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搶奪夏口

劉備跑了!

一幅寬大的荊州全境形勝要塞絹帛地圖鋪展在烏漆案幾之上,上面樊城、襄陽、當陽、江陵、長沙、巴陵、沔陽、夏口等郡縣城池的圖標,一個個被硃砂筆墨描得就像凝固了的血塊一般殷紅髮亮。

頭戴金盔、身披銀甲的曹操在烏漆案幾前面肅然而立,他身形微俯,雙目緊緊地盯著那幅地圖,左手叉在腰際,右手執一柄細長銅尺在江陵城那個圖標位置上輕輕點了一點,眉頭慢慢皺了起來:「你是說劉備已經往江陵城的方向逃去了?」

聽到曹操的問話,恭候在襄陽牧府議事廳門檻邊的那名曹軍斥候9 只得又將剛才的回答乖乖地重複了一遍:「是的,稟告丞相大人,劉備是帶著十幾萬荊州士民一路向南直奔江陵城而去的!」

「帶著十幾萬荊州士民一道逃往江陵城的?」曹操聞言,不禁微微愕然,「那他應該跑得不是很快吧?——他們現在跑到哪裡了?」他一邊這麼問著,一邊將目光倏然投向了那幅荊州全境形勝要塞地圖,在襄陽和江陵之間的麥城、編縣、當陽等各個城池標記上來回游移著。

「據下走10 三個時辰前從前方接到的消息推測:他們現在應該已經過了編縣,距離當陽縣還有四五十里的路程。」那名曹軍斥候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道。

曹操犀利的目光一掠而來,立刻釘在了當陽縣那個城池標記之上。他喃喃自語道:「這麼說,劉備在這十餘日裡一路狂奔,也只逃出了三四百里的路程——本相麾下的虎豹騎用不了三十六個時辰就能追到他了……」

他沉吟到這裡的時候,左手一舉,無聲地向外一拂,那名曹軍斥候立刻會意地退了下去。

曹操緩緩轉過身來,走回到烏漆案幾後邊的榻席上坐下,毫不遲滯地便召開了他進駐襄陽牧府之後的第一次對敵作戰軍事部署大會。

在他的右手邊,一排長席之上,按照以客為尊的慣例,坐著已經獻城投降的韓嵩、蒯越、王粲、蔡瑁、文聘等荊州名士將臣;在他的左手邊那排長席之上,則坐著他從許都帶來的僚屬、將領右軍師荀攸、左軍師賈詡、西曹掾毛玠、副主簿楊修、征南從事中郎司馬懿、征南將軍曹仁、典軍都督夏侯淵、橫野將軍徐晃、蕩寇將軍張遼、平狄將軍張郃、虎騎營統領曹純、豹騎營統領曹真等。

原來,今年七月十八日曹操親率三十萬大軍從許都出發,南下征討荊州。他們剛過宛城便收到了荊州牧劉表溘然病逝的消息。然後,劉表麾下的牧府司馬蔡瑁與牧府長史蒯越、牧府記室王粲等人暗中聯手,逼迫繼承劉表之位的劉琮立刻釋放先前因極力主張親曹、投曹而被拘押入獄的韓嵩,並軟硬兼施地說服劉琮派韓嵩為持節特使繞過劉備屯守的樊城,偷偷趕到新野縣向曹操呈表以示舉州獻城投降之意。

於是,曹操便兵不血刃地長驅而入,一舉拿下了荊州首府襄陽,唯一的遺憾就是跑掉了平生的勁敵——劉備。

雖然襄陽城已是唾手而得,曹操的臉上卻並無太多喜色。他坐在榻上,雙眉微皺,似乎有些頗為不解地自語道:「這個劉玄德(劉備字玄德)當真是詭秘難測——他帶著自己的部卒逃往江陵城也就罷了,為何還會帶上這麼多的荊州士民一道逃命?這不是自負其累嗎?他怎麼會幹這樣的傻事吶?」

熟悉曹操脾性的人都知道,曹操方才在自言自語之際,其實說不定胸中已有定見,只是需要別人的建議和意見來印證、補充罷了。所以,坐在曹操左手邊長席上一同隨征而來的相府掾吏與許都將臣們一個個都沉默不語——曹操若不點名來問,他們誰也不好先行開口答話。

只見曹操的目光徐徐抬起,慢慢看向了他右手邊長席上坐著的荊州降臣們。韓嵩見他朝自己看了過來,便輕咳一聲,躬身出列,開口稟道:「啟稟丞相大人,依韓某之見,劉備裹挾十餘萬荊州士民倉皇南逃江陵城,實乃他居心叵測的籠絡人心之術,不可小覷!」

「哦?居心叵測的籠絡人心之術?」曹操臉上浮起了一層淡淡的譏笑之情,「韓君說得倒是,劉玄德無險可據、無資可用,除了依靠籠絡人心以求自保,他也確係一無所長。」

韓嵩暗暗定了定神,雙手一拱,正欲開口接話,卻見那個面容枯瘦如柴的荊州牧府長史蒯越捻著頷下的一撮山羊鬍搶先插話進來:「丞相大人果然是明見萬里!這個劉玄德平日裡最是喜歡假仁假義地用小恩小惠籠絡人心了。這十餘萬跟著他一同南逃的士民,實際上都是寄居荊州的外來僑戶。他們都不是土生土長的荊州本地人氏。蒯某聽下人稟報,劉玄德用了不少虛言誕詞抹黑朝廷天軍,說什麼『天軍一到,肆行屠城,玉石俱焚』,把這些愚頑無知的荊州僑戶們嚇得屁滾尿流地跟著他一道豕奔犬逐而去了。」

曹操聽了蒯越這話,不禁耳根暗暗一熱。他自是懂得劉備說「天軍一到,肆行屠城,玉石俱焚」背後有什麼含意的,這是劉備在影射自己當年為報父仇而在徐州屠城洩憤之事。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撫著鬚髯微微笑道:「這個劉玄德……其他的本事都不差,就是有些喜歡搬弄是非、混淆視聽!我堂堂王師、朝廷天軍,此番南下專為弔民伐罪11 、一統王化而來,怎會有『肆行屠城,玉石俱焚』之暴行?那些荊州僑戶如此輕易便受了劉玄德這般蒙蔽,真是可嗟可歎……」

蔡瑁一聽,急忙也開口逢迎道:「丞相大人,劉玄德那廝算什麼?不過是一介織席販履之徒耳!只會嘯聚些烏合之眾,搗一搗亂子罷了!他怎敢與丞相大人的王師天兵相抗?想來也只有望風逃遁的分兒……」

丞相府西曹掾毛玠為人一向剛直有節,最是看不慣阿諛圓滑之穢行。他此刻聽得蔡瑁這等趨炎附勢之徒如此貶毀劉備,不禁暗暗動了肝腸,當下一咬牙,把臉板得連一絲笑容也沒有,冷冷發話道:「蔡將軍這話講得可有些偏了!劉玄德門第雖低,卻以一介織席販履的賤士之身在中原『狼奔豕突』了這麼多年,已成朝廷心腹之患,豈容諸君小覷?丞相大人此番自許都南來,臨發之際也曾多次行函叮囑諸君務必截其歸路、擒其梟首。不料以韓侍中之能、蒯長史之智、蔡將軍之勇、荊州二十萬勁旅之銳,居然還是讓他劉玄德跑了!這事請問諸君該當何責啊?」

「這……」蔡瑁臉色一紅,他沒料到這個乾乾瘦瘦的老頭兒講話這般「硬拗」,而且瞧他橫吹鬍子豎瞪眼的模樣,自己哪裡還敢還嘴?便訕訕地乾笑著,只是避而不答。

蒯越在一旁見狀,用手指捻了捻自己的那一撮山羊鬍,暗暗思忖了起來:這毛玠可是曹操手下資歷頗老的親信重臣啊!他如此向我們發難我們,莫非是受了曹操的暗示給我們來一個下馬威的?——哼!這麼快就想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啊?他暗暗咬了咬牙,假裝悠悠地歎了一口氣,轉頭向曹操慢聲道:「丞相大人,您有所不知啊,蒯某與韓侍中、蔡將軍此番能撐持著以荊州八郡之地歸順王化,實是冒著破家滅門的風險吶!且不言這劉玄德乃是一世梟雄,極善用兵,便是踞守江夏郡的大公子劉琦、據有長沙郡的劉牧君侄兒劉磐這兩個人,亦都絕非善茬兒啊!我等盡心竭力,終於能夠做到迫使劉備棄了樊城南遁而去,並將荊州首府襄陽城完璧而歸,這已是不負丞相大人之重托了。」

「荊州諸君的赫赫功勳,本相都是銘記在心的。本相已經上表朝廷請求給予諸君應得的獎彰,不日朝廷便有批旨回來的。」曹操也知道跑了劉備是一個巨大的後患,也明白毛玠是因這些荊州將臣、名士的庸沓無能而大為惱火,但眼下事已至此,還真能追究蒯越、蔡瑁他們什麼責任嗎?他暗自嗟歎一聲,擺手止住了毛玠勃然欲起的反唇辯駁,對蒯越、韓嵩等人換上一副笑臉說道,「罷了!任他劉玄德狡猾如狐,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飛不出本相的手掌心!卻不知對他這番南遁鼠竄而去,荊州諸君有何高見?」

「這個……請恕蒯某冒昧直言了,劉備此番鼠竄南遁,必是衝著江陵城的大好用處而去的。」蒯越聽見曹操這般安撫,方才慢慢平復了心情,整理了一下思緒,款款進言道,「丞相大人,江陵城乃是荊州境內糧械囤積之所、水師駐防要地,絕非其他普通郡縣可比。我荊州有一段自古流傳的銘訓:『不得江陵,則無以衛襄陽;不得江陵,則無以圖巴蜀;不得江陵,則無以保江夏;不得江陵,則無以固長沙。江陵於荊州諸郡皆有輔車之勢,當途者不可不察也。』倘若劉備南竄到江陵,再與長沙郡的劉磐合流作逆,荊州局面只怕便會變得有些棘手。」

「唔!蒯君不愧為一代謀傑蒯通之後,果然是明斷如鏡!本相佩服。」曹操不禁點頭深深讚道,「本相雖得荊州八郡之地亦不足為貴,但能納取蒯君為用,則樂莫大焉!」

蒯越聽得暗暗大喜,口裡雖是連聲謙謝著,兩眼卻早就笑得瞇成了一條細縫,只朝毛玠那邊斜睨了一下,心道:看來還是曹丞相識人重才、恢宏大度啊!毛玠這老匹夫竟敢刻意貶低我等荊州人士的功績,實在是如同狂犬吠日,不屑一顧……

毛玠把他這一切醜態都瞧在了眼裡,心底下忍不住感到一陣陣作嘔。正在這時,坐在他左邊的荀攸暗暗丟了一個眼色過來,向他微微搖了搖頭。毛玠一見,懂得了他的意思。曹操都這麼誇讚蒯越了,怎能再與他抬槓?他不禁心頭一凜,便收斂了心神而平靜自持,不再多說他們荊州人士一句話了。

「是啊!的確不能不防劉備竄到江陵城與劉磐合流而拒我天朝大軍。」正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賈詡突然開口了,「在此,賈某請問荊州諸君,江夏郡那邊的劉琦此刻又有何動作?他會不會從漢水下游趕上來……」

他一邊慢慢地說著,一邊往堂上遊目四顧,卻見蒯越、韓嵩、王粲等人一個個臉上都露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古怪表情,彷彿認為自己的這個問題是一個天大的笑話。終於,還是蔡瑁憋不住話,囁嚅地冒了兩句出來:「賈大夫,劉琦小兒他……他怎會從漢水下游趕上來?他趕上來到襄陽城裡自投羅網嗎?」

聽了蔡瑁這隱隱帶刺的話,賈詡的面色不由得淡淡一紅。他張了張口,話到嘴邊,忽又覺得自己這時的思維也確實有些不夠周全密實,便把它們又嚥了回去。

韓嵩從旁插了一句話進來:「劉琦那邊的動靜,咱們確實有些不太清楚。但是長沙郡裡的那個劉磐和他手下的郡尉黃忠,已經率領八千水師從洞庭湖那邊溯流奔襲江陵城而來了……」

蒯越瞥了瞥毛玠,他本來正要補充說明:自己其實早就在劉磐身邊安插了一顆暗釘——長沙郡郡丞韓玄正是他自己的親信死黨,可潛加利用。但是一想到剛才毛玠對自己這些荊州人士的輕蔑苛責之言,他心底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哼,這個絕密消息得由自己先留著,不到適當的時候絕不能輕易端送出去——隨隨便便就把自己手中捏著的好牌一陣風兒似地打光了,只怕到了後來又要遭到毛玠這些老匹夫輕看了。他便心念一轉,附和著韓嵩的話,摸著自己的山羊鬍點頭而道:「哎呀!韓侍中提醒得是——劉磐手下那個老將黃忠,甚有廉頗之勇,只怕駐守江陵的張允將軍也未必是他的敵手吶……」

曹操聽到這裡,微一沉吟,拿眼瞟了瞟荀攸,見他正是一副凝神深思的模樣,便淡淡地向他問道:「公達(荀攸字公達),你又怎麼看這劉備南逃之事?」

荀攸聽得曹操這麼一問,急忙斂回心神,容色一正,轉身向曹操答道:「攸剛才失禮了,還請丞相大人原諒。攸剛才在想,這劉玄德果然是狡猾之極——他拖著這十多萬荊州僑戶百姓和自己一道南遁,實際上是在施展他藏兵於民的詭計啊。」

曹操聽罷,先是微微一愣,馬上便又明白了過來,不禁頷首深深而笑。不錯,這劉備裹挾著十多萬的荊州僑戶一道逃遁南竄,確實是深有用意的。倘若他單是帶著自己手下那數千部卒一齊逃跑,只怕他們的行蹤太過明顯,便會被曹軍的虎豹騎輕而易舉地追襲而上,一定會落個片甲不存的下場;但是,他將這數千部卒混雜在一同逃難的十多萬荊州僑戶百姓當中,那麼他們即便被曹軍鐵騎追上,也不至於全軍覆沒。畢竟,今日的曹操,顧及著自己堂堂大漢丞相的身份,自然是再也不會幹出當年那種血洗徐州、屠戮百姓的蠢事了。

笑了片刻,曹操又向蒯越問道:「本相請問蒯君,那劉磐若是率領水師從洞庭湖出發,逆流而上,幾日能到江陵城下?」

蒯越聽問,略一思忖,低頭掐指一算,答道:「從洞庭湖到江陵城的水道有三四百里之遙,劉磐的水師溯流直上一日一夜可行八十餘里,他先前在江上駛行了一日有餘——據此而算,多則三日,少則二日,他便能抵達江陵城下了。」

「唔……『多則三日,少則二日』?」曹操在心底暗暗盤算了片刻,開口而道,「本相麾下的虎豹騎其疾如風、其捷似電,只需一日兩夜的工夫就能一舉追上劉玄德,將他一鼓而擒。到了那個時候,劉磐縱是乘隙奪得了江陵城,本相也無所忌憚了!」

說罷,他右手一舉,便向那烏漆案几上的籤筒伸去,準備去抓令箭。虎豹騎的兩個統領曹純和曹真也倏地一下屏住了呼吸,挺直了腰板。

「丞相大人且慢!」就在此刻,賈詡的聲音驀地響了起來。

「何事?」曹操伸到半途的右手立時停住了,轉眼看向了賈詡。

「丞相大人,依賈某之愚見,您可以帶上劉琮將軍、蔡瑁將軍等一同前去追襲劉玄德……」

曹操乍一聽,不禁怔了一下,心底略一尋思,很快便明白了賈詡此話的用意。如今荊州雖降,但倉促間各郡人心不一,各懷疑懼,難以鎮撫,倘若帶上劉琮在前面領路驅馳,則不愁襄陽諸將不用命追隨,那麼虎豹騎在漢水之南遭受誤襲或伏擊的風險也就降了許多。況且劉琮在名義上暫時還是荊州少主,如果追上了劉備和那十多萬荊州僑戶,他還可在陣前現身勸降,以攪亂劉備他們的軍心和民心……

念及此處,曹操暗暗頷首認可,瞧了瞧自己右手邊那排長席上一直空著的那個首位,表情又變得有些複雜起來。這個劉琮,自從本相進入襄陽城以來,便一直聲稱抱恙臥床不起,也不知他是真病還是裝病。

蔡瑁看到曹操投來的眼色似有一絲不善,也暗暗為自己這個外甥劉琮捏了一把汗,便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說道:「丞相大人,劉……劉牧君因父親去世而哭傷了身子,正調養在府。您若是垂意起用他,只怕……只怕有勞丞相大人您親自移駕去請方可……」

他正自囁嚅說著,猝然被虎騎營統領曹純一聲暴喝給打斷了:「兀那蔡瑁!我家曹丞相乃是何等顯要的貴人,怎可能為劉琮區區一個荊州牧就屈駕前往?他若是裝病推托不來,休怪曹某帶上幾個弟兄徑去劉府把他拉了過來……」

「曹純!住口!」曹操雙眉一立,鬚髯俱張,朝曹純勁叱道,「你這無知蠻夫!休得無禮!只要是有利於匡漢平亂的軍國大事,莫說本相不能不為之屈駕禮賢,便是陛下也得『親御而出九重之內,問計而於渭河之濱』——好吧,各位侍從,擺駕,本相即刻動身前往劉府!」

「且慢!」荀攸突然開口道,「丞相大人,您屈駕禮賢,折節待下,此番苦心自然令屬下等感同身受。只不過,依攸直言,您此刻去劉府親見劉琮將軍,只恐有些緩不應急。萬一劉琮將軍真的是病重不起,那也耐不得鞍馬之勞啊!更重要的是,咱們對去劉府的路又不太熟……」

曹操的心思乃是何等的穎悟明敏,一聽之下就明白了荀攸這番話的弦外之音。是啊,雖然從表面上看襄陽城已經基本控制住了,但是並不等於自己的勢力已經滲透到了這座城邑里的每一個角落,也並不等於這個城邑里的每一個士民都胸無異念……萬一劉琮是在故意裝病而設下陷阱暗害自己呢?或者,自己親自移駕前往劉府,卻在沿途之中的什麼地方又猝然遭到了刺客狙擊呢?荀軍師說得沒錯——「咱們對去劉府的路不太熟」啊!當年一代奸宦趙高那是何等狡詐的角色,不也是被嬴子嬰誆進齋宮而自投死地了嗎?

他正暗暗思忖之際,卻聽蔡瑁開口又道:「荀軍師您多慮了,你們不熟悉去劉將軍府的路沒什麼關係,蔡某願為嚮導,帶領你們前去劉府……」

「唔……這樣吧,公達言之有理——劉琮君若確是身染疾恙,本相倒也真不好去打擾他。」曹操撫鬚一笑,轉過臉來,顯得非常親切地對蔡瑁說道,「如今劉備正疾速逃往江陵——情勢危急,事不宜遲,有請蔡將軍和文聘將軍擔任我天朝大軍的嚮導,引領我們前往追襲,如何?」

心照不宣

前去追襲劉備的第一撥虎豹騎在曹純、曹真的率領下,以文聘為嚮導,在牧府議事廳大會結束後以最快的速度直出襄陽城南門。

曹操和他手下的其他將校、僚屬們,是隨第二撥虎豹騎一齊出發的。出發之前,按照慣例,像賈詡、荀攸、司馬懿這樣的文吏都是要到更衣室裡換上盔甲裝束後再乘馬而出的。

剛才在牧府議事廳大會上,司馬懿一直沉默不語,靜靜地傾聽著會上諸人的一切言語。他心頭亦是隱隱懷有疑慮的。劉備拖著十多萬士庶僑戶這麼慢慢騰騰地逃往江陵,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終歸會被追上嗎?虎豹騎的行軍速度那可是天下第一。若被虎豹騎追上,無論他劉玄德用這十多萬僑戶百姓怎樣做肉牆防線,終究也抵擋不住那些曹軍騎兵銳卒一波波強勁絕倫的衝擊啊!到了那時,他還不是得被曹操一下吞了個囫圇?……他不應該這麼糊塗啊!——可是,劉備是這麼糊塗的人嗎?他絕不會是的。想到這兒,司馬懿腦中猝然靈光一閃。難道……難道他是在聲東擊西?不,不,不,是聲東逃西!難道他表面上裝出一副逃往江陵的樣子,而實際上卻是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真正的目的地竟是要逃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司馬懿順著這條思路追想下去,頓時明白了許多許多……

心念暗定之後,他瞅準了一個機會,跟著荀攸進了更衣室,趁著四顧無人的空隙,忽地開口道:「荀軍師,懿有一事不明,還望賜教。」

荀攸正走到衣櫃前正要拉開櫃門,聽得他這麼一問,不由得停住了動作,轉頭看向他來。這個司馬懿,可是叔父荀彧一直囑托自己要切實關照的荀門親傳弟子吶!他若是碰到了什麼問題,自己倒是不可袖手旁觀的。於是,荀攸臉上笑意微起,撚鬚問道:「哦?司馬君對南征軍備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嗎?但講無妨。」

「軍師大人,您知道懿在心底裡對您最是藏不住什麼事兒的了。」司馬懿裝出一臉的憨態可掬來,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後頸窩,「有些什麼疑惑啊、難題啊,懿總是喜歡第一個先找到軍師您傾訴……」

「沒關係的。司馬君如此『敏而好學』,本軍師也是十分喜歡啊!」荀攸又轉回了頭,從衣櫃裡取出一副鎧甲,順手嘩地一下抖開,便欲披在身上,「你有什麼疑問就直說吧。」

「軍師大人……懿心底裡一直有一個隱隱的疑問。據說劉備在樊城駐守之際,他手下本是擁有一萬步卒、一萬水師和一千騎兵的。如今他南遁江陵,那一萬步卒、一千騎兵自然是與他一道南下了,但那一萬水師卻到哪裡去了?」司馬懿微蹙著眉頭,話聲裡滿是驚疑之意,「難不成他們也跟著劉備都丟下舟船、軍械一齊逃跑了?」

「這……」荀攸一聽,面色微微一緊,正準備提起鎧甲披上身來的雙手驀地一停。他稍一定神,就呵呵笑道,「是啊!這些水師也確有可能上得岸來跟著劉備一道南遁了啊!」

「嗯……軍師大人說得沒錯。」司馬懿假裝先是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然後又似自言自語地說道,「不過,最可恨的是,咱們昨天從樊城碼頭渡過漢水時,卻發現那些軍船全都無影無蹤了,大概它們都被劉備和他的手下燒燬了或是順流放跑了吧?」

他嘴上是這麼說,心底卻暗暗想道:這些軍船固然有被燒燬或放跑的可能,但也難說不是被劉備手下那些水師駕著順流東下,往東面的夏口城那裡駛去了。以荀軍師的聰明縝密,對這一點不會看不出來啊!他若確是看不出來也就罷了,但如果他是看出來了卻故意不肯向丞相大人提醒呢?……這裡邊,可就有我司馬懿的文章可做了……

荀攸聽了他這番話之後似乎隱隱躊躇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他一邊慢慢地穿著鎧甲,一邊把話題岔了開去:「仲達……這些枝蔓橫生的事兒,咱們此刻就用不著多花心思去忖度了——曹丞相現在的眼裡,就該只盯著劉備,只要他劉備跑到哪裡,咱們就一直追到哪裡……這是一箭穿心的快招,還是它來得最直接、最簡當。」

「好的。軍師大人,懿是相信您的謀略永遠是最完善、最正確的。」司馬懿疾步上前,幫他扣好了鎧甲背面的那一排連環鎖子扣,口中語氣甚為謙恭地說道,「懿相信,在您的悉心指導之下,懿必能『舉無過事』。」

「仲達,你這個做法很好。」荀攸背對著他,彷彿漫不經心地說道,「仲達,你是我穎川荀門的入室弟子,在本軍師面前完全應該這樣做。這丞相府兵曹軍署之中,人際關係極為紛繁複雜……你若每事先問於我,雖不至如你所言定會『舉無過事』,但大致也不會有什麼差錯。」

他一邊埋頭整束著身上的鎧甲,一邊自顧自這麼說著,卻沒有看到那個低垂著頭站在他背後的司馬懿臉上竟是掠過了一絲莫名的笑意——他現在已經明白了。荀攸果然是我司馬家在此番南征途中的一大助力……

藏兵於民

路邊,一個歪歪斜斜的小木牌上標著地名:當陽縣長阪坡。

劉備攜帶著十餘萬戶荊州僑戶士庶和兵卒渡過漢水河南岸來,因為拖著太多的老幼婦孺一路同行,所以整個隊伍的行進速度慢如蝸牛。不過,這樣一支龐大而又鬆散的兵民混雜隊伍,居然能夠始終保持每日趕行十五六里的進度和有條不紊的秩序,終於在第十五日的早上趕到當陽縣長阪坡這裡,實屬一樁大大的奇跡了。

這多虧了那位新投於劉備幕府的南陽臥龍先生諸葛亮。這些日子以來,諸葛亮一直在跑前跑後地安排照應著十幾萬軍民的食宿行止,忙得是腳不沾地、不亦樂乎。無論情勢多麼緊急繁雜,他總能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到最恰當的方式和最合適的人選來解決那些大大小小、紛紛紜紜的庶務,所以,這十幾萬軍民在他的協調指揮之下一路井然有序地緩緩南來,途中居然沒有出現過什麼大的亂子。甚至連小的哄搶、糾攘都沒有。就憑這一點,劉備手下的宿將舊臣張飛、趙雲等都不禁對這個被自家主公三顧茅廬敦請出山的諸葛亮刮目相看、衷心欽佩。

劉備有時都感到有些過意不去,望著諸葛亮那汗濕瀝瀝的鬢角和面龐,幾次三番喊張飛去讓他休憩一下,可諸葛亮只是轉首向他莞爾一笑,又風風火火地忙前忙後去了。真不知這位一向喜歡乾淨整潔、清談吟詠的青年高士怎會吃得了這份苦,幹得了這些雜務?

劉備和他的部將們欽佩的是諸葛亮的統籌協調之奇才,而那些隨軍南行的荊州僑戶們最感動的卻是劉備與大家同甘共苦的聖賢心腸。一開始,他們擔心劉備會聽從某些僚屬的建議拋下他們在荒無人煙的曠野上逕自遁去。然而幾日過後,他們卻漸漸放下心來。劉備果然無愧於「英主仁君」之譽,縱然僑戶隊伍大大地拖累了行軍速度,他卻毫無怨色,每日均要帶著自己的兩位夫人到每個僑戶群團中安撫一番,對那些大姓大族的族長元老,他往往還要親自送糧送菜上門、噓寒問暖。有一次,趙姓大族的長老趙大爺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十分懇切地說道:「劉皇叔,您瞧,咱們這些老弱婦孺的,真是拖累您了……您乾脆還是不要管咱們了,自己趕快往江陵去吧!咱們誰都不會怪您的……」

劉備一聽,當場就捧著他的手,含淚哽咽而道:「諸位父老鄉親,不以備之不才而赴義跟從,備豈忍為保一己之安危而私相棄去?趙大爺,您這些話真是折殺備了……」他這一番聲情並茂的剖白,立時便引得現場周圍聚觀的僑戶士庶們一個個眼淚汪汪,感動萬分。

此刻,看到長阪坡那塊路牌之後,劉備不禁駐馬沉吟了起來。自己終於趕到這裡了——現在還能往江陵城那邊去嗎?江陵城那邊的守官就是張允和劉表生前的心腹、別駕從事劉先,他們也應該早就接到劉琮發給各郡縣的那份《投誠朝廷告荊州父老書》了吧?張允一定是會和蔡瑁、蒯越、韓嵩他們站在一起極力贊成向曹操投降的;劉先的態度雖然一直不很明確,但他到目前為止也沒派個信使什麼的和自己暗中聯絡通氣。這就表明,在江陵城中,張允等主降派的勢力必定是佔了上風的。自己若是貿貿然直趕過去,只怕會落得個前無歸宿,後有追兵的下場。

當然,劉磐、黃忠等從洞庭湖那邊趕過來支持,也是一股不小的助力。但是,張允他們只要牢牢守住江陵,在三五日內堅持擋住自己和劉磐從南北兩方水陸並進的攻擊,等到曹軍的虎豹營精銳長驅而至,自己和劉磐可就回天無力了……可是,以江陵城的糧草、甲械等充足條件,張允他們莫說抵擋個三五天,就是固守個三五十天也不成問題……想到這裡,劉備更是蹙緊了眉頭,勒著坐騎在原地緩緩打起轉兒來。

「主公……」諸葛亮乘著一匹戰馬從他身後趕了過來,瞧了瞧那塊路牌,微一沉思,進言而道,「既然到了長阪坡,依亮之見,不如讓大隊人馬暫且停駐此處,稍後等到斥候來報再做處置。」

劉備嗯了一聲,緩緩點了點頭。

正在這時,「得得得」一串馬蹄聲響從他倆坐騎後面疾馳而至。劉備回頭循聲看去,卻見是自己麾下的一名斥候打馬逕自奔到了面前,神色顯得極為慌張,急急抱拳開口便稟道:「啟稟主公,曹賊有大隊騎兵從編縣方向追殺而來……」

「他們還有多久便能襲到?」與劉備並轡而立的諸葛亮直截了當地問了一句。

「啟稟軍師,按照他們的行軍速度,最快一個時辰,最慢一個半時辰,他們便能追來了。」

「一個時辰左右?他們來得這麼快?」劉備一愕,倏地將目光投向了諸葛亮,「軍師,你怎麼看?」

「應該是一個半時辰左右。」諸葛亮似乎並不格外驚訝,反而隨手解下腰間掛著的那柄鵝毛扇,不慌不忙地執在手中輕輕搖扇起來,「據亮之所料,以曹軍虎豹營的襲擊手法,是不會咬著咱們這支隊伍的尾部追襲上來的。因為咱們是軍民混雜,交錯而行,雖然表面上看似行軍速度受到了影響,但實則已將三軍主力隱匿於內,軍在民中,民在軍中,化有形而為無形,讓外人摸不清其中虛實。

「所以,換了我是曹孟德,必然會兵分兩路,一路是依照常規之法,在我軍身後尾追而來;另一路則是集中虎豹營主力輕騎掩進,自荊山西路與我軍大隊平行而過,一直繞到前方,迂迴抄襲而返,堵住我們的南下去路,給我們迎頭痛擊,務求一舉擊散僑戶難民之營隊,強行逼迫我軍主力不得不現身與之公開決戰。這樣一來,他們至少也要在一個半時辰之後殺到前方與我軍交手……在這一個半時辰之內,咱們要想好應對之策!」

瞧著諸葛亮手搖羽扇、滿面輕鬆的恬然神情,劉備的心也隨即暗暗鎮定下來。他深深地點了點頭,輕輕吁出一口氣來:「看來軍師事先所料果然是纖毫無誤。這長阪坡真的竟是我軍與曹賊的短兵相接之地。既是如此——咱們也只有準備在這裡和曹賊打上一場硬仗了!」

「主公,若想金蟬脫殼,這一場硬仗是不能不打的,也不能不輸的。」諸葛亮的目光隱隱一沉,瞥向了後面那些拖家帶口的荊州僑戶,「只是可憐了這些無辜義民,亮心中對他們實是好生不忍……」說到後來,他的眼圈竟是不由得漸漸紅了。

劉備聞言,臉上一片黯然,悠悠道:「唉……此事實難兩全啊——倘若他們留在樊城、襄陽,終也是難逃曹賊匪軍的屠戮劫掠啊!」

一直隨行護侍在他倆身旁的劉備養子劉封聽著,按捺不住心頭的焦躁,不禁插了一句話進來:「義父、軍師,請恕孩兒多嘴,既是真要在這長阪坡與曹賊短兵相接,按孩兒的意見,前軍和中軍主力必須馬上和整個大隊先行分開做好迎戰準備,否則恐怕就來不及了!」

劉備瞧了瞧諸葛亮,見他正徐徐收淚而止,向自己微微頷首,便答道:「封兒說得是,這件事兒你馬上去辦。你現在就去中軍通知你張三叔,把這兩支隊伍的主力盡快從整個大隊中抽離出來,但卻不是迎戰,而是先趕到當陽縣東部小丘林間集結,準備隨時接應全軍,而你和孫乾就負責接管剩下的小部分中軍、前軍人馬……」

諸葛亮輕輕搖動鵝毛扇,補充了一句道:「主公,你傳令讓翼德(張飛字翼德)就在長阪坡東面那條小河邊駐紮觀察,一定要保持高度的警覺。他不僅要隨時注意咱們長阪坡這裡的情形,還要注意漢津口那邊的消息。」

「好的。義父、軍師,孩兒記住了。」劉封用力地點了點頭,忽然轉了轉眼珠,又問道,「那麼,後軍呢?」

聽他這麼一問,諸葛亮手中的鵝毛扇輕輕向外扇了一扇,卻將臉龐側了開去,並不作答,似乎在迴避這個問題。

劉備瞪了劉封一眼,冷冷道:「總得留有人手護衛僑戶難民們吧?把營隊中的軍力全部抽走了,用不了半個時辰,這裡就會亂成一團!」

劉封心中咯登一聲,急忙道:「可是子龍(趙雲字子龍)將軍和元直(徐庶字元直)大人率領後隊保護著兩位夫人和阿斗,還有兩位姐姐——總要先把他們接出來吧?」

劉備歎了口氣,搖著頭說:「這怎麼行?若是本將軍的家眷暗暗從營隊裡潛逃了,那些隨軍的大姓大族們立時便會驚動。這種丟下大家而私自逃命的事兒,哪裡是我劉玄德幹得出來的吶……」

「義父……阿斗可是您的一根獨苗啊!也是孩兒唯一的弟弟!」劉封搔著後腦勺急聲而道。

這時,卻見諸葛亮轉過身來,用手中鵝毛扇半掩面龐,向劉封低聲道:「劉君莫急。稍後本軍師會遣去一個心腹之人,將方纔所有的議定之事通知子龍和元直,告訴他倆——除了不能在曹軍到來之前擅自護衛主公家眷離開之外,一切皆允許他倆便宜從事……」

「孔明!你——」劉備沉沉喝了一聲。

諸葛亮面色一正,雙手一拱,向劉備肅然答道:「主公,在曹賊到來之際,子龍與元直護衛著兩位夫人和阿斗他們與民同進同退,並無任何不妥啊!」

劉備聽罷,無言以對,當下只得默然點頭。

劉封見這件大事終於如願商定,心頭如同放下了一塊巨石般一陣輕鬆。他正欲撥馬便走,忽又想起了什麼似地轉身回來,又有些憂心忡忡地問道:「義父、軍師,倘若曹賊識破了咱們的聲東逃西之計,又當如何?曹賊若是一時輕看了江陵城那偌大的誘惑,捨它而不顧,仍然一味對我們窮追不捨,那可如何是好?」

「封兒此言未免太多慮了。那江陵城豈是尋常城池可比?那是荊州的水師總寨,又是大江咽喉要地,更是江北境內最大的糧倉武庫,甲械器物應有盡有。拿下了江陵,一則控制了荊州八郡的命脈,二則扼住了長江上游,這長江天塹從此便可謂與江東孫氏共而有之了!」諸葛亮輕輕搖著鵝毛羽扇,雙目遙望南方,娓娓言道,「面對這樣一大塊肥肉,曹賊這頭餓狼一定會紅著眼一撲而上的!咱們屆時自然是能借此良機而金蟬脫殼的了。」

「軍師,您這話說得太過輕巧了……」劉封眉目間始終是愁雲難消,「義父曾和曹賊打過不少交道了,這曹賊用兵乃是何等狡詐,此番也未必就會這般輕易上當。」

「封兒,你不必再在這裡多說了。你且先按照剛才議定的方略去辦吧!」劉備聽到這裡,心底不由得暗暗泛起一股說不出的煩躁,猛地一聲斷喝止住了劉封——但他彷彿意識到自己有些許的失態,急忙又放軟了聲氣,恢復了一臉的溫靜,平平和和地向被自己唬得有些變了臉色的劉封說道,「孔聖有言:『盡人事而後聽天命。』目前軍情危急,咱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抓住一線生機便務求在千難萬險中拚死闖出一條血路!」

諸葛亮沒有插話多講什麼,只是若無其事地徐徐搖著鵝毛扇,心頭暗自思忖:劉封確實過慮了——曹操的虎豹騎縱然精銳無匹,但他們遠來疲憊,加之為了追趕我們,長途奔襲一日一夜,馳行竟達三百餘里,可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也!這樣的舉動,在兵訣上亦是大大的忌諱,故曰「必蹶上將軍」。在這當陽縣境內若是與之狹路相逢,我們恃步卒之勇猛而以逸待勞,迎頭抵抗,縱是難以取勝,但要想脫身而退只怕還是綽綽有餘的。

聲東逃西

這一天,正是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九月十一日晌午。深秋的太陽從魚鱗一般層層片片的白雲叢中露出了大半個臉蛋來,紅彤彤、暖洋洋地懸照在天幕之上。

長阪坡腳下那一片平闊的空地上,荊州僑戶士庶和劉備手下的士卒們都東一堆、西一堆地各自聚攏著,各個民營裡的伙夫司膳們也都開始了埋鍋造飯。

就在一縷縷炊煙剛剛在秋日的陽光中裊裊飄起之際,一個放哨的青年斥候一路撒腿狂奔著進了中軍營,風風火火地跑到站在一棵大樹下正並肩交談著什麼的劉備和諸葛亮面前,兩腿一軟彎下膝來,伸出右手指著南方,大張著口嘶聲啞氣地吼叫著,咿咿啊啊的讓人難以聽懂。

劉備側耳傾聽了一陣兒,驀地低頭湊近前去,盯視著那青年斥候道:「他們來了麼?多少人?」

那青年斥候嚥了一口唾沫,還是結結巴巴地說不明白,只是臉色被嚇得煞白煞白的。

「主公——」諸葛亮的一聲輕呼將劉備的注意力從那個斥候的身上拉了回來,他回頭向諸葛亮一看,卻見他手中鵝毛扇已是斜斜指向了南方……

順著那柄鵝毛扇所指的方向看去,劉備的呼吸一下幾乎驟然而停。只見南面那高高的山坡上厚厚的塵幕冉冉而起,遮住了半邊天空,轟轟隆隆悶雷般的馬蹄聲響滾滾而來,震耳欲聾,然而卻不見一物。

劉備和他手下的僚屬、將校們正自驚疑之際,只見那高坡上面驀然便似堆積起了一塊塊的烏雲——細細看去,竟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高頭大馬和驍勇騎士,鋪展開來足足有一里多寬。接著,又是千百桿旌旗飛揚而起,凌空招展,領頭的大旗上用隸書寫著斗大的一個「曹」字。

而那「曹」字大旗之下,兀然立著一匹焰紅色的高頭大馬,上面端坐著一個頭戴虎頭紫金盔、身披魚鱗亮銀甲的半百老者,他身材雖是不高,但跨馬立在那坡頂之上,俯仰睥睨之間竟有一派威嚴肅重之氣漫山遍野地籠罩下來,彷彿這世間再雄偉的峰巒和他一比也要矮幾分。

——原來他就是曹操。

曹操雙目向高坡腳下一掃,緩緩提足了胸中勁氣,非常緩慢而又非常響亮地喝道:「劉玄德!你投降吧……」

隨後,他身後的那成千上萬名虎豹騎士卒們也一齊隨即揚聲喝道:「劉玄德!你投降吧……」

他們的音波猶如滾滾春雷從平闊的大地上空傳蕩而過,震得群山之間發出陣陣迴響,山坡腳下的那些僑戶和劉備部卒們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們發出一片潮水般的驚呼,紛紛騷動起來,都不約而同地向劉備的中軍大帳那裡湧過去。彷彿只要靠得這位劉皇叔的身邊越近,他們才越有安全感。

這時,劉封孫乾急忙也奔過來勸諫道:「主公,您和軍師趕快撤退罷——這裡就交由咱們來對付!」

劉備面無表情,只是稍稍沉吟了一下。諸葛亮在旁邊輕輕搖著鵝毛扇,淡然道:「曹賊的虎豹騎已經奔馳了近三十個時辰,咱們的部卒如今是以逸待勞,不如放開手腳且先與他們血戰一場,也好給這十多萬荊州義民一個交代。」

劉備聽著,不由得眉頭一動:是啊,曹軍騎兵固然來勢洶洶,倘若自己的手下人馬遇之則逃,未戰而退,那十多萬荊州義民又如何看待自己?自己一向對外標榜「愛民如子、仁德蓋世」,此刻在大敵當前之際連與民休戚與共的姿態都不願拿出來,豈不會令天下士庶失笑?縱然稍後是務必施行那聲東逃西、金蟬脫殼之計,眼下該迎頭硬戰還須得迎頭硬戰。這樣,自己有朝一日捲土重來、佔取荊州之時,才不會給別人以臨難棄民之口實。想到這兒,劉備心念一定,轉瞬間便一掃先前的驚慌猶豫之色,回頭看了身邊諸位將吏一眼,咬著牙狠狠地說道:「戰!血戰到底!曹阿瞞實在是欺人太甚——若不殺殺他的狂悖之氣,備如何對得起一道赴義而來的荊州百姓?」然後,他目光一凜,向劉封、孫乾傳下將令:「封兒、孫君,你們立刻到前鋒集結士卒,列陣而戰!備親自坐鎮中軍,為你們擂鼓助威!」

劉封、孫乾齊齊抱拳應了一聲,領命趕向前去。劉備轉過身來,向傳令兵喝道:「擂鼓!」

「咚咚咚」一陣陣沉雄渾厚的戰鼓聲,催促著先前四散的士卒迅速集合起來,混雜在難民營隊伍中的那些劉備從徐州帶來的老兵勁卒們,一聽到這雄烈的戰鼓召喚,無不為之士氣大振,彷彿一頭頭猛狼激昂起了所有的彪悍。這些多年來在刀刃上打滾,見慣了大風大浪的悍卒,片刻間便準備好了自己的隨身武器,各歸其位集結在各自將校的戰旗之下,分為弓箭手、長矛手、盾牌手三層橫隊而蓄勢待發。

諸葛亮這時卻驅馬跑到那些湧過來的百姓面前,朗聲勸道:「諸位父老仗義追隨劉皇叔南來,現在曹賊追到,劉皇叔與亮等自當誓死一戰以報諸位父老厚意!諸位父老手無寸鐵,且退後,分隊歸營自衛——以免在混戰之中遭到誤傷!」

荊州僑戶士庶們默默望了他片刻,接著便在七嘴八舌地散開了。

「唉!都怪咱們走得太慢,連累了劉皇叔……」

「諸葛軍師說得是——咱們趕快退開罷,不要妨礙劉皇叔作戰。」

「走吧!快走吧……」

喊退了荊州士庶之後,諸葛亮又喚來劉備帳下的侍衛統領劉諾,吩咐道:「劉君,等下交戰之後,你統領侍衛營務要緊緊護住主公,切不可讓主公陷入混戰之中,主公乃三軍之首,萬萬不容有失!」

劉諾自汝南之時便是劉備的貼身侍衛,其武藝不在劉封之下,自是一員猛將。只是他的性格一向深沉內斂,平時也不好交遊,不善言辭。當聽到諸葛亮吩咐之後,劉諾臉上依舊沒有絲毫表情,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表示會意。

諸葛亮吩咐完畢之後,雙腿一夾馬腹,又驅馬在陣隊中來回巡察去了。他不需要聽到劉諾的答話,他知道一向沉默成性的劉諾雖然不愛講話,但執行起命令來一定會認真無比——而以劉諾的認真負責與高強武藝,定能保護主公安全。

「擺上戰鼓!」劉備朗聲而令,一面寬大的牛皮戰鼓被迅速抬到了他的身前。只見他面沉如淵,氣定如岳,挽起衣袖,接過了那兩柄鼓槌緊握在手,一步一步昂然走到戰鼓前邊,高高地揚起了鼓槌,「咚咚咚」一陣接著一陣地擂了起來。

劉軍士卒們沸騰了,他們循聲注視著兩鬢已經有些斑白的劉皇叔奮力擂鼓助陣的情形,一個個胸腔中的熱血彷彿隨著他那沉渾激越的鼓聲悉數翻滾了起來——齊齊如山崩海嘯般地放聲歡呼著,士氣高漲雲霄。

金蟬脫殼

曹操騎馬立在山坡頂上,他可沒有諸葛亮那麼謹慎——沒有採用諸葛亮所推測的那樣對劉軍「兵分兩路,首尾夾擊」,而是孤注一擲地帶了八千虎豹營精兵追到前邊來迎頭截擊劉備他們。此刻,他也看到了那個正在奮力擂著戰鼓給戰士助陣壯威的熟悉身影,也聽到了劉備部卒們直衝雲霄的歡呼殺敵之聲。然而他的表情卻始終沉穩如山,只冷冷地笑著自語道:「劉玄德——你今日再怎麼強提虛勁,也難逃厄運!」

「丞相大人,咱們如何進攻劉賊,還請您鈞旨示下!」曹純拍馬上前請命道。

「別慌——等他們先鼓足了勁再說,待會兒虎豹營的兒郎們才會殺得更有興致一些!」曹操撫著胸前的鬚髯,瞇著兩眼冷然而笑。他決定就是要用堂堂正正的硬拚硬撞,徹底打掉劉備軍隊的銳氣,讓他們在十多萬荊州僑戶士庶面前一敗塗地,威風掃地。他心底這麼想著,又側頭瞧了賈詡一眼,問道:「賈大夫,依您之見吶?」

曹丞相怎麼會當眾先問我的意見吶?只怕別人會有其他想法罷?……賈詡急忙用眼角餘光瞥了荀攸一下,見荀攸臉上的笑意顯得有些古怪莫名,心中暗一轉念,便答道:「丞相大人胸中自有韜略,賈某何敢妄言?」

曹操嗯了一聲,手中的寶劍一舉,夏侯淵、張郃、曹仁、徐晃等武將紛紛聚攏過來。他凜然吩咐道:「曹純,你率兩千虎豹騎從當中一線向劉賊直撲而下,取他的中軍營帳;夏侯淵,你率兩千虎豹騎從左翼一側直插而下;張郃,你率兩千虎豹騎從右翼一側包抄過去!剩下兩千虎豹騎由本相自行統領……」

他正講到這裡,斜眼一瞟,卻見賈詡站在一旁微微變了臉色。

曹操有些驚訝地看向了賈詡:「莫非本相此令有何缺失之處嗎?」

賈詡躬身一禮,深深而道:「丞相大人,俗諺有雲,『勢不可使盡,威不可露盡,氣不可洩盡。』」

「唔……本相明白了。」曹操微一點頭,仍將手中寶劍高高舉在半空,揚聲下令道,「本相下令,曹純,你仍率兩千虎豹騎從當中一線直撲而下;夏侯淵率一千五百虎豹騎從左翼一側直插而下;張郃率一千五百虎豹騎從右翼一側包抄而下!本相自率三千虎豹騎在後休整調息,蓄勢伺機而發!」

「末將領命!」曹純、夏侯淵、張郃等齊齊應了一聲。

「諸將謹記,切莫與那荊州百姓糾纏混戰,只須一意擒拿劉備——敢頑抗者,殺無赦!敢擋道者,殺無赦!」曹操說罷,靜默片刻,然後將執在手上的那柄寶劍狠狠往下一劈——一瞬間蹄響若雷,震天動地,曹軍騎卒猶如一道道黑色的閃電衝下山坡,直向那劉備部卒排成的一堵堵人牆殺去。

原來,曹操的虎豹騎自渡過漢水後,踏上了河溪密佈的江漢平原,一路上被迫東繞西轉。這讓他們這些連年縱橫於中原、馳騁於朔方的悍卒一個個痛苦不堪,享受不到先前在中原大地、塞外雪原那種奔放自如的豪邁和無拘無羈的暢快,虎豹騎士兵們幾乎已經失去了往常的沉穩,變得殺氣騰騰,一看到劉備部卒結陣以待,便都禁不住極度亢奮起來,猶如天際的雄鷹撲向了地面的野兔。

「放箭!」劉封、孫乾在前面的兵陣中間各個揮刀急吼而出。

「嗖嗖嗖」一陣密集的弓弦聲響,劉備軍中箭射如雨,潑向了直衝而來的曹軍騎兵。

頓時,曹純所率的那支中軍騎兵當中有不少人馬紛紛中箭而倒。他冷冷一哼,手中長槍左右揮舞著,悠長的號角之聲突起,手下的曹真、曹休兩個副統領立時會意,各領六百帶鎧騎卒護持開去;虎豹騎的鶴形陣瞬間一下拉寬,宛若巨大的鶴翼張開,穩穩地護住大軍兩側,只留下逐漸加速的鶴頭繼續往前衝去。

「擲矛!」劉封看到敵騎越逼越近,不禁血紅了眼厲聲吼道。

劉軍第二橫隊的長矛手們齊齊發一聲喊——密密集集的長矛挾著他們全身的勁道脫手飛擲而出,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亮弧,烏壓壓的一大片朝衝來的曹兵鐵騎直刺過去。

驚天動地的隆隆馬蹄聲響被一陣陣慘嚎與怒叱憑空打斷。曹軍的騎兵鶴形陣中血霧應聲濺起,隨處可見紮著長矛的戰馬紛紛俯身栽倒,馬背上的騎兵甩得離鞍飛去。而且,令曹純、曹真、曹休目眥欲裂的是,不少翻身落馬的悍卒並沒死在突襲的矛雨之下,反而被後面衝上來的無數鐵騎踏成肉泥。

「衝!衝!衝進去殺他們個片甲不留!」曹純一騎當先,聲音吼得如雷震耳。

低沉的戰鼓聲、悠長的牛角號聲、隆隆的馬蹄聲、士卒的怒吼聲,終於在這一刻驟然匯聚成一道道洪流激烈地對撞著,轟轟烈烈地震盪於天地之間——虎豹騎終於衝進劉備的軍陣中展開了正面交鋒。

無數劉備部卒被戰馬撞得飛了出去;也有無數的曹軍騎卒被四下裡挺立的長矛挑得飛了起來。一場慘烈無比的大混戰就此拉開了帷幕。

這時,夏侯淵、張郃的兩支騎兵也從左右兩個方向交叉而入——五千虎豹騎與兩千劉備部卒近身肉搏之下,劉備的弓箭手最先遭殃。他們還沒來得及射箭,就被曹軍騎兵的大砍刀猶如削瓜切菜一般殺得血肉橫飛。

轟的一下,劉軍的三層橫隊頓時如同江河決堤,倏地崩散開來——劉封驚得連聲音都變調了:「快!快!快撤退到難民營中間去!大家分散各地,各自為戰!」

本來按照他的想法,用弓箭手、長矛手發動前兩輪阻擊戰後,就該是刀斧手、盾牌手等戰士衝上前去分割圍攻——但是,這曹軍虎豹騎人多勢眾,且又銳不可當,現在再派他們上去就是在主動送死了。哎!還是諸葛軍師事先謀劃得對:「化整為零,散在民間,各自為戰。」如今,也只有這一條計策可以施行得通了。

那邊,夏侯淵帶著一支騎兵正向一隊且戰且退的劉軍刀斧手殺去,眨眼間卻見他們竄進了一堆荊州庶民中間。夏侯淵忽然想起曹丞相「避民勿戰」的囑咐,只得一扭馬頭,便欲帶著部下繞了開去。

卻不料當前那幾個荊州庶民突然一脫葛袍,齊齊暴喝一聲,各自從懷裡掏出一柄利刃,虎虎生風地揮舞著砍向自己那匹坐騎的馬腳來。

夏侯淵大吃一驚,將馬一勒,向後退開八尺,雙目一瞪,揮刀令道:「殺!殺!殺!給老子全殺了!敢擋道者,殺!敢反抗者,殺!」於是,他手下的騎兵旋風似的疾撲而上,亂刀齊下,把那一夥兒庶民連同劉備的部卒通通剁成了一堆肉醬……

諸葛亮在後方覷見,曹軍虎豹騎們果然被拖進了與劉備部卒及荊州僑戶百姓混戰的泥沼中,一時難以抽身而出,便急忙向劉備附耳低聲建議道:「主公——這正是金蟬脫殼的大好時機,咱們趕快走吧!」

劉備正奮力揮舞著雙槌擂鼓的雙手驀地一停,臉上現出一片深深的悵然來。劉封、孫乾正率著自己的步卒與曹軍虎豹騎苦苦作戰,生死難料,自己的兩位夫人和獨子劉禪尚還留在營隊後方,安危難測……自己此刻竟真的要棄他們而去嗎?

「主公!請當機立斷!」諸葛亮見狀,頓時明白了他心底的那些念頭,急聲又道,「主公,天下可以沒有劉封小將軍、劉禪小公子,也可以沒有兩位夫人,更可以沒有亮等一干僚屬——但絕對不能沒有您啊!請您一切以匡復漢室的大業為重!」

劉備聽了,只覺心痛如絞,枯澀著聲音含淚道:「軍師——備……備此刻棄眾而去,實在是不忍啊……」他一手掩面而泣,一手撥轉馬頭,將身伏在馬背之上,往東南面漢津口所在的方向疾馳而去。

「傳令給趙將軍,立刻保護好兩位夫人和小公子,輕身疾撤,勿帶輜重。」諸葛亮喚來一個親兵侍衛吩咐而道,然後他與劉諾一齊打馬而前,帶領三四百名貼身侍衛,隨著劉備一路掩護而撤。

常山趙子龍

在長阪坡頂上曹軍虎豹騎的圍護當中,司馬懿跨馬立在荀攸身側,俯望著山坡下平地上的戰場,心底湧起了許多複雜的感受。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親身參與的大激戰的一幕大場面。耳朵裡灌滿了人喊馬嘶,眼睛中看到屍橫遍野,空氣裡到處飄蕩著濃濃的血腥味,心底不禁為之暗暗悸動。原來這就是真實的戰爭場景啊!這麼殘酷、這麼慘烈、這麼驚心動魄!

他正自屏氣凝神靜觀戰局之際,忽見得山坡下面虎豹騎校尉夏侯儒騎著一匹黑馬,手中執著一桿長矛,矛尖上挑著一顆人頭,馬背後面綁著一個腰身倒垂的女子,正得意揚揚地奔馳回來。他老遠就喊著:「丞相大人——仰仗您的神威,傑已奉命擒殺劉備兩個女兒,特此前來向您報功!」

司馬懿定睛一看,這才看清他那矛尖上挑著的頭顱竟是一個小女孩的。那先前定然是紅潤白皙的面龐而今早已失去了顏色,長長眉睫下的雙目緊閉著,秀髮零亂披垂,一顆顆血珠正從她頸部的斫斷處滴滴而落……他一見之下,不禁呃的一聲悶呼,只覺胸中一股極其強烈的噁心之感順著喉嚨直衝上來,弄得他「呵呵呵」一陣乾嘔,急忙用衣袖掩住了自己的雙眼,不忍再看下去。

他稍稍憋住了噁心乾嘔,耳畔卻忽然飄來了曹操那冷峻異常的聲音:「司馬仲達——怎麼?你覺得很駭異是嗎?」

「丞……丞相大人,這……這等的血腥場景,實在令在……在下難以自持。」司馬懿慌忙極力忍住胸腹間的噁心難受之感,仰起臉來向曹操有些怯怯地說道。

曹操瞧都沒瞧他一眼,只是一直緊盯著山坡下的混戰情景,拿手摸著自己的鬍鬚,慢慢地說道:「沒關係的,對這些血腥的場景看得多了,也就自然會習慣的。你問一問荀軍師、賈大夫,他們哪一個不是從這些場面裡歷練過來的?他們哪一個人又不是從這死人堆中打拼出來的?司馬仲達,你既在本相身邊擔任兵曹從事中郎之職,就得趕快適應這一切才行啊。」

司馬懿聽罷,微微垂下了頭,緊咬著雙唇,終於硬硬地吐出幾個字兒來:「丞相訓示得是。」

曹操彷彿沒有聽到他的回答一般,向著正揚揚自得奔馳近來的夏侯儒劈頭蓋臉地罵道:「你這夏侯儒,殺掉他劉玄德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兒算得什麼本事?又算得什麼功勞?給本相把劉玄德的人頭拿來,這才算是奇功一樁!」

夏侯儒被他訓得臉皮通紅,屁也不敢放一個,只得又灰溜溜撥轉馬頭衝下坡去……

「丞相大人請看,劉賊當中那一員將領好生勇猛!」毛玠一直盯著山坡下的混戰場面,這時不由得失聲驚呼。

曹操、荀攸、賈詡、司馬懿等紛紛循聲望去。只見一員銀盔素鎧的少年將軍,胸前似乎繫著一個黃綾襁褓,手中舞著一桿紅纓長槍,跨著一匹雪絨寶駒,騰挪起伏之際宛若一條夭矯無比的銀龍,在曹軍虎豹騎重重圍成的一片黑海之中左右衝突,奮力廝殺……他的身影衝到哪裡,哪裡的虎豹騎陣線就會被他撕開一條巨大的缺口,來去自如似入無人之境……

「哎呀!連張郃將軍也擋他不住,被他一槍給刺退了!」毛玠又叫,「丞相,他莫非就是關羽關雲長?」

「關雲長?本相記得關雲長使的是一柄青龍偃月刀啊?他騎的也不是白馬啊……」曹操沉吟了起來,「不過,瞧他這所向披靡的身手,又很像是關雲長……」

「丞相,」賈詡在一旁開口了,「依詡之見,這名白衣少將應該是常山趙雲趙子龍!」

「哦?對!對!對!就是常山趙子龍!好一員猛將!當真一身是膽!本相實在欽佩!」曹操連連頷首,急忙喚過一名傳令兵,吩咐道,「傳令下去,讓各軍知曉,務必要活捉趙雲,不得放箭暗傷!若有擒住趙雲者,賜爵關內侯!」

司馬懿聽到這裡,不禁暗暗歎服。這曹操果然是愛才如命——連自己看中了的敵將,也要挖空心思地網羅到自己的麾下。

不料曹操這一道「務必要活捉趙雲,不得放箭暗傷」的命令傳達下去後,卻給趙雲突圍創造了絕佳條件。但見他抖擻神威,長槍舞得像風車輪兒似的,胯下白馬疾馳如電,所到之處曹軍騎兵紛紛被他挑落馬下,竟是殺開一條血路,逕自往東去了……

「丞相大人!」賈詡見狀,急忙進言,「在這混戰之中,那趙雲奔去的方向,必定就是劉備所逃的方向!」

曹操深深地一點頭,臉色一正,舉劍一揮,下令道:「諸位將士聽令,一齊隨同本相往東追襲劉備等逆賊!」

那留下來立在山坡上伺機待發的三千虎豹騎早已等得有些心癢癢了,聽得曹操這一聲令下,齊齊歡呼一聲,風馳電掣般疾衝下山,尾隨趙雲追奔而去。

長阪橋頭張飛一聲吼

長阪坡東面有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寬達十餘丈,深可沒人頂;小河上有一座橋,因坡得名「長阪橋」。說是橋,實際上不過是幾根樁柱上搭著一長排木板而已。就是這麼一座橋,如今卻成了曹劉兩方必爭的咽喉之地。劉備、諸葛亮等就是從這長阪橋上東遁漢津口而去的,張飛與隨後趕來的劉封、孫乾帶領五千精兵就在這橋的東岸全力把守著,扼住了曹軍虎豹騎的去路。

「故佈疑兵,依水列陣」這八字要訣是諸葛亮剛才護持著劉備東去之時,留給張飛的錦囊妙計。張飛便將手下五千精兵分成了三個兵團,第一兵團由長矛手與盾牌手組成,共有三千餘人,由劉封統領指揮,列成雁翼之陣佈於小河東岸最前線;第二兵團由弓箭手組成,共有七八百人,居於第一兵團之後,由孫乾統轄指揮,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挽滿了弓弩,箭鏃密密麻麻地迎頭對準著長阪橋西岸,蓄勢待發;第三兵團則有五六百人,全是騎卒,隱在東岸那片樹林之中,他們紛紛砍下樹枝拴在馬尾之上,垂在地下,在樹林內來往拖動,衝起漫天塵沙,遮天蔽日——不明底細的外人看了,只覺好似有萬騎奔騰,聲威驚人。而張飛卻獨自一人手持丈八長矛,巍然立馬於長阪橋上,嚴陣以待。

正在這時,忽聽得一串馬蹄聲響急馳而至。張飛注目看去,卻見趙雲懷中裹著劉備獨子劉禪的黃綾襁褓,手執紅纓長槍,滿面血污,一騎直奔過來,遠遠地便喊道:「翼德快來援我!」

張飛又一抬眼,遠遠望見他身後一片馬嘶喊殺之聲襲來,便在長阪橋上撥轉馬頭讓趙雲過去了,只說了一句:「子龍速往漢津口去,追兵我自擋之!」

趙雲一聽,不禁感動得眼眶盈淚,也不及多言,急一抱拳施過謝禮,打馬往東馳去。

這邊,張郃先引一支虎豹騎追襲而至,驀然見得一員大將生得豹頭環睛、燕頷虎鬚,乍一望實是猙獰之極,正宛若一座鐵塔般鎮守在長阪橋上。他瞠目環視之下,一身煞氣如浪如潮滾滾而來,竟逼得張郃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氣,慌忙一把勒住了自己的坐騎,不敢近前。

少頃,曹仁、徐晃、文聘諸將也率著那三千名在坡頂上已經養足了精神的後備騎兵旋風一般衝到。他們見得張飛這般情形、這般氣勢,又看到小河東岸那片樹林之後塵煙大起,疑有伏兵,一個個只得和張郃一樣駐馬不前,一字兒擺在河西岸邊紮住陣腳,同時使人飛馬去報曹操。

沒過多久,但見一派青羅傘蓋、旄鉞旌旗飛揚而到。曹操在荀攸、賈詡、毛玠、司馬懿等文臣謀士的簇擁之下,施施然乘馬而來。

小河東岸,張飛望見曹操等已然趕到,也不待他們稍事停息,便將手中丈八長矛掄空一晃,盪開來一片燦燦銀輝,接著把滿腔勁氣倏地高高一提,張口而叱——

「嗨——」

猶如半空之中猝然炸響了一個晴天霹靂,震得曹劉雙方陣中人馬不禁齊齊為之全身一顫。張飛的聲音在豁然炸響開來之中,縷縷餘音又如金鐘相撞一般來得渾渾厚厚、高高亢亢、洪洪亮亮,竟在千軍峙壘、萬馬奔嘯的戰場之上無可遏制地壓倒了一切雜音,令雙方陣內無論是人耳還是馬耳都聽不見了別的聲響。

「我乃燕人張翼德!不惜軀命者,盡可前來決死!」

方圓數里的戰場上,其他的一切音響彷彿都驟然消失了,只剩下這一派獅吼般的喝叱之聲在重重迴響震盪——那位發出這個驚雷之聲的中年將軍戴著紫銅頭盔,身披玄色鎧甲,豹眼圓睜,虎鬚倒豎,似有一派凜凜殺氣滔滔然狂捲而來,掩得那碧空朗日都暗淡無光——

燕人張翼德!叱吒如雷,顧盼生風,聲威遠震,果是如同魔神降凡,端的了得。

隨著張飛的一陣厲叱,原本陣形沉穩、勻速前進的曹軍騎兵陣線猶如一瀉千里的江河猝然碰上了一道高堤,驀地微微一滯。

張飛叫戰的氣勢固然驚心動魄,但畢竟還是不能等同於真刀實槍。曹軍虎豹騎戰士們雖是被他這一霹靂之吼震得全軍步調微微一緩,可少頃之間還是緩過了勁兒列好陣形繼續直逼前來。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虎豹騎前排陣列突然泛起一陣騷動——原來他們中間有一人竟陡地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來。

這個人,便是先前擒殺劉備女兒的那個夏侯儒。

夏侯儒剛才聽得張飛一聲迎頭棒喝,不禁胸口如遭錘擊,心臟頓時「怦怦怦」亂跳了起來。他急忙側目又看,只見張飛那冷森森的眼神猶如利刃一般彷彿正剜在自己身上,那凶狠狠的模樣又宛如一頭猛虎,似乎馬上便要飛撲過來一口吞了自己……

他還記得,大約在七八年前,在許都赤鹿園諸將狩獵共游之時,受到伯父曹操推崇備至的那個紅臉大漢關羽捋著胸前飄飄散散的美髯,一邊聽著夏侯惇、夏侯淵、徐晃等人紛紛議論著袁紹帳下文丑、顏良二將之驍猛,一邊滿不在乎地掃了他們一眼,口氣大得驚人地說道:「諸君以為文丑、顏良真有什麼能耐耶?吾弟張翼德若是在此,必於百萬軍中取他二人之首級有如探囊取物。」

當時眾將一片嘩然,譏笑之聲四起,關羽卻仍是目空一切地看著他們,簡直不屑一辯。從此,「張翼德」三個字便印在了夏侯儒心頭。所以剛才張飛那句叫戰之聲在他耳裡便真如驚雷炸響一般——原來,這就是張翼德啊!果然是凶神惡煞,簡直有不可阻擋之大氣概!自己剛才還挑著劉備女兒的首級耀武揚威來著,只怕已被他瞧在眼裡了吧?他會不會真的飛馬過來橫刺一矛,也將自己像鴨子一樣挑起在半空……

又驚又懼之下,再加上心頭發虛,腦中發暈——夏侯儒,堂堂虎豹營校尉,就這麼心口一堵,眼前一黑,哇的一聲,身子搖晃著從馬背上栽落了下去。

夏侯儒這一番未戰先怯跌下馬來,可是大大地丟了曹軍虎豹營騎士們的臉——他們一個個恨得暗暗咬牙。想咱們這些從刀槍叢中一路殺出來的壯士們,當年連烏桓胡虜那麼厲害的角色都能一擊而潰,沒料到今天卻被對方一陣叱喝便撂倒了一員偏將,真是糗極了。

同時,劉軍方面傳來的哄然大笑與歡呼冷嘲更是如同鋼刀一般刺得他們耳鼓生痛,臉皮發燒,一時都不好意思抬起頭來正視對方。

他們兀自羞惱著,卻不知壓陣後方的曹操亦因夏侯儒的臨陣墜馬而氣得直吹鬍子。他冷冷哼了一聲,向曹仁喝道:「把那無用的懦夫拖下去重打八十軍棍以示懲戒!」然後,他扭轉頭來,面朝那叢集而立的虎豹騎兵們,硬邦邦地下了一道命令:「全軍準備渡河——衝鋒!」

當他眼角餘光一瞥之際,卻驀地發現左側侍騎當中剛才那個曾被血淋淋的人頭弄得乾嘔不止的司馬懿,這時彷彿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雙眸炯然發亮,臉上表情沉靜自若、無波無動,看起來張飛那震耳欲聾的一陣厲喝居然未曾擾亂他半分心神。

這個司馬仲達真是個怪人……一會兒被血肉模糊的激戰場景唬得乾嘔欲吐,一會兒卻在金戈鐵馬、叱吒風雷、殺氣漫空的大場面中顯得穩如泰山、沉勇異常。

這些驚疑之念只在曹操心底一掠而過,他不及細想,目光倏地又被虎豹騎們發起的震天動地的蹚河衝鋒之聲吸引過去了。

煙幕陣

長阪橋下的河床上,層層疊疊的屍體堆積著,鮮血染紅了河水,蒼涼的秋風裡捲來了濃濃的血腥味。傷兵殘卒們的呻吟呼號之聲與跌仆遍地的戰馬悲嘶之音此起彼伏,聽起來煞是淒涼刺耳。

已經是打退了曹軍虎豹騎的第四輪蹚河衝鋒了,張飛的中軍在東岸邊兀自巋然不動,左右兩翼在曹軍弩矢的射殺下稍微有些潰亂,卻在劉封與孫乾的冒死督戰下總能及時補好完整的隊形。憑著這條半深半淺的長阪河作為緩衝和屏護,劉軍終於發揮了佔盡地利的優勢,始終沒有被徹底打散。

仗打到這裡,就連曹操也沒想到這場惡戰竟會打成如今這般慘烈。看來,劉備是把他那些作戰經驗最為豐富的徐州老兵,撥給了張飛來全力阻擊曹軍的虎豹騎——於是,這場在天下第一騎兵與天下第一步卒之間展開的決戰拼得這般激烈,也就不足為奇了。

連續惡鬥了三個時辰,曹軍的虎豹騎數次蹚河衝鋒共折損了三百一十二名騎兵,而劉軍則付出了八百多人陣亡的慘重代價,還有將近三百多名傷者。即便如此,張飛、劉封、孫乾他們仍是毫不氣餒地踏著由雙方士卒的屍體堆成的肉牆率軍拚命頑抗著,大有「寧可戰死到最後一卒而絕不撤退」的狠勁。

曹操遠遠地在虎豹騎陣壘的後方望著這一切情形,滿面焦躁之色,終於他一揚馬鞭,便向身邊的親兵侍衛吩咐道:「去——馬上傳令給曹純、夏侯淵,讓他們提所有的虎豹騎全部趕到這裡來,採用迂迴包抄之計,從這條河的上游和下游兩個方向同時進擊,一定要在日落之前殺過東岸去!」

賈詡聽著,臉上表情一鬆。丞相早該如此部署安排了——現在如此施為,應該還來得及。

然而,就在這時,一直面色凝重的荀攸沉沉開口了:「丞相,且慢——」

「公達……」曹操聞言,急忙將目光轉了過來盯向荀攸。荀攸不及施禮,仰面正視著他,匆匆答道:「丞相,咱們此刻真的還要在這長阪河畔一直和這個莽夫張翼德硬耗下去嗎?就算是包圍了他們,看樣子那也是一場惡戰啊。」

「這……」曹操不禁遲疑了一下。

荀攸繼續滿臉嚴肅地進諫道:「丞相大人,如今張飛等逆賊是在狗急跳牆,負隅頑抗……俗話說,『窮寇莫追。』縱然是抽來曹純、夏侯淵等兩位將軍麾下的虎豹騎加入戰團,取得勝利,亦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殊為不佳。」

曹操冷冷地說道:「公達,只是劉備此賊詭詐多端,輕縱不得,務要將他斬草除根才行吶!

「丞相大人,荀某亦知劉備實是不可輕縱。」荀攸正色而道,「不過,劉磐、黃忠等正率領水師從長沙郡溯流直上奔襲江陵城而來,江陵城地勢險要,糧草器械堆積滿倉,亦是不可輕失啊。」

曹操聽他這麼一講,也不由得猶豫了起來。荀攸又拿眼掃了一下長阪河的東岸,徐徐而道:「況且,這張翼德身後的樹林之中似有塵土揚起,真不知他們在那裡藏了多少伏兵,丞相大人務必三思啊!」

賈詡在一旁終於按捺不住,輕聲插話而道:「荀軍師未免太過多慮了。依詡之見,那片樹林之中應該沒有多少伏兵隱藏的。他們已經隱藏了這麼長時間了,怎麼直到現在仍無一騎一卒殺將出來吶?」

荀攸冷冷地橫視了他一眼,正欲開口答話——突聽得一片喊殺之聲震天動地而來,那樹叢中這時猝然衝出了七八百騎劉軍人馬,直向長阪河東岸的張飛等將士馳援而至。

這一下,曹操這邊的虎豹騎猝逢勁敵加入,士氣頓時大遭挫折——一匹匹戰馬在他們的扯韁急勒之下噴著鼻響、吐著泡沫緊張而有序地緩緩撤了回來。

見此情形,賈詡臉上表情不禁一僵,眼中飄過了一縷迷惘。荀攸卻沒拿什麼話語擠對他,只是悠悠歎了口氣。他這一聲歎息,在賈詡聽來,卻宛若重重一鞭抽在了自己的臉上,有些火辣辣地發疼……

曹操的眼睛裡幾乎都迸出火星子來,一擺手,大聲下令道:「暫撤長阪坡!」

望著曹軍虎豹騎們紛紛西撤而去,張飛這才暗暗鬆了一口大氣。這一個下午的激戰,劉軍已然先後傷亡了近一千四百人,佔全軍精銳總兵力的三分之一,那最後關頭上七八百名騎兵的投入,已經可算是傾巢出動,不遺餘力了。若是再戰兩個時辰,自己以鐵腕般的控制力也必定整合不了這支絕境之兵了。那時候,定是一個全盤崩潰的殘局。然而,正在這危急關頭,曹軍居然自己西撤而退了。

這樣一個天賜良機讓張飛大喜過望,待得曹軍虎豹騎一撤離自己的視野範圍,他立刻迫不及待地下令拆掉了那座原本就不怎麼堅固的木板橋,帶著大隊人馬一溜煙兒直往漢津口疾逃而去。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一片殺聲突又潮湧而來,曹軍虎豹營所有騎士在曹操的親自統率下又撲殺回來了——那綿延將近十五里的火把長龍,令張飛留置在長阪河東岸沿路的斥候們見了一個個不寒而慄。

原來,在長阪坡那裡,曹純抓住了劉備幕府的一個記室掾吏,他為了保命就向曹操洩露了劉軍的所有底細。目前劉備只剩下五六千精銳老兵,全部都交給了張飛拿來殿後阻擊。

這一下,曹操的膽氣又壯了起來,急忙集合了六七千虎豹騎,轉過頭來,又向長阪河那邊疾襲而至。

當看到河面上那座木板橋竟被張飛拆毀之際,曹操更是驚喜異常。倘若張飛不拆此橋,只恐還有伏兵暗布、乘隙狙擊之詭詐;而今張飛一拆此橋,則足以證明他實際上已是意怯難固,一心只懼追兵殺來,所以才不得不斷橋而去。於是,他心念一定,不顧群僚勸阻,仍然親率大軍主力向東直追下來。

爬坡翻山地一直追到凌晨辰時初刻,由夏侯淵、夏侯尚堂叔侄二人領頭的曹軍虎豹騎先鋒部隊順著荊州驛道來到了一片方圓三四里的柏樹林前。這柏樹林周圍的地形儘是崎嶇狹窄的河流溪窪,一些略為平整之處卻又散佈著鄉間水田,泥濘之深足可直沒馬膝,極不利於騎兵機動。四顧之下,只有一條寬達三丈有餘的驛道通往那柏樹林內——從路面上紛亂的鞋印蹄跡來看,劉軍顯然也是從這柏樹林中逃遁東去了。

但讓夏侯淵、夏侯尚遲疑不定的是,眼前那柏樹林裡正隨著曉風冒出來一股股濃黑的煙霧,裹挾著難聞的焦糊氣撲面而來,遮蔽了虎豹騎的視線。原來那一片柏樹林,已經被潛伏在裡面的劉軍悄悄地點燃了。

「叔父大人,劉賊在那柏樹林裡正縱火放煙攔截我們的去路吶!」夏侯尚一見,不禁向夏侯淵扭頭稟道。

「故弄玄虛!」夏侯淵唇角鬍鬚一翹,冷哼一聲,一勒馬韁,就要殺上前去。

「叔父大人且慢!」夏侯尚急忙勸道,「小心那林中有埋伏!」

夏侯淵聽了,微一猶豫,蹙眉而道:「他們就算伏有兵卒又能如何?咱們在那滾滾濃煙之中自是難以視物,難道他們還能目穿煙幕而看清咱們?為叔倒是不信!萬一他們這是虛張聲勢,故佈疑陣呢?

「叔父大人,劉賊畢竟比咱們更為熟悉周邊一帶的地形呀。咱們在明,他們在暗,實在是不可不防!」夏侯尚並不是夏侯儒那樣的淺薄之徒,心頭清明如鏡,仍然向夏侯淵苦苦諫道。

「那麼尚兒你說該咋辦?」夏侯淵急得扯著馬匹在原地不停地打轉兒,「喪失了大好時機,耽誤了追擊劉賊,丞相大人若是怪罪下來,你我如何擔當得起?」

夏侯尚沉吟了好一會兒,只得建議道:「這樣罷,咱們先用弩箭往樹林內的驛道方向直射一通,瞧一瞧他們如何反應再說!」

夏侯淵沉著臉點了點頭,右手舉起長槊高高一揚。

他身後一排虎豹騎射手立刻打馬列定,齊齊彎弓舉弩,只聽得「嗖嗖嗖」連聲驟響,一支支利箭便似潑雨一般向那柏樹林中射了進去。

就這樣,他們一氣連射兩刻鐘左右,那片柏樹林中仍是一團死寂,彷彿一隻吞下了千百支弩箭的巨蛙悶沉沉地蹲在那裡,毫無動靜。

見此情形,夏侯淵不再猶豫,大聲下令:「眾兒郎!直殺進去,活捉劉備!」

夏侯尚還未來得及多言,那些曹軍騎兵已是齊聲呼應,追隨著夏侯淵躍馬揚鞭一頭扎進了柏樹林的重重濃煙之中。

嗆鼻的煙霧讓夏侯淵重重地咳嗽起來,但是為了追上劉軍,他也顧不得這些了,揮鞭打馬疾馳而前。往柏樹林驛道深處還沒跑出幾丈遠,一陣莫名的警兆預感在他心底驀然升起。

他急忙下意識地在馬背上往後一仰,一陣勁風從他臉上刮過,銳利的鋒刃幾乎是貼著他的皮膚一掠而去。

還沒回過神來,他陡覺自己膝下的坐騎忽地身軀一輕,像是飄了起來,然後又驟然向前一撲。隨著戰馬一串痛苦至極的嘶鳴之聲,他整個人被甩得離鞍凌空飛起,重重地摔向了地面。

刺眼的光芒在跌得稀里嘩啦的他眼前一閃,那竟是一桿長柄鐮刀,是它從距離路面兩尺左右的高度斜劃而至,以驚人的速度和異常的鋒利削斷了自己的馬腿。

糟了!自己果然中了劉賊的狙擊了——而且,誰能料到他們的狙擊武器居然這般詭秘難防。

夏侯淵氣惱得直拿拳頭狠砸地面。同時,四下裡黑煙滾滾之中,已有曹軍戰馬驚慌的哀鳴與戰士淒厲的慘嚎一聲接一聲此起彼伏……

原來,這柏樹林中的煙幕陣是諸葛亮吩咐趙雲在這裡布下的。趙雲追上劉備、諸葛亮之後,便奉命率領八百名黑衫勁卒埋伏在這片柏樹林,接應張飛的大隊人馬和狙擊曹軍的追兵。

這八百黑衫勁卒全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一個個生得異乎尋常地彪悍敦實,力大如熊;使用的武器則是鋒刃犀利、兩丈左右的長柄鐮刀。他們在點燃林中的牛糞、樹枝、枯葉等易燃多煙之物後,就一律用打濕的布巾蒙住了自己的口鼻,使自己不被瀰漫林間的濃煙嗆到。這一點是他們潛伏於樹叢中間狙擊曹軍虎豹騎所佔的最大優勢。

黑衫勁卒們嚴格按照諸葛亮所授的陣法,沿著林間驛道兩側依樹而伏——每組兩人,一人半蹲,一人直立。只要聽得面前驛道之上傳來了馬蹄聲響,這一組勁卒便同時出手。直立者專門以長柄鐮刀鉤殺曹軍戰馬背上的騎兵,半蹲者則負責用長柄鐮刀從下面鉤削馬腿。

他們這種上下左右全方位的交叉截擊之法一經施展開來,曹軍虎豹營的人馬哪裡吃得消?林中驛道之上頓時一片人仰馬翻,噗噗彭彭的聲音交織著,痛呼慘嘶的聲音混雜著。目不見物而散亂了秩序的曹軍騎兵先鋒大隊正在陷入一片詭秘狙殺的噩夢之中……

夏侯淵自恃武藝高強,把心一橫,一邊扯開嗓子喊道:「全軍下馬!舞槍前進!」一邊把長槊在身前身後舞得像磨盤似的,一路向前狂衝,乒乒乓乓地盪開了不少襲刺過來的長柄鐮刀——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先帶著大家一鼓作氣闖出這片煙幕區,穩住陣腳後再戰。

也不知往前邊沖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上被劉軍的長柄鐮刀劃傷了多少處,終於,眼前漸漸亮了,一陣陣清新的空氣也迎面而來,夏侯淵一槊當先拚命闖出了這片濃煙密佈的柏樹林。狂喜之下,他盯著前邊一個越來越清晰的身影,不由分說,便是惡狠狠、氣呼呼地一槊掃去。

噹的一聲巨響,那人端起手中長槍輕輕一擋——槊槍相交之下,火花飛濺,夏侯淵竟被震得雙臂一麻,連人帶槊不禁「得得得」倒跌開去一丈多遠。

但見那英姿颯爽的趙雲正身跨戰馬,挺著長槍,凜然而立。

夏侯淵拄槊站穩之後,抬眼凝神望去。前面一里開外便是那座漢津口的碼頭了。在漢津口到這片樹林之間的開闊地帶上,趙雲、張飛等劉軍猛將率著密密層層的士卒正整整齊齊地嚴陣以待。

見此情形,他的雙瞳不禁一陣收縮。自己所率的先鋒大隊不負丞相大人重托,終於追上劉備他們了。

直奔夏口城!

漢津口碼頭的大堤上,劉備抱著那個被趙雲拚死救下的獨子劉禪,只見劉禪正躺在襁褓裡閉著眼睛酣睡,彷彿對外界的一切驚擾與響動都毫不理睬,那神態實在是悠閒安逸得無以復加。

「亮恭賀主公,阿斗於虎狼叢中安然無恙而歸,堪稱『吉人自有天相』!」諸葛亮雙手一拱,滿面欣然之色。

「諸葛軍師何賀之有?」劉備緊緊抱著那劉禪,眸中淚光泛動,瞧著前方陣列當中那個十分醒目的白影,喃喃道,「為了阿斗這個癡兒,險些上了子龍性命,備心中實是後怕不已啊……」

諸葛亮微微搖頭,遙遙望著趙雲的身影,悠然道:「主公對此事不必這般縈懷系念。若非主公弘毅寬厚、仁蓋天下,豈能換來子龍等捨生取義的錚錚之舉?主公只要繼續砥節礪行、積德累仁,似子龍這等的國士偉器自會從四面八方如螢逐炬,紛紛歸附而來的。」

「備感謝諸葛軍師的指教了。」劉備深深點了點頭,舉目一望,但見曹軍虎豹騎從西面蜂擁而至,宛若重重烏雲席捲過來,將自己在堤下平地上布下的兵陣擠壓得漸漸退縮,又不禁喟然長歎,「曹孟德的鐵騎實是凶焰萬丈,不可輕攖——雲長與琦兒的舟兵若是再不趕到,我等勢必危哉!」

諸葛亮緩緩搖著手中的鵝毛扇,神情一片恬靜:「主公勿憂,只要亮尚有一口氣在,絕不會讓曹賊傷到您一根毫毛的。」

劉備斜眼瞧了瞧諸葛亮這一派安之若素的沉毅鎮定之風,不禁心中暗動,仰天哈哈一笑:「備有幸能與臥龍先生並轡笑談於十萬雄師虎視眈眈之前,亦是平生一大快事!此樂何極!此樂何極!」

他正笑之際,堤前平地之上張飛、趙雲等已率著數千精兵,與直撲過來的曹軍虎豹騎展開了背水一戰。這一場惡鬥,當真是驚天地而泣鬼神。劉軍士卒猶如稻草一樣成片成片地被曹軍虎豹騎紛紛劈倒;曹軍虎豹騎也如掙扎的犢牛一樣一塊一塊地被劉軍士卒分割圍宰。然而,無論劉軍抵抗得多麼英勇頑強,曹軍虎豹騎還是恃著駿馬之銳一丈一丈地殺近前來。

劉備的臉色雖仍是凝如鐵石、紋絲不動,鬢角卻有汗珠沁出,他緊捏著馬韁的手幾乎要硬生生將那韁繩捏斷了……

諸葛亮抬眼遠眺著漢水上游的方向,彷彿永遠是那麼不疾不緩地說道:「咦,雲長和劉琦公子的水師援兵應該到了呀……」

他正自說著, 那劉諾已望著江上, 脫口大喊了一聲:「 船!船!」

隨著他的呼喊之聲,在江面濛濛的白霧之中,突然出現了戰船的輪廓,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一艘、兩艘、三艘,倏地便增加到了百十艘,彷彿是從河底裡直冒上來一般。那戰船船頭飄揚的旌旗上面分明寫著大大的「關」字——果然是關羽所率的水軍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趕到了。

「軍師——是不是雲長的舟師到了?」劉備直盯著那一片片帆影,聲音都激動得有些嘶啞了。

諸葛亮臉上的喜色卻是一顯即隱,從容自若地搖著手中的鵝毛扇,徐徐言道:「不錯,確是雲長將軍及時趕到了。主公,您自此可以後顧無憂了。」

劉備轉過頭來,深深地凝視著他:「軍師,您真乃神機妙算、萬無一失之奇傑大賢也!一切時事皆不出您之所料!備能得您出山襄助,實是三生有幸!」

諸葛亮急忙謙然遜辭謝過,手中鵝毛扇一揮,當仁不讓地向守在一旁的傳令兵吩咐起來:「你等速去傳令給張將軍、趙將軍、劉封小將軍,讓他們立即收攏所有人馬,以騎兵列陣殿後,諸軍理順先後緩急之秩序,準備撤退登船!」

江上為首的一艘旗艦拋出鐵錨,穩穩地停在了江心。船艙正門大開,船頭處走上來一個身材魁梧的紅臉大漢,左手牽著一匹赤兔寶駒,右手提著一柄青龍偃月刀,頜下美髯隨風飄拂,正凝眸向河堤這邊而來——赫然正是劉備手下第一猛將關羽。

《司馬懿吃三國2》