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的四大阻力
「今天當眾給曹孟德講了一席頌美之詞,想不到曹孟德倒也頗知投桃報李之禮節。」司馬防向自己臥室裡那張桌几上面瞧了一瞧,努了努嘴,「末了,他竟給為父送來了兩缽玉雕棋子和一塊紫檀木棋枰……」
司馬朗、司馬懿抬眼向那桌几上看去,只見那亮沉沉的紫檀木棋枰之上,兩個銀製的棋缽裡瑩瑩閃光。一個缽裡裝的是潤潔如酥的白玉棋子,一個缽裡裝的是烏亮似墨的黑玉棋子。而且,更為巧妙的是,這白玉棋子的色澤微微沁黃,那黑玉棋子的色澤微微透綠——無論你注視它們多久,始終都不會覺得眼花。單憑這一點,這兩缽玉雕棋子堪稱稀世罕見的珍品了。由此可見,曹操在著意籠絡司馬防這事兒上還是頗費了一番苦心的。
「可笑的是,曹操此人器小易盈,終是不脫閹丑後裔不學無術的本性,聽了父親大人的一番誇讚之詞後立刻便得意揚揚、驕態橫溢……」司馬朗冷冷而笑,口吻裡透出一絲不屑來,「父親大人竟對他這樣一個得志小人如此和光同塵,孩兒心中甚是不甘!」
「不甘!你有什麼不甘?「司馬防瞪了他一眼,冷聲叱道,「如今的曹操確是鵬飛鳳舞,威名遠震,實非當日在為父部下之時可比。他不僅手握傾國大權,而且又有曹丕、曹彰、曹植等麟兒相助,上天的恩寵與幸運可謂盡集於他曹氏一族——這對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的大略只怕有些阻礙了!」
「不錯。以孩兒如此自命不凡之人,今日見了他的三公子曹植,心底亦實是不禁生出了幾分敬慕欽服之感。」司馬懿也微垂著頭,款款言道,「韓嵩公然盛讚曹操的巍巍功業後繼有人,這倒確然不是一句溢美之詞。」
司馬朗眉頭一蹙:「那麼,我司馬家應當如何因應這一情勢呢?」
司馬防目光一凜,向司馬懿直射而來:「怎麼?懿兒,連你也有些畏難而退了?」
「父親大人,孩兒只是敘述這一事實,以便我司馬家能夠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司馬懿的語氣顯得非常平靜,彷彿覺得承認別人比自己更強並沒什麼可羞的,「而且,孩兒相信以父親大人的慧眼,已然對曹氏一族他們未來的前程規劃深有洞明瞭。」
司馬防聽了,不禁微微驚訝,直盯了司馬懿片刻,才緩緩坐到那張桌几後面,從右邊的銀缽中摸出一枚白玉棋子,往那紫檀木棋枰之上輕輕一放,緩緩道:「不錯。通過今日這個朱雀池盛會,為父倒也隱隱瞧出了他曹孟德一家謀取天下之大略的一點兒端倪——
「如果為父沒有猜錯,他們曹家的第一步便是由曹孟德衝在前面苦心經營,銳意極力地將四方諸侯一一掃平,將整個天下攫取在手!」
「不錯。曹操現在南征北戰、身不下鞍,做著的正是這件事兒。」司馬朗深深地點了點頭。
司馬懿的目光只是靜靜地盯著那一枚白玉棋子,並不多言。
司馬防看著他倆,又拈起一枚白玉棋子,輕輕放在了先前那枚白子的後面說道:「他們曹家的第二步便是由曹孟德身擁不世之功、手挾震主之威,效仿當年偽新朝的王莽,登上周公之位,然後剪除一切異己,獨攬天下大權,為日後以曹代漢奠下堅實之基。」
「依孩兒之見,曹操現在已經是『雖無周公之名,卻有周公之實』了。」司馬朗又點了點頭。
司馬懿卻慢慢開口了:「曹操現在還沒有成為周公——他只是剛剛才擁有了董卓當年的威勢與地位。曹操離登上周公之位還差著一大截吶!當今天下,荊州未平、江東未平、關西未平、益州未平……這些都是曹操還沒有邁過去的幾個坎兒。」
司馬防瞧著司馬懿,目光裡流露出淡淡的讚許之色,過了片刻,再次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放在了紫檀木棋枰上的那第二枚白子後面,道:「他們曹家的第三步就是曹孟德在肅清四海、一統天下之後,效仿西伯姬昌,傳位於三公子曹植,由他來禪代漢室,依靠他的賢明睿智與仁德美譽,掩蓋曹家當年篡權奪位時的種種醜行,為曹家夯實長治久安的萬世基業。」
司馬懿聽到這裡,雙目深處倏地一亮:「難怪曹操今日當眾公開揚言『植兒最可與之共定大業』!——原來他已暗暗心許他的三公子成為他日後開基建業、奠定乾坤的一著妙棋啊!」
司馬防盯著那棋枰上三個連成一線直射而前的白玉棋子,淡淡笑道:「朗兒、懿兒——如今這『知彼』的功夫為父已經給你倆做了個八九不離十,那『知己』的功夫,你倆也該好好拿出一個應對方略給為父瞧一瞧……」
「父親大人的剖析實在是鞭辟入裡、精妙異常。」司馬懿深深讚了一句,側過頭來向司馬朗伸手一禮,道,「大哥身處相府樞密之位,對曹家內外情形必是十分熟悉——您且將我司馬家如何因應曹家的方略明示出來罷!」
「這個……」司馬朗面色一窘,有些結巴起來,「為兄如今身處相府樞要之位確是不假……只不過為兄近日冗務繁多,一天到晚都要上下周旋打理,忙得幾乎是腳不沾地——二弟你可是親見的。似這等全盤的應對方略,還是二弟你向父親大人進獻罷。為兄知道二弟你其實是早有謀劃了的……」
司馬懿聽他說罷,沉吟道:「也罷。孩兒就斗膽在父親大人和大哥面前獻醜了——只是,倘若孩兒的這盤應對方略之中若有不盡不實之處,還請父親大人和大哥多多指教。」
說罷,他衣襟一整,面容一正,向司馬防恭施一禮之後,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伸手也從桌几上面左邊的銀缽之中摸出了一枚黑玉棋子,拈在掌上,朝司馬防極為謙遜地說道:「父親大人,《鬼谷子》有云:『反以觀往,復以驗今;反以知古,復以知今;反以知彼,復以知己……事有反而得復者,聖人之意也,不可不察。』《黃石公?三略》有云:『端末未見,人莫能知。天地神明,與物推移。變化無常,因敵轉化。不為事先,動而輒隨。故能圖制無疆,扶成天威,匡正八極,密定九夷。』——您且容許孩兒將這『知彼』的功夫徐徐補述完畢。依孩兒之見,您講的曹家這謀取天下的三步大略,確是洞明其機、秋毫無遺。然而,曹家要實現這三步大略,卻不可避免地會碰到四層阻力。這第一層阻力便是——」他右手一落,將那枚黑玉棋子放在了第一個白玉棋子的右側,「內廷與相府之間開始真正離心離德、互相掣肘。」
「哦?何以見得?」司馬防輕聲問道。
「以荀令君為首的內廷先前能夠支持曹操掃平袁紹、袁術、呂布,是因為他們相信曹操是真心實意效忠漢室的。所以,即使建安六年曹操痛下殺手誅除董承一黨時顯得那麼恣橫,他們最終還是幫助他全力對付袁紹。那個時候袁紹是明面上的大逆賊,除了依靠曹操與之對敵之外,荀令君他們當時也的確沒有別的選擇。」司馬懿娓娓而道,「如今曹操公然廢除『三公』、獨攬大權,不臣之跡已著,恐怕這個時候荀令君他們已經暗暗轉變了思路,不僅不再繼續扶持曹操,免得他實力膨脹而威脅到漢室——而且還會使出種種手段千方百計遏制曹操。曹操失去了他們的鼎力支持,日後在征戰拓業之中必是步步荊棘、處處艱辛。」
「嗯……二弟說得沒錯。這一次曹丞相上了一個將天下庶民的官田租稅與納糧之量提高一成的奏章,居然被陛下和荀令君聯手否掉了——」司馬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曹丞相在這個時候提高庶民的官田租稅與納糧的繳量,其實是為了擴充、儲備征伐四方諸侯的軍資與軍糧。現在想來,這亦可算是內廷已經開始在暗暗遏制曹丞相實力膨脹的第一步了。」
「不錯。內廷掣肘相府,的確是他們曹家大業所遭到的第一層阻力。」司馬防也點了點頭,緩緩而問,「那麼,這第二層阻力呢?」
司馬懿沉吟有頃,又從銀缽中取出一枚黑玉棋子,緩緩放到了棋枰上第二枚白子的右邊,徐徐而道:「這第二層的阻力便是許都朝廷中忠於漢室的義士與曹操開始短兵相接、難分難解!不要忘了當年從四面八方趕往許都入仕效力的名士大夫、文臣武將們,大多是響應了曹操高舉『尊奉漢室、剪除逆黨』的義旗之號召而投身為國的!否則,以曹操身為閹丑之後的出身背景,哪裡招攬得到這麼多的賢才能臣?這些賢士大夫恰恰正是曹操肅清天下、謀取至尊的『雙刃之劍』——一方面,依托著『尊漢平亂』的名義,他們會幫助曹操先後剷除呂布、袁術、袁紹等逆賊,使曹操的勢力日漸壯大;另一方面,倘若曹操不臣之跡顯露,他們便會馬上掉轉劍鋒,處處抵制曹操,與曹操勢不兩立、反戈一擊!依孩兒之見,日後必定還有第二個、第三個董承、王子服這樣的人士跳出來與曹操兵刃相見!這個時候,曹操在道義與禮法上的優勢將蕩然無存——人人將視其為王莽再生!倘若他一個應付不當,董卓便是他的前車之鑒!」
「是啊!這些名士大夫一旦洞悉了曹操『借天子以納人心』的絕大陰謀之後,一定不會再對他假以辭色,必然會與他處處為難的。現在孔融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頭面人物。」司馬防撫著胸前垂拂而下的綹綹銀髯,「今日朱雀池盛會之上,孔融對曹操極盡明譏暗諷之能事,讓曹操處處下不了台來。雖然他用心良苦,只是這種手段也太過拙劣了,實在是虎口捋鬚,危險之極啊!」
「是啊!是啊!這個孔融是在自尋死路!」司馬朗也點頭附和道,「曹操豈是那麼好得罪的?孩兒也覺得他實在是太過輕狂冒險了,簡直是不顧死活。」
「父親大人,孩兒卻不這麼認為。」司馬懿從銀缽中拿起第三枚黑玉棋子在掌心裡拈來拈去,眸中閃動著灼灼精光,語氣卻深如古淵,「孩兒總覺得孔大夫此番跳到明處與曹操處處為難,其用意絕沒有表面上看來的那麼簡單。他可是曹操用來以『尊漢平亂』之名義欺騙天下士民的一塊『金字招牌』——如今這塊『金字招牌』居然反客為主,處處逼著曹操不斷拿出『恭慎自守、尊上澤下』的實際行動來自我表白……這也真夠曹操喝一壺悶酒的。」
「對了,那個賈詡今天在朱雀池盛會上,為何會與孔大夫發生口舌之爭?他那幾句話聽起來似乎暗藏玄機啊!」司馬朗蹙了一下眉頭,疑惑地問司馬懿,「賈詡這個人一向寡言少語,待人接物表面上看起來謙恭有禮,然而,顧盼舉止之際總是隱隱透著一股讓人難以接近的陰森孤傲之氣。為兄一直都覺得他是朝廷裡最古怪,也最不可捉摸的人……」
「大哥說到賈詡,小弟亦正對他頗感興趣。大哥莫非看不出來——賈詡今日在朱雀池盛會上的表現是在『靜中思動』,開始徹底投靠曹丞相而為自己謀求榮華富貴了?」司馬懿沉吟著慢慢而言,「他當眾巧妙指責孔融向曹操的輕肆發難之舉,一則似乎表現為處處替孔融著想,二則實質上在為曹操『扳』回一點兒當眾丟失的顏面與自尊……曹操對他在自己孤掌難鳴之境送來的這一份無形支持,必是感激有加。賈詡這個人真的不簡單,他洞悉世事人心的目光之精淮,應付時局之劇變的分寸拿捏之到位,迥非尋常謀士可及!」
「二弟,他那句『玉既不可佩,亦不可碎——那便只能做宗廟裡祭祀之用的瑚璉之器』,講得有些含含糊糊的。」司馬朗繼續追問道,「二弟意下以為如何?」
「大哥,您對這話又是怎麼理解的呢?」司馬懿淡淡含笑,迎著自己的這位兄長輕輕反問了一句。
「哦……為兄的理解是,賈詡在暗暗勸諫曹丞相乾脆把孔融當做宗廟裡的祭品一樣禮貌雖存而暗加廢置。」司馬朗也不隱瞞,將自己的理解直言而出。
「不錯。賈詡的這句話裡確是含有這樣一層意思。」司馬懿道,「不過,他的這話裡也不僅只隱含了這一層意思——依小弟看來,他這話裡還有一層更深的蘊意,那就是暗暗勸諫曹操把孔融變成『瑚璉之器』一類的死物掃出朝廷,移入宗廟而永加摒棄。」
「死物?掃出朝廷?」司馬朗大吃一驚,「難道他竟在勸諫曹丞相要對孔融下……」
「不錯。所以,小弟一直認為這個賈詡絕非等閒之輩。他這樣的勸諫之言表面上看起來模稜兩可、似是而非,而實質上巧妙之極,無疵可尋——一方面,他能促使曹操在第一時間內便領會到這話中的隱隱殺機而暗下決心;另一方面,他又能讓心地仁慈的荀令君以及其他漢室名士大夫只聽到他的說辭中游移圓滑的一面,而不屑以小人之心忖度他話裡的最深蘊意,從而逃過他們的口誅筆伐……」司馬懿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一種破解「天書」謎底般的隱隱興奮,「唉!像賈詡這樣以三寸之舌而殺人於無形的謀士才最是可怕!他這一手玩得真是太高明了,簡直是陳平再世……老實說,在許都朝廷裡能夠碰到賈詡這樣的謀略奇才,真是小弟三生之幸啊!」
「二弟,賈詡堪稱『陳平再世』是不假。不過,你也別太誇大了他的水平。曹丞相聽不聽得進他這番勸諫之言,依為兄之見,尚在可否之間也。」司馬朗微皺著眉,搖了搖頭,「真要除掉孔融,曹丞相恐怕會得不償失。」
「但是,大哥,據目前的時勢情形來看,曹丞相已然對孔大夫動了殺機——而且連賈詡這樣狡猾的謀士都點出了孔大夫非除不可,難道曹丞相自己還會沒認清這一點兒嗎?依小弟之見,曹丞相如今只是在選擇一個最適當的時機出手罷了。」司馬懿並不隨口敷衍,仍是直抒己見。
「唔……這樣看來,賈詡是準備徹底投靠曹操而與漢室為敵了……懿兒講得對,憑著他的智謀與手段,這個賈文和(賈詡字文和)一定會成為曹操身邊陳平之流的心腹謀臣。」司馬防道,「賈詡這個人陰森叵測、機變無窮,我們司馬家對他應以盡量拉攏、交好為上策,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可與他正面交鋒。」
「是。孩兒們都記得了。」司馬朗、司馬懿齊齊應了一聲。
「懿兒,你且繼續為為父講解曹操謀取天下的三步大略所遭到的第三層阻力是什麼罷。」司馬離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紫檀木棋枰,向司馬懿看了一眼。
「好的。父親大人,這第三層阻力麼……」司馬懿將那第三枚黑玉棋子輕輕放在了紫檀木棋枰上那第三枚白玉棋子右側,不緊不慢地說道,「便是各據兵眾的四方諸侯對曹操合縱連橫、聯手抗衡。江東孫權、荊州劉表與劉備、益州劉璋、關西韓遂、漢中張魯等都是曹操勢力擴張的幾個重要對手。其中尤以江東孫權、荊州劉表與劉備這兩股勢力最令曹操頭痛。倘若他們聯成一氣、抱成一團,曹操欲想在有生之年一統四海獨攬天下,實是水中望月、難以企及。」
「荊州劉表和劉備固然令曹丞相十分頭痛,但那江東孫權尚是乳臭未乾的黃毛碧眼小兒,豈堪與曹丞相為敵?他最多亦不過是個冀州袁尚、袁譚之流的中人之材罷了!」司馬朗有些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更何況江東真正主事的張昭又是一介華歆、王朗之流的文臣雅士。江東儒臣中又有幾個善於用兵打仗的?你瞧華歆、王朗那兩位名士,坐而論道倒是出口成章、滔滔不絕,起而行道則是丟城棄池、倉皇而逃。」
「大哥,江東孫權本人的真正情形,小弟確是不太瞭解。但是就憑此次他派出的這個特使的一切表現來看,江東之境其實不乏高明卓異之士。」司馬懿認真地說道,「那個魯肅外表謹厚沉樸,實則精明內斂,居然一見曹操便極力挑動他首攻荊州,那一套李代桃僵、移禍荊州的縱橫捭闔之術實是非同小可!此人善於觀時察變、處處留心許都動態,說不定他一回江東之後馬上又會轉換面孔,立刻勸說孫權與荊州聯手共抗曹操也未可知。總之,江東方面最是可慮。大哥,您今後還要將丞相府裡有關江東方面的一切資料和密報多多送予小弟查閱忖量才行……」
司馬朗這時倒不再與他刻意爭辯了,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好了,這第三層阻力的詳細情形你就不必多說了。」司馬防擺了擺手,繼續追問道,「曹操謀取天下之三步大略最後遭到的第四層阻力又是什麼呢?」
司馬懿的目光投注在那張紫檀木棋枰之上,臉上浮起了一片濃濃的笑意:「孔子有云:『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這第四層阻力便在他們曹家內部!」
「在曹家內部?」司馬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愕然地問了一句。
「哦……為父明白了,懿兒的意思大概是指曹家將來有可能重蹈河北袁氏諸子爭嗣、內亂大作的覆轍……」司馬防若有所悟,緩緩點頭,「懿兒,你懷疑曹操若立他的三子曹植為嗣,則必會引起他的長子曹丕、次子曹彰心中不平而憤起奪嗣?」
「不錯。」司馬懿目光一轉,向司馬朗問道,「大哥,你在丞相府中游處甚久,應該對曹操諸子有所瞭解。你覺得丞相府的大公子曹丕、二公子曹彰、三公子曹植,這三位公子的個性以及相互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呢?」
「唔……丞相府大公子曹丕能文能武,詩才不俗,倒也沒有什麼別的短處,就是器宇稍稍有些褊狹,胸襟度量不夠豁朗大氣……有一次辛毗給相府諸位公子分配月例開支的玉帛和銖錢,好像給他少送了一塊玉璧,他後來硬是不依不饒地逼著辛毗火速補足了才算了事。當然,依為兄瞧來,他也不是貪圖那麼一塊玉璧,他自己都說得振振有詞嘛——『玉璧事小,然則物不患寡而患不均也,故而不均事大!』反正,他是最不喜歡別人冷落他和怠慢他的。」司馬朗回憶片刻,又徐徐道來,「二公子曹彰嘛,自十四五歲起便周旋於行伍之間,倒頗有大將之風,性情耿直磊落。至於三公子曹植,二弟你今日在朱雀池盛會上已親眼見到了他的才藝風采,只怕稱他為『一代完人』也不足為過。根據為兄平日裡的觀察,二公子曹彰和三公子曹植的關係最融洽,但是曹彰和大公子曹丕的關係有些疏遠,大概是曹丕認為他這個二弟只有匹夫之勇而心存輕視罷。」
「唔……很好,很好。」司馬懿右手一落,「啪」地一響,把那第四枚黑玉棋子逕自放到了那第三枚白子的前頭,彷彿神兵天降一般截住了白子棋勢前進的方向,瞬間將棋盤上的局勢「扳」了過來。「如此看來,他們曹家所遭到的這第四層阻力,恰恰正是我司馬家可以巧加利用的一個莫大契機!這可真如俗諺所云:『再堅固再牢實的城池堡壘,也害怕被人從其內部予以攻破崩裂』……」
司馬懿血濺聚賢閣
五月之末的許都,燥風習習,烈日炙人。城北角的芙蓉池中,碧波粼粼,躍金奪目,鳧飛鶴舞;岸邊則是玉柳飄飄,蟬歌嘹亮,聲聲入耳。卻見那叢叢綠蔭飄拂之間,一座青磚碧瓦的精緻酒樓,森然而立,令人望之涼意頓生。
這座酒樓大門凌空高懸的八尺橫匾上「聚賢閣」三個朱漆大字赫然入目,遠遠望去一派清靈飄逸之勢。許都士民都知道,那三個大字便是當今鴻儒大賢、太中大夫孔融所題寫的。酒樓傍池而建,共分三層:第一層專供宴飲取樂之用,故而十分堂皇;第二層專供獨坐賞心之用,故而十分清雅;第三層專供群聚觀景之用,故而十分開闊。正因酒樓主人這番匠心獨運,才會引得許都名士才子風從雲聚爭赴此樓臨景賦詩,以助酒興。
聚賢閣第三層臨窗的東角里,有一座兩面用綠紗屏風隔屏出來的雅間。此刻,這個雅間的入口左右都有四五個身形魁梧的武士一手叉腰,一手按刀,肅然侍立。一縷縷古雅而清越的箏琴之音,正從雅間內似脈脈清泉般飄溢而出,優美的旋律令人不禁心波蕩漾、豎耳傾聽。
雅間之內,一張方桌之旁,曹丕、曹植和他們的族兄曹真同席而坐,正自飲酒賞景。在他們對面另有一張方幾,上面擺放著一具綠玉雕成的古琴,琴身上的紋理宛若松柏之表,瑩瑩華彩流轉之際,顯得極為典雅清潤、精美絕倫。
這綠玉古琴固是華美無方,然而坐在這具綠玉古琴後面的兩位女子之絕代風華一下把它比了下去,連這麼瑩潤清麗的瑤琴亦在她倆面前黯然失色。
年長的女子身著黃衫,玉面朱唇,皓齒明眸,垂發及腰,顧盼之際竟有一種莫名的端莊高華。而坐在她左側的那位較為年輕的女子卻是披著一身淺緋輕紗,面不施粉而明潔如雪,唇不點丹而紅潤沁芳,如瀑烏髮飄揚背後,素雅空靈似煙籠玉柳,唯有眉宇之間若含若露的一股英挺颯爽之氣最是令人怦然心動。
「瑩妹,你今日還是為夫君輕撫一曲罷。」黃衫女子笑意盈盈,將那具「綠松瑤琴」往緋紗女子面前輕輕一推,「這『綠松瑤琴』本是你的常用之物,你撫起曲來比我還要輕便順手一些……」
緋紗女子的幽幽目光往窗外的芙蓉池上一斜,悠悠歎了口氣,輕輕道:「宓姐,不知怎的,我今天有些心緒不寧,怕是靜不下心來撫上一曲了。」
黃衫女子聽她這麼說,便也不再勉強,粲然一笑,道:「那好,我可以再撫幾曲為夫君和子建(曹植字子建)、子丹(曹真字子丹)他們助興——你卻要為夫君他們挑選幾首詩歌和著我的撫曲來吟唱喲……」
「就撫夫君所寫的那首《秋胡行》罷。」緋紗女子淡淡地說了一句。
黃衫女子點了點頭,玉手一揚,纖纖手指便輕輕扣在琴弦之上撥動了起來。清醇的琴音便如山間的淙淙小溪一般從緋紗女子的心坎上流過,當年在紫淵學苑裡和師兄他們的一幕幕如煙如夢的往事又在她腦際間浮現,她的心禁不住微微震顫了起來——在半醒半夢之際,她隨著琴音入神地低聲淺吟道:
泛泛綠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
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朝采其實,夕佩其英。
采之遺誰,所思在庭。雙魚比目,鴛鴦交頸。
有美一人,婉若清揚。知音識曲,善為樂方。
她開口一吟,雅間內曹丕、曹植、曹真三人都頓時停住了杯盞交碰,靜了下來,傾聽著她的淺吟低唱。
一曲終了,餘音裊裊。曹植第一個拍掌喝彩道:「方嫂的這首詩吟得真好!這詩也寫得真好!——方嫂,這詩是誰寫的啊?」
那黃衫女子微微一笑,向緋紗女子瞥了一眼,開口道:「植弟,你猜這詩是誰寫的?只怕你萬萬猜她不出……」
她正說之際,曹丕卻驀地向黃衫女子使了一個古怪的眼色,搶過話頭大大咧咧地說道:「宓妹少給植弟兜什麼圈子了!植弟——這有什麼難猜的!這首詩歌就是為兄寫的!」
「真的?」曹植有些半信半疑地瞧了曹丕一眼,「大哥的文筆居然如此清婉秀逸、動人心魄——小弟欽佩之極!」
「不錯。為兄還有幾篇《善哉行》《燕歌行》都寫得不比這首詩差,現在就可以讓你兩位嫂子在這裡再撫唱給你一聽!」曹丕厚著臉皮,大言不慚地說著。他向緋紗女子那裡斜眼一掠,卻又急忙飄開了目光,心中暗暗道:瑩兒啊瑩兒!為夫知道這幾篇詩歌是你親筆創作的……但是「夫唱婦和」,今天為夫好不容易冒名用你的詩,在我這號稱「詩才無雙」的三弟面前奪回了幾分顏面和誇讚,你可要體諒為夫的一片苦衷啊!
聽著曹丕的這些話,黃衫女子皺了皺眉頭,將有些驚疑的目光投向了緋紗女子。緋紗女子臉上卻波瀾不生,只淡淡說道:「夫君說得不錯。您那首《善哉行》亦是寫得清粹婉麗。宓姐,你且撫曲,我且吟唱,與子建、子丹他們共享夫君之超世詩才罷……」
黃衫女子應了一聲,雙手十指又在琴上緩緩撫了起來,琴音恰如幽幽清泉一般從她指間流淌而出——緋紗女子鶯喉一動,淺淺吟道:
有美一人,婉若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
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
流鄭激楚,度宮中商。感心動耳,綺麗難忘。
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頸鼓翼,悲鳴相求。
眷然顧之,使我心愁。嗟爾昔人,何以忘憂?
她這一次還沒吟完,曹植已是「啪啪啪」把手掌拍得十分響亮,轉身向他大哥讚歎道:「大哥這首詩亦是用情極深、真摯動人!小弟聽了,心有共鳴、情有共振、意有共通——幾乎亦要潸然淚下了!大哥你寫得真好啊!」
「這個……這個……三弟謬讚了!為兄怎比得你詩才高妙。」曹丕在口頭上一邊假意謙虛著,臉龐上卻露出深深的得意之態來,「三弟,面對聚賢閣中、芙蓉池上的種種美景,想必你胸中詩興亦是早已勃發的了,你何不就在此時抒寫出來,也讓為兄等欣賞欣賞。」
曹植聞言,微微點頭,靜靜地抬眼望向坐在前面的黃衫女子與緋紗女子,雙眸中倏地清亮亮一閃,略一思悟,道:「大哥,那就休怪小弟在此獻醜了——小弟就以剛才兩位嫂子為我等撫琴絃歌之景為襯托,即興做了一詩:『有美一人,被服纖羅。夭姿艷麗,蓊若春華。紅顏曄曄,雲髻嵯峨。彈琴撫節,為我絃歌。清濁齊均,既亮且和。取樂今日,遑恤其他。』」
「三弟的詩做得真好!」黃衫女子聽了,盈盈含笑點頭讚道。緋紗女子亦是莞爾而笑,卻不多言。
曹丕一聽,心道:這子建竟拿他兩個嫂子入詩作賦,豈有此理?莫非是有意給我一個難堪?他一想到這裡,心底便極不是滋味,嘴上也只得敷衍道:「子建果然才思敏達,才思敏達啊!為兄佩服、佩服……」
他們正談之間,忽聽得雅間外面緩緩傳來一個沉實有力的聲音:「這些詩好是好,可惜就是文采絢麗有餘而意境稍稍清淺了些……」
雅間裡的諸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個個面面相覷。尤為奇怪的是那緋紗女子,一聽到這個聲音便如同突遭雷擊一般芳容變色,一下呆住了!
曹丕哼了一聲,霍地起身帶著曹植、曹真二人推開側門便闖出了雅間,循聲看去。只見酒樓西角落裡一張方幾之旁,正靜靜地坐著一位青衫儒士,端的是相貌堂堂、氣宇軒昂,正含笑注視著這邊。
「你這狂生,竟敢妄評我家公子的妙詩!」曹真面色一凜,開口便叱。曹植卻一伸手止住了他,向那位儒士抱拳一禮,斂容而道:「尊駕乃何處高士?我等謹請賜教。」
青衫儒士坐在幾側,左手握著一冊《史記》,右手拿著一隻酒杯,顯然乃是到這聚賢閣中飲酒讀史賞景的遊客。他聽了曹植的問話,微微笑道:「在下冒犯了各位公子,失禮失禮,也談不上賜教。依在下之愚見,詩之可貴無非文理二字。文勝於理、絢爛可觀者,為下等詩;文理相符、外秀內實者,為中等詩;理勝於文、耐人尋味者,為上等詩。在下聽了剛才貴座之間所吟的諸位公子之詩,確是詞麗韻暢、朗朗上口,可惜意淺味淡、清而不淳,不足以深品。在下亦不在此空口說長論短,姑且請出一首上等詩,讓三位公子自去比較一番。」
「很好。你且將那首『上等詩』吟誦出來!」曹丕臉色倏地一沉,「倘若你所吟之詩不及我等兄弟之作,那就休怪我等……」
還不等他說完,那儒士已放聲吟道:「『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凶。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鎧甲生蟣虱,百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諸位公子,這首詩如何?」
曹丕、曹真等一聽,不禁互相轉臉看了一眼——這青年儒士吟誦的正是曹操所寫的《蒿里行》啊!就算他們有心挑刺,卻也不敢在這首詩上下手啊!真不知這儒士真的是敬賞曹丞相的詩還是故意用他的詩來搪塞他們?
「這詩妙在何處?」曹植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
「此詩滿懷憂國憂民之心,意境蒼涼激越,吟之令人心動如潮。」青衫儒士緩緩說著,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神情肅然,「當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仁人志士無不縈心繫懷於濟世安民之大業,唸唸於茲,猶如鶴唳九皋而呼朋引伴。曹丞相此詩真是道盡天下賢才之心聲,凝足當世群英之情懷,四方士民聞而盡皆慨然思歸,可不謂之『理勝於文、意境弘遠』乎?豈是那些兒女情長、清吟自娛的詩文所能比擬的」
「兄台此言真乃灼見,字字藥石、句句針砭!實在令在下為之汗顏!」曹植面容一肅,急忙伏身向那儒士深施一禮,「在下曹植,多謝兄台的切實指教!」
青衫儒士一聽「曹植」二字,不禁聳然動容:「原來公子便是曹丞相之子!在下失禮了。」曹植又向他介紹曹丕、曹真道:「這位是我大哥曹丕,這位是我族兄曹真。我等今日與兄台相識,實是堪稱『以文會友』,卻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青衫儒士起身抱拳深深一禮:「在下剛才多有冒犯諸君之處,請多原諒。在下河內司馬懿,現任丞相府文學掾7 ,輕狂無知,妄評諸位賢君的詩賦優劣,實在是貽笑大方了!」
他話音剛落,那雅間裡頓時「噹啷」一聲,彷彿有什麼杯盞之物跌碎了,同時隱隱傳出了一聲滿是驚訝的嬌呼。
司馬懿聽到這一聲嬌柔的驚呼之時,心頭亦是暗暗一震:這呼聲好生耳熟!自己剛才也聽過這聲音吟哦詩歌了,當時就有些疑慮……實在是和她的聲音太像了!……不,不,不!不會是她的!她早已喪生在戰火之中了……怎麼可能會是她?他暗一咬牙,壓下了心頭翻翻滾滾的這些浮思雜念,靜靜地向面前的曹植、曹丕、曹真等三人看去。
「司馬懿?原來你就是司馬懿?」曹植、曹丕、曹真面面相覷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亦是十分複雜。彷彿甚是意外,又似乎十分驚喜,還隱隱帶著幾縷欣賞傾慕之意。
司馬懿也是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們的反應為何會是這樣古怪。
「司馬君,久仰久仰!」曹丕背負雙手走上前來,繞著他走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番,才笑瞇瞇地說道,「桓范那傢伙把你吹得如同顏回再世一般——依我看來,你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高人異士嘛!不過,父相任命你為文學掾倒可謂職符其才。你剛才點評詩歌文理之長,確然頭頭是道、有本有源!不愧是儒林名門出身、管寧先生高徒——丕今日不得不服了!」
「桓范?桓兄?」司馬懿一驚,「你們也認識他?」
「我們不僅與桓范君認識,而且還熟得很!」曹植也笑呵呵地說道,「他可是經常向我們兄弟倆提起司馬君您啊——桓兄那麼清高孤傲的人,對您也是讚不絕口,稱您是『志大才廣、沉毅敏達、鮮有其匹』!剛才聽得司馬君談論文藝,已足見司馬君實乃器大識深之士。子建對司馬君真是欽佩之極。」
曹真也笑著向司馬懿解釋道:「司馬君——桓范和我們曹家一直都是沛郡同鄉、世交舊誼,這七八年來我們兩家子弟經常在一起交遊相處……桓兄確實是在我等兄弟面前極力讚揚過你。今日一見司馬君之文才風采,果然不愧桓兄所贊啊!」
司馬懿只覺心中一暖,眼前彷彿浮現了桓范那清俊嚴正的面影,雙眸一下濕潤模糊起來:「在下何德何能,豈能當得起桓兄的謬讚?」
「司馬君,你當得起桓范的誇讚的。就憑你剛才那一番圓融通達的待人處世,已是遠遠勝過他了!」曹丕笑道,「依丕之見,凡有大才大器者,多是恃才傲物之輩;而司馬君你雖然器大識深,卻與尋常的腐儒狂生不同,頗能卑以自牧、從容中道,這便已是殊為難得了!」
他講這些話是大有蘊意的。桓范雖是他的同鄉世交好友,但桓范一向清高孤傲、自居人師,只要抓住他的些許短處,便會不講情面地嚴詞教訓一番——所以,儘管曹丕知道桓范的才識德行極是值得敬仰學習,然而心底裡卻怎麼也喜歡不起來。不過,桓范向他極力推崇的這個司馬懿倒真有些不凡之處。他談事說理固然是圭角未消,但是意謙辭和、英華內斂,不知比桓范通情達理了多少倍去!一念及此,他心頭暗暗一動,這個司馬懿既是父相跟前「大紅人」司馬朗主簿的弟弟,又是這般有才有識有禮有儀,倒是值得與之相交。頓時便生出了幾分延攬結納的心思來,只是不好立刻宣之於口,且待在日後周旋交往中再伺機下手就是了。
這時,曹植已在開口向司馬懿邀請道:「司馬君,若蒙不棄,植等便恭請您移駕前來到那雅間裡共論天下典章文學之道。」
曹丕一聽,也急忙上前伸手就去攜他:「對!對!對!久聞司馬君博學多才、通古明今,若能與你暢談交流,實乃丕等三生之幸也!」
司馬懿微微而笑,方欲作答,一抬眼間向他背後看去,陡然面色一變,就勢拉著曹丕的手,帶動他的身軀倏地往下一伏,疾聲喝道:「大公子小心!」
話猶未了,曹丕只聽得「嗖」的一聲厲嘯貼著他的耳畔一掠而過——他正自心頭狂跳之際,便一眼看到那道寒光「嗤」地沒入了面前的司馬懿的左肩頭處,一朵殷紅的血花立刻便濺了開來!
在他恍恍惚惚之中,身旁曹真那勁氣十足的聲音震得他耳膜隱隱作痛:「抓刺客!……」
苦肉計
司馬府的客廳裡,四壁之上都懸掛一幅幅寫著諸如「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己欲立而先立人,己欲達而先達人」「窮不失義,達不離道」「修身顯於世,德澤加於民」等典籍箴言的字畫,到處洋溢著一種儒門世家所特有的文翰之清氣。
曹丕坐在席位之上,仔細觀看著這裡的一切擺設,心底暗道:難怪司馬懿兄弟那麼博學廣才,原來他們府裡無處不見書卷之氣與好學之風啊!這個儒林名門、詩禮望族的美譽的確不是憑空得來的……想到這兒,他心中對司馬懿兄弟的敬佩之情不禁又更加增濃了幾分。
一陣步履之音自遠而近傳了過來,他抬頭一看,只見廳中照壁後面繞出了司馬懿的大哥、丞相府主簿司馬朗來。
「大公子,您尊駕蒞臨,朗有失遠迎,失禮失禮了。」司馬朗一見曹丕,似乎愣了一下,急忙趨步上前施禮,「本府那門僕真是該死——他只報有丞相府的人士前來相見,卻沒報出大公子您的名號來。」
「司馬主簿,您不必太過多禮。」曹丕起身向他還了一禮,一擺手說道,「是丕自己故意沒給您府中門僕報上名號的,丕這麼微服簡從而來,就是不想太過打擾你們。」
「大公子居然如此禮待我司馬家,朗真是沒齒難忘!」司馬朗雙眼一眨,竟隱隱似有淚光閃爍。
「仲達還好吧?他的箭傷傷勢如何?有無大礙?」曹丕這時才轉入正題,連珠炮似地向司馬朗問道。
「朗代仲達謝謝大公子關心了。」司馬朗雙目含淚,哽咽著說道,「大夫現在還在裡邊給仲達敷藥療傷吶……真是托大公子的洪福,那箭沒有射中仲達的要害。不過,仲達這一次沒個十天半個月的工夫怕是恢復不了的……大公子,究竟是哪裡來的刺客這麼陰毒,竟要置大公子你們於死地?」
「唔……那個被活捉的刺客已經招供了,他們是河北袁氏逆賊的餘黨,這一次是前來為故主復仇的!」曹丕恨恨地說道,「昨日在聚賢閣上,多虧了仲達捨身相救——否則丕之性命已不保矣!」
「大公子何出此言?此乃仲達為大公子分內應盡之責,您不必如此多禮的。」司馬朗伸手拭去眼角的余淚,肅然言道,「我司馬家以忠義立身傳世,仲達此番縱是真的為了大公子血濺五步、身首異處,亦是死得其所、無怨無悔的了!」
曹丕聽罷,不禁被感動得心頭一酸,晶亮的淚珠兒一顆顆沿著臉頰滾落下來,俯身深深一禮道:「司馬家之大恩大德,丕必銘記於心、永誌不忘!」
司馬朗驚得急忙向左側斜斜避了開去,連連作揖道:「大公子使不得!使不得!——大公子此番逃過劫難,實乃吉人天相,我司馬家豈敢貪天之功?」
曹丕也不多言,從身後「呼」地推出一口朱漆木箱,向司馬朗說道:「這黃金五百兩、珠寶四十斤,區區薄禮,不成謝意,聊作仲達的用藥養傷之資——還請司馬主簿笑納!」
司馬朗一見,心中暗暗想道:好你個曹丕!你以為用這區區一箱黃金珠寶便可徹底了結此事此恩?他心念一轉,又覺得現在就當場推拒了他這份謝禮,未免會令他起疑心,便呵呵一笑,道:「大公子真是太客氣了!這等厚禮,朗豈敢收下?大公子還是拿回去罷。」
曹丕臉色一板,語氣變得有些峭厲起來:「司馬主簿是嫌丕的這份禮物不夠豐厚,還是根本瞧不起丕的這份感恩之舉呢?你若再一味推拒,丕就只有把它帶出門丟到芙蓉池裡餵魚去!」
「哎呀!瞧大公子說的……朗今日暫且收下便是了。」司馬朗一聽,不禁有些惶恐地答道,「朗等真是受之有愧了——區區一件小事,竟換來大公子這等重謝。大公子也是仁惠賢德之高士大賢啊!您待人接物的這一份寬仁厚愛,簡直是無人可及!」
曹丕聽他這麼誇讚自己,心裡像喝了蜜汁兒似地甜滋滋的,臉上不由得現出了幾分揚揚自得之色。
司馬朗偷偷瞥了他一眼,又暗一思忖,便揀著順耳好聽的話繼續說道:「大公子此番逢凶化吉,他日必當後福無窮、平步青雲的。以大公子之仁德,以大公子之福緣,真可謂『金鱗本非池中物,乘時騰身化為龍』——朗等都期盼著您萬事勝意吶!」
「司馬主簿,倘若真有那扶搖直上、福祉逼人的一天,丕也不會忘了你司馬兄弟的濟難襄助之恩的……」曹丕一時得意忘形,隨口便道,「丕是父相的長子,定能保得你司馬大人這個主簿的要職是永遠屹立如山的。」
司馬朗心底暗暗冷笑,臉上卻不露出一絲異樣,謙卑之極地躬身答道:「既是如此,朗多謝大公子您垂恩厚愛了——來人!將本座給大公子備下的禮物送上來!」
只見司馬寅雙手捧著一隻二尺見方的紫檀木匣趨步走上堂來。
這是什麼東西?曹丕望著司馬朗,眸中湧滿了疑惑之意。
「此乃我司馬家的一點兒心意,還望大公子不要嫌棄。」司馬朗說罷一擺手,示意司馬寅打開匣來。
曹丕的雙眼立時放出光來,都看得有些傻了——匣中竟是盛著一副金光燦爛、碧芒閃爍的貼身軟甲!細細看去,那一縷縷的金光原來是一根根細若髮絲的金線;那一塊塊的碧光,原來是一片片如同魚鱗一般又輕又薄的綠玉片。正是這一縷縷燦爛奪目的金線,將這一塊塊薄薄的綠玉片串聯成了一副美輪美奐的貼身軟甲。
「這……這便是傳說中的『金絲軟玉甲』嗎?」曹丕激動異常地失聲叫了起來,「它可是當年周武王討伐商紂王時穿的護身奇寶啊。」
「不錯。這件『金絲軟玉甲』材質奇特,堅韌絕倫,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實乃防身護體的絕佳寶物。同時,將它穿在身上,卻又感覺輕薄如紗、恍若無物,簡直是妙不可言!」司馬朗緩緩介紹道,「請大公子笑納!」
曹丕慌得連連擺手:「如此稀世至寶,丕如何敢受?還請司馬主簿收回。」
「大公子請勿推辭。這等護身奇寶,正與大公子的萬金之體相匹配——日後縱有鼠輩再行暗算,大公子亦定能安然無恙了!」司馬朗從司馬寅手上拿過那紫檀木匣,逕自捧到了曹丕的面前,「大公子之安然無恙,便是我司馬家衷心祈求之祝願——大公子可不會拂了我司馬家這一片祈願之心罷?」
曹丕的眼睛早已直盯在那光華四射的金絲軟玉甲上再也移不開,嘴裡囁囁地說道:「司馬家這一片美意這等難卻,丕也只好領受了……」
「哈哈哈!能向大公子一表寸心,我司馬家受寵若驚矣!」司馬朗笑了起來。
曹丕卻已伸出手去,緩緩撫摸著那溫潤亮韌的綠玉甲片,嘖嘖稱讚著,兩眼被那縷縷金芒射得幾乎睜不開來,直瞇成了一條細縫。
沒錯,曹丕就是這盤棋的關鍵一子!
司馬朗親自將曹丕送出大門,然後又回到了客廳,逕直轉入了照壁後面。
照壁之後,靠牆放著一張榻床,司馬懿正在上面安然而坐。從南面雕花小窗投射進來的暖暖陽光,照得他雙眸半睜半閉、精芒內蘊。儘管他左肩纏著厚厚的白布繃帶,繃帶上面還浸染出淡淡的血絲,他的神情卻若無其事一般輕鬆閒適,渾然不以此傷為意。
他的父親司馬防亦在那張榻床右前方的一隻坐枰(ping)上雙手按膝坐著。司馬防一雙老眼湛然生光,忽閃忽亮的,似乎也在靜靜地思考著什麼。
「二弟,你肩上的箭傷又在流血了。」司馬朗急忙便要過來扶司馬懿躺下,「大夫吩咐過你不要亂動的,不然傷口綻裂了會很麻煩的。」
「謝謝大哥關心。不礙事兒的,小弟自會注意的。」司馬懿側頭瞧了一眼左肩的箭傷繃帶,朝司馬朗擺了擺手,請他在自己右手邊坐了下來。然後他面容一斂,將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如淵的父親。
「咱們還是來談一談曹丕與你交談周旋的有關情形吧。」司馬防捋了一捋胸前垂須,緩緩開口了,「言行舉止,乃是一個人心意變動之外兆。一個人心性之上的優點,可以使他披荊斬棘、建功立業;一個人心性之上的缺點,卻會讓他置於死地、萬劫不復。高明卓異的謀略之士就是要善於抓住對手心性之上的缺點,巧加操控、靈活利用。懿兒,你看這曹丕的心性究竟如何?」
「父親大人,從剛才曹丕與大哥那一番周旋對話之情形來看,曹丕為人心性應有三大缺點:一是他耳聽溢美之詞而甘之若飴、身受過逾之禮而安之若素,則為虛榮心重;二是他貌似文質彬彬,而又頗喜玩弄唇吻之長,則為好勝心重;三是他覷見重寶厚贈而受之不恭,則為貪得心重。他這三大心性缺點,乃是日久根深,只怕一時難以矯正。」
「唔……懿兒你觀察得真是仔細啊!」司馬防含笑讚了他一句,徐徐又道,「虛榮心重、好勝心重、貪得心重,這三點你都概括得很好。其實,根據我們在他府中所設的眼線來報,曹丕還有一個大大的心性缺點——猜疑心重。他在曹府當中是僕婢下人最難侍候的一個主子,倘若你對他顯得太過慇勤了,他會覺得你是心底另有所圖而防備你;倘若你對他顯得稍有怠慢了,他又會以為你是意存輕蔑而憎恨你。阮瑀不是曾和他的三弟曹植相互唱和了幾首詩歌嗎?從那以後,曹丕總懷疑阮瑀心有偏重而對他煞是忌恨。朗兒、懿兒,你倆聽一聽,曹操的這個嫡長子便是這副德性……」
司馬懿深深點了點頭:「曹丕的為人心性既然有這四大缺點,便會導致出四大後果來。他虛榮心重,則必是外示恬淡之儀而內多浮華之欲;他好勝心重,則必是喜好阿諛奉承而不明兼聽之道;他猜疑心重,則必是貌雖寬和謙恭而度量褊狹難容;他貪得心重,則必是嗜好追名逐利而頗易心為物役。」
「哎呀!曹操一世之雄,怎會生出這麼一個多有缺失的兒子來?」司馬朗不禁拍膝嗟歎而道,「平時看起來這曹丕還算是有些智謀的。」
「他那是一些算不得手筆的小智小謀,哪有什麼遠見卓識?也辨不清什麼大局。」司馬防冷然而道,「依為父看來,他似乎把他所有的智謀都用在和弟弟們爭強取勝之上了。」
「父親大人說得是。」司馬懿瞅了一下司馬防的臉色,向司馬朗展顏帶笑而道,「大哥,你平日所見,亦是無誤。曹丕其實在平時是把他這些心性缺點都掩飾蠻好的——只不過,他這些偽裝哪裡玩得過大哥您?在您那麼嚴謹周密的鉤深釣隱的刺探之下,他自然是原形畢露、無所遁蔽。」
司馬朗被他二弟這麼一誇,臉上不禁溢出了一絲絲喜色來:這個二弟說話就是這麼好聽——自己剛才在曹丕面前的那些鉤深釣隱之術其實全是他暗中傳授於己的,此刻他卻當著父親大人的面輕輕推歸到自己名下,實在是豁然大度!他微一定念,又不無疑慮地問道:「父親、二弟,這個曹丕真的是咱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的一著絕妙好棋嗎?還有,你們為何不選中曹植呢?曹植如今是美名遠揚、榮冠一時,連曹操似乎都十分喜愛他,甚至放出風聲要與他共定大業吶!萬一曹操選定了曹植為承嗣之人,我們又將如何?」
「倘若曹植真成了曹府嗣子,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的大業就必將成為南柯一夢!」司馬防斂色沉聲道,「曹家基業從此固若金湯、再難撼動矣!」
「竟會如此?」司馬朗大驚。
「定會如此!」司馬懿在一旁肅然而答。
「怎會如此?」司馬朗一時有些想不分明,將求教的的目光投向了父親和二弟。
「懿兒,你給你大哥細細講解一下其中的玄機罷。」司馬防撫著鬍鬚,向司馬懿吩咐道。
「大哥,我司馬家之所以如此重視曹丕,是因為我司馬家此刻與他們沛郡曹氏正面交鋒,委實難以為敵。故而,我們不得不及時在向他們曹氏內部安插棋子之後方才有隙可乘。曹丕就是這個最為合適的棋子。他雖然號稱文武全才,實則不過是一介中人之資耳,小弟若想操控他,實在是輕而易舉。至於曹植,他就大不相同了。此人的德行、志節、氣度、器識均是難以限量——倘若曹操立他為嗣,再選名士賢臣輔翼於他,假以時日,他必會成為漢文帝、光武帝一流的命世賢君。小弟縱是智計百出,也未必能從他的手心裡扭過那一局乾坤大勢來。」
「唔……是啊,愚兄也知道在朝野之中,荀令君、前太尉楊彪、孔融大夫、楊俊侍郎、王朗大夫等高卿重臣都極為欣賞和推崇曹植,稱譽他為『一代完人』——他的影響力確實不小……」
「朗兒,你能看出這些就好。」司馬防這時也開口言道,「一切正如懿兒所言,我司馬家針對他們沛郡曹氏的謀劃方略,至少要達到這樣的四個目的:一是削弱曹氏的威德之勢,損壞曹氏的清譽美名,使曹氏一族疏離天下賢士大夫與忠臣能吏,自壅自閉、孤立無援;二是挑起曹氏一族的內亂,使他們宗族親黨之間各自猜疑、互相殘害,難以齊心對外;三是我司馬家可以逐漸佔得廣闊的用武之地,擴張權勢、籠絡人心、廣植羽翼;四是我司馬家更要不斷深根固本,踏實精進,做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最終實現『一統六合,天下一家』的雄圖大業!而曹丕就是能夠幫助我們司馬家順利實現這些目的的最佳棋子——當然,前提是他一定要能成為丞相府的嗣子!」
「唔……聽了父親大人和二弟的一席話,朗也終於徹底明白了。其一,曹丕虛榮心重,喜好別人的阿諛奉承而不明兼聽之道,便不能返躬自省、虛心納諫、禮賢下士、任人唯賢,自然也就疏離了天下之名士大夫與忠臣能吏,把他們拒之闕外,而使自己曹家自壅自閉、孤立於世。
「其二,曹丕爭勝心重、猜疑心重,貌雖寬和謙虛而度量褊狹多忌,便不能親其所當親、愛其所當愛,無論是異姓忠臣還是同族宗親,他都會猜忌橫生、難以兼容。
「其三,曹丕貪得心重,外示恬淡之儀而內多浮華之欲,昧於小利而頗易心為物役,這就可以斷定他做不到越王勾踐那般臥薪嘗膽、砥志勵行、奮發有為,僅懷秦二世胡亥偷取尊榮之鄙念!他既不能砥志勵行則必無大才,無大才而思得大位,那麼他不靠我司馬兄弟這樣的大器大才之士全力鼎助又能去依靠誰呢?別的賢士大夫他未必信得過,自家的兄弟他更是提防得緊。所以,他只得視我司馬家中人為心腹股肱,並不惜授以權柄而籠絡利用。我司馬家中人亦可乘此良機攫權在手,廣植羽翼、移花接木而不遭他的懷疑。」
「看來,大哥終於想透徹了。」司馬懿聽到這裡,臉上頓時露出了縷縷笑意,接口而道,「你說得不錯。反之,曹植則不然。曹植不會一味猜忌和排斥同族宗親與手足兄弟,必會與他們共享大權;曹植一定會廣開賢路,招才納士,像其父曹操一般與元老重臣、名士大夫共治天下。這樣一來,我們司馬家在朝野之中的的用武之地可就大大縮減了,那麼『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之宏圖大業豈不成了一句空話?所以我們一定要讓曹丕成為曹府基業的繼承之人。」
「二弟講得對!」司馬朗聽得連連頷首,「為兄心底也是像你這般想的。」
「好了!你們兄弟二人既已明白了這一切謀劃的關鍵,為父就不再這裡打擾你倆繼續討論啦!」司馬防滿臉含笑,身形一起,便往後院抬步而去,「為父要到後院去下下棋、散散心了……」
待送走了父親之後,司馬朗立刻轉身過來,滿懷欣慰地看著司馬懿:「唉……愚兄的智謀是越來越不如二弟了。還是二弟天資超凡,為我司馬家未來的昌隆榮盛規劃得如此深遠,如此周密啊!我司馬家能夠誕生二弟這樣的曠世奇才,實乃祖宗之幸、天降之福啊!」
「大哥快別這麼說了,小弟的一切謀略其實全都是立足於您和父親大人為我司馬家之宏圖大業所做的一切鋪墊和根基之上。沒有了你們在前面數十年如一日的默默耕耘,小弟的這些謀劃方略也不過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豈非癡人說夢?」司馬懿急忙擺了擺手止住了司馬朗的稱讚,沉沉又道,「便是眼下要將這些謀劃方略一步一步實施到位,那也是須得歷經千難萬險、浴血奮鬥方才能一舉奏效啊。後邊的漫漫征途,更加需要我司馬家上下一心、聯手合力地去並肩打拼啊……」
「古語有云:『有大難關才有大毅力,有大毅力才有大成就。河出潼關,縱有太華之阻擋,而不能止其浩然東去;風闖三峽,縱有巫山之隔攔,而不能羈其行雲布澤。』只要我司馬家如同愚公移山一般堅守大志而代代努力,終有一日定能『一統六合,天下一家』的。」司馬朗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堅定而有力,「今日見識了二弟你的超世之才,更是讓為兄徹底堅定了將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之大業推行到底的決心與信心,我們一定能行的!」
司馬懿聽得滿腔熱血澎湃,臉上亦是大放紅光,兩眼定定地望著遠方,緩慢而又凝重地點了點頭。
「你昨天在聚賢閣上的那一出『苦肉計』演得真是漂亮!」司馬朗轉過頭來對司馬懿含笑讚道,「連曹操那麼狡獪的老狐狸聽說了你這番『忠心護主、見義勇為』的事兒,也是對你讚不絕口——他今天一進府署便宣佈將你的官秩從比四百石提升到六百石!而且還托為兄給你帶了不少鹿茸丹、虎骨膏等珍奇名貴的療傷奇藥來,至於曹丕,那更不用說了。他已經把我們當做救命恩人看待了,這一切,對我們深深扎根於曹家是極有裨益的。」
「只可惜了那幾位冒充袁氏餘黨的死士兄弟們,他們為我們司馬家的雄圖大業就這樣寂寂無聞地獻身了……」司馬懿面色一暗,黯然而道,「小弟想來,亦不禁有些鼻酸,大哥,我們司馬家中人都要永遠不忘這些死士兄弟們的默默犧牲才行吶!您對他們的親屬和後人……」
「為兄對他們的親屬和後人都已做了妥當安置,一定不會辜負他們這般犧牲的。他們原本都是最下等的奴婢,為兄已將他們的親屬和後人全都贖了出來,脫去奴籍,變成了家道殷實的庶民,二弟以為如何?」
「如此甚好。」司馬懿這才有些放心地點頭而答。
「哼!曹孟德擁有八十萬精兵強將又如何?我司馬家亦有八千死士散佈天下隨時聽命而動,他們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動則發於九天之上,靜則隱於九地之下;聚則化為虎羆之師,散則變成刺客銳卒』,虛虛實實、隱隱現現、明明暗暗,誰能與之爭鋒?」司馬朗負手仰望屋頂,傲然而道,「手中倘是沒有這樣一柄『絕世利器』,我司馬家豈敢自視六合四宇為囊中之物?」
方瑩死而復生
和司馬朗在客廳照壁後面交談結束後,司馬懿便回到了自己的臥室,正準備繼續謀劃當前局勢的下一步應如何入手之時,司馬寅卻在門口邊向他稟道:「二……二公子!曹大公子府上有人求見……」
「曹大公子府上?曹大公子剛才不是已經親自來了嗎?」司馬懿有些詫異,「罷了!你且替懿將他們小心推拒了去罷。」
「二公子!」司馬寅這一次頗是有些反常,語調也微微有些變了,「你……你想得到這個曹大公子府上的來人是誰嗎?」
「寅兄,你今天怎麼了?」司馬懿面露驚詫之色,「這可不像你平常的作風啊——別這麼結結巴巴的,直說了罷,這個人是誰?難不成是曹丕去而復返?」
「仲達!她……她是林巧兒,還有……」司馬寅眼眶一紅,隱隱竟有淚光流動,「原來她不是書僮,她竟是一個女孩兒……」
林巧兒是女孩,這一點司馬懿早就知道。但是她居然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裡還活著,這讓司馬懿著著實實地吃了一大驚——林巧兒倘若還活著,那方瑩呢?
一念及此,他在榻席上再也坐不住了,倏地挺身一躍而起,急聲吩咐道:「快!快!快帶她進來……」
「是。」司馬寅應了一聲,疾步就要往外走去,忽又停住,沉吟了一下,回過頭來向司馬懿說了一句,「不過,二公子,林巧兒今天可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帶了一個曹丕府上的僕役一同前來求見……」
「還有別人與她一道前來?」司馬懿立刻感到了幾分蹊蹺,「寅兄——且慢!」他一揮手止住了司馬寅,垂頭思忖了一會兒,便又恢復了滿臉的平靜,慢慢坐回了榻席之上半倚半坐,自言自語道,「她帶別人一道來見懿幹什麼?她們都是曹丕府上的人啊……難不成還別有用心?這可不能貿然行事……」
自語了一番之後,司馬懿終於心念一定,向司馬寅吩咐道:「這樣罷!你且先讓她們進來,待會兒你便守在門外,多留個心眼,幫懿好好察看著。」
隨著臥室門外的腳步聲漸漸走近,司馬懿雖然半躺在榻床上強裝著鎮定自若,然而不知怎的,他的心卻莫名其妙地怦怦怦亂跳得厲害——這可是自己七八年來第一次出現這種方寸紊亂的情形啊!這時候究竟是怎麼了?自己一向都是能夠從容自如地做到隨時隨地「面如平湖而心如止水」之淡定沉靜的啊!
終於,那細碎輕盈的腳步聲在臥室門口處停了下來——司馬懿下意識地轉臉朝那裡望去。林巧兒正雙眸淚光瑩瑩地看著他,面目還似當年在紫淵學苑那麼清純可愛,這七八年來她的身材倒是長高了許多,眉宇間也添了一縷穩重恬靜。她身旁那個同來的曹府僕役卻似有意半掩在她身後站著,低垂的皂帽讓人看不清楚他的相貌。然而,不知怎的,司馬懿在見到那個僕役的第一眼起,心中便蕩起一種莫名的隱隱的古怪的激動——他的身影,在自己眼裡似曾相識卻又怎麼也回憶不起是誰。
「司馬公子……」林巧兒一步跨進室來,似要疾奔上前,忽又駐足停住,往後面那個一直垂頭不語的僕役飛快地看了一眼,聲音一下哽在了嗓子裡,「果然是您!果然是您!……真是天可憐見啊!終於被我們找到您了!」
「巧兒!巧兒!真的是你嗎?」司馬懿也是滿臉清淚縱橫,他用右手撐在榻床板上,彷彿掙得左肩頭處繃帶下的傷口隨時可能迸裂滲血也不顧,顯得頗為吃力地坐了起來,雙眼直直地看向她來,「方瑩呢?方瑩在哪裡?你不知道——這八九年來我一直在思念你們啊,我還派了牛金和司馬寅,不,劉寅,不止一次冒著戰火到鄴城去找過你們……」
「我……我……我們……」林巧兒泣不成聲,突然急步退了回去,一頭撲進那個曹府差役的懷裡失聲痛哭起來,「小姐……你,你還是自己向司馬公子說罷……」
隨著林巧兒的哭泣之聲,那個曹府的僕役捧住了她的面龐,俯視了片刻,陡地站直了全身,同時一伸手拂去了頭上的皂帽。一陣微風吹進室內,方瑩的長髮便似輕柔的雲霧一樣,從白玉般明潤的臉龐邊飄散開來。
司馬懿剎那間呆住了,神思恍恍然如飄向了那個無數次如畫卷一般展現在夢中深處的世界——
那是一個陰沉沉的世界,天上罩滿了烏雲,地上叢立著荊棘。司馬懿孤零零一個人在黑森森的荒野上艱難地跋涉著。綠瑩瑩的光斑在荊棘間忽閃忽閃的,彷彿埋伏著無數豺狼猛獸,隨時會撲到司馬懿的身上。他咬緊了牙關,頂著大山一般當頭壓來的恐怖,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往前方走下去、走下去……
忽地一股清風吹來,滿天烏雲倏然消散,墨玉般純淨的夜空升起了一輪皎潔的月亮,細雨一般溫柔的銀輝灑在了大地上,也灑在了司馬懿的心坎上。
荊棘消失了,詭異的綠光消失了,一切陰森森的事物都無影無蹤了。在那繽紛而落的月華之瀑中,司馬懿彷彿看到那個飄揚秀逸如清風芙蕖、素麗高雅如傲雪俏梅的女子輕移蓮步,唇啟倩笑,踩著漫地如水的月色翩翩而來。
一瞬間,司馬懿只覺無數的念想像潮水一般溢上了心頭——水晶一般空明透亮的淚珠驀然奪眶而出,滴滴而落,在地上那一層漂浮著的月華表面上濺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司馬懿忘情地哭了起來,他一步一步向方瑩走了過去;方瑩也淚落如珠,一步一步地向他迎了過來。
矇矓的淚光中,司馬懿的笑容是那麼的純潔而深沉:「我早該猜到的……聚賢閣上,你的聲音是那麼的熟悉……熟悉得讓我不敢相信!你那首詩吟得真好,也寫得真好——我相信它一定是你寫的……只有你才寫得出來那樣的詩,曹丕他沒這份兒體悟和靈性!
泛泛綠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
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朝采其實,夕佩其英。
采之遺誰,所思在庭。雙魚比目,鴛鴦交頸。
……
吟著吟著,司馬懿苦澀的聲音哽在了喉間,再也吟不下去了。他彷彿聽到了天籟之音一般,始終縈繞著方瑩那輕輕盈盈的一句話:「我今日終於見到你了,便是立時死了也沒什麼後悔的了……」
……
原來,當年方瑩和林巧兒離開紫淵學苑回到鄴城之後不久,他的父親便因急症而溘然長逝。臨終之前,她被父親托付給了世交舊誼——鄴城甄氏。方瑩與甄家長女甄宓自幼交好,後來又一齊被袁紹強行納入大將軍府。甄宓做了袁紹的次子袁熙之妻,方瑩做了袁紹的三子袁尚之妻。這其間,方瑩為護己身之潔而多次持匕欲尋自絕,袁尚不得已便允她別處一室,自去和其他侍妾尋樂。後來,官渡之戰爆發,袁氏一敗塗地。曹丕隨曹操在攻破鄴城之後,搶先入府將甄宓、方瑩帶回了自己身邊,並耍盡手腕,又將她倆納為妻妾。在曹丕府上,方瑩仍然誓死不從,曹丕縱是百般惱怒,也拿她無可奈何,又加之甄宓為她多方周旋開釋,這才減了曹丕的憤忌之情,得以苟且持身偷生於世。方瑩多年隱忍相待,便是盼著有朝一日能重逢司馬懿。直到昨天上午,她才終於如願以償……
司馬懿聽著她的款款傾訴,不禁連連欷歔感慨,只見她雖是容貌秀美如舊,身材卻顯得更加苗條也更添了幾分成熟的風韻,唯有眉目之際已掩不住隱隱現出一絲滄桑之色,令人望而心酸。這些年那麼多的坎坎坷坷、曲曲折折,天曉得她是怎麼苦心孤詣地撐持下來的!想到這兒,司馬懿就不忍與她對視——自己已然娶了張春華,也已然辜負了她……此刻自己怎麼才能與她坦然相處呵?他的心頭,已是一團亂麻。
然而方瑩卻沒有顧得上去談她這八九年來的遭際,她在這裡亦是不能久待的——今天她便是找了個到老君廟給曹丕焚香祈福的理由才脫身出來看望司馬懿的。如今見到司馬懿身上箭傷並無大礙,她那一顆高高懸起的心這才放了下來。覷見沙漏鍾盤顯示已是酉末時分了,方瑩只得抑住滿腔衷曲,依依不捨地與司馬懿辭別而去。
送走方瑩、林巧兒之後,司馬懿回身便把自己閉門反鎖在了臥室之中,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戌時也沒有出來……
梟雄曹操也說要忍!
夕陽如盤沉沉而落,金亮亮的餘暉在朱雀池的水面上一閃一閃地浮躍著,彷彿一條條金紅的鯉魚在翻跳游竄,顯得飛揚靈動、絢爛之極。
曹操在這裡觀看了一個下午的水軍操練,一直沒有離去。他坐在棚堂外面看台的高榻之上,瞧著一艘艘戰船結束了操練緩緩駛回了岸邊,眉頭始終是緊鎖不開。缺乏精銳水師,勢必是自己南征荊州、江東的一大障礙。而眼下在這朱雀池裡臨時訓練的水軍船隊看上去也只是些花拳繡腿、像模像樣罷了,哪裡真能與荊州劉表、江東孫權那些身經百戰,熟悉水戰之術的江上銳卒們對敵?
他沉沉地歎了一口氣,便欲起身離榻,忽一轉眼,看到華歆、董昭、司馬朗、曹洪、曹仁等一行數人正趨步而來。他這才想起了自己先前是喚了他們來共議軍國要事的,就重又整了整襟冠,腰板一挺,端端正正地昂然而坐。
華歆走在前面,邁著小碎步上了看台,向曹操深施一禮:「屬下拜見丞相大人。」
曹操眼簾微垂,瞧也沒有向華歆瞧一眼,問道:「聽說今天早上陛下到許都城郊舉辦天地祭祀大典去了?華尚書在那裡看到了什麼呀?」
「荀令君、孔大夫、楊侍郎、鍾大人他們都陪同陛下一齊去了。對了,馬騰將軍也去了。」華歆俯身垂眉,恭敬之至地答道,「屬下記得好像只有賈詡大人沒有參加。」
「馬騰也去了?」曹操雙目一睜,眸中亮光似霜刃般一閃,「他這個關西老漢跟著瞎摻和什麼?」然後,他又神情一鬆,微瞇著眼輕輕一笑,「滿朝大臣聰明莫過賈文和。曹洪,你今夜給賈大人送一份厚禮過去,就說本相在適當的時候會登門造訪,恭聽他對天下大勢的高見。」
「是。」曹洪站在華歆身後應了一聲。
曹操目光往外一轉,又瞧了瞧華歆、董昭、司馬朗等人,呵呵一笑,慢慢說道:「陛下今天在郊祀大典上親自主持和指揮那些樂師和大臣們吟唱的《郊祀歌》,那可真是氣勢磅礡、意境恢宏啊!——
帝臨中壇,四方承宇。繩繩意變,備得其所。
清和六合,制數以五。海內安寧,興文偃武。
后土富媼,昭明三光。穆穆優遊,嘉服上黃。
他一邊沉吟著,一邊卻在心頭暗暗思慮:這個劉協也實在是太過分了!他以為老夫在孔融的緊逼之下為顧全大局而讓出了武平縣封邑,就意味著老夫真的甘於臣服了?哼!這屁股下的御席還沒坐暖吶,他便又忙不迭地大率群臣前去郊祀天父地母,真把自己當成了四海至尊、天下之主,藉著禱告上天的儀式來宣示自己要「清和六合、興文偃武」了!興文偃武、興文偃武——他該不會傻到下一步還要讓孔融再次跳出來逼迫自己交出兵權罷?哼!真是老虎不發威,他還當老夫是病貓吶!老夫也該給他們幾分顏色看一看了。
聽著曹操口吟出這首《祭祀歌》,華歆、董昭、司馬朗等人亦是暗暗心驚:這個曹丞相真是了得啊!陛下和群臣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全在他的耳目監控之中。整個許都城裡,哪裡還有他的勢力籠罩不到的地方?
「陛下這郊天祀地,希望能夠興文偃武的心意是很好的。可惜天不從人願吶!劉表、劉備、孫權、劉璋、張魯、韓遂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哪一個會聽了他這篇《郊祀歌》便心悅誠服地乖乖交出兵刃束手歸順朝廷?昔日舜帝舞干戚而服有苗氏——那樣的盛事,只有舜帝那樣的英主明君才做得到,當今陛下只怕還不是那塊料兒罷!否則哪裡還用得著老夫在這兒頂著炎炎烈日為訓練南征水師而殫精竭慮?老夫可沒那閒工夫去陪他唱什麼《郊祀歌》!」曹操遠望著許都城東郊未央宮的方向,也不怕身邊這些臣僚聽了心中會作何感想,就那麼無遮無掩而直抒胸臆,夾槍帶棍地把對獻帝的不滿一瀉而無餘。
華歆、董昭、司馬朗見到曹操今日面色頗為不善,一個個繃緊了心弦,絲毫不敢大意,生怕自己的言語稍有不慎就給自己帶來不測之禍。
「罷了!董昭,你平日是最喜歡到許都城中各大府邸之中轉悠的,你近日可曾聽到外面有什麼異常的風聲沒有?」曹操撥轉了話頭,逕直又向董昭問道。
「這個……啟稟丞相,屬下近日在許都城中聽到了一段童謠,很是可疑。」董昭面色一斂,顯得十分緊張地說道,「這段童謠來得極其陰險毒辣,只怕會對丞相大人的聲望有所損壞呀!」
曹操一聽,臉上卻淡淡一笑。他事先早就探知到了這首童謠的內容,本也無須董昭前來舉報——但是這個董昭作為僚屬能夠擺脫一般名士大夫的面子觀念而甘當自己的鷹犬耳目,這一份難能可貴的積極性卻是不應該挫傷的。
於是,曹操笑意一收,面色一正,向董昭放軟了聲氣問道:「多謝董大夫的這份赤誠關切之心了,卻不知這段童謠是何內容?還望董大夫明示。」
「丞相大人,此乃屬下當盡之責,您太多禮了!」董昭慌忙伏身還禮,恭聲稟道,「這段童謠的內容是:『君非君,相非相;奪主威,臣操權;曲一亂,難再調;日在下,月在上;朝綱崩,難再居……』」
「這段童謠編得可真是有些古怪啊!儘是亂談一些顛倒黑白的事兒。」曹操冷冷地說道,「有這份才情的人不好好珍惜這份才情,拿來這麼瞎鬧。」
「丞相大人,這段童謠很是陰毒,它有隱諷暗刺之意啊!『曲、一、日』這三個字合起來不就是一個『曹』字嗎?」董昭的腦筋有點兒不會轉彎,不顧曹操的臉色早已變得鐵青,仍然像急於賣弄自己的小聰明一樣喋喋不休地解釋著。司馬朗情知不妙,急忙從旁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角——董昭這才醒悟過來,頓時嚇得直冒冷汗,慌忙閉住了口。
這些朝廷的名士大夫們真可惡!當年董卓專權亂政之時,他們在明面上抗衡不了,在暗地裡也曾使用過了這樣一招——編了一句「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的童謠流傳坊間,搞得董卓的部下人心惶惶!今天,他們故伎重施,又拿這樣上不得檯面的招數來對付本相!哼!是可忍,孰不可忍?曹操臉色大變,當場便要勃然發作——就在他準備拍榻而起的一剎那,他突然一眼覷到了自己腰間玉帶上那塊金牌當中刻著的那個「忍」字,在落日斜暉的映照下顯得光芒四射,驀然似有一盆冰水迎頭潑下,他那滿腔激憤躁動之念一下如被盡行凍結於胸,再也溢之不出了。
這個「忍」字是當年他在官渡與袁紹對峙到最艱難、最緊要的關頭時,荀彧從後方許都裡親筆寫在帛幅之上,派楊俊以八百里加急快騎連夜送到他中軍大營的。在那段艱苦卓絕的歲月裡,他就是憑著荀彧贈送的這個「忍」字,咬緊牙關堅持到了最後的徹底勝利。所以,班師回朝之後,他讓宮廷裡的名匠將荀令君親寫的這個「忍」字刻在了自己束腰玉帶的金牌之上,時時刻刻用它來警醒自己要「操一心以防患之勃興,堅百忍以圖功之終成」。
然而,今天瞧著這個金燦燦的「忍」字,曹操心中卻是無限的感傷與悲涼。文若啊文若!老夫此刻多麼希望你人能夠站在身邊,為老夫現在將要面臨的這一輪又一輪的明攻暗算,像往常一樣用那娓娓平和的語言、縝密精到的心思、溫潤如玉的態度,給我不厭其煩地出謀劃策啊!可是你現在卻在哪裡呢?為什麼自從今年老夫當上丞相之後,你對我的態度就大變了呢?你是沖淡謙和之人,絕不會是認為我丞相府侵奪了你尚書檯的權力而心生暗忌的……難……難道你也和那孔融一樣是愚忠於漢室的人?你那麼聰敏,那麼睿智,那麼通達時務,為什麼偏偏就看不清這天下大勢呢?冥冥天命早已拋棄了漢室——你卻為何那麼固執地要一心一意中興漢室呢?你……唉……
他猛一咬牙,將自己心頭翻翻滾滾的各種浮思雜念拚命壓抑了下去,然後臉上裝得一片平靜、無波無動,緩緩開口了:「董大夫,本相真是謝謝您了。只是這件事還要拜託您多費一下心思,將散佈這段童謠的陰險之徒給本相挖出來。」
「丞相如此信任在下,在下縱是肝腦塗地,也要拚死為丞相肅清這些陰險之徒!」董昭一聽,心底頓時暗暗大喜,以為自己今天得到了曹操的特別寵信,嘴巴立刻便像抹了蜜似的把逢迎奉承之詞全盤托出。
曹操的目光轉向了司馬朗,灼灼逼人地正視著他:「司馬主簿,本相密令從冀州、青州、幽州三州各郡縣官倉之中調來的三百萬石糧食現已運送到哪裡了?」
「啟稟丞相大人,從冀州來的一百五十萬石糧食昨天已經運過了黃河,從幽州、青州來的一百五十萬石糧食昨天已經運抵了穎川郡……」司馬朗顯得十分謙恭小心地答道,「用不了四天時間,這全部的糧食都會運到許都了。只是……只是前幾日度支尚書魏諷不知從哪裡聽到了這事兒的風聲,竟找到屬下,要求從這三百萬石糧食當中提取一百萬石去賑濟并州、徐州的災民。」
「魏諷?魏諷竟敢來插手我丞相府的事兒?」曹仁在一旁憤憤地說道,「他不知道這是丞相特意撥給朝廷八十萬大軍的秘密軍糧嗎?」
「魏尚書當然不知道。曹丞相是下的密令去調運的。」司馬朗仍是語氣綿綿地說道。
「這事兒一定是荀令君讓他辦的,不然他沒這個膽子敢過問丞相府裡的事兒。」華歆在一旁突然陰惻惻地插了一句。他對荀彧是頗有意見的。本來一個月前曹丞相是想將他提拔起來擔任尚書僕射的,結果被荀令君一句「華君虛多實少,尚須歷練」的評語便把他擺到了吏部尚書的位置上。所以,他對荀彧的態度一直都有著幾分不陰不陽,只是懼於曹操對荀彧的特殊寵信,他才不敢輕易冒犯荀彧的。這段日子裡,他發覺曹操與荀彧之間的關係隱隱有變,今天便藉著這個機會投石問路一下。
他的這一切表現和用心,其實都被司馬朗瞧得清清楚楚。司馬朗此刻自然是以明哲保身為上策,既不接他這句插話,也不刻意添油加醋——他相信,以曹操之英明睿智,一切會自有明斷的。
「并州、徐州的災民是不能不賑濟的。就撥給并州二十萬石糧食、徐州五十萬石糧食吧!司馬主簿,你代本相明天去尚書檯和荀令君交涉一下。就說這是本相的決定。」曹操沉吟了片刻,徐徐說道,「今後,丞相府裡有什麼事兒,該和尚書檯協商的,還是要注意去協商的。司馬主簿,本相相信你會把握好分寸和時機的。」
「是。」司馬朗簡潔明瞭地答了一聲。他心底暗暗一歎:曹丞相不愧是曹丞相——徐州那邊為什麼要比并州多撥三十萬石賑災糧食?因為徐州與江東那裡的揚州接壤嘛!往徐州多多發放賑災糧食,是有利於拉攏江東人心的。這一筆賬,曹丞相真是算得很精。
曹操又和華歆、董昭、司馬朗他們三人議了半晌公事,見日已西沉、天色漸晚,這才罷會讓他們三人離去,只留下了曹洪和曹仁在身邊侍奉。
夜幕漸漸降臨,晚風習習,暑氣漸消。曹操坐在黑暗之中,突然喚了一聲:「曹仁!」
「臣弟在!」曹仁中氣十足地應了一聲,走近前來。
「你召集張遼、於禁、徐晃、樂進諸將速速商議一個南征方略出來,」曹操的聲音顯得無比凝重,「同時傳我的軍令,從冀、並、青、幽、兗五州調集三十萬大軍直赴許都郊營——隨時準備整裝待發,南取荊州和江東!」
「是!」曹仁從曹操十餘日前頒發密令調糧進京,就已猜出他將擇機南征,沒想到這事兒這麼快就到來了,心頭不由得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右手緊握在腰間的刀柄上竟不知不覺間已捏出了一把熱汗來。
曹操又目光一抬,向曹洪看了過去:「曹洪!近日朝中大臣和相府僚屬們有什麼異動嗎?」
「孔融府中夜夜賓朋滿座——他已公開發表不少有損於丞相大人您的言論了!那首童謠經過臣弟派人苦苦追查,現在亦可基本斷定它就是從孔融府上流傳散佈出來的。」曹洪躬身抱拳稟道。
「本相早就料到是他了!」曹操冷冷說道,「你可以去告訴郗慮,他的彈劾表應該盡快寫好呈進皇宮了!」
「這個……郗大人似乎還是有些顧慮,他說那一次朱雀池盛會上荀令君給了他一個警告,這讓他有些膽怯了。」
「不要管他——你明天去找路粹,讓他把彈劾孔融的表章擬好,然後直接帶上那份奏稿送到御史台逼他用印簽發。這事兒不能再拖了!」
「丞相,這……這事兒能不能緩一緩?」曹仁在一旁本是靜靜地聽著,但他越聽下去越覺得有些不安,便開口向曹操勸道,「臣弟也看過不少史書故事,大凡臨戰之前猝殺大臣,實非上上之策!這會引起朝野上下人心不穩的。」
「呵!子孝(曹仁字子孝)今日竟也會引用史書故事來勸說本相了?看來那兩三年你在荀令君的育賢堂裡真的沒白讀經籍史冊啊!」曹操用右手撫了一撫胸前鬚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曹洪,你把本相決意要除孔融的原因告訴他。」
「三日之前,邊關守將曾擒獲了一個孔府家僕,從他的身上搜到了一封密函,是孔融寫給駐守樊城的『大耳賊』劉備的。」曹洪向曹仁解釋道。
「就憑這一封通敵之信,丞相也不用把這事兒做絕。」曹仁仍然堅持著自己的意見,「丞相這麼急迫地誅除孔融,必有後患的!現在許都有很多大小人物都在關注著丞相大人您對孔融的處置,甚至連軍營卒伍裡的不少將帥也都在議論紛紛。您對孔融的處置稍有不當,是會引起人心不穩的!」
「咦?你這個曹子孝怎麼胳膊肘往外拐了——和那些名士大夫們一個鼻孔出氣?」曹操再也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你懂什麼?本相就是要借他孔文舉(孔融字文舉)一顆人頭立威天下!」
「丞相大人——這個『威』真的不能這樣立。」曹仁「撲通」一聲叩伏在地,哽聲而道,「荀令君曾言:『天下之有威者,得人心則威立,失人心則威廢。』您聽一聽他的諫言,他是不會害您的……」
「又是荀文若!又是荀文若!你們眼中還有我曹孟德嗎?」曹操這一次是氣得滿面通紅,大袖往外狠狠一甩,「你給我滾出去!」
曹洪見狀,急忙跑到曹仁身邊重重地踹了他一腳——曹仁這才一邊掩淚而泣,一邊垂著頭倒退了下去。
看台上頓時一片死寂,只聽得到曹操一個人「呼呼呼」的急促呼吸之聲。過了許久,他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丞相……還是讓洪弟扶您回去休憩罷!」曹洪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說道。
「不用,不用。」曹操擺了擺手,瞧著曹仁退去的方向,悠悠而道,「其實子孝這番話還是有些道理。處置孔融這件事兒,本相是應該好好再思量一番……對了,本相剛才的問題你還沒答完呢。朝中大臣和相府僚屬之中,除了孔融,還有誰有什麼異動嗎?」
「馬騰進京之後,和荀令君、楊侍郎、王大夫還有前太尉楊彪走得很近……」
「唔……對馬騰要密切注意,他的兒子馬超在關西屯兵顧望,居心叵測,不可忽視。千萬要謹防他們父子內外聯手勾結作亂!還有其他人有什麼情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