯有合流對抗許都朝廷的可能。而這樣的可能性,是曹操最不願意看到的,而又最不能忽視的。
不過,曹操也知道,如今劉表身患痼疾,兩個兒子劉琦、劉琮又皆不成器,他手下的大將蔡瑁、張允與謀士韓嵩、蒯越、王粲等又在向自己暗送款曲——荊州上下只怕早已人心動盪,哪裡還有餘暇去謀劃這種與江東孫氏「近交遠攻」的聯手大計?除非是劉備主政荊州還差不多……他或許還有這種器宇和膽量敢於做出這種非統攬大局而不能的非常之舉。
那麼,孫權日前又派出特使到許都來幹什麼呢?他莫不是也察覺到了荊州方面存在著的一些異動跡象,特來刺探自己的虛實、底細的?畢竟,韓嵩親近許都朝廷的那些言行也實在太過露骨了些……或許孫權也在惴惴不安。倘若荊州猝然徹底投向了許都朝廷,臣服在了本相的腳下——這大概便是他生命中絕對不能承受之「噩夢」吧?
曹操就這麼沉沉地思索著,以致曹洪帶著那個孫權特使魯肅在廳門口處恭候了許久也沒有瞧見。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辛毗作為丞相府的副長史,自然是該提醒曹操回到現實中來的。他一連喚了數聲。「丞相大人……丞相大人……曹將軍他……」
「唔!」曹操終於聽到了辛毗的呼喚,抬眼望了一下廳門口那裡,立刻便收回了思緒,腰板一挺,坐得穩如磐石,語氣也變得十分威嚴起來,「進來吧!」
曹洪這才站在門邊往裡一伸手,讓孫權特使魯肅自己進去。
曹操端坐榻席之上,冷冷地望著魯肅。但見他年過三旬,玉面烏須,體貌魁奇,雖是一襲儒服裝束,然而眉宇之際卻自有一派明敏精悍之氣溢然而出。這也是一個豪傑之士啊!曹操在心底暗暗讚歎一聲,卻並不開口發話。
「在下臨淮寒士魯肅,在此拜見丞相大人。」魯肅望了一眼高坐堂上的曹操,一進門便伏身下拜,行過了大禮。
「免禮。」曹操慢聲應了一句,待他立定之後,緩緩而問,「孫討虜特遣魯君入朝述職貢奉,想必此行目的已經達到——魯君今日前來本府,又為何事呀?」
魯肅深深一躬,俯下頭去,恭然之極地言道:「在下謹奉孫將軍之命,特來恭賀丞相大人登居鈞位、秉國執政、威服天下、萬眾歸心!」
曹操臉上不露絲毫聲色:「本相升任鈞位,不過是天子賢德所加、厚愛垂恩而已——本相自思何德何能何以堪之?孫討虜又何賀之有?」
魯肅仍是躬身不起,俯首繼續而道:「丞相大人神武蓋世、靖平中原,孫將軍與在下等均是衷心恭賀,豈有他意?丞相大人十餘年間,擒呂佈於下邳,殄袁術於淮南,摧袁紹於官渡,破烏桓於白狼,扶漢室於將傾,拯百姓於水火,功德巍巍,四海景仰,實是當得起天下萬民皆賀而絲毫無愧啊!」
楊修與司馬懿在兩旁聽了,都是微微一驚:這魯肅滿篇文縐縐的歌功頌德之詞便似流泉一般隨手拈來——這般的「舌燦蓮花」功夫倒是頗有幾分了得!
果然,曹操鐵板一般凝肅的面龐之上微微露出了一縷笑意:「本相多謝孫討虜的美意了。」說著,他把眼色往辛毗那裡一丟。辛毗立刻會意,便在一側霍然問道:「魯肅先生,孫討虜既然亦知向丞相大人恭賀敬戴而不失禮,卻為何不索性如征西將軍馬騰大人一般解散部曲、單騎入京歸順而至?」
辛毗這一句話問得又刁又狠——堂上在場諸人個個都屏住了呼吸且看魯肅如何回應。
卻見魯肅靜默了一會兒,終於仰起面來正視著曹操:「啟稟丞相大人,孫討虜之所以不能親身入許都恭賀盡禮,實是備有一份薄禮敬奉給丞相大人——他已攻殺逆臣劉表之股肱大將黃祖,並陳兵於長江之畔,隨時策應丞相大人擁旌南下……」
「哦?孫討虜稱劉荊州為逆臣?」曹操呵呵一笑,「可是這個『逆臣』已經派了韓嵩前來朝貢示禮。」
「劉表早在七年之前已有郊天祀地的『悖道之跡』,這如何不算逆臣?」魯肅正色言道,「他此番前腳剛派遣韓嵩入京朝貢,後腳便命丞相大人的心腹大患劉備屯守樊城向北陳兵——可謂之『首鼠兩端、陽奉陰違』。」
曹操一聽,面色微變,撫著自己胸前的鬚髯半晌沒有答話。倘若劉表真是有心開始重用劉備了,那倒真有些麻煩。
司馬懿在一旁的席位上看得分明:這魯肅果然很有一套縱橫遊說之術,短短幾句話間便已暗藏了「李代桃僵、移禍荊州」的極深陰謀——他這麼說、這麼做,完全是想將曹操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對荊州八郡的徹底攫取上來,而他們江東孫氏則大可避開曹軍的第一波南下攻擊「隔岸觀火」。進,則可趁火打劫;退,則可坐收漁人之利。一念至此,司馬懿不由得悚然一驚:江東孫氏竟有如此厲害的權謀與手腕,這才堪稱曹操平生難遇的真正勁敵!唉……劉表手下有韓嵩、蔡瑁之流的貳臣,實為可悲可歎;而孫權帳中竟有魯肅這等的能臣,實為可畏可懼!一時之間,對比之下,司馬懿只覺這天下之大、人才濟濟,自己以前沾沾自喜的那一點兒謀略之術的造詣,實在也未必就能壓服得了多少人去……還是師父管寧先生教誨得對啊:「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
「這個消息麼,本相早已知道了。」曹操臉上已完全恢復了一片平靜,只是淡淡地吩咐道,「辛毗——你且帶這位魯肅君下去,代本相好生酬待……」
他自然是不會聽了兩三句花言巧語,就相信孫權在長江之濱陳兵列營真的是為了策應自己南下征討劉表,但是孫權既然向自己擺出了這樣一副姿態,那也得要像唱戲過場一樣「配合」著他,把這些表面功夫做足啊。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孔融
一條寬約六丈的大溝引導著穎河之水緩緩流向許都之南,注入一個方圓百餘丈的大池。池畔立著高達一丈二尺的花崗巨岩,上面用朱漆塗寫著三個篆書大字——朱雀池。
在朱雀池的北面,有一塊二十餘丈寬闊的平坦空地,空地兩側是疏密相間的柳林。而空地四周則站滿了一排排執戟仗戈的甲冑之士,整整齊齊地站在熾熱的陽光中一動不動。
空場之上,則是一座高大的松木棚堂,四面掩垂著碧紗布幔,在微風吹拂下忽開忽合,看上去煞是清爽宜人。棚堂裡面賓客滿座,遠遠望去,人頭攢動,十分熱鬧。
棚堂正中的紫木方榻上,依然是曹操昂然高坐。木榻的左右長席上,依次坐著高卿大夫與相府掾屬們。這一次,曹操右邊的席位依次坐著的卻是已經入朝歸附的征西將軍馬騰、劉表的朝貢特使韓嵩、孫權的述職特使魯肅,以及曹操特地從溫縣孝敬裡請來的前京兆君司馬防等世交友人。
本來,曹操還邀請了前太尉楊彪的,但楊彪自稱足疾未癒而未能赴席。由於這一次天子陛下委託曹操代為主持禮待四方特使與馬騰將軍,是一次朝廷宣示「懷柔遠服」的盛會,所以執掌漢室禮儀與顧問之責的太中大夫孔融,也頗為罕見地到場參加了,坐在魯肅的下首席位之上。
曹操左邊長席這一次卻是以尚書令荀彧為首,以下依次是郗慮、鍾繇、華歆、王朗、賈詡、楊俊、荀攸、司馬朗、崔琰、毛玠、董昭、辛毗、楊修、司馬懿等官員。這也讓外面來的馬騰、韓嵩、魯肅看到,在正規的對外場合之中,實質上荀彧是許都朝廷裡除了曹操之外份量最重、聲望最高的社稷之臣——連堂堂一萬石官秩的御史大夫郗慮,也不得不恭然屈居於他這位中二千石官秩的尚書令之下6 。
馬騰是昨天上午到達許都的。他年約六旬,魁梧的身板卻挺得筆直,鬚髮花白,大得出奇的臉盤由於受到隴西邊塞之地多年的風吹日曬,鍍上了一層厚厚的古銅色。他素來便是個粗豪之人,此刻在席位上一時忘了謹守禮節,瞧了瞧外面那個朱雀池,揚聲便問曹操道:「曹丞相——您在都城附近挖這麼大一個水池幹什麼?您是用這池水來洗馬飲馬嗎?咱隴西那邊馬忒多,水又忒少,就是沒有像您這兒這樣大的池子,給它們洗個澡、喂個水什麼的,都忒不容易!」他的嗓門頗大,聲音震得有些名士大夫耳鼓裡隱隱生疼。
曹操聽了,臉上綻出一片深深的笑意,只是撫著自己的鬚髯慢慢說道:「哦?原來馬將軍還在為自己的關西鐵騎缺水洗澡、缺水灌食而擔憂啊?您這個麻煩很好解決嘛——朝廷裡正好缺少馬匹,這樣罷,本相讓戶部用三石米麥和三千銖錢換您帳下一匹西涼駿馬,讓它們全都到這朱雀池裡來洗澡、飲水,如何?」
聽得曹操這麼說,馬騰的臉龐頓時一紅:「曹丞相真是說笑了!本將軍帳下的馬匹,就是朝廷的馬匹——哪裡用得著戶部的錢和米來換?」他講到這裡,聲音頓了一下,嚥了咽口中的唾液,又道,「只是我那超兒說,漢中一帶的張魯妖賊甚是猖狂,他要帶著那些兒郎和戰馬隨時防備張魯在那邊坐大成勢吶……」
聽了他這番不失憨直的言語,對面座上的荀彧、郗慮、華歆等高卿大夫們都不禁莞爾一笑。司馬懿坐在下首,卻暗暗想道:這馬騰外表談吐看似憨直,然而推托拒絕曹操的遣詞用句卻甚是巧妙,用一個「防備張魯妖賊作亂」的理由便輕輕鬆鬆把球兒踢回給了曹操——這頗有幾分圓滑老到的精明啊!看來,馬騰能在關西稱雄一方,倒也不全是靠一味的蠻勇死拼得來的。
「馬將軍,您太老實了!」這時候,孔融插了幾句話進來,「曹丞相雄才偉略——他才不屑於挖這麼大一個水池去餵養您那些馬匹吶!他這個水池啊!是專門用來訓練水師征討逆臣的——他在冀州鄴城那裡挖的那個玄武池聽說比這個朱雀池還要大吶!」
他這番話一說,兩位從南方來的特使韓嵩、魯肅頓時不約而同地微微變了臉色。曹操更是面色一沉,瞧著孔融那副似笑非笑、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禁被他氣得頷下的鬚髯吹了起來。不錯,他今日將這場款待盛會設在「朱雀池」畔舉辦,確也含有以訓練已久的精銳水師向韓嵩、魯肅兩個江南特使耀武揚威之意,然而此刻被孔融亂插進來一竿子「戳破」,反倒讓他那一份刻意的做作暴露無遺。這讓他一向以恢宏大度而自詡的堂堂丞相顏面豈不是掉了幾分?
這個孔融處處針對本相一味搗亂,早晚得收拾了他!曹操左手緊緊捏著榻床的扶手,暗暗忍了片刻,才放聲哈哈一笑:「不錯。古語有云『忘戰必危。』本相以奮武勇銳之能平定中原,於用兵之道頗有心得。依本相之見,天下雄兵各分為三:一是一往無前之鐵騎,二是百戰不敗之步卒,三是馳騁江河之水師。本相帳下擁有鐵騎十萬、步卒七十萬,所乏者唯有水師也!本相若能在有生之年為朝廷訓練出一支精銳無匹的水師以作翼戴帝室之大用,則心願足矣!這個……還望劉荊州、孫討虜多多襄助啊!」
他這最後一句話是朝著韓嵩、魯肅二人說的。韓嵩、魯肅聽得明白,急忙掩去臉上的風生波動,齊齊躬身而謝:「臣等敬聞丞相大人教誨,回去之後必將您的深意向兩位大人言明。」這個時候,韓嵩心裡是這樣想的:如今看來曹丞相正在勤練水師,鋒芒奪人,只怕劉荊州再無絲毫優勢矣!韓某返回荊州之後,須得說服蔡瑁、張允、蒯越、王粲他們速速共逼劉荊州向曹丞相獻地投誠……而魯肅的心裡卻是這樣想的:如今看來曹操是鐵了心要進犯江南,他這臨時訓練的水師固然不足懼,但他那誇大其詞的「十萬鐵騎、七十萬步卒」卻實是不可不慮呀……
正當他倆在心底雜七雜八地亂想之際,曹操已是微微帶笑遙遙望向坐在孔融下首的司馬防,舉起那一尊古樸典雅的青銅龍紋酒爵,向他敬道:「司馬公,您近來可好?」
「托丞相大人的洪福,老夫身體還好。」司馬防微一欠身,也舉杯還了一禮。
曹操將酒爵舉在掌中,卻不立刻飲下,若有心又似無意地問了一句:「昔日在洛陽京都之時,司馬公不拘一格,大膽舉拔本相任職洛陽北部尉。本相至今仍是感謝您的用人之明與栽培之恩啊!卻不知依司馬公之見,本相今時今日還可復居北部尉之位乎?司馬公當年料得到本相能成今日之勢乎?」
司馬防這一次不敢失敬了,慌忙起身深深一躬道:「老夫當年舉薦丞相大人之時,力之所及,只可助丞相大人為尉。丞相大人如今鵬飛鳳翔,豈是鴻鵠之流所能相比?燕雀小輩,更不足道。」
曹操聽了這話,心情大快,一仰脖子,將爵中美酒一飲而盡,哈哈一笑,對司馬防說道:「司馬公一向端方肅重,難得聽到您開口稱讚於人啊!本相獲此殊榮,實是欣然自喜啊——卻不知您而今閒居在家做何消遣哪?」
「讀書閱經,下棋對弈唄!」司馬防呵呵笑道,「弈中之樂,趣味無窮——丞相大人有暇亦可親自體會一下!老夫如今的閒居生活,可用一首古詩來表達:『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河內有隱居,高眠臥不足!』委實愜意得很哪!」
「司馬公這一份閒情逸致,真是讓人羨慕啊!」曹操緩緩點頭,目光向孔融那裡一掃,半鹹半淡地說了一句,「有些人徒負盛名,糾纏於細枝末節,營營瑣瑣,自作罪戾,不如司馬公之遊心棋弈、樂山樂水遠甚!」
孔融在一旁聽著刺耳,滿臉漲紅,只是不好當場發作。荀彧在對面席位之上遠遠望見,心下暗暗憂慮不已。
「今日大會諸君,倒讓本相想起以前所寫的那一篇《短歌行》來,」曹操忽地面容一正,侃侃而道,「本相極願在此吟誦出來,與諸君共享品詩之樂: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諸君以為如何?」
棚堂之內一時變得肅靜異常,只聽得習習涼風吹著四面的碧紗布幔發出的「呼啦呼啦」之音。
「好詩!」
「雄壯沉峻!」
「慷慨動人!」
……
四座裡喝彩聲大作,就似一波波浪潮,久久激盪不息。那個馬騰也用洪鐘般的大嗓門稱讚道:「丞相大人這詩寫得真好——就是我這不通文墨的關西老漢聽了,也不禁覺得胸中氣血奔湧、豪情大發!」
曹操聽著四下裡如雷震耳般的誇讚稱頌之聲,一手撫著鬚髯,得意揚揚地向眾臣僚們顧盼頷首著,彷彿眉梢間都溢滿了笑意。
正在這時,孔融冰冷而有力的聲音驀地打破了這一片喝彩之音:「曹丞相這首詩作得好是好,可惜意境有些不太吉利……」
他此言一出,四座一片訝然,人人面面相覷、盡皆失色。
只見荀彧面色一變,遙遙向孔融斥道:「孔大夫怕是又貪杯喝多了罷?左右侍從,且扶他下席去吧。」
孔融聽得荀彧這麼一斥,臉上肌肉微微一陣抽動,雙眼裡竟瑩瑩然閃出幾點星光——終於一咬牙,還是豁了出去,開口緩緩道:「詩文若金玉,人人皆可賞。瑕疵豈可掩?留待明者講!」
荀彧卻不管他,只是催堂下的侍從上來快快扶他出去。司馬懿心頭一動,正想著自己該不該上前亦跟著他們去扶孔融——一轉眼間,竟看到楊修早已站了起來,與辛毗一同向孔融走了過去。不知怎的,司馬懿腦際靈光一閃,暗暗留了一個心眼,偷偷瞥向高坐紫木方榻的曹操。只見他的面色這時竟然顯得深如大海,半絲波瀾也未曾泛起。司馬懿心念一轉,便沒有站起身來。
「好一個『瑕疵豈可掩?留待明者講』!辛毗、楊修,你們退下。」曹操右手一揚,場中立刻靜了下來,被荀彧召到堂門邊的侍從們也個個弓背彎腰地退了下去。他雙眼目光閃灼如電,直射得別人不敢對視,在孔融臉上盯了片刻,沉沉開口言道:「本相這篇《短歌行》有何瑕疵?還請孔大夫不吝指教。」
孔融毫無懼色,迎視著曹操的灼灼目光,身形一正,衣襟一整,肅然講道:「丞相大人的這篇《短歌行》格調高古、氣韻深長,確是詩中極品。然而,從整篇詩的意境來看,丞相大人先有『對酒當歌、鼓瑟吹笙』之縱興,一變而成『越陌度阡、契闊談宴』之恬怡,最後一折轉為『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之孤淒……句句段段所蘊之文氣層層跌宕,愈趨愈下,這不是『月盈則虧,器滿則覆』的不祥之兆又是什麼?莫非此乃上天在冥冥之中用這篇詩作暗暗警醒丞相大人須得戒於盈滿、恭慎自守、尊上澤下?」
曹操聽了這一席話,默默撫著胸前那縷縷鬚髯,面沉如潭,若有所思,久久不語。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他才高高舉起雙掌,緩緩拍響:「很好,很好。本相今日非常感謝孔大夫的深切教誨——這樣罷,為了以示本相『戒於盈滿、恭慎自守、尊上澤下』的決心與誠意,本相自願將陛下所賜的武平縣封邑辭讓出來,獻給皇宮大內作為陛下專屬的收租納賦之御產……孔大夫以為如何?」
「如此甚好!」孔融立刻接口便道,「丞相大人此舉上合天心、下順民意,極富賢相之風——孔融代社稷蒼生謝過丞相大人了!一切還望丞相大人心跡如一、始終如一、守節如一才好!如此則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接著,他長身而起,向曹操和在座諸位臣僚深深躬身環施一禮,面色平和地說道:「孔某今日因酒失態,有失君子溫潤清和之風,讓丞相大人與諸君見笑了。孔某不勝惶恐,就此恭辭而去,還望丞相大人與諸君海涵。」
說罷,他緩步便往棚堂大門口處走去。身後,留下了一片長長的莫名的沉寂。
剛走到棚堂門口,他腰間繫著的丹鶴形羊脂玉珮突然掉落在地,「叮噹」一響,頓時摔得碎成了數塊。
坐在左側席間的散騎常侍賈詡微微皺了皺眉,終是按捺不住,緩聲道:「孔大夫,您可要小心一些,您的玉珮碎了!」
孔融聞言,即將邁出堂門的腳步倏地一定。他站在那裡靜了片刻,一直未曾回頭,面龐朝外遠眺著,只是沉沉地答道:「吾之佩玉雖清脆易碎,而終不可改其白;他山之石雖堅剛耐磨,而終不得玉之質!」
「哦?」賈詡雙眉向上一挑,臉頰卻慢慢地有些火辣辣地熱了。他知道這是孔融在隱隱譏刺自己「五姓家奴」、臣節不終的過去,心頭暗暗一怒。於是,他把眼神斜斜地往曹操那裡一投,悠悠歎了一口氣:「再好的玉,若是不能為人所佩,碎了倒是它的一種解脫。既不能佩,亦不能碎——那便只能做宗廟裡祭祀之用的瑚璉之器了!」
「不錯,不錯。此正吾心之所願也!」孔融聽罷,哈哈一笑,不再作答,袍袖一拂,逕自去了。
他剛一出門,荀彧面色一正,便向賈詡徐徐責道:「賈君,您這話可有些失之於薄了……」
賈詡拿眼遠遠地瞧著曹操,口裡卻向荀彧呵呵笑道:「荀令君別太當真了,賈某剛才只是順著孔大夫他自己的話就玉論玉而已。」
曹操的目光與他的眼神在半空中略一對接,遂又彼此移了開去。他滿臉沉鬱,一直用手撫著鬚髯,只向賈詡默默頷首不語。
司馬懿在長席下首聽著賈詡這幾番似鹹非鹹似淡非淡的話,額角冷汗涔涔而下。久聞這個「謀略鬼才」賈詡詭計多端、機深刺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竟於不動聲色之際已將凜凜白刃懸於孔融項上,這一份陰深刁辣當真令人不寒而慄。這丞相府中,委實是高手如雲、俊才如星,自己要認真學習的地方還多著吶。
荀彧也察覺到曹操表情有些不太對頭,於是雙手一拱,向曹操肅然進言道:「丞相大人,孔大夫言辭雖有差池,還望您多多海涵。當年孔大夫進直言諫於大將軍何進,丞相大人所親見也。何進當時起了妄誅之念,荀某曾出言勸諫『孔君有高德重名於天下,將軍若有意造怨於此人,則四方之士知之無不引領而去矣。莫如因而禮之,可以示廣於海內。』以何進之粗愚庸劣,其時終能釋懷而禮敬孔大夫,何況丞相大人之恢宏寬容、淵深海闊乎?荀某今日仍以當日之諫言復進於丞相大人,還請丞相大人嘉納!」
曹操聽了,神情微微一怔,側頭瞧了荀彧片刻,才哈哈笑道:「令君大人這話說到哪裡去了?孔大夫剛才的諍言與指教乃是本相之『苦口良藥』,本相謝之尚且不及,豈有他念?您多慮了……」
他這麼一說,全場緊張而壓抑的氣氛頓時為之一鬆。
荀彧似信非信地注視了曹操一會兒,又轉過頭去,盯向坐在自己身側的郗慮,意味深長地說道:「既是如此,荀某就代孔大夫謝過曹丞相的寬容海涵之恩了……郗君,你熟讀經書,應該知道《黃石公?三略》裡有『傷賢者,殃及三世』這麼一句話吧?」
「唔……令君大人說得是,說得是。」郗慮臉上不知怎的漲成了一片醬紫色,急忙舉杯向荀彧敬來,借勢把話岔了開去,「來,來,來,郗某為令君大人的撫和群臣、寧一眾心的無言之功敬上一杯……」
一人一口酥
「哎呀!哎呀!」坐在荀彧對面的馬騰忽然伸掌一拍右膝,大聲喊道,「馬某適才只顧自己飲酒取樂,倒把一件要事忘了!」
曹操雙眉一挑,向他看了過去,淡淡笑道:「馬將軍有何要事?」
「請丞相大人且容馬某稍後告知。」馬騰朝曹操抱拳一禮,又向侍立在棚堂之外的自家僕從呼道,「爾等且將那方銀盒拿進來!」
一陣步履之聲響過,馬府僕從將一方銀盒放到了馬騰面前的桌几之上。他恭敬至極地用雙手捧起那方銀盒,向曹操呈獻而上:「此乃馬某敬獻給丞相大人的區區一點兒心意,還望笑納!」
曹操微一示意,辛毗從旁上前接了那銀盒過來,給他當面打開,只見裡邊盛滿了一盒似乳非乳、似漿非漿的濃稠晶液,通體渾然瑩白,甜香四溢,煞是誘人。
「這是……」曹操不禁一愕。
「丞相大人,這是我們邊塞之地獨有的美味絕品——鮮牛奶酥!」馬騰滿面笑容,向他細細介紹道,「這奶酥乃塞北花牛所產,其味甘甜可口、馨香宜人,最是培人元氣、養人體質的寶貝。丞相大人,您嘗一嘗就知道了。」
「哦!鮮牛奶酥?那牛身上也能擠出這樣的東西來?」曹操將那盒鮮牛奶酥細細看了半晌,欲待用匙舀了來吃,又怕這奶酥中含有毒物;欲待放下不食,又怕被旁人覷破而譏笑自己膽小。他思慮片刻,便提筆在那銀盒側面寫了「一合酥」三個小字,然後吩咐辛毗道,「你且送去給在座諸君傳覽一下。」
眾人依次觀賞著那銀盒中的鮮牛奶酥,個個嗟歎不已,一路傳將下來,最後到了楊修與司馬懿這一桌上。
司馬懿正看得暗暗納罕,卻見楊修的目光在銀盒側面上「一合酥」三個小字上一瞟,也不多說什麼,拿起銀匙便往那盒中舀起一匙牛奶酥逕自送入了自己口中吃了。
「楊修!你好大膽!」辛毗一見,不由得脫口斥道,「這是馬騰將軍敬獻給曹丞相的禮物——你竟敢擅自享用……」
楊修卻毫不在意地笑了一笑,在眾人驚疑交加的目光中,他朝著曹操恭然躬身一禮道:「楊某在此多謝丞相大人賜賞奶酥之恩!」
曹操雙眼滿是欣賞之意,哈哈一笑,撫鬚讚道:「楊公子聰慧過人,智珠在握——本相實在是為楊太尉能有你這樣一個麟兒而感到高興啊!對了,你且將那個啞謎給諸君解開了罷……」
楊修點了點頭,才轉身向四座諸人解釋道:「諸位大人,丞相大人在這銀盒側面上寫的『一合酥』三個字,其實是一個字謎:『一合酥』者,即『一人一口酥』也。所以,下官便冒昧先行嘗食一下這牛奶酥了……不瞞諸位大人,這牛奶酥實在是香甜可口、美味之極!」
他這麼一說,眾人才恍然大悟,齊齊拍掌稱讚不已。司馬懿坐在一旁瞧著楊修,心底亦是暗暗佩服。這楊修心思靈動、聰穎天成,實在不愧為一代異才!
辛毗一聽,這才斂了怒色,急忙向楊修道歉,托著銀盒又沿著各個席位一路傳食下去。
待得酒過三巡之後,曹操才深深慨歎道:「世間英雄,所縈心繫懷者,唯在身後可得賢子。袁紹、劉表之子,皆如豬狗耳!像楊太尉有子若楊修君、司馬公有子若司馬主簿兄弟、馬將軍有子若馬超兄弟,這才堪為父榮子賢、天下美談!本相亦有數子,今日且請諸君品評指教一番,如何?」他一邊說著,一邊將目光投向了右側長席的馬騰、韓嵩、魯肅。
「在下等雖遠在邊州,亦曾聞知丞相大人教子有方,幾位公子俱是文武雙全、才德超人,今日若能得見,實為至幸也。」馬騰、韓嵩、魯肅等一齊恭然答道。
「哈哈哈哈!」曹操得意地大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站起了身,邁步往棚堂外走去。
諸位高卿大夫、相府掾屬等紛紛站起,跟隨在曹操身後魚貫而出。
將門虎子
棚堂前空地之上旗幟高揚,在習習夏風中發出呼啦啦的聲響。
曹操、馬騰、韓嵩、魯肅和高卿大夫、相府掾屬們站立在用木板搭起的高高的看台上面,俯望著碧波蕩漾的朱雀池。
看台的左側設有一隻大鼓,兩個身材高大的鼓卒手持鼓槌,肅然而立。看台的右側懸著一隻金光閃閃的大鉦,鉦旁左右站著兩個手持鉦槌的鉦卒。
曹操目光一掃,向侍立在台側的曹仁使了個眼色。
「擊鼓!」曹仁一見,隨即大喝一聲。
「咚咚咚」的鼓聲中,一排戰船順著大溝中的水流,魚貫駛入朱雀池中。
但見一位容貌軒昂、氣宇清奇的青年小將穩穩站立在首艦船頭之上,手執一面繡有白虎之紋的三角赤旗,倏上倏下,忽左忽右,向身後的戰船舵手們打著旗語。
那一排戰船隨著這小將手中的三角赤旗所指的方向,忽聚忽散,左旋右衝,前突後退,步調一致,有陣有序,宛若一條條巨鯊,極是靈敏迅捷。船上的兵卒則分列兩側船舷,順著戰船的划動圜轉之勢,時而並矛劈刺,時而舞盾屏護,時而舉刀砍殺,個個身手矯健、勇猛如豺。
「此乃本相長子曹丕。」曹操面露喜色,伸手指著那船頭上的青年小將向馬騰、韓嵩、魯肅等說道,「此兒自幼精於騎射,卻不習水戰。本相於三月之前,方命其日日駕舟操練。韓君、魯君來自江南,對水戰之法應是熟知在心。不知在兩位先生眼中,本相丕兒的水戰之技能否博得一笑?」
「在下常在荊州觀看水軍演練,雖其精銳之師,亦不過如此矣。」韓嵩呵呵一笑,拱手隨口便贊。
魯肅亦是面含笑意,心中暗道:曹操果是不懂水戰。在這一池死水之中,縱是日日駕舟操練,又豈能訓練得出什麼精銳水師來?真要訓練,須在大江大河之上驚濤駭浪之中馭舟行船實地操練方可。像他這樣的訓練之法,最多只能搞出一支堪供觀摩欣賞的「表演型」水師罷了。他轉眼瞥見曹操正向自己橫目看來,便也躬身一禮答道:「曹丞相果然是練兵如神的曠世奇才——短短數月之際,這些水卒已能如風如電馳騁江表,委實令我江東兒郎不得不望風拜服。」
「哈哈!兩位先生過譽了。」曹操揚聲笑著,擺了擺手,「本相平生別無長處,唯有『好學』二字堪與人比。」
魯肅在一旁聽得暗暗發笑:為人好學固然不錯,但至少應該學得其法、學得其要、學得其精才行啊!似你這般一味想當然地亂學亂練,這水戰之技怕是永遠也未必能學到手罷。
這時,曹操已是轉過頭去,又向曹仁丟了個眼色。
「鳴金!」曹仁見狀,大喝一聲。
「噹噹噹……」鉦卒揮槌敲響了銅鉦。
銅屬於「金」類,軍中行軍征戰,歷來是聞鼓則進,聞金則退。
曹丕聽到銅鉦敲響,立即指揮戰船列隊退出了朱雀池。
「擊鼓!」曹仁又是陡地一聲大喝。
如雷的鼓聲裡,一匹雪白的駿馬如一道銀練般從右側柳林飛馳而出,疾衝到看台前面的空地之上,然後忽地一旋,揚著前蹄在長嘶之中仰立而起。
駿馬背上那位白衫少年身形穩若磐石,他那披垂腰際的黑亮長髮隨著馬身一旋一仰,頓時猶如一片烏瀑流雲般飛揚開來,將他整個人襯托在一派栩栩如仙、飄飄欲飛的高華超然之氣中,恍恍然若夢若幻——讓全場人士都睜圓了雙眼只看得癡了、呆了、怔了。
那一刻,以司馬懿之沉篤淡定,也不禁被這翩翩少年的瀟灑飄逸驚得歎為觀止。此君合當天上有,實若謫仙降凡塵!
驀地一聲鶴唳般的清嘯破空而起,那白衫少年忽然拔出腰間長劍,縱身一躍,離了馬鞍,已是凌空起舞。
但見劍光如瀑,夭矯翔騰,橫空宛若潛蛟乘雲,沖天又似鷹擊蒼穹,揮灑之間氣吞四宇、沛然莫御,令人嘖嘖稀奇。就在左右騰挪之際,那白衫少年已是在漫天劍花中放聲高吟起來——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蹈驅匈奴,左顧凌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吟唱之聲一止,猝然一縷清嘯穿雲而去,但見劍光瀉地,那白衫少年已然撫劍而立,恍若玉樹臨風俊逸不凡。
「好!好劍法!」
「好詩啊!」
「好身手!」
「好文采!」
「好氣魄!」
……
看台上突然喝彩之聲四起,就似一陣陣響雷從眾人頭頂掠過,回音久久震盪在雲邊天際。
這時,與魯肅比肩而立的楊俊一邊興高采烈地鼓掌喝彩著,一邊微側著臉向魯肅介紹道:「這位便是曹府的三公子曹植曹子建了。他非但劍法好、文采好,而且身手好、心地也好!這兩三年來,他隨同丞相大人征討冀州袁氏殘寇之時,一向都是奮勇當先、戰功彪炳。每次凱旋,他還把朝廷頒給他的賞賜分文不留地全捐給了戶曹,讓他們拿去替自己撫貧問饑……這位曹三公子的德行,那在咱們許都青年才俊當中可算是一等一的吶。」
魯肅滿眼裡都含著笑意,聽得不住地點頭稱讚。
「哈哈哈哈!」那邊,曹操放聲大笑,目光已是向馬騰、韓嵩、魯肅等人臉上掃視過來。
「丞相大人這位公子身手好生了得!」馬騰不懂詩賦,只看出這白衫少年劍法精妙過人,「我那超兒倘若與他臨陣對敵,只怕也要甘拜下風吶!」
韓嵩卻向曹操深施一禮,讚歎而道:「久聞丞相大人之三公子年少英銳、逸才無雙,今日一見,方知傳言不謬——三公子堪稱人中龍鳳,文武雙絕,恭喜丞相大人巍巍功業後繼有人了。」
「韓嵩大人初到許都,一眼便能認出本相這植兒來,實是大快吾心、大快吾心啊!」曹操撫鬚大聲說道,毫不掩飾他的得意之色,「在本相諸兒之中,唯有此兒天生聰穎絕倫,最可與之共定大業也!」
他身後的高卿大夫、相府僚屬等見曹操高興異常,更是附和著爭相稱讚這位白衫少年——相府三公子曹植,喧嘩之聲響成一片。
唯有荀彧、司馬防二人聽到他說「最可與之共定大業」這句話時,都不禁面有微驚之色,卻是一顯即隱,各有所思,並不多言。
曹操聽著眾人的稱讚,連連點頭,滿臉都放出紅光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揮手讓曹植退下。
「本相還有次子曹彰,眼下他正鎮守鄴城。」曹操笑著又道,「諸君今日倒是見不著他了。」
魯肅這時也開口讚道:「在下亦曾聽聞丞相大人二公子神武超群、所向無敵,只怕我們江東當年的孫策將軍遇之亦難為其敵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